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薩菲亞斯的夜晚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以前也都是這樣子嗎……)


    過去在這個房間看見的夜景,如今隻剩下模糊的記憶。是因為先前那段旅程長得出奇?還是——


    雖然是相隔許久之後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間,然而艾絲緹——艾絲泰莉莎·希戴斯·修拉賽因——卻無法抹去心中的陰霾,隻能憂鬱的轉身離開窗邊。


    小鳥蕾米莉亞正在籠中淺淺地打盹,同樣在地板上打瞌睡的拉培德似乎嗅到有人在房內走動的氣息,微微抽動鼻子之後睜開右眼。


    “嗚……”


    換做是平常,拉培德幾乎從不會對艾絲緹的動作產生任何反應。她越是努力想拉近與拉培德的關係,這隻狗越是擺出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它現在的反應反而讓艾絲緹重新意識到,它的主人尤利·羅威已不在自己身邊。


    “拉培德不冷嗎?”


    她輕聲穿越房間,小心不讓自己太過接近拉培德,最後在拉培德附近的沙發上坐下。


    “……”


    拉培德沒有逃開,但又再度閉上眼睛。艾絲緹輕歎一口氣,視線落在大狗身上那副熟悉的武醒魔導器上。


    “可以陪我聊聊天嗎?”


    艾絲緹還是試著這麽問拉培德。其實,現在早該是就寢時間,她也早已換上舒適的睡衣,但它平時表現出的行動,總是令人不由得懷疑它是隻聽得懂人話的狗。


    “……”


    拉培德銜在嘴裏的煙鬥像是在點頭般微微跳動,艾絲緹的嘴角立時浮現一抹笑意。


    “……都已經五天了……”


    自從尤利消失在薩武迪不落宮之後,時間轉眼已過了五天。


    因為巨大魔核的墜落,艾絲緹和她的同伴——拉培德、凱洛·卡培爾、莉塔·摩迪歐、雷文、茱蒂絲還有弗林·西佛——自此便失去了尤利的消息。混亂平息後,他們曾回到被巨大魔核砸成兩截的不落宮上搜索,卻遍尋不著他的身影。


    眾人擔心尤利被當時的巨大衝擊震落海中,幾天來一直努力搜索,卻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找到。弗林駕船在附近的海域不斷來回搜尋,就連外海也沒放過,隻是這連串的努力如今看來全是徒勞無功。


    “可是就算尤利不在……”


    弗林因為任務關係,逼不得已隻好暫停尋找尤利的行動。當他離開之後,凱洛率先打破沉默,戰戰兢兢地說:


    “就算尤利不在,我們也該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吧?”


    艾絲緹等人聽得麵麵相覷。


    (自己能做的事……)


    少了尤利在身邊自己還能做什麽?一想到這裏,艾絲緹的心情不覺愈發沉痛。


    一直以來,尤利總是一馬當先地帶領同伴做每件事情。隻是因為有他在身邊,自己才有勇氣一步步地向前邁進。


    直到現在,她的心還沒能接受尤利已經消失的事實。艾絲緹甚至無法想象,在缺少尤利的情況下,自己下一步該如何走下去。


    “……的確,那我先回薩武迪去好了。”


    莉塔用莫可奈何的語氣如此回答。


    “莉塔打算繼續去找尤利嗎?”


    不是啦。莉塔邊說邊歎氣,聳聳肩續道:


    “那個古代遺跡很有調查的價值,在那裏或許可以找到對艾絲緹有用的東西……”


    最後她像是在激勵自己般地說道:


    “堵上我莉塔·摩迪歐的名譽,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


    艾絲緹回憶起莉塔在回到薩武迪不落宮前,那一晚對自己所說的話:


    “我絕不會讓艾絲緹回去過著被囚禁的生活。誰都別想再把艾絲緹當成東西看待……”


    “我陪你去吧。”


    茱蒂絲如此提議。


    “啊……謝謝你。”


    莉塔笨拙地道謝,她的表情看起來安心了許多。


    “年輕人你呢?打算怎麽辦?”


    雷文抱著手臂,對最先提議的人如此問道。


    “我啊……應該會回丹格雷斯特去吧。”


    “好主意。先有海克力士,現在又有薩武迪,公會那邊的人應該都在提心吊膽吧。”


    雷文如此回答:“好吧,我也一起到那裏去好了。”


    他朝凱洛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艾絲緹,那你呢?”


    凱洛這時問她。


    “啊,我……打算回薩菲亞斯。”


    艾絲緹像是下定決心般如此說道。


    “這樣啊……但回去你打算做什麽?”


    茱蒂絲問道。


    “這個……那裏有很多人受了傷不是嗎?我想盡自己的力量多幫助一些人。”


    “等等!你真的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嗎?使用治愈術會對身體造成多大的負荷,你知道嗎……”


    莉塔一臉“這怎麽行”的說完,凱洛他們也紛紛用擔心的表情看向艾絲緹。


    “請不要擔心,我不會勉強自己的。而且我們也不能把拉培德留在這裏。”


    艾絲緹偷偷瞄向拉培德。它正看往另一個方向,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


    拉培德一定也很擔心吧。想到這裏,艾絲緹的胸口一陣抽痛——


    “自己能做的事……”


    艾絲緹喃喃自語著:


    “就算尤利不在身邊,我能做到的……不對!”


    她用力搖頭,緊緊皺起雙眉。


    (我得要去完成自己該做的事才行!對吧,尤利……)


    艾絲緹緩緩別過頭,仿佛在尋找事麽似地,眼神凝望著窗外廣闊的夜空深處。


    “早安,蕾米莉亞。終於起床了嗎?”


