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宛如夏季延長賽般酷熱的九月過去,街景總算開始洋溢著秋季風情的十月中旬午後。巨型財團「寶生集團」總裁之女——用四字成語來形容就是「富豪千金」——寶生麗子,來到了國立市的市中心。


    身穿紅色迷你連身洋裝的她,自然吸引住男性們的目光。其中也有人想鼓起勇氣上前搭訕。不過,如影隨形跟在千金小姐背後的黑色西裝男子,卻不容許他們任意靠近。


    一坐上車就是當司機,一走在路上就是當保鑣。買東西時,從提行李到書寫宅配收據均一手包辦,這樣的他,正是寶生家的管家影山。


    麗子與影山從大學大道拐進一條狹窄的巷弄,抵達了某間店鋪。外牆上爬滿了常春藤,外觀看來非常老舊。入口是個厚重的木門,高掛的銅製招牌上鑄著「cloche」幾個字。


    麗子指著那既流利又難以看懂的裝飾文字,得意洋洋地加以注解。


    「cloche——就是法語中的吊鍾喔。」然後她對隨侍在側的管家投以淘氣的微笑。「這裏是賣吊鍾的店,很棒吧。」


    影山麵不改色地用指尖推了推銀框眼鏡。


    「是帽子店吧。cloche也有狀似吊鍾的帽子之意。再說,大小姐也不可能將久違的假日耗在購買吊鍾上。」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失望的麗子指著冷淡的管家抗議道。「我說你啊,聽到我在開玩笑,你好歹也回個『超好笑的耶~~』如何?這樣感覺好像我開的玩笑很冷耶。」


    「不,我絕無此意。隻是,要在下說『超好笑的耶~~』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斜眼看著一臉困窘的影山,麗子暗自歎了口悶氣。等麗子一站到「cloche」門前,影山立刻以俐落的動作打開厚重的門扉。


    一腳踏進店裏,那裏簡是直別有洞天。被間接照明的沉穩燈光照亮的店內,堆滿了形形色色的帽子。


    「哇,麗子姐!」一位年輕女子從店裏走出來迎接麗子。


    女子身穿白色襯衫配上格紋裙,外頭還披著一件水藍色的羊毛衫,打扮得像個少女一樣。頭頂著針織貝雷帽的她,正是本店女老板的獨生女——藤咲美羽。


    身為常客的麗子,與該店第二代的美羽,必然有相當長久的交情。


    這位藤咲美羽就像看見月亮而興奮不已的兔子般,在麗子麵前紮紮實實地蹦了三下。


    「你來了啊!最近完全沒看到你,我還很擔心呢。工作很忙嗎?」


    「是啊。最近實在沒有空閑可以出來購物。畢竟國立市周邊,平均每個月就會發生一起殺人事件啊。」


    麗子用若無其事的語氣說出可怕的字眼。因為她的職業是國立署的現任刑警。


    這並不是千金名媛會從事的職業。不過,隱瞞財團千金的真實身分,麗子擔任刑警度過的每一天都很刺激有趣。雖然在職場上不能盡情打扮這點是有些令人不滿就是了。


    「今天你就慢慢看吧,麗子姐——話說回來,這位是?」


    美羽好奇地抬頭仰望著影山。這麽說起來,美羽和影山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麵。麗子介紹過雙方認識後,美羽和影山便在額頭差點要撞上的距離下,互相鞠躬行禮。


    接著美羽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好點子似地,跑出店門口,把掛在門上的「open」掛牌給翻過來。於是「cloche」瞬間變成「closed」。明明還是白天,卻臨時歇業了。


    「你也犯不著這麽做嘛,總覺得不太好意思呢。」


    「沒關係沒關係。」美羽擺了擺手。「反正媽媽出去采購不在,而且麗子姐畢竟是我們店裏最大的肥羊——不,是最大的老主顧啊!」


    「嗯?」剛才好像聽到了不可能出沒在這裏的動物名稱……


    麗子投以疑惑的視線,帽子店的女兒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總、總之!」美羽試圖填補沉默似地連忙開口。「我有好多帽子想讓麗子姐看看。那些帽子都很漂亮,很適合在接下來的季節佩戴呢。」


    我馬上拿過來喔!這麽說完,美羽的身影便消失在店內。


    「被她給逃了呢,藤咲美羽。」


    等她回來,一定要問問剛才的「肥羊」是什麽意思。


    麗子這麽下定了決心,不過她的怒意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美羽拿來的各種帽子,一下子就刺激了千金大小姐的購物中樞神經。


    位於店內的接待室,古董風貌的台燈照亮了寬闊的桌麵。從優雅的經典款、到最新的休閑款,各式各樣的帽子一字排開,擺放在那裏。坐在沙發上的麗子歎著氣說:「啊啊,被人當成肥羊也好啦……」


    麗子被眼前的光景奪了魂,甚至沒發現自己說了這種冷笑話。


    不知道是不是從麗子的模樣感受到了危機,影山湊在她耳邊叮嚀著說:


    「您沒事吧?大小姐。」


    「什、什麽嘛,不用擔心啦。」


    麗子坐在沙發上用力搖了搖頭。


    帽子是麗子的最愛,她甚至認為,沒有什麽是比帽子更能取悅女性的了。珠寶、皮草、還有包包雖然也都很有魅力,但那些俗物隻不過是日常生活中的裝飾品罷了。附有白鷺羽毛的寬沿帽、裝飾著大紅玫瑰的鍾型帽、點綴了粉紅色緞帶的康康帽——這些跳脫日常的格調,隻有帽子才能營造得出來,或者,稱之為浪費的極致也很合適。畢竟在這個國家裏,就算有地方可以買到綴有羽毛裝飾的帽子,也幾乎沒有適合佩戴的場合。若是在國立署裏工作,那就更不用說了。


    即使如此,麗子還是要買帽子。為什麽呢?


    台於是這麽回答的——因為帽子就在那裏啊!


