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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有八十人出席參加麻布學院大學醫學院的同學會,同屆的畢業生有一百五十人,這樣的出席率可說是不錯的了。這是三年一度的例行活動,今年是第四次舉辦,畢業後已經過了十二年,醫學院裏最年輕的人也有三十六歲了,所以過去的同學們也都散發著中年的氣息。


    身為附屬醫院的醫師兼大學講師的池山達郎,他一邊喝著稀釋過的烈酒一邊環視會場,有人特地從其他地方縣市到東京來,很多好久沒見的人都在場。


    「喂,今年舉辦得還真是盛大呢。」一起工作的外科醫生倉本拿著壽司說。


    每次的會場都在一流飯店裏,但今年的料理特別豪華。


    「是嗎?」達郎裝作沒發現的樣子說。倉本聽了,用手肘撞了下達郎的側腹說:「你這家夥還裝傻啊!是因為野村老師升為醫學院院長了吧?」


    台上擺飾著金色屏風,坐在其前方的是前任外科主任教授,現為醫學院院長的野村榮介。這個男人是醫學院的新任掌權者,同時也是達郎的嶽父。


    「如此一來,你也確定能當上母校的教授了。」


    「你在說什麽啊?我應該是會被途到哪裏的市立醫院去,在那裏度過餘生才對吧!」他輕笑言道,左右揮動手掌。


    「說什麽傻話,哪有人會把重要的女婿送到別的地方去?」倉本開玩笑說道。


    達郎是在五年前和野村的獨生女結婚。沒有人幫忙說媒,是對方主動提出的,被招待到野村家的年輕醫師中,他對達郎特別有好感,也算是把他當成次男吧。而且,野村非常寵愛女兒。


    剛開始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後來也漸漸接受了。可以成為教授的自家人這未嚐不是件好事,既然他都已經是大學講師的一員了,不能當教授的話就沒意義了,達郎雖不是個野心家,但也有這種一般人的煩惱。


    「去精神科的話不就沒競爭對手了?」


    「喂,我才不是因為那種不單純的動機轉科的。」達郎白了他一眼。


    「開玩笑的啦。」倉本聳肩說,然後大口吃下鮪魚壽司。


    達郎會在研修了兩年內科後轉到精神科,純粹是因為對醫學的興趣。事實上,他在精神藥理學的研究上也有相當的成果,被認為是因為「普通科」不拿手才逃到精神科,對精神科醫生而書是種令人困擾的偏見。


    「對了,那個鮪魚肚看起來好像很好吃呢。」達郎說。那是很漂亮的霜降肉。


    「在正中央的壽司攤,不快點去就要賣完咯。」


    「已經太遲了。」就在這時,站在旁邊的地方大學副教授拍拍達郎的肩膀:「伊良部來了……鮪魚、海膽全都進了那家夥的胃了。」


    「伊良部?是人稱醫學院之災的伊良部嗎?」達郎皺眉說。


    「除了他還有誰?他上次沒參加,所以已經有六年沒見到他了。肚子都突出來了,完全變成一個中年歐吉桑了。」


    「他從以前就像個老頭了吧?我剛進大學的時候,還以為他是講師耶!」倉本說。


    「對啊對啊!當我聽到他也是十八歲時,還想說東京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呢。」別的老朋友也加入話題。


    「我記得他是要繼承大醫院的少爺吧,他是在小兒科嗎?」達郎問。


    「那個啊……」這次是個女醫生晃著雙手走近說道:「如果病人是小孩子的話也許可以應付,因此他才到小兒科的。但是他好像會跟患者的小孩子打架,因為他跟小孩子的水準差不多吧。聽說家長們紛紛要求賠償,他就轉到精神科去了,現在是伊良部綜合醫院的精神科醫師。」


    「咦——那不是跟池山同行嗎?跟他好好相處比較好吧?」不知是誰笑著說道。


    「別把我跟伊良部相提並論。他能畢業是因為秋筱宮殿下(※秋筱宮殿下,日本皇室的第二皇子,秋筱宮是宮號。)結婚的特赦吧!」


    「那全都是靠他父親的力量,怎麽說他父親也是日本醫師協會的有力人士。奇怪的是他通過國家考試這件事吧!連共濟會的關說謠言都出現了。」


    大家紛紛說著關於伊良部的傳言。從大學時代伊良部就是話題的寶庫,因為他的一舉一動都很怪異——在骨骼標本塗上螢光漆、訂做絲質的白袍、把野貓抓來注射維他命,還有人說中庭池塘裏的鯉魚都被伊良部給吃了。


    「快看,他跑去吃烤牛肉了。」副教授說,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看。


    伊良部在會場中央。這個比以前還胖的老同學請服務人員切肉,並在盤子裏裝得跟山一樣高。


    「他到底想吃多少啊?」


    「什麽多少,應該是全部吧!站前那間索爾亭的烤肉吃到飽,都被那個男人吃到活動中止的事,你忘了嗎?」


    伊良部在原地大快朵頤,他痛快的把牛肉吞下肚。


    「哇!他在看這裏了。」


    「視線不要跟他對上,假裝沒看到他。」


    他們圍成一圈並改變話題,最近景氣真差啊——他們僵硬地笑著並勉強繼續聊天。有個黑影接近了,由於其身軀龐大,不管願意與否都會看到他。


    「各位,好久不見了。」伊良部以開朗的語調說。大家想無視他的存在,但是他用肚子撥開他們,走進大家圍起來的小圈圈裏。


    「唷,伊良部。你看起來過得不錯嘛。」沒辦法,達郎隻好回應他。


    「怎麽了?都聚集在這個角落。你們不吃餐點嗎?」


    「本來想吃壽司的,但鮪魚和海膽好像都賣完了。」女醫生諷刺的說道。


    「就是啊,這麽多人隻有擺一攤怎麽夠?」


    所有人都沉默了。幾乎都是你吃掉的吧!達郎差點就要說出口了。


    「伊良部,你是不是又胖了?你好歹也是個醫生,注意一下自己的健康吧!」倉本捏捏伊良部鬆弛的臉頰說。


    「我有在盡量少吃甜食了呢。」伊良部露出牙齦微笑道。達郎想起他以前會在飯後啃掉一整條瑞士卷的事。


    「那你的醫院經營得如何了?早晚會當上院長吧?」


    「順其自然吧,我打算以後要設立葬儀部和墓地販賣部,這樣患者也能安心的在我們醫院死亡嘛。啊哈哈!


