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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導作家岩村義雄在圖書館的閱覽室中,發現一本有著「確認行為習慣化」字眼的精神醫學書籍,他不自覺地說道:「就是這個。」接著站起身。


    周圍的學生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全都把視線集中在他身上。義雄回過神來,麵紅耳赤地輕輕咳嗽了一下。在微微深呼吸之後,他把注意力再度集中在書上。


    那是一個名為「強迫精神症」的項目陳述。


    「愚蠢的想法一直違抗自己的意誌,不斷地浮現在腦海中,雖然想要停止這種想法,但卻無法抑製自己的心念。」


    這根本就是在指他嘛。


    「確認行為習慣化,因而成為社會生活的障礙。」


    這分明就是自己最近日常生活的寫照。


    他的額頭滲出了汗水,心跳也變得急促。雖然他也覺得不正常,但是會被冠上這種病名,讓他膽怯了起來。感覺上好像是對他的一種宣告。


    會開始注意到自己有沒有確實熄掉煙頭的火,大概是從三個月前開始。


    當他走出自宅兼工作室的公寓時,義雄的腦中浮現出一個疑問:煙確實熄掉了嗎?


    他一邊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裏,體內一邊湧出一股無法形容的不安感。他再次回到書房,確認書桌上的煙灰缸,已經完全熄滅了。當他再度離開屋子的時候,


    懷疑的念頭又鑽進了他的腦中。


    書桌上的書籍堆積如山,如果發生什麽萬一,一定會立刻到處延燒。


    義雄再次回到書房,確認火頭到底有沒有熄滅。這次他把煙灰缸移到水龍頭下麵,一而再、再而三地泡在水裏麵。但是當他再次走到大門口時,不安的感覺


    又湧了上來。或許尚未熄滅的煙頭從煙灰缸裏掉出來,跑到書本下麵去了。搞不好火種會從書籍散落一地的書房某處冒出來。


    一想到這裏,焦慮的感覺把他的整個腦袋占據,每次出門都要花掉他許多時間,於是他開始決定出門前三十分鍾不要抽煙。


    但是這麽做並沒有效果,因為他心裏很清楚:要是香煙的火種被吹落下來,飄在坐墊之類的東西上麵,可能要幾個小時之後才會起火。


    一想到這裏,他興起了好好整理書房的念頭。因為書籍到處散落,煙頭很可能鑽進某個角落裏。


    不過他並沒有長時間地維持下去,三十三歲單身的他,私生活是十分懶散的。他的認真全部發揮在工作上。要一個連垃圾都懶得倒的男人每天打掃,這根本


    是一種奢求。


    每次義雄要出門之前,到底有沒有確實熄滅煙頭的想法就會讓他分神,往往都要折返屋子五六次。看著已經浸泡在水裏的煙灰缸,他會自言自語地說:「或


    許某個地方還是有起火的可能。」每次走出大門就會產生令他無法忍受的不安感。


    就在上個禮拜,他甚至連飛機都沒搭到。


    那天他決定不要抽煙,而事實上他也的確做到了。可是昨晚抽完的煙頭已經封在垃圾袋裏麵了,那些煙頭並沒有用水泡過。


    所以當他出門之後,他開始胡思亂想。那個垃圾袋裏麵會不會有火種在悶燒?這個念頭浮現在他腦海中之後,他就一直往最壞的方向思考,這使得他坐立難


    安。他在前往機場的單軌列車中,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感覺。


    隻要在最近的車站換車回去就好了。當然,在他回去之後,看到的隻是空無一人的屋子。


    義雄無法專注在工作上麵,他也因為察覺到自己的異常而感到害怕,不管從什麽角度來看都很奇怪,自己的行為已經無法控製了。


    雖然他嚐試戒煙好幾次,但是還是行不通。一天四十根,已經抽了十五年,他的煙癮實在太大了。而且戒煙並不是根本的解決之道,不合常理的舉動才是問


    題所在。


    義雄依照職業上的習慣,開始調查自己的病症,他翻閱了圖書館中堆積如山的醫學書籍。最後他找到強迫精神症這個病名,症狀是確認行為的習慣化。


    既然如此,解決的方法隻有一個,就是到醫院去接受治療。


    之所以會選擇那家醫院,是因為它就位於他經常搭乘的私鐵沿線,那棟潔淨的大樓,讓他產生了好感。


    看著「伊良部綜合醫院」那麵巨大的看板,他心想,既然是綜合醫院,應該有精神科吧,於是他走進了醫院的大門。這裏確實有精神科,但為什麽會位於地


    下室呢?


    他敲了敲門,裏麵傳出了一聲:「歡迎光臨!」那個聲音仿佛像是旅館內的應門聲一般。義雄打開門,進入了診療室,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坐在單人沙


    發上,滿臉堆笑地迎接他。


    「我們先來打一針吧。」那個中年男子張開雙臂,稍稍站起身來。


    「啊?」義雄下意識地伸長了脖子,皺起了眉頭。


    「最近這陣子,上麵那些家夥都不分配病人過來,我們已經有兩個禮拜沒幫人打針了。」肥胖的醫生把鼻孔撐得大大的。「內科那些家夥員是死腦筋,我明


    明交代過,叫他們碰到感冒的人都騙他們是心身症嘛!」


    義雄不禁愣在原地。這家夥是怎麽回事?他看到醫生的自衣上有塊名牌,上麵寫著「醫學博士伊良部」。


    「麻由美,今天要做血管注射哦!拿最粗的那支。」


    他說完之後,從隔簾的另一端出現了一位略顯豐滿的年輕護士。她的態度看起來相當冶漠,懶洋洋地搔著脖子。


    「真是太讓人高興了!我原本還在想,要是這禮拜沒有病人的話,我可要到上野公園去雇用伊朗人了呢。」


    那個叫伊良部的醫生一個人在一旁碎碎念,義雄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在片刻的準備之後,義雄的左臂靜脈已經被一支手電筒粗細的針刺了下去。


