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宮崎良平麵對電腦,正在製作町內(※町是日本行政區劃分的一種,相當於鄉鎮級行政單位。)高齡人士名冊。土木課的磯田課長突然從後方拍拍他的肩膀,把臉湊近,以帶著口臭的氣息在他耳邊低語:「你今晚應該有空吧?」良平頓時陷入憂鬱的心情中。


    「這個,呃,今晚的話,我要參加敬老會的會議……」


    他不想應酬,臨時編了一個謊言。


    「哪有什麽會議!還不就是跟一群老人唱ktv。那種事找社福人員去就行了。你聽好,今晚六點約在『禦多福』。後援會的岩田董事長和漁會的塚原先生都指定要見你。」


    磯田裝作幫他按摩肩膀的樣子用力捏了他一把。良平發出窩囊的叫聲。「好痛好痛!」


    「你來這座島上也已經九個月了,該下定決心了吧?」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以挑釁的眼光看著良平。磯田的膚色淺黑,理著平頭。要不是穿上町公所的製服,看起來還真像是一名漁夫。


    「當牆頭草隻會斷送你的前程。」


    他以這句話作為結論,戳了一下良平的後腦勺。


    這座千壽島位於伊豆半島的外海。行政上雖然歸屬於東京都的管轄,語言卻比較接近日本西部的腔調。據說這裏在江戶時代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太平洋沿岸地區的罪犯都被送到這裏來。也許因為如此,島上居民的氣質相當激烈,也相當單純。如果沒事臉上帶著微笑,還會被人狠狠怒斥:「有什麽好笑!」


    良平輕輕歎了一口氣,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總務課的上司——室井課長——正眯著眼睛看他。接著課長以下巴示意他上前。這次輪到這邊了——良平喃喃自語,走到窗邊的座位。室井靠在吱吱作響的椅背上,問他:「磯田剛剛跟你說什麽?」


    「他邀我今晚去喝酒……」良平老實回答。


    「不準去,知道嗎?」室井的口吻完全不容對方反抗。他留著一頭短卷發,沒穿製服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是在鎮上經營融資業的人。


    「我可以跟他說是課長禁止我去的嗎?」


    「笨蛋!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負責。」


    「自己做的事情——?」良平瞪大眼睛。「可是我什麽都沒做啊。」


    「什麽都沒做才是最糟糕的。至少在這座島上是這樣。」


    室井冷淡了笑了笑,點燃了香煙,把煙吐向天花板。這間町公所相當豪華,和人口稀少的小島完全不相稱,但室內到現在還沒有分隔吸煙區和非吸煙區。由於員工當中有許多癮君子,白色的牆壁都已經開始泛黃了。


    牆壁上此刻貼著嶄新的海報,上麵印著「同心協力維護公正的選舉 千壽町選舉管理委員會」。如此假仙的文案,讓人連拿來開玩笑的心情都沒有。四年一度的鎮長選舉在今天正式發出公告,千壽島的選舉素來以激情聞名,每次選舉島上都會分裂為兩派,前鎮長和現任鎮長之間展開熾烈的戰鬥,選舉投票率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這座島上不容許旁觀者的存在。


    「對了,新的醫生明天就要來了吧?迎接的工作就交給你來處理。」


    「好的……」


    「那位醫生沒有把戶口遷到這裏來嗎?如果有的話就是重要的一票了。」


    「不會吧。他才待兩個月而已。」


    良平回到位子上,便感覺到胃痛。把醫生帶到診療所後,他打算立刻請對方幫自己看病。這幾天他完全沒有食欲,對立的雙方陣營都在強迫他支持己方。


    二十四歲的良平出生於東京的世田穀,從小到大一直過著踏實的人生。他以高於平均的成績畢業於公立高中和大學,通過公務員資格考之後便在都政廳就職。他之所以會選擇當公務員,是因為自覺自己比較適合做這一行。他討厭把人踩在腳底的競爭,也不喜歡過度受人矚目。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過著汲汲營營賺錢的生活。他小時候看過父親事業失敗,自然而然認為過著樸實的人生才是最好的選擇。他的指導教授曾經批評過:「你還年輕,怎麽一點野心都沒有?」但良平並不太在意。如果所有人都是野心家,這個社會就會變得一場糊塗了。


    他在都政廳被分配到福利保險局,主要從事醫療設備及製度的改革。當然,因為他還隻是個新人,主要工作大半都是輔助執行業務而已。前往第一線醫療現場聆聽醫師和病患的心聲,讓他學到很多,也覺得很有趣。碰到迫切的陳情,自己雖然無能為力,卻也使他燃起使命感。公務員雖然常受到外界批評,但他仍舊以自己的工作為傲。他沒有野心,但至少還有良心。


    今年是他任職第三年,人事課詢問他要不要參與離島研修的計劃,原則上人口稀疏地區應該是在總務課的管轄範圍,但因為上層希望能讓年輕人有機會累積經驗,這個機會便落到良平身上。研修場所是幹壽町町公所的總務課,任期兩年。良平剛聽到時雖然有些猶豫,但隔天便應允了。獲得指名代表自己受到上級的矚目。而且他一直和雙親住在一起,很想一個人生活看看。離島對於生長於都會的良平而言,也具有莫名的吸引力。


    千壽島人口大約兩千五百人,是個以農業和漁業維生的悠閑小鎮。島上沒有飛機場,隻有從伊豆大島定期通航的船隻。町公所的職員隻有四十人,因此最年輕的良平便得負責所有雜務。


    到了島上,良平才驚訝地發現這裏雖然是偏遠地區,公共設施卻非常完善。道路鋪裝得相當美觀,也有人行道和行道樹。圖書館和體育設施也都新穎而豪華。


    隻是因為這些設施的使用者很少,維護上便會花不少錢。島上所有的公共設施都是赤字經營。


    「你也知道的,這裏屬於地方交付稅(※在日本為了平衡城鄉差距,由所得稅等稅收撥給地方的補助金。)特區。既然有預算,哪有人會笨到放著不用?」室井說完便露出得意的笑容。町公所內所有人都熱心於花費預算,完全沒有試圖改革的氣氛。簡單地說,這些人根本沒有成本觀念。


    良平理所當然會感到有些格格不入,但還是決定遵循島上的做法。反正憑他一個人也無法改變現狀,而且鄉下地方或許大半都是這樣的情況。以中央行政的想法評斷地方事務,代表著都會人的傲慢心態。但他也下定決心絕對不要在工作上有所怠慢。碰到自己認為必須改革的地方,他也會主動擬出計劃。


    然而過了不久,良平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町公所的人際關係明顯地劃分成兩派。雖然說不論在什麽地方都會有派係問題,但這裏的程度卻超乎尋常。這兩派簡直就像是不同的生物一般,完全沒有任何交集。土木課的磯田和總務課的室井甚至不願彼此交談。室井毫無顧忌地說鎮長的壞話,鎮長則完全無視於室井的存在。這簡直就像是在辦公場所中,同時存在著兩組不同孩子王帶領的幫派。


    「小倉和八木之間的戰爭,到現在還在這座島上上演。」食堂打工的歐巴桑附在良平耳邊說。弟弟經營土木業的小倉武是現任鎮長,而女婿同樣經營土木業的八木勇則是前任鎮長。


    「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六十年,簡單地說,就是土木建築業者之間在互相爭奪公共工程。」歐巴桑以高興的表情說完,便像卡通裏的狗一般搖著肩膀嘻嘻笑。


    根據歐巴桑的說法,自大戰後島上的鎮長便一直由這兩家之一擔任。每次鎮長輪替,所有的上下關係也會跟著倒轉。八木在當鎮長的時候,室井擔任土木課長,磯田則被遠派到膳食中心,甚至也有前任副鎮長被下放為清掃課一般職員的例子。公共工程的分配理所當然地交給鎮長的親戚處理,敵對一方隻能接最下層的工作。這種報複行為永無止盡地延續下去,


    「怎麽能放任這種情況不管呢?」良平皺著眉頭問。歐


    巴桑則說:「這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反正這就是傳統,沒辦法。」她似乎並不以為意。


    順帶一提,這位歐巴桑是小倉派的。理由是因為她丈夫是漁夫,而小倉給了漁會不少的補助金——她告訴良平這些事的時候,完全看不出有一丁點的罪惡感。


    而此刻,這座島上的選舉終於要展開了。


    「喂,宮崎。就算你是東京派來的,也不準你袖手旁觀。」


    在居酒屋「禦多福」,良平被喝醉的磯田拉扯著耳朵。良平剛剛工作結束要回家的時候,在停車場被磯田逮住,直接拉到這裏來。


    「沒錯,東京人根本不了解人口稀疏地區的選舉。棄權是最卑劣的行為。」


    漁會的塚原也以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著良平說。千壽町雖然也隸屬於東京,但這座島上的人卻隻把位於本州島上的首都稱作東京。由於隔著海,大家都不覺得自己屬於首都的一部分。