    「這話由伊良部來說,一點都不像是開玩笑。」女醫生說。


    「然後還要賣進口車,製藥廠商應該也不會拒絕。」


    伊良部一點都沒變,那高八度的聲音總是能讓周遭的人無力。


    此時,排列在推車上的香檳杯被推進來了。


    「喂,理事長來了。」有人低聲說。


    「聽說是野村老師拜托他出席的。」


    「什麽啊,這是他宣布就任醫學院院長的酒會啊?」


    從四處傳來對野村的壞話。當然,達郎周圍的人都假裝沒聽見。他的嶽父野村雖是個高筒的紳士,但也非常想出人頭地,能夠得到權力,想必他非常的高興。


    服務人員將香檳注入酒杯中。達郎看著排列整齊的酒杯,吞了一口口水。並不是因為口渴,而是因為他想打破那些酒杯。


    他的臉色迅速發白,並開始冒冷汗。慘了,在這種時候——他像是缺氧似地呼吸急促。


    他緊咬臼齒轉過身去。然而腦中已有鮮明的影像——要是自己隨隨便便走近,就會用雙手翻倒推車——的影像。


    「喂,池山,你怎麽了?」倉本問他。他一定臉色發青了。


    「沒什麽,隻是有點頭暈。」他找了個適當的藉口。


    「是伊良部害的吧!那家夥會散播毒氣。」


    「什麽?叫我嗎?」伊良部說。


    「沒人叫你!」兩人語氣強硬地回答。


    酒杯被分發到每人手中,台


    上有人站了起來,是擔任主辦人的醫局長。他拿起麥克風開始說話。


    「現在理事長也已經蒞臨了,請容我在此說幾句話並帶頭乾杯。同時也要請新任醫學院院長野村先生向大家說幾句話……」


    「好像政治家喔,跟同學會一點關係也沒有嘛。」伊良部噘著嘴說。


    「算了,」達郎製止想責備伊良部的倉本:「不用理他沒關係,公私本來就要分明。」


    達郎與狂湧而上的衝動奮戰著,一個不小心他就會跑到台上去了。不過這次的目標不是香檳酒杯,嶽父野村頭上戴著非常明顯的假發,好想快步上前把那頂假發給摘下來。


    每次看到野村,他就想摘掉那頂假發。不管是在醫院的走廊上、大學的教室裏,還是妻子的老家中。今晚情況特別嚴重,因為現場人越多,他這股衝動就越強烈。


    手肘的關節癢癢的。他無法靜靜待著,開始抖起腳來。


    「池山,你的臉色真的很糟耶。」倉本看著他說:「怎麽了?突然變成這樣。」


    「要不要到外麵透透氣?」伊良部說。


    「不了,中途離席不好。」達郎搖頭,在下腹使力。野村是個很講究禮儀的人,要是被野村看到他走向出口,一定會感到不悅吧。


    他混入人群中,盡量不去看台上。他將手放進褲袋,壓住想跨步向前的雙腿。


    「阿池,你在冒汗喔。」伊良部在他耳邊說道:「是戒斷?還是強迫?」


    聞言,達郎下意識地回頭。「呃……大概是強迫。」他不禁回答說。


    「我有不錯的藥可以注射喔!」伊良部上下挑眉說。


    對了,這個男的也是精神科醫師。他每天都在接觸病患,光是看到發汗他就能得知異常。


    「我很奇怪嗎?」達郎以顫抖的聲音問。


    「看起來好像在憋大便。」


    「說得一副事不關己……」但是說中了,就感覺上來講的確是相同的。


    「要不要來我們醫院看看?」


    「誰要去你的醫院啊!」


    「護士有f罩杯唷。」伊良部眯起眼睛,像個財神爺。


    真是的,達郎沒回答,伊良部就拍拍他的背,說:「那明天見了。」


    達郎抖著膝蓋,心想也許跟他商量一次看看也是個辦法。從春天開始他就出現這個症狀,他沒告訴妻子,同事就更不用提了。如果對象是伊良部的話,應該沒關係。


    大家配合著乾杯喝下香檳。台上野村那極不自然的發際映入達郎眼簾,在他腦中的螢幕投映著極為具體的影像——走到台上的自己接近正在演講的野村,從他身後唰的一聲拿起假發,會場一片騷動,說不出話的出席者們,自己則表情僵硬的呆站在原地——達郎緊緊握拳,和這近乎瘋狂的衝動拔河。如果他不是精神科醫師,大概會更加慌亂吧。


    他猶豫一陣子後決定到伊良部的醫院去,還是想聽聽同行的意見,但是他不想找朋友,更不想讓不認識的醫生看,而伊良部則不屬於任何一邊,感覺就像在異國給醫生看病。


    伊良部綜合醫院的精神科位於微暗的地下一樓,要繼承醫院的兒子竟然在這種地方?達郎感到義憤填膺,精神科不管在哪裏都被趕到角落。


    「歡迎光臨——」他一敲門,就有個高亢的聲音從室內響起。他走了進去,診療室裝潢得像個書房,伊良部就坐在單人沙發上。


    「喂,怎麽說你也是經營者的親人,選個采光更好的房間吧!」達郎環視病房內,抱怨說道。


    「有什麽辦法,我們賺得又不多。」伊良部鼓著臉說。「喂——麻由美!」接著他叫護士泡咖啡。


    一個穿著很久以前流行的緊身白衣穿著的護士,用托盤端著杯子出現了。達郎望向她,她胸前的乳溝清楚可見,但是態度很冷漠?連句歡迎光臨都不說。


    「對了,我有件事想拜托阿池。」伊良部開口說:「你們的附屬醫院可不可以接受我們的介紹函?最近來了好多麻煩的患者。」


    「啊?」達郎皺眉:「你在說什麽?我今天就是來讓你診療的啊!」


    「咦,是這樣嗎?」


    「還是你叫我來的耶!」


    「我有嗎?」


    達郎重重歎了一口氣。他還以為伊良部稍微變成熟了,真是大意。伊良部是個說過就忘的人。


    「那你就說說症狀吧。」伊良部漠不關心似地啜飲著咖啡。


    「我想你的臨床經驗應該很豐富所以才問的,你都開什麽藥給強迫神經症的患者?」


    「因病症而異咯。」伊良部靠在沙發上說。


    說得一副很行的樣子,達郎將這句話吞回肚裏,並說明自己的症狀。他輕描淡寫的帶過,盡量讓自己的病聽來不那麽嚴重。


    「其實最近我一直很怕自己會不會做出什麽引人注目的事。就拿昨晚的宴會來說,當那些排列在桌上的昂貴酒杯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就好想把它們打破,必須拚命地壓抑自己才行。」


    「是破壞衝動嗎?」


    「大致上來說是如此,但是我又對研究室裏的燒杯或試管沒反應,所以我覺得可能是我想在眾人麵前做一些不好的事。」


    「例如?」


    「有很多啊。像是想在發表學會論文時,用阿欽跑法(※阿欽為日本有名的搞笑藝人,最有名的就是主持「超級變變變」。)登場……」


    「啊哈哈!你就跑嘛,我會去看的。」伊良部高聲笑道。


    「這可不是什麽好笑的事,我曾經差點就這麽做了。」


    「哦?還有呢?」


    「在典禮的時候,突然看到牆壁上的警鈴,結果跟想按下去的衝動奮鬥了一小時……」


    「你就按下去再逃跑不就好了。」


    伊良部笑彎身開心的說道。刹那間,達郎想說出嶽父野村假發的事,但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沒說。要是傳出什麽謠言就不可挽救了。


    「那你有在吃藥嗎?照我這邊的做法是會開抗焦慮藥物。」伊良部說。


    「那個我也有在吃,我試了很多方法。」


    「那你自己知道原因嗎?一般來說,造成強迫神經症的原因通常是父母的管教過於嚴苛。」


    「你這麽認為嗎?」


    「不,我完全不這麽想。」他搖頭,臉上的肉隨之搖晃:「那原因未免太單純了。」


    哦——伊良部意外的進步嘛,達郎對此感到佩服。近年來腦研究進步,人們開始了解腦內某種特定物質的不足與神經症有密切關係。不管什麽精神病都在心靈創傷方麵尋找原因,這是古板的精神醫學。


    「我認為是蔬菜攝取不足。」


    「啥?」


    「也就是維他命的缺乏引起交感神經異常。所以,來打針吧!」


    「你在說什麽啊?吃內服藥就夠了吧!」


    「喂,麻由美。」


    隨著伊良部的聲音,剛才的護士出現在布簾後麵。她趁著達郎驚訝的時候準備好注射用品,並把他的左手綁在注射台上。


    「等一下!」達郎說,但沒人理他。護士胸前的雙峰逼近,他的視線不禁朝向那裏。就在他沒留神之際,手臂上傳來被針刺的痛楚。


    「痛痛痛……」他看向前方,伊良部正張大了鼻孔注視著這一幕。


    這是怎麽回事啊?達郎腦中一片空白。注射的這一分又數十秒,感覺好像脫離了現實。


    「暫時要定期來醫院看病了,我會給你打維他命的。」伊良部微笑。


    「定期來醫院?為什麽我得每天來這裏接受維他命注射?」


    「我會幫你瞞著倉本他們的。」他的眼睛炯炯發光。


    「喂,你太卑


    鄙了!醫生本來就有保密的義務吧!」達郎勃然一怒。


    「好啦好啦,你要多少收據我都會開給你。這用來虛報研究費可是很方便的唷!」


    達郎驚訝得瞠目結舌。伊良部在他說不出話來時拿出了養樂多。那個,這裏是哪裏呀——他覺得他好像在作夢。


    「所謂的破壞衝動就是想毀掉以往的自己,所以隻要找出發泄的行為,說不定就能平息衝動了。」


    聽到伊良部這麽說,達郎仰起頭來。雖然他是第一次聽到以發泄行為做治療,但似乎也很合理。看樣子伊良部並不完全是個愚蠢可笑的人。


    「例如你可以加入本地的颯車族啊。盡情的飄車鬧事,不是很暢快嗎?」


    「那會被逮捕吧!再說飄車族哪會讓我這種大叔加入?」


    「總之就是要突破現狀,要找回童心,阿欽跑法還在能被容許的範圍內喔!」


    「我是個職業醫生兼大學講師耶。」達郎臉色一沉。


    不過,要突破現狀這建議倒是說到他心坎裏了。學生時代的他個性開朗,還滿受人歡迎的,現在則微妙地行事謹慣,做什麽事都會提前踩煞車。說好聽點是身為醫生的自覺,說簡單點就是變膽小了。