    伊良部似乎很專注地看著針頭刺進皮膚的樣子,他整張臉都漲紅了,鼻孔也跟著一掀一合的……


    「痛痛痛痛!」義雄不由得叫了出來,那麽粗的針筒注射起來真的很痛。


    他看著護士,護士一臉冰霜地嚼著口香糖,白色的裙子開了高叉,露出了光滑美好的大腿。


    這裏是……醫院嗎?他突然出現一種非現實的感覺。


    「你要每天來就診,」伊良部神情丕變地說道:「診療費我會算你便宜的。」


    他根本無言以對。連脖子都很難找到的伊良部,看起來真的很像一頭海獅。


    「你說你是強迫精神症,掛號的時候就已經自行做過預備診療了。」


    「啊,是的。」他終於可以回話了。


    「這很難得哦,居然會有人先幫自己診斷的。」


    「是……這樣嗎?」


    「一般來說,會到精神科就診的人,都已經陷入恐慌之中,平均三個人就有一個忘了穿褲子。」伊良部一邊說著,一邊跳著。「一、二,一、二!」他開始


    在診療室正中央跳著類似收音機體操的舞蹈。


    「你說你是報導作家?」伊良部下巴的肉團劇烈地抖動著。「這麽說來,你已經確實調查過自己的事羅?」


    「嗯,是的,我的工作就是調查嘛。」


    「那麽你應該也知道要怎麽治療羅?唔唔!」他還繼續跳著收音機體操,手插在腰上反覆轉身。


    「這個,醫生。你能不能坐下來說?」


    「啊,這樣哦?抱歉、抱歉。好久沒幫人打針了,打完之後身體都變輕盈了。哇哈哈。」


    伊良部終於麵對義雄好好坐下,還把病曆表當搖扇一樣扇著風。


    這家醫院真的沒問題嗎?義雄心中出現了一絲不安。不過,既來之則安


    之。


    義雄重新調整了一下心情,對伊良部說明截至目前以來的狀況。表達就是他的生財工具,他理出大綱、選擇字匯、有條有理地訴說了自己的症狀,連他自己


    也覺得說的非常好。


    「岩村先生,你好厲害哦。」伊良部顯得相當感動。「居然會有人清楚自己已經瘋了呢,真難得。」


    「醫生,你怎麽說我瘋了……」這種說法讓他感到生氣。「我隻是想找人做專業諮商而已。」


    根據醫療書籍,想要對不安精神症進行藥物治療是很困難的,接受專門醫生的精神療法是比較普遍的做法。


    「咦?專業諮商?」伊良部皺起了鼻頭,有點不悅地說道。「這麽做沒有效啦。」


    「沒效?」


    「那些諮商隻不過是問問你的生活作息怎麽樣、性格怎麽樣而已。而生活作息和性格並不會把你醫好,所以問了也是白問啊。」


    「怎麽會……」義雄無言以對。雖然這是他第一次看精神科,可是想像中應該不是這樣子吧。


    「你有什麽想告解的事?」


    「沒有。」


    「既然這樣就算了。」伊良部整個人深深陷進沙發裏,還硬把小短腿翹成二郎腿。他叫義雄坐在診療椅上。


    莫非這也是治療的一環?義雄心裏這麽想著。


    「心裏想著不必去在意的事,但是卻不由自主地一直去在意,最後滿腦子都想著那件事。」伊良部把雙手盤在腦後,笑著說道。


    「我該怎麽做才好……」


    「你在意的是香煙的火有沒有熄滅是吧?隻要你投保火險,應該就搞定了啊。」


    「不,不是那種感覺……」義雄一個人埋頭沉思。


    「你沒辦法戒煙嗎?」


    「嗯。」


    「既然如此,你不要用煙灰缸,用裝水的水桶取代吧。」


    哦,義雄覺得很出乎意料,這倒是一個排除情緒性、相當實際的對應方法。他原本想像醫生會跟他說一堆類似精神訓話的東西。


    「或隻是你不要回家,這也是一個辦法。」


    「啊?」他思索著伊良部話裏的意思。


    「你現在不是沒辦法出門嗎?那是因為你擔心家裏會不會失火。如果你不回家的話,你就能確保家裏是處於安全狀態了。」


    他點著頭,也不知道這個辦法是好是壞。


    「既然你每次出門都會擔心,那幹脆不要出門或不要回家,這麽一來不就解決了?」


    「嗯。」義雄嘴裏念道。麵對這種虛無的發展,他的腦袋實在無法思考。「不管怎麽樣,我先嚐試用裝水的水桶取代煙灰缸好了。」


    「說得也是,反正強迫精神症並沒有特效藥。幹脆你要出門的時候,在房間裏麵到處灑水好了,哇哈哈。」


    居然大聲笑了出來,這更讓義雄感到不高興,看來伊良部是個相當怪異的醫生。


    「對了,岩村先生,你是報導作家,主要是報導什麽?」


    義雄咳嗽了一下。


    「我所取材的主題,主要是以『弱者的角度』作為出發點。像是告發公家機關或大企業的不法行為,或是向世人披露弱勢族群不被照顧的一麵……」他一邊


    說著,一邊自滿了起來。


    義雄不惜人力物力的取材功夫是公認的,他所寫的文章可以署名刊登在任何綜合雜誌上麵。


    他想,到時出不出單行本也隻是遲早的問題。他很自負自己和一般的商業撰稿人不同,和他同年代的撰稿人幾乎都是按照編輯部所說的去寫、去報導,不過


    自己可是個新聞工作者。


    「啊,既然這樣,那邊的街角有個不動產商,把附近的單身套房全部找去給酒店當作宿舍,雖然房東同意,但是卻聚集了一群凶神惡煞的男店員。你用筆撻


    伐他們吧。」


    「不,我不介入這種社區的事情……」義雄皺起了眉頭。


    「那你可以幫忙揭發鐵路對麵那家醫院的不正當行為嗎?」


    「哦,是灌水請領健保費這類的事嗎?」


    「這種事我們自己也常做啦,他們利用『贈送夏威夷旅行』這種噱頭來招聘護士,結果連熱海也沒帶人家去。」


    他望著伊良部,伊良部看起來並不像在開玩笑。


    「明天也要來哦。」伊良部說道,義雄隻好認栽答應。


    有什麽關係?醫學書籍上麵也說這病沒有特效藥。一想到去大醫院要等上兩個小時,倒不如到這家空蕩蕩的醫院問診來得好。


    離開醫院之後,義雄用手機撥回家。這是他最近養成的習慣,多的時候一天要打個五通,通話切換到電話答錄機。看來電話還能正常運作,至少我家應該還


    沒有全毀。


    一開始的時候,他隻要確定電話能使用就安心了,但偶爾想到:「半毀的房子電話也能打得通。」他就隻能確定他的家「不是全毀」而已。他的腦海裏,很


    容易就會浮現半毀公寓內,電話鈴聲響起的景象。


    接著胸口就開始釋出不安的感覺,雖然他很清楚這是個很愚蠢的想法,但是他卻無法壓抑這種不安。


    義雄在車站大樓的紅茶店,和編輯就工作的事進行討論。


    那是一家年輕人取向的雜誌,來向他邀約有關人物報導的連載。對義雄來說,這是個拓展人脈的好機會。


    「岩村先生,這個人選會不會太不起眼了?」


    比自己年輕五歲的木下看著「年輕非凡英雄群相」的企劃書說道。


    「沒有這回事吧?像這個,他是年輕的人權派律師,這個是克服殘障發行cd的歌手呢。」


    「雖然說是歌手,可是他也隻是唱陰沉的民歌而已啊。原本我所說的英雄,應該是澀穀的特殊dj、或是it相關的青年實業家,那種更突出的人士啊。」


    「這種人士的報導,坊間隨便一本雜誌都有吧?我是想讓十幾歲、二十幾歲的讀者知道,世上還有人在從事這樣的活動。」


