雨在傍晚時分稍歇,然而隨著夜空由藍轉黑,又開始滴滴答答地下了起來。


    九兵衛為免弄濕草鞋,靈巧地東縱西躍,避開水窪行走;往來的行人見了這壯若巨熊的彪形大漢,無不心生怯意,紛紛閃避。兼做旅舍生意的八間舶來品批發店並排著,他穿過熱鬧的八軒屋町,走過鬆江大橋往東而行,衝進了玉緒飯館的屋簷下。幸虧他在雨勢轉烈之前抵達了目的地,身上的花綢外套才能逃過一劫。


    九兵衛掀開門簾,走進店裏,隻見樓下滿是客人,座無虛席。


    “歡迎光臨,河田大爺。”


    生就一張瓜子臉的老板娘笑臉相迎。


    “這種天氣生意還這麽興隆,很好,很好。”


    “這全是托河田大爺及天魔黨各位大爺的關照。今晚可別急著走,慢慢用菜。”


    “哈!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九兵衛心情大好,打開了鐵扇掩住嘴巴,向老板娘咬耳朵:


    “他人已經在樓上了嗎?”


    “是,半刻鍾前才到的。”


    老板娘麵帶憂色,但九兵衛並不理會,隻是說道:


    “他兩刻鍾後便會回去,到時我會下來告訴你,你再替我送飯菜過來。”


    老板娘微微點頭,又靠過身子來說道:


    “河田大爺,我同您打個商量。黨裏的大爺們要討論國事,小店很樂意出借樓上的廂房,可是能不能請那位客倌別來?大家都怕他怕得不得了。”


    “怎麽,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廂房裏去了?”


    九兵衛抓了抓下巴,如此間道。老板娘的臉色變得更青了。


    “是啊!活像幽靈一樣,突然就坐在廂房裏了。別說我了,店裏那麽多女侍,沒一個瞧見他走進來,也沒人聽見他上樓,真是嚇死人啦!”


    “店裏生意這麽好,或許是太忙了,沒注意到。”


    九兵衛想打馬虎眼,老板娘卻橫眉豎目地說道:


    “我們玉緒飯館裏的人再怎麽忙,也決計不會疏忽上門的客人。別把我們和一般的客棧茶店相提並論。”


    “哎,別這麽說嘛!”


    九兵衛安撫道,順手塞了半分銀子到老板娘袖子裏。


    “別讓任何人上來。”


    他留下這句話以後,便踩著擦得光亮的樓梯上了樓。玉緒飯館的二樓共有五間廂房,平時每一間都會傳出醉言浪語,但今晚卻是鴉雀無聲。


    “是我,我進來了。”


    九兵衛打開走廊盡頭最裏間的廂房。一名男子如茶會的客人一般,正襟危坐地坐在房裏。


    “讓你久等了,抱歉。”


    他看了看男子跟前的菜肴,發覺還完好如新,便掀起厚厚的嘴角笑道:


    “根本沒動過嘛!你不用等我,可以先吃啊!”


    九兵衛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很清楚他辦不到。


    那男子蒙著麵,看不見臉孔,從露出的雙眼及雙手判斷,年歲應該和九兵衛相去不遠。上至外套下至劍套,全身上下的行頭乍看之下全都頗為樸素,但決計不是便宜貨。


    “廢話少說,快坐下。”


    九兵衛內心暗自咒罵他無禮,卻還是依言坐下了。


    “鳶巢那件事我辦得還行嗎?”


    九兵衛奉男子之命,四處宣揚是自己殺了鳶巢,其實鳶巢的死根本與他無關。他雖不知道這名男子有何意圖,不過這回不但賺飽了荷包,還打響天魔黨的名號,可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差事。


    “好得很,師父也相當高興。你幹得很好,九兵衛。”


    “發幾發空包彈,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麽。”


    說著,九兵衛將鐵扇插入腰帶中。


    “那咱們說好的東西,你帶來了嗎?”


    “那當然,不然我怎麽會在這裏?”


    男子將膳盤推到一旁,拿出一個絹布包。


    九兵衛一把搶過,打開一看,裏頭是一把筆直的短劍,劍柄與劍身合而為一,握在手裏有種冰冷的金屬感。他將劍從雕銀黑鞘中拔出來。


    隻見那雙刃劍細薄鋒利,散發著銳利銀光,劍身上沒有血溝,卻雕有看似文字又似圖樣的花紋,上至劍尖下至柄頭,全都美得教人歎息。


    “這是修驗道的開山祖師役小角的石葛劍。向文武天皇進讒言,害得役小角流放伊豆的國津神一言主便是被這把劍給鎮在葛城山穀底。”男子嚴肅地說道。


    九兵衛滿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舉起手中的短劍,在宮燈下照耀。


    “這把劍的確華美,不過看不出有這等力量。”


    “既然如此,何不試試看?我這就讓你嚐嚐嵌入孔雀王咒法的石葛劍有多麽厲害。”


    話一說完,男子便一把搶過短劍,插入九兵衛倒映於榻榻米上的影子。


    “如何?”


    “這、這是什麽?”


    九兵衛焦急地說道。他的手插在抬起的腰上,整個人僵若石像;雖然嘴巴能自由活動,瞪大的雙眼卻隻能盯著同一點瞧,連眨也不能眨,整張臉隻有鼻子以下能動,表情看來十分古怪。


    “縛影術。莫說你無法自行移動,便是別人拿了鏟子來也挖不動你。除非把劍從影子上拔出,或是等影子移位離開短劍,否則決計無法複原。這正是修驗道最引以為傲的孔雀王咒法,夷狄使用的魔法根本不足為懼。”


    “我懂了,完全懂了,快把劍拔出來!”


    九兵衛雖然嚇得心膽俱裂,說話時卻十分留意,不露哀求的神色。他的經驗告訴他,一旦向對手示弱,便永遠不得翻身。他身為揚威鬆江城的天魔黨首領,豈能像條狗一樣乖乖聽話?


    “我是很想替你拔劍,可惜不知道劍在哪兒。”


    蒙麵男子眼帶殘虐的笑意,如此說道。


    “別胡說了,不就在我右膝的——”


    說到這兒,九兵衛才發現視野角落的短劍不見蹤影。


    “很驚訝吧?雖然看不見,但實際上卻是存在的。”


    男子伸出中指,在榻榻米上的倒影上空一彈,一道清亮的金屬聲響徹了廂房。


    “縛影術發揮法力之際,石葛劍便會隱身於影子之中,中了此法之人甚至連發生了什麽事都不明白。”


    男子拿起膳盤上的味噌豆腐串,拔下竹串,慢慢地將銳利的那一頭移向九兵衛的眼球。


    “這道縛影術最為誘人之處,便是完全無從抵抗,隻有嘴巴能出聲;既可用來嚴刑拷問,也可用來淩遲碎剮。好了,九兵衛,竹串共有三枝,不知你能忍到什麽時候?”


    “別說笑了。”


    “我豈會為了說笑而弄瞎別人眼睛呢?你得先為遲到半刻鍾之事賠罪。反正你這張臉本來就不能見人,瞎了一隻眼也無妨吧?”