    「明天也要來喔!」伊良部說。


    「喔。」達郎不自覺地點頭答應。


    就這麽不巧,醫學院院長辦公室搬到了研究室的正對麵,中間隔著中庭。理由是訪客很多,所以才移到出入方便的一樓。


    由於醫學院院長室的窗戶很大,不管達郎願不願意,從他的研究室都能看到野村的身影,以及那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發的發際。野村到午休時間,就會在中庭作日光浴,他每天都會叫秘書準備一張藤椅,並坐在藤椅上閱讀,但馬上就會打起瞌睡。每當此時達郎都會湧上一股想從野村身後偷偷摘掉假發的衝動,而獨自冒汗。


    沒辦法,達郎隻好在白天時拉上窗簾。雖然他對助手和學生說是為了能專心做事,但大家還是覺得很奇怪。


    2


    自從有小孩以來,到妻子的娘家渡過周末就成了習慣,其實達郎很想在自己家裏悠閑度過,但嶽父野村說「想見見孫子」讓他無法拒絕。這個星期六,他也帶著仁美和兒子拓也到了調布的豪宅,其占地一百五十坪,還有美麗的日本庭園。


    遲早他也會住在這裏嗎?達郎不確定的想著。仁美喜歡住在市中心,所以不用與嶽父母同居,但他們要是提出想住在一起的請求,到時達郎也沒有發言權吧。


    「拓也——我是外公喔——」


    野村眉開眼笑,在客廳抱起三歲的小孫子。達郎的視線很自然的朝向野村的發際,這麽近看他的發際,更覺得是完美的一直線。在一百人當中,有一百人都看得出來是假發吧,就算沒有特別觀察也知道。


    「外公。」拓也邊玩邊向野村伸出手,野村讓拓也玩他的臉,但會巧妙地避開頭部和孫子肌膚相觸。


    雖然每次爺孫倆都會這樣玩,但達郎還是提心吊膽地看著這一幕。如果拓也拉掉那頂假發,野村會有什麽表情呢?他光是想像就打寒顫。


    「小拓要上的幼稚園已經決定好了嗎?」嶽母問。


    「他後年才要上呢。」仁美回答道。


    「早點決定比較好喔。如果要上有名的私立幼稚園,也需要理事的推薦。」


    「說得也是,我會想想的。」母女進行著這樣的對話。


    關於教養孩子的話題,達郎完全插不上話。對生長在普通的上班族家庭、領獎學金進學的達郎而言,野村家是他第一次看到的富裕家庭。這家人吃晚餐時會喝紅酒,剛開始光是這件事就讓達郎有些畏縮。


    拓也爬上沙發,想騎到野村的肩膀上。


    「喂、喂。」野村雖然很高興,但還是握住孫子的雙手,不讓他自由行動。是防禦呢?還是無意識的動作呢?


    達郎轉過身不去看他們,要是假發有那麽一點歪了——他不想成為那一瞬間的目擊者。


    「拓也,沒禮貌。」仁美責備道,兒子便乖乖的聽話,改玩起玩具車。


    達郎從沒聽妻子說過嶽父的假發。「我爸有戴假發。」如果仁美對他這麽說的話,他也比較輕鬆。而自己又沒那個勇氣問,於是野村的假發就成了夫妻間不可觸碰的話題。


    達郎有許多的疑問。第一,難道野村認為別人看不出他有戴假發嗎?若果真如此,那他還真是個樂觀的人。第二,嶽母和仁美又是怎麽想的呢?如果換成達郎的老家,一開始就會先笑鬧一番,這麽一來彼此都輕鬆。然而這對母女卻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是顧慮到野村的心情嗎?


    野村睡覺時理所當然會把假發拿下來,嶽母每天都在看那一幕。仁美在結婚前也絕對有看到,難道她們都不會看他的頭嗎?不會說些「嗨!光頭大王。」之類的玩笑話嗎?對達郎來說,這是個神秘的家庭。


    「達郎,你的研究如何了?」野村問。


    「進行得很順利,應該趕得上在學會發表。」他盡量不去看野村的發際回答道。


    「德語的課程呢?上次考試你那班學生的整體成績好像不太理想。」


    「不好意思,我有打算好好鞭策他們。」


    和野村總是會聊到工作。達郎的興趣是職業棒球,而野村則是欣賞歌劇——兩人之間沒有共同的話題。


    他們在餐廳吃晚餐,料理由嶽母和仁美親手烹飪。因為沒有電視,所以他們會互相聊天。


    「之前我去上野的美術館看了大英博物館的至寶展,感覺好像環遊世界一周呢。」


    「我是在倫敦看的。其中還有佛像雕刻的收藏,讓我很驚訝。」


    「古東方文明也很厲害呢,藝術是永遠的啊。」


    當然,達郎完全跟不上她們的話題,他靜靜的喂拓也吃飯。野村家的晚餐總是令人神經緊張,餐桌上還裝飾著花。


    「嗝!」拓也打了一個嗝。


    「拓也!」仁美立刻加以斥責,並狠狠的瞪了一眼。


    「嘿嘿嘿!」拓也看起來很開心。突然,達郎也想「嗝!」的一聲打個很大的嗝。在達郎的老家就可以很自然的打嗝,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會責備。


    假如他打嗝了會怎樣呢?野村會以什麽樣的眼光看他呢?


    他正在喝啤酒,隨時都能打嗝。他吞了一口口水,脈搏加快。


    不行,他辦不到——那麽做一定會流動著一股不愉快的氣氛。


    他挺直了背深呼吸,眼睛正好和野村對上。


    「這紅酒滿好喝的,達郎也喝一點吧?」野村將身體彎向前,在達郎眼前的酒杯中倒入紅酒。


    達郎不自覺地看向野村的發際,他的視線都被抓住了。就在此時,他冷不防地舉起左手,猶如蛇抬起頭般,輕輕地。野村驚訝的抬頭看他。


    糟糕!自己是在做什麽?達郎的腦中一片空白。


    「啊哇哇哇!」他打翻了杯子,紅酒全倒在餐桌上。


    「喔,糟了。」


    「對、對不起!」達郎越發焦急,他站起身來。在這同時他失去平衡,連同椅子一起往後倒。他的腳撞上餐桌,整個桌子都在上下搖晃。


    「老公!」仁美的聲音傳來,餐具發出很大的聲響。達郎的後腦重重地撞上地板,滿天星鬥在他眼前閃爍。


    「你在做什麽啊?」「達郎,你要不要緊?」母女同時說道。


    「啊哈哈!」隻有拓也在笑。


    「啊、我……對不起!」達郎變得語無倫次。


    他急急忙忙站起來,將淩亂的桌子恢複原狀,手不停地在發抖。


    「老公,你怎麽了?臉色好差。」


    「沒,沒什麽。」


    他的表情僵硬,不敢看其他人的臉。達郎感到背脊一陣涼意,剛才他確實是想要剝掉野村的假發,手自己動了起來。


    野村是如何看待女婿的怪異舉動呢?