    艾絲泰莉莎看進擺置在沙發旁的鳥籠,吊掛在細長欄杆上的籠子,此時終於傳出一陣還帶點惺忪睡意的鳥鳴。方才她離開房間要到餐廳去的時候,鳥兒還把頭埋在柔軟的羽毛裏做著美夢。


    造成的陽光透窗而入,在地板上映照出窗框的格線。每當艾絲泰莉莎·希戴斯·修拉賽因用完早餐回到房間,迎接她的總是眼前這滿屋子的陽光。


    “來,吃飯囉。”


    她打開小巧的籠門,在裏頭放進數種穀物混合而成的飼料。


    名叫蕾米莉亞的小鳥正停在籠裏的棲木上,用力振動它淡橘色的羽毛。


    這已經是第幾隻了呢?艾絲泰莉莎打從懂事以來,房裏永遠少不了鳥兒的身影,但小鳥的數量總是隻有一隻,她從未同時養過一隻以上的小鳥。


    大部分的小鳥都很早起,一早就會用歌聲把自己——以前還連同母親、父親都一起從睡夢中叫醒。


    直到遇見蕾米莉亞後,她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一早會賴床的鳥兒。明明不是夜行性鳥類——她沒有親眼見過,隻聽說有這樣的鳥——卻像蕾米莉亞會在早上睡過頭的鳥,她以往從未在任何一本書上看到過。艾絲泰莉莎從小就喜歡往城裏的圖書室跑,城裏的書籍她幾乎全都讀過。


    每當原有的小鳥死去,新的鳥很快就會被送來。艾絲泰莉莎從來沒有機會挑選過自己想養的鳥,甚至不知道這些生物是如何被送進這座城堡裏頭。她不明白帝國物資流通的機製,往後也沒有機會知道。因為,沒有人期望她去學這些東西。


    然而,艾絲泰莉莎還是從蕾米莉亞這樣的小鳥身上學到一件事。那就是外麵的世界裏,存在著無數種書本上提都沒提過的事物。


    啾啾。


    小鳥喝完水,清了清喉嚨之後,終於開始發出清澈婉轉的鳴叫聲。艾絲泰莉莎微笑著離開鳥籠邊,視線移向一旁的書桌上。


    昨晚剛讀完的兩本書,現在正整整齊齊地疊在那裏。比較厚那本是


    以淺顯的筆法,介紹分布在提卡·琉米雷斯各地的美麗花朵;而比較薄那本,則是寫給孩子們看的圖畫書,內容是數十年前發表的連環作品,描述一位小男孩的冒險故事,這本書則是其中的第三冊。


    從小到大,艾絲泰莉莎不知已讀過這本圖畫書多少次。蕾米莉亞這個名字,就是來自於男孩在冒險途中,第一個城鎮上所遇見的少女。這位少女隻在故事的第一冊登場,書中之後並未提及她往後的任何遭遇,看來,故事的作者對這位女孩似乎沒有太大的興趣。


    自從看過這個故事以後,艾絲泰莉莎便把自己養的每隻鳥都取名為蕾米莉亞。


    (得去還書才行……)


    前天造訪圖書室的時候,司書譚克提說過這兩天會進不少的新書,可以的話她希望今天可以借到那些新書。雖然不知道書的內容,但應該夠自己好好讀上一段時間了。


    “這麽說來……”


    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見弗林,也是在前往圖書館的時候,往昔的回憶不禁浮現在艾絲泰莉莎的心中。


    §


    “艾絲泰莉莎殿下,請問要到何處?”


    一打開房間大門,護衛的騎士立即如往常般地出聲詢問她。


    “我要去圖書室。”


    艾絲泰莉莎隨口回答,心想:這個聲音好像是第一次聽到。


    “請讓我護送殿下。”


    身為下任皇帝後補人選之一,艾絲泰莉莎無論到城內任何地方,身邊永遠都有護衛騎士隨侍在側。擁立艾絲泰莉莎的評議會,與支持先帝外甥尤提爾的帝國騎士團之間,一直維持著微妙的緊張關係。隻是艾絲泰莉莎本人對此毫不知情,雖然沒有護衛騎士陪伴就哪兒也去不了這點,讓她覺得有些不便,但自幼就是如此生活的她,現在也早已習以為常。


    騎士雖然負責護衛,但通常隻會護送艾絲泰莉莎到圖書室的門口。當她在圖書室中自在讀書的期間,騎士將會留在走廊上隨時待命。


    但今天,這名騎士不但幫艾絲泰莉莎打開圖書室的大門,甚至連自己也作勢要跟她一起進入圖書室。


    “啊,送我到這裏就可以了。”


    聽艾絲泰莉莎這麽說,這位騎士才像是嚇到般突然回過神來。


    “非、非常抱歉!我有很多地方不習慣,真的很對不起!”


    他慌張地道著歉。


    “沒關係,不必在意。若有需要看書借書的話,騎士團也可以進圖書室的。要和我一起進來嗎?”


    “豈敢冒犯艾絲泰莉莎殿下,我在外麵等就好。”


    “這樣啊……那謝謝你。”


    看見艾絲泰莉莎揚起微笑,這位全身裹著甲胄的騎士顯得更加慌張,連忙往走廊角落走去,發出一陣金屬碰撞、鏗鏘鏗鏘的聲音。


    (好年輕的聲音,這個人大概才剛被分派到這裏吧?)


    之後一段時間,艾絲泰莉莎沉浸在書本的世界裏,當她帶著借來的書回到房間途中,與走廊上那名等待的騎士沒有任何交談。


    一直到下次見麵,兩個人才開始有了進一步的對話。


    那是個烏雲密布的午後。


    像平常一樣,艾絲泰莉莎走過長長的走廊,用自己的手推開圖書室的沉重大門。今天的護衛是個與她相識多年的老騎士,這位騎士手中正抱著好幾本艾絲泰莉莎打算拿來還的書。


    今天有點冷,艾絲泰莉莎從老騎士手中接過書本,獨自走進圖書室。一進室內,陰冷的空氣立即刺激著她的肌膚,讓她有點後悔剛才把披肩留在房裏沒有帶來。正當考慮是否要回房一趟時,她聽見學術類書本的書架那裏隱約傳來人聲,聽起來,像是某個人正在低聲複誦著書本的標題。


    (真難得……會是誰呢?)


    此刻的城裏,正是執勤人員最忙碌的時間,要在圖書室裏遇見別人是一件很難得的事。


    但艾絲泰莉莎毫不心怯,隨手把要還的書本放進一旁的推車——司書譚克提總是用它來搬運書本——然後,便直接走向書架的另一側。


    “啊!”


    聲音的主人注意到有人出現,像是嚇一跳般地轉過頭來。


    “午安。”


    “……!”