    “你根本不敢真插,別裝腔作勢了。你還需要我幫忙吧?若是你膽敢傷我一根汗毛,天魔黨絕不會放過你。”


    九兵衛鼓起勇氣威嚇,但男子毫無猶豫之色,繼續將竹串移向瞳孔。


    “不放過我?好大的口氣啊!你似乎沒搞懂誰才是主人。也罷,剛撿來的野狗自然不懂規矩。本該直接勒死放水流,這回就先調教調教你。”


    說著,男子橫過竹串,插進了九兵衛的左臉頰;他的嘴巴被堵住一半,直竄而上的哀嚎聲隻能悶在喉頭。竹串刺穿他的左臉,停在右臉內側;鮮血在口中堆積,血腥味直撲舌頭與鼻腔。


    外頭下起更勝中午的大雨,雨滴不斷地敲打屋瓦,掩蓋了九兵衛的呻吟聲。


    “下回膽敢再對著我亂吠,我就拆了你的下巴。”


    男子將竹串拔出臉頰,又把串尖對準眼球。傷口流出一道血痕,滴落下巴。


    “我知道了,是我錯了,求你高抬貴手饒了我。”


    九兵衛還無暇遲疑是否該拋棄尊嚴,便已經開口哀求了。細長的竹串看來就和木樁一樣粗,當串尖觸及網膜時,九兵衛的喉嚨深處發出細若蚊聲的哀嚎,胯下滲出一灘溫熱的液體。


    “別四處撒尿。野狗就是這樣,沒規沒矩。”


    男子彈了下舌頭,將竹串丟到身後。


    “今天就先放過你。要是連屎都拉出來,我可受不了。”


    男子朝著倒影伸手一抓,將短劍拔出了榻榻米。


    九兵衛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跌坐地板上。他無暇為瞬間出現的短劍而驚訝,隻能茫然地坐在自己製造出來的水窪上。


    雷聲傳來,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個法器不挑使用者,和夷人的魔法不同,無須念咒,無須畫魔法陣,也不需要分毫魔力;隻要往影子上一插,便能綁住敵人,就算是猴子和狗也會用。換言之,連你也能用。懂了嗎?”


    九兵衛垂頭喪氣地點了點頭。潮濕的寬口褲已經開始發冷。他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複仇之火,卻咬緊牙根克製表情,以免被察覺。九兵衛不斷地在心中告訴自己得扮演一個忠實的仆人。


    “很好。頭一號獵物便是你在茶店碰上的那個魔法士,久世伊織。”


    “為何要挑上那個黃毛小子?他可是個不戰而逃的膽小鬼啊!”


    “蠢貨!比起急著送死的勇士,逃得快的膽小鬼來得棘手多了。”


    “那麽這回是要活捉了?”


    男子一麵把玩短劍,一麵點頭。


    “那個魔法士受治部少輔所托,翻譯一本可生萬金的書。尊皇攘夷,首要者便是資金;要掃蕩竊據藩廳的蠹蟲,也得先穩固咱們的陣腳才行。”


    (莫非這人根本不是憂國之士,隻是貪圖錢財的俗人?)


    九兵衛心生疑念,卻不動聲色,乖乖答了句遵命。接著男子又說明襲擊地點、時間及幽禁處所,九兵衛依然隻是默默點頭。


    店外風雨越來越強,雷聲也越來越大。


    “——解開縛影術之前,得先把他手腳上的指頭全部砍掉。繪不出魔法陣,久世便隻是個尋常的小鬼。但是你要記住,決計不可殺他。”


    “包在我身上。”


    九兵衛答道,又立刻反問:


    “不過失本可能會隨行保護,該怎麽辦?”


    “能打發便打發,不能打發就殺了他,砍下他的首級,在當日之內送到這兒來給我。切記不可損及下巴以上的部位。”


    “這又是為什麽?如果您要將他的首級掛在河邊示眾,我可以代勞。”


    聽了九兵衛的提議,男子嗤之以鼻,露出於蒙麵巾外的兩隻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自有考量,你無須知曉,隻要乖乖聽命行事即可。”


    說著,男子起身,將短劍丟到九兵衛身旁。


    九兵衛恨不得立刻撲上前去,卻硬生生地忍了下來。現在還不能讓男子瞧出破綻。他五體投地,靜待反擊時機到來。


    “好好幹。鬆江能不能變成你們的囊中之物,就看你的表現了。”


    男子並未瞧上九兵衛一眼,轉過身便行離去。九兵衛沒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拾起短劍,刺向男子倒映在榻榻米上的影子。


    說時遲那時快,九兵衛的視野倏地轉暗,原來是廂房裏的宮燈同時熄滅了。他一頭霧水,不知為何如此。


    “野狗,肚子餓了嗎?這個賞你吃。”


    男子在耳邊說道,將一個柔軟的東西塞到九兵衛嘴裏。那東西梗住喉嚨,教九兵衛不禁作嘔,但嘴巴被一隻大手捂住,想吐也吐不出口。他用力掙脫環在肩頭的手臂,可是手臂猶如上了鐵閂,紋風不動。


    “懂得伺機而動,倒是值得讚許。隻要你有心,或許能成為一條好獵犬,好好修行吧!”


    說完這句話,男子便鬆開九兵衛的嘴巴。腳步聲走出廂房,逐漸遠去,漸漸消失。九兵衛雙手支地,鬆了口氣,連忙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


    雷光一閃,照亮了他吐在榻榻米上的東西,原來竟是兩片切麵鮮紅的肉片。


    九兵衛在黑暗之中抖著雙手往耳邊一探,隻有滑溜溫熱的血,卻摸不著該有的東西。


    九兵衛厲聲哀嚎,與天邊傳來的轟隆聲相互呼應。


    “先送過去的行李何時能到?”


    “大約亥時(晚上九點)能到。久世公子取道湖畔進城,會比行李早一點兒到。”


    “那就不致於妨礙明天的工作了。其餘的事,就有勞你多費心了。”


    “是。明晚小的會將書庫裏的書籍整理好送過去。”


    “我知道了。你路上多小心。”


    說著,伊織便要離開,彌平卻握住伊織瘦小的手臂,拉住了他。伊織隔著肩膀回頭,以眼神詢問彌平何事。


    “須得小心的是久世公子您。方才小的也叮嚀過,欲速則不達,千萬不可選岩切嶺那條路走。”


    彌平的圓眼如滿月一般燦然生光。昨晚他所說的話閃過伊織的腦海。


    “放心,我和某個白癡不一樣。”


    伊織隨口敷衍,解開了彌平的手,再度邁步。


    “拜托你好好擋住那個白癡。要是讓他跟上來,我辛苦搬家可就沒意義了。”


    “盡管包在小的身上。我已經將他五花大綁,扔進倉庫裏了。”


    “好好盯著他。好了,明晚再會吧!”


    “路上小心。”


    彌平一路送到門口,目送伊織離開別院。


    天氣晴朗,雄偉的積雲浮在萬裏晴空之中,下方則是棱線分明的青翠山脈。


    伊織獨自走在隨風搖曳的綠色稻穗之間。他穿著麻質的白色短衣及夏天用的寬口褲,赤腳踩著草鞋,一身涼爽打扮。


    連日的風雨將田間小徑弄得濕漉漉的,伊織雖然留意腳下,跨過水窪時還是一個不小心打了滑,往後便倒。此時有人拎住他的衣襟,拉了他一把。


    從這種粗魯的手法,伊織不用看便知道是誰幫了他,根本無意道謝。果不其然,冬馬的聲音難掩怒意地在他耳邊喃喃說道:


    “你把我關進倉庫,想去哪兒啊?”