    「嗯……」木下雙臂盤在胸前,陷入沉思。「不管怎麽樣,我先跟總編討論一下好了。」


    「這種取材要花兩天,經費就麻煩你了。」


    「咦?你在開玩笑吧?這隻是一頁的報導耶!應該花個兩小時采訪,然後拍張照片就結束了吧?」


    「我並不是這樣工作的。」義雄仿佛宣讀諭旨似地說道。


    就像一般軟趴趴的年輕雜誌編輯一樣,木下撥動著染成咖啡色的長發,噘著嘴說:「知道了。」


    工作在起步時最重要,因為他不是那種對編輯唯唯諾諾的撰稿者,所以開門見山談清楚比較好。


    回去的路上,他到五金行去買了兩個水桶,回到公寓之後,他把兩個裝了半滿的水桶,分別在兼用書房的客廳和臥室各放一個。他小試了一下,當他把煙頭


    丟進書桌下麵的水桶時,煙頭「咻」的一聲,熄滅了火源。


    這麽一來應該沒問題了,從這裏失火的可能性等於零。


    他稍微整理了房間裏麵的資料,之後為了吃遲來的晚餐,離開了房間。不經意瞄了水桶一眼,好幾根紙卷已經散開、不成煙形的香煙漂浮在混濁的水上。


    他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這裏不可能會失火。不過,要是煙灰掉落,火粉很有可能會散落在四周。義雄就散落在水桶周圍的書籍和雜誌檢查了一下,看看這些書籍有沒有燒焦的部份。


    不安的情緒慢慢地湧了上來。


    這實在太愚蠢了,他這麽告訴自己。就算火粉四散,這樣也不可能會起火啊。


    義雄想清楚這一點之後便離開房間,他把大門關上,深深地


    吸了一口氣。當他把鑰匙插在鑰匙孔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摒住呼吸。


    再確認一次吧,一次就好。他又回到房間,檢查書桌上下。


    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在大門與房間之間折返好幾次,結果還是出不了門。他叫了外途的披薩,這陣子因為這個原因,一個禮拜要吃上三次。


    義雄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要不要找人來看家呢?要是有老婆的話就不必擔這個心了。


    他再一次認真思考戒煙的事情,否則根本無法出門。


    2


    「那你今天是怎麽出門的?」伊良部一邊玩弄著自己下巴上的贅肉,一邊說道。他盤坐在沙發上,一副某教前任教主的模樣。


    「因為這樣,我有事要外出的那天早上就不抽煙。」義雄痛苦地陳述。


    隻要有人可以傾訴,就讓他覺得很慶幸了,即使是像伊良部這樣的怪人。雖然打針很痛,但是他真的很希望有人能傾聽自己的痛苦。


    「就算是這樣,出門還是讓我覺得很辛苦。我很介意、很介意前天晚上抽完的煙蒂會不會鑽到哪個角落去。」


    「哦,我把話說在前頭,我可是不外診的。」


    「我並沒有要拜托你這麽做啊。醫生,我看我還是戒煙好了。」


    「不好。」伊良部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那隻是一個單一現象而已。就算戒了煙,你還是會介意瓦斯的開關有沒有關好,你這次要麵對的應該是強迫性的


    觀念。」


    「瓦斯的開關?」


    他聽到了一件令他感到討厭的事,他的恥骨一帶出現一陣又痛又癢的奇妙感覺。廚房的瓦斯開關……他並沒有關上。打從他獨居以來,就不曾關上瓦斯的開


    關。他甚至沒有注意過這件事。


    搬到這間公寓目前為止已經三年了,他從來沒有檢查過瓦斯,橡皮的部份很有可能因為硬化而裂開了。


    「醫生,請你不要講這麽奇怪的話。」義雄以可憐兮兮的語氣說道:弋你這麽一說,害我突然擔心瓦斯的開關了。」


    「我上次也問過你要不要投保火險啊?」


    「我想房東應該已經投保了。我們訂契約的時候,所有家當都已經包括在保險範圍裏麵了。」


    「這樣不就好了嗎?不需要擔心啦。」


    「問題不在這裏吧?要是失火,會害許多人遭受池魚之殃的。」


    「火是互相延燒的啦,地球上是不可能沒有火災的。」


    這是什麽理由啊?義雄開始覺得有點頭暈。


    「醫生,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你要走了?不是才剛來而已嗎?暍杯茶再走嘛!喂,麻由美。」


    被他呼喚的護士,在房間的角落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


    「病人先生,你還是要確認瓦斯有沒有漏氣比較好哦。」她以無禮的口氣說道。


    什麽護士嘛!還要加強我的不安感嗎?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於是站起身來。


    「岩村先生,等一下嘛!」伊良部阻止他。「鐵路對麵的那家醫院好像隨便增加了病床數哦。雖然我們也是啦,不過他們增加了兩成呢!實在是太大膽了,


    你去揭發他們吧。」


    「現在不是談這種事的時候。」他揮了揮手,朝出口走去。


    「文章要是能發表出來,我給你一百萬。」


    實在不能再跟他扯下去了。義雄來到了大門口,招了一輛計程車急忙回家。


    他的腦海中清楚地浮現瓦斯從破裂的橡皮墊片「咻——咻——」泄漏出來的景象,他的膝蓋開始微微顫抖。


    為什麽想像會變得這麽具體呢?義雄都快哭出來了。


    他透過計程車的窗戶,看著自己家裏那個方向的天空,並沒有煙往上竄。好不容易回到家一看,還是一如往常,有點陰暗、散亂的無人房間,他覺得自己已


    經筋疲力盡了。


    義雄打開窗戶讓房間空氣得以流通,從四樓的陽台往下俯視這個城市,不知不覺地歎了一口氣。再這樣下去就糟了,如此一來他每次出門都會變得十分恐慌。


    突然間,他注意到對麵的那家香煙鋪,那家他每次都會買一整箱香煙的小店,看店的是個跟他母親年齡相仿的歐巴桑。


    義雄離開了房間,朝那間香煙鋪走去。


    「不好意思。」他的聲音比平常還要來得細。


    「歡迎光臨。」歐巴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雖然他們沒有說過什麽話,但是她似乎認得他。


    「其實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義雄壓低了身子。「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家店的電話號碼?」


    「啊?」歐巴桑很驚訝地皺起了眉頭。


    「我會常常在外麵打電話給你,我打電話過來時,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那間公寓……」他轉過頭去,用下巴努了一下。「有沒有燒起來……可以麻煩你嗎?」


