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還不完整啊!鳶巢。”


    西博爾德眯起藍眼呻吟道。


    他在無意識間不斷抓著雪白的胡須。素有大魔法士之譽的偉丈夫也敵不過歲月摧殘,胸膛及肩膀上的肌肉不再厚實;多虧了這個緣故,壯年時穿來不倫不類的和服現在倒變得相當合襯。


    開滿繡球花的庭院裏煙雨濛濛,紫色的花球宛若飄浮在雲海裏一般。


    “您不是說咒紋成功,魔力已經消失了嗎?”


    西博爾德垂下臉,逃避著金森鳶巢追問的視線。他的表情交雜著疲勞、焦躁及恐懼。


    他拿起臉盆裏的手巾擰幹,放到躺在兩人之前的孩童額頭上。那孩童神智不大清醒,時而微睜雙眼,露出一對妖氣騰騰的紅眼,喃喃囈語。


    “的確,為了成就這個咒紋,我已經無法再用魔法。我雖然盡了全力,咒紋卻還不完整;現在隻是個小洞,但總有一天會決堤,隻是不知那一天是何年何月何日。我太小覷魔人的力量了,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駕馭。”


    鳶巢目不轉睛地凝視師父的側臉,吞了口口水。


    “既然如此,還是斷絕禍根吧!隻要您下令,弟子願意代勞。”


    “不成,我答應過稻。”


    “那該怎麽辦?”


    “隻能先回國請示希爾伯列塔大人。”


    說著,西博爾德以粗厚的手掌掩住眼睛。鳶巢皺起眉頭,以雙膝代足,爬到西博爾德身邊說道:


    “您現在回荷蘭,說不定有生命危險啊!”


    “我已經有所覺悟。若是最壞的情況發生在我身上,一切身後事就交給你了。如果你應付不來,便殺了這孩子吧!我到了地獄再向稻請罪。”


    老魔法士摸了摸愛孫的臉頰,抬起頭來注視鳶巢。他的眉頭深鎖,目光如老鷹一般犀利。


    “聽好了,鳶巢,無論如何不能再讓日本出現第二個魔人。像宗謙那種連親生兒子都不當人看的人一旦出現,無論付出多少犧牲,都得全力鏟除。”


    “嘿!伊織,這麽晚才來?”


    冬馬說道,兩頰鼓得像鬆鼠一樣。說來神奇,他嘴裏塞了那麽多東西,咬字居然還能如此清晰。伊織從沒想過,見冬馬清醒過來,最先有的情感竟然不是驚訝或喜悅,而是傻眼,因此一時之間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麽。


    隻見棉被推到了牆角,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的膳盤;冬馬身穿長衫,盤腿坐在其中,身旁還有堆積如山的大小杯盤,皆已吃幹抹淨,實非大病初愈之人所能為。


    “久等了。”


    就在伊織茫然呆立之際,彌平從他身後走來,將冬馬麵前的膳盤換成了鍋墊,在上頭擺了個熱氣騰騰的火鍋。味噌的香味撲鼻而來,雖然蔬菜堆裏露出的是伊織最不愛吃的泥鰍,他的肚子還是忍不住鼓噪起來。他剛從鬆江城回來,時刻早已過午,但他卻粒米未進。


    “你幾時醒來的?”


    “一刻鍾前。”


    “自從醒來以後,他就沒停過嘴,再多飯菜都不夠吃。米才剛炊好,就又變成這樣了。”


    彌平啼笑皆非地將飯桶歪過來給伊織看。飯桶裏連一粒米也不剩,隻有飯匙留在裏頭。


    “這已經是第三桶飯了。他吃到一半,懶得盛飯,索性抱著飯桶直接吃。久世公子,您敢相信一個大病初愈的人居然這麽能吃嗎?”


    “我睡了整整四天都沒吃東西,肚子餓是當然的啊!我還沒吃飽呢!”


    見冬馬說得如此豪氣,彌平睜大了一雙圓眼,說道:“我得去看看飯鍋裏還有沒有飯。”便慌慌張張離開了廂房。


    冬馬如他所言,旺盛的食欲還不見衰退跡象;隻見他一手拿起兩顆生蛋,同時打進泥鰍火鍋裏,又拿起湯勺把蛋黃弄散,舀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猛扒起來。他一麵動筷,一麵隔著碗招呼伊織。


    “別呆呆站在那兒,一起吃吧!都這個時間了,你應該也餓了吧?”


    “你的傷勢才剛痊愈,吃六分飽就夠了。”


    “六分?那我還可以繼續吃。現在我肚皮還沒三分滿呢!”


    伊織啼笑皆非,搖了搖頭,坐了下來。


    “你的胃袋該不會有洞吧?”


    “說不定呢!鐵定是你用魔法替我治槍傷時遺漏了。”


    語罷,冬馬將見底的碗放到地上,用手背擦了擦沾滿湯汁的嘴唇,垂下頭來。


    “謝謝你。我聽彌平說了,多虧你的照料,我才能複元。”


    “我的確替你治療槍傷,不過照料二字就稱不上了。你要謝,就謝令堂將你生得如此健壯吧!”


    伊織冷淡地答道,將討厭的泥鰍撥開,舀了些配料來吃。切丁後的南瓜煮得又軟又爛,連角也磨平了,看來十分可口。碗裏竄起的熱氣並沒有泥臭味,教伊織鬆了口氣。


    “你在幹嘛?”


    冬馬訝異地間道,用筷子指著伊織。


    “別把筷子對著別人,太沒規矩了。”


    “兩個大男人坐在一起吃同一個火鍋,講什麽規矩?別說這個了,你不愛吃泥鰍啊?”


    伊織挾起南瓜,點了點頭。


    “我討厭那股泥臭味。這話題又有什麽好說的?”


    “這很補,不吃可惜啊!彌平已經把泥清得一幹二淨了,不會有泥臭味。你就當作被騙,吃吃看嘛!”


    “不要,我絕不吃。再說需要補身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你也需要。你的臉色本來就白,現在更是白到發青,鐵定是累壞了才會這樣。總之你就吃吧!”


    冬馬用湯勺撈起整尾泥鰍,不顧伊織的製止,放進他的碗裏。伊織鼓著腮幫子,惡狠狠地瞪著冬馬。


    “白癡,你要盛也得有點兒分寸。這樣怎麽吃?”


    說著,伊織將碗移到火鍋旁,想把泥鰍倒回去,卻被冬馬用湯勺推了回來。


    “我的筷子還沒碰過,是幹淨的。再說,你不是說兩個大男人吃火鍋用不著講規矩嗎?”


    “把碗裏的東西倒回鍋裏,已經不是規不規矩的問題了。身為一個人,這麽做不覺得可恥嗎?”


    “不過是一條泥鰍,犯得著這麽誇張嗎?”


    “既然不過是一條泥鰍,你就乖乖吃掉吧!我用這根湯勺起誓沙絕不讓泥鰍回到鍋裏!”


    冬馬打趣,以湯勺為劍擺了個起手式,勺頭還如法炮製地使著鶺鴒動。


    “虧我替你療傷,你居然恩將仇報?”


    “我就是感念你的恩情,才要你吃啊!良藥苦口,你就捏著鼻子吃下去吧!味道和鰻魚差不了多少。”


    “我也討厭鰻魚。”


    伊織尖聲說道,但還是挾起了泥鰍。執意不吃,擱碗離席顯得太孩子氣,再說他也實在是餓得厲害。


    泥鰍極軟,稍一使勁連骨頭都會挾斷,因此伊織便像是挾豆腐一樣,小心翼翼地挾起,放入口中。一陣從未想像過的味道在嘴裏擴散開來,滋味雖然不如鰻魚肥美,卻和酒、甜味噌及柴魚高湯相當合襯。伊織覺得可口,但不好意思承認,隻是垂頭默默地動著筷子。


    “如何?好吃吧?”


    冬馬笑咪咪地說道。收起招式,也替自己舀了一碗泥鰍湯,開始咕嚕咕嚕地大口喝起來。


    要不了多久,他們倆就把偌大鐵鍋裏的泥鰍湯喝得一滴不剩。冬馬起身要去催菜,伊織卻表示有話要說,教他稍後再去。


    “我想你應該聽彌平說過,今早我進城去會審河田九兵衛了。”


    伊織將天魔黨餘孽全都交給神藤處置。這並不是因為遭天魔黨人所害的多半是神藤一派,而是因為貴為首席家老的神藤才有製裁藩士的最終權限。


    在神藤的指示之下,天魔黨人


    被送往評定所(注:江戶幕府的最高審判機關),接受一連串天誅事件的調查。本來伊織打算將一切交由他們發落,但聽聞主謀河田堅不招供,伊織便以當事人的身分進城會審去了。


    “我到城裏的時候,河田已經老實招出真相,事態急轉直下。”


    “真相?八成便是河田並未殺害鳶巢先生,也不是天誅事件的主謀吧?”


    冬馬環抱單膝而坐,表情顯得並不意外。伊織看著他,一臉狐疑地說道:


    “你這小子平時老說蠢話,有時候卻是一針見血。你明明一直在睡覺,怎麽知道?”