    達郎開始害怕自己。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拿掉野村的假發。


    「你想打就打啊!隻不過是個嗝。」


    伊良部說完,還真的發出打嗝的聲音,並露出牙齦大笑。


    「單身漢少說得那麽輕鬆,我嶽父家可是個令人拘束的地方。」達郎皺了一下鼻子回道。


    他隻說了關於打嗝的事,但還是不敢說出野村假發的事,伊良部一定會覺得好玩而到處宣傳。


    「你的手就因為忍住打嗝而發抖?」


    「是啊,不好意思喔。」達郎說謊了。


    「因為你大學畢業後變得穩重了吧。」伊良部喝著咖啡說:「我有聽到倉本他們說你和野村教授的女兒結婚後,變得越來越正經了。你以前不是宴會部長嗎?」


    「倉本說的?」


    「大家說的,說你變得很無趣。你是不是在無意識中壓抑自己?」


    達郎沉思。他在學生時代的確非常喜歡一大群人吵吵鬧鬧的,也曾帶頭惡作劇過。在大學創辦者的銅像綁上兜檔布的,是年輕時假裝粗魯的自己。


    「你要不要再次改變個性看看?好比說每天早上摸護士的屁股之類的。」


    「別說蠢話了。那是性騷擾,會演變成嚴重的問題吧?」


    「那在桌子抽屜裏放假蛇呢?」


    「護理站會提出抗議的。」


    「你就多做這類的事情,持續一年後周遭的人也會認了。個性是一種既得權利,隻要讓別人認為如果是你那也沒辦法了,你就贏了。」


    達郎不發一語地喝著咖啡。雖然不同意,但他能夠理解。厚臉皮的人會讓身邊的人習慣他們的厚臉皮,然後變得更厚臉皮,伊良部就是如此。還是學生的時候,伊良部即使放屁,大家也隻是說句「原來是伊良部啊!」就算了。


    「你的破壞衝動怎麽樣了?你有按警鈴嗎?」


    「怎麽可能按啊!」達郎皺眉說:「不過倒是有很多好像要做出什麽事的微兆。」


    「比如說?」


    「在聽憂鬱症患者說些陰暗的話時,我會突然想說『那你就死一次看看啊』。然後拚命的咬牙忍住。」


    「那句話連我都不會說。」


    「廢話,說了就完了。」


    「除了這個以外還有嗎?」


    「在學生們的解剖實習結束後,我會想開玩笑地說『那等一下去吃點內髒串燒吧』……」


    「啊哈哈!我漸漸了解了。阿池,簡單講就是你想做些可能會被人討厭的輕率舉動。」


    「啊啊,也許吧。聽你這麽一說……」達郎輕歎:「我沒有竊取經費或是偷賣藥品的欲望喔,那不但陰沉,也不有趣。不過,想躺在嚴肅護士長的膝上之類的念頭在心中騷動不已。」


    「阿池,你還是得回歸童心、突破現狀才行。就因為已經是三十幾歲的人了,才更需要發泄情緒啊!」伊良部靠在沙發上,翹起他的短腿說道。


    「是這樣嗎?」


    「你小時候做過哪些惡作劇?」


    被伊良部這麽一問,他陷入了思考。塗鴉、掀女生裙子、偷摘神社裏的柿子,他幾乎什麽都做過了。啊,說到神社……


    「伊良部,我可以說一件蠢事嗎?」達郎問。


    「當然可以,那樣最好。」


    「我高中的時候是上澀穀的公立學校,在那間學校附近有一間『金王神社』。」


    「嗯,我知道。在並木橋的前麵嘛。」


    「對。過那座並木橋的十字路口再上坡,途中有一座天橋。在天橋的側麵寫著『金王神社前』。每次我坐公車經過那下麵時,都會跟同學們說:啊啊,好想在那個『王』字上麵加一點,讓它變成『金玉神社前』(※日文的「金玉」有「睾丸」的意思。)喔……」


    「啊哈哈!」伊良部捧腹大笑。「你們誰也沒真的去做嗎?」


    「我們還是很猶豫,畢竟吊在天橋上是很危險的。」


    「那今晚就做吧!」伊良部的語氣如同在說「來打麻將吧!」說道:「這是發泄行為的一環,很有趣不是嗎?」


    「你在說什麽?」達郎吃驚的說:「這可不是在大學裏的惡作劇,是損毀公物啊!如果被抓到怎麽辦?」


    「放心,不會被抓到的啦。」


    「你有什麽根據這麽說?」


    「那你又有什麽根據說會被抓到?」


    「有人吊在天橋上耶!會被路人看到並報警吧!」


    「不會啦,隻要戴上安全帽別人就會以為你是施工人員。」伊良部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左右揮著手掌:「我會準備醫院裏公用的油漆和繩子,今晚十點在金王神社前見。」


    「喂,你別擅自決定!」


    「沒關係啦、沒關係啦。」伊良部無視達郎的話:「那接下來是打針時間。喂——麻由美!」


    態度冷漠的護士走出來,將達郎的手臂固定在注射台上。他不禁看向她身上的緊身白衣。這女人究竟是什麽人?


    「你有護士執照吧?」露出大腿的女人被這麽一問,便以可怕的眼神俯視達郎,粗魯的把針頭刺進他手臂。


    「痛痛痛!」他慘叫出聲。不過話又說回來,為什麽他會順從這兩人呢?伊良部也好,護士也好,這個診療室是摩天輪,一旦坐上了就必須配合其步調,直到轉完一圈為止。


    晚上十點,達郎還是出現在金王神社前。他穿著牛仔褲、運動上衣和休閑鞋,一身輕便的打扮。運動上衣是黑色的,這當然是為了不引人注目。


    他不自覺就來到了這裏。他的意誌薄弱,似乎是有哪部分被操控了,他騙妻子說是到以前同學的醫院幫忙值班。


    過一會兒,伊良部開著保時捷出現了。該說是連身工作服嗎?他穿著像跳傘服的服裝,一副遊樂園裏玩偶裝扮的樣子。


    「總覺得好興奮喔!」伊良部毫不擔心地笑著:「拿去吧。」他將救護人員的安全帽丟給達郎,而達郎也收下了。


    「伊良部,我覺得用油漆不太好。要不要改用黑色膠帶?我已經從文具店買來了。」


    達郎提議說。如果用膠帶馬上就能撕下來,也不會留下損傷。就算真的被送到警察局,也能免於公物毀損罪。


    「我不要!阿池,你怎麽從一開始就退縮了呢?」伊良部戴上安全帽。由於尺寸不合,看起來就像頭上長了個大包:「用油漆才有趣啊。沒辦法馬上擦掉才有那個價值嘛!」


    「價值?喂……」


    「那就開始咯!繩子拿著。」


    他將施工用的繩索遞給達郎。伊良部提著裝有一整套道具的大提袋,匆匆地邁步向前,這個男人的行動沒有一絲遲疑。


    達郎隻好跟在他後頭。他們爬上天橋的樓梯,走到天橋中央。雖然四下無人,但天橋下的道路有許多車子行駛著,達郎從欄杆探出身子,吞了一口口水。


    「喂,這要是摔下去會死人的。」秋天的晚風吹拂著他的發絲。


    「放心,我會牢牢拉住繩子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來做嗎?」達郎的表情扭曲了。


    「當然啊!這是給你的治療嘛。」


    「治療……」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痛苦。


    不過,依伊良部的體重要吊在天橋上的確過於勉強。他太大意了,隻要想一下就能知道,這是他的任務。


    「快,把繩子綁在腰上。」收到伊良部的指示,他便把繩子綁在自己腰上。他對做準備動作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他都已


    經是個大人了,隻要他想就能斷然拒絕,但是另一方麵,又有種不可思議的興奮。這是他遺忘已久的緊張感。


    「先在刷子上沾些油漆吧。」


    伊良部打開油漆罐,將刷子浸在油漆裏。那似乎是黏度很高的塗料,不用擔心油漆會滴落,達郎對伊良部的準備周到感到佩服。


    自己究竟認識伊良部多少?他們在同一個校園內度過了六年,但是他卻不太了解他。奇怪的家夥——周遭的人對他的形容都隻有這麽一句話。


    為了以防萬一,他們另外準備了一條救生索綁在欄杆上。


    「你要拉好啊!」


    「交給我吧!」伊良部的開朗聲音傳來。


    「伊良部,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什麽事?」


    「為什麽你對這種事情這麽熱衷?」


    「因為很有趣啊!」


    伊良部張大了鼻孔,達郎開始覺得他有點可靠了。


    好,動手吧——達郎把繩索綁在腹部。


    他咬住刷子,以攀岩的樣子垂吊下天橋。他雙腳踩在石壁上,腳邊正好就是「王」字。他用右手握住刷子並伸出來。有輛計程車經過天橋下,他和抬頭一探究竟的司機互看了一眼,司機並沒有驚訝的樣子。這麽光明正大的做就不會被懷疑吧,達郎心想。


    既然如此,他就想把那一點畫好。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塗鴉的點,而是和「玉」字沒有什麽差別,完全融入「王」字的一點。


    他慣重的畫著,下筆畫出了相同字體的圓點。


    「伊良部,我畫好了。拉我上去。」


    「ok。」


    伊良部利用自己的體重拉起繩索,達郎的身體便順利地往上升。「好,到下麵去看成果吧!」伊良部拿著東西急衝下樓梯。


    「金王神社前」已經完美地變成「金玉神社前」了。不知道的人看到的話,會以為本來就叫這個名字。


    「耶!」達郎小小聲地歡呼:「畫得很好嘛!」他與伊良部互相擊掌。


    達郎覺得身體好像變輕了,感覺像是卸下肩上的重擔,有種想逃避的感覺。他自然而然地綻開笑容。


    「我每天都繞遠路經過這裏好了。」達郎說。


    「要是發生了什麽要跟我報告喔!這附近學校很多,應該會在國高中生之間引起一陣騷動。」伊良部答道。


    一想像孩子們快樂的樣子,他就想笑。「哈哈哈哈哈!」達郎有如發泄情緒般輕笑出聲。他到底有多久沒有這麽爽快了?


