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織張大嘴巴,把碗裏最後一顆白玉丸子放進嘴裏。她一麵眺望著冷冷清清的店裏,一麵啜飲冰涼的麥茶。


    時間早過了未時(下午兩點),店裏除了伊織以外,隻有一個客人。一個白發老人躺在細長的板凳之上,呼呼大睡。


    伊織的眼角餘光瞥見一道人影穿過門簾。


    “歡迎光臨!”


    一臉無聊地拄著臉蛋的阿絲立刻起身,堆起了滿麵笑容招呼客人。


    “請隨意揀個喜歡的座位坐。”


    客人聽了少女之言,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往伊織身旁坐下。


    “我找了您很久啦!”


    生了一雙圓眼的中年男子溫和地笑道。此時他穿的不再是伊織熟悉的下人打扮,而是紮了個町人髻,背著包袱,一身行商裝扮。


    “這不是八卷前輩嗎?”


    伊織正要起身見禮,男子連忙製止她。


    “這裏是茶店,就別拘謹了。還有,請別叫我八卷前輩。現在的我隻是個沒有姓氏的尋常百姓,名喚彌平。”


    說著,他將包袱放在地上。


    “可是……”


    堂堂幕府官差與一介浪人,身分可說是天差地遠,本來伊織見了禮藏是該伏地而拜的,豈能並肩而坐?但是禮藏就連在公堂之上也照舊稱她為久世公子,實在教她傷透腦筋。


    “您用不著顧慮彼此的身分。坦白說,對我而言,八卷禮藏便如夢幻,彌平才是現實。”


    禮藏爽朗地說道。阿絲端來茶,問他要點什麽菜。


    “來十盤白玉丸子,我不打包,全都在這兒吃。”


    少女瞪大眼睛,隨即露出虎牙,嗤嗤笑了起來。


    “不愧是伊織公子的朋友。”


    阿絲笑咪咪地交互打量伊織堆起的碗盤山、以及禮藏那不知能容納多少丸子的圓滾肚皮之後,才回到內堂去備膳。


    禮藏望著廚房的方向,緩緩開口說道:


    “官差在其他廢礦坑發現了被擄走的村民,他們全都平安無事。”


    “這下子我就放心了。我在那兒沒找到村民,心裏擔憂得很呢!”


    伊織綻開笑容。禮藏一麵品嚐麥茶,一麵問道:


    “請恕我囉唆,一間再問。您可有想起什麽?無論是再怎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行。”


    伊織吸了口氣,頓了一頓,方才說道:


    “很抱歉,我什麽也想不起來。”


    這句話半分是真,半分是假。


    神藤與魔獸一起消失於魔法陣中之事,她還記得;不過之後的事卻是毫無印象。當她醒來之時,夜晚已然過去,太陽高高掛在空中,從廢礦坑的大洞之上探出臉來。


    伊織睜著朦朧的眼睛環顧坑內,隻見昨晚激鬥的痕跡全都埋沒在凝固的岩漿之下。不知何故,冬馬竟與禮藏並排而睡;禮藏傷重,須得用治愈魔法治療,但冬馬卻是毫發無傷。他與神藤之戰仿佛隻是一場夢,紅眼又恢複了原狀,藏在瞳孔之中。


    禮藏隻記得自己敗在神藤手下,而冬馬隻記得快被巨像士兵捏扁之前的事。


    回到鬆江城以後,禮藏一再追問伊織發生了何事,但伊織無意說出一切真相,便說神藤幻影魔法被破之後,狗急跳牆,施放火炎真咒,卻控製不住;她被風壓震飛,醒來之後已不見神藤的人影。這麽一來,神藤便成了生死不明,海捕文書也將廣發全國各地,教伊織略感愧疚,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是嗎……”


    禮藏滿臉遺憾地說道,在手中轉著茶杯。


    “隻好等以後有機會再說了。”


    聞言,伊織意外地挑起眉毛。禮藏微微一笑,指著包袱說道:


    “如您所見,我是個行商,日後若是有緣,或許又能相會。屆時久世公子如果想起什麽,請務必相告。”


    伊織哈哈幹笑幾聲,心想久留無益,伸手摸索懷中荷包。禮藏按住她的手說道:


    “這些帳由我來付就行了。”


    “那怎麽行?如果您是念在療傷之恩,我已經收了您不少治療費了。”


    伊織嚴辭拒絕,禮藏卻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我隻是想為隱瞞身分之事略表歉意。這回事件乃是親藩前所未有的醜聞,我為了揪出神藤的狐狸尾巴,遲未表露身分,害得兩位遭遇生命危險。”


    “但是您最後還是趕來相救了啊!”