    那名青年有著一頭金發,他睜大了美麗的寶藍色眼睛,表情這時因為緊張而顯得十分僵硬。那頭燦爛的金發深深吸引住艾絲泰莉莎的目光。雖然他沒穿甲胄,但從身上的製服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名騎士。


    “你在找什麽呢?也許我可以幫上忙。”


    “艾、艾絲泰莉莎殿下……!?”


    (……他是誰呢?)


    艾絲泰莉莎感覺自己似乎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


    “我不知艾絲泰莉莎殿下會在這裏,請殿下恕罪!”


    青年在原地肅然而立,同時報上自己的姓名和所屬單位。


    “弗林·西佛……是之前護送過我的那一位嗎?”


    “是的!我今天下午碰巧不必值班。”


    艾絲泰莉莎對自稱弗林的騎士投以一個微笑。


    “所以你就來圖書室找書嗎?這裏的藏書很多,不習慣的人應該會覺得很頭痛吧?要是譚克提在的話就好了。”


    “司書閣下今天好像休假。”


    這樣啊。艾絲泰莉莎一聽,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難怪一直沒見到譚克提的身影,換做是平常,他早就衝出來接待自己了。


    “你們剛好在同一天休假啊。你既然認識譚克提,就代表你經常來圖書室囉?”


    “不……”


    自稱弗林的青年露出有些難為情的表情。


    “我沒有這麽用功。隻是最近在調查一些事情,所以來過圖書室幾次。今天是想調查阿斯特飛斯環狀連峰的氣候,還有從連峰內輪往外輪海域移動時的潮流狀況……我知道書名,可是不知道那本書擺在哪裏。”


    弗林說出一個書名,視線繼續在書架上來回巡視。


    “是演習要用的嗎?”


    說話的同時,艾絲泰莉莎迅速地從幾步之外的書架上拿下三本古書。


    “是這些嗎?跟氣候還有航海有關的書幾乎都放在這裏。”


    “……太驚人了。”


    弗林連忙從艾絲泰莉莎手中接過書本,同時難以抑製地露出驚訝表情。


    “這座圖書室對我來說就像個無邊無際的廣大世界,看來艾絲泰莉莎殿下一定經常在這裏讀書。”


    “我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在這裏……”


    艾絲泰莉莎回答。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


    艾絲泰莉莎似乎想說什麽,但說到一半就把話吞了回去。


    弗林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她,隨即察覺這樣做相當失禮,連忙把視線移開。


    “啊,這本書我有讀過……書裏關於海潮的部分有點難找,要不要我來告訴你內容在哪裏呢?”


    艾絲泰莉莎邊說,邊用手指向靠在窗邊的那張大書桌。


    (這個人不像是會看圖畫書的樣子。如果我跟他說,將來我想親手幫蕾米莉亞把故事寫下去,一定會讓他很困惑的吧……)


    “非常謝謝,可以勞煩艾絲泰莉莎殿下嗎?”


    弗林戰戰兢兢地問。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經被手裏這幾本書的厚度嚇得不輕,要把這些書從頭到尾看完,對他來說多半是件苦差事。


    “不用客氣,我有很多時間。”


    艾絲泰莉莎踩著清脆的腳步聲走過光亮的地板,最後在書桌旁厚實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那就煩勞殿下了。”


    弗林先是畢恭畢敬地向艾絲泰莉莎行了個禮,然後在她對麵坐下。書桌角落擺著好幾盆譚克提精心


    栽培的盆栽。


    “有關外輪海域的部分……在這裏,這裏的解釋會比較簡單,建議你可以夾一張書簽在這裏。”


    “謝謝。”


    弗林伸手按住艾絲泰莉莎打開的那一頁,開始在四周尋找可以用來當書簽的東西,不久之後,他發現一片枯葉正掉在盆栽後麵。


    “用這個好像不太行……”


    弗林撿起枯葉放在打開的書頁上,不一會兒又把它放回原處。


    “嗬嗬。”


    “呃……”


    聽見艾絲泰莉莎笑了,弗林臉頰一紅,說道:


    “抱歉,我是空手來的……不過,我已經記下頁數了。”


    “你誤會了。我笑,是因為你跟我想的事情完全一樣。”


    “是這樣嗎?”


    “不過那是小時候的事了。”


    看見窗外的雲層終於微微透出陽光,艾絲泰莉莎雙眼流露出回憶的神色。


    “我經常跟母親來這裏。尤其是父親過世之後幾乎每天都來……”


    “您的父親應該……”


    艾絲泰莉莎點點頭,繼續說道:


    “我父親在我八歲的時候死於人魔戰爭。因為母親繼承修拉賽因的家族血統,所以父親過世之後我們還是被允許繼續住在城裏。”


    “這是理所當然的,修拉賽因家族可是皇族的血脈啊。”


    弗林的語調變得有些緊張,但艾絲泰莉莎沒有留意。


    “當時我經常吵著要讀書,所以母親每天都帶我來這裏,有時還會把我交給譚克提照顧,好去辦自己的事,害得譚克提都沒辦法做自己的工作,我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呢。”


    “哈哈。”


    弗林不由得笑出聲來,連忙逼自己恢複正常的表情。


    “失禮了。”


    “有一天,我把一本很厚的、而且是禁止出借的書帶到這裏來看。那天母親也是跟平常一樣到別的地方去辦事,可是,卻比平常還早回來……”


    艾絲泰莉莎望向變得越來越明亮的天空。


    “我還想再看一點,但那本書禁止出借,得等到隔天才能繼續看下去。那時,譚克提就拿種在圖書室裏一盆花的葉子給我當書簽。”


    “您是在讀長篇故事嗎?”


    “不,是年表。”


    “年、年表——!?”


    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弗林十分詫異。艾絲泰莉莎看著他,微笑道:


    “年表可是很有趣的。一邊看年表一邊想象當時發生的事情,你會發現當時的情景好像在自己眼前一樣。你喜歡曆史嗎?”


    “還算喜歡吧。不過,當我還在那個年紀的時候,幾乎每天都在外麵玩到天黑才回家,很少乖乖讀書。而且最常跟我一起玩的尤利……不,該說是我的童年玩伴,他也不是那種會靜下來看書的人……”


    弗林用半是懷念、半是苦悶的表情如此說道。


    “尤利?”