    歐巴桑默不作聲,她瞄了義雄一眼,把椅子往後拖。


    「不,這個……請聽我說明。」他覺得不太妙,擠出了笑容。「我很擔心煙頭有沒有熄滅或是瓦斯開關有沒有關好,沒有辦法隻好……」


    歐巴桑朝著屋內伸長了脖子。「小夜子,你來一下。」


    「啊,可不可以請你聽我說?」他開始飆汗。


    從裏麵走出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婆婆,怎麽了?」


    「這個人怪怪的。」


    兩個女人用警戒的眼神看著他,年輕的女人以戰戰兢兢的身形關上了玻璃窗,那麵玻璃正照著義雄自己。


    在驚懼之下,義雄離開了香煙鋪,一直到電梯中才回過神來,他的臉熱得發燙。


    自己怎麽會說出那麽荒唐的話?真是不敢置信,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說出那些話的,附近一定會傳出有關他的流言。


    他一個人抱著頭,真的覺得自己瘋了。


    說服了編輯木下,人物報導的人選將由義雄決定。


    第一回是流浪詩人。


    「咦?很老套耶!」穿著義大利襯衫的木下蹙起了眉頭。


    「那你希望自己能做什麽樣的工作?」


    「我嗎?當然是有趣的工作羅!就像采訪海外的渡假勝地、新產品的介紹之類的。能夠當情報頁的編輯,可以免費看電影,拿免費的樣品cd,這樣永遠都不


    會覺得膩。」木下用手撥了撥頭發。


    義雄以年長者的身分對他提出意見:「你有點誌氣好不好?一心隻想從工作中獲取利益的人,是會被看不起的,要對社會有貢獻,才算得上是一個社會人。」


    「討厭啦,岩村先生,你講話的口氣好像老頭子哦,你沒有女朋友吧?」


    「不要轉移話題。」


    情報雜誌的編輯就是這麽輕浮率性。


    專訪在代代木公園進行,那個三十歲出頭的流浪詩人,在原宿車站前把自己的詩寫在明信片上,以一張一百元的價格賣給女高中生。


    容易被誤解的你,正在看著我。


    「岩村先生,這家夥是個騙子啦。」木下悄聲地說道。


    「這是你自己這麽認為,他私下在女高中生之間可是很受歡迎的呢!」


    「那隻不過是騙小孩的把戲罷了。」


    「少羅唆,我就是討厭你這種不經大腦的想法。」


    叫木下閉嘴之後,專訪開始了。


    那個男子雖然是個流浪漢,但是儀表卻修飾得很好,連頭發和胡子都整理得相當整齊。


    「我就是要反對企業化社會,所以才會在積極的動機之下當一個無家的人。」那個男子的嘴角泛起了微笑。「最主要的是不想被既存的社會約束,是人就要


    活


    得像個人。」


    義雄同意這個人的言論,那個男子姿態並不卑微,反而以自由人的身分感到自傲。


    「我們是要寫出十幾歲的孩子也能了解的東西,別說什麽上大學、進入企業上班不是人生的一切那種陳腔濫調。那不去競爭不就得了?」木下說道。


    義雄扯住他的衣服,將他拖到稍遠的地方。


    「你想對專訪對象無禮嗎?」義雄瞪著他。


    「我並不想無禮,可是現在是二十一世紀耶,他還在扯那種老掉牙的人生論。」木下瞪大眼睛。


    「這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反而新鮮吧?他受歡迎就是證據所在。」


    「因為每個時代都有傻瓜吧?」


    「你為什麽要這麽執拗呢……」


    「你真的想報導這個嗎?」


    「那還用說。」


    木下左右地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岩村先生,你真的過度認真了。」


    專訪進行了兩個小時,那個男人頗為健談,最後還說他想出版詩集。


    木下在後麵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誰鳥你啊?」義雄對著有點陰暗的天空吐著煙


    他每天都會到伊良部醫院去就診,他也曾試著要去別家醫院的精神科看看,但病患擠爆了診療室,他並不認為在這種醫院能夠得到良好的診療。


    「喂,岩村先生,你想個辦法對付鐵路對麵的那家醫院嘛!」


    即使是麵對這樣的人,他還是想好好地跟他談一談。


    「別管那個了,醫生,托你的福,我現在不隻是擔心煙頭有沒有熄滅,甚至還要擔心瓦斯有沒有關好,你快幫我想想辦法吧。」義雄提出了抗議。


    他到東急手創館買了橡皮墊片,把新的換上去,但是他的不安仍舊沒有消失。


    「我都說過失火很有可能是彼此延燒的啊!」


    「我就是沒辦法這麽想啊!」


    「那你今天是怎麽出門的?沒有感到不安嗎?」


    「沒有辦法,我出門時隻好把瓦斯總表關掉了。這麽一來,屋子裏就不會有瓦斯了。」


    他確實這麽做了,雖然很麻煩,但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如果不這麽做,他會因擔心瓦斯漏氣而出不了門。


    「哦,你很聰明嘛。」伊良部一派天真地感動。「或許這麽做可以斷絕你的擔心,搞不好能治好你的病哦。」


    義雄抬起頭來。


    「隻要事先把憂慮解決就好,岩村先生,想必你現在心情一定很舒暢吧?」


    這可是伊良部頭一次對他說出這種鼓勵性的話,他不由得眼眶發熱。


    「不過,就算這麽做,繼瓦斯之後你可要擔心電力了。」


    「啊?」他的臉變形了。


    「導致失火的原因,漏電要比瓦斯漏氣還要來得多呢。像是多條電線共用一個插座,還有電視映像管的自然起火等等。」


    伊良部為什麽要說這些話?


    義雄腦海中映出了自己房間中的景象。插座上連接了好幾條電器製品的電線,旁邊就是堆積如山的書籍和資料。要是起火,一定會立刻延燒。他的血氣往上


    湧,指尖也開始微微顫抖。


    回家之後一定要針對共用插座的多條電線想個辦法解決,最密集的是置放電腦的那張桌子,連電燈和音響都插在那個插座。不過,映像管起火這件事,到底


    該怎麽防範才好呢?