    “很簡單。頭一次交手時,我還以為河田留了一手;可是打到最後,他靠的卻不是腰間上的雙刀,而是魔法及火繩槍。這種膽小鬼豈能與鳶巢先生正麵交手並殺了他?可想而知,幕後一定有人替他撐腰,他當然不是主謀了。好了,河田知道幕後主使者是誰嗎?”


    被冬馬這麽一間,伊織表情變得略微僵硬,微微垂下視線。


    “嗯。對天魔黨下指示的男子向來蒙麵行事,有一回,河田為了探他的真麵目,便命令手下偷偷跟蹤他,結果看見那人走進馬回組的奧野謹一郎府裏——”


    “不會吧……”


    冬馬紅眼微閉,表情僵硬。伊織回想起前來別院的那一天。他所遇見的奧野謹一郎,是桂小五郎的知己,貌似洋人的好漢;也難怪冬馬有此反應。


    “我聽小田切兄說,他和你頗有交情?”


    根據一路所言,冬馬剛從長崎來到鬆江時,曾和奧野謹一郎在這座別院裏一起生活兩個多月。鬆江藩魔法士素有高名,而謹一郎更是出類拔萃;雖然他和隻是食客的冬馬身分不同,魔法的本領也相去甚遠,但卻意氣相投,情如兄弟。一路便是顧慮冬馬的感受,才將河田的證詞一五一十地告訴伊織,托他代為轉告。


    “莫說鳶巢先生,謹一郎向來敬重所有魔法士,豈會下這種毒手?再說暗中偷襲並非他的作風。”


    “神藤大人也和你有一樣的想法,昨晚便派了四名魔法士去質問奧野謹一郎;原本以為他會笑著否認,誰知他一知道神藤大人懷疑到自己頭上,便立刻逃走了。”


    “受了不白之冤,逃走也是人之常情啊!”


    “如果他隻是逃走,或許是不白之冤;但奧野謹一郎若真是你所想像的好漢,會因為蒙受不白之冤而殺害十幾個無辜之人潛逃嗎?”


    聽了這話,冬馬抖著聲音問道:“這是真的嗎?”


    太陽仍照耀著廂房外的池水,遠方卻傳來了雷聲。風很大,想必要不了多久,雷雲便會移動過來。


    “除了登門問罪的四名魔法士以外,還有四個下人遭受池魚之殃;他硬闖藩境的關卡時,又殺了五名關卒。除此之外尚有十餘人負傷,或許日後死者的總數還會增加。”


    “他殺了那麽多人,還讓他成功逃到藩外?”


    “別苛責官差了。連鳶巢先生都稱讚奧野謹一郎是爆炎魔法的高手,一般人豈能攔得住他?人越多,隻是加柴添火而已。”


    說著,伊織回想起一路讓他觀視的焦屍切麵。要不損及宅邸而將人燒成焦炭,乃是難如登天;不但得將魔法熱度提到極高,還得把範圍限定於個人,絕非一般魔法士所能辦到。


    “在謹一郎的宅邸裏可有找到證據?”


    冬馬的表情顯得五味雜陳,或許是因為半信半疑,無所適從之故。


    “有,在倉庫裏找到鳶巢先生愛用的煙管、遇害魔法士的物品,還有河田看到的蒙麵巾。雖然還不能確定奧野謹一郎是否為主謀,不過可以肯定他是幕後指使者之一。”


    日落西山,房裏漸漸轉暗,猶如在門口掛了一層簾幕似的。


    幽暗之中顯得格外醒目的紅眼似乎仍未認定奧野謹一郎是凶手。隻見冬馬抱緊自己的膝蓋,不發一語。


    “我瞧你似乎不大服氣。有何疑問,盡管說吧!”


    伊織起了話頭,冬馬便如見了餌就浮上水麵的鯉魚一般,立刻接了下去。


    “謹一郎和河田之間的關係又要如何解釋?謹一郎把河田當成一條狗來使喚,或許有可能;但若河田知道自己的主人謹一郎是魔法士,絕不會善罷幹休。河田的確是個卑鄙小人,但他的攘夷之心並無半分虛假;縱使會拿強借來的錢花天酒地,也決計不會放過與洋人、魔法有關之人。這樣的人豈會聽命於謹一郎?”


    冬馬斬釘截鐵地說道。伊織拿出一個絹布包,推到他眼前。


    “這東西能說明他們兩人的關係,你打開來看吧!”


    冬馬除去絹布,裏頭掉出一把斷為兩截的短劍。那是把刀身與刀柄化為一體的雙刃劍,形狀奇特。原來似乎是銀色,不過現在成了濁黑色,不細看難以辨認。


    “河田得知幕後指使者便是奧野,當然想過要殺他;然而當河田持刀相向之時,奧野卻辯稱是為了攘夷大計才這麽做。”


    “這話怎麽說?”


    “奧野說他是修驗道總本山金峰山寺派來的修驗者,目前是為了摸清敵人底細,才會屈身妖道;他隱瞞身分,乃是為了找出真正的攘夷誌士——一發現妖道定殺不饒,即使是委托自己實行天誅之人亦不例外的真正誌士。既然知道河田正是這樣的人物,今後他便會以修驗者咒法來暗助河田對抗魔法。”


    “修驗者咒法?我聽說那和魔法完全不同,隻是種戲法啊!”


    冬馬說道,伊織緊皺眉頭。


    “是不是戲法還未可知。修驗者咒法與我們使用的魔法體係的確完全相異,不過目前的研究還不夠深入,無法斷定它隻是戲法;或許就和魔法革命之前的西洋魔法一樣,隻是尚未找出解法而已。所以河田會聽信奧野這番謊言,也是情有可原。”


    “原來如此。”


    冬馬說道,不再抱膝,改回盤腿而坐。


    “那麽謹一郎又拿什麽來騙河田?”


    伊織並未立即回答,而是微微掀起嘴角,望向窗外。


    帶著雷電的烏雲隨風飄來,迅速地聚在一塊兒,將半邊天空改了顏色。遠方的雨勢似乎很強,山棱顯得白霧濛濛。


    伊織一麵祈禱風雨能將心中的鬱悶一掃而盡,一麵將視線轉回房裏。


    “奧野對河田說,西洋有魔法士,我國則有修驗者,還有遠遠淩駕於魔法之上的咒法。以咒法鑄成的法器非但不用念咒及畫魔法陣,甚至連魔力都不需要,隻要是生在神州之人便能使用。他把這把秘銀短劍交給河田,說這就是咒法鑄成的法器。”


    “秘銀?”


    冬馬從未聽過這種物事。伊織舉起斷為兩截的短劍,以手指撫摸刻在上頭的圖樣。


    “秘銀本身便帶有無盡的魔力,隻要刻上咒文及魔法陣,即便是不具魔力之人也能使用魔法。以這把短劍為例,此劍內藏縛身魔法,隻要把劍插到對手的影子上,便能使對手動彈不得。我們在那座村子遇襲之時,天魔黨人便是用這把劍封住我的行動。”


    “等等,可是最後你不是能動了?既然這把短劍帶有無盡的魔力,照理說,魔法效果應該不會消失啊!”


    “那是因為這把劍乃是以錯誤煉製法煉成的秘銀所製,純度較低,無法承受封鎖我而生的負荷,最後便毀壞了。劍身變黑,便是毀壞後失去魔力的證明。”


    伊織指著泛黑的劍身說道。


    “秘銀的真正煉製法早在大崩壞時便已從世上消失無蹤。秘銀和咒紋不同,任何種類的魔法皆可適用,實用性高,又可利用各種加工法任意變化形態,能把沒有魔力的人化為魔法士,把魔法士變為更加高強的魔法士,因此至今仍有不少人追尋秘銀煉製法,隻不過一無所獲。當然,一旦有人運氣好,找到斷編殘簡或是極近


    真書的魔導書,便會試著煉製;煉出來的就和這把短劍一樣,為魔力有限的低純度秘銀。”


    “換句話說,就是失敗作?”


    “雖然是失敗作,不過能有這等效果,已經算是好貨了。一般煉出來的,大多是既無魔力也無光澤的礦物,就像這把殘骸一樣。能發動魔法的秘銀具有近乎奇跡的價值。隻要能煉出良質秘銀,便能得到龐大財富;但要煉製秘銀,須得先投入钜資,建造巨大的燒煉爐。倘若到手的是贗書,煉製失敗,便會傾國蕩產。賭運氣的成分極高,因此魔法士之間通常稱大崩壞之前的秘銀為賢者之銀,之後的為愚者之銀,並視煉製秘銀為禁忌。”


    伊織垂下嘴角,詢問冬馬:


    “你聽說過我爹的事嗎?”


    “你怎麽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這個?不好意思,我連你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是嗎?原來你不知情……其實我爹與秘銀有很深的淵源。”


    “淵源?”