    他看了一會兒「金玉神社前」這幾個字。夜風吹在流汗的肌膚上,感覺好舒服。


    3


    「金玉神社前」隻維持了三天。它被擦上跟天橋同色的塗料,消掉了「玉」字那一點。但隻有那個部位是新的,所以還是看得出修正過的痕跡。


    不知這件事有沒有造成話題?達郎有股衝動想抓個放學的中學生來問。


    絕對成為話題了。孩子們看了都很快樂,而大人們則是皺眉苦笑,而且人們一定議論紛紛地問道:「這是誰做的?」達郎好想說「是我做的!」那些做出完全犯罪的犯人,一定都很想報上姓名吧。


    這幾天達郎的心情都很好。晚上睡得很熟,肩膀也不會僵硬了,最棒的是他變得有自信了,即使是很大膽的事也敢做的自信。


    「如果變成新聞會更有趣的說。」伊良部似乎不太滿足。


    「又不是什麽大事,隻不過是有點大費周章的惡作劇罷了。」


    達郎大口吃著茶點,放鬆地坐在長椅上休息。他每個禮拜有三天會來伊良部的診療室,就好像順便到學生住宿的地方一樣,有種無拘無束的感覺。


    「但是持續下去的話,說不定會變成新聞呢。我常常開車經過駒場那一帶,那裏有一座『東大前』的天橋。要不要加上一點讓它變成『東犬前』啊?」


    伊良部說。「你說真的假的?」達郎苦笑。


    「東京大學比較容易上媒體嘛。」


    「是沒錯啦。但是這跟金玉不同,犬的話有種侮蔑的意味在。」


    「是這樣嗎?狗不是很可愛嗎?」伊良部噘嘴說:「那把北區的『王子稅務局前』變成『玉子稅務局前』呢?」(※日文的「玉子」意為蛋。)


    「嗯,這個好像比較好。不但無罪,也似乎會受到喜愛。」


    「還有把品川區的『大井一丁目』變成『天井一丁目』。」(※「天井」意為炸蝦蓋飯。)


    其文字浮現在達郎腦海,他捧腹大笑道:「伊良部!我都不知道你是這麽聰敏的人!」


    「我這幾天都在看東京都地圖尋找可以玩花樣的地名。」


    「你也太閑了吧!」他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總之我們就先從王子稅務局下手吧,就這兩三天內行動好了。」


    「嗯……好吧。」他苦笑著點頭。


    他沒想到自己都三十六歲了,還會為這種事情興奮。感覺好像年紀少了一半,回到十八歲一般。回到那段沒有任何責任,也不擔心將來的時光。


    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醫院,達郎都變得比以前更開朗了。他覺得雙肩變輕了,對同事也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優越感,偶爾不守規矩也不壞。


    達郎在護理站對年輕護士們開玩笑。


    「請泡一杯咖啡給我趙容弼。」(※有名的南韓歌王,在日本也以演歌歌手的身份活躍。「趙」和「請」日文音近。)


    沉默了數秒後,所有人都笑了。


    「醫生,您是在模仿老頭子說笑話嗎?」


    「都不曉得醫生是這樣的人。」還有人這麽反應。


    「那你們之前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我們覺得是很中規中矩的人呢。」護士的語氣是從來沒有過的熱情。不是製式化的語氣,而是年輕女孩自然的聲音,大家都喜歡聽笑話,達郎覺得很高興。


    這麽一來,他就想試試阿欽跑法,他覺得現在的他應該可以毫無抗拒地辦到。


    正好走在走廊上聽到院內廣播找他,於是便試著實行了。


    「精神科的池山醫生、池山醫生,請盡速到第一內科醫局……」


    「來了來了——」他快樂的回答,開始左右橫向地往前跑。


    擦身而過的護士嚇了一跳而停下腳步。達郎一改以往的態度,對她投以微笑。他經過小兒科前麵時,對小朋友們揮了揮手,看到他們開心的表情,他也覺得很愉快。


    他覺得他又越過一麵牆了。所謂的自由,一定是要靠自己掌握的東西。


    但是,他還是不敢在白天時拉開窗簾。光是看到野村的頭,他就會冒汗。


    這天,他被叫去參加下午的教授會議。因為會議中要使用投影機做說明,他被拜托幫忙操作。


    他一到會議室,就看到外科的倉本也在。


    「怎麽,連你也來幫忙啊?」


    「我是書記,如果你敢把我跟播映員混為一談……」達郎故意擺架子說。


    「笨蛋,你不知道技師的身份比較高嗎?」因為他們不同科,所以可以輕鬆地互開玩笑。


    各科的教授都在這裏集合了。隻要看那些教授,就能理解大學的醫學院有多麽政治化。想被選為教授,重要的不是論文或研究成績,而是要靠拍馬屁和攀關係,還要小心不能幹擾前輩教授的研究領域。


    野村是最後到的,達郎吞了一口口水。對了,教授會會長是野村,他出席是理所當然的,達郎的脈搏開始加快。


    「我要坐哪裏好呢?」野村很有威嚴的說。


    野村最近開始幹涉醫局的所有人事。由於周遭的人都奉承他,他很自然地變成了老爺大人。


    「今天要看影片,就請您坐在螢幕的正前方吧。」負責聯絡的教授幫忙引導,野村就走在他身後。達郎以眼神向野村示意,野村便輕輕的點了頭,不知是否為了公私分明,野村幾乎沒有在校園內跟他說話過。


    「啊,這裏好,這裏是特等的觀眾席。」野村所選擇的座位,就在放置投影機的桌子前麵。這下達郎著急了,他眼前就是野村的頭。


    他突然心跳加速,他假裝要倒茶並靠近倉本。


    「喂,我來寫記錄,你跟我換工作好不好?」


    「你在說什麽啊?這是工作上的命令耶,擅自更換會被盯上的。」


    倉本冷淡地拒絕他,接著會議開始了。


    首先是各委員會的報告。接著由教務部長當主席,議題轉到升級的問題。


    達郎就坐在投影機旁邊的椅子上待命。野村的後腦杓在桌子對麵,隻要一伸手就能摸到的距離,達郎不禁看得出神。


    重新觀察後,他發現野村的假發覆蓋住頭部百分之七十的麵積,沒有發旋。不,是有個漩渦狀的部位,但是看不到應該要有的頭皮。


    混雜著白發這點讓達郎感到同情,大概是戴黑色假發的話會跟側發不搭吧。


    為什麽他戴著假發,還能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呢?達郎實在難以理解。那不自然的邊線,就連小學生都看得出來。


    他還是醫局員的時候,野村在關西的姊妹醫院當了三年院長後回到母校的那天,他記得一清二楚,當時大家都不知該看哪裏才好。因為原本應該光禿禿的頭戴上了假發。


    一開始這為學生和年輕的醫局員們提供了笑料。大家都在背地裏說「那個假發教授」,但是當大家知道達郎和仁美訂婚後,這些話就再也沒傳人達郎耳裏了。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但他還是覺得失去了朋友。


    現在大家是否還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說著「那個假發教授」呢?處在大家的圈子外麵,讓他有點沮喪。