    (彌平這家夥,緊要關頭居然失手了。我離開別院以後,還走不到半裏路啊!)


    伊織暗自氣惱著言而無信的下人。被拎著衣襟而雙腳懸空的他轉過頭去瞪著冬馬。


    “你先放我下來,我快喘不過氣了。”


    “唉呀!對不住,我沒發現。”


    冬馬裝模作樣地說道,慢慢將伊織放下來。伊織正眼也不看冬馬,又邁開了腳步。


    “我要上哪兒是我的自由,用不著告訴你。”


    “好啊!那我就寸步不離地跟著你。”


    伊織加快腳步,想甩掉冬馬,但冬馬的步伐比伊織大得多,輕輕鬆鬆便追上了。伊織歎了一口氣。


    “你是怎麽出來的?”


    “我解開繩子以後,就從事先挖好的地洞脫身。話說回來,彌平那家夥居然使足了勁綁我,害我變成這副德行。”


    說完,冬馬舉起左手,隻見他手腕上有著深深的繩痕,足可證明彌平並未手下留情;不過這麽一來,又多了道新疑問。


    “你被綁成這樣,是怎麽解開繩子的?”


    “我在長崎的時候,隔壁長屋有個清國出生的奇術師,要我教他劍術,他則教我掙脫繩子的技法。下回有機會,我再讓你瞧瞧其他好玩的把戲。”


    冬馬得意洋洋地說道,吹起口哨來了。伊織滿臉不耐地望著他。


    (我看我還是飛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好了。)


    伊織正


    要描繪魔法陣,卻被冬馬抓住了衣襟。他轉過頭,抬眼瞪著冬馬。


    “放開,這樣我很難走路。”


    “我一放,你就要用魔法飛走了吧?你的行動全在我預料之中,別白費工夫了。”


    冬馬淘氣地笑道,伸手環住伊織的肩膀。


    “別這麽生氣,浪費了一張可愛的臉蛋。”


    “你是故意說來氣我的吧?”


    “看來咱們越來越了解對方啦!”


    冬馬仰天大笑,拍了拍伊織的背。伊織還以顏色,肘頂冬馬的肚皮,卻被他往旁一縱給躲開了。伊織一時收勢不住,身子晃了一晃。他惱怒地瞥了冬馬一眼,一麵走路,一麵問道:


    “既然你這麽了解我,幹嘛老來礙我的事?”


    “誰教你不答應替我譯書?”


    “要我說幾次?這件事不是我可以作主的。你死心吧!”


    “這我就辦不到了。我這個人最死心眼,除非你答應,否則我會一直纏著你。”


    冬馬確實如他所言,是個死心眼的人。這幾天來,隻要一被彌平扔進倉庫,他便發揮飛天遁地之能,要不從地板下,要不從天花板逃脫,不問地點時刻,日日夜夜纏著伊織替他譯書,害得伊織無法專心翻譯神藤交付的書籍,進度越來越慢。因此伊織才想出一個法子。


    “你的纏功確實了得,不過也隻到今天為止了。我要移居到鳶巢先生的本邸去。當然,你是禁止進入的。”


    “天真,太天真啦!伊織。你以為我會為了這種區區小事而死心嗎?鳶巢先生曾帶著我去過殿町的本邸好幾次,要翻過那裏的圍牆和壕溝,對我而言是易如反掌。”


    “別說大話啦!本邸之中又加派了許多人手監視,豈能容你輕易潛入?”


    “當然能。今晚我就證明我說的並非大話,咱們走著瞧吧!”


    伊織皺起臉來,活像牙疼。冬馬這話雖然毫無根據,但見他如此信心滿滿,伊織也不由得擔心起來。


    “別這麽嫌棄我嘛!反正我橫豎是要賴著你,你就往好處想啊!比方把我當成保鏢,不就不氣了?你反而該感謝我呢!”


    “身邊多了個不請自來的保鏢,有什麽好謝的?再說我的魔法可沒拙劣到會栽在攘夷瘋子的手下。”


    “鳶巢先生也是這麽想的,可他卻被殺了,你說是不是?”


    冬馬正色問道,伊織無言以對。確實如此。


    身為著名洋學者、翻譯家及魔法士的金森鳶巢被攘夷誌士所殺的消息傳出之後,人人皆悲傷哀痛,同時卻又百思不解。像鳶巢如此知名的魔法士,遇刺不足為奇,以魔法擊退刺客更是家常便飯,就連伊織也聽說過他的英勇事跡。據說鳶巢逗留京都之時,曾在烏丸丸太町被十幾個攘夷誌士包圍,卻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全數打發。像他這般高手為何在鬆江栽了筋鬥,至今仍是不解之謎。


    “有的刺客化裝成藥郎,經過身邊突然就是一刀。魔法反應慢,有我這個用刀之人在身邊,不是比較放心嗎?再說,我和你在一起也可便宜行事,可說是互謀其利。”


    伊織一麵暗惱自己被冬馬牽著鼻子走,一麵問道:“行什麽事?”


    “報仇。天魔黨四處宣揚他們殺了鳶巢先生,這幫人向來不分青紅皂白,見魔法士便殺。經過瓢屋那檔事,他們已經知道你是魔法士;我這個洋人子孫和你這個魔法士待在一塊兒,他們鐵定會找上門來,就省去了我緝凶的工夫。”


    “換句話說,你拿我當餌?”


    伊織諷刺道,冬馬一臉意外地皺了皺眉頭。


    “你幹嘛老要曲解別人的話意啊?”


    “沒這回事,我隻是正確解讀你的一番話。”


    “我說一句,你就非要頂上一句才行?”


    “彼此彼此。”


    伊織回道,又對冬馬投以嚴肅的目光。


    “我不阻止你報仇,不過話說在前頭,若是路上碰到刺客,我可會帶著你開溜。我不想看你們打打殺殺,但要是丟下你走了,害得你橫死路旁,我也良心不安。”


    冬馬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摸了摸俊挺的下巴。


    “原來你也會擔心我?我還以為你很討厭我呢!這下我可放心啦!”


    “先別急著放心,我討厭你可是討厭到骨子裏去了。隻不過就算是蚯蚓、野狗,死在自己走過的路上,看了也會不舒服啊!就是這個道理。”


    冬馬繞到伊織身後,捏住他的雙頰。


    “你就老實說是擔心我吧!不說我可不放手。”


    “字叟!你見達啊?(住手!你欠打啊?)”


    “現在你不能念咒,別囂張啦!再不放老實點兒,待會兒掉淚的可是你。我的指頭還沒用上五成力呢!”


    “仄悶!偶死也不賒!(作夢!我死也不說!)”


    淚水模糊了伊織的視線。在視野一角,他瞥見一個身著旅裝的武士停在小路中央,一臉困擾地看著他們吵架。那名武士的右眉之上有個紅豆大的黑痣。


    被捏著臉頰的伊織比手劃腳,示意冬馬附近有人。


    “好,暫時休兵。”


    冬馬的手剛離開伊織的臉頰,便又熟練地抓起他的衣襟,將他拎到路旁。


    “抱歉,擋住你的路。請過。”


    冬馬放下伊織,以手勢示意武士先過。


    伊織淚眼瞪著冬馬,喃喃說道:“等會兒我一定加倍奉還!”他雙手撫著雙頰,臉頰紅得像蘋果一樣。


    長了顆醒目黑痣的旅裝武士垂頭致意,走了一步,卻又停下來。他一臉誠懇地轉向二人開口問道:


    “請問兩位是要到鬆江城去嗎?”