    「醫生,共用插座就算了,電視起火應該不能算是我的責任吧?」


    「那你去跟製造商打官司啊。」


    他頭暈了,因為他的職業是報導作家,就算有勝算,但是跟一個企業打官司會有多麽不利、要消耗多少精神,義雄本身可以充分理解。


    幹脆家裏不要放電梘……不,這麽做太愚蠢了,每個人的家裏都有放電視,隻有自己擔心,未免太不公平了。


    「醫生,你都不擔心自己家裏的電視嗎?」義雄問道。


    「我們家是液晶電視,沒有映像管。」伊良部嘻嘻一笑,露出了牙齦。「掛在牆上的最新型,花了一百五十萬元哪!嘿嘿嘿。」


    義雄變得垂頭喪氣。要趁機換新嗎?反正那台電視也是十年前買的。


    就算電視解決了,但其他的漏電原因該怎麽防範才好?要是每次都把總開關關掉,電話跟傳真機的答錄功能就不能用了,而且冰箱裏麵的東西也會臭掉……


    「建築物若超過二十年以上,牆壁裏麵的配線可能會受損,有時候還會被老鼠晈壞。」伊良部說道。


    「醫生,你不要嚇唬我好不好?」他已經快坐不住了。


    「抱歉、抱歉。」伊良部若無其事地笑著。「對了,要不要喝杯咖啡?喂,麻由美。」


    坐在房間角落的護士,正卷起白衣搔著大腿。


    「你是不是應該快點回家,檢查房間有沒有漏電?」她懶洋洋地說道,目光移到了窗外。


    沒錯,得快點回去。焦躁的心情都衝到他的喉頭了。


    要是確定沒什麽事,去買一台小型的液晶電視吧。如果不想用冰箱,也必須去弄一台保冷箱才行。


    「失陪了。」他的聲音莫名其妙地顫抖了起來。


    「怎麽,你要回去啦?你聽我說有關鐵路對麵那家醫院的事嘛,他們竟然不看診就給病人開藥,雖然我們也這麽做,不過……」


    現在沒有閑工夫跟你鬼扯。義雄離開醫院,跳進計程車,往家裏的方向而去。他看著公寓那個方向的天空,突然想到,好像每次都是這個模式。


    眺望著初春的藍天,他的心情愈來愈沉重。自己以後會變成什麽模樣呢?


    3


    在破解了一切迷惘之後,他出門前把瓦斯表關掉,連電路的總開關也關了。


    冰箱裏麵也隻放飲料,所有生鮮他一概不買。


    書桌四周的電器製品他也整理過了,他不再用電燈,改戴施工用附有電燈的安全帽,他撰稿的情況,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到。


    「為什麽岩村先生你家的電話答錄機都不會應答呢?」木下問道。


    「我有手機啊,有事打手機給我就好了嘛。」


    「可是你不在家的時候,傳真也傳不過去,很傷腦筋耶。」


    「十年前也沒有那種東西啊,用郵寄的給我也可以啊。」


    「怎麽這樣……」木下不滿地說道。


    義雄自己也感覺到,別人一定都把他當成怪人了。


    開會途中,如果聽到消防車的警笛聲,即使是在離家十公裏的地方,他也會臉色發青地說:「該不會是……」中途離席跑回家去。一起開會的人,看義雄一


    副臉色慘白的樣子,還以為是他的父母病危了。等到事後他說明事情的原委,都忍俊不住尷尬地笑著。


    他真的打了電話給公寓前麵的香煙鋪,因為有工作要到外地去,當天他花了兩個小時進行各種檢查之後才外出,但是當他抵達東京車站的月台時,不安的感


    覺又朝他襲來。


    插座上冒出了煙,瓦斯從瓦斯管泄了出來。當這種景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的膝蓋喀啦喀啦地抖個不停。


    這樣下去,他根本沒有搭乘新幹線的勇氣。一上車他就會一邊想著家裏失火,一邊硬是前往出差地點,因為要是他折回家,反而會造成許多人的困擾。


    義雄打電話向查號台詢問了那家店的電話號碼之後,用手機打了電話過去。他一點都沒有遲疑,接電話的是那個看店的歐巴桑。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告訴我對麵的公寓四樓有沒有冒煙?」


    因為發生過之前的事,歐巴桑似乎馬上就知道是義雄打


    來的。


    「求求你,隻要告訴我有沒有燒起來就好了。」


    或許是被他那咄咄逼人的口氣震懾住了吧,歐巴桑以怯生生的聲音回答:「沒有燒起來。」


    雖然他得以順利地去出差,但是之後他卻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在公寓前麵。為了不讓香煙鋪的人看到,他會以棒球帽沿蓋住眼睛,小跑步地快速通過。


    我到底在幹嘛啊?他對於自己現在的處境,感到無法置信。


    從孩提時代開始,他就具有積極的性格,還擔任過班長和學生會委員。在一群人之中,總是眾所矚目的焦點,他喜歡逗大家笑。


    但是現在的他,卻為了根本沒有發生的火災而魂不守舍,甚至無法隨心所欲地出門;體重也增加了三公斤,因為無法自己做飯,都是吃外麵的熟食和外送的


    披薩;現在看的電視是攜帶型的液晶電視;當手機充電時,他一定會在一旁監視,直到紅燈熄掉為止。


    此時住在頂樓的房東婆婆拜托他做一件事,由於義雄所住的四樓走廊日光燈壞了,她希望義雄能幫忙更換。


    由於房東先生已經過世了,房東太太一個人住在都市裏。對她而言,更換一盞日光燈是件困難的事。


    由於這幾乎是舉手之勞,他立刻就答應了。他踩在椅子上,輕輕鬆鬆地就換好了。


    「真不好意思。」老婆婆客氣地道謝,並上樓去了。


    做了這麽一件善解人意的事,他自己也覺得相當愉快。


    不過到了晚上,當他朦朧地看著房間的日光燈時,他又開始覺得不安了。


    這是一棟老舊的公寓,雖然每換一個房客就會修繕一次,但是公共區域的維修可能都被省略了。當然,電線的配線還是完工時的原貌。


    不行、不行。義雄急忙打消這個念頭,公寓的走廊又不是自己家裏,那裏不是自己應該關心的範圍。老婆婆親切的笑容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義雄用手掌拍


    了拍自己的臉頰。


    漏電。


    「嗚哇!」他一個人叫了起來,臉上滿是汗水。


    失火。


    雖然臉上發燙,背脊卻一陣冰涼。


    走廊是水泥蓋的,應該不至於會輕易燃燒。他拚命地這麽告訴自己。


    嗯?等一下。他剛才換日光燈麵對的那個房間,好像一直把紙箱堆在走廊上。那是放蒸餾水的空箱子,要是起火的話,一定是那個造成的。


    義雄來到走廊,按下那個房間的電鈴。「來了!」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出來開門的是一個染了金發的年輕女子。


    「你好,我是住在那個房間的住戶,可不可以麻煩你不要把這個紙箱放在走廊上?」


    「什麽?」女子露出驚訝的表情。


    「希望你可以放在屋子裏。」義雄用認真的表情說道。


    大概是明白義雄在抱怨,女子露出不悅的神情。


    「這是宅配的健康水,是我不在的時候,業者擅自放在這裏的,而且箱子也需要用來回收空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要是放在走廊上,我想應該觸犯了消防法吧?」


    「對你造成困擾了嗎?」她的臉變得通紅。「這隻是一個小箱子,連房東都沒說話呀。」


    「不,萬一失火的話,這個可是十分易燃的。」


    「啊?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為什麽這裏會失火?」


    「那盞日光燈,」他指著走廊的天花板。「要是漏電,說不定會起火。」


    「我要叫警察了。」女子尖銳的聲音,刺進了他的耳膜,她重重地關上了門。


    義雄雙手叉腰,歎了一口氣。該怎麽做才好呢?他回到了房間,以超商的便當解決一餐,他躺在床上,雖然眼睛看著工作用書,卻一直擔心走廊的事,根本


    看不下去。


    他好幾次踱到大門邊,透過門上的孔觀看著走廊的狀況。


    現在的確毋需擔心漏電的事。不過,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沒有人知道。那是自己換上去的日光燈,他覺得要是出事,自己也要負一半責任。


    他把椅子搬到門檻前,用電話簿墊高,坐在椅子上監視走廊的狀況,還一邊戰戰兢兢地看著書。雖然這麽做很不自在,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若不這麽做


    ,他一秒鍾都無法安心。


    他也逐一監視回到公寓的每個住戶,他以前都不知道,原來隔壁的隔壁住著一對同性戀人,他們在走廊上就放膽地舉止親熱。


    他真的很羨慕這些無憂無慮而安穩生活的住戶。幾個月前自己也是這樣啊,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事?