    出此,即便知道不能徹底淪為肥羊,思考能力降至肥羊程度的麗子,還是咬住眼前的餌食,朝其中一頂帽子伸出了手。


    「這頂好漂亮啊!」把裝飾著黑色蕾絲的絨帽戴在頭上後,麗子向站在一旁的影山征詢意見。「怎麽樣?適合我嗎?」


    「太棒了。真是太適合您了,充分襯托出大小姐高貴的氣質。」


    「這頂也不錯呢。」麗子戴上纏繞藍色緞帶的鍾型氈帽,再度問了同樣的問題。


    「真是太適合您了,雅致中還帶有華麗的感覺。」


    「那麽這頂如何?」這次是仿皮製的駝色貝雷帽。


    「太適合您了,給人一種既休閑又可愛的強烈印象……」


    「這頂呢?」飾有緞帶花的寬沿氈帽。


    「是,太適合您了。」


    「這頂呢?」黑色皮革製的鴨舌帽。


    「很適合您喔。」


    「這頂呢?」粗格紋的福爾摩斯帽。


    「很適合您。」


    「那麽這頂呢?」用漂白過的麻製成的燈罩。


    「是,非常適合您喔。」


    「……………………」


    「……………………」


    經過一段過度漫長的沉默,麗子決定了。「我要這個,多少錢?」


    在手拿著燈罩的麗子麵前,美羽露出了非常為難的表情。


    「那個,麗子姐,這不是商品。應該說這不是帽子。」


    「我知道。可是,我家的管家說這玩意兒——這個燈罩很適合我。換句話說,我的頭就跟燈泡沒兩樣呢。」


    「咳!」刻意清了清嗓子後,影山拚命地試圖辯解。「不好意思,大小姐,那個……我想說的是……不,沒什麽……」


    看來,這次連影山也想不出什麽借口了。


    麵對低頭懇求原諒的管家,麗子落落大方地給予了赦免。「算了。不說這個了——」


    麗子把燈罩裝回台燈上,然後對美羽投


    射認真的視線。


    「其實我今天來這裏,並不是為了買帽子。關於我現在負責的事件,我想請教一下美羽的意見。你願意幫我嗎?」


    「喔,那倒是無所謂啦,可是我真能幫得上忙嗎?」


    「當然啊。這次的事件跟帽子有很深的關聯呢。等等,我馬上告訴你詳細情況喔。幸好這裏除了我們以外,沒有其他人在——」


    這麽說完,麗子表現出一副現在才注意到他的樣子。


    「啊啊,影山,你不用聽也沒關係。畢竟我又不是找你商量,不過,自然而然聽到的話就沒辦法了。」


    「是,大小姐。」影山像是了然於心般,肅穆地行了個禮。「那麽兩位請盡情暢談,我會在這裏充耳不聞的。」


    斜瞪了管家一眼後,麗子開始仔細描述起這樁奇妙的事件——


    2


    那是大約兩周前,十月三日禮拜六上午的事情。國立市南方,距離南武線穀保車站步行約數分鍾路程的地方,有棟老舊的建築物,在那裏發現了女性離奇死亡的屍體。


    接獲通報後,寶生麗子立刻趕到現場。


    這棟兩層樓建築的一樓已經拉下鐵卷門,看起來既像是倉庫、也像是車庫。不過隻要稍微觀察一下,就會發現那並不是車庫。損毀的招牌上依稀可見「米山汽車工廠」這幾個字,緊閉的鐵卷門上則是有點淩亂地漆著「汽車維修」。看來,這棟建築物似乎是停工的汽車維修工廠。


    黑色褲裝配上黑框裝飾眼鏡,以這身樸素打扮武裝自己的麗子,在巡警的帶領下前往廢棄工廠的入口。入口位於拉下的鐵卷門旁,是道像是廚房後門一樣的小門。開門進去之後,裏頭是四麵圍繞著鋼筋水泥、空空蕩蕩又了無生機的空間。能夠顯示出過去那裏曾是個汽車維修工廠的,隻有棄置在角落的機械殘骸,以及浸透地麵的油氣而已。


    「嗨,早啊,小姑娘。」


    聽到有人在距離耳朵非常近的地方這樣呼喚自己,麗子不禁「呀!」地大叫一聲,差點一回頭就在對方臉上賞一記右勾拳,好險。「啊,警部,您辛苦了。」麗子將握緊的拳頭藏在背後,並且像是掩飾害羞似地笑著行了一個禮。


    也不知道風祭警部是怎麽解釋麗子的微笑,他回以滿臉笑意。


    「年輕女性橫死在車庫啊,有種殺人事件的預感呢。」


    「警部,這裏不是車庫喔。聽說原本好像是汽車維修工廠。」


    「這樣啊,是我太貿然斷定了。因為這棟建築物實在是太像是風祭家的車庫了,我一不小心就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隻不過,我家車庫是這裏的兩倍大,停了三輛jaguar兩輛lotus,另外還有賓士、bmw、volvo、雪鐵龍……」


    風祭警部下意識地自吹自擂了起來。原來,這樣的他,是那個知名汽車製造商「風祭汽車」的少爺。若要以三字諺語來形容,就是「公子哥」。麗子若無其事地把他的話當耳邊風。真要比的話,寶生家的車庫大概比他吹噓的要足足大上三倍吧。不過因為某些原因,車庫裏連一輛jaguar都沒有就是了。這先暫且擺到一旁不提——


    麗子和警部爬上鐵製的階梯前往二樓。在那裏,兩人目睹了完全想不到會在廢棄工廠二樓看到的光景。


    地板跟一樓一樣,都是光禿禿的水泥地,不過放在那裏的卻有床鋪、桌子等家具。房間一角還有個小廚房,天花板上垂吊著一盞不知該用豪華還是肮髒來形容的吊燈。盡管房間不大,姑且還是有扇窗戶。由於窗簾是粉紅色的,勉強想像得出來,這個無國籍風又沒有統一感的房間應該是屬於女性所有。


    「把廢棄工廠的二樓改裝成住家啊,這房間挺時髦的嘛。」


    不過,這個時髦的空間裏卻擠滿了從事警務的粗人。鑒識課課員拍照的閃光燈明滅閃爍,製服巡警來來往往,室內一片混亂。在這種情況下,麗子他們被帶到了廁所窗戶旁的另一間小房間,也就是洗澡間。不,或許應該用浴室這個字眼會比較正確。


    那是個相當特殊的空間,跟一般家庭看到的洗澡間大異其趣。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剌剌擺放在瓷磚地板中央的橢圓形白色浴缸。那還不是普通的浴缸,而是強調裝飾性的西式貓腳浴缸。說得更簡單明了一點,就是能夠讓瑪麗蓮夢露或碧姬芭杜那些美女在泡泡浴中展露性感的腿部曲線美、那種適合搬上舞台用的浴缸。麗子隻有在陳年的好萊塢電影中,或是自家浴室裏,看過這種貓腳浴缸。


    用來將熱水注入浴缸裏的水龍頭,是花俏至極的金色。雖然堵住浴缸底部排水口的橡皮塞是黑的,但是連著栓塞的鏈條也是金色。蓮蓬頭不知道為什麽做成眼鏡蛇昂首的形狀。這種品味實在是有點糟糕。


    在這間浴室的浴缸內,一名全裸的年輕女性泡在水中,就這樣死了。


    「唔,感覺上,死者是在入浴時死亡呢——這名女性的身分是?」


    率先抵達的其中一位刑警回答了警部的問題。


    「死者名叫神岡美紀,二十六歲,是這房間的住戶。發現屍體的是一位同年紀的女性,名叫久保早苗。聽說她是神岡美紀的朋友。」


    我知道了,警部點點頭,轉而望向浴缸。不過他的視線隻有一瞬間停留在屍體上,隨後馬上投向天花板。正當視線又再度回到屍體上時,這回卻又立刻轉向牆壁。第三度望向屍體時則是即刻落到地上——警部的視線就這樣在狹窄的空間內不斷徘徊遊移。


    「咦?」麗子坦率地詢問舉止可疑的上司。「您怎麽了?警部。」


    「沒有啦。」警部搔著鼻頭回答。「盯著女性裸體直看的行為實在是……尤其又要在你這樣的女性麵前這麽做,我實在感到抗拒……」


    「您在說什麽啊,警部!」麗子不可置信地大叫。「請不要想歪了。再說,這樣遮遮掩掩地看,怎麽能進行搜查啊。沒關係,您愛怎麽看就怎麽看!」


    「什麽愛怎麽看就怎麽看,我說你啊。」麗子的話讓警部不禁目瞪口呆,不過他似乎馬上就重新振作起精神。「好,我知道了。那就這麽做吧。別把我當怪男人喔,寶生。」


    「我才不會呢!」應該說,我從很久以前,就把你當成怪男人了!


    有麗子的話撐腰,警部總算放心把臉湊近全裸的屍體。麗子也同樣從他背後重新觀察起屍體。


    神岡美紀的背靠著浴缸邊緣,雙腳往前挺直,以這樣的姿勢死去。五官端正的臉孔雖然沒有化妝,卻給人一種豔麗的印象。及肩的秀發染成了漂亮的茶色,裸露在外的胸部是形狀姣好的碗狀。不過,在目視可及的範圍內,那白皙的肌膚上看不到什麽外傷。死者看來並不像遇刺出血,頭部也沒有遭到毆打的痕跡,看起來更不像是被人勒死的。


    「看不太出來這名女性的死因呢,難不成是自然死亡嗎?」


    的確,從外觀看來,神岡美紀就像是正在泡澡時自然死去。


    可是,要分析她下半身的狀態,是不可能的事情。這是因為乳白色的半透明洗澡水,以及浮在表麵的泡沫,掩蓋了屍體的下半身。


    乳白色洗澡水與泡沫,似乎是放了入浴劑的緣故。事實上,放置肥皂與洗發精的小箱內,有個使用過的入浴劑包裝袋。確認了這點後,警部挺直了背脊喃喃說道。


    「跟我用的是一樣的呢……」


    「您說入浴劑嗎?」


    「不,是這個浴缸喔。我的浴室裏有個跟這一模一樣的浴缸。」


    麗子在腦海中浮現正在白色的貓腳浴缸內擺出性感撩人姿勢、洗著泡泡浴的風祭警部,不禁感到作嘔。這男人何必釋出這種多餘的情報啊!