    “我爹打破禁忌,煉製愚者之銀。原本長州藩財力雄厚,但是他卻投入足以拖垮財政的钜資,建造了巨大的燒煉爐,最後隻生出一堆毫無價值的礦物。他是被提議煉製秘銀的英國魔法士給騙了。因為這件事,我爹失去執政之位,還被革去武士身分,沒收家產,失去了他親手建立的一切。”


    聽了這段故事,冬馬開口欲言,伊織卻不讓他說話,繼續說道:


    “和愚者之銀扯上關係的人,全都會化為愚者。煉製秘銀極為困難,因此莫說賢者之銀,就連頗具魔法效果的愚者之銀也極為珍貴。秘銀製成的魔法器於世界各地都是一樣的稀有昂貴,鮮少流入日本,所以就連長期與魔法士為伍的你都沒見過實物;至於稱‘魔法士’為妖道、視‘魔法’二字為洪水猛獸的河田,就更不可能知道秘銀魔法器的存在了。於是上不上當,便端看本人夠不夠機靈了。河田早就渴求對抗魔法的力量,又是個會輕信謊言的蠢貨;奧野就是看上這一點,才選他當傀儡——這是負責緝拿奧野的小田切兄所得出的答案,而我也持相同看法。如果這個答案有誤,便無法解釋奧野為何大開殺戒了。”


    伊織話才說完,冬馬便使勁摑了自己一掌。他不再半信半疑、意誌消沉,臉上恢複平時的爽朗之色。


    “我還是覺得事有蹊蹺。我不是說一路扯謊,不過要說謹一郎是凶手,實在教人難以置信。再說,那座村子的村民為何消失無蹤,也尚未分明。在這兒煩惱也不是辦法,我決定自個兒去調查謹一郎是否為幕後指使者。”


    冬馬如此宣言,見伊織居然一聲不吭,大為奇怪。


    “這回你怎麽沒像平時一樣,要我別白費工夫?”


    “你希望我阻止你?”


    “不希望。不過你到底怎麽了?平時的你可不是這樣。”


    “我無意推翻奧野是幕後指使者的答案,不過我和你一樣,覺得事有蹊蹺。奧野交給河田的短劍雖然是純度較低的秘銀所製成,但仍是價格不菲,光靠馬回組的俸祿決計買不起,必然有其他金主。鳶巢先生遇害之日發生的失蹤事件也一樣,無法解釋的事情不計其數,其中必有問題。雖然這條船我並不想坐,但畢竟是坐上了。我也打算盡快譯完魔導書,好調查這件事——所以才沒阻止你。”


    雨開始下了。池塘水麵出現點點波紋,隨即又被其他波紋給抵銷了。


    “咱們越來越誌同道合啦!”


    “是啊!雖然非我所願。”


    伊織撇過臉,望著雨景。


    “既然如此,不如暫且擱下翻譯,先把這事解決吧?時間久了,要追查可就難了。”


    “我已經答應神藤大人一個月之內把書翻好,不能耽擱,追查的事就交給你。若是查到什麽蛛絲馬跡,你可得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會給你建議。不過切記,萬萬不可孤軍深入。倘若奧野背後尚有其他主使者,必定不是善男信女,不知會使出什麽手段來;屆時踏錯一步,萬劫不複——你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有什麽手段盡管使出來,我早有覺悟啦!”


    “就是這樣我才擔心。拜托你千萬別幹傻事。”


    伊織玉指拍地而起,目光淩厲地俯視冬馬,又叮嚀了一次:“千萬別幹傻事,知道嗎?”


    “——謹一郎死前招了嗎?”


    “是,謹一郎已承認他是朝廷派來調查偽銀案的密探。他原本是個倔強剛勇的漢子,不過最後不但哀聲求饒,連我沒問的事都一一招了出來。多虧了他,才能把其他老鼠一網打盡,這下子便無後顧之憂,可全心致力於大事之上。”


    “辦得很好。”


    神藤肘抵靠手,手拄臉頰說道:


    “那麽謹一郎的首級已經用上了嗎?”


    “是,用在二號爐。火勢絲毫不遜於一號爐的鳶巢,相當管用。他大概作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被用在製造偽銀之上吧!”


    蒙麵男子眼帶笑意,打開放在身旁的小皮包,取出一個綿盒,拔出嵌在盒中的銀環。


    “話說回來,這隻項圈實在厲害,竟能封住魔力如此高強的魔法士三天三夜,而未出現半點兒裂痕。”


    “東西貴了點兒,不過倒是很值得。”


    神藤一臉滿意地說道,合上看到一半的洋書,放進矮櫃之中。男子將銀色項圈放到空出來的書案上,在無盡燈照耀之下,刻得密密麻麻的圖樣顯得光影分明。


    “隻要有這個,就算久世與我們作對,也不用勞煩主公親自出馬,屬下一個人便可將他整治得服服貼貼。”


    神藤一麵以手指撫摸著雕刻於項圈之上的古代語,一麵抬起眼來。他烏黑的眼眸散發著冰冷的光芒。


    “聽你的口氣,似乎很希望久世與我們作對?”


    “沒這回事。”


    男子伏地說道,其實心裏確實這麽想。除了神藤與他自己以外,其他人最好隻是條聽話的狗;久世才能卓絕,若是積極相助,隻怕會威脅到他這個親信的地位。所幸——


    “看那小子的經曆,原以為能為我們所用,但似乎是屬下錯估了。縱使唆使河田去挑釁他,他也隻是逃,不願做無謂的爭鬥。他追問謹一郎之事時,說的也盡是些天真的傻話。容屬下僭越,屬下認為他不會讚同我們的理念。”


    說著,男子抬起頭來。神藤點了點頭,兩手在胸前交疊說道:


    “看來得提早進行最後一步了。你可別讓久世給逃了。”


    “遵命。屬下會加派人手,以免讓他飛出籠子。”


    男子的聲音裏充滿了難以克製的喜悅之情,蒙麵巾下亦是滿臉喜色。他又問神藤:


    “冬馬該怎麽辦?他正在打聽謹一郎和九兵衛的消息,有點兒礙眼。”


    “由他去吧!隻要別允許他和九兵衛會麵即可。反正他再怎麽嗅,也嗅不到我們身上來。等看過久世的態度以後,再割下那顆紅眼頭顱,也還不遲。”


    冬馬解開汗水濕透的係繩,脫下鬥笠。他的脅下抱著圓滾滾的甜瓜。


    一舉步便撞擊大腿內側的竹水筒變得相當輕盈。接連來襲的暴風雨止息之後,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今天的陽光更像熱水一樣滾燙,遮日用的鬥笠根本派不上用場,汗水直流不止。


    然而冬馬之所以滿臉陰鬱,並不光是因為天氣炎熱之故。他花了大半天前往藩境的關卡,得到的卻盡是不利於謹一郎的證詞。丟下職務逃之天天而撿回小命的眾關卒見了謹一郎的畫像,都紛紛指認殺人闖關的正是他;關卒看來並不像在說謊,所說的話也沒有絲毫矛盾。


    這十餘天來,冬馬為了證實謹一郎的清白而四處奔波,卻毫無斬獲。他覺得自己似乎老在原地打轉,甚至還倒退了幾步。也不知謹一郎腦袋裏在想些什麽


    ,逃亡的時候居然大肆張揚,拋頭露麵,甚至還胡亂用爆炎魔法殺人,活像是要故意引人注目,與事發前蒙麵行事的謹慎作風截然不同。這和冬馬認識的謹一郎實在相去太遠,絕非自暴自棄四字所能解釋。


    馬回組的藩士與府裏的下人也一樣,見了謹一郎逃走時的異常模樣,都不禁懷疑他是否得了失心瘋。冬馬向他們打聽事發之前謹一郎的言行舉止,完全沒有人察覺他藏在河田背後進行天誅,至於村民失蹤之事更是全然不知,甚至連那座村子位於何方都不曉得。眾人都相信他的清白,卻又無法違抗現實,隻能幹焦急。


    事到如今,隻能從河田身上查起,但這條線也碰了壁。冬馬到河日常去的飯館酒樓打聽,卻沒查出新線索,又不能直接審問河田本人。河目的生父乃是藩中大臣,向藩主討了人以後,便把他給藏起來了。冬馬透過一路向神藤談判,要求會見河田,但神藤卻以不能不給藩公麵子為由而一口拒絕。


    如今冬馬能做的,隻有追蹤逃出藩外的謹一郎,但他又不知謹一郎去了何方;向來篤信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他也不得不停下腳步了。


    “失本大爺,您回來啦!”


    彌平正在拉繩子汲井水,高禿的額頭上汗流如注。


    “這是禮物。”


    冬馬把甜瓜推向彌平的胸膛,接過裝滿水的水桶。他的喉嚨就像吞了座沙丘一樣幹涸,因此直接以口就桶,仰頭牛飲起來。與地上暑氣無緣的冰冷井水沁人心肺,隻見他喉結上下鼓動,一口氣喝光了整桶水。


    冬馬吐了口大氣,以袖口擦拭嘴角,喀一聲把水桶擱到石井上。


    “瞧您一口便喝個精光,想必是渴得很。天氣這麽熱,真是辛苦您啦!”


    彌平並未詢問冬馬有無成果,看來光看冬馬的表情便已明白了。


    “話說回來,這甜瓜真漂亮。”


    彌平雙手抓著綠色的果實仔細端詳,活像上頭刻著謎題似的。


    “這種色澤,這種觸感,用不著切我就知道,鐵定是又熟又甜。這麽好的瓜,久世公子應該也會想吃的。”


    聽了這句話,冬馬的眉頭皺了起來。


    “怎麽?他又不吃飯了?”