    “啊,是的。那是我童年玩伴的名字。以前他也曾經是騎士團的成員,隻是時間很短。”


    “這樣啊。童年玩伴……真令人羨慕。”


    艾絲泰莉莎喃喃說完,便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那件事,現在已經成了美好的回憶了。”


    她幽幽地說。


    “咦?”


    “我是指把樹葉當成書簽那天的事。其實,我還不小心摔破了盆栽。我記得母親那時還不停地向譚克提道歉……在那之後,不到兩年母親就因病去世了……”


    “艾絲泰莉莎殿下……”


    弗林如夢初醒般地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


    “真的非常抱歉,竟然讓艾絲泰莉莎殿下浪費這麽多時間跟我說話。我看我還是趕緊把這些書拿回房看完才對!”


    他拿起桌上的三本書,轉身就要告退。


    “弗林先生。”


    他回過頭,柔順的金發隨之揚起。


    “請您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那……弗林。艾絲泰莉莎重新喚了他的名字。


    “我們還會見麵嗎?”


    “下次我會帶書簽過來的。”


    “嗬嗬。”


    看弗林露出微笑,艾絲泰莉莎的嘴角不由得也跟著微微上揚。


    ——從那天開始,在圖書室見麵便成了兩個人的共同習慣,弗林總是謹守本分,謙虛恭敬到過度拘謹的程度,讓她深深感覺到他的個性相當正直。


    過去,艾絲泰莉莎從未想象過自己會跟騎士有這樣親密說話的一天。弗林跟那些隻會按照命令行動、沒有絲毫通融餘地的騎士不同。艾絲泰莉莎對他特別有好感。對於沒有聊天對象的她來說,與弗林的相遇是她寶貴的經驗。


    到最後,即使是在圖書室以外的地方碰到麵,兩人也會彼此交談。


    兩人最後一次碰麵是在一個星期前,艾絲泰莉莎到大廳去參觀新掛上的畫,之後準備回房間的路上。


    “弗林。”


    一看見正匆忙從附近經過的弗林,艾絲泰莉莎出聲向他打招呼。


    “艾絲泰莉莎殿下。”


    “你好像很忙呢。”


    弗林的額頭上還淌著汗水,艾絲泰莉莎心想,他大概是要回房間換衣服吧。


    “是,等會馬上就有任務……”


    弗林正打算繼續說下去,但隨即有所顧慮地看了她身旁的護衛騎士一眼。


    “最近……可能要跟著騎士團參加出巡。”


    最後他隻是簡短這麽說。


    “這樣啊,請多小心……”


    “謝謝殿下關心,那麽我先告退了。”


    她目送弗林加快腳步離去的背影,


    (原本想推薦他去看新的畫……看來他真的很忙呢。)


    艾絲泰莉莎心底湧起一股遺憾。


    §


    把介紹花的書和圖畫書還回圖書室之後,艾絲泰莉莎帶著一本討論語言學的新書回到房間。剛進房便聽見一陣啪嗒啪嗒的聲響。


    她嚇了一跳,但很快就發現那是小鳥拍動翅膀的聲音。


    仔細一看,鳥籠的門是開著的。


    看來自己呆在圖書室的期間似乎有女侍進來打掃,卻在幫鳥籠換水時忘了把門關緊。


    “蕾米莉亞。”


    艾絲泰莉莎將書本擱在桌上,朝正在天花板上來回盤旋的小鳥伸出手臂。


    啾啾啾。


    淡橘色的嬌小身影輕輕降落,最後在艾絲泰莉莎手背那散發美麗光輝的魔導器上頭駐足。搖頭晃腦的天真模樣,真是說不出的可愛。


    “以後不可以這樣哦,蕾米莉亞。怎麽可以一個人跑到籠子外麵……很危險的。”


    腦中這時突然浮現起母親的身影,多半是因為剛剛回憶起跟弗林相遇經過的關係吧?


    (魔導器……當初就是母親為我戴上的……)


    §


    還記得那是個非常炎熱的日子。


    前任皇帝克魯諾斯十四世在這天夜晚舉行每年慣例的盛大祝壽慶典。


    當時她才剛滿四歲,父親正參加遠征,不在她的身邊。


    “這裏的空氣真糟,而且大家都在喝酒……”


    在大廳裏跟幾個熟人打過招呼之後,母親便牽著艾絲泰莉莎的小手來到庭院裏。


    園中的樹上掛滿五彩繽紛的提燈,四周飄揚著熱鬧的音樂。鋪有雪白桌巾的餐桌上擺滿各種艾絲泰莉莎也能吃的甜鹹點心。


    到處都是發出歡笑的人群,不隻是貴族,就連官員們也扶老攜幼地來到這裏感受節慶的歡樂氣氛。跟屬於正式場合的大廳不同,這裏的氣氛更加輕鬆且熱鬧。


    “小妹妹,這些給你。


    ”


    一位陌生男子搖搖晃晃地走近過來,把好幾顆糖果放進艾絲泰莉莎手掌心。這個人似乎喝了不少酒,看起來醉醺醺的。


    “謝謝叔叔。”


    “那裏在表演雜耍哩。”


    正當男子向艾絲泰莉莎和母親這麽說的同時,水池前方傳來一連串響亮的喇叭聲。圍繞在那裏的人群立刻爆出一陣歡呼。


    “媽媽,我也想去看那個!”


    “好啊。”


    母親對艾絲泰莉莎一笑,牽起她的手走向人群。圍觀的人們看見幼小的艾絲泰莉莎,主動讓出空位讓她和母親來到人群最前麵。


    場中央站著兩位宮廷雜耍師,其中一位穿著筆挺的正式禮服,另一位則把整張臉塗成白色,一身綴滿蕾絲的滑稽服裝,手拿喇叭,作小醜的打扮。身穿禮服的男子朗聲道:


    “……各位看官,為了祝賀陛下禦體健康,這最後一段表演呢,我們就要把根陛下歲數一樣多的魚兒從這池子移到這把劍上!”


    在男子的吆喝下,全場觀眾的視線全都集中到男子手裏那把閃耀銀光的長劍上。


    “呀——!”