    不可能明白部下心情的風祭警部,轉身背對白色浴缸。


    「總之,先跟第一發現者久保早苗詢問看看吧。」


    麗子和風祭警部避開二樓的喧囂,在一樓入口附近和久保早苗見了麵。


    帶著略為緊張的表情,站在刑警們麵前的久保早苗,身著灰色大衣配上牛仔褲,是位很適合短發、看起來很活潑外向的女性。聽說她和死亡的神岡美紀是就讀同一所大學的朋友,畢業後也是在同一家卡拉ok小吃店打工的工作夥伴。


    當她一被問及發現屍體的來龍去脈,立刻滔滔不絕地這麽回答。


    「今天我和美紀兩人都不用打工,原本我們要一起去玩的。我答應美紀要來她家接她,所以上午十點就騎著機車來這裏了。」


    麗子想起這座廢棄工廠前停放著一輛機車,那似乎就是久保早苗的愛車。


    「入口並沒有上鎖。我一進入屋內,便大聲朝二樓呼喊美紀的名字,可是我叫了好幾次都沒人回應。我想她可能還在睡吧,於是爬上樓梯來到二樓。不過床上沒人,房間裏也不像是有人在的樣子。我覺得奇怪,四處查看發現浴室的門是半開著,裏頭透出燈光。我想說她大概在衝澡,便試著往門縫裏瞧。然後就看到女人的腳……像這樣子直挺挺地伸出浴缸……我原本還以為肯定是美紀那家夥在開玩笑……不過因為情況有點奇怪,我便開門進入浴室。結果發現……美紀沉進了浴缸裏……」


    「沉進浴缸裏?」盤起雙臂的風祭警部聽到這裏,忽然抬起臉來。「請等一等。神岡美紀小姐在浴缸裏是什麽姿勢呢?」


    「就是像這樣子,上半身完全沉進水中,兩腿伸出浴缸外的姿勢。我嚇了一跳,趕緊用雙手拉起美紀的上半身,幫她換成了臉部離開水麵的姿勢。可是還是不行。美紀已經沒氣了。」


    「那麽,我們看到的屍體,是你移動過後的狀態羅。剛發現時,神岡美紀小姐的頭是浸在水裏的——也就是說,她是溺死的嗎?」


    「啊啊,看起來是這樣沒錯。洗澡不小心溺死,這種情況不是常有嗎?」


    「的確,像是飲酒、打瞌睡、身體狀況突然變差等等,各種情況都有可能。關於神岡小姐在浴室溺死的可能性,你有什麽頭緒嗎?」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耶。美紀那家夥雖然愛喝酒,但應該很擅長遊泳才對啊……」


    「不,這種情況跟擅不擅長遊泳無關吧。」


    風祭警部對久保早苗的脫線發言吐槽後,便立刻換了另一個問題。


    「發現屍體時,你有留意到什麽嗎?好比說神岡小姐的樣子,或是浴室的狀況等等,無論什麽線索都可以。」


    久保早苗沉思一會兒之後,抬起頭開口說道。


    「我是不曉得跟美紀的死有沒有關係啦,不過,我正準備把美紀的身體從水裏提起來的時候,我覺得很奇怪。水量好像有點太少了。」


    「你說的水量,是指浴缸內剩下的洗澡水吧。」警部帶著納悶的表情向身旁的部下確認。「是這樣嗎?寶生。」


    麗子把手指靠在眼鏡邊緣,試著回想浴室的情景。


    「這麽說起來,我也覺得剩下的洗澡水水量很少。畢竟水位低到連屍體的胸部都完全裸露在外了,那樣泡澡好像會感冒呢。」


    「原來如此,不過也有半身浴這種入浴方式。而且就算洗澡水量不多,溺死的危險性依舊存在。雖然挺叫人在意的,但這件事情應該跟案子無關吧。」


    看到風祭警部如此爽快做出判斷,麗子反而提高了警覺。根據過去的經驗,這位警部所重視的現象其實並不重要,而他忽略的現象,才真正握有解決案件的關鍵——這種狀況感覺上還挺多的。不過,如果神岡美紀的死真的純粹是意外事故的話,那就根本就不需要尋找破案的關鍵了。


    這時,久保早苗像是在期待著什麽似地詢問風祭警部。


    「美紀的死隻是單純的意外事故。是這樣吧?刑警先生。」


    「不,現在下定論還言之過早喔。實際死因還要等候驗屍和解剖的結果。就算結果出爐,確定死因是溺斃,她還是有可能是被某人強行壓進浴缸裏溺死的。這樣一來,就變成殺人案了。」


    「殺人案,怎麽會……」


    「這不是不可能的事。舉例來說,如果有強盜闖進這個家,對不對?這個居住空間是由廢棄工廠改裝而成,在防盜措施上似乎不太嚴密的樣子。請看——」


    這麽說完,警部指向一樓入口的門把處。


    「入口的門鎖並不特則,而且也沒有安裝門鏈。隻要透過某種方式做出備份鑰匙,就能輕易入侵吧。犯人使用備份鑰匙光明正大從門口入侵,趁神岡小姐在二樓入浴時,將她壓進浴缸裏溺斃,隨後搶奪了值錢的東西逃走。這種情況並非毫無可能啊。對了!」


    風祭警部突然敲了一下手,然後說出了自己當下想到的意見。


    「我想請你再重新看看二樓的房間,確認一下有沒有什麽東西被偷。當然,就你知道的範圍就可以了。」


    小事一樁,久保早苗這麽說著,接受了警部的提議。


    麗子和警部馬上帶著久保早苗再度爬上樓梯,前往廢棄工廠二樓。


    久保早苗一臉嚴肅地環顧起神岡美紀的房間,一旁麗子也同樣仔細觀察這個極具特色的住處。


    窗戶旁有張大床,看似神岡美紀入浴前穿著的衣物散亂地扔在棉被上。房間中央擺放了古董風的桌子及兩張椅子,桌上有兩本雜誌,都是年輕女性喜愛的流行雜誌。牆邊立著一個木製的舊裝飾櫃,擺飾著盒玩和布偶之類的東西。電視和音響全都集中起來配置在房間一角,房內沒看到電話和傳真機,或許隻要有手機就夠用了吧。這麽說起來,手機在哪裏呢?她沒有電腦嗎?