    當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把手放在桌上,托著腮凝視著野村的頭。他的視線漸漸地被吸引,能夠正視野村的頭,這還是第一次。


    會議主席交棒給事務長,這次開始介紹新開的地方民營醫院。他們向麻布學院大學請求派遣醫師到那裏,此次會議便是要決定是否讓他們加入麻布學院的體係,對方寄來了影像資料,教授們要看這些影像來決定要不要去視察。


    「池山,把窗簾拉上。」


    他依照事務長的指示拉起遮光窗簾,關掉室內的電燈。把帶子放進錄放影機,按下播放鍵,影像被投射在正前方的螢幕上,畫麵中映出某個人的頭影。「喔,抱歉。」野村說著彎下身子,深深地躺在椅子上。他的頭有如田裏的西瓜般,輕輕的靠在桌子邊緣。


    達郎又吞了一口口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盯著那一點不動。


    「設備好像很齊全的樣子呢。」


    「環境也不錯。」


    「距離漁港很近,魚好像會很好吃。」


    「哦,那還滿重要的。」


    教授們和睦的對話著,但達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野村的頭小幅度的搖晃著,他開始打瞌睡了。


    達郎像被磁鐵吸引一般地探身向前。他的兩手微微顫抖,衝動湧上他的心頭。就拉掉假發看看吧!誰也沒在看這邊。


    應該意外地能輕易拿掉吧?假發不可能用膠水固定住,一定是用發夾之類的。光頭醫學院院長,當電燈打開時,教授們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他的頭有種麻痹的感覺,就是轉了好幾圈之後頭暈目眩的那種感覺。當他發現時已經伸出手了,抓起假發的發稍輕輕往上拉,假發整體浮了起來,他更確信可以拿掉。他已經失去了自我意識,有另一個他在一邊旁觀著自己。


    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某人的視線,他回頭望去,看到倉本一臉驚愕。倉本瞪大了眼,拿著筆的手頓住不動。


    達郎像被彈開似的抽回雙手,一瞬間他全身發熱。


    倉本連忙移開視線,臉色發青的麵向桌子。明明身處在微暗的室內,達郎卻能清楚的知道。


    被看到了——達郎驚慌失措。怎麽會這樣?竟然被看到了,被看到他那不想讓人知道的黑暗麵。他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變得困難,剛才那舉動,說什麽藉口都沒用了。


    感覺不到倉本的視線後,他意識到自己拿起野村的假發這件事,便顫抖了起來。剛才的自己已經失控,這一定就是所謂的精神衰弱。


    達郎覺得自己瘋了。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摘掉野村的假發,也許就在明天。


    他滿身大汗,惡作劇的快感完全消散。伊良部所說的代償行為,根本一點用也沒有。


    「怎麽啦?臉色好難看。」伊良部如同往常一樣悠閑。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的衝動比以前還要強烈了!你所說的發泄行為真的有抑製效果嗎?」


    達郎一結束工作,就直奔伊良部的診療室。要是他獨自一人,會害怕得受不了。


    「有啊。」伊良部挖著鼻孔說:「絕對有。」


    「我說你啊,」達郎探頭向前,控訴道:「你不要說些不負責任的話!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做出無法挽回的事啊!」


    「例如殺人?」


    「笨蛋!你的思考也跳太快了吧!怎麽可能做出那種事?」他粗暴的說。


    「那還會是什麽事?」


    「…………達郎答不上話,他還是不想說出野村假發的事。「總之是會讓我在大學裏待不下去的事。」


    「你不告訴我,我也沒辦法幫你治療喔。」伊良部像是看透一切的說:「對於有所隱瞞的患者是無法治療的,精神科就像是兩人三腳呢。」


    他默默地聽。的確,一個人抱著煩惱是治不好的吧,但他還是不想說。


    「算了,慢慢來好了。」伊良部微笑說:「總之今晚到王子稅務局去吧。」


    「真的要嗎?我已經不想再做了。」達郎麵有難色。


    「要啦!半途而廢是最糟糕的。」


    「拜托你饒了我吧!」


    「你這樣什麽都不做病也不會好啊!精神科的基本不就try and error嗎?」


    「是沒錯啦……」他好像被硬逼著去做了。


    達郎自己也變得沒用了,就算他在研究上有所成就,一遇到自己的事也束手無策。溺水的人是無法自救的。


    他們在晚上十一點到達王子稅務局前。和上次不同,天橋架在國道上,在兩旁各有雙線道的大路上,車流接連不斷。


    「喂,真的要做?」達郎很擔心。這一定會很引人注目的。


    「要啊!都已經來到這裏了。」


    伊良部冷靜的準備道具,真是大膽的人,不過也有可能因為是他少一根筋吧。


    達郎隻好幫忙準備,他已經喪失主見了啊,他在心中低聲說道。不過另一方麵也有種想依賴的感覺,想聽從某人的話做事。


    走上天橋,他把繩子綁在身體上。嘴裏咬著沾有油漆的刷子,腳踩在欄杆上。


    「燈號變了,趁現在!」伊良部推下他,讓他懸吊在天橋上。


    第二次達郎就沒那麽緊張了。雖然有路人經過,但不知是否因為他帶著安全帽又一副光明正大的樣子,所以都隻是瞥了他一眼而已。


    他將「王子稅務局前」變成「玉子稅務局前」。成果相當不錯。


    走下天橋,從路麵仰望文字。「嗬!」達郎苦笑一聲。都已經三十六歲了,他到底在幹什麽?


    「嗯嗬嗬嗬!」伊良部在一旁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張大了鼻孔,好像很興奮的樣子。


    「順便到東大前去吧!」伊良


    部說。


    「你騙人的吧?」達郎皺眉道。


    「有什麽關係,做這種事要靠氣勢、氣勢。」


    「你……其實是你自己想做吧?」


    「就說了是治療嘛!治療。」


    達郎當然不相信。讓事態擴大的就是伊良部——


    「好,走咯走咯!」


    他讓伊良部推著他的背,坐進保時捷裏。因為他無力反抗了。


    達郎和伊良部所做的事變成隔天晚報的新聞。似乎還是「東犬前」有威力,所以比較早被發現,由於在同屬澀穀警局管區內有「金玉神社前」的前例,所以這件事被視為奇事而上報。


    《是誰惡作劇?在澀穀區為天橋改名的人。》


    「金玉神社前」的照片,是由高中生用手機拍下並提供的。但是在報導中沒有寫到「金玉」二字,而是寫成「金王的文字被改寫了。」這種曖昧的表現。


    「玉子稅務局前」好像還沒被發現。一想到它現在還好好地在那邊,達郎就「哈哈哈!」的幹笑出聲,護士們都嚇了一跳,轉頭看他。


    「幫我泡一杯咖啡紅嗎三四郎?」(※此處的「紅」和「好嗎」同音。紅三四郎為日本一部柔道漫畫。)


    達郎半自暴自棄地說了個笑話。他知道大家在一旁互相使眼色,但他也不想管了,他覺得所有事情都好麻煩。


    伊良部好像也看到報導了,他打電話給達郎說道:「啊,真是令人愉快啊!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就一定要寫『天井一丁目』了。」他像個孩子般興奮。


    「喂,小心被逮捕!都已經變成新聞了。」


    「放心啦—就算被抓到也頂多是罰錢。我們又沒有做什麽實際上的損害,反而還提供人們娛樂呢。」


    這是什麽歪理?犯罪就是犯罪啊!


    「那就今天晚上咯!」伊良部一如往常擅自做了決定。


    他又被強行拉去做這些事,達郎歎氣,為什麽他拒絕不了呢?他想破壞目前的自己嗎?想被妻子和嶽父拋棄,讓自己變輕鬆嗎?