    到了深夜,他把棉被披在身上,勉強睜著惺忪的睡眼監看走廊的狀況。


    早上六點,早起的老婆婆下樓把每層樓的電燈都關掉了。這麽一來,義雄終於可以睡覺了,疲勞完全占據了他的背部。


    他想,下次要叫伊良部幫他注射維他命。


    「那我幫你注射兩瓶好了。」伊良部的眼睛閃閃發亮,幫義雄的手臂和臀部各注射了兩管特大號的針劑。「其中一瓶是免費贈送的。」連聲音都十分興奮。


    他把昨晚至今晨發生的事告訴伊良部,他訴說著要是繼續這樣下去,今晚他又會麵臨相同的處境。


    「不過,你既然這麽擔心火災,也應該要擔心人為縱火才對吧?」


    伊良部坐在沙發上,但這次是跪坐姿勢。


    「你的意思是?」


    「造成失火原因的第一位,並不是煙頭沒有熄滅或是漏電,而是縱火。岩村先生,我看你現在應該要整晚到公寓周圍去巡邏比較好哦。」


    「不,我想縱火應該不至於會讓我擔心。」


    「為什麽?」


    「因為那根本不是我的責任啊!」


    「哦。」伊良部噘起了嘴唇,搔著自己的頭。


    「這麽說來,岩村先生,你主要是因為自己要負責任,所以才會產生強迫的觀念吧?關心倒還是其次。」


    就像伊良部所說的,他也明白自己真正的病況,要是走廊的日光燈是別人所更換的,他根本就不會擔心。但正因為是透過自己的手更換的,才會變成他的問


    題。


    「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伊良部拍著自己的膝頭。「你隻要去擔任公寓的管理員就好了。」


    「啊?」


    「我想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管理員,因為你這麽擔心火災的發生嘛。」


    「我才不要。」他皺起眉頭說道:「我才不想連房客用火不慎的事都要擔心。」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決心要把報導作家當作自己畢生的職誌了,為什麽他要去淌這種渾水呢?


    「既然如此,我們也差不多該進行正式的診療了。」伊良部說道,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腰部左右扭動。「不過這是一種行動療法。」


    義雄抬頭看著他。治療?他似乎感到心中有股暖陽照射進來,有可以治愈的方法?


    「你跟我來。」伊良部走出了診療室,義雄在後麵跟著。


    出門之後,和護士四眼相交,護士卻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把臉別了過去。


    他們離開了醫院,來到大街上。到底要去哪裏?雖然感到訝異,義雄還是亦步亦趨地跟著。


    伊良部用鼻子哼著歌,從後麵看過去就像個布偶般,義雄很想找找看伊良部背後是不是也有鈕扣。


    穿越鐵路之後,他們遇到一堵攔住去路的高牆,高牆的另一邊有幾棵櫻樹相連著。他聞到植物的綠色味道,上麵還布滿了這個季節應該會有的花苞。他抬頭


    瞧著眼前的建築物,走廊上有護士在行走,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家醫院。


    「這道牆的對麵是中庭,就是醫師和職員休息的地方。」


    伊良部開口了,義雄還是不明就裏。


    「那邊的盆栽裏有砂石,你去撿一顆適當大小的石頭吧。」


    伊良部彎下了腰,物色了一顆石頭。義雄雖然覺得納悶,但還是照做了。


    「丟過去吧。」伊良部說道。


    「等、等一下。」義雄瞪大了眼睛。「要是丟到人怎麽辦?」


    「丟不到的可能性很高啦。」


    「怎麽這麽說……」


    「地球上無人的麵積比有人的麵積大很多。所以就算你閉上眼睛丟石頭,丟不到人的機率也比較大。」


    「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啊?這裏是東京的市中心,而且牆的對麵還是醫院相關人員的休息處耶!」


    「你就是愛擔心,岩村先生,就是這樣你才會去擔心漏電的問題。」


    「不,我覺得這不能相提並論。」


    「一樣、一樣啦。」伊良部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丟羅!」伊良部完全沒有注意四周,把石頭丟了出去。


    乒乓球大小的石頭,在藍天中畫出漂亮的拋物線,高牆的另一端傳來了石頭彈跳在地麵的聲音,並沒有任何人做出反應。


    「看吧?」伊良部笑著說道:「這次比較無聊,之前還會傳來『喂』的聲音呢!」


    「醫生,我也要丟嗎?」他懷著不安的心情問道。


    「這是治療嘛!」


    「真的嗎?」


    他以疑心生暗鬼的心情拿著石頭,跟伊良部在一起,好像會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義雄輕輕地將石頭朝著櫻樹丟過去。


    「不行、不行。」伊良部誇張地搖頭。「你要把腰往後拉,用『等著瞧』的感覺丟出去才行,因為這是一家缺德的醫院啊。」


    「醫生,為什麽我覺得事情跟你說的好像不一樣?」


    「沒這回事、沒這回事。」伊良部一個人高聲地笑著。


    義雄再次拿起石頭,吞了一口口水,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石頭直接命中美女醫生額頭的景象,他的臉上已經失去血色。


    「醫生,我看還是算了吧?要是打到人就糟了。」


    「你不要老是想著什麽『要是』、『或許』的好不好?」


    「會思考才是人啊。」


    「你這個膽小鬼。嘿!」伊良部又丟了一顆石頭.這次打到了建築物的牆壁。


    義雄匆匆地看了周圍一眼。會不會有目擊者呢?他的心跳變得相當急促。不過伊良部依舊毫不注意四周,還在物色石頭。自己雖然怪異,但這家夥卻更怪異。


    義雄想著,世上有讓人擔心的人和擔心人的人,伊良部屬於前者,而自己屬於後者,由於後者連前者的部份都擔心了,所以世界才能勉強維持和平。


    這未免太不公平了!擔心應該要平均分配才對啊。


    義雄力灌丹田,擺出了丟擲的架式。


    「哦!你想丟了啊?那我跟你一起丟吧,這樣哪顆是誰丟的就分不出來了。」


    嗯?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是他還是盡情地將石頭丟了出去,兩顆石頭消失在醫院的庭院中。