    麗子正在這麽想的時候,風祭警部向久保早苗問道。


    「怎麽樣?有什麽跟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嗎?」


    「這個嘛,我不太清楚耶。我想原本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這麽回答之後,久保早苗將視線投向房間角落的廚房。


    流理台旁有台瓦斯爐,以及小冰箱。基本的設備都有,要做簡單的料理並不成問題。可是,實在很難想像神岡美紀會天天都在這裏烹煮三餐。雖說廚房裏有單柄鍋和燒開水的鍋子,但除此之外卻看不到其他調理器具,隻有冰箱上端坐著一台微波爐。


    「美紀並沒有什麽好廚藝。她自己會煮的,頂多就隻有泡麵,還有用微波爐加熱冷凍食品。」


    仿佛印證她所說的話一般,冰箱冷凍庫裏塞滿了冷凍食品。另一方麵,把冷藏室的門打開的瞬間,麗子不由得發出了驚呼聲。


    「警部!裏頭隻有美乃滋跟乳瑪琳!」


    不過,並不是小偷把其他食材搜括殆盡了。根據久保早苗的解釋,這個冷藏室平常就隻是個拿來長期存放美乃滋跟乳瑪琳的箱子罷了。總之,廚房的樣子跟平常一樣,沒有改變。這是久保早苗的見解。


    「再來是廁所跟浴室,還有——嗯?這個門是什麽?」


    把兩扇門往左右兩旁打開一看,裏頭是寬敞的衣櫥。這衣櫥大得能讓人走進去,是那種衣帽間型的衣櫥。


    麗子一腳踏進衣櫥後,風祭警部也好奇地跟了進來。


    「喔,衣服挺多的嘛。雖然還是比不上我的衣櫥就是了。」


    對警部的衣櫥毫無興趣的麗子,置若罔聞地繼續觀察。


    事實上,衣服的數量的確多得非比尋常,套在衣架上的襯衫和裙子,從這一頭到另一頭,掛滿了整條粗實的衣杆。而且還不隻是數量多而已,挑出幾件看了一下,這些大多是深受年輕女性喜愛的名牌貨,其中甚至有價格超過十萬元的高級品。看來,神岡美紀似乎是個很舍得在衣服上花錢的人。


    這時,某個東西吸引了麗子的注意。那是衣櫥邊一個縱向的細長架子,形狀像是把兩個彩色收納櫃垂直綁在一起一般,隔板的數量總計共有八層。奇怪的是,在這個處於飽和狀態的衣櫥中,隻有這八層的架子是空的。


    這架子原本是拿來放什麽的呢……鞋子和首飾似乎都有專門收納的架子……


    「哎呀?」這時傳來一陣輕輕的訝異聲。回頭一看,隻見不知何時來到麗子背後的久保早苗,她跟麗子一樣,愣愣地注視著空無一物的架子。


    「奇怪……這裏的帽子怎麽……」


    帽子?麗子和風祭警都不禁麵麵相覷,隨後,同時將視線轉向久保早苗。在兩人注目下,久保早苗指著有問題的架子驚呼起來。


    「奇怪……好奇怪……這個架上的帽子不見了……美紀很喜歡帽子,所以這個架子上應該擺了很多帽子才對。那些帽子全都不見了!」


    3


    把神岡美紀的離奇死亡事件,連結到帽子遭竊的奇妙謎團時,麗子暫時中斷話題,並注視著帽子店的女兒。你怎麽想呢?麵對著用視線發問的麗子,藤咲美羽那孩子氣的臉上,浮現出充滿好奇心的笑容,她這麽開口回答。


    「那位風祭警部是個很有魅力的男性呢。麗子姐,下次請務必帶那位警部先生到我們店裏來喔。」


    「啊?」美羽的反應令麗子目瞪口呆。「你喜歡警部嗎?」


    「當然,既愛慕虛榮、又有欠思慮的有錢人家公子哥兒,這種人真是再好不過了,不是嗎?他一定會超越麗子姐,成為我們店裏最大的肥羊!」


    「啊啊,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這都無所謂啦,不過美羽,你剛才確實說了肥羊——超越麗子姐的肥羊吧!盡管麗子感到憤怒,另一方麵卻也十分佩服熱心買賣的美羽。真是敗給這個女孩了,這下子真的要跟她脫帽致敬了。


    「好啊。我隨時都可以把風祭警部介紹給你,你就盡管把他當成肥羊吧。先不提這個了——」麗子像是想起來似地回歸正題。「對了,帽子,帽子啊!」


    「帽子從往生者的衣櫥裏消失了對吧。那麽,除了帽子以外,都沒有其他東西不見嗎?」


    「好問題,美羽。其實啊,還有其他東西也不見了,就是手機跟筆記型電腦。那肯定是被誰偷走了,為了隱瞞對自己不利的情報。」


    「也就是說,她的死不單純隻是入浴時發生的事故,而是殺人事件羅?」


    「沒錯。根據驗屍與解剖的結果,神岡美紀好像真的喝下浴缸裏的水溺死了,推測死亡時間是淩晨一點前後。不過,那並不是意外事故,因為死者的腳,尤其小腿肚上,留下了疑似強力壓迫造成的痕跡。恐怕是某人趁著神岡美紀入浴時,抓著她的雙腳硬舉起來吧。神岡美紀的身體在浴缸內呈現頭下腳上的姿勢,頭部沒入了水中。她連抵抗都沒辦法,就這樣溺死了。雖然需要相當程度的體力,但這是誰都辦得到的犯行,而且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問題是這起殺人案和帽子遭竊,該怎麽連結起來,目前還是個謎。」


    「不能像警部說的那樣,當作強盜殺人案偵辦嗎?」


    「如果遭竊的是現金或珠寶,強盜殺人的方向也不無可能,可是被偷的卻是帽子。為了偷帽子而不惜殺人,你認為世界上有這種異常的帽子愛好者嗎?」


    「這麽說也對。麗子姐雖然喜歡帽子,卻又是個刑警……」


    嗯,這話是什麽意思?如果我不是刑警的話,就要把我列為嫌犯嗎?


    被麗子輕輕一瞪,美羽掩飾失言似地嘿嘿一笑。


    「順便問一下,被偷的帽子,具體來說有哪些種類呢?」


    「嗯:——這就不清楚了。久保早苗似乎也沒有近距離看過那些衣櫥架上的帽子。她隻有幾次拜訪神岡美紀的房間時,看到衣櫥架上擺了帽子而已,所以並不知道正確數量和種類。不過,從隔板的數目來看,可以確定應該有八頂左右吧。」


    「那些帽子真的是殺人犯偷走的嗎?會不會跟事件無關,其實是被主人轉賣掉了呢?比方說一口氣全拿去當鋪當掉之類的。」


    「也是有這種可能性。事實上,風祭警部一開始也揚言宣稱『被偷的帽子正是解開殺人事件之謎的關鍵!』,可是最近我一問起來,警部卻老是用『帽子?喂喂,寶生,你還執著於那種事情啊……』來敷衍我。」


    「聽你這麽說,感覺案子好像就快變成『無頭懸案』了呢。」


    「所以啦,我才會過來問問帽子專家美羽的意見嘛。」


    ——這當然是表麵上的借口。實際上,麗子這些話全是要講給影山聽的,而非對美羽說的。不過,這位影山卻隻是一臉閑閑沒事的表情,站在麗子身旁。等得不耐煩的麗子:心不甘情不願地試探影山。


    「你剛才應該有意無意間聽了我說的話對吧。怎麽樣?有發現什麽嗎?有的話就說來聽聽吧。」


    於是管家毫不猶豫回答「那我就隻提出兩點」,隨後馬上開始發問。


    「首先第一點,被害人的帽子全都不見了嗎?還是隻有衣櫥架上的帽子不見了呢?」


    「不是全部。衣櫥最深處還留有其他帽子,都裝在瓦楞紙箱裏。犯人似乎隻拿走了眼前看得到的帽子而已。」


    「那麽,關於剩下來的帽子,您知道其種類與特征嗎?」


    「現在我沒辦法立刻列舉出來。」先做了這段開場白,麗子才開始回溯起自己的記憶。「不過,我看大部分都是感覺上很休閑的帽子。酒紅色絨帽、茶色仿皮鴨舌帽、黑色皮帽、白色貝雷氈帽,還有單寧材質的藍色鍾型帽,另外……」


    「可以了,大小姐。」影山打斷麗子的話。


    「咦,可以了喔?怎麽怎麽,你已經知道什麽了嗎?」


    雖然麗子急著想得到結論,但影山卻話鋒一轉,接著說道。


    「接下來是第二點,被害人神岡美紀究竟是靠什麽維持生計呢?聽您的描述,雖然還算不上極盡奢侈的地步,但她生活應該也過得相當寬裕才是。住在改裝過的廢棄工廠二樓,慣用貓腳浴缸,衣櫥中塞滿了名牌貨,甚至還搜集了一大堆帽子。光靠她在卡拉ok小吃店打工,怎樣也不可能維持這樣的生活。想來,神岡美紀身邊應該有男性在援助她的生活所需吧?」