    “是啊!有什麽指教?”


    武士點了點頭,用手背擦拭眉毛及黑痣上的汗水。


    “我本來還擔心自己太雞婆,幸好問了。事情是這樣的,連下了幾天的大雨,六道湖沿岸地盤鬆動,結果剛才土石崩塌,幸好沒人受傷,隻不過有好一段路不能通行了。”


    聽聞這個壞消息,伊織的眼睛蒙上一層陰影。


    “在太陽下山之前,路能打通嗎?”


    “太陽下山之前?不可能、不可能。”


    長著黑痣的武士啼笑皆非地擺了擺手。


    “還有些地方搖搖欲墜的,沒辦法立刻搶修,不知何時才能打通呢!我看兩位還是趁早繞路為宜。這幾天風雨大,渡船也沒開,聽說連捕魚的都出不了船,當地人都在唉聲歎氣呢!”


    “多謝你的忠告。”


    伊織向武士道謝,皺著眉頭轉過身去,邁開腳步。冬馬立刻趕上他。


    “該怎麽辦?”


    “要飛過土石崩塌之處並不困難——”


    伊織不願在人前使用魔法。縱然鬆江藩風氣較為開明,仍有不少平民視魔法士為邪魔外道,伊織不想刺激這些人。光要應付偏激的攘夷誌士前來行刺就夠傷神了。


    “喂,冬馬,湖邊的道路行人可多?”


    一路帶伊織前來別院之時是搭船渡湖,所以伊織並未走過湖邊道路。


    “當然多啊!因為通山陰道嘛!我想現在崩塌的地方肯定是人山人海。”


    “那可傷腦筋了。”


    就算在崩塌地點之前起飛,也不知該在哪兒降落才好。要挑四下無人的地方,又怕離城裏太遠,延誤了抵達本邸的時間;到時無法在今晚之內整理好行李,又要耽擱到翻譯,隻怕不能在約定期限之前把書譯完。


    “——無可奈何。”


    伊織用手指抓了抓眉心,瞥了冬馬一眼。彌平的忠告言猶在耳,不過雷總不會老打在同一處。萬一遇上危險,到時再飛走使得了。


    “你可認得從岩切嶺進城的路?”


    “當然認得,不過我不太想說。”


    冬馬說道,踢開腳邊的小石子。石子飛了三十餘尺,落到路上的坑裏,又反彈到田裏去。


    “若是我開口相求.你肯帶路嗎?”


    “要我帶路是無妨……”


    “那就拜托你了。”


    見伊織居然低聲下氣,冬馬瞪大了眼。


    “你是吃壞肚子嗎?”


    “別說渾話了。我知道你不想說的理由,所以才軟言相求。”


    “你聽彌平說過岩切嶺的村子發生的事了?”


    “對。聽說鳶巢先生遇害的那一夜,所有村民全數失蹤;彌平擔心我又遭遇不測,才叮囑我絕對不可走這條路。”


    昨晚伊織向彌平表明移居本邸之意時,彌平麵有難色,把村子裏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岩切嶺的山腰有個約二千戶農家組成的聚落。那天傍晚,鳶巢說他有事進城,婉拒冬馬護衛,隻身外出,結果隔天早上便成了屍體;發現屍體的,正是同一天早上出外搜尋失蹤村民的彌平等人。那座村子雖然位於山間,但並不貧困,不致於為了逃避稅賦而棄村潛逃,因此外人都謠傳村民是被山神給抓走了。


    “昨晚我也想過,莫非是殺害鳶巢先生的凶手為防走漏消息,把全村的人都給帶走了?”


    “那倒不會。要防止消息走漏,直接殺人滅口便成了,把人帶走反而麻煩。”


    “這麽說來,便是有人欲擄走村民之時,鳶巢先生正好路過,遭受池魚之殃?”


    “這還是說不通。岩切嶺下的村子沒半個年輕男女,全都是四、五十歲的人,擄走他們也賣不了錢啊!”


    “難道你真的認為是山神所為?”


    “從古至今,山神擄人的傳說還不都是人幹出來的好事?那座村子發生的事可沒這麽簡單。失蹤的村民不僅沒帶走任何家財工具,甚至還有煮好晚飯卻一口也沒吃的;要說他們是手牽手一道去旅行,也未免太匆促了吧?就算是被人強行押走,也該有打鬥的痕跡啊!可是卻完全沒有。村民就像是化成一縷輕煙,消失無蹤。”


    伊織側眼看著百思不解的冬馬,盤起手臂來。


    金森鳶巢遇刺及村民失蹤,這兩件事必然有所關聯。即便其中一事是因,另一件事是受到牽連,也還有個疑點。


    “鳶巢先生真的是被攘夷瘋子所殺嗎?我總覺得這一連串的事件應該與魔法士有關。”


    “我沒親眼看見,不敢斷定。不過剛才我也說過,高舉攘夷旗號的天魔黨人四處宣揚他們殺了鳶巢先生;這話是真是假無從得知,但先生與他們為敵卻是不爭的事實。先生有好幾個魔法士弟子死在天魔黨人手上,對這些攘夷瘋子恨之入骨。以先生的為人,並不會與人結怨,凶手除了天魔黨人,不作他想。”


    伊織越聽,越是一頭霧水。魔法士與攘夷誌十,這一連串的事件,似乎是這兩種水火不容的人聯手所為;他們為何聯手?村民失蹤是他們刻意所為,或是情勢使然?金森鳶巢又與這些事有何關聯?


    (一開始思索,就沒完沒了。)


    伊織雖然對此事極感興趣,還是決定暫且打住念頭。對他而言,現在最重要的是盡快譯完魔導書,並非解開鳶巢遇害之謎。


    “喂,假如真是魔法士所為,那他是用什麽魔法讓村民消失無蹤的?”


    “別丟難題給我。你這個問題,就好比要我蒙上眼睛去猜夜空中的星辰。魔法種類多達數億,沒親眼瞧見,怎麽知道是用了哪一種?”


    伊織拍了拍冬馬的上臂勸道:


    “想不透的事,再怎麽煩惱也沒用。對了,取道岩切嶺,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到城裏?”


    “路雖然不好走,不過比取道湖畔還要快,大概戊時(晚上七點)便能到。”


    “那就沒什麽好遲疑的了。冬馬,有勞你帶路。”


    “你真要走這條路?”冬馬不情不願地問道。


    伊織點了點頭,又猛然想起一事說道:


    “對了,趁著我沒忘,有件事得先告訴你。”


    “什麽事啊?沒頭沒腦的。”


    “先別問。你往前走十步。”


    冬馬滿臉疑惑,在伊織催促之下,沿著筆直的小路走了幾步。


    伊織對著他寬闊的背部說道:


    “怨恨的可怕之處,便是加害者即使無心,受害者也會牢記不忘;若無自覺,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嚐到惡果。”


    “這道理用不著你教我,我也明自。”


    冬馬正好走完十步,停了下來,身輕如燕地轉過身。


    “不然。你自以為明白,卻還不夠透徹。你捏我臉頰之仇,我這就討回來!”


    伊織紅暈尚存的臉頰上浮現了冷笑,纏繞於指尖的金色閃光開始遊走,繪出了魔法陣。


    “這世上有種方法,能夠不念咒而啟動魔法,這點你也得牢記在心。”


    “喂,慢著!”