    隨後傳來了「磅!」的一聲,是玻璃破碎的聲音,而且聽起來很大聲,應該是有著相當厚度的玻璃,伊良部開始跑了起來,龐大的身軀迅速地衝進小巷內。


    「醫生,等一下。」義雄急急忙忙地追了過來。


    「剛剛那顆石頭是岩村先生丟的唷。」伊良部震著下巴的肥肉說道。


    「怎麽這樣?有什麽證據?」他喘不過氣來了,已經好多年沒有這麽全力衝刺了。


    「下次丟汽油彈好了。」


    「你在說什麽呀?」


    「治療、治療。哇哈哈哈。」


    他實在找不到適當的措辭。


    要是每個人都像伊良部一樣,地球上大部分的煩惱一定都會煙消雲散吧?可惡!居然獨占這種悠哉的心情。


    話說回來,剛剛的舉動會不會有人目擊呢?他的胸口深處隱隱作痛。為什麽自己要扮演這種倒黴的角色?義雄全力往回途衝刺。


    4


    義雄的「確認行為習慣化」慢慢地擴大對象及範圍。舉凡他所接觸的一切,他都會擔心後續的發展。


    和友人在烤肉店用餐時,義雄會說:「不要再用火了吧?」然後把瓦斯爐的火關掉。即使這麽做,他還是會擔心是否完全關緊、瓦斯泄漏與否,他甚至在半


    夜跑去敲烤肉店的鐵卷門,還有人報警。


    現在他不隻擔心失火,他在車站前會把橫在人行道上的腳踏車扶起。有沒有確實把腳踏車立好?要是像推骨牌一樣倒下去,搞不好會有人受害,他在電車中


    想到這一點,又回頭過去把腳踏車放倒。


    所以當他遇到女孩子開車爆胎,拜托他幫忙更換輪胎時,他當場就拒絕了。螺絲會不會沒有鎖緊?光是這樣想,到時一定沒完沒了。


    他看著表情無法置信的女孩,心想結婚真是一件危險的事,義雄對自己的將來充滿了悲觀。


    伊良部所稅的公寓管理員當然不予考慮,不過他想自己可能適合到東中國海去當走私船的警衛員,畢竟守衛這種事是他最拿手的。


    在這種意誌消沉的日子裏,又發生了一件落井下石的事。


    他之前采訪的那個流浪詩人,對好幾個女高中生進行性騷擾,那些女高中生好像看過雜誌上那篇自己所寫的報導,並且深信不疑,那幾個女高中生並沒有報


    警,而是向編輯部訴苦。


    「我就說嘛!那個男人是個騙子。岩村先生你也真是的,被他那種反體製的行為騙了啦。」


    受到木下的指責,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要好好想想今後的對策,為了不再使受害者增加,他要將那個男人繩之以法才行。


    「有什麽關係?不用理他啦。」木下的態度相當從容。「雖然說是性騷擾,其實也隻不過是摸摸胸部,女孩子們也隻不過叫了一聲就跑掉了。小意思啦,而


    那些受害的女學生,也不知道是誰教她們的,居然跑來跟我們說:『給我們一點意思意思吧?』還跟我們斂財。後來女性雜誌的編輯部給了她們一整箱試用的化


    妝品,她們才乖乖走人。」


    「不,性犯罪可是會變成慣犯的。」


    「你又來了,岩村先生,你太會擔心了。」


    「既然是刊載在雜誌上,我們就有道義上的責任吧?」


    「並沒有,我們又不是登大大的一篇,隻不過是一頁的報導而已。就算是有人被殺了,也跟我們無關。」


    有人被殺?他又聽到了討厭的事情,義雄的胸中充滿了黑色的空氣。膽小的男人容易陷入恐慌之中,他發出了哀號,害怕被識破的恐懼感緊緊勒住了他的脖


    子。


    他跑去找伊良部討論,伊良部笑著告訴他:「就算原子彈爆炸也跟你無關。」


    他稍微感到安心。最近這陣子,到伊良部醫院持續看診變成了他的精神食糧。他出門還是要花上兩個小時,不過一旦出門就會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輕鬆感。


    這應該是和「動物診療」很接近吧?感覺上很像是去動物園看水牛或駱駝一般。


    「我們去抓那個男人,然後讓他到那家醫院去丟汽油彈。」


    他還是搞不清楚伊良部在想些什麽,這天他又提到「行動療法」。


    「醫生,我不想再做之前那種事了。」


    「放心,我們這次的目標是院長。」


    「啊?」


    「聽說他是個大壞蛋,他會跟製藥公司拿回扣,而且說我們醫院的壞話……」


    「醫生,我們會被警察抓走的。」


    「安啦、安啦。他自己心裏有鬼,絕對不敢報警的。」


    伊良部露出了潔白的牙齒,雙手搖晃著肚子。


    「我順便問一下,你想怎麽做?」他誠惶誠恐地問道。


    「我想把院長賓士輪胎上的螺栓拔一半起來。」


    「我絕對不幹。」他斬釘截鐵地拒絕。「要是行駛到一半,輪胎飛脫怎麽辦?」


    「大概會出車禍吧?」伊良部若無其事地說道。


    「如果鬧出人命呢?假使連累無辜的人怎麽辦?」義雄講到口水噴了出來,提出了抗辯。


    「那我們就來打賭吧,看輪胎會不會脫落、會不會出車禍、會不會鬧出人命?」


    「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義雄反問道。


    「這可以說是附加思考訓練。」伊良部不自然地扯謊。


    「騙人!你是想借刀殺人,向你們醫院的死對頭報仇吧?」


    「啊,你終於懂啦?」伊良部表情突然一變。


    「怎麽可能不僅……」


    他全身無力,治療還是依靠醫學書籍吧,伊良部隻能當成純聊天的對象。還有那個流浪漢,不能放任他不管。


    義雄來到了代代木公園,他詢問其他的流浪漢,所有人異口同聲地說:「最近沒有看到他。」看來他已經不在原宿了。


    他隻好轉往澀穀和新宿去找,腦海中一直浮現出因他的報導而被奸淫的少女,以及那個男人的畫麵,久久不散。


    「你還好吧?」木下賞了他一記白眼。「你可不要以為郵筒是紅色,也是你的錯。」


    他已經決定把連載人選的工作交給木下負責,因為如果由他自己遴選,最後他都非得要對人家做身家調查不可。


    流浪漢似乎有橫向的聯係,隻要找到一個熟人,就能得到一大串的情報。有人在惠比壽看過他,有人在中野看過他,可是那個男人似乎飄忽不定,每個地方


    都待一下子就離開了:


    這麽做真是太愚蠢了,雖說急於想找到那流浪漢,但義雄並不想檢舉他。他歎了一口氣,他隻想看著那個男人的臉,跟他說一句話:「喂,你不要利用雜誌


    報導去做壞事。」這麽一來他才能夠安心,才能夠卸下肩上的重擔。


    事情的起頭是火有沒有確實熄滅,可是為什麽會發展到這種地步呢?雖然孩提時代的他責任感就比別人強上一倍,但是實際上他十分膽小。畢業旅行他當班


    長時,就會因為點名太多次,而被大家嫌羅唆。


    因為他害怕失敗。


    他得到情報,有人在池袋的西口公園看到那個男人,飛快地趕了過去之後,看到那個流浪詩人正在公園的一角做買賣。他不由得叫了一聲:「找到了!」那


    人仍在賣詩給女高中生。


    「喂。」義雄對他說道:「我找你好久了。」


    那個男人臉色慘白,頻頻往後退。


    「你不要利用我寫的報導去作奸犯科……」


    他話還沒有說完,那個男人就跑走了。


    「喂,你可別誤會。」他在心中叫著,追了上去。那個男人腳步滑了一下,向前摔倒。


    「你不必跑啊。」義雄抓住了那個男人的手臂,把他拉了起來。「我又不是要抓你去警察局,我隻是……」


    他的下巴感到一陣猛烈撞擊,他被揍了,而且是挨了一記拳頭,他整張臉都發燙了。


    男子全力朝公園外麵跑,義雄在後麵追,他已經不管引不引人注目了,他一定要揍一拳回來才會甘心。


    就像警匪連續劇一樣,他在池袋的街頭追逐著.男子撞上了三口途外賣的腳踏車,薔麥麵飛到了半空中,覆蓋在義雄的頭上,這更讓他感到惱火,義雄在心


    中發誓,絕對不能讓他逃走。他在轉角追上了那個男子,並且來了一記擒抱。跌倒雖然很痛,但是這是他身體的本能反應。


    男子往前撲倒在柏油路上,自他的連帽外套口袋中掉出了一小包塑膠袋,散落在馬路上,裏麵裝滿了白粉。


    「馬路詩人私下販賣迷幻藥!」


    「報導被利用,作家鍥而不舍追蹤!」


    雖然說明原委很麻煩,但是在媒體報導之後,義雄一躍而成為英雄人物。


    他躲避媒體的采訪,反而被形容為「謙虛的青年」,贏得了更高的評價,請他執筆的委托蜂擁而至,沒想到「確認行為習慣化」也能對社會有所貢獻。


    「好棒哦,岩村先生,你現在可是個名人了耶!」伊良部仿佛於有榮焉似的,高興得不得了。「我們乘勝追擊,繼續試試行動療法吧。」


    「我不要。」他還是持續到醫院來就診,不曉得被打多少針了。


    「你應該多少會往好的方向思考了吧?因為有深思熟慮的人存在,才能為社會的安全把關啊。」


    「老是要我扮演把關的角色,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你不考慮賓士輪胎那件事嗎?」伊良部像個小孩似的噘起了嘴。


    「這件事有什麽關連?」


    「若有人幫我把風,我就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了。擔心的事就交給別人,就像搭公車,如果所有人都幾乎在下一站下車,像是社區啦、火車站前麵之類的。


    這時,通常不用自己按下車鈴,可以讓別人去按。放心啦,一定會有人按的,絕對不會坐過站。」


    他突然有所領悟,原來自己一直在擔任按下車鈴的角色。


    「因為那台賓士是院長的,就交給院長去擔心就好,你說有沒有道理?」


    他無法理解這種跳躍式的邏輯,伊良部究竟是善變還是白癡?


    「我還是自己做吧。」伊良部無邪地笑著。


    他和伊良部談到傍晚,然後離開醫院。由於肚子餓了,他在醫院附近的餐廳吃了一客定食,朝著車站慢慢晃過去。


    他又踱至上次的那堵高牆,不經意地瞥了瞥馬路的盡頭,居然看到身穿白袍的伊良部,伊良部似乎剛從醫院走出來,手上還提著一個工具箱。


    工具箱?到底該不該開口喊他?正當義雄迷惘的時候,伊良部已經坐進了保時捷,渾厚的引擎聲在四周響起,車燈亮起,保時捷飛馳而去。


    不會吧?義雄愣在當地。他真的把輪胎的螺栓拔掉了?這可是犯罪耶!要是造成車禍,就是傷害罪了。


    這不能坐視不管,為了伊良部,絕對不能坐視不管。他走到大門口,窺視裏麵的狀況,由於已經過了探病時間,沒有穿著白袍的他,根本無法堂而皇之地走


    進去。


    此時,有一台賓士從裏麵開出來,開車的是個中老年男子。


    啊啊啊啊啊!義雄的膝蓋開始顫抖,一定要想個辦法阻止他才行。要是沒處理好,可是會鬧出人命的。


    他跑著追上去,在賓士等待紅燈時,他終於追上並拍打車窗玻璃,駕駛以驚懼的表情看著他。


    「請開門,我不是什麽可疑的人。」義雄高聲叫道。


    那個男子並沒有開門,反而用害怕的表情直視前方,當燈號轉成綠色,立刻猛踩油門疾馳而去。


    到底怎麽回事?那院長好像誤會了。


    義雄繼續追上去,街上的紅綠燈很多,車子根本無法全速行駛。


    為什麽自己非得這麽做不可呢?就像伊良部所說的:「擔心的事就交給別人。」難道自己就是那個「人」嗎?


    他實在很想讓車子停下來,所以他大喊一聲:「快點擋下那台賓士!」他朝著前方大聲地喊叫。這台賓士在院長的驚慌失控下猛烈撞上電線杆,散熱器噴出了水蒸氣,引擎蓋也彈了開來,大批的行人湧上前來。


    義雄追了過來,瞄了後車廂一眼,看到裏麵有個透明的垃圾袋,袋內裝滿了幾百支針筒,院長正在駕駛座上口吐白沫。


    「院長親自非法丟棄針筒!醫德堪虞!」


    「報導作家岩村義雄,奮力不懈地追蹤取材!」


    世上真是充滿了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所扮演的角色可能無法改變了吧?


    世上有必須被擔心的人,也有自動自發為別人擔心的人。


    「其實我並沒有拔掉輪胎的螺栓。」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讓他覺得好受一點,伊良部這麽說道。「我隻是把廁所的水道堵起來而已,讓大便排不出去。」


    義雄無言以對。


    「看來當報導作家是你的天職。」伊良部笑著說,身體深深地陷在沙發裏。「樂天的人根本沒辦法做這個工作。」


    聽起來似乎言之成理。


    這麽說來,擔任精神科醫生也是伊良部的天職,因為他有讓人不會往壞處想的天性。


    「醫生,這次我搬到本鄉供膳的宿舍去了。」義雄說道。


    在無法輕易擺脫失火憂慮的情況下,義雄隻好施展苦肉計,選擇了宿舍生活。三十歲的男人還住在宿舍裏,實在是相當可悲的一件事。


    「好棒哦,好像學生一樣。」伊良部覺得相當羨慕。「下次去找你玩。」


    義雄當然說歡迎。


    能夠過著禁欲的生活也不錯,義雄比以前更喜歡人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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