    原來如此,影山果然敏銳。麗子很幹脆的肯定了他的質疑。


    「你猜得沒錯。經過調查,我們得知神岡美紀身邊有三名男性,她那略顯豪奢的生活,似乎就是靠這三名男性在提供金錢援助。」


    「他們都算是重要嫌犯吧。」


    聽了影山的話,麗子點點頭之後,開始說起這三位男性的事情——


    4


    從事件當天起的接下來三天,寶生麗子和風祭警部相繼拜訪了三名重要人物。


    首先是事件當天,十月三日禮拜六的下午。刑警們開著警車,抵達了武藏野線新小平車站附近的新興住宅區。麗子等人下車之後,眼前見到一棟新落成的透天厝。住家旁設有大型車庫與寬廣的庭院,著實相當氣派。


    門牌上寫著「米山升一」這幾個字。


    米山升一是承攬汽車整備與維修業務的「米山汽車工廠」社長。簡單來說就是那個殺人現場——那棟廢棄工廠的登記所有人。據說幾年前米山在小平開設了新的汽車維修工廠後,就把國立市的舊工廠給關閉了。


    「所以說,米山是利用社長特權,讓年輕的情人住在關閉的工廠二樓羅。」


    「我們沒有證據能證明神岡美紀是米山的情人喔,警部。而且,您所謂的社長特權又是什麽意思?」


    但話說回來,兩人的關係確實令人在意。麗子這麽想著,按下了門柱


    上的門鈴。


    出現在大門玄關的米山升一,是個身材魁梧、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的男性。頭發稀疏,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曬黑的皮膚上刻劃著與年齡相符的皺紋。


    刑警們告知來訪的用意時,他似乎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種情況。


    「我已經聽說過案子的事,正想著警方差不多也該來了。」


    這麽說完,米山便領著刑警們來到自家客廳。隔著桌子和嫌犯麵對麵的警部,虛張聲勢地自我介紹說「我是國立署的風祭」。


    在那一瞬間,米山的表情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風祭是嗎?這名字真少見呢。難不成您跟風祭汽車有關嗎?」


    「哈哈,怎麽可能嘛。我常被誤認成他們家的少爺呢。」警部輕鬆地一笑置之。「不過如果我是的話呢?」但他還是姑且這麽問了。


    「如果是的話,我想奉送您一張感謝狀呢。畢竟送來我們維修工廠的故障車中,風祭汽車的數量可說是高居第一呢。」


    風祭汽車似乎大量生產了容易故障的車,為維修工廠帶來豐厚的收益。


    麗子差點忍不住拍著膝蓋笑出來,一旁的警部那端正的側臉眨眼間明顯泛起了紅潮。不過,就在他的憤怒即將突破極限時,米山又再度開口。


    「啊,不過我個人倒是滿喜歡風祭汽車的。其實我也有一輛呢,雖然常出問題,但就是這樣才好啊——哎呀,刑警先生,您怎麽了?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呢。」


    「不、不,沒什麽。」警部用手帕擦拭著冒汗的額頭。「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控製自己的情感才好——寶生,接下來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了,警部。」


    麗子手指推了推裝飾用眼鏡,接連提出問題。「首先,可以請米山先生告訴我們,神岡美紀小姐為什麽會住在您位於國立市內的廢棄工廠二樓嗎?」


    「她是以前曾照顧過我的恩人的孫女。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她跟公寓房東起爭執被趕出公寓,我看她好像陷入困境的樣子,所以就先讓她住進廢棄工廠的二樓,算是在找到新房子之前的緊急避難所吧。結果她好像很喜歡那邊的生活,就這樣定居下來了。」


    「為了讓那裏更適合人居住,您好像大幅翻修過了。」


    「畢竟她是恩人的孫女,我當然得特別關照她啊。哎呀,沒花多少錢啦,浴室和廁所都隻是用原有的設備改建而成的。有什麽問題嗎?」


    「不,那個,您的家人沒有表示不滿嗎?比方說您的夫人。」


    「她住在那座工廠二樓的事情,全家都知道,房租也都有繳。沒想到事情居然會變成這樣……」


    米山升一黑框眼鏡底下的雙眼泛起霧氣,聲音也哽咽了起來。那是發自內心感到悲傷的表現嗎?還是假裝悲傷的演技呢?麗子實在難以分辨。


    為了慎重起見,麗子又詢問了深夜一點前後的不在場證明。


    「那時候我在床上睡得很熟。我和妻子是分房睡,所以沒有人可以替我作證。難不成,刑警小姐是在懷疑我嗎?那您就錯了,我跟她隻是房東與房客的關係罷了。」


    這時,大概是重新整理好心情了吧,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風祭警部突然插話。


    「話說回來,米山先生,被害人衣櫥裏的帽子不見了。關於這點你有什麽頭緒嗎?」


    「帽子是嗎?這個我就不清楚了。犯人會不會是個對帽子有著異常執著的人,不是有這種精神異常的怪人嗎?印象中,我倒是很少看過她戴帽子呢。」


    聽了米山升一那毫無幫助的回答,警部並沒有任何反應。


    隔天,十月四日禮拜天上午。為了找安田孝彥這名男性問話,麗子和風祭警部驅車來到與國立市毗鄰的府中市。


    安田孝彥的名字之所以會在搜查中浮出台麵,絕大因素是久保早苗提供的證詞。據她所說,「安田孝彥這個跟蹤狂」緊追著神岡美紀不放,讓她「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脅」。為什麽會這麽清楚知道跟蹤狂的全名呢,那是因為這個名叫安田孝彥的人物,是神岡美紀的前男友。


    「前男友變成跟蹤狂,最後終於升格犯下了殺人重罪。這的確是很有可能。這次一定錯不了的。」


    抵達目的地後,風祭警部幹勁十足地下了車。麗子也緊跟在後。


    據說安田孝彥是任職於當地印刷公司的三十多歲職員。然而,他的住所卻在府中監獄附近,是棟看起來像窮學生住的木造公寓。警部敲了敲薄合板製的門後,裏頭傳來了和朝氣蓬勃搭不上邊的男性聲音。


    「來了,請問是哪位——」


    開門探出頭來的人,也是個外表跟朝氣蓬勃相去甚遠,滿臉胡渣、看起來沒什麽精神的男人。雖然很肯定他就是這次要找的人,但警部還是照規矩出示了警察的識別證。


    「我們是國立署的人。你是安田孝彥先生嗎?」


    麵對遞到眼前的識別證,男人抹抹臉,眨了兩、三次眼。然後他說了一句「請稍等一下」便暫時消失在房內。幾分鍾後,再度出現在玄關前的他,眨著眼睛回答警部的問題。


    「是,我是安田孝彥。啊啊,我知道喔,是神岡美紀的事情吧。聽說她被殺了,我昨天看到新聞了。哎呀,沒什麽好驚訝的。我早就料到,那家夥遲早可能遇上這種事情。」


    「喔,這話又是什麽意思?不,在此之前,先從你跟神岡小姐的關係談起吧。神岡小姐是卡拉ok小吃店的兼職人員,而你則是對她窮追不舍的跟蹤狂——沒錯吧?」


    「不對!」安田極力表示抗議。「我是神岡美紀的前男友。一直到今年春天為止,我們交往了兩年。我對在卡拉ok小吃店工作的她一見鍾情,經過猛烈追求後,她好不容易答應跟我交往。和她交往的這兩年來,我為她付出了自己的一切。為了跟她約會,我花費了大半薪水。為了送她禮物,我耗去了大半獎金。為了跟她出國旅行,我散盡了所有存款。最後甚至連車子都賣了——結果我竟然被甩了。我忘不了分手時她對我說過的話:『我討厭沒車的男人』!」