    水池的另一頭突然傳出歡呼聲。原本那名小醜丟下手中喇叭,整個人跳進水池裏頭,濺起的水花灑得池畔觀眾驚呼連連——隻是人人都還是滿臉笑容——並且紛紛從池畔退開。


    艾絲泰莉莎興奮地緊盯著池中的小醜不放。這座水池是由園丁臨時挖出來的,水深僅至膝蓋,池中養著許多金色的魚兒。魚兒們在小醜的腳邊悠遊跳動,激起的水波在水麵上畫出複雜的圖案。


    “快快快,快把魚丟過來!記得丟準一點啊!”


    池邊的雜技師高聲一喊,小醜點了點頭,隨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從水裏抓起一條魚,接著把魚高高拋向身穿禮服的男子。


    魚兒的鱗片閃閃發亮,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朝男子手中的長劍劍尖直落而下。男子動作利落地向前一刺,長劍隨即貫穿還在活蹦亂跳的魚兒。


    在觀眾們此起彼落的驚歎聲中,魚兒一條接著一條地從小醜手中拋出——有幾隻還故意被拋向觀眾的方向——轉眼間已有數十條魚被從腹部貫穿在長劍上。


    “等、等一下!”


    身穿禮服的雜技師舉著串滿魚兒的長劍,表現出一副重得拿不動的樣子,伸出一隻手製止小醜繼續丟魚過來。


    “已經沒地方可串啦,陛下的年歲實在算也算不完,就憑這短短一把劍又怎麽能夠表現陛下的長壽呢。陛下實在是多福多壽啊!在場的各位,讓我們一起為陛下的健康幹一杯!”


    走出水池的小醜用喇叭吹出滑稽的旋律,觀眾們全都圍在雜技師身邊拍手叫好。不久之後觀眾們逐漸散去,各自回到餐桌邊繼續談笑飲酒。


    但是艾絲泰莉莎卻沒有離開,反而蹲在水池邊動也不動。


    (小魚兒們……)


    “艾絲泰莉莎,我們也去喝點東西吧。”


    “……媽媽,這些小魚……好像很痛呢。”


    劍上的小魚還未斃命,有些正扭動著身體拚命掙紮,有的則已經是奄奄一息。


    “小心一點,這可是真的劍啊。”


    母親對正在舉杯痛飲的兩位雜技師投以責難的視線,準備伸手把這把串滿魚的劍從女兒的麵前拿開。這把劍被隨意丟棄著,有一半的劍身浸在水池裏。母親從魚的身上拔出長劍,把魚留在原處。


    “啊!”


    突然間,母親像觸電般地把手縮回來。艾絲泰莉莎發現母親手指滲出了鮮血,看來是不小心碰到了刀刃。


    “媽媽受傷了!”


    “不要緊,隻是小傷而已。”


    母親這麽說,同時四處張望,想請在附近的女侍來幫忙。然而此時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們。


    艾絲泰莉莎毫不遲疑地抓起母親的手,把自己的小手放在母親的傷口上。


    “媽媽……乖乖不要動。”


    “……艾絲泰莉莎?”


    艾絲泰莉莎輕輕閉上眼睛。


    (請把媽媽的傷治好吧)


    “媽媽……傷已經好囉。”


    當她重新睜開眼睛時,母親的手指已經恢複了原本的白皙潔淨,就連沾在手指上的血液也消失得一幹二淨。


    “艾絲泰莉莎,你……你也……”


    母親的聲音在顫抖。但她隻是翩然一笑,眼神轉向水池中奄奄一息的魚兒——有幾隻正浮在她伸手可及的範圍內。這次連祈禱都不用,隻見她伸手輕輕一揮,魚兒們便一條接一條地恢複活力開始遊動起來,好像連魚鱗都沒有受過傷一樣。


    艾絲泰莉莎滿足地在原地站起身。


    “媽媽……?你怎麽了?”


    艾絲泰莉莎永遠無法忘記母親當時的表情。那是一種同時混雜著放心與不安,又充滿開心之情的眼神——


    “我們回房去吧。”


    “咦?可是,我還想喝水果茶耶。”


    艾絲泰莉莎緊盯著附近幾個孩子手中的玻璃杯——杯中裝滿紅寶石般的甘甜液體——她不甘心地嘟起小嘴。


    “待會再請人送來房裏,我們快走吧。”


    “……”


    母親正打算帶著艾絲泰莉莎穿過庭院回到城內,她們背後傳來孩子們的叫喊聲。


    “池裏還有魚!”


    “剛才有魚沒有被刺穿嗎?”


    母親的腳步變得越來越快。最後艾絲泰莉莎幾乎是被拖著回到自己的房間。


    等房間的門緊緊關上後,母親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艾絲泰莉莎,在這裏等一下。”


    說完母親便走進隔壁房間,不久後折了回來,手中已經多了一個鑲著美麗寶石的手環。


    “……幸好有先把這樣東西準備好。來,艾絲泰莉莎,今天開始你要戴上這件東西。”


    “好漂亮的飾品。”


    艾絲泰莉莎看得兩眼發亮,這個手環跟平時母親戴在手上的手環外形十分相似。


    “飾品……?”


    母親的嘴角微微上揚。


    “沒錯,這東西對你來說是不折不扣的裝飾品……”


    “好漂亮,好漂亮。謝謝媽媽!”


    “雖然你不需要這種東西,但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要好好戴在手上才行哦。”


    艾絲泰莉莎覺得這個飾品似乎沉重了點,但她畢竟沒有對象可以比較。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幫自己戴上手環,然後向母親道謝。


    窗外突然傳來爆炸聲,夜空頓時一片明亮,原來庭院裏正在施放祝賀的煙火。


    (這個手環很漂亮,煙火也很漂亮,可是我還是好想要跟媽媽一樣的胸針哦……)


    母親的洋裝胸前戴著花朵造型的胸針,所散發出的光輝遠比艾絲泰莉莎的手環還更加耀眼。


    (為什麽要戴上這手環呢?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呢……)


    一直到好幾年後,她才知道手上的裝飾品原來是發掘自古代遺跡的貴重魔導器。


    §


    想起第一次與弗林相遇那天兩個人半途中斷的對話,艾絲泰莉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其實,她並沒有對弗林撒謊。隻是之後發生的事跟自己所說的有點出入。


    (盆栽掉到地上時,我嚇得蹲坐在圖書館的地板上……)


    對於一個八歲女孩來說,過大的書本把盆栽推離了原有的位置。盆栽因此從書架上重重摔落,發出轟然落地的巨大聲響。


    所幸花盆本身相當堅固,掉落之後並沒有破碎。然而當艾絲泰莉莎一時情急蹲下來察看,映入眼簾的是寸斷的草莖與散落一地的葉子,還有來不及逃離而


    遭殃的昆蟲殘骸。這隻蟲子似乎直接被盆栽給壓中,半邊翅膀鬆垮垮地攤在身體之外。


    “對不起……!”