    「我並沒有說我要棄權。」良平語氣含糊地說。他已經被連續斥責了一個小時以上。


    「那你要投誰?小倉先生還是八木那臭老頭?」


    「我必須先聽聽雙方的政見,再決定要投哪一位……」


    「笨蛋!」這回換成後援會會長——經營土木建築公司的岩田董事長——敲他的頭。「哪來的什麽政見!」


    「你是說,沒有政見……?」


    「聽好了。小倉先生要整頓港灣,八木那蠢蛋要建設農業實驗場,兩人的政見就隻有這樣的區別。你在講什麽天真的屁話!」


    「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隻待兩年,這場選舉根本和我無關啊。」


    「那可不行,一票就是一票。」


    「沒錯沒錯。」


    三人帶著凶狠的表情點頭。


    良平深深歎了一口氣。他夾起盤中的料理。這裏不愧是四麵環海的島嶼,每一條魚都很新鮮。在這當中也不斷有人替他倒酒,以近乎強迫的態度逼他喝下去。


    「可是,隻有我這一票,也差不了多少吧?」良平很小心地說。


    「之前不是也告訴過你了?上回的選舉隻差五票險勝,害我們嚇出一身冷汗。差一點就要讓八木那白癡連續兩屆奪得寶座了。」磯田拿起空酒瓶,對著廚房搖了搖。「喂,我們還要加酒。」


    「磯田在八木當鎮長的四年之間,都在膳食中心幫人添飯。你可以想像嗎?五十歲的大男人要幫中小學生準備午餐欸!」


    塚原將上半身往前探,漲紅著臉說。


    「也聽聽我的遭遇吧。」岩田董事長插嘴。「我在八木當鎮長的那四年,一直都在做最下層的爛工作。那可不僅僅是獲利減半之類的。我當時連挖土機都拿去典當,過著負債的苦日子。」


    岩田董事長似乎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忿忿不平地說。這個男人的妻子似乎就是小倉的妹妹。也就是說,他也算是小倉的親屬。


    「可是換過來想,八木陣營目前也是處於這樣的境遇,兩邊可以說是半斤八兩吧。應該是找出和解方案的時候了……」


    「別開玩笑!戰爭就是要拚個你死我活。」


    「不用對八木那種糞渣手下留情。」


    「沒錯,八木那屁蟲根本就是……」


    三人紛紛開始辱罵敵對的陣營。良平曾聽說過去也有島上的年輕人受不了兩派惡鬥而出馬競選,但最後連一百票都沒得到,還被全島居民排擠,最後隻能選擇離開這座島。兩派決戰才是島民的共識。


    「請問,如果我真的依附某一方的陣營,到時候那個人要是輸了會怎麽樣?」良平戰戰兢兢地問。


    「你剩下來的任期就會很不好過了。」


    「沒錯,大概會被派去整理千壽山的登山步道吧。」


    「可是我隻是外派到這裏的人啊。」良平感到無法了解,不禁拉高了聲音。


    「那又怎樣?千壽島享有治外法權。」


    酒端上了桌子,良平又被迫喝了不少酒。他的腦袋逐漸麻痹。


    治外法權——良平在口中喃喃自語。前幾天他才打電話給都政廳的前上司,告訴他自己目前的困境。然而對方隻是笑著說:「原來如此,終於又開始了。」完全沒有幫忙解決問題的意思。島上選舉不公是天經地義,小倉和八木都因為行賄各被逮捕過一次。東京都早就已經束手無策。


    「對了,宮崎。明天要來的那位醫生會把戶籍遷過來嗎?」磯田問。


    「室井課長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醫生的任期隻有兩個月,我想應該不會遷戶口吧。」


    「這位醫生還是照例從自治醫科大學派來的嗎?」


    「不,這回是從民營醫院過來的。這家醫院叫做伊良部綜合醫院,據說連護士也會一同前來。」


    「哦。這世上還有這種奇怪的人。我們得立刻舉辦歡迎會才行。」


    屆時一定會分為小倉派和八木派,舉辦兩次宴會吧。


    「那個,我差不多也該走了。」良平起身準備離開。


    「混蛋。沒喝完這瓶絕對不準走。」


    岩田董事長一把抓住他的衣領。良平眼前的大碗被倒入滿滿的酒。他光是看到就開始覺得惡心。


    「好了,一口氣喝幹吧!」


    良平因為想早點回去,隻好拿起大碗,才喝到一半整個人就癱在地上。


    「搞什麽!最近的年輕人真是——」


    他最後聽到的是磯田的聲音。


    2


    隔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海麵上沒有風,波浪也很和緩。千壽港上空有一群海鷗飛舞,發出「嘎~嘎~」的嘈雜叫聲。海鷗的叫聲讓宿醉的良平頭更痛了,他的胃也感到很不舒服,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昨晚是怎麽回到家的。


    一艘紅白相間的高速小艇出現在海麵上。小艇激起水花,強而有力地向千壽島駛近。小艇是從東京的竹芝棧橋出發,經過數座伊豆諸島的島嶼,到達千壽島大約需要三個小時的時間。定期船一天有四班,不過隻要浪頭過高就會停駛。碰到台風,這裏就會有幾天成為名符其實的孤島。


    千壽島上有一間町立診療所,醫生幾乎都是從自治醫科大學醫院短期派遣過來的。島民雖然希望能有一位定居於此的醫生,但遲遲沒有那種立誌服務人口稀少地區醫療機構的熱血漢子出現,因此近年來都是每隔幾個月就會換一名醫生過來。


    希望這次來的醫生是個好人——良平看著派遣單位送來的資料,心中如此祈禱。醫生的名字是伊良部一郎,年齡三十七歲。專長是內科。


    這位醫生工作的場所是伊良部綜合醫院,在東京是頗具知名度的大醫院。從醫生本人的名字來看,似乎是經營者的親屬。這麽說,他很有可能是基於服務人群的精神而自願過來的。


    高速小艇鳴著汽笛進港,船靠近棧橋之後便拋下纜繩。良平也幫忙進行架舷梯的工作。


    去東京辦完事回來的島民紛紛下船。這個季節不太可能會有觀光客,乘客幾乎都是熟悉的麵孔,隻有兩人例外:一個是穿著厚重羽毛衣的肥胖男子,後麵跟著一名扛著吉他的年輕女性。


    男人戴著一副造型誇張的墨鏡,上頭有顯著的香奈兒商標。女人則穿著豹紋毛皮大衣,嚼著口香糖。「搞什麽?這裏根本就是鳥不生蛋的鄉下嘛。」男人環顧四周,忿忿不平地這麽說。


    船上的乘客不到十人。島民們一個個坐上停在附近的車子駛離。留在港口的就隻剩下這兩個打扮與眾不同的乘客。這麽說……


    金正日。


    「我是千壽町町公所的宮崎。接下來的兩個月請多多指教。」良平遞上名片,慎重地鞠躬。


    「一定要待滿兩個月嗎?」伊良部問。


    「啊?」


    「如果可以改成兩個星期就好了。」伊良部露出牙齦笑了一下。「我家那個爸爸也真是的。他想要在醫師協會裝好人,就把兒子送到離島,擺明了就是在作秀嘛。也不替我想想。」


    他搔搔頭這麽說。看樣子這位醫生並不是誌願前來服務的。良平原本充滿期待的心情立刻冷掉了。


    「對了,宮崎先生。這座島上有沒有影片出租店?」


    「很抱歉,沒有。」


    「那模型店呢?」


    「也沒有。」


    「嘖,隻好請人從東京送來了。」


    「醫生,你也該覺悟了吧?」女人懶洋洋地開口。「人家不是答應你,回去之後幫你買新的保時捷嗎?」看樣子她對醫生並沒有抱持任何尊敬的態度。


    「呃……請問這位是護士嗎?」良平問。


    「對呀,她叫麻由美。我一個人會很寂寞,所以才帶她來。」伊良部回答。


    「條件是日薪三萬。」這名叫麻由美的女人直接了當地說。


    麻由美並沒有打招呼,隻是瞄了良平一眼。她給人的印象極差,不過因為長得很可愛,良平的心跳速度仍舊加快不少。在島上幾乎沒有任何豔遇機會。


    良平請兩人上了車,先載他們到診療所。診療所位於山丘上,是一座麵向大海的獨棟房屋,擁有絕佳的視野。說得好聽是替遠道從大城市來到此地的醫生著想,但實際上是因為此地常刮強風,沒有其他用途,原本的地主小倉便讓町公所出錢買下這塊地,並由親屬經營的建築公司蓋了這棟建築。如果是在八木當鎮長的時代,大概就會蓋在八木家的地盤上吧。