    當他下班正想要回家時,倉本叫住了他。由於發生了教授會議那件事,所以達郎有點防備。


    「你要回家了啊?精神科真好。外科一堆手術和急診患者,老是要加班呢!」倉本笑著說。


    「朝九晚五是精神科的特權,隻有我們可說是醫院裏唯一的白領階段吧。」


    「少閑扯了!」達郎的肩膀被重重打了一下。「一起喝個茶吧,我有話想跟你說。」達郎的表情瞬間僵硬了。


    他稍微考慮過後便答應了。他跟在倉本身後走到隔壁的校園,在學生咖啡廳和倉本麵對麵坐著。


    「因為是朋友我才告訴你,其實在護理站有個奇怪的傳言,她們說池山醫生最近怪怪的。」倉本小聲說道。


    「什麽意思?」


    「有時會心不在焉,還會突然說些不合時宜的笑話……大白天把研究室的窗簾拉上究竟是為什麽?」


    「我的研究室在一樓,又麵向中庭。隻要有人經過我就覺得很礙眼。」


    「在走廊上橫向跑步又是怎麽回事?」


    「啊,你是說阿欽跑法吧。我隻是想受到年輕人的歡迎罷了。」


    「阿欽跑法……」倉本接不上話:「那在護士們看來可是很怪異的舉動耶!」


    「那還真傷人。」達郎苦笑。


    「總之我已經問過學長了,他說精神科是最容易累積壓力的地方,醫師的自我管理很重要。你就去讓別人診療看看吧。」


    「其實我已經讓別人診療過了,在伊良部那裏。」


    「伊良部?你確定嗎?他是校友當中最奇怪的人吧!」


    「不,意外地能治愈人心喔!我下次打算寫一篇關於笨蛋的療效的論文。」


    「別開玩笑了!還有……」倉本小聲說,看了一下四周:「上次你在教授會議上幹什麽啊?就算野村老師是你的嶽父,也不能那麽做啊!而且我也知道你對野村老師有所顧忌。」


    「是嗎?」


    「你如果在餐廳裏看到他不是都會回避嗎?可是你卻把他的……」


    「對了對了,野村老師的假發現在還是大家的話題嗎?」


    「我哪知道啊!不要問我!如果是護士或學生們還無所謂,但到了我們這個身份,那是禁句!」倉本白了他一眼:「總之我已經給你忠告了,你去給別的醫生看診!」他站起身,緩緩離去。


    隻有一件事讓達郎安心了,大家都有意識到野村的假發。那些學生一定和自己的學生時代一樣,都拿那假發開玩笑。


    4


    「天井一丁目」果然帶來很大的衝擊。所有電視台都報導著連續的「天橋改名事件」。「玉子稅務局前」也被列入這一連串的犯罪而見聞於世。


    「很可愛很棒——」聽到街上女高中生的感想,達郎覺得他好像得到支持。新聞報導的批判色彩也很淡,反倒是興致勃勃地問「究竟犯人是誰?又有什麽目的?」


    「喂,阿池。下次我們要寫哪裏呢?」伊良部攤開東京都地圖,看似愉悅的說。


    「伊良部,你不覺得有點危險了嗎?再持續下去絕對會有目擊情報出現的。」


    達郎非常擔心。雖然也從中得到快感,但忐忑的心情更為強烈。


    「放心放心,被抓到也隻要道歉就好了啦。」


    「我的話可沒那麽簡單,我是個大學講師啊!」


    「如果你被開除了,就來我們這裏啊。」伊良部十分悠閑的說:「破壞衝動如何啦?有緩和一點嗎?」


    「這個嘛……」達郎吐了一口氣並搖搖頭。研究室的窗簾依舊是拉上的。隻要看到野村,他還是很想拿掉那頂假發。


    「你真正想破壞的是什麽?」


    「嗯?」他稍微思考了一會。就說出來吧!反正都已經被倉本看到了:「那個,我嶽父不是也在大學裏嗎?」


    「嗯,野村老師。那個假發教授對吧?」伊良部動作滑稽地拍拍自己的額頭。


    達郎無力了,這男人怎麽這麽直接?


    「其實……我非常在意那頂假發。」


    「我知道了。原來你想拿掉那頂假發啊!」


    伊良部看起來很開心的微笑著。達郎低下頭,放棄隱瞞,默默地點了頭。


    「啊哈哈!阿池,你真是太棒了!什麽嘛,你跟以前沒什麽變啊!」


    「笨蛋,不要那麽高興!我可是每天都在流冷汗耶!野村老師一到午休時間就會在中庭睡午覺。每次我都會在腦海中看到自己靠近他把假發拿掉的畫麵,拚死的忍住衝動耶!」


    「哦,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這就是原因啊?」


    「你絕對不能說出去喔!」達郎語氣強硬的說:「這影響到我的工作和家庭的。」


    「知道原因事情就簡單了。隻要做下去就好了,然後你的病就會好啦!」伊良部一點也不在意地說。


    「別開玩笑!你也為我想想吧!」


    「你就拿掉教授的假發嘛!不是很有趣嗎?」他靠在沙發上,像小孩子在撒嬌般地搖晃身軀。


    「不行。」


    「你要是做了,破壞衝動一定就會停止。因為這就是你的最終目標嘛。」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煽動我做這種事,其實是你自己想做吧!」


    「人生很長的喔!不趁現在發泄出該發泄的東西是不行的。」


    「那哪是理由啊?」達郎往上看了一眼說:「總之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伊良部沒回答,隻是惡作劇般的瞪大了眼。達郎氣得捏住伊良部的鼻子。


    隔天的午休伊良部就出現在大學裏了。助手隨著敲門聲


    打開研究室的門,看到穿著白袍的伊良部微笑著站在門外。


    「你該不會——」


    達郎說不出話來。這家夥該不會真的想做吧?


    「好懷念喔!我都不知道有幾年沒來大學了。感覺好像變年輕了。」


    他一進研究室就走到窗邊,用力把窗簾拉開。


    「哦,這裏的中庭有草地啊!變漂亮了呢。還有長椅和桌子,簡直是公園嘛。」


    有學生和實習醫生在中庭吃午餐。有人躺在草地上,也有人在打羽毛球。而在樹蔭下,野村正坐在藤椅上看書。


    「原來如此,那裏是特等座啊!真舒適。他還會在那裏打瞌睡是吧?」


    「我拜托你不要啊!這可是關係到我的人生。」達郎嚴肅的說。這真的不是好玩的事。


    「沒問題啦,我要等他睡著了再下手。」


    「如果被發現就完了!」


    「嗬、嗬、嗬。」伊良部笑得很可怕,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瓶子:「這時候就要用這個。」


    是三氯甲烷(※用以製造吸入性麻醉藥。),達郎目瞪口呆。


    「偷偷地拿掉假發,讓中庭裏的所有學生都看見。再趁還沒引發大騷動時放回去閃人,這樣就完美了。」


    「你是白癡嗎?什麽完美啊!」


    「絕對不會被發現的啦!有誰會告訴醫學院院長『有人拿掉您的假發了!』呢?就是主任教授也不敢說吧?」


    達郎思考著要如何反駁,卻也覺得有道理。的確,就算有一千個目擊者,隻要野村本人睡著就不會被發現。當然會有謠言流傳,但絕對不會被當事者聽到,因為沒人敢說。


    「你看,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野村老師已經打起瞌睡了。」伊良部說。


    達郎望向中庭。野村把書放在膝蓋上,前後地搖動著頭。


    「阿池負責拍照喔。」伊良部把數位相機遞給他。


    達郎說不出話來,就這樣接過相機。


    「那我們上吧!」伊良部率先往中庭移動。


    「喂!等一下!」達郎急急忙忙地跟在他身後。


    在一旁看著這一切的助手驚訝得瞠目結舌。


    一到中庭,伊良部就直接走向野村所在的位置。途中他放輕腳步,繞到在椅子上睡午覺的野村背後,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


    在草地上已經有一些好奇的學生看著他們。


    達郎在距離約十公尺處呆呆的站著。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感覺就像在碼頭目送友人出航一樣。


    伊良部站在野村的正後方。他像個指揮家般舉起雙手,用指尖輕輕地捏住假發頂端。


    達郎感到一陣戰栗。這個男人瘋了——周圍的人也都傻住了。「咦?」人們有點騷動。


    伊良部慢慢地拿起假發,頭部兩邊的真發也一並被拉起來了。


    「阿池,」伊良部小聲的說:「他兩邊好像有夾發夾。你幫我拿掉好不好?」


    笨蛋,不要把我扯進去啊!達郎在心中呐喊。


    「快點啦!」伊良部對他招手。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射在達郎身上。


    這是怎麽回事?他完全被誤以為跟伊良部是一夥的了。


    「沒辦法了。」


    達郎一直站著不動,伊良部便放開手,用他那像哆啦a夢的肥短手指拿掉發夾,其動作就好像在抓蝴蝶翅膀一樣。啪嚓,發夾發出細微的聲響。


    「鏘鏘——」


    伊良部拿起假發,野村的禿頭就出現在他們眼前。


    中庭裏約有一百名學生,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這是正常的反應,不管是誰都會懷疑自己的眼睛。