    艾絲泰莉莎下意識地把手放到殘破不堪的植物上頭,魔導器正戴在她的手腕上。


    “艾絲泰莉莎!”


    她聽見母親呼喚自己的名字,譚克提急促的腳步聲也同時傳來。


    “公主殿下!艾絲泰莉莎殿下!”


    聽見譚克提的叫喊,艾絲泰莉莎如夢初醒般地把手縮回來。她下意識地感覺到,自己剛剛的動作絕不能讓人看見。


    “啊,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該把盆栽放在這種地方。殿下沒有受傷吧?”


    “沒事的,譚克提。是小女自己太不小心,該說抱歉的是我們才對。”


    母親這麽說,同時牽起艾絲泰莉莎的手站了起來。


    “請別弄髒您的身體了。這裏交給我來清理就好……”


    司書戒慎恐懼地蹲下,扶起倒地的盆栽。落地的衝擊在花盆上製造出不少裂痕,然而種在裏頭的植物卻是連莖帶葉的完好無缺,就連含苞待放的花蕾看起來也分毫無損。


    翅膀拍動的聲音隱隱傳來,活蹦亂跳的紅色小蟲從葉子上飛起。艾絲泰莉莎靜靜注視小瓢蟲渾圓的身軀,目送它飛向遠處。


    §


    “蕾米莉亞,該回家囉。”


    艾絲泰莉莎輕輕抓起小鳥,把小鳥放進鳥籠裏頭。她非常小心,生怕一用力就會讓小鳥受傷。


    她從未試著幫曆代的蕾米莉亞延長壽命。艾絲泰莉莎的母親一直希望女兒能過普通女孩的生活,也經常要求她盡可能不去動用治愈術的能力。如今艾絲泰莉莎當然可以理解母親當初的苦心,雖然在自己的房間裏使用能力根本沒有人會知道,但她還是沒有這麽做。


    自己在城裏碰的上麵的人根本寥寥可數,除了教導自己學業與劍術的家庭教師之外,就是幾位負責侍奉自己的女侍。生活上所需的一切東西總會在自己察覺前就準備妥當,她從沒有必要去提出要求,也沒有選擇的餘地。這樣的生活雖稱不上快樂,但艾絲泰莉莎也從未感到不滿。看來今天又是平靜的一天,艾絲泰莉莎打算用讀書打發掉就寢前的時光。


    然而,那天卻和平常不同。


    當她即將把新借來的書讀完之前——她得知了弗林·西佛正遭遇生命危險的消息。那時,時間才剛入夜。


    “……是小隊長吧?”


    “沒錯沒錯。聽說啊……”


    晚餐時間過後,艾絲泰莉莎路過騎士宿舍時隱約聽見交頭接耳的說話聲,聲音似乎是來自在宿舍休息的衛兵們。


    (小隊長……!?)


    她聽得心頭一震,在宿舍虛掩的門前停下腳步。


    “聽說這次的情況真的很危險啊。還好最近我都被分派在城裏留守……”


    “要是真有人要取他們的性命,那弗林小隊長不就……”


    (!)


    “你們!”


    “……艾絲泰莉莎殿下!?”


    宿舍內的兩、三個騎士原本正坐在椅子上閑聊,一看清衝進房間裏的身影,連忙站起來行禮。


    “你們說有人要去弗林的性命,是真的嗎!?”


    “啊,呃……那些都隻是聽說……”


    騎士個個都不知所措地麵麵相覷著。


    “那主使者是誰!弗林知道這件事嗎?”


    “呃,應該不知道才對。這隻是傳聞……”


    沒錯吧?騎士們紛紛相互點頭附和。


    “……”


    艾絲泰莉莎聽完後不再說話,帶著僵硬的表情離開了宿舍。


    回到自己房間後,艾絲泰莉莎依然對剛才的事耿耿於懷。雖然不清楚真實狀況,但既然知道弗林可能有生命危險,她實在無法裝作若無其事。


    (得趕快通知弗林才行……)


    當她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走出了房間奔跑在前往弗林房間的走廊上。


    “艾絲泰莉莎殿下!”


    負責護衛的騎士出聲阻止她。宿舍內的幾個騎士似乎已將剛剛的事知會城裏各個駐防單位,平時負責護衛她的騎士自然也不例外。


    “艾絲泰莉莎殿下!”


    兩名護衛騎士從後麵追上來。


    艾絲泰莉莎暗自慶幸自己帶了護身用的劍在身上。


    “請您回房!”


    “我現在不能回去!”


    艾絲泰莉莎堅定地搖頭,用手碰了碰梳成髻的頭發。此刻,她突然也覺得洋裝長裙的裙裾變得非常礙事。


    “要您回去是為了您好!”


    騎士緩緩逼近過來,艾絲泰莉莎毫不退讓地怒視著對方。


    “請不要再靠近我。”


    “殿下,請不要衝動,不然您會受傷的。”


    “我也懂得用劍。”


    艾絲泰莉莎一心隻想立刻去見弗林,她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厭惡自己處處受製於人的生活。


    (再拖下去弗林就危險了……)


    “沒辦法,請原諒我們冒犯了……”


    正當騎士們舉起手中長劍的同時——


    “喂!找到了!在這裏!”


    從樓梯的方向傳來一陣怒吼聲。


    “拜托你們!請讓我過去!”


    艾絲泰莉莎隻好哀聲請求。要是引來了更多騎士,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突圍。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弗林!”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來到騎士附近。


    “嗚哇!”


    看見兩名騎士瞬間被打倒在地,艾絲泰莉莎臉上浮現了喜悅的光芒。


    “弗林!?你來幫我了嗎!”