    他們一抵達診療所,便有一群野貓聚過來。島上的野貓通常警戒心很高,不會輕易接近人類,但不知為什麽現在卻團團圍繞在麻由美身邊。麻由美看到小動物非但沒有露出高興的神情,反而發出「噓、噓」的聲音用腳把它們趕走。


    「哦,這地方滿不錯的嘛。」伊良部仰望著這座建築。良平見他似乎很滿意便鬆了一口氣。接著他請兩人走進裏麵參觀設備。


    「醫生的專長是內科吧?」良平問。


    「內科?才不是。」伊良部搖搖頭,下巴上的肉也跟著晃動。「我是看精神科的。宮崎先生,你有什麽煩惱嗎?隻要替你打一針就可以治好喔。咯嗬嗬。」


    伊良部發出詭異的笑聲。


    「精神科?可是資料上明明寫的是內科……」


    「那一定是我爸爸隨便亂寫的。」


    「你爸爸……?」


    「哎,反正你不用擔心啦。精神科有時也被稱為心療內科呀。」


    「那個……我雖然不太了解醫療方麵的問題,不過如果有人感冒受傷……」


    「沒關係,沒關係。我什麽病都看。哈哈哈。」


    伊良部拍拍他的大肚子回答。良平越發感到不安。


    這回由於交接事宜出了紕漏,造成島上有三天的時間處於沒有半個醫生的狀態。町公所連忙和當局取得連絡,決定的人選便是伊良部。


    「接下來要請你們參觀作為宿舍的町營公寓,事實上我也是住在那裏。」


    町營公寓建於八木當鎮長的時代。這是為了提供住處給外來者,由町公所收購八木的土地建造的。


    「對了,隻有麻由美要住那裏。我要住在千壽山溫泉旅館,我已經預約最好的房間了。」伊良部說。


    他所說的最好的房間,是指兩年前為了迎接石原都知事特地改裝的套房。住宿一晚要價十萬日圓。在那之後就未曾聽說有人住過那間房間。


    「請問你要自費在那裏住兩個月嗎?」


    「當然。」伊良部以輕鬆的口吻說。良平感到更加困惑了。


    「對了,宮崎先生,你的眼睛怎麽紅紅的?」


    「啊,很抱歉。我是因為昨晚喝太多了……」


    「咯嗬嗬,那就幫你打一針提振精神好了。喂~麻由美。」


    「這麽快就要打針?」麻由美正在窗邊抽煙,聽到伊良部叫她便皺起眉頭,似乎感到很麻煩。


    「有什麽關係,架子上好像還有很多葡萄糖。」


    良平正覺得莫名其妙,注射台已經安置在他前方,他的手臂也被兩人抓住,兩人卷起他的袖子,用橡皮圈把他的手臂綁在注射台上。


    「呃,醫生,這是……」


    「這是免費服務,別擔心。」伊良部滿臉笑容,眯起了眼睛。


    「這、可是、那個……」


    此時麻由美把大衣前襟敞開,露出純白色的短裙以及下方一雙沒有穿襪子的美腿。良平不禁凝神注目。


    「好痛好痛。」下一個瞬間,針尖已經刺進他的手臂,傳來一陣刺痛。


    這時他感覺到一個黑影湊近身旁。他轉頭,看到伊良部以興奮的神情看著針尖刺在他的手臂上。


    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良平覺得自己好似在夢境中。


    「話說回來,這裏還真是偏僻,」伊良部看著窗外說。


    「嗯,的確。這座島上的人口隻有兩千五百人。」


    「病患大概一天隻有一個吧?」


    「不。這裏很多老年人,所以每天上午候診室都會客滿。目前這座島上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口超過六十五歲。」


    「哦,老人家啊。在皺巴巴的皮膚上打針也沒什麽好玩的。」


    他打了一個大嗬欠,把手繞到後方按摩脖子。


    這時從外頭的馬路傳來巨大的廣播聲:「小倉武!請投小倉武一票!」拉票的不是年輕女生的甜美聲音,而是歐巴桑支持者的狂吼。選舉活動在今天正式展開。


    「這一陣子可能會很吵。」他告訴伊良部。


    「對了,還有學校的預防注射。」伊良部完全沒聽良平說話,彈了一下指頭。


    麻由美正抓著從窗戶跑進來的野貓,把針筒湊近貓臉威脅:「你看你看。」


    良平看著旁若無人的這兩人,不禁更加感到不安。


    算了,隻有兩個月——良平決定這樣安慰自己。反正老人家常常領町公所發的補助金到東京的大醫院看病。島上的診療所不過是他們社交的場所罷了。


    伊良部和麻由美開始替野貓打針,兩人都伸出舌頭舔著嘴唇。


    「醫生,請你抓好。」


    「好痛!這隻貓竟敢抓我。可惡!」


    不知何時房間裏麵已經來了好幾隻貓,齊聲發出悲鳴。


    下午良平回到町公所工作,被室井叫到走廊上。「我要去一趟活動中心,你也得跟我一起去。」他的口吻絲毫不容對方反抗。不用問,良平也可以想像到此行的目的。島上的娛樂協會位於活動中心,擔任會長的便是前任鎮長八木。他們一定是打算在那裏強迫良平表態支持,


    良平還來不及反抗,就被押進室井的車裏。坐在後座的還有清掃課的小林課長。


    「小倉那混帳已經拉攏了渡假村的那幫人,他答應要在森林步道上安置路燈。」小林探出上半身說。「五對夫婦就有十票了。這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損失。」


    「不能嚇阻那些人嗎?就說如果不投八木先生,就要向潛水遊客收取環境保護費。」


    「不行不行,這樣一來會惹怒整個旅館協會。」


    「他們明明就拿公有的農地當作自家菜園,還敢這麽囂張!」


    兩人異口同聲咒罵當權者。良平沒有說話,便被斥責:「你怎麽不出點主意!」彷佛他已經是他們的


    同夥了。


    到了活動中心,良平被趕下車。花壇上有一名年輕的女孩在割草,看到室井便開心地揮揮手。


    「那女孩是我的侄女。當初八木先生執政的時候,我花了一百萬讓她進町公所工作。不到一年就因為政權交替,落得這個下場。這叫我怎麽跟那些親戚交代呢?」室井咬牙切齒地說。


    「花了一百萬?這不是瀆職行為嗎?」良平說。


    「你怎麽老是搬出東京那一套!」小林從後麵戳了戳他的頭。「要懂得入境隨俗的道理。老是說些天真的話,小心半夜有人找你算帳。」


    穿過玄關,便看到八木的半身像。這座耗費不少納稅人血汗錢的活動中心是在八木當鎮長的時候建立的。落選之後,他便在這裏過著隱居生活。當然,小倉如果這次沒選上鎮長,也會淪落到自己所建立的漁會會館成為物產中心主管。因此這兩方可說是半斤八兩。


    良平被帶到會長室,坐在八木的前方。「哦,你就是都政廳來的宮崎嗎?我見過你幾次,可是卻是第一次和你聊天。嗬、嗬、嗬。」他那高亢的聲音好似直接從頭頂發出的。良平的氣勢完全被眼前這個有如麵具的笑臉壓倒。這個表情大概是花了半個世紀才完成的吧?八木的樣貌讓人聯想到瘦巴巴的公雞。


    「聽說你這回決定協助我方,讓我感到相當振奮。嗬、嗬、嗬。」


    「什麽?不,我隻是——」


    良平急忙要否認,背後卻被室井捏了一下,讓他痛得扭曲了臉孔。


    「宮崎這個人絕對可靠。他相當了解農業方麵的議題,也非常讚同八木先生建設農業實驗場的計劃。」


    「是嗎?是嗎?嗬、嗬、嗬。」八木站起來要和良平握手。良平也不知不覺伸出了手。「好了,我現在要去發表競選演說,有什麽話就和後援會長談吧。」


    八木帶著秘書走出了房間。「那、那個……」良平還來不及說完,便有一隻手橫擋在他前方。站在他麵前的是後援會會長——經營土木建築公司的德本董事長。這位董事長眉毛很淡,眼神銳利,是那種小孩子一看到就會被嚇哭的麵孔。