    「阿池,拍照。」伊良部說。


    達郎的右手動了一下。對了,相機被硬塞到他手裏了。


    他用顫抖的手舉起相機,這麽做與自己的意誌並沒有關係,既然如此就讓這一切早點結束吧。就當是作了一場惡夢,忘了它吧。


    伊良部在野村的頭後麵擺出和平手勢。野村不戴假發看起來還比較帥——達郎在這種緊急狀態下想著。


    拍完以後,他和旁邊的女大學生四目相對。「這是整人節目嗎?」被這麽一問,達郎也隻能回以幹笑。


    「池山!」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回頭一看,是漲紅了臉的倉本。「你們是認真的嗎?」倉本輕輕地喊出聲。


    「啊,不,跟我無關!」達郎拚命搖頭。


    「別開玩笑了,快放回去!這可不是開除就能了事的!」


    「倉本,你也拍一張紀念照如何?」伊良部說。


    「伊良部!你這家夥對池山做了什麽?」


    「什麽也沒做啊。」


    要是吵醒野村就不好了,所以他們都悄聲說話。


    伊良部把假發戴到自己頭上,玩了起來。


    「笨蛋!不要玩!」


    倉本躡手躡腳地跑上前,想要抓住伊良部。達郎也跟進,他已經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了。


    此時,伊良部從白袍下取出一個白色物體。仔細一看,原來是把紙扇。


    「我想到一個好點子。要不要用這個用力地打他的頭,再一起逃跑?他一定會陷入慌亂,不會追上來的。」


    伊良部的眼神閃耀著小孩子的光芒,因為是小孩子,所以什麽都不怕。


    「喂!什麽好點子啊?居然還準備了紙扇。」達郎說:「你打從一開始就想這麽做吧?」


    「放心啦。隻要照著『一二三木頭人』的要領往後衝,他連看都看不到我們。」


    伊良部舉起紙扇。


    「哇——」倉本抓住伊良部的手,假發掉落至草地上。「喂!池山!你快把假發戴回去!再不快點是會身敗名裂的!你不覺得對不起老婆小孩嗎?」


    達郎的臉瞬間失去血色,對呀,他還有心愛的妻子。啊哇哇哇!他感到恥骨附近一陣疼痛。


    他連忙撿起假發,繞到野村背後。倉本和伊良部正扭成一團,達郎在野村頭上放上假發,指尖抖個不停。不行!他無法放好假發。


    伊良部撞上達郎的背讓他向前摔倒。哇!他在心中暗叫。


    達郎從背後被壓住,假發剛好合上野村的頭,發夾也順勢啪嚓地固定住了。三個人形成從背後往前推的姿勢,並連帶撞著椅子向前倒在地上。


    「嗚哇!怎麽了?」野村在地上翻滾,大叫出聲。同時還用手壓住頭部,這是長年以來所培養出的防衛本能吧。


    「對不起!是我們在玩。」達郎立刻說道。他抖著聲音,整個臉都是汗。


    野村似乎還沒進入狀況。他緩慢地站起來,繃著臉說:「是達郎啊,真失禮。」他的聲音非常低沉。


    「對不起!」他僵著臉低下頭來,伊良部和倉本這時還在草地上互相扭扯。


    「咦?伊良部?」野村說,他聲音的語調忽然上揚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啊,您好。」伊良部還躺在地上,他回答道。


    「那個,老師。身為老同學的伊良部來找我玩摔角,」倉本找了個很牽強的理由:「不好意思,都已經是大人了還這樣。」


    伊良部和倉本站起身,兩人身上都是草屑。


    「伊良部,你父親過得還好嗎?」野村變得和藹的聲音在樹蔭下響起:「我當上醫學院院長了,很想過去拜訪跟他打個招呼,但一直沒有時間。」


    「這樣嗎?那我會轉告爸爸一聲的。」伊良部一邊撥去身上的草屑,一邊若無其事的說。


    「下次我想在醫學院內設一桌筵席,希望他也能來,請你幫我轉達他好嗎?」


    「嗯,好啊。」他微笑點頭。


    達郎突然發現紙扇掉在他腳邊。他


    趁隙撿起來,藏在白袍下。


    「屆時也想請他看看我們的大學醫院……」


    「嗯,邀請厚生勞動省和文部科學省的負責官員來應該也不錯。」


    「如果能透過你父親請到他們來就太感謝了……」野村的聲音聽來更開心了。


    他們站著稍微聊了幾句,野村就點個頭先行離去了。


    達郎和倉本都喘了口大氣。兩人麵對麵,無言的交換眼神。


    倉本抓起伊良部的衣領:「你這家夥,別以為可以靠你父親對我們為所欲為。」


    「我又沒這麽想。」伊良部嘟嚷著。


    達郎環視四周,學生們都以看外星人的眼神遠遠望著他們。剛才的事情一定會成為麻布學院大學醫學院的傳說吧,而野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下一秒後,達郎從手肘開始一直抖到指尖,因為他想起了野村那頂假發的觸感。


    他頓時無力的蹲在原地。得救了……他說,但發不出聲。


    「喂!伊良部,我可不會再跟你玩第二次了。」達郎虛脫的說。


    「嗯,我也玩夠了。已經玩的很開心了。」伊良部滿不在乎的說。


    倉本從達郎手中拿過紙扇,狠狠的敲上伊良部的頭。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你好樣的——」伊良部撲向倉本,兩人又開始扭打成一團。


    達郎也加入戰局,當然是為了揍伊良部。


    倉本從背後抓住伊良部,達郎則抓著他的雙腳,用電氣按摩(※對準雙腿間踩的招式。)懲罰他。


    「你這家夥!」


    「咿咿咿咿!」伊良部發出奇怪的叫聲。


    三人的搏鬥一直持續到鍾響為止。他們全身都是草,忘我地躺在地上。


    達郎滿身大汗,上氣不接下氣,他已經有二十幾年沒玩到這麽喘了。


    最後他在草地上躺成大字形,「啊——」無意義的大喊。又想笑又想哭,不知為何有這種感覺。


    到了晚上,親子三人一起吃晚餐時,仁美和他商量拓也後年要上幼稚園的事。


    「附近的幼稚園就好啦。」達郎這麽回答:「要用車子接送不是很麻煩嗎?」


    「是沒錯啦,可是媽媽說讓他上私立幼稚園比較好。」


    「拓也是我們家的孩子,小學也選當地的學校就好了。」


    「咦,小學也是?」


    「對啊,過於保護是不行的,我要讓他像雜草一樣堅強的成長。」


    「什麽啊,說得那麽好聽。」仁美聳聳肩,吃了一口白飯。


    「嗝!」拓也打嗝了。


    「拓也!」仁美說。


    「嗝!」達郎也故意打一個嗝,拓也很開心的笑著。


    「老公!他會學你的。」仁美責難道。


    「有什麽關係,禮儀等他長大以後自然就會學會了。」


    「要是變成習慣不是很麻煩嗎?」


    「我在想,老是在意這些表麵的事情,人生不是會過得很痛苦嗎?你不覺得直爽坦率的人比較快樂嗎?」


    「那跟拓也打嗝有什麽關係呀?」


    「假設他從小就過著拘束的生活,將來會變成一個無法敞開心胸的人喔!」


    「可是禮儀就是禮儀……」


    這時電視正好在播放假發的廣告,拓也看了馬上說:「外公!」


    沉默了一會後,仁美「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之前爸爸在戴假發時,好像被拓也看到了。」


    「是喔?」達郎抖著雙肩,拚命忍住笑。什麽嘛,原來仁美也很困擾啊!


    「要假裝不知道喔。」


    「好。」他埋頭吃飯。


    「喂,你還笑!」


    「你也是啊!」


    拓也感到很不可思議的看著兩人。達郎覺得心情輕鬆多了,夫妻之間的距離也縮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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