    說著,伊織將禮藏的手推了回去,並從荷包中取出錢來,放在空碗旁。


    “您這是哪兒的話?最後承蒙搭救的分明是我啊!”


    “不,那稱不上搭救。我根本無能為力,是神藤自取滅亡。”


    伊織半真半假地答道,心中暗自為了禮藏的婆婆媽媽而苦笑。為了避免他再追問下去,伊織拿起白外套,起身說道:


    “那我先告辭了,後會有期。”


    “何必急著走呢?”


    禮藏正要起身,阿絲卻端了白玉丸子過來。伊織瞥了他們一眼之後,便掀開瓢屋的門簾離去了。


    伊織係好外套,走在熱氣蒸騰的街道之上。


    往來的行人比起她剛到鬆江來的時候少了許多。


    這全是因為官府為了掩飾回收偽銀之舉,放出了某個謠言。神藤在出雲銀山挖到銀脈之事乃是天大的謊言,其實是向全國各地的商人借了大筆錢財,以債養債,製造繁榮的假象;事情被藩公發現之後,神藤逃亡,鬆江藩為了還債,隻得把藩庫裏一箱箱的黃金白銀全都拿出來。藩外之人見了這副情景,自然是如鳥獸散了。


    “夢醒之後,總教人惆悵萬分啊!”


    伊織一反常態,感慨萬千地說道。一名青年走到她身旁。


    (看來也不盡然啊……)


    伊織一麵想道,一麵瞥了青年一眼。冬馬鼓著腮幫子說道:


    “你別一聲不吭地離開別院啊!找得我好苦!”


    伊織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


    “你該不會想跟著我到大扳去吧?”


    “那還用問?如果沒這個打算,我豈會是這副打扮?”


    冬馬如他所言,從頭到腳都是旅行的裝束。伊織一臉陰鬱地垂下了頭,冬馬拍了拍她的背說道:


    “別那麽嫌棄我嘛!我能識破幻影,你能使用魔法;要是神藤還活著,咱們倆在也有個照應啊!”


    “話是這麽說……’


    伊織一時語塞,思索起來。


    她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冬馬。再者,她覺得自己有責任看著冬馬,以免那邪門的力量再次蘇醒;如果有能力,更該加以封印。雖然她曾拒絕過冬馬一次,不過現在一想,還是隻能帶著他上路。


    “對吧?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咱們就好好相處吧!”


    伊織又歎了口氣,冬馬卻是眉飛色舞。隻見他滿臉笑容,伸出了手。


    “我是失本冬馬,請多指教。”


    “我們都相識多久了,你幹嘛來這一套?真惡心。”


    伊織投以冷淡的話語及視線,但冬馬不屈不撓,並未放下手。


    “別這麽說嘛!咱們倆可從來沒有好好地自我介紹過。”


    “事到如今,又何必——”


    “伊織是你哥的名字吧?把你真正的名字告訴我嘛!”


    冬馬以澄澈的紅眼望著伊織。不知何故,伊織不想違抗他的要求。


    “告訴你也行,不過你可別在別人麵前用本名叫我。”


    伊織嘴帶笑意,仰望天空。


    藍天之上矗立著雄偉的雲峰。


    “我是在今天這種晴朗的夏日出生的,所以——”


    伊織起先氣壯山河,到了中途卻變得忸忸怩怩,說


    到最關鍵的名字時已是細若蚊聲。


    “唔?你說什麽?我沒聽見。”


    “誰管你啊!誰教你不仔細聽?”


    “你再說一次嘛!”


    “不要。”


    “拜托啦!”


    冬馬伸手去攬伊織的肩膀,卻被她狠狠打掉。


    “別隨便碰我!”


    “別這麽冷血嘛!”


    冬馬嘟起嘴巴。


    “很不巧,我就是個冷血的女人,要是碰著了我可會凍死的,奉勸你還是罷手吧!”


    “真的嗎?”


    話一說完,冬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竄到伊織背後,緊緊抱住她。少女的外套隨著穿過街道的微風翻飛。


    “不會啊!還挺暖和的。”


    “——我不是警告過你,碰了我會沒命嗎?難道你沒聽見?”


    伊織的肩膀在冬馬懷中微微抖動著。冬馬促狹地看著她,表情卻急速結凍;因為少女手中浮現了一個眼熟的魔法陣。


    “伊織,慢著,我的傷才剛好,你想殺了我嗎?”


    冬馬伸出雙手推開伊織,往後退了幾步。


    “這主意不錯,因為白癡隻有死了才會改!”


    伊織冷眼說道,將魔法陣高舉胸前,瞄準轉身逃跑的冬馬。


    “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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