    冬馬臉頰抽搐,連忙後退。然而伊織並不放過他,雙手高舉魔法陣,瞄準目標。他的聲音乘著搖晃稻穗的清風,穿過了和平的田園。


    “雷擊!”


    日落後的天空蓋在卷雲底下,染上了幾許顏色。連日的大雨洗淨了塵埃,空氣清明澄澈,看來今天會有個極為美麗的黃昏。


    “喂,真的沒縮起來嗎?”


    冬馬摸著微卷的頭發,一臉沉痛地說道。


    “要我說幾遍?你的頭發天生就是那樣。我的壓縮念誦尚未熟練,根本發揮不出威力,豈能將你的頭發電得縮起來?”


    伊織一麵回答,一麵在肩上揮了揮食指。他那英氣凜凜的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


    伊織與冬馬一路拌嘴,穿過了樹海間的小路,來到視野開闊的山穀。不遠處可見一座小小的聚落,兩人的表情微微一緊。


    “就是那個村子。”


    用不著冬馬說明,伊織亦是一目了然。


    時值傍晚,但散居的人家卻未升起半縷炊煙,連接周圍農田與鄰家的道路上也不見人影,隻有暮蟬的叫聲空虛地回蕩著。


    伊織與冬馬迎著炫目的夕陽,穿過村子中央,隻見路邊的黃瓜結實累累,青翠欲滴。他們每經過一戶人家,便探頭看看有無人跡。玄關土階前的草鞋擺得整整齊齊的,由於村民失蹤已過了兩個月,地板上積了一層塵埃。冬馬在一座圍著土牆的大宅子前停步,看來這裏似乎是村長的家。


    “先生被人斜肩砍死,遺體就是在這兒發現的。”


    伊織雖然急著趕路,但是轉念一想,拜祭一會兒倒也無妨,便停下腳步,坐在冬馬所指的地點之前默禱。他睜開一隻眼往身旁一看,隻見冬馬雙膝跪地,雙手合十,毫不在乎泥土弄髒寬口褲。


    “我到現在還是不敢置信。”


    說著,冬馬環顧四周,伊織也跟著移動視線。


    磚瓦、圍牆、柱子及門板上皆不見打偏的魔法痕跡。一如伊織所料,鳶巢似乎是被人偷襲,來不及發動魔法便死在刺客手下。不過——


    “鳶巢先生這樣的人物,應該會隨時提防,以應驟變啊!怎麽會連半個攻擊魔法也沒用上,就死在賊人手下呢?”


    “雖然沒有使用攻擊魔法的痕跡,不過先生並非全無抵抗。他的劍上留有與人打鬥十幾回合的痕跡。”


    “十幾回合?”


    “先生和某人不一樣,劍法也相當高明。”


    “有多高明?”


    “神道無念流切紙(注此為段位名稱),尋常武士絕非對手。先生魔法雖然高強,但為了在遇上敵人時能夠出奇製勝,便特意習劍。對手能正麵砍中先生,而且刀傷見骨,足見劍術有多麽高明。”


    見老


    是嚷著要報仇的冬馬居然有膽怯之色,伊織故意問道:


    “你平時可不是這副德行啊!還沒見到敵人就怕了?”


    “嗯。”


    冬馬點頭,坦白得教伊織錯愕。


    “無論凶手是天魔黨人或是素未謀麵之人,刀劍過招,原本就是些微之差定生死,豈能不怕呢?”


    見伊織一臉不以為然,冬馬問道:


    “怎麽?不能承認自己害怕嗎?”


    “倒也不是不行……”


    伊織吞吞吐吐,頓了一頓,方又說道:


    “我原本以為你是個有勇無謀、莽撞冒失之人,見你居然坦承害怕,一時間反而無所適從了。”


    “你沒搞懂勇敢的真諦。”


    冬馬捉住伊織的肩膀,將他拉近身旁,兩人的臉龐近得可以互相吹氣。冬馬的一雙紅眼比太陽還耀眼。


    “聽好了,所謂的勇敢,並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而是雖然害怕卻能夠勇往直前。”


    說完,冬馬靦腆地笑了。


    “我這張狗嘴也有吐得出象牙的時候吧?其實這是向我劍術師父現買現賣來的。”


    “難怪如此鏗鏘有力。害我一時間還對你刮目相看,真是虧大了。”


    伊織啼笑皆非地說道,站了起來。


    然而不知何故,冬馬靦腆的笑容卻深深烙印心底,教他喘不過氣。為了甩開這份無法理解的情感,他用力拍了拍冬馬的背部。


    “好痛!幹什麽啊?”


    “該走了,別顧著發呆。”


    “我才沒發呆呢!怎麽回事啊?沒頭沒腦的。”


    冬馬正犯嘀咕,土牆角落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人數極多,聽不出有幾人。


    伊織還無暇懷疑是不是失蹤的村民,便有十幾個武士湧向前來,擋住了伊織二人的去路。每個人都是頭巾捆肩裝扮,顯然是準備大動幹戈。冬馬起身,心知多問無益,長刀微微出鞘。


    另有一人晚一步從土牆之後出現。這個人伊織認得,正是在茶屋強借錢的彪形大漢。


    “河田,你犯牙疼啊?打扮成這副模樣埋伏,未免太可笑了。”


    如冬馬所言,彪形大漢用繃帶吊著下巴,看起來活像是犯牙疼的病人。伊織覺得有點兒奇怪;那張凶神惡煞的臉孔與他的記憶重疊之後,似乎少了些什麽。


    (就像是蝴蝶折了翅膀一樣……)


    伊織還懵懵懂懂,冬馬已先一步找出答案。


    “你的耳朵被老鼠給咬了啊?”


    伊織這才恍然大悟。那雙耳朵如此肥厚,包在繃帶之下居然沒有鼓起,反而還滲出了一些血絲。


    “閉嘴!閉嘴!我要拔掉你的舌頭!”


    河田發狂似地怒號,拔出了長刀;其餘的人也一呼百應,紛紛拔刀,猶如朝天生長的銀色稻穗。


    “喂,伊織,我說的話有那麽值得生氣嗎?”


    “大概是因為你說中了吧!他的耳朵真被老鼠給咬了。”


    伊織與冬馬毫不緊張,仍在風言風語。背後有一名男子手持奇特的短劍,悄悄靠近他們腳邊的影子。


    “算了,這不重要。冬馬,快抓住我。我知道你想報仇,不過敵人數目太多了。”


    “咱們何不合力將他們一網打盡?”


    “我拒絕。和白癡扯上關係準沒好事。”


    說著伊織便要描繪飛翔魔法陣,誰知手指卻動彈不得。


    這下伊織可傻眼了。莫非自己居然怕得不敢動彈?然而這個念頭很快便消失無蹤。他冷靜下來再試一次,仍是連指尖也動不了。


    恐懼如大浪般席卷而來。手掌、手肘、手臂、腳踝、腿、腰、肩膀、頸子,眼皮及眼睛全像結凍了一樣,完全拒絕伊織的命令。


    “這是怎麽回事……?”


    不可思議的是,唯有嘴巴能動。


    “九兵衛,成功了!”


    有個男子在背後大叫,伊織看不見。


    “那家夥怎麽了?高興成那副德行。”


    冬馬回頭,一臉錯愕地說道。


    伊織見冬馬還能動,心中湧現了一絲希望,卻又覺得不該拖他下水,便打消念頭。自己現在的狀況隻有“魔法”二字足以解釋,但究竟是誰動了什麽手腳,他卻連個底兒也沒有。眼下伊織已身陷死地。


    “如今隻剩一個小嘍囉,我天魔黨勝利在望!”