    「……是這樣啊。」警部對安田投以憐憫的視線。「真是悲慘的遭遇啊。想必你很後悔吧?」


    「我當然很後悔,要是沒有把車子也賣掉就好了……」


    你是為了這件事情而後悔嗎?麗子不禁和風祭警部麵麵相覷,歎了口氣。照他這樣的個性,安田孝彥肯定會一次又一次地被女人欺騙榨幹。


    「可是請相信我,刑警先生。我並沒有殺人,跟蹤這件事也是誤會。有一段時間,我確實經常跟在她後麵,但那是因為想對她提出忠告,我想告訴她,要是她繼續這樣的行為的話,她最後一定會下地獄的。事實上不正是這樣嗎?」


    的確。不過,會不會就是這男人把神岡美紀給推進地獄了呢?在麗子心中,對安田孝彥的懷疑急違擴大。


    於是麗子試著詢問犯案時間的不在場證明,結果不出所料,安田沒有不在場證明,他都是一個人待在公寓的房間裏。不過這也難怪。要是一個單身男性能夠明確提出自己在淩晨一點有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那反而令人感到不自然。


    「話說回來。」警部又提起了那個老話題。「被害人的衣櫥內有很多帽子不見了,關於這點,你有什麽頭緒嗎?」


    「帽子我也送了她不少,其中甚至有那種稀奇古怪、不曉得要在哪種場合戴的帽子。不過,我想不出犯人要大費周章殺了她、搶走帽子的理由,那一定是用來擾亂調查的掩飾行為啦。」


    不說這個了——這麽轉移話題後,安田孝彥壓低聲音,告訴警部一則令人振奮的情報。「其實我有些關於重要嫌犯的線索。」


    再隔一天的十月五日禮拜一,麗子和風祭警部


    造訪了位於國立市市郊的某間大學。知名度與錄取標準都不高的這所大學,正是神岡美紀過去就讀的母校。


    安田孝彥口中的重要嫌犯,是一位文學係教授,名叫增淵信二。根據安田孝彥的情報,增淵信二身為有婦之夫,卻又跟神岡美紀發生了親密關係。簡單來說,神岡美紀狠狠地剝削了安田,一見他沒油水了,便馬上把對象換成了大學教授——至少安田本人是這麽認定的。


    「不過,警部。」麗子坐在停靠中的便衣警車副駕駛座上問道。「安田提供的情報可以相信嗎?會不會隻是被甩的男人為了一解心頭之恨,故意把大學教授給牽扯進來呢?」


    「的確有這個可能。可是,神岡美紀甩掉安田之後,需要新『錢包』也是事實。大學教授簡直無可挑剔,不是嗎?噢——」


    警部坐在駕駛座上,指著擋風玻璃的另一頭。「好像出現了喔。」


    警部的指尖前方,有個正走向賓士轎車的男性。年紀約六十多歲,漂亮的白發與銀框眼鏡給人一種知性的印象。他肯定就是增淵信二沒錯。


    麗子與警部同時下了車,火速衝到嫌犯身邊。


    「您是增淵教授吧?」警部在賓士前出聲喚道。「我們是國立署的人。」


    增淵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然後他不掩激憤地斥責刑警們。


    「你們突然跑來這裏是要做什麽!這裏可是學校啊!好歹考慮一下場合吧!」


    「真是非常抱歉。」警部恭敬地低下頭莞爾一笑。「那麽,我們直接拜訪有夫人在家的府上,會比較好嗎?」


    「不!在這裏就行了!隻能在這裏了!就在這裏談吧!」


    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尷尬,顯得焦躁的增淵用指尖推了推眼鏡的鼻托。


    「仔細想想,大學校園是個很適合靜下來交談的好環境。」


    然後增淵不給刑警發問的機會,自顧自地開口說起來。


    「我知道你們為何而來,是神岡美紀同學的事情吧,她是我的學生。她被殺害了吧?真是太遺憾了。可是,除此之外我無可奉告。因為神岡同學畢業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您說謊。」警部斬釘截鐵地說。「從您家到她家隻有步行五分鍾的距離。就算畢業以後,你應該多少也有機會在附近見到她才是。」


    「當然,我也曾經在路上遇到她好幾次。我的意思是,沒有機會麵對麵好好聊過。」


    「這也是騙人的。覬覦神岡美紀小姐的跟蹤狂,曾目擊到你跟她挽著手走在路上。」


    「什麽!」麵對突如其來的指摘,增淵教授難掩心中動搖。「跟、跟蹤狂跟我,你相信誰說的話呢?」


    「我當然相信教授所說的話羅。」風祭警部眉毛不挑一下地斷言道,然後突然提出了直逼核心的問題。「十月三日淩晨一點左右,教授人在哪裏,在做什麽呢?」


    「這是在調查不在場證明吧。三日淩晨一點,也就是禮拜五深夜對吧?那時我在自己家裏,我在書房裏寫文章,沒有什麽證人。畢竟,等家人都睡了之後,才能自己一個人專心工作不是嗎?」


    總之就是沒有不在場證明,不過米山升一跟安田孝彥也是一樣。看來,在這次的事件中,有沒有不在場證明,似乎並不是厘清真相的關鍵。


    那麽關鍵會是什麽呢?到頭來,還是那些帽子嗎?


    於是麗子照例問了那個關於帽子消失的問題。


    「帽子?這我不知道。我不是說過,我跟神岡同學沒有關係嗎?她衣櫥裏有什麽我哪知道。兩位想問的就隻有這樣嗎?那我就此告辭了。」


    增淵信二單方麵結束了對話。本以為他會直接坐上賓士,沒想到卻經過車旁,坐進了停在旁邊的小型汽車,隨後馬上發動引擎,一溜煙就開走了。


    5


    在帽子店的一角,寶生麗子大略說完了與帽子相關的事件概要。


    藤咲美羽則是更簡化的整理了麗子話中出現的三名男性。


    「簡單來說,嫌犯是——一、『疑似情人的房東』米山升一。二、『疑似跟蹤狂的前男友』安田孝彥。三、『有犯案嫌疑的情人』增淵信二——這三個人對吧?嗯~這三人感覺都很可疑,我實在看不出誰是犯人呢。」


    「不,在說出『有犯案嫌疑的情人』這句話的時候,你已經認定答案是了吧!」


    麗子用愕然的表情望向美羽。美羽輕輕地清了一下嗓子,然後緩緩開口。


    「關於事件的狀況,我已經大致了解了。那麽,我可以說說自己的意見嗎?」


    「就是說啊——咦,美羽,你想到什麽了嗎?」


    「是啊。話雖如此,我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偵探,更不是名偵探的孫子,所以我不可能說『賭上我爺爺的名譽』這種話!不過,身為帽子店的女兒,我應該多少能夠就帽子的謎團,提出一些意見才對。提示就在麗子姐說的話裏——請稍等一下喔。」


    美羽從座位上起身,穿過店內陳列的帽子之間,消失在店的後方。當她再次回到麗子麵前時,美羽手裏拿著新的帽子。雖說是新的,卻也不是秋天當季的新作品,而是款式已經有兩百年以上曆史的經典款。


    這頂帽子形狀很特殊,頂部的側緣隆起、中間凹陷,寬闊的圓形帽簷,在左右兩側翻轉彎曲。那是以強韌的毛氈製成、給粗獷勇猛的開拓者們戴的帽子。


    也就是俗稱的牛仔帽。


    往年的西部片明星約翰韋恩與亨利方達,或是名摔角選手史坦漢森入場時,都常戴這種帽子。


    不過為什麽現在會冒出牛仔帽呢?