    然而回頭一看,她卻驚愕地睜大了眼。


    “你……是誰?”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位從未謀麵過的青年,此人無論是身高還是年齡雖然都與弗林相若,但不同的是他留著一頭長長的黑發,眼神中散發著堅強的意誌。


    此時又有幾名騎士闖進大廳,朝他們所在的地方快速奔來。


    “可惡,明明可以偷偷溜走的,這下麻煩了。”


    青年一臉莫可奈何的表情。嘴裏抱怨的同時,手中的長劍劃出美麗的弧線,來襲的騎士們應劍紛紛倒地,且所有人都是被他的刀背擊昏了意識。


    (好厲害!可是這個人到底是誰……)


    一看著那個人左手腕上戴著武醒魔導器,艾絲泰莉莎不動聲色地拿起裝飾在大廳裏的古董花瓶。


    “嘿!”


    她抓著花瓶從背後用力往青年的頭上砸去,青年慌忙閃身避開。


    “你幹嘛啊!”


    他大聲地斥責她。


    “因為……你不是城裏的人吧!”


    “我看起來不像城裏的人?那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青年語帶嘲諷地說。


    “尤利~~羅威!你躲去哪了啊~~!”


    又是一聲喊叫傳來。


    (咦!?)


    “你這無恥的逃犯,我知道你已經逃走啦~~”


    艾絲泰莉莎聽過這個聲音。說話的人應該是修凡部隊的幹部——路卜藍的部下——亞迪克爾。


    (尤利……逃犯……咦,尤利!?)


    艾絲泰莉莎忽然清醒過來,抬起頭仔細端看青年的長相。


    (我記得,弗林的童年玩伴也叫尤利……不會是他吧……)


    “你是尤利·羅威?你該不會是弗林的朋友吧?”


    “是啊,我是他的朋友沒錯。不過,你怎麽知道?”


    青年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你以


    前曾經加入過騎士團對嗎?”


    “隻有一小段時間而已啦。”


    過去弗林曾經多次談到尤利的事,他們兩個是一起加入騎士團的,但尤利卻在不久之後就辭去了騎士的職務。


    (可是為什麽會叫他逃犯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是弗林告訴你的嗎?”


    尤利一邊監視樓梯附近的動靜一邊問她。


    “是的。”


    “嘿~沒想到城裏頭也有那家夥可以聊天的對象啊。”


    尤利一臉出乎意料地說,就連艾絲泰莉莎此時也不得不讚同他的說法。平常的弗林,看起來的確不像是個喜歡談論私事的人。


    “啊,尤利先生!有一件跟弗林有關的事!”


    艾絲泰莉莎繞到尤利的正前方。


    “等一下,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尤利訝異地打斷她的話。


    “我知道你認識弗林,可是騎士團的人為什麽要追著你跑啊?”


    “這個……”


    騎士們的腳步聲這時越來越近,尤利不由得低聲咒罵,說道:


    “雖然很想問個清楚,不過看來你我都沒有多餘時間可以浪費。你可以先帶我去找弗林吧?”


    “啊,可以的!”


    艾絲泰莉莎慌忙答應,立即跟著尤利邁開步伐。


    §


    “收拾得真幹淨……”


    走進弗林的房間,尤利有些意外地說著。


    剛打開手邊的台燈,一副整齊的景象便浮現在昏黃的燈光中。床上的被單沒有絲毫皺褶,書桌上空無一物;備用的長劍被細心收藏在牆上,附近還掛著一幅被大大裱框起來的“騎士心得”。


    “看來弗林似乎是出遠門了。”


    “怎麽會……”


    艾絲泰莉莎這時才想起,弗林曾經說過要參加騎士團出巡的事。


    (……晚了一步嗎?)


    “好啦,你到底幹了什麽壞事啊?”


    聽見尤利這麽問,艾絲泰莉莎不悅地答:


    “為什麽這麽問?我又沒做過任何壞事。”


    “那騎士幹嘛追著你跑?看來城裏的事果然都不能用常理判斷啊。”


    “……”


    (也就是說這個人做了什麽壞事嗎?不然怎麽會被關在牢裏?)


    “那個……尤利先生!”


    艾絲泰莉莎不自覺的加重了語氣。


    “怎麽啦,突然這麽激動?”


    “詳細的情形我不能說。可是,弗林現在有生命危險!我想去通知弗林這件事!”


    有一瞬間,尤利像是無法理解她說的話。


    “想去的話去不就好了嗎?”


    (想去的話……去不就好了嗎……)


    這回輪到艾絲泰莉莎被尤利的話嚇了一跳。這位青年似乎認為,凡事照自己的意誌行動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然而對於想要出城都會被騎士們以蠻力阻止的自己來說,所謂的自由意誌,根本是件難以想象的東西。


    “我……”


    “我還有急事得去辦,等外麵那些家夥安靜下來之後,我得回庶民區去才行。”


    “庶民區……”


    別說是庶民區,艾絲泰莉莎不但連市民區也從未去過,甚至對貴族區也不甚熟悉。她曾經聽弗林談過幾次自己從小生長的庶民區,他和尤利從小就像一對親兄弟般在那裏生活。


    “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請你把我一起帶走。至少把我送到城外……”


    唔……聽完她的話,尤利的表情放鬆了下來。


    “看來你也是有苦衷的。不過,至少也先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吧?”


    艾絲泰莉莎正要開口說出自己的名字。


    “碰!”的一聲,房間門卻突然在此時倒下。


    有人從房間外把門一腳踹了開來——


    “呀!”


    另一個艾絲泰莉莎未曾見過的男子出現在倒塌的房門口。男子的頭發分別染上紅色、黑色和金色,正以死氣沉沉的眼神緊盯著尤利的背影。


    “乖乖來喂我的劍吧……”


    “進來前也至少先敲個門吧?”


    尤利一副“真沒禮貌”的口氣埋怨著,依舊沒有轉身麵對男子。一旁的艾絲泰莉莎隻能滿心緊張地屏息以待。


    “我是劄奇……!記清楚了!我就是即將殺死你的男人。”


    自稱劄奇的男子把頭歪向一邊,緩緩舉起雙手中的劍。


    “記清楚然後去死吧,弗林·西佛——!”


    (他說……弗林!?)


    艾絲泰莉莎和尤利不約而同地看了彼此一眼。看來這個殺手是來暗殺弗林,卻把尤利誤認為自己的目標——


    “等一下,你搞錯了……”


    尤利才剛開口,劄奇已飛快地衝向他的身邊。


    “我說等一下!我不是弗林……啊,可惡!”