    河田說道,眾人齊聲歡呼。冬馬歪了歪頭,詢問伊織:


    “他們這話是什麽意思,你明白嗎?”


    “很遺憾,我非常明白。冬馬,你自個兒快逃吧!”


    不知冬馬可有發現?河田身後的人,便是方才在田間小路上勸告伊織二人繞道而行的黑痣武士。不管湖畔道路崩塌是真是假,既然他們是事先預謀,想必宅子外亦有人埋伏監視,窺探伊織二人的動向。


    對手如此大費周章,又事先備好封鎖伊織魔法的手段,可見目標極可能不是冬馬,而是伊織。不過伊織來到鬆江的時日尚淺,實在不明白對手何以如此處心積慮、不擇手段地對付自己。莫非是他翻譯秘銀魔導書之事被加油添醋地傳了出去?


    伊織的嘴角苦澀地歪斜著。


    (反正——)


    反正伊織也無法光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他們收起兵刃,原因為何並不重要。


    “怎麽連你也胡說八道起來啦?”


    冬馬一頭霧水,伊織簡潔地說明自己的處境,並推測可能是魔法造成。冬馬聽完,神色嚴肅許多,卻未現怯意。


    “那我隻要扛著你逃跑就行了吧?”


    “白癡,背著一個人怎麽逃得了?”


    “沒問題,和拎一隻貓差不了多少。”


    說著,冬馬伸手到伊織的腋下,將他抬起,但伊織的身體文風不動。冬馬又試一次。


    這回冬馬使盡力氣,下臂青筋浮現﹒但伊織的腳卻如生了恨一般,絲毫未離地麵。


    “沒用的,別白費工夫了。你以為我會這麽輕易放過你們?拔刀吧!失本。就算要把你大卸八塊,也得先讓我玩個盡興才行啊!”


    河田以符合他高大身材的嗓門說道。


    冬馬放開伊織,握住刀柄,往前踏出一步。


    “快逃啊!白癡!憑你一個人能有什麽作為?”


    “某人不是才說過,若是一走了之,會良心不安嗎?”


    “你到底蠢到什麽地步啊?別為了逞一時之勇而葬送性命!”


    “不知道誰才是在逞一時之勇?”


    冬馬寒著臉,轉過頭來說道:


    “伊織,你一落單必死無疑。”


    “我已經有所覺悟了。事情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我不把這幫人看在眼裏。你快走吧!”


    “你以為我是那種獨自苟活而慶幸之人嗎?”


    冬馬伸手環住伊織的後頸,直盯著他的臉瞧。冬馬的心情也相當激昂,紅色的瞳孔炯炯發亮,看起來比平時大上一圈。


    “不要明知故問。你快逃,我不希望有人為我而死。”


    伊織咬緊下唇,聲音近乎哀求。


    “一個大男人別發出這麽窩囊的聲音。”冬馬斥責道。


    伊織瞧見冬馬背後的數名男子逐漸逼近。


    (曆史又要重演嗎……?)


    四年前萩城發生的慘劇又再度浮現,與眼前的光景交織融合,伊織仿佛聞到血腥味。除了伊織受製於奇異的魔法而動彈不得以外,有人豁出生命來保護他的狀況是如出一轍。與其重演這個慘劇,不如咬舌自盡。伊織雖然心有不甘,卻不得不痛下決心。


    “伊織,你可別動傻念頭。”


    冬馬仿佛看穿了伊織的內心,用中指狠狠


    地彈了他的鼻頭。


    駭人耳目的慘劇記憶隨著嗆鼻的痛楚衝出了伊織的腦門,淚水溢出了他的眼睛。


    “你、你做什麽?”


    冬馬嘻嘻一笑。


    “打起精神了沒?絕對別放棄,不管出什麽事,可別咬舌自盡啊!”


    冬馬撥風轉身,行雲流水似地拔出三尺七寸的寶刀大和守安定。


    “別擔心,我一定會保護你,不讓這幫人傷你一根汗毛。”


    冬馬對著背後的伊織宣言道,一雙紅眼毅然注視著河田等人,舉起了手中的劍。


    冬馬的劍尖微微晃動。


    這便是有名的鶺鴒動。劍尖搖晃,並非是因為冬馬發抖;這是北辰一刀流的特征之一,不但可使運劍更為神速,亦能防止對手看出自己的路數。


    “想死的上前來吧!”


    冬馬的叫聲貫穿了山穀。


    河田喝令眾人動手。除了他這個大將之外,所有誌士都蹬地揚沙,直奔而來。


    “天誅!”


    一名男子揚聲高叫,高舉兵刃,搶先攻上。


    冬馬舉起劍來,往後退開一寸;男子的長刀掃過他的無紋衣袖,刺向地麵。


    下一瞬間,男子的頸動脈斷裂,豔紅的血沫淩空飛舞。冬馬的刀尖曳著鮮血。男子如斷了線的傀儡,手腳失去力氣,一頭栽向大地。


    若以怒濤來形容蜂擁而上的攘夷誌士,那麽冬馬便是一陣疾風。


    麵對接連攻來的凶刃,冬馬並不以長刀相格,而是憑著靈活的步法,以些微之差躲過沙穿梭於眾誌士之間。即使幾縷瀏海被砍中,在眼前飄落,冬馬的表情依然沉著不變,分毫不差地砍斷對手的頸筋,令對手血流如注,無法再戰。


    每當銳利的刀鳴聲響起,肉塊切割聲與誌士的慘叫聲便振動著伊織的鼓膜。轉眼間,血腥味籠罩四周。


    “妖怪……”


    黑痣武士喃喃說道。他心知無法與這超群絕倫的劍術抗衡,便偷偷靠近伊織,打算拿伊織當人質。冬馬手中長刀飛舞如燕,眼睛銳利如鷹,發現了他的企圖,便將刀換到右手,空出的左手則拔出短刀一擲,射穿了黑痣武士的脖子。


    “真是厲害得不像話啊!”伊織忍不住讚歎道。


    頸動脈噴出的血沫迎頭濺向伊織,把他的右臉頰染得一片通紅。血滲到他的眼裏,淚水冒了出來,卻絲毫無法衝淡濃厚的血色。


    紅霧籠罩的眼裏所映出的人影,包含冬馬在內僅剩五道;其餘人皆渾身泥血,匍匐在地。


    “乖乖棄劍投降吧!再打也隻是送死而已。”


    冬馬橫著劍,對著一臉蒼白、呆立不動的四人說道。勝負似乎已定;河田有多麽勇猛不得而知,但總不會比躺在地上的十幾個誌士還厲害。


    “我有一堆鳶巢先生的事要問你們,你們可得做好覺悟,從實招來。”


    河田橫眼一瞥,露出奸笑。


    “失本,我沒料到你居然如此厲害,是我失算了。不過要覺悟的不是我們,而是你們。”


    說著,他將長刀扛在肩上,拔出鐵扇,把扇頭對準動彈不得的伊織。


    砰!一道槍聲響徹穀底,隨即是一陣刺耳的破空之聲。伊織的發帶被子彈劃裂,乘著風飛舞於空中,一頭長發隨之鬆開,流瀉至背上。


    “火繩槍……居然連這種八百年前的玩意兒都拿出來啦?”