    彌平深深地歎了口氣。


    “是啊,從昨天早上起粒米未進。不止如此,這兩天來他好像也沒歇息過。我勸了他好幾次,太過勞累對身體不好,可是他完全不聽。”


    “那個傻瓜……”


    冬馬隔著池塘望了書齋一眼,喃喃說道。


    “失本大爺,請您去勸勸久世公子多珍重身子。雖說久世公子剛到別院來時,便已經相當熱衷於翻譯,但他這幾天實在太過火了,那表情說有多嚇人就有多嚇人,活像被鬼附了身似的。”


    冬馬彈了下舌頭,把鬥笠胡亂丟到屋簷下,踩著地麵大步離去。


    “伊織,吃飯了!”


    冬馬在書齋前叫喚,用力拉開紙門。門與柱子撞上,發出一聲巨響。


    “現在立刻給我吃飯!”


    冬馬的話語回蕩於房內,但並未傳入伊織耳中。隻見書案一旁,伊織被堆積如山的洋書及魔導書所包圍,抱著膝蓋靜靜地沉睡著。


    該叫醒他催他吃飯?還是讓他繼續睡?冬馬一時間難以決定,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


    看來伊織本想到隔壁的寢室去,卻氣力不支,才就地睡下。他的睡臉柔和鬆弛,表情看來甚是安詳,但眼角卻難掩疲色,雙頰也略顯消瘦。


    冬馬一麵留意腳下,以免踩著了四處散落的書本,一麵靠近伊織。榻榻米上涼爽,或許睡起來較為舒適,但冬馬實在不忍讓他就地而睡,便想將他抱回寢室的被窩裏。


    冬馬躡手躡腳地走到伊織身旁,悄悄地坐了下來。他不經意地往腳邊一看,發現了一團雜亂的白布條。


    (他受傷了嗎?)


    冬馬心裏奇怪,拿起布條觀視,汗水的濕氣傳到了指尖上。他攤開布條來看,上頭並沒有血跡。冬馬暗想,莫非是跌打損傷?便湊過鼻子嗅了一嗅,卻沒聞到膏藥味,隻有布條的味道及幾分殘香。


    (慢著……)


    仔細一想,伊織若是受傷,早用魔法自行治好了,布條上當然不可能留下包紮的痕跡。


    (是用來束袖的?)


    冬馬又望向書案,隻見案上亂成一團,有好幾枝折了筆尖的羽毛筆、寫滿文字但在冬馬眼裏像是花紋的洋紙,以及見了底的墨水瓶,宛若激戰過後的戰場一般,難怪伊織要拿布條束袖,以免沾上墨水。


    一道吃泥鰍火鍋的那一天,伊織曾說他會盡快翻完魔導書,但冬馬萬萬沒想到伊織居然堅決若此。這個嬌小的身軀竟能做到這種地步,冬馬半是佩服、半是傻眼地將他抱起。


    冬馬的手穿過伊織腋下,放在胸口,卻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柔軟。冬馬心裏奇怪,動了動指頭,一陣富有彈性的觸感傳了回來。


    冬馬頓時啞口無言,連忙低頭去看自己究竟抓到了什麽東西。他結實的指頭陷入伊織小巧的胸部。


    冬馬愣在原地,即便被白刃包圍也能保持平靜的心髒忙不迭地撞著鍾。他的視線在伊織安詳的睡臉及一起一伏的胸口間來回移動。


    伊織的長衫衣襟微微敞開,露出的胸口隱約可看見一道乳溝。


    彌平坐在井邊,盤著粗短的雙臂暗自思索。


    (甜瓜雖好,還是得讓久世公子吃一些滋補身子的東西……味道太濃的食物不好下胃……不如煮點涼麵好了。加些蛋絲、鹵冬菇,再撒上茗荷絲……)


    正當他思索菜色之時,卻被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給打斷,他連忙抬頭觀看是怎麽一回事。


    隻見冬馬仿佛在別院裏撞上熊似的,臉色大變地奔來。


    “您勸動他了嗎?”


    冬馬毫不理會彌平的問題,拿起井繩,異常迅速地拉水桶。彌平連忙阻止他:


    “等一下,甜瓜皮厚,我才剛浸到井裏,沒那麽快涼。”


    彌平的忠告是右耳進、左耳出,冬馬並未停手,兩三下便把井底的水桶拉了上來,一手抓起桶裏的甜瓜,胡亂丟在一旁。


    在綠色的果實撞上地麵之前,彌平伸出了粗短的手臂,手指一勾,將甜瓜給撈了起來,抱進懷裏。他見冬馬如此粗魯,不由得瞪眼說道:


    “您在想什麽——”


    隻見冬馬抓起水桶,往自己迎頭澆下。桶裏原本浸了甜瓜,水量不多,沒能淋濕全身。彌平目瞪口呆,冬馬卻又把水桶丟進井裏,再次拉繩打水。


    (他是熱昏頭了嗎?)


    彌平心中暗自擔心。隻見冬馬再次抓起水桶,往自己迎頭澆下;這會兒他可真是從頭濕到了腳,成了名副其實的落湯雞。他轉過身來,下巴還滴著水,便一把抓住彌平如岩石一般聳起的肩膀。


    “是什麽時候?”


    “啊?”


    “我不會生氣,你老實說,是什麽時候察覺的?”


    冬馬嘴上這麽說,聲音裏卻已蘊含著怒氣。彌平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根本想像不出他為何發脾氣。


    “察覺什麽?”


    “別裝蒜。”


    “小的沒裝蒜,是真的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還能有什麽?當然就是……那檔事。”


    冬馬心神撼動,聲音高了八度。


    “伊織的胸部……”


    見冬馬表情僵硬,彌平的腦裏閃過一個最壞的答案;伊織那嚇人的神情,還有那弱不禁風的體態,全都能得到解釋。


    “您說到胸部,莫非久世公子患有肺癆?”


    彌平神情凝重地問道。


    頓了片刻之後,冬馬吊起眼來,揪住彌平的衣襟。


    “這樣戲弄我很有趣嗎?”


    “不,小的豈敢?”


    彌平搖了搖被他勒得緊緊的腦袋。


    “你是幾時察覺伊織是女人的?”


    “女人?”


    “對,女人。她是女的。這下子就能解釋六道湖的事了。我拍她胯下,卻摸不到該有的東西,難怪她當時會那麽生氣。”


    彌平完全不明自冬馬在說什麽。


    (我看他真是熱昏頭了。)


    彌平下了結論,婉言勸道:


    “失本大爺,您還是進屋裏休息片刻吧!您擰條毛巾放在額頭上躺一會兒,心神應該就能鎮定下來。等您休息過後,我們再談吧!”


    彌平輕輕解開冬馬揪住衣襟的手,沒想到冬馬揪得更緊了。


    “彌平,我很清醒,並不是熱昏了頭。”


    彌平心中暗想:越是神智不清的人越會這麽說。但這麽下去沒完沒了,他隻好奉陪到底。


    “您有什麽證據說伊織公子是女人?”


    “她的胸口是鼓起來的。”


    “鼓起來的?您是指乳房?”


    “當、當然啊!”


    冬馬結結巴巴,不知想起了什麽,臉上變得一片通紅,抓著彌平的手也鬆開了。


    “我抱她回被窩裏的時候,碰巧——碰巧碰到的。男人的胸膛不可能那麽鼓,也不會那麽軟。”


    “不過久世公子——”


    彌平把手放在胸膛之上,垂直滑落。


    “——是這樣的吧?”


    冬馬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也被騙了。其實她纏了捆胸布。”


    “是嗎……”


    彌平答道,回想起伊織的身影。伊織的胸口活脫便是男人模樣;即使用布條捆得再怎麽緊,女人的胸口豈能變成那種絕壁?再說——


    “沒有的東西可以用捆胸布解釋,那麽有的東西又該如何解釋呢?”


    “有的東西?”


    “就是男人胯下的那話兒。”


    “難怪你不知道,她根本沒有那話兒。之前我因為細故去拍她的胯下,當時還以為是縮起來了,摸不到;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是本來就沒有,所以才摸不到。當然啊!她是女的,怎麽會有?”


    彌平瞪大了圓眼。


    “不,他有啊!我看過久世公子的胯下垂著那話兒,決計錯不了。”


    兩人的表情都有十足把握,但說的話卻完全兜不起來。彌平歪頭不解,冬馬則橫眉豎目。


    “我不知道你說這話是什麽用意,不過別再撒謊了!”


    “我何必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撒謊?我真的親眼看見了。”


    彌平指著自己的圓眼。


    “前天早上,我看見久世公子為了消除睡意,解開腰帶淋水,一桶接一桶,活像要把井水舀光似的;當時我在久世公子身後不遠的地方修剪盆栽,他的動作那麽大,自然而然就留意到了。我剛好在他正後方,看見那話兒的前端在他胯下晃啊晃的。久世公子身材矮小,那話兒卻如此雄偉,教我驚歎不已,所以我記得清清楚楚,決計沒看錯。”


    彌平雖然覺得這話題愚蠢至極,卻還是力陳己見。所幸他的主張似乎打動了冬馬,隻見冬馬雙手插腰,開始思索起來。


    “再說,倘若久世公子真是個姑娘家,又為何要女扮男裝?”