    「喂,宮崎。我聽說你還沒有表明態度。」


    德本的表情雖然親切,話中卻帶著威脅的口吻。良平被押著肩膀,隻得再度坐在會談用的沙發上。他的對麵是德本,左右兩邊則被室井和小林包夾。


    「你的一票雖然也很重要,不過我還有其他的事要拜托你。」德本董事長說。


    「什麽事呢……?啊,不,我並沒有接受的意思,隻是……」


    「你死心吧。」室井阻斷了他的話。


    「聽說你常出入敬老中心,也挺受老人家歡迎的。所以呢……」德本董事長咳了一下。「你就替我們去拉票吧。每次選舉,老頭子老太婆的票都不容忽視。而且他們多半屬於遊離票,隻要撒下誘餌就一定會上鉤。」


    「這,可是……」良平戰戰兢兢地搖頭說:「身為公職人員,這種事恐怕……」


    「不是告訴過你大家都在做這種事嗎?小倉還派教育課長當使者,遊說那些外地來的老師,說要把學校的視聽教室改裝成家庭戲院。」小林惡狠狠地說。


    「別再做這種事了,這樣根本就是浪費納稅人的錢啊。」


    「你老是喜歡裝乖小孩!敵人準備了核子彈,哪有人會笨到用竹槍應戰?」室井說。


    這時良平注意到茶幾上放著一個咖啡色的信封。他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給你,這是工作費。」德本董事長將手壓在信封上,把信封推到良平麵前。「你如果不接受,就代表要和我們為敵。」


    「怎麽可以這樣?請饒了我吧。」良平臉色蒼白,向對方懇求。


    「你要當我們的敵人,就絕對不能原諒你。等八木先生當選了,一定會讓你吃冷飯。」


    「我是外派人員,我會向都政廳報告喔。」他以微弱的聲音反抗。


    「哼。沒用的。東京那邊自從廢除都立高中、取消建設機場的計劃之後,就欠了島上一筆債。簡單地說就是他們當初犧牲了這座島,所以現在對我們都很客氣,絕對不會幹涉選舉。」


    德本董事長站起來,把茶幾推到一邊。良平正納悶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隻見他突然跪下來向良平磕頭。室井和小林見狀也紛紛跟進。「拜托了,宮崎。請你救救我們吧。」三人都把頭貼在地板上。


    良平被這突來的舉動嚇到了。「別這樣。我會很困擾的。」他忍不住也跟著跪在地上磕頭,臉上開始冒汗。


    「你如果不肯幫我們,接下來的四年我們又得當下人了。」室井說。


    「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拜托了。救救我們吧。」小林說。


    雙方互相磕了十分鍾左右的頭,良平感覺血液似乎都衝到腦部,並開始覺得惡心。「既然如此,幹脆——」最後三人從背後抓住良平,把咖啡色信封硬塞到他口袋裏,


    良平看到這幾名眼睛布滿血絲的中年男子,不敢再做任何反抗。當一個人必須賭上生活的時候,大概都會變成這樣吧。人類隻有在不會危害到自己的時候才會遵守規則。


    他開始感到胃痛,並決定明天要到伊良部那裏拿藥。走到外頭,隻見晴朗的天空上,老鷹優雅地畫著圓弧飛翔。


    3


    山丘上那間俯瞰海洋的診療所打從第一天開始就很熱鬧。島上的老年人都迫不及待地開始求診。不知為什麽,門口也聚集了許多隻野貓。良平走進診所內,聽到伊良部悠閑的聲音:「嗨,宮崎先生,你來啦。」穿著白衣的胖子坐在一張巨大的單人沙發上,看起來就像從前的某教主。


    「醫生,那張沙發是哪來的?」


    「我從旅館借來的,辦公用的椅子感覺太死板了。」


    「哦……」


    護士麻由美穿著白衣短裙,正在替門診的老太太打針。良平看到她露出胸前的乳溝,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這個打針是幹什麽用的?」老太太問。麻由美隻是隨口敷衍:「別擔心,沒事的。」


    「醫生,我的神經痛好像更嚴重了。」


    「那就在陽台曬曬太陽怎麽樣?」伊良部邊拔鼻毛邊回答。


    「這樣就可以治好嘍?」


    「對呀對呀。」


    聽到醫生輕鬆的回答,老太太便皺著眉頭走出診療室。


    「醫生,請問有沒有什麽需要改善的地方呢?」良平問。


    「晚上太暗了。街上沒有便利商店。電視畫麵好糟糕。」伊良部噘著嘴巴說。


    「不,我是指診療所內。」


    「這個嘛……」伊良部搔搔他粗胖的脖子回答。「我想要一台電腦斷層掃描器。有那個感覺好帥。」


    「請別開玩笑,島上沒有這筆預算。而且買來還得請專人操作才行。」


    「那就請代理業者提供吧,就說要替他們試驗新產品。」


    「請便。」良平開始覺得跟這種人認真隻是浪費時間。


    下一名病患又進來了。對方還來不及訴說症狀,就先被打了一針。島上的老人沒什麽疑心,完全聽從伊良部的擺布。


    「最近又開始變得好吵鬧了。」老太太也不知是在對誰說話,自顧自地開口。「這次不知道是小倉會贏,還是八木會贏?嘻嘻嘻。」她的口吻似乎頗以鎮長選舉為樂,


    伊良部並不了解情況,良平便向他解釋,伊良部隻是「哦」了一聲,看樣子並沒有特別關心。


    用力地說。「我們每次都是這樣。」她露出含意深遠的笑容。


    「喂,你們幾個東京來的年輕小夥子,過來看看外麵吧。選舉宣傳車剛好要經過這裏。」


    從街上傳來候選人遊街拜票的聲音。良平同時聽到小倉和八木雙方的名字。看來兩邊陣營的宣傳車同時來到了此地。


    候診室內的老人紛紛走到外麵。剛打完針的老太太也彎著腰跑出去。「你們也過來看啊。醫生、護士小姐,還有宮崎先生。趕快出來外麵看。」她招招手,三人隻好跟出去。


    眾人站在門前的草地上等候。從聲音的來源判斷,右邊來的是小倉陣營,左邊來的則是八木陣營。他們各自喊著自家候選人的名字,但此刻的氣氛卻不像是一般選舉宣傳車往返的情況。兩邊的宣傳音量都格外地大,簡直像是祭典的遊行花車。看來雙方都派了不隻三口車。


    老人伸長了脖子等待。「阿山,你來數小倉陣營的車。阿京,你數八木陣營的車。」有人開始下達指令。這時雙方陣營的選舉宣傳車都出現了。「小倉武!小倉武!」「八木勇!八木勇!」最高分貝的音量瞬間將這一帶化作噪音的漩渦。


    選舉宣傳車的後方分別跟著數輛車,像是在遊行的車隊。坐在裏麵的都是島民。兩隊的車在診療所門口相會。「一、二……」老人們開始數車輛的數目。


    「可惡!小倉的走狗!走夜路的時候最好給我小心點!」八木陣營怒吼。


    「叫什麽叫?姓八木的蠢蛋!你們這次一定會再度被打敗!」小倉陣營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良平啞口無言。通常這種時候禮貌上應該彼此交換聲援才對。在日本全國各地都是這麽做的,然而在千壽島上卻換成了彼此叫罵的場麵。這真的是名符其實的戰爭了。


    清掃課的小林坐在八木陣營的最後一輛車上。「宮崎,拜托你了!」他大聲地吼話。良平反射性地打了個招呼。下一個瞬間他便發覺到小倉派磯田的視線從反方向射過來。磯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良平不再去探究公務員在值勤時間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已經習慣了。


    待會磯田大概又要來找他羅唆了。良平開始感到憂鬱。昨天被迫收下的信封裏頭總共有三十萬日圓的金額,而那隻信封現在還在他的辦公用背包裏。


    「小倉有七台。」


    「八木也是七台。」


    「搞什麽,目前還是勢均力敵呀。」


    老人們聚在一起聊天。


    「你們在討論什麽?」良平問。


    「我們在算雙方的車子。在這座島上的選舉,支持者都會開車跟著候選人跑。大家從以前就是用這種方法來比較雙方的勢力。」


    一名老先生回答。剛剛那名老太太又接著說:


    「我們都等到最後再把票投給勝算比較大的一方。上次我們以免費乘坐定期船作為條件,投給了小倉。嘻嘻嘻。」


    良平感到無力。這座島上的選舉完全沒有正義可言。


    「感覺好像很好玩耶。」在一旁看熱鬧的伊良部說。


    「醫生,幸好你沒把戶口遷到這裏來。我因為遷了戶口……啊,對了,待會可以請你幫我開胃藥的處方嗎?」


    「嗯,好啊。還有打針。」


    這時又有車子出現了。這次雖然隻有一台,但引擎聲卻相當驚人。這台開到診療所門口的車是島上從未見過的黃綠色保時捷。一名身穿西裝的男子下了車。「伊良部醫生。這是您的車。」這名男子的聲音很有精神,看起來就像是一流企業的業務員。


    「辛苦了,就停在那邊吧。」


    良平正感到驚訝,伊良部便向他說明:「這是我的愛車,我請人用船把它送過來。」


    接著又來了別台車。這是租車公司的小型轎車。同樣有一名男子走下車,向伊良部深深鞠躬。


    「醫生。您在電話中提到的鋼彈dvd全套已經送到了。」


    接著是第三台車。


    「醫生。我替您送來您指定的村上開新堂的餅幹。」


    良平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人。伊良部輕描淡寫地說:


    「這些人都是製藥公司的業務員。簡單地說就是mr(medical representative)。我被派遣到這座島上來,他們就追過來要向我賣藥。」


    「哦,這樣啊。」


    可是這跟餅幹還有鋼彈有什麽關係……?老人們看到保時捷都顯得很好奇,圍繞在車子周圍往車窗內看。


    「你們既然來了,就到裏麵喝杯茶吧。喂~麻由美。幫我泡很多杯咖啡。」


    「你叫那些人幫你泡不就行了?」麻由美似乎打心底感到不耐。她總是顯出一副心情很差的樣子。


    「那我來泡吧。」男人們爭先恐後地跑進診療所。


    「我們也來喝咖啡吧。」「嗯,好啊。」老人們也開始移動。就連外麵的一群野貓也跟進裏頭。


    這時良平的手機響了。他按下通話鈕,原來是土木課的磯田打來的,命令他立刻到漁會一趟。磯田一定是要詰問他剛剛向小林點頭的事。良平感到一陣胃痛。他甚至開始覺得想要嘔吐。


    「喂,你是不是搭上室井跟小林了?」


    良平一到漁會的物產中心,就被磯田抓著領口問話。小倉派的其他人也都圍繞在他們周圍,像流氓般露出威脅的姿態。現任鎮長小倉也在會長室。他和八木剛好相反,圓滾滾的身材讓人聯想到布袋和尚。隻有那張刻板笑容是雙方的共通之處。「宮崎,拜托你了。嘻嘻嘻。」小倉大概覺得自己在場不太方便,發出詭異的笑聲之後就離開了房間。


    「那個,各位都不用上班嗎?」良平問。


    「不要轉移話題。剛剛清掃課的小林跟你說『宮崎,拜托了』的時候,你不是向他們點頭了嗎?」


    「那隻是禮貌性地打招呼而已……」


    「騙人!你一定是背叛了我們。」


    「背叛……」良平聲音微細到幾乎聽不見。其實他根本不打算支持任何一方。


    漁會的塚原擅自打開良平的背包檢查,發現了那隻信封。「啊,那是……」良平伸出手想要取回,卻被推開了。他們找到裏頭的三十萬圓。


    「這是什麽東西?」磯田看到之後漲紅了臉憤怒地問。「你這個男人竟然為了金錢出賣靈魂!」磯田激烈地搖動良平的脖子。


    「等、等、等一下。那是他們強迫我收下的。我原本想要找機會退回……」


    「你給我詳細說明清楚!」


    良平無可奈何,隻好一五一十地說明。他甚至也被迫說出那筆錢是作為收買敬老會成員的資金。


    「好,那就算了。反正一定是後援會的德本向你下跪磕頭吧?聽說那家夥的額頭部磕到長繭了。這筆錢由我們負責交還。」


    磯田把信封丟到沙發上。良平開始感到不安。


    「你確定會幫我還給他們吧?」


    「難道你以為我會強占這筆錢嗎?我今晚就把這個信封丟到德本家的信箱裏。先不討論這個,宮崎。」他的語調突然變得和緩。「關於敬老會的事情,我也想要拜托你。」他裝模作樣地眯起眼睛。


    另一個男人從書桌抽屜拿出一個咖啡色的信封。磯田接過之後把它放在良平麵前。信封看起來相當厚重。一股灰色的空氣在良平胸中湧起。


    人比較有用。」


    良平說不出話來。這時漁會的人從左右兩邊抓住他的身體。


    「你們要做什麽?」


    「你應該很清楚才對。八木他們應該也是這樣對你說的吧?你不收下,我們就當你是敵人。」


    信封被塞進良平外套內側的口袋裏。接著他就直接被架到屋外。他實在不敢相信事情會演變到這種地步。


    「宮崎,加入小倉派絕對不會讓你吃虧。」


    「拜托,至少也要幫我們搶到三十票。」


    最後這群男人都合掌向他拜托。他們和八木陣營的人一樣,都是一副窮途末路的樣子。


    良平怱然開始反省起來:難道自己隻是個完全沒有社會經驗的年輕人?


    不,怎麽可能?他相信自己絕對沒有錯。


    麵對這群男人無所不用其極的作戰方式,良平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4


    良平開始感到身體真的出了問題。他不隻是胃痛,甚至還開始拉肚子。他也明白原因所在——背包裏的五十萬圓。


    在町公所,室井和磯田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過磯田昨晚應該把八木陣營的三十萬圓還給他們了,室井等人應該不會輕易罷休才對。


    於是午休時間一到,良平便逃離町公所,飛車前往診療所。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避風港。


    到了那裏,他看到門口停著大型卡車,運送一台巨大的白色機器,那是電腦斷層掃描器。


    「醫生,這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我隻是打電話拜托製造商,要他們借我用一段時間。」伊良部說得很輕鬆。「我們醫院常常幫助他們,像是幫他們介紹連鎖醫院的生意之類的。」


    「哦……」


    良平還在都政廳工作的時候就聽過伊良部綜合醫院的名聲。這是大戰前便已經成立的名門醫院,政治家在陷入麻煩時也常躲到這間醫院。


    「醫生,機器已經設置完畢了。」一名看似業者的男子跑過來說。「大學附設醫院建立新病房大樓的時候,請院長大人務必幫忙……」男子深深鞠了一個躬。


    「嗯。我會跟我爸爸提這件事。」伊良部顯得很滿足。


    這位醫生還真是高深莫測。良平開始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很像黑手黨首領。


    電腦斷層掃描器一安置在空病房中,老人們便立刻聚到機器前方。「這是手術台嗎?」「不對,一定是可以照出剖麵圖的光。」「照這個還要先被剖開喔?」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


    麻由美抓起腳邊的野貓,放在台座上。台座的部分立刻憑電力開始滑動。「喔喔。」老人們發出驚歎聲。五分鍾後,光照片便出來了。老人們紛紛聚到看片器前方觀賞。


    不到片刻,一堆人就排成一列開始等候。這是因為伊良部剛剛宣布「可以算大家免費」。


    「醫生,沒問題嗎?」


    「別緊張,不用怕。反正隻是試驗而已。」


    老人們雀躍不已,像是在舉行慶典般熱鬧。


    「伊良部醫生真是一位好醫生。」


    「他請我們喝茶,還請我們吃餅幹。」


    這群人擅自泡起茶來,還打開餅幹盒吃餅幹。診療所幾乎已經化作社交沙龍。


    「醫生,我今天來這裏是因為肚子怪怪的。」良平向伊良部訴苦。


    「對了,你昨天好像也提過。你是不是吃了病死的雞呀?」


    「我怎麽可能會吃那種東西!總之請你幫我看一下病吧。」


    良平瞥了一眼玩弄電腦斷層掃描器的老人們,便和伊良部麵對麵坐在診療室。這時他想起伊良部是精神科醫生,剛好可以解決他目前的問題。於是他便問:


    「我想我的問題主要是人際關係造成的壓力,這種時候該怎麽辦呢?」


    「那你一個人獨處就行了啊。就窩在公寓房間裏頭好了。」


    伊良部盤腿坐在沙發上,邊挖鼻孔邊回答。


    「可是,我每天還得工作啊。」


    「那就辭掉工作吧,」


    良平皺了一下眉頭。對方是在開玩笑嗎?或者這也是心裏諮商的一部分?