    冬馬彈了下舌頭,望向遠方。


    一縷細煙在六十尺外的籬笆後方升上了天際。


    “沒想到得犧牲這麽多弟兄,才能讓射手走進百發百中的範圍裏。這筆帳我會向你討回來的。”


    河田恢複得意之色,在頭上轉了轉扇子,隨即有四、五名手持火繩槍的誌士現身,團團圍住伊織二人,並將槍口對準了伊織。


    “失本,把刀丟下。若是你敢反抗,你的同伴便會被打成蜂窩。”


    “別丟!冬馬,盡管動手,別管我!”


    聽了這兩句完全相反的話語,冬馬毫不猶豫地將染血的長刀丟到腳邊。


    “好,很聰明。”


    說著,河田微微一笑。


    “白癡,快把刀撿起來!就算你不打,我還是必死無疑,別白白送死!”伊織叫道。


    但冬馬隻是閉緊嘴唇,並不答話。他的表情依舊不帶憤怒或恐懼之色,平靜得出奇。


    “聽好了,你可別動,一動就開槍啦!”


    說著,河田繞過冬馬,走向伊織,其餘誌士也持刀跟隨在後。眾射手依然維持著瞄準姿勢,緩步跟上。現在隻剩冬馬一人背向夕陽而立。


    河田的長刀滑入伊織的下巴之下,冰冷的劍尖抵著伊織的脖子。


    “我現在要賞你幾顆子彈,乖乖別動啊!要是你敢輕舉妄動,我就砍了這小子的腦袋,明白了嗎?”


    冬馬點頭。五枝槍口對準了他。


    “別打頭,瞄準腳和身體。他的性命留給我來了結。”


    伊織大叫住手,但他的聲音卻被接連響起的槍聲給掩蓋了。冬馬的肚子及大腿綻放了五朵血花,身體往後震飛,砰咚一聲滾落在地。


    “冬馬!”


    伊織的叫喚隻是徒然,冬馬一動也不動,雙眼緊閉,手腳無力地癱在地上,傷口流出的鮮血化成一道圓,緩緩擴散開來。


    “我要殺了你!”


    “小子,別急著狂吠,待會兒我再來好好疼你。”


    河田嘻嘻賊笑,將鐵扇插入腰帶之中,領著兩名手下走向冬馬。餘下的一名誌士代替河田,用刀抵住伊織的脖子。


    “懦夫,不用刀抵著我就不敢靠近冬馬嗎?”


    “這叫小心駛得萬年船。對付這個妖怪,就該這麽做。”


    河田果然小心謹慎,在數尺之外停下了腳步,令兩名手下先行。兩名開路先鋒將冬馬身邊的長刀踢得遠遠的,以免冬馬拾刀反擊。眾射手子彈上膛,再度瞄準冬馬。


    見周圍準備萬全,河田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走向冬馬。他站在冬馬側麵,手中長刀高舉,欲將冬馬的首級一刀兩斷。刀身上的刃紋映著夕陽,染成濃烈的血紅色。


    “玷汙神州的異人之子,引頸受死吧!天誅!”


    長刀揮落的瞬間,冬馬緊閉的眼瞼突然睜開,露出了一雙紅眼。他左肘撐地,一躍而起,身子如旋風一般旋轉,閃過了凶刃,直竄河田懷裏,右手揪住河田後襟將他拉過,左手拔出眼前的短刀,抵住河田的脖子。此時他們兩人身子重疊,射手不敢開槍。眾人皆如白癡一般張大嘴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最後一刻,你還是大意了啊!”


    “為何你傷成這樣還能動?”


    河田的疑問極為合理。冬馬流了那麽多血,能保持清醒已經不簡單了,為何身手還能如此矯捷?就伊織的醫學知識來看,絕不可能。


    “或許是因為我是‘異人’吧?”


    冬馬笑道。然而他的傷口似乎疼得厲害,嘴角微微顫抖著。


    “不想死的話,就叫他們扔掉武器。”


    眾誌士不待河田下令,便要屈服於冬馬的威脅。


    “住手,別扔!”


    河田喝道。


    “別瞧不起人啊!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冬馬將刀刃靠得更緊,如此威脅道。然而河田卻回以冷笑:


    “不錯。你若殺了我,那個小子也得死,這樣也無妨嗎?”


    “那你呢?難道願意和他同歸於盡?”


    “虛張聲勢對我不管用。就算我真和那小子同歸於盡,先死的也絕對不會是我。嘴巴要怎麽胡謅都行,不過眼睛可撒不了謊。你的眼睛告訴我,你能對敵人殘忍,卻不能對朋友無情。”


    河田放下手中長刀,雙手勒住冬馬的脖子。


    “如果你覺得那個小子死了也無妨,就殺了我吧!快啊!”


    河田挑釁道,指頭漸漸陷入冬馬的頸筋。


    冬馬隻消輕輕一推手上的短刀,便能從窒息中解脫;但他卻隻是咬緊牙根挨著,不肯挺起刀尖。


    “住手!快放手!”


    伊織大叫。背後倒影之下的地麵突然如火山一般隆起,爆發了約一尺之高;突然出現的奇特短劍斷為兩半,飛散開來。


    同一時間,伊織僵若岩石的身子恢複了自由。拿長刀抵著他的誌士被突如其來的爆發引開注意力,伊織趁機縱往一旁,拉開距離。


    “擁抱鐵冠的赤王,揮動雷神之槌,引雷落地——”


    眾誌士聽見了念咒聲,連忙將刀尖及槍口轉過來﹒然而伊織的雙掌已出現了魔法陣。


    “——汝,從吾亞法,轟雷!”


    散發著烈光的雷林貪婪地吞蝕了眾誌士。他們的肌肉因電流而收縮,下顎緊閉,即便受了燒身之痛也叫不出聲來。匯聚的光線化為衝擊波吹散眾人,唯有伊織仍站在原地。四周彌漫著發肉的焦味。


    “你剛才說‘嘴巴要怎麽胡謅都行,不過眼睛可撒不了謊’,是吧?你猜我會怎麽對付你?”


    伊織映著雷電殘光的雙眼轉向了跨在冬馬身上的河田,指尖上的金色鬼火逐漸連成新的魔法陣。


    “別把我拖下水啊!”


    趁著河田茫然自失之時,冬馬掙開他的手臂,手抓他的後襟,腳勾他的胯下,將他摔到地麵去。河田發出青蛙被踩扁時的叫聲,陷入泥濘之中。


    冬馬步履蹣跚地走向伊織,丟開手中的短刀,摸了摸伊織的頭。


    “你怎麽能動了?”


    “不知道,突然就能動了。別管這個了,冬馬,你沒事吧?”


    說著,伊織的視線移往他的身上。那寶藍色的寬口褲被敵人和自己的血染成了暗紅色。


    “腳和肚皮變得透風多了,不過還死不了。”


    麵露苦笑的冬馬身子一軟,伊織連忙抱住他。伊織掌心裏的魔法陣失去光芒,消失得無影無蹤。


    “話說回來,虧我還誇口說要保護你,卻變成這副模樣,實在窩囊得很。”


    “傻瓜,窩囊的是我。你到最後一刻都沒放棄——”


    話還沒說完,伊織的頭頂便猛然挨了一記手刀。雖然不痛不癢,卻教他心頭一緊,臉也皺了起來。


    “你也沒放棄啊!這回就算你欠我一筆,還有這家夥也是。”


    說著,冬馬取下伊織腰間的長刀。


    “你要做什麽?”