    麵對發瘋般不停揮劍的劄奇,尤利逼不得已隻好應戰。


    “很不錯嘛。”


    “啥?哪裏不錯啦?我這裏可是一點也不好啊!”


    尤利用手中長劍瞄準劄奇的肩膀刺去,帶起一片血沫。


    “啊哈哈哈!”


    難以置信的是,劄奇反而越來越顯得興奮。仿佛受了傷的血腥味都使他的動作因此變得更為敏捷。


    “我來幫你!”


    艾絲泰莉莎二話不說的衝到尤利身邊。


    “不要過來!”


    “可是……!”


    尤利對艾絲泰莉莎在這種情況下仍沒有膽怯似乎有些意外,這時他看見艾絲泰莉莎的手上持著一把長劍。


    “撐不住的話就趕快退後!”


    他邊吼,邊對艾絲泰莉莎首肯地點了點頭。


    兩人合力與劄奇纏鬥了半天,好不容易在擊退劄奇的空檔中抓到澄清誤解的機會。


    “你完全搞錯對象了啊!拜托你要殺人也細心點好不好!”


    “這個人……不是弗林!”


    艾絲泰莉莎大口喘息著,怒目地瞪視劄奇。


    “這種小事根本不重要!”


    然而劄奇卻惡狠狠地這麽回答。


    (這個人隻要能殺人……不管對手是誰都可以嗎?)


    艾絲泰莉莎心想,這個人根本就是精神失常了。


    “什麽小事……你這什麽道理啊!”


    尤利不高興地抿起嘴。


    “真是……看來弗林這回是被不得了的家夥盯上了。”


    他這時像是恍然大悟般地點了點頭。


    “所以你才想去通知他,是吧?”


    他轉向艾絲泰莉莎問道。


    “是的。我想警告他有人要對他不利,讓他小心一點……”


    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


    艾絲泰莉莎暗暗心驚,來的如果是騎士團的人就麻煩了。然而出現在房間門口的卻是個用黑色連帽鬥篷裹住全身的男子。男子臉上帶著一副深紅色風鏡,使得他的雙眼仿佛閃動著妖異的紅色光芒,紅眼男子身後還跟著好幾個人,每個人都是身著一身黑衣。


    “劄奇!我們得馬上撤退。剛剛出了點差錯,騎士團已經發現我們了!”


    怯!劄奇冷哼一聲,突然拔劍朝男子一劍揮去。


    “喂!你做什麽!”


    被砍倒在地的男子,一對紅眼不敢置信地怒目瞪視著劄奇。但劄奇本人似乎全然不以為意。


    “哇哈哈哈哈哈哈!不要妨礙我!我還沒爽夠啊!”


    “我們得在騎士團來之前撤退!不然你以後就再也沒得玩了!”


    男子邊說邊要起身


    ,然而卻換來劄奇另一次的全力一擊。他整個人被擊飛到走廊上去。劄奇回頭對尤利冷笑一聲,之後便走出了房間。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眼前的狀況讓艾絲泰莉莎完全摸不著頭腦。


    “我們也不能在這裏久留了。”


    尤利自言自語地說道。


    “看來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女神像上啦!我們得快點動身了。”


    (女神像?)


    艾絲泰莉莎不明白尤利的意思。他指的……是樓下大廳裏的那尊女神像嗎?總之,她知道現在除了跟著他走外,別無他途。


    “那個……尤利先生……”


    “我知道。出城之前你就先跟我一起走吧。”


    尤利似乎不想再繼續耽擱時間下去。


    “好的。呃,我叫艾絲泰莉莎。”


    “那……艾絲泰莉莎。”


    尤利似乎覺得這個名字有些饒舌,好不容易叫完她的名字,之後才加上一句“快走”。


    “等一下!得把門複原才行。”


    艾絲泰莉莎這時叫住尤利。


    “……現在不是幹這種事的時候吧!”


    “可是……!”


    尤利這時發現自己正站在被踢倒的門上,不免歎了一口氣:


    “……好啦……等我一下。”


    說完,尤利用左手解下劍鞘把劍放在一旁,然後一臉“拿你沒辦法”的樣子伸手抬起弗林的房門。所幸門隻是從門框上脫落,並沒有受到損傷,他隻花了少許時間便輕鬆把門裝回到門框上去。


    “大功告成啦!我們走吧。”


    “好、好的……!啊。”


    “……現在又怎麽了?”


    “你受傷了!你的手!”


    艾絲泰莉莎抓起尤利的手,把自己的手放上他正在滲血的手肘上。不一會兒,他的傷口便已經完全消失無蹤。


    “嘿!原來你會用治愈術啊。”


    “是、是的……”


    “謝啦!”


    尤利對艾絲泰莉莎一笑,接著便快步走出房間。看著尤利的背影,艾絲泰莉莎不由得高興起來。


    (雖然弗林說過“遇上他要小心一點”……但看起來他是個好人!)


    “我現在要到城外去——”


    艾絲泰莉莎自言自語地說。


    臨走前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更換適合的衣裝,此時尤利正在外頭等待著她。


    (有生以來……第一次到城外去……)


    她的臉頰開始因為緊張而紅的發燙。


    她走進鄰房的更衣間,從大批衣服中選出最便於活動的一套。迅速更衣之後,她回到房間,站在鏡子前整理自己半長的秀發。發型因為方才的戰鬥顯得有些淩亂,她伸手取下發飾,讓頭發自然地垂落在兩邊。


    然後她輕輕打開了抽屜,拿出一枚珍藏在裏頭的胸針。


    花朵造型的粉紅色胸針,低垂的花苞上鑲嵌著貴重的寶石——這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記得自己在第一次戴上魔導器的那天,母親的胸口正別著這個胸針。


    艾絲泰莉莎本想把胸針別在衣服上,但隨即改變主意,把它放進胸口內側的小口袋裏。


    (——媽媽,跟我一起出發吧!)


    門外傳來一陣催促意味的咳嗽聲。尤利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


    艾絲泰莉莎連忙整理好行李,臨走前來到鳥籠前麵。


    “蕾米莉亞,這裏交給你看家了。要乖乖的喲!”


    她對小鳥這麽說著。


    啾啾。


    鳥窩裏傳出了半睡半醒的小鳥的鳴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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