    「不論如何,忍受壓力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做法。還是隨波逐流比較好。喂~麻由美。中午的外送便當還沒到嗎?」


    伊良部向麻由美催促著要便當。


    「隨波逐流……」


    這個答案出乎良平意料之外。他完全沒有這樣想過。難道伊良部的意思是說,良平不論被哪一陣營收買都沒關係嗎?他也知道自己的確有些死腦筋,即使別人告訴他島上的規矩,他也無法接受而一直在抵抗。不,可是……


    這時旅館的便當送到了,這似乎是伊良部特地請人幫他做的。疊成數層的便當裏,生魚片和小菜都排列得相當華麗。這個便當少說也要五千圓。


    「我比較想吃漢堡。明天我要點漢堡,還要加荷包蛋。」


    伊良部向旅館工作人員提出要求,他那態度簡直就是典型的暴發戶。


    「對了,醫生。你有沒有聽過任何關於千壽島選舉活動的傳言呢?」


    良平下定決心提起選舉的話題。他很難和島民討論這個問題,但又想要找個人談談,


    「沒有。我不太清楚。」伊良部邊吃便當邊搖頭。


    「這座島上每次選舉都會有兩位候選人,全島一分為二展開激烈的選戰。他們的競爭方式真的很不一樣。」


    「對了,宮崎先生,你要吃紅蘿卜嗎?」伊良部用筷子夾起紅蘿卜放在便當蓋上。


    「不要。」良平感到無力,垂頭喪氣地說。


    「照你這麽說,也會有銀彈攻勢羅?」


    「嗯,老實說的確如此……」


    「一票多少?十萬圓左右嗎?」伊良部把牛蒡也夾到便當蓋上。


    「怎麽可能出那麽多。不過如果有辦法一次拉到很多票,就會有相當豐厚的謝禮。像是拉到敬老會成員,就有五十萬……」


    良平連具體的數字都說出來了,他心中有太多秘密不吐不快。


    伊良部停下筷子。「這樣的話,比如說,我如果幫人家拉到每天來看病的幾十個病人的票,就可以拿到五十萬羅?」他顯得相當感興趣。


    「也許吧……不過醫生不是已經很有錢了嗎?」


    「沒有。在島上花的錢其實都是歸到我們家醫院的帳上。我最近花太多錢了,零用錢都被我媽媽管得死死的。」


    「你媽媽……?」


    「這樣啊……五十萬圓啊。」伊良部說話時嘴裏仍塞滿了飯。「喂,麻由美。你去幫候診室的病人泡茶。」他一說話米粒都噴到地板上。


    「他們早就自己動手了,餅幹也快沒了。」


    麻由美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懶洋洋地啃著三明治。有幾隻貓趴在她的膝蓋和肩膀上。


    「醫生,我想請問一下,如果有候選人拿錢給你,你會收下嗎?」


    「那當然。」


    「可是這是違反法律的行為。」


    「不要被發現就好了吧?怎麽了,難道宮崎先生會拒絕嗎?」


    「我好歹也是公務員啊。」


    「真不敢相信。」伊良部的眼神好像看到了外星人一樣。


    聽到伊良部如此篤定的回答,良平不禁陷入沉思。難道自己真的太死腦筋了嗎?


    伊良部已經吃完便當,拿著牙簽在剔牙齒。


    麻由美「哼」地笑了一聲。這個女人也讓良平感到費解。


    「宮崎先生,你是從都政廳派來的吧。你還要在這裏待幾年?」伊良部問。


    「還有一年三個月。」


    「這樣你還會為人際關係煩惱?真是個怪人。」伊良部毫無顧忌地大笑。「不管你做什麽,反正再過一年多就要跟這裏說拜拜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理著龐克頭去上班。」


    「這樣太胡來了吧?」


    「你可以盡情做些你以前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大家不是都說,外派工作時丟臉就算了(※這句俗語其實應該是:「旅行時丟臉就算了。(因為沒有認識的人)」)嗎?」


    「沒有這種說法。」良平開始感到白費力氣。


    他走出診療室,看到老人們正纏著電腦斷層掃描器的業者硬凹,要幫他們輪流照光。看樣子這玩意兒會成為老人家們絕佳的玩具。到了明天一定會口耳相傳,吸引更多人前來吧?


    良平又看看手中的背包。五十萬圓——他歎了一口氣。換做伊良部,大概會毫不猶豫地收下吧?島上的居民也不認為這麽做有什麽壞處。在這裏也許隻有他一個人是異常的。


    在開車前往町公所的途中,他和八木的選舉宣傳車擦身而過。車隊的行列比昨天更長了。穿著圍裙的歐巴桑坐在車窗的窗框上,上半身全露在窗外,就這樣通過派出所前方。在選舉期間,警察似乎對任何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晚良平回到町營公寓,發現包括教職員在內的所有單身外地人都聚集在一間房間裏。八木派德本董事長等數人正在請大家喝酒吃壽司。由於房間的門是開的,他很自然地往裏麵看了一眼,結果理所當然地被拉進房裏,


    「喔喔,宮崎呀,你也來幫忙吧。下一任鎮長一定是八木先生。對不對?」


    「呃,這……」聽到德本董事長這麽說,他不禁冒出一身冷汗。磯田應該已經把當初那三十萬還給他們了才對呀。


    「這位宮崎先生也非常讚同八木先生的政策。」


    德本董事長喝了酒,心情顯得相當好。


    良平皺了眉頭。非常讚同……?難道那筆錢沒有歸還給他們?否則很難想像德本會這麽說。


    他腦中浮現磯田的麵孔,不禁升起一股怒意。那家夥竟然敢說「難道你以為我會強占這筆錢嗎」。在這座島上沒有人是值得信任的。


    「如何?宮崎,你想不想一道去海外視察?我們可以趁春天到紐西蘭旅行,拜訪當地的市政機構,看看學校教育的情況。休息時間就去玩高空彈跳!」


    良平環顧了一下其他公寓住戶。每個人雖然都麵帶苦笑,卻沒有要拒絕的意思。


    在德本董事長身邊的是東京某家旅行社的職員。不論是島民的休閑旅遊或是學生的畢業旅行,契約成立與否都決定於選舉結果,因此這些旅行社職員也相當拚命。


    德本董事長一行離去之後,良平問公寓的其他住戶:「各位都決定要支持八木派了嗎?」


    「也不算支持吧,不過目前我比較傾向海外視察這個方案。」最年長的男教師這麽說。「與其棄權,還不如選其中一個。」


    「沒錯沒錯。小倉派雖然也有來遊說我們,不過他們提議要替視聽教室增添環場音效,對我來說根本沒什麽吸引力,反正我明年就要走了。」


    女教師甩了一下頭發說。她的語氣中完全沒有罪惡感。在此地待了三年的農業指導員似乎看穿良平的想法,開口說:


    「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宮崎。我一開始也有同樣的想法,這座島上的派係爭鬥不論怎麽說都太誇張了。不過啊,既然兩邊都一樣肮髒,說什麽也都沒用。小倉和八木都是同類。這場選舉就看你要選狐狸還是選狸貓。更何況島民都沒有意見了,我們外地人也無權幹涉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


    「宮崎,你決定要投給誰了嗎?」


    「我還沒決定。老實說,兩方陣營都在強迫我表態。」


    「那還真值得同情。」農業指導員笑到肩膀都在搖晃。「聽說鄉公所內部的爭鬥特別激烈。不過如果贏了,就可以獨攬大權。譬如申請出差費去玩這種事,隻有鎮長一派的人才被允許。各項補助津貼反對派的人都申請不到,可是鎮長一派甚至連下雨都有『雨天工作津貼』。」


    原來如此。選舉勝敗對接下來四年的收入影響如此之大,怪不得大家都會搶得你死我活。


    「上次選舉的時候,一名外派到此地的職員替小倉鎮長拉到不少票。憑這項功績,他在任期內都在當副鎮長秘書。後援會免費借他汽車,而且還讓八木派的課長當他的司機。哈哈哈。」


    良平聽了這段話更覺得憂鬱。而其他住戶的態度也加深了他的孤獨感。大家都很自然地隨波逐流,放棄一切無謂的反抗。


    難道自己果然是太死腦筋了嗎?要照伊良部說的隨波逐流,才是聰明的做法嗎?