    “她爹被革去武士之位,或許她是為了繼承家業才女扮男裝。以她的才幹,隻要有了適塾的名位,定能複興家業。”


    “久世公子才能卓絕,若真是女兒身,的確可惜。不過這也未免太冒險了。光靠捆胸布,豈能扮一輩子男人?欺騙藩公之事一旦曝光,必然又是革名去職。若真想複興家業,就該放棄自己的才能,招個好男兒入贅,才是正途啊!久世公子如此聰明,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彌平說得頭頭是道,冬馬無言以對。


    “別的不說,失本大爺,您真有仔細看過久世公子的裸體嗎?”


    冬馬搖了搖頭。


    “隻從衣襟之間瞄到了胸口。”


    “既然如此,您在這兒想破了頭也沒用啊!不如再回久世公子身邊看個清楚。”


    說完,彌平便推著冬馬的背,將他送到伊織身邊。冬馬回頭,欲言又止,但彌平卻對他擺了擺手,趕他進屋。


    彌平日送著冬馬遠去,突然想起一事。


    (這麽一提,久世公子背後的刺青似乎和魔法陣的形狀有些相像……)


    啪!


    伊織的膝蓋擊中冬馬的鼻子。冬馬痛得發不出聲,滾出伊織的被窩;隻見他雙手掩著發麻的鼻子,在榻榻米上跌坐下來。


    “你幹什麽啊?”


    “這話是我要說的。”


    伊織依然躺著,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皮,表情滿是不悅。他把涼被拉到鼻頭上護住自己,眼縫間露出的目光比平時還要銳利許多。


    “我睡得正香甜,你鑽進我被窩裏來做什麽?若是你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小心我送你下地府。”


    聽伊織的語氣,搞不好真會這麽做。


    冬馬就是撕爛了嘴,也不敢說他是為了確定伊織是男是女才偷偷鑽進被窩裏來。他力掩狼狽之態,故作怒色說道:


    “我隻是想叫你起床罷了。你最近都沒吃飯吧?要睡覺可以,可是不吃點兒東西,身子怎麽受得了?”


    “我現在不想吃,隻想睡。你沒事的話就出去,讓我好好睡一覺。”


    說著,伊織翻了個身,背向冬馬。


    “還有,你下次再敢用這種惡心的方法叫我起床的話,不管有什麽理由,我絕不輕饒,立刻要你腦袋搬家,知道了嗎?”


    巨大的龍卷風在眼前轉向,冬馬逃過一劫,鬆了口氣,但同時又為了未能確定伊織的性別而懊悔。


    (隻好等他睡著了。)


    冬馬暗想,又搖了搖頭。他在彌平的慫恿之下貿然行動,但是仔細一想,倘若伊織真是女兒身,他豈不成了登徒子?


    再說,就算掀開伊織的長衫,確定真沒那話兒,又能如何?十七歲的妙齡女子扮成男裝,必有相當的覺悟,豈會輕易承認?如果冬馬追問,伊織便肯說出苦衷,那麽冬馬也不必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地問便是了。當然,要問也得看時機;現在伊織疲勞困頓,昏昏欲睡,絕非追問的時候。


    “你好好休息吧!”


    冬馬手抵榻榻米,輕輕起身。


    “冬馬,你可有查到什麽新線索?”


    伊織裹著棉被,背對著冬馬問道。冬馬驚訝之餘,維持著半蹲半起的姿勢僵在原地。他沒想到伊織居然不是催他趕快出去,而是問這個問題來留住他。


    “隻有一個。昨天我聽見一個謠言,說是有個離城裏很遠的窮山村也發生村民失蹤案,全村的人不知去向。”


    這是這幾天來冬馬四處打聽所得到的唯一收獲。他總覺得就算追查下去,也會和岩切嶺的村子一樣越查越糊塗,所以昨天才沒向伊織提起。


    “我不認為這事有直接關聯,不過也不能置之不理。你可千萬別隻身前往調查。”


    “我知道,我會找你一起去。”


    冬馬打直膝蓋,站了起來。


    “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急也沒用。你現在用不著管我手上的事,快點兒睡吧!”


    冬馬告辭,正要離開房間,伊織又叫住了他。


    “從後天起,我就能和你一道行動了。我們先到那座村子裏去看看如何?”


    冬馬放開了紙門門把,回頭問道:


    “後天?翻譯呢?”


    “剛才譯完了。今天先睡個一天,明天就要給神藤大人送過去。”


    “比你之前說的還要快上許多啊!”


    “是啊!”


    伊織的聲音聽來死氣沉沉,想來是睡意太濃,無暇沉浸於大功告成之後的安逸與解放感。


    “那咱們明天便開始一道行動,我跟你一起進城。雖然現在用不著提防天魔黨人了,但事情尚未完全解決,難保不會有別人偷襲,還是小心為妙。我來隨身保護你,當然,你沒得拒絕。”


    “我也不會拒絕。就算我說不,你還是會跟來啊!”


    伊織裹著涼被,微微聳了聳肩。


    “對了,查明這件事後,你打算怎麽辦?留在這兒嗎?”


    “幹嘛突然問這個?”


    “回答我就是了。”


    “這得看你怎麽辦,我不知道。”


    “為什麽得看我怎麽辦?你該不會還妄想著要我替你解開咒紋吧?”


    “正是如此。在你替我解開咒紋之前,無論你要到大阪或長州,我都隨你去。”


    伊織轉過身來,麵向冬馬。他的涼被依然拉到鼻頭上,不過眼縫裏探出的一雙晶瑩黑眸卻已失去了怒色。


    “你這是白費工夫。”


    “那可不見得,我是不會死心的。你也知道我是個死心眼吧?”


    伊織將涼被拉到脖子下,一雙薄唇猶如啃著苦瓜一般扭曲。


    “我無法解開你的咒紋,所以才說你纏著我隻是白費工夫。”


    “你還沒翻譯我交給你的魔導書,何必先說喪氣話?”


    “交給我?分明是你趁我不注意時擱在這兒的。”


    “意思一樣。”


    說著,冬馬走到伊織枕邊坐了下來。伊織輕輕地彎起膝蓋。


    “那本書我已經看完了。”


    “什麽時候看的?你沒那個空吧?”


    “我趁著翻譯神藤大人的書籍之餘,試著用各種暗號法式變換內文,結果運氣好,一下子便找到了正確的法式,接著要解讀便容易了。後來我趁空檔一點兒一點兒翻譯,當作是轉換心情;直到今天天亮,才總算全數譯完。”


    說著,伊織抓了抓眉心。


    “你不是找了一堆理由,說你是適塾塾生,不能翻譯嗎?怎麽突然轉性啦?”


    “怎麽?我不該翻譯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好奇你為何改變主意罷了。”


    “因為經過先前那件事以後,我總算明白你有多麽蠢了。與其一輩子被你糾纏,不如背負惡名,替你翻譯魔導書,解開咒紋。”


    說著,伊織仰望天花板。


    “不過我的顧慮是多餘的。不光是我,國內任何一個魔法士都無法解除你胸口上的咒紋。因為那是蘭朵?耶爾的咒紋。”


    “蘭朵?耶爾?那是什麽?”


    冬馬單膝跪地,探出身子。


    “安魁恩?蘭朵?耶爾公爵。他憑著那天才又邪惡的靈感,發明無數的特異咒紋,是個古怪的咒紋研究家。他的咒紋若無‘鑰匙’,便無法解咒。”


    “鑰匙?”


    “雖說是鑰匙,卻沒有實體。如果咒紋是用在懲罰之上,好比你身上的封魔術,讓被施法者查閱魔導書,輕易解開咒紋,便沒意義了。因此蘭朵?耶爾公爵便施了特殊魔法,發明沒有‘鑰匙’便不能解除的咒紋。擁有‘鑰匙’的隻有施法者;以你為例,除了西博爾德先生以外,沒有人能夠解除你胸口的咒紋。”


    “換言之,隻要我外公一天不回來,就一天解不開?”


    伊織合了一次眼皮,代替點頭。冬馬略微沉吟,抓了抓一頭亂發。


    “看來隻能硬著頭皮闖闖看了。”


    冬馬雖然愁眉深鎖,但看來尚未絕望。伊織斥責道:


    “莫非你想打破海禁出國?”


    “我也隻剩這個方法了啊!”


    “別再動那些傻念頭!”


    “不,我非去不可。事到如今,無論用什麽手段,我都要去荷蘭找我外公。”


    “你是認真的?”


    “我的眼神看起來像在說笑嗎?”


    冬馬伏在伊織身上,把一雙紅眼湊近他眼前。伊織在藤枕上別過了頭。


    “我本來不打算說出來的,現在也隻能告訴你了。所謂的‘鑰匙’,便是施法者的性命。若要解除你的咒紋,便得要西博爾德先生死在解咒過程之中。難道你要千裏迢迢地到荷蘭去向你外公索命?”