    “我受了這麽多罪,不給這家夥一刀,難消心頭之恨。”


    冬馬甩開伊織的手,轉身走向河田,握緊刀柄,肩膀微斜,做出預備拔刀之勢。


    “你剛才很囂張嘛!”


    “別這樣,勝負已分了啊!”


    河田軟了腿,坐在地上討饒。冬馬搖搖頭,表示絕不輕饒。他故意擋住手邊,拔刀一掃,隻見竹刀撞上河田的頸子,應聲而碎。


    “你隻有問話的價值,還不配讓我動手殺你。”


    冬馬對著翻白眼昏厥過去的河田說完這句話後,便一頭栽向了地麵。


    月兒從雲端探出頭來。


    伊織的手指放上門把之際,亥時(晚上九點)的鍾聲正好響了起來。宮燈的光線穿過了紙門,傾泄於走廊之上。


    (還是等會兒再來吧……)


    伊織本想離去,但是轉念一想,今晚風大,天候難料,不應該錯過這個機會,便悄然拉開紙門。


    冬馬躺在廂房中央,睡得很沉,尚未醒來。從那敞開的浴衣前襟,可以看見他的胸口規律起伏著。


    “這麽晚了還沒歇息,辛苦你了。”


    伊織進入房中,反手拉上紙門。正用手巾替冬馬擦汗的彌平抬起頭來。


    那天伊織用治愈魔法替冬馬治好傷口之後,便立刻扛著他飛回鳶巢的別院。彌平見到渾身是血的冬馬,嚇白了臉,立刻停止打包行李,不眠不休地看顧冬馬二天三夜。伊織雖然感謝他悉心照料,卻又為找不到施法的機會而苦。


    “這陣子比較悶熱,要是失本大爺染上了風寒,可就麻煩啦!久世公子您呢?工作不打緊嗎?”


    “正好告一段落,就來這兒看看他,順便透口氣。”


    伊織編造藉口,坐了下來,將額頭上的瀏海撥到耳後去。天魔黨的襲擊割斷他的發帶,所幸燒焦而非剪不可的頭發隻有幾根,他的一頭黑發仍和過去一樣束於腦後,優美地流瀉於背上。


    “失本大爺有時似乎會作惡夢,喃喃囈語;不過如您所見,他多半時候都睡得很沉。隻不過這麽久了還不醒來,實在教人擔心啊!”


    伊織帶著負傷的冬馬回到別院,已經過了兩晚,但冬馬的眼睛卻連一次也沒睜開過,難怪彌平要擔心了。


    “別擔心,這小子的筋骨是鐵打的,不用把他當尋常人看待。”


    打中冬馬的子彈之中,有一發穿透具有第二心髒之稱的大腿動脈,照理說冬馬便是死於出血過多也不足為奇;多虧他身強體壯,硬是挨到伊織施展治愈魔法的那一刻,才能撿回一條命。


    然而彌平卻把伊織這句話做了另一番解釋。


    “是啊!尋常人豈能一個人收拾掉二十個武士?看來我過去太小看失本大爺啦!沒想他如此英雄。”


    “英雄?別誤會了,他不過是比常人蠢上一倍,身子也比常人健壯一倍罷了。你一誇他,他下回又要逞能了。彌平,等他醒了,你可得好好罵他,免得他得意忘形。”


    彌平咯咯笑道:


    “說他蠢,是有點兒過分了。不過您說得對,是該好好訓訓他。失本大爺似乎從沒想過要是他有個萬一,身邊的人不知會有多麽難過。”


    說著,彌平又用手巾擦拭冬馬結實的胸膛,見了胸前的咒紋也不以為意。


    “話說回來,光靠您一個人就治好全部的傷,實在厲害。您的魔法醫術也是在適塾學來的嗎?”


    “不,是我爹教我的。自我懂事以來,便接受他老人家的磨練,雖然辛苦,不過總算是小有成就。”


    伊織之父久世遠水原本是長州藩藩主旗下的大夫,亦即禦醫;他和近年來流行的平民禦醫不同,乃是出身於正統武士世家,家係可追溯至中國地方霸主毛利元就的時代。照理說,這樣的人往往會固守傳統中醫,但遠水卻反其道而行,透過洋學積極學習新進的魔法醫學。不久之後,他便憑著淵博的洋學與魔法學識而出仕萩城政廳,之後一路平步青雲,然而卻因為某個錯誤的政策而失勢了。


    即便如此,遠水依然日日訓練著伊織,從未間斷;因此伊織在魔法醫學方麵的學識,早已超越適塾所傳授者。父親死後,伊織更是靠著這門專長養家活口,母子二人才不致於餓死街頭;因此每當有人問起他的本行,他總說是大夫。


    根據伊織的診斷,冬馬至少還得七天才會醒來。治愈魔法能夠瞬間提升人體的自我恢複力,連接骨肉,製造血液;由於治療自己身體的終究是自己,因此傷勢越重,體力——體內的精氣便消耗得越為劇烈。即使治好了身體這個皮囊,皮囊裏的精氣若未恢複,身負重傷的患者就不會清醒。


    通常大夫會靜觀其變,等待患者醒來;但像冬馬傷得如此嚴重,體內的精氣極可能已消耗殆盡,便不能全賴自然恢複。因為人在不吃不喝的狀態之下過了一、兩個月之後,便會衰弱死亡。為防這種情形發生,伊織一直定時替冬馬補充精氣;不過補充精氣得使用特殊魔法,相當費事費時。


    總而言之,彌平在場,伊織不便施行這個魔法


    ,得設法讓他離開。


    “彌平,你還有其他事要忙吧?接下來交給我便行了。”


    彌平連忙婉拒,伊織卻不容分說地從他手中搶過手巾。


    “凡事過猶不及,若是你因照料病人過度勞累而病倒了,我反而麻煩。”


    說著,伊織將手巾浸入木桶裏擰水。


    “我爹長期臥病在床,照顧病人我是駕輕就熟了。你別在意,盡管去辦你的事吧!”


    在伊織催促之下,彌平總算抬起腰來。


    “那小的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去準備一些滋補強身的東西,失本大爺醒來以後就立刻可以吃。”


    彌平走出門外,正要拉上紙門卻被伊織製止了。閃耀著光芒的銀月正從雲縫裏探出頭來。


    “門就開著吧!”


    彌平以表情詢問為什麽。


    “今晚月色很美。”伊織說道。


    彌平回頭仰天觀看,伸手拍了拍自己曬得通紅的額頭。


    “我居然沒發現,隻顧著吃喝,忘了風雅,實在慚愧。”


    說著,彌平便抓著腦袋離去了。


    伊織豎起耳朵,直到彌平的腳步聲完全消失。除了蟋蟀的叫聲以外,隱約可聽見灶台有些聲響;看來彌平真如他所言一般,準備食物去了。


    伊織放下心來,胸口卻又猛然一跳。


    “傻瓜,這隻是治療而已。”


    伊織斥責自己,將手巾丟進水桶。淡淡的月光照射在冬馬的臉上,伊織在他的嘴邊畫起魔法陣。


    “——與月疊映,天人感應。愈息吹!”


    伊織輕聲念咒,雙唇輕輕地與冬馬相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幕末魔法士-Mage Revolution-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田名部宗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田名部宗司並收藏幕末魔法士-Mage Revolution-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