    他離開會場回到自己房間,聽到上方麻由美的房間傳來彈電吉他的聲音。她演奏的不是旋律,而是類似建築工地的噪音,外加重重踩在地板上的踏步聲。他無法忍受,便走上二樓敲樓上的房門。


    麻由美穿著短褲和小可愛出現在門口。


    「什麽事?」她臉色紅潤,以略帶惱怒的聲音問。


    「很抱歉,可以請你小聲一點……」


    「知道了。」


    她在良平麵前用力甩上門。


    良平當然感到憤怒。不過剛剛她那染成粉紅色的胸部卻仍殘留在他的腦海中。他甚至暗中祈禱這個畫麵能出現在今晚的夢裏。


    5


    隔天,良平趁室井外出的空檔把磯田叫到停車場。


    「怎麽了,宮崎?你總算決定要積極參與我們的活動了嗎?」磯田麵帶奸笑問他。


    「磯田先生,上次那三十萬圓你沒有還給德本董事長吧?請你老實回答我。」良平板著臉孔提出抗議。


    「哦,你是指那件事啊。老實說,我是替你著想,才暫時沒有還給他。」


    「替我著想?」


    「你不要裝那麽凶的臉嘛。」磯田堆出笑臉,狎昵地拍拍良平的臉頰。「我如果立刻還給他們,你又會被八木派那些人拉去了。到時候你就會受到地獄般的嚴厲拷問。所以我就想到,幹脆讓八木派也以為你宮崎良平是他們的人,到最後再把錢丟還給他們做個了結。怎樣,這計劃多棒!你也不用向我道謝啦。」


    「這,可是……」


    「你怎麽嘴上老是掛著『可是,這……』。這樣還算男人嗎?你是不是沒長老二啊?快去召集敬老會成員請他們吃飯吧。選戰期間可是很短暫的。」


    良平還有很多話想說,卻說不出口。現在把錢還給人家的確會麵臨麻煩。但是如果繼續沉默下去,就等於是在欺騙八木派的人。


    這時清掃課的小林剛去回收完大型垃圾回來。連課長級的人物都得親自去收垃圾——這就是人事報複可怕的地方。


    「那就拜托了。」磯田拍拍良平的肩膀離開。接下來換成剛下卡車的小林怒氣衝衝地接近良平。


    「喂,你剛剛跟磯田在談什麽?」


    「呃,沒什麽重要的事。」良平連忙搖頭。


    據說是很有名望的人物。」


    小林以興奮的表情說。


    「哦,這樣啊。」良平這才了解,怪不得伊良部會是那樣一個毫無常識的大少爺。


    「不隻是這樣,那位理事先生還興辦了一個社會福利法人機構,專門在人口稀少的區域建造養老院。」


    「哦,他們也有經營這樣的組織啊?」


    最近有很多這類型的例子。專業的醫院經營者和自治團體合作,申請補助金來建造特別看護養老院。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


    「這次來島上的醫生是這位理事的兒子。我看他一定是到這座離島來做實地調查的。要不然,大醫院經營者的家屬怎麽會跑到這麽偏僻的島上來?」


    「是嗎?」


    良平感到有些可疑。他很難想像那個醫生會背負著這麽重大的任務。


    「不論如何,他既然和日本醫師協會有密切關連,就絕對不能坐視不管。更重要的是,如果被小倉那幫人知道了,他們一定也會去拉攏醫生。我剛剛已經打手機給室井了,他會立刻帶德本董事長到診療所。我們也過去吧。」


    良平雖然百般不情願,仍舊被小林拖進卡車裏。他開始懷疑大家是不是都沒有在工作。


    診療所前方聚集了許多人。島上的小學生放學後都跑來看伊良部的保時捷。「好棒喔!」「真帥!」他們異口同聲地發出驚歎,湊到窗前窺視車內。車身上已經沾滿了指紋。其中幾個小孩跑去拍打診療室的窗戶,吵著要求伊良部:「叔叔,載我們去兜風啦!」


    「我才不免費載你們。你們要拿東西來交換才行。」伊良部說。


    「你要不要鹽漬魚乾?我們家有自己做的喔。」小孩子說。


    「我才不要那種東西。」


    「那皮卡丘的遊戲卡呢?」


    「如果是鋼彈的我還可以接受。」


    伊良部的對話程度簡直跟小學生沒有兩樣。


    「不愧是著名大醫院的醫生。你看,他已經和小孩子打成一片了。有教養的人都很平易近人。」小林感歎地說。


    良平感到相當懷疑,但因為怕惹來麻煩也沒有加以反駁。室井和德本董事長也到了。他們看到小孩子和醫生的互動,也露出笑容。


    一行人穿過玄關,發現裏頭的位子已經被老人占滿,甚至有人自己帶了墊子坐在地上。


    「宮崎,這是怎麽回事?」德本董事長瞪大了眼睛。


    「伊良部醫生引進了電腦斷層掃描器,他打一通電話業者就送過來了。因為很稀奇,所以敬老會的成員都跑來參觀。」


    「看樣子他果然不是單純的派遣醫師。」室井壓低聲音說。「隻打一通電話,就能拿到電腦斷層掃描器。」


    「大叔,這次的醫生怎麽樣啊?」小林抓住熟識的一名老人問。


    「這位醫生人很好。上次的醫生也是好人,隻不過太嚴肅又不通人情了。伊良部醫生都放任我們在這裏愛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們老人家就是喜歡在有醫生的地方玩。」


    其他幾名老人也紛紛加入談話:「醫生都很大方地幫我們打針。」「護士小姐很漂亮。這點很不錯。」「他其實是笨蛋吧?」眾人各自表達感想。


    「你看,宮崎。醫生一下子就博得了老人家的歡心。」室並說。


    「剛剛也有人說他是笨蛋。」


    「厲害的醫生也能夠扮演小醜啊。」


    「哦……」


    良平向伊良部告知町公所上級主管來訪的消息,他們便立刻被邀請進診療室。


    「歡迎光臨~」伊良部拉長了聲音說。


    「非常歡迎您來到千壽島。小島上的生活可能有很多不便之處,不過我們會盡力支援,請多多指教。」


    室並非常客氣地打過招呼之後,三人便深深鞠了一個躬。


    「聽說醫生是自願到島上來的。」小林說。


    「不是,是我爸爸叫我來的。他要我來看一看離島生活是什麽樣子。」


    室井等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他自己有在參與人口稀疏地區老人特殊安養院的經營。大概因為這樣,所以就覺得有必要派遣家人到現場去,才能跟其他人交代。」


    「您太謙虛了。」德本董事長搓著雙手說。「對了,醫生。前任鎮長八木先生為了表示歡迎,想要請您吃一頓飯。不知道今晚有沒有空呢?」


    「今晚不行。剛剛有一位叫岩田的土木建築公司董事長來訪,跟我約七點和鎮長一起吃飯。」


    三人聽了頓時臉色蒼白。「鎮長……是指小倉嗎?」他們問了理所當然的廢話。


    「嗯。他們會親自到溫泉旅館來。」


    「那麽我們就約明天晚上吧……」


    「好啊,不過料理最好是肉類。生魚片和火鍋之類的我吃三天就吃膩了。」


    「好的。」


    眾人迅速走出診療室。到了外頭,小林立刻抓住良平的領口說:


    「這下糟了,被他們搶先了一步。他們是怎麽得到消息的?」


    「你問我我也不會知道。小林先生既然有辦法得到消息,小倉派自然也會聽說吧。」


    良平被對方猛力地搖晃,感覺頭昏眼花。


    「糟糕。小倉如果提出建造老人特殊安養院的訴求,老頭子老太婆的票都會被他吸走。」


    「先別急。要提政見誰都會提,重要的是伊良部醫生。隻要拉攏醫生站在我們這一邊就沒問題了。」德本董事長提出規勸。


    「怨我直言,那位醫生應該隻是一個笨少爺吧?」良平插嘴說。


    「不可以無禮。」他這回被狠狠勒住脖子。


    「喂,宮崎。我想到一個好主意。」室井把臉湊過來。「小倉派不知道你是敵人。所以呀,今晚的宴會你也去參加吧。」


    「這個點子太好了,小倉一定會提到他們要提供的好處。知道他們的招式,我們也比較容易做對應。」德本董事長說。


    「不好意思,我最近腸胃狀況不太好……」


    「笨蛋,決戰期間哪有人在意這種小事!」


    小林毫不留情地勒住良平的頭。良平緊緊咬住牙關。為什麽會碰到這種事?——他開始覺得想哭了。


    良平請伊良部幫忙關說,總算得以出席當晚的宴會。他拜托伊良部對小倉他們說:「你們也要請宮崎先生喔。」他再三考慮要編什麽樣的理由,最後決定騙伊良部:「我也想要吃好東西。」他覺得這個理由比較容易讓伊良部接受。