    “性命……?”


    冬馬隻說了這兩個字,便沉默下來。片刻過後,他又擠出聲音問道:


    “為何我外公要對我施這種得犧牲他的性命才能解開的咒紋?”


    伊織的眼眸浮現哀憐之色。


    “理由是什麽,我不明白;我隻知道西博爾德先生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施咒的。西博爾德先生付出的代價,不止是解咒時得犧牲自己的性命;使用蘭朵?耶爾的咒紋,施法者須提供所有魔力為鎖。西博爾德先生現在人在何方,不得而知;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已經失去魔法士之力。”


    冬馬神情恍惚地喃喃說道:“不會吧……”


    “聽我的勸告,解決鬆江的事以後,別再接近魔法的世界了。”


    伊織說完這句話以後,寢室便籠罩著沉重的沉默。時光在兩人之間緩慢地流逝著。


    冬馬的嘴唇微微一動,伊織眼角瞥見了,便將臉轉過來。隻見冬馬的嘴唇又是一動,這回還伴隨著一道低喃。


    “——不完整。對了,封印還不完整。”


    冬馬的眼神恢複了活力。伊織見狀,訝異地眯起眼睛來。


    “你在喃喃自語什麽?”


    “不完整!”


    冬馬大叫,雙手捧著伊織目瞪口呆的臉龐,硬生生地轉向自己。


    “我想起來了,我的咒紋還不完整。”


    冬馬說道,完全不理會伊織不快與狐疑的視線,雙手開始搖晃著伊織的臉蛋。


    “還不快住手?白癡!”


    伊織以臉頰與手心夾擊,狠狠打了冬馬的手背一掌。一道又高又尖、聽來甚痛的聲音響起,然而冬馬仍是嘻皮笑臉。


    “你瘋了嗎?”


    “再清醒不過了。我想起外公他們說的話啦!”


    冬馬開心地答道,放開了伊織的臉龐。


    “庭院裏種了繡球花,所以地點應該是在鳴瀧塾。我外公和鳶巢先生在談論我的咒紋,當時我外公的的確確說過我的咒紋還不完整。好,很好,我還有希望。既然封印還不完整,應該有方法破除吧?”


    伊織鬱悶地看著雀躍不已的冬馬。


    “你這是在問我?”


    冬馬一臉天真地點了點頭。


    “還有其他線索嗎?你記得的隻有片段的對話和光景?”


    冬馬又是一臉天真地點了點頭。伊織怒道:


    “白癡!隻有這麽一丁點兒線索,我豈有辦法!你這就像是要我捉一把沙墊腳,爬上富士山!”


    “別擔心。現在的沙子是不夠墊腳,不過隻要慢慢積少成多,聚沙成塔,總有辦法的。”


    “你要上哪兒取沙?有頭緒嗎?就算到荷蘭去問西博爾德先生,他也不會說的,因為他可是用盡了魔法士之力來施這個咒紋。他在日本的弟子們深知他的覺悟,必定也是守口如瓶。”


    “我知道。我的頭緒就在眼前,沒問題。”


    冬馬指著伊織說道:


    “你的翻譯功夫如今高明,不久後定會聲名大噪,屆時一有新的魔導書,便會送到你手上來。隻要從這些書裏取沙便成。”


    “豈能如此湊巧找到你身上咒紋的情報?”


    “但也不是絕無可能啊!隻要和你在一起,一定能找到辦法。”


    伊織目瞪口呆,冬馬則開朗地說道:


    “咱們是同一條船的人,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跟著你。”


    麵向庭院的紙門透著天空的黯淡色彩,案上的無盡燈燦然生光。


    貼著豔一麗花紙的紙門開啟,神藤治部少輔現身了。他吩咐伊織平身,撥開衣擺坐下。


    “對不住,我來晚了。藩廳有些工作非得我收拾不可。藩廳裏從上到下盡是些庸碌之輩,真是傷腦筋啊!”


    “不敢當,是我不該深夜要求晉見,尚請恕罪。”


    伊織賠罪,神藤則從容地搖了搖手。


    “別放在心上。既知道煉製秘銀的魔導書已經譯成,要我等到明天早上,我也沒那個耐性。不過,我可不讚成你隻身夜行。雖然奧野似乎已逃出藩外,但畢竟尚在人世,不知會在何時何地帶著同夥現身襲擊。你該聯絡一路,或是請失本君隨身護衛。”


    “多謝大人關心。我也知道該多加小心,無奈生性不好成群結黨,便還是孤身前來了。”


    伊織向冬馬謊稱明天才要造訪神藤府,卻在夜半孤身前來鬆江城。他有事與神藤治部少輔商量,若是談不妥,便得使出非常手段;一旦失手,說不定從今而後都得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他不願拖冬馬下水。他是自願跳進漩渦裏的,要遭殃,他一個人便夠了。


    伊織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豎起耳朵聆聽四周的動靜。鄰室與走廊上似乎並無理伏。


    “你得改掉這個性子才是,像你這般曠世逸才,還是膽小一點兒為宜。”


    神藤苦笑道,單肘抵著靠手側躺下來。


    “這就讓我看看翻譯書吧!”


    伊織再度伏地,在這勢必苦戰的盤麵之上下了第一步棋。


    “老實說,還有件事得向神藤大人賠罪。”


    “哦?什麽事?”


    神藤問道,厲聲命伊織平身。伊織的眼神略帶陰霾回道:


    “我尚未將全書譯完。”


    “什麽意思?”


    “請恕罪。雖然書隻譯到了一半,卻和譯完的意思一樣。我在翻譯途中,便已明白這本書並無一看的價值,因此才來向您報告。”


    “並無一看的價值?這話是什麽意思?莫非那是本仿工精細的贗書?”


    “是否為贗書,我並未實際試過煉製法,無法回答。不過這本書裏記載的乃是不值一試的妖法,容我鬥膽,請神藤大人別問內容,直接燒毀此書。”


    說著,伊織將神藤交給他的魔導書放在案上。神藤以狐疑的眼神看著他問道:


    “為何要我別問?”


    “因為這妖法有辱清聽,犯不著為此敗壞您的心情。”


    神藤說了聲“原來如此”,伸手將深鎖的眉心給搓開來。伊織宛如隔著棋盤等待對手下一著棋的棋士一般,一語不發、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神藤。神藤沉下了臉,似乎也明白自己要下的是步壞棋。


    “此時什麽也不問,答應將書燒毀,方為賢人的作為;不過說來可悲,我是個愚人,一思及為了收購此書所花費的金山銀山,明知會弄髒耳朵也不得不聽。那是什麽妖法,你但說無妨。”


    局麵越來越詭譎,但仍在伊織的預料之中。對手如何應對接下來的這一步棋,將決定整個大局。


    伊織悄悄舔了舔幹涸的嘴唇﹒開口說道:


    “要運轉這本魔導書裏所載的秘銀燒煉爐,須得以‘魔人’的頭顱為動力。”


    神藤手指依舊放在眉心,平靜地問道:


    “魔人?那又是什麽?”


    伊織正襟危坐,正色說道:


    “關於製造魔人的儀式,容我略過細節,隻提大概。如您所知,人的身體之中必然懷有魔力,不過魔力大小卻是與生俱來,魔力小的人無論如何修行,都無法增強魔力。此乃天理,但魔人之法卻違反了這個天理,讓人與人共生互食,以提高體內的魔力。用這個妖法製造出來的,便是懷有妖力之人——亦即‘魔人’。”


    說到這兒,伊織不禁暗想:難怪攘夷誌士要稱魔法士為妖道。他打從心裏作嘔。


    若是能夠閉口不談這個惡魔的智慧,不知有多好?其實伊織可以對神藤撒謊,或是帶著魔導書遠走高飛;然而複製魔導書雖然需要高等謄寫技巧,卻非不可為之事。若是神藤手上留有謄本,再聘其他翻譯家翻譯,伊織的一番苦心便毫無意義了。要從根本解決問題,隻能說服神藤,或是以武力逼迫他將魔導書及所有謄本全數銷毀。


    “讓人互食……莫非得要十幾二十人?”


    神藤驚問,伊織搖了搖頭,隻覺得舌根發燥。這不是數目的問題,神藤這種反應絕非吉兆。為了逼神藤答應,伊織隻得將不安收藏於心,據實相告。


    “不止這個數目,少說也得上百人。若是互食之人魔力太小,不足以出現魔人的印記,便得繼續互食。百人這個數字,是以擁有高等魔法文明的精靈為基準;換算成人類,至少要上千人才行。”


    “上千人?”


    “這個數目絕不誇張。”


    “真是可怕,根本是造孽啊!”


    神藤輕蔑地看著魔導書,但語調之間卻有興奮之情。


    伊織臉頰抽動,抱著最壞的打算,靜待神藤理出頭緒。


    “這的確是妖法。”


    神藤斷然說道,臉上雖然尚有陰鬱之色,眼裏卻已一掃陰霾。


    “使人互食乃是天理不容之事,無論秘銀多麽有價值,都不該嚐試。不過……”


    神藤垂下眼瞼,沉默片刻。他的眉心浮現苦悶之色。


    “……久世君,現在英國商人在上海貧民窟大量收購清國人,用船運到他處之事,你可曾聽說過?”