    麵對一臉訝異的麗子,美羽得意似地輕咳一聲。「你知道嗎?麗子姐。所謂帽子這種東西呢——」然後突然開始賣弄學識。


    「帽子這種東西,功能並非隻是為了遮陽、或是保護頭部而已。貴婦戴的羽毛帽是用來營造華麗感,警官戴的製帽是權力的象征。而牛仔帽也不是隻有戴在頭上一種功能,另外還有其他的用途。比方說,寬闊的帽簷,在天氣酷熱時可以當作扇子使用。生火時拿來揚風也很方便。翻過來之後,用兩手拿著,就能一口氣搬運許多像是雞蛋或錢幣等零碎又難以運送的東西。不過,牛仔帽最大的優點在於——你知道是什麽嗎?麗子姐。」


    「咦?你突然這麽問,我也……」


    這時,仿佛是代替困惑的麗子回答,一旁響起了平靜的聲音。


    「還可以用來汲水吧。」


    那是影山,本來應該置若罔聞的他,似乎也忍不住想說話了。


    「就如大小姐所知道的,牛仔帽的別名叫做十加侖帽。加侖是液體容積計算單位,一加侖約等於三點八公升。而十加侖就是三十八公升。簡而言之,牛仔帽是一種既結實、深度又足夠的帽子,足以汲取多達十加侖的水。」


    「喔,原來牛仔帽有這種妙用啊——借我一下。」


    麗子從美羽手中接過帽子,試戴了起來。令人意外的是尺寸剛剛好,戴起來感覺也不差。往牆壁的穿衣鏡一照,隻見鏡中的富豪千金,正散發出一股西部女槍手的氣質。得意忘形的麗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忍不住用右手比出手槍的形狀,朝鏡中的自己擺了個射擊的姿勢,喊道:「砰!」


    於是鏡中的帽子店女兒「嗚」地呻吟著,按住了左胸。「太、太棒了,麗子姐!你那美麗的英姿,射穿了藤暎美羽的心啊!」


    「喔、是嗎?這適合我嗎?哼、哼哼,出乎意料的好呢……」


    看到不自覺綻放出笑容的麗子,影山立即發布了「異常購物警報」。


    「大小姐,請冷靜一點。這是警長戴的帽子,不是淑女應當擁有的東西。」


    「我、我知道啦!隻是戴好玩的嘛!」


    麗子難為情地脫下警長的帽子,然後重新回歸正題。「那麽,這個牛仔帽又怎麽了?跟浴室裏的殺人事件有什麽關係……嗯,浴室?」


    麗子突然發現了問題的症結,牛仔帽用來汲水很方便……


    「對了,犯案現場是浴室。死者溺死在浴缸裏,而浴缸裏剩下的水量異常地少,難不成有誰把洗澡水從浴缸裏舀出來了?這麽說起來,那個西洋風格的浴室裏,好像也沒看到什麽臉盆和水桶。」


    「就、就是這個意思!」美羽正中下懷似地點了點頭。「犯人殺害了神岡美紀後,基於某種理由,被迫得將浴缸裏的水舀出來,可是,手邊卻沒有合適的工具。這時犯人看到了衣櫥中的帽子。我不曉得那邊是不是有牛仔帽,不過,拿質地耐用、深度又夠的帽子,也是一樣可以用的。」


    「是啊,這樣就能夠拿來舀水了。」


    「像這樣使用過後,帽子就完全濕透了。犯人不得不將那頂帽子帶離現場。可是,隻帶走擺在架上的其中一頂帽子,反而更容易啟人疑竇。所以,犯人才會幹脆將那裏的所有帽子都帶走,不是嗎?」


    「這樣的確說得通。你好厲害啊,美羽。影山,你也是這麽想的吧?」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影山似乎因為愧疚,輕輕垂下眼鏡底下的雙眸。


    「很抱歉,我無法讚同這段推理。因為,就可以汲水的工具而言,我不認為犯人會先想到衣櫥裏的帽子。廚房裏的單柄鍋和湯鍋,反而更容易聯想到,也更為實用。如此一來,犯人就沒有必要使用帽子了。」


    「對喔,這樣做反而比較正常。」麗子隻好認同了。「而且,犯人為什麽要把浴缸裏的水舀出來呢?我也想不出個合理的解釋。帽子果然還是無法跟浴室裏的殺人事件連結起來嗎?」


    「既然這樣的話,帽子又為什麽會從殺人現場不翼而飛呢?啊啊,結果事情又繞回原點了。」


    美羽遺憾地說,然而影山卻用力搖了搖頭。


    「不,事情並沒有回歸原點。關於帽子具有出人意表的使用方法這點,美羽小姐的見解的確值得關注。對犯人為什麽要帶走所有帽子的解釋,也相當優秀。」


    「——唔。」聽到管家和善得令人意外的發言,麗子難掩心中的不快。


    「嗯——這樣啊,你沒有批評美羽的推理『白癡』,而是說『優秀』啊。哦哦——」


    「不,在下絕無此意……」麵對大小姐尖銳的攻擊,管家露出了困擾的神色。


    斜眼看著影山那驚慌失措的樣子,麗子心中暗自竊喜。


    「算了,不說這個了。從剛才那番話聽來,影山你好像已經看穿了事件的真相。既然如此,也差不多該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了吧。」


    「遵命。」影山恭敬地行了一個禮,他的側臉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6


    在麗子與美羽麵前,影山開始述說自己的見解。


    「多頂帽子從衣櫥中消失了,帽子的顏色與數量都不清楚,大小姐您是這麽說的。不過另一方麵,衣櫥內有個瓦楞紙箱,裏頭放了絨帽、仿皮鴨舌帽、皮帽,以及貝雷氈帽等等。這也就是說,收藏在瓦楞紙箱中的帽子,跟擺放在這張桌上的各種帽子,是一樣的東西。」


    「嗯,這話是什麽意思?」麗子頓時覺得納悶。「這裏的帽子跟在瓦楞紙箱內找到的帽子完全不同喔。神岡美紀收集的帽子沒有這麽高級,而且,大部分都是更簡便休閑的款式喔。」


    「不是的,麗子姐。」美羽插嘴說。「管家先生說的是帽子的素材。絲絨、仿皮、皮革、毛氈。放在這桌上的帽子,也都是用這些材料製成的。」


    「啊啊,這麽說來的確如此。」麗子交互看了看眼前的帽子與身旁的管家。「要不然是什麽意思呢?影山。」


    「您還不明白嗎?提示是事件發生的日期。」


    「事件發生在十月三日,大概是個沒什麽特別的周末吧。」


    「的確。那麽兩天前的十月一日又如何呢?」


    「你問我十月一日是什麽日子嗎?」麗子思考一會兒,馬上就想到了。「十月一日是換季——對了,十月上旬是換季的時刻呢。」


    「正是如此。不過,像這裏擺放的秋冬款帽子,當時可能還沉睡在衣櫥深處的瓦楞紙箱裏。因此我們可以這麽推測,那個八層的架子上,可能還擺放著春夏款的帽子。」


    「這麽說起來,今年夏天很熱呢。直到最近都還是秋老虎天氣,所以換季的時間才會稍微延遲了吧。」


    「是的。接著我想請教美羽小姐,所謂春夏基本款,是什麽素材的帽子呢?」


    「咦?」盡管感到疑惑,美羽卻還是立刻回答。「如果以素材來說的話,最普通的基本款應該是麥稈草帽吧。尤其是今年夏天,更是再度吹起了一股麥稈康康帽的風潮呢。」


    我去拿一頂過來吧——這麽說完,美羽又穿過帽子之間,往店內一角走去。再度回來時,美羽手中拿著一頂用麥稈編成、樣式簡單的康康帽。接下帽子後,影山將它對著照明的燈光,滿意似地點了點頭。