    小倉、副鎮長和磯田等人都來到伊良部住宿的溫泉旅館的和式宴會廳。後援會的岩田董事長和漁會的塚原也在場。坐在最上席的是穿著運動服、運動褲的伊良部。


    「怎麽搞的,宮崎。你怎麽也來了?」磯田瞥了一眼坐在末座的良平。伊良部回答:「他是我的朋友。」磯田便立刻露出笑臉,以開朗的語調說:「這樣啊,醫生。這個宮崎唯一的好處就是做事迅速。請你盡管使喚他吧。」


    小倉首先致上歡迎詞並乾杯。「我們有幸能夠請到東京大醫院的醫生來到島上。」「伊良部先生真可說是醫生的良心。」眾人異口同聲地奉承伊良部,但這個男人隻是一心一意地在吃蝦子。


    「醫生,你喜歡吃蝦子嗎?」岩田董事長問。


    「嗯,如果有炸蝦就更好了。」


    「喂,宮崎。你趕快去叫他們追加蝦子。」


    良平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起內線電話點菜。


    出新的老人看護問題。從前照顧老人家的責任都是由長子來承擔,不過時代似乎變了,現在都由自治組織來負責看護……」


    「鎮長,你不吃那個嗎?」伊良部用筷子指著小倉的盤子。


    「啊?喔,你是指蝦子啊。請便請便,我們隨時都可以吃到海鮮,嘻嘻嘻。」小倉發出特異的笑聲。「喂,你們也把蝦子獻上來吧。」


    伊良部的盤中頓時裝滿了蝦子。


    「然後呢,本島想要趁這個機會正式提出請願……伊良部醫生,您覺得如何?可不可以請您明天就連絡令尊,提出具體的合作方案呢?」


    「這個建議還真是突然。」伊良部邊吃蝦子邊說。他用指頭抓住蝦尾,含在嘴裏發出「啾啾」聲猛吸。


    「好事不宜多磨。關於預算方麵的問題,我們這裏是小地方,很快就可以解決了。嘻嘻嘻。」


    「那個,請容我也來發表一下意見……」岩田董事長接下去說。「就如您所知,目前島上正在進行選戰。鎮長無論如何都想要把建設安養院當作政見……如果能夠和東京的社會福利法人談判成功,那麽……」


    「你說的東京的社會福利法人,就是我爸爸做的那種事嗎?」


    「是的,沒錯。」


    伊良部噘起嘴巴。他似乎不太了解談話的內容。


    「很抱歉。我是個粗人,就單刀直入地說清楚吧。醫生,可以請您當我們的保證人嗎?」


    磯田改為正座的姿勢,手貼在地上磕頭懇求,鎮長和副鎮長也紛紛跟進。良平隻好也跟著照做。


    「宮崎先生,保證人是什麽意思?」伊良部問。


    「這個嘛,簡單地說就是要請你當保護人之類的。」


    「哦,聽起來挺帥的。」伊良部露出親昵的眼神說。


    「說真的,如果醫生能夠幫我們,就等於是替我們打了一劑強心劑。」磯田興奮地回答。


    「伊良部醫生,您是我們的希望之星。請完成我們長年的心願,建造老人安養院吧。」小倉也說。


    老人安養院什麽時候變成你們長年的心願了——良平心中暗罵。


    伊良部啃著剛剛送到的炸蝦。他的嘴巴周圍都沾滿了醬汁。這個男人的食欲簡直就跟豬一樣。「那你們到底要我怎麽做?」他邊吃邊問。


    「首先,可以請您在這個禮拜六的政見發表會上替鎮長站台嗎?這樣就可以向選民保證政見一定可以實現。如果您願意的話……」岩田董事長說。


    「隻要這樣就行了?」


    「目前是這樣……」


    鎮長使了一個眼色,後援會會長岩田立刻從包包中取出一個信封。從信封的厚度來看,少說也裝了一百萬圓。良平開始緊張起來,這是如假包換的行賄現場。


    「這筆錢就當作是顧問費,請您務必收下。」岩田董事長臉上帶著緊張的神情。


    不要收下啊——良平不知為何在心中如此祈禱。伊良部雖然看起來像個怪人,但良平總相信他的心並沒有被汙染。他隻是個沒有常識的小孩子,不是個庸俗的人。


    伊良部取過對方遞給他的信封,看了看裏麵。「咯嗬嗬。」他發出妖怪般的詭異笑聲,接著便把信封塞進運動服下方。小倉等人總算露出笑容。


    「醫生,我們再來乾一杯吧,」磯田抬起身子倒酒。


    「讓我們替安養院的建設乾杯,也祝福伊良部醫生在島上任職的這段期間可以過得很愉快——」


    「乾杯!」眾人異口同聲地大喊。


    磯田笑得臉都皺起來了。座上處處傳來歎息聲——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良平用鼻子重重吐了氣,一口氣把啤酒喝光。每個人都一樣——這世界上沒有一個是好人。


    6


    伊良部收取的金額剛好是一百萬圓。隔天早上良平就被室井打來的電話叫醒,他老老實實地報告昨晚發生的事情之後,室井以近似悲鳴的聲音命令他:「你至少要給我把金額問出來!」於是良平便跑到診療所探聽。伊良部立刻告訴他信封的內容。


    「千壽島的選舉真不錯。一百萬,我該買什麽才好呢?」伊良部露出卑劣的笑容:心情似乎很好。


    「醫生,我錯看你了。堂堂一位名門醫院的大少爺,怎麽可以被區區一百萬圓收買呢?」


    良平以冷酷的眼神責難伊良部,他現在已經不再客氣了。


    「太便宜了嗎?真糟糕。早知道我就跟他們多凹一點。」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指醫生竟然會為了金錢出賣靈魂。」良平加強了語氣。


    「可是他們都說要給我了,不拿白不拿呀。」


    伊良部很不服氣地噘起嘴巴。麵對這麽幼稚的對手,良平也說不出話來了。


    「對了,醫生,今晚是八木派的人要請你。他們應該也會向你提出建造安養院的要求。你必須要有心理準備。」


    「我才不管哩,安養院這種東西又不是說蓋就可以蓋好的。」


    「小倉派和八木派在意的不是能否實現的問題,而是要比賽誰能把這項計劃納入政見當中。隻要拉攏到敬老會的票順利當選,之後就可以隨他們怎麽蒙混過去了。」


    「那我更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喂~麻由美。幫我泡兩杯咖啡。」


    伊良部悠閑地挖著鼻孔。良平感到相當驚訝。


    「我想八木派一定會拿出比小倉派高出幾十萬的金額,請你站在他們那一邊。」


    「這樣啊,那我還是幫八木派好了。」


    良平仔細地打量伊良部。他現在很肯定,這個男人是個真正的白癡。


    「醫生,這座島上的選舉都會拚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你想像我這樣被卷入其中嗎?」


    「反正又不會真的被殺掉,更何況我們隻待兩個月就要走了。」


    這時一名來候診室串門子的老太太走進來了。「醫生,我聽小倉派的後援會提起,你要幫我們建立老人特殊安養院。真是太感謝你了。謝謝,謝謝。」她說完便合掌向伊良部鞠躬。


    「不是我要建,是當鎮長的人要建。」


    「聽說醫生已經決定要幫小倉先生了?」


    「目前是這樣沒錯,不過到了明天我搞不好就會去支持八木派了。嘿嘿嘿——」


    「那麽我們也跟你支持一樣的人,這是敬老會所有成員的決定。」


    老太太以嚴肅的麵孔說完之後便走出診療室。她把診療所內其他敬老會成員都拉到候診室,低聲細語不知在討論什麽事情。


    「我不管了,到時候選舉結果的決定權就真的掌握在你手上了。」


    良平看著伊良部說。


    「宮崎先生,你真容易緊張。所以才會弄壞腸胃。對了,我得幫你治療才行。喂;麻由美。」


    麻由美把注射台搬進來。她胸前的乳溝仍舊清晰可見。她看到良平在偷看,便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額頭。每次良平都為此感到很無力。


    當晚的宴會良平依舊出席了。他這次原本想要躲掉,卻硬是被室井拉去。


    這是一間老舊日式餐廳的宴客室。一行人以八木為首,還包括後援會的德本董事長、室井、小林等人,都以正坐的姿勢圍坐在餐桌周圍。伊良部和昨晚一樣,穿著整套運動服悠閑地坐在席位上。


    八木首先自我介紹。


    「我就是八木勇,本島前任鎮長,目前擔任各項組織的理事。我想您應該也知道,在這次鎮長選舉中我賭上自己的政治家生涯參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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