    “不,未曾聽說。”


    伊織緊握的拳頭之中滲出了汗水。神藤話鋒轉變,正代表他尚未死心。


    “我原本以為英國商人收購清國人,是要送往殖民地為奴,不過如今一想,或許不然。莫非英國人也建造了秘銀燒煉爐?”


    神藤的問題束緊了伊織的胃髒,令他不由得皺起臉龐。


    “怎麽可能——”


    伊織難掩動搖之色,一時語塞,然而心裏卻讚同神藤的猜測。


    鬆江藩在德川諸藩之中雖然極具聲望,但於整個世界,卻如螻蟻一般渺小;連鬆江都能取得煉製秘銀的真書,身為魔法大國的英國自然更是無庸贅言了。再者,利用清國人來使用妖法,也是極有可能之事。大多西洋人都不把亞洲人當“人”看,就和國人視洋人為“異人”的道理一樣。倘若上海發生之事屬實,恐怕英國已建造了秘銀燒煉爐,或是正要著手建造。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麽說的。”


    神藤指摘道,伊織不禁垂下了頭。


    “這可是件嚴重的大事。一旦英國獲得大量的秘銀魔法器,下一步會如何行動,便是昭然若揭。英國定會利用秘銀魔法器來擴張殖民地,更可怕的是,其餘列強諸國也會群起效尤。這本真書連我鬆江藩都能得手,想必謄本早已流傳到世界各地;如此一來,列強的侵略便如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轉眼便能吞沒日本。你不這麽認為嗎?”


    聽了這個問題,伊織已明白神藤的言下之意。他毅然抬起頭來說道:


    “這的確是個莫大的威脅。但這並不代表我們也可以幹這些邪魔歪道的勾當。”


    神藤沒得到他渴望的答案,臉上浮現明顯的失望之色。


    “難道你要束手待斃,任憑異國侵略?”


    “不,我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今後我會翻譯更多魔導書,為我國建立不遜於列國的魔法基礎。”


    “久世君,這是聖人君子的理想論。如今危機迫在眉睫,拘泥


    於一己操守,置天下蒼生安危於不顧,未免太自私自利了。”


    神藤的異色雙瞳燦然生光。


    “我就不同了,我已經做好飲濁吞汙的覺悟。很遺憾,你的意見我不敢苟同。”


    “這麽說來,您無論如何都要建造秘銀燒煉爐了?”


    “要對抗秘銀魔法器,隻能依靠秘銀魔法器。秘銀魔法器有多麽強大,你應該也很清楚。助我一臂之力吧!”


    伊織冷眼看著神藤。


    “我拒絕。您有飲濁吞汙的覺悟,固然值得敬佩,但您卻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您肯飲濁,不代表可以逼人飲毒。”


    “這種聖人君子的觀念無法成大事。凡事應求變通,不該拘泥成規,食古不化。有些人徒有人名,卻無人的價值;消耗這些沒有價值的人來創造價值,又豈能算是邪魔歪道呢?你說是不是?”


    伊織覺得光是回答這個問題都會弄髒自己的嘴,因此不發一語,隻是咬緊牙關。


    神藤並不在意伊織的反應,滔滔不絕地續道:


    “這絕非邪魔歪道。我能明白你不願承認的心情,這也是人之常情。但遇事時不該感情用事,須得冷靜思索,尤其像你這般曠世逸才更該如此。好比那些攘夷瘋子,不肯麵對現實,不願使用魔法洋貨現處心積慮地排擠與自己相反的聰明人。他們表麵上是人,徒有人名,其實和獸性大發的老虎沒什麽不同,活著也隻是害人而已,倒不如在有人受害之前先行除去,還能剝下毛皮及肝髒來用。攘夷瘋子便是要殺了才有價值。”


    “不,不然。”


    聽著神藤這番自我陶醉的言論,伊織再也難以容忍,打斷了他。


    “他們的確是獸性大發的老虎,當他們要吃人的時候,是該竭力驅除;不過不能光因為他們活著會危害世人,便要殺害他們。老虎有老虎的生活方式,本來就與人不同,不能以善惡論斷;豈能因老虎的生活方式異於人類,便指老虎為惡,殺之而後快?開明與攘夷思想亦是相同的道理。斷不可因生活方式及思想的差異而殺人,至於使人互食,更是萬萬不能容允——”


    “你太天真了!”


    神藤握拳敲打書案,無盡燈被震得搖搖晃晃,兩人的倒影也隨之搖曳。


    “就是因為這樣,你的妹妹才會死在攘夷瘋子手上。”


    “您怎麽會知道……”


    伊織沒料到神藤會提起這段往事,滿臉困惑。神藤又續道:


    “既然交付你如此大任,自然要調查你的身家背景了。說來是受洋學神童的名號所累啊!令妹比你小一歲,當年隻有十二,便被攘夷瘋子摧殘戕害,難道你不恨嗎?”


    “豈有不恨的道理?”


    伊織雙眼發亮,抿緊嘴唇。雖然事隔已久,但伊織隻要閉上眼睛,回想當時的情景,眼底便仿佛要燒灼起來。


    慘案發生之後,謫居中的父親順著藩廳之意,以病死呈奏;其實死因正如神藤所言,乃是中刀身亡。另一個隱藏的真相神藤固然不知,然而他提起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已教伊織怒火中燒了。


    “不光是如此。你忘了令尊久世遠水就是被攘夷派給鬥垮的嗎?他沒趁著大權在握之時放逐攘夷派,才會被反咬一口。雖然煉製秘銀未能成功,勞民傷財,但以令尊過去的功績,豈會因為這小小的過錯便失勢?隻要繼續執政,要不了多久便能補回那些錢。誰知攘夷派卻在一旁扇風點火,害得令尊被革去功名,最後抑鬱而終。不過我可不同情令尊。他身居要職,左右藩運,卻以一己私情為先,壞了大事。看看現在的長州,幾乎快被攘夷之火給燒盡了,連鄰近的藩鎮及無辜的人民都遭到池魚之殃。別重蹈令尊的覆轍,助我一臂之力吧!這也是為了天下國家。”


    伊織遙遠的記憶裏,有著父親談論著天下國家時的身影。一想到這種齷齪小人居然和父親說著同樣的辭句,伊織便覺得氣憤難當。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和您無話可說。”


    “你是說什麽也不肯繼續翻譯了?”


    “沒錯。”


    “你不後悔?拒絕我的委托,你回歸長州的夙願便再也無法達成了。雖然鬆江與長州有親藩與外樣(注:關原之戰前後臣屬德川氏的舊係大名或地方大名,與德川家關係較為疏遠)之別,不過我在萩城仍有許多知己,於長州也頗有影響力,要阻撓你當官,可說是易如反掌。”


    “知道說服不了我,便改用威脅?”


    聽了這番卑劣的話語,伊織不由得歎了口氣。他氣過頭,臉上反倒浮現微笑。


    “別往壞處想。這正代表我有多麽器重你。”


    “對我而言,隻是種麻煩。”


    “說話別這麽帶刺。你究竟有何不滿?”


    伊織不耐地搖了搖頭。


    “全都不滿。別的不說,要怎麽讓人互食?就算關進同一座牢裏,不給飯吃,人也不見得就會互食。”


    “用不著擔心,我自有辦法。不管是上百人或者上千人,我都能教他們高高興興地飲血食肉。”


    伊織的臉上失去了嘲弄之色,目光如出鞘的刀一般銳利。


    “鳶巢先生遇害的村子村民全數失蹤,也是出於神藤大人所為?”


    “久世君果然聰明,我越來越欣賞你了。”


    “方才您說要用毫無價值之人來造魔人,原來隻是謊言?”


    “當然不是。難道你不認為隻會耕土種田的人沒有價值?”


    “不認為。閣下真是無藥可救。”


    伊織不明白神藤有何企圖,不過鬆江所發生的諸多懸案鐵定全與神藤有關。這是伊織最害怕的結果,然而一旦揭曉,他卻反而不再遲疑了。如今已無須說服神藤,隻要伺機而動,掀了棋盤即可。


    “神藤大人已經殺了他們?”


    “不,還沒有。現在還不是時候。”


    “既然沒死,那他們現在人在何處?”


    “隻要你答應相助,我就告訴你。我再說一遍,助我一臂之力吧!”


    “您還真是纏人啊!不管說幾次,我的答複都是一樣的。”


    神藤聳了聳肩,深深地歎了口氣。


    “真是遺憾。既然要共成大事,我原本是不想用強的。”


    伊織哼了一聲。


    “這種威脅之辭未免太老套了。”


    “這不是威脅,而是我的肺腑之言。直接捉著傀儡的手動,豈不難看?”


    神藤一臉失望,倚著靠手,拄起臉頰。


    見神藤如此從容不迫,伊織連忙豎耳聆聽鄰室及走廊上的動靜,但是依然不聞有人埋伏的聲響。


    “很不巧,我就是死也不當傀儡。燒煉秘銀之事,要請您徹底死心了。我不知道您的自信是打哪兒來的,不過奉勸一句,最好別太小看我。”


    “我才要勸你別太高估自己。你雖然才能出眾,畢竟隻是一介浪人,而我卻是在親藩之中有猶勝水戶藩之譽的鬆江藩執政;包含藩公在內,沒有人能反抗我,無論你找誰告狀都沒用。即便你透過關係向幕府告狀,我也能自圓其說。”


    “誰說要用這麽溫吞的方式解決了?”


    “不然呢?莫非你想用你最拿手的魔法擒拿我嗎?別小看我。想阻止我,唯有取我性命一途。”


    “那就請您納命來吧!”


    神藤仰天大笑。


    “要我納命?別開這種無聊的玩笑了。像你如此潔身自愛的人豈能下得了手?我不會動手,任你宰割。你能狠下己來用魔法攻擊一個毫無抵抗的人嗎?”


    “當然能。”


    “那就動手吧!快啊!”


    神藤冷笑,攤開雙臂催促道。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著,伊織伸手打翻案上的無盡燈,玻璃燈罩碎裂飛散,出籠的火焰吞噬了魔導書,紙張燃燒的甜味隱約地搔動鼻頭。


    “對不住,不小心打翻你的燈。”


    伊織如他宣言一般,出言挑釁,連言辭上的敬意也免了。神藤便如同麵對低聲威嚇的小狗,絲毫不以為意,回以微笑。


    “我為了防止這類意外發生,早已抄錄了謄本,你用不著放在心上。”


    “謄本在哪兒?”


    “這我可不能說。不過你可以放心,知道保管之處的隻有我一人,隻要你殺了我,一切便可解決。”


    “很好,我這就立刻解決!”


    伊織喝道,往後一縱,將積憤加諸於魔法之上。


    “颶風之將,謹從吾命——”


    伊織手指迅若遊龍,轉眼間便繪出一道青色的魔法陣。一陣風自胸前的右手出現,吹動著伊織的發絲。


    案上的魔導書燃起了熊熊火焰,將神藤照得一片通紅;然而他臉上的可恨笑容並未消失。


    “——高舉疾刃,斬刈吾敵。烈風刃!”


    一念完咒文,一道風環便從魔法陣中出現,一麵呼號,一麵旋轉,疾衝而去。伊織有十足的把握,這道風刃定能分毫不差地將目標的脖子砍為兩截;誰知神藤的身影卻於一刹那間消失無蹤了。


    神藤絕不止是迅速縱開而已。不到一眨眼的時間,他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於伊織的視野之中,不留形跡。


    “豈有此理……”


    伊織的雙眸充滿困惑及驚愕,隻能愣在原地。追丟獵物的風環逐一劃破分隔房間的紙門,最後貫穿了盡頭的牆壁,消失於一片漆黑的屋外。


    照理說,聽見這陣騷動,家丁早該察覺有異而趕來了,但伊織卻沒聽見任何腳步聲。屋內異常寂錚。


    “你畢竟太天真了,這樣豈能殺得了我?”


    背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伊織連忙回頭一看,神藤果然就在身後。他坐在走廊邊緣,悠然自得地望著月下的庭院。


    伊織全神戒備,以震驚依舊的眼睛瞪著他。


    “你用了秘銀魔法器?”


    伊織在心裏咒罵自己太淺慮。他早料到神藤有秘銀魔法器,也做了同歸於盡的最壞打算,卻沒想到神藤的秘銀魔法器具有如此神秘且強大的魔法效果。


    即便要同歸於盡,也得先抓住對手。伊織為了盡快厘清神藤的魔法器有何效果,不斷在腦中重演神藤突然消失的那一瞬間。


    “果然聰明。”


    神藤察覺到伊織的焦慮,微微一笑。他卷起袖子,露出媲美鋼筋的結實上臂;隻見他的手臂之上套著一隻閃閃發亮的銀環。


    “這是神速臂環。能追得上我的隻有我的影子,任何魔法在這隻臂環之前都形同廢物。”


    (可恨……)


    伊織咬牙切齒。這個人可沒好心到自揭底細。


    “你這麽輕易便亮出底牌,不打緊嗎?”


    “不把能力告訴你,未免太不公平了。即便你知道,也無能為力啊!”


    神藤答道,將袖子放下,藏住銀環。


    “我想換個地方再談,可得先請你小睡片刻。要逃要戰都隨你,盡管掙紮吧!你應該很清楚,即使知道了這個臂環的能力,也無計可施。”


    神藤一麵仰望天上的月亮,一麵念起咒文來。他的魔法陣繪得格外緩慢,仿佛在挑釁著伊織。伊織使出拿手的五指齊繪本領,搶在神藤之前使出魔法。


    “——雷獸開顎,雷擊!”


    烈光閃耀,打散了四周的黑暗。伊織集中精神蓄力,將魔力灌入魔法陣之內。神藤近在兩步之前,伊織做出拉弓之勢,朝著他的鼻頭射出雷箭。


    地板碎裂飛散,落雷聲轟隆作響。伊織放出的雷擊穿透走廊,貫穿地麵,卻隻見燒得焦黑的木片以及帶著熱氣的沙礫陣陣飄落,不見神藤的人影。


    “比風快上一點兒,不過仍舊太慢。”


    聲音又是從背後傳來。伊織轉動脖子,隔著肩膀往後看,隻見神藤正坐在白煙嫋嫋的魔導書灰燼旁,魔法陣已完成了七成左右。


    伊織的腦袋尚未動起逃走的念頭,本能便已推著他奔向中庭。當他踏出第二步的那一刹那,神藤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身旁,掃了他一腳。伊織跌了個四腳朝天,摔出走廊外。


    伊織顧不得刺骨的痛楚,雙手撐地,立刻起身,但神藤的腳尖卻朝他的肚子一勾,將他踢開。伊織跌到走廊上,仰天倒下,撞地的腦袋和緊縮的胃袋疼痛難當,咬緊的牙根之間不禁漏出了呻吟聲。


    月兒宛如磨得光亮的銀幣,高高地掛在空中。


    伊織舉起頭來,正要起身,又被神藤踩住臉龐。他拉扯神藤的腳踝,誰知神藤竟是紋風不動,隻得扭頭掙紮。然而伊織終究無法掙脫,被牢牢地釘縛在地上,耳朵磨破了皮,石子陷入了臉頰。


    “——死神探墓,賜吾冥者之力。深淵沉眠!”


    神藤一念完咒文,便移開了腳。閃著銀光的魔法陣與滿天星鬥的夜空交疊。伊織想起身,全身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動彈不得。


    “雖然隻是小睡片刻,不過還是祝你有個好夢。”


    冷眼俯視的神藤開始歪斜扭曲。伊織的視野漸漸模糊,最後轉為漆黑,意識沉入黑暗的無底深淵。


    冬馬盤起手臂,癟著嘴巴,坐在主階旁的地板之上;他一聽見開門聲,便立刻橫過眼去,還沒確定來者是誰,便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


    “找到了沒?”


    戴著黑鬥笠的一路站在門口,手上提著已經熄滅的燈籠;他不明白冬馬這迎頭一問的意思,愣愣地反手關上門。


    “原來是一路啊?你來得正好。”


    冬馬並不解釋他把一路錯認為彌平,慌忙問道:


    “伊織可有上你那兒去?”


    “上我這兒?你是說主公的府邸嗎?他沒來啊!”


    一路回答,脫下了鬥笠,將燈籠放在門邊,走進屋裏。


    “那小子到底上哪兒去啦?”


    冬馬焦急地說道。一路在他身旁盤腿坐下,他則起身到廚房去取茶杯,又順路拿了冰在木桶裏的鐵壺來。


    冬馬坐下,把茶杯遞給一路,替他斟了杯冰麥茶,又簡略地向他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冬馬見伊織總算翻譯完成,便出門張羅食材,想替他補補身子,誰知道回來時伊織卻已不見蹤影了。


    “——我好不容易買到了,回來一看,書齋裏卻已空空如也。”


    冬馬瞥了灶台一眼,上頭有隻圓滾滾的肥鬥雞垂頭躺著。


    “他隻身外出……?”


    一路沉下了臉,喃喃自語。冬馬回道:


    “應該是。現在彌平正在別院附近找人,如果找不到,應該就是進城了。雖然我不認為他會大半夜送翻譯書進城……”


    “這下可糟了。”一路喃喃說道,手指挾著下唇,若有所思。


    “糟什麽?”


    冬馬問道,索性直接以口就著鐵壺,喝起麥茶來。一路見他如此沒規矩,也不製止他,隻是答道:


    “其實我來就是為了叮嚀伊織公子別獨自外出。城裏的幾個捕頭說他們昨兒個和今天都看到了貌似奧野的男子;我命他們先別動手,偷偷跟蹤,好找出奧野的藏身之處,誰知卻跟丟了。雖然現在還無法證明那男子即是奧野,不過倘若奧野當真冒著被捕的危險回來,必然是另有目的;因此我才前來找伊織公子商量,希望在別院加派護衛,並請他盡量選在白天外出,出門時至少帶一名護衛隨行。如果伊織公子真的進城去了,我在路上怎麽沒碰見他呢?運氣真差。”


    一路苦著一張臉,啜了口茶。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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