    「喔,這個正好。如果是這頂就能派上用場了。」


    「你說派上用場是什麽意思?」麗子歪著頭說。「用麥稈草帽很難把浴缸裏的水舀出來吧,水會從網目之間漏光的。」


    「您說得沒錯。不過,正是因為水會漏光,才派得上用場。那並不是要拿來當成舀水的工具,而是當成瀝水的工具。」


    聽了影山意外的發言,麗子一瞬間愣住了。


    「瀝水?你是說——拿來當篩網嗎?」


    「正是如此。聽您的描述,神岡美紀似乎不是會煮飯的那種人。所以,就算廚房裏有單柄鍋與湯鍋,恐怕找不到瀝水用的篩網之類的吧。於是犯人在倉皇中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把衣櫥中的麥稈草帽當作篩網的替代品。其實,這種想法也沒有多麽奇特。雖然這頂康康帽是戴在頭上的帽子,但隻要反過來拿在手上,不就很像竹編的瀝水篩網嗎?」


    「嗯、的確,看起來倒也很像。可是,犯人拿麥稈草帽代替篩綱要做什麽呢?難不成他突然想在殺人現場煮蕎麥麵來吃嗎?」


    「不,篩網這種工具,並非隻是煮麵時用來瀝水而已,想從液體中取出固態物體時也經常會用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捉泥鰍。」


    「…………」雖然把泥鰍定義為固態物體不太妥當,但麗子已經能夠理解。「我懂了。意思是,犯人想要從浴缸的水裏撈出什麽。換句話說,犯人把某樣東西遺落在浴缸裏了。」


    「正是如此。問題在於那個物體是什麽——您知道嗎?」


    「等一下啦,我正在想。」


    麗子盤起雙臂自言自語。「對犯人來說,那東西應該很重要才對。那東西很小,必須用篩網才能撈得起來……而且,在起泡的乳白色洗澡水中很難看得清楚……顏色是白色,不,還是透明呢……啊!」


    這時,麗子腦海裏靈光一閃。體積小又透明無色,所以難以發現,而且對犯人來說非常重要,又很可能在殺人過程中遺落。那是——


    「隱形眼鏡!沒錯,犯人在殺害神岡美紀時,不小心把隱形眼鏡掉進浴缸裏了。為了把隱形眼鏡從洗澡水裏拿出來,犯人需要篩網。可是屋內卻又沒有篩網,於是便拿麥稈草帽代替。犯人把架上的帽子全都帶走的原因,就跟剛才美羽解釋的一樣。是這樣對吧!」


    「哇,太完美了,麗子姐。」美羽也興奮地向前站出一步。「那麽,犯人是隱形眼鏡的愛用者羅!」


    「看來是這樣沒錯。從三位嫌犯來推斷,米山升一戴著黑框眼鏡、增淵信二則是銀框眼鏡的愛用者。那麽,剩下的那個男人又如何呢?當風祭警


    部在玄關前出示識別證時,他的眼睛得要很貼近識別證,好像看不清楚的樣子。然後他暫時退回屋內,等到回來時,他就能正常地看東西了。也就是說,他先回房裏戴上隱形眼鏡才出來。所以錯不了的!」


    麗子懷抱著絕對的信心,說出了那個男人的名字。


    「殺害神岡美紀的犯人就是『疑似跟蹤狂的前男友』安田孝彥!」


    接著,麗子滿心期待獲得熱烈的讚同,便向身旁的管家征求感想。


    「影山,我的推理怎麽樣啊?快,說點什麽來讓我聽聽吧。要不然,說『真是太優秀了』也可以喔。」


    然而影山並沒有說出「優秀」二字。相反地


    「不好意思,大小姐。」影山直直地注視麗子的眼睛,並認真地發問。「大小姐是在開玩笑嗎?」隨即,影山以恭謹的語氣,對愣住的麗子說道。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真的是『超好笑的耶~~』」


    幾秒鍾的沉默降臨在帽子店內。打破寂靜的是帽子店的女兒。


    「那個,是我聽錯了嗎?剛才管家先生好像說了什麽奇怪的話……」


    「你沒有聽錯喔,美羽。我家的管家就是這種男人。」


    麗子突然從沙發上起身,並且雙手叉腰,開始宣泄滿腔怒火。


    「影山!你那句『超好笑的耶~~』是什麽意思!寶生家的管家,怎麽樣也不該說出這種話吧!」


    「是,我也是這麽認為。不過,大小姐好像在開玩笑的樣子,所以我才會這麽說。莫非您不滿意嗎——」


    「怎麽可能滿意!況且,我根本沒在開玩笑!」


    麗子氣憤難平,啪沙啪沙地亂抓頭發。「真是的,明明人家那麽認真在推理,為什麽非得讓管家說什麽『超好笑的耶~~』來羞辱不可啊。」


    「麗子姐真可憐。」美羽一邊對癱坐沙發上的友人投以憐憫的視線,一邊對管家問道。「麗子姐的推理錯了嗎?」


    「不,並不能說是全錯。犯人是隱形眼鏡的愛用者,這項推理是正確的。不過,據此斷定安田孝彥是犯人,就太過草率了。有很多人同時擁有一般眼鏡和隱形眼鏡。米山升一和增淵信二平常雖然習慣戴眼鏡,但實際上也可能擁有隱形眼鏡。在無法否定這種可能性的情況下,隱形眼鏡就不宜作為推理時的決定性依據。」


    頭發淩亂的麗子不滿地抬起頭來。


    「如果無法成為決定性的依據,為什麽又要往這個方向推理呢?之前累積的推理,難道全都白費了嗎?」


    「並沒有白費,隱形眼鏡正是解決事件的重要關鍵。不過,『犯人經常使用隱形眼鏡』一事並不重要,『犯人拚了命想找出掉進浴缸裏的隱形眼鏡』才是重點。您明白了嗎?」


    「不明白。犯人會想要拿回遺落的隱形眼鏡,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啊,因為光從一隻隱形眼鏡,就能查出犯人的身體特征。換做犯人的立場,我也絕對不會讓隱形眼鏡落入警察的手中。」


    「大小姐說得沒錯,犯人的確想要避免讓警察取得隱形眼鏡。可是——」


    影山停頓了一下,然後提出了直逼核心的問題。


    「既然如此,為什麽犯人不幹脆把浴缸的栓塞拔掉呢?」


    「啊?浴缸的栓塞?」


    「是的。把浴缸的栓塞拔掉後,無論洗澡水或泡沫,當然,也包括隱形眼鏡,這些全都會流進排水孔裏。以湮滅證據的手段來說,這麽做就夠了,而且也花不了多少功夫與時間。為什麽犯人不選擇最輕鬆的方式呢?總不可能是因為舍不得一隻幾萬元的隱形眼鏡費用吧。您想想,在殺人現場得要盯著屍體,做出像是捕泥鰍般的舉動,相較之下,幾萬元的支出實在是太便宜了。」


    「的確如此。可是,沒有隱形眼鏡的話,犯人會很困擾才對吧?畢竟這樣一來就看不清楚了啊。」


    「但是,遺落隱形眼鏡時,很少會有同時兩片都掉落的情況發生。犯人恐怕也是這樣,隻掉了一隻隱形眼鏡。如此一來,剩下另一邊的視力就還是保持正常,應該也不至於會有多困擾,不是嗎?」


    「這麽說也對……」麗子也不得不同意。「反正人都已經殺死了,之後要做的隻有拿著電腦和手機離開現場。做這些事情,隻要戴著一邊的隱形眼鏡就能辦得到……然而犯人卻留在現場,拚了命地想要找出另一隻隱形眼鏡……所以說,犯人無論如何都需要兩隻隱形眼鏡……啊!」


    麗子的腦袋今天第二度靈光一閃。不過,現在高興還嫌太早,為了不讓剛才的醜態再度上演,她慎重地再三斟酌過後,才緩緩開口。


    「不湊齊兩隻隱形眼鏡,犯人就無法離開現場,因為犯人是開車前往現場的。是這樣對吧?」


    「…………」影山靜靜地聽著。


    「難、難道不是嗎?隻戴一隻隱形眼鏡,在深夜的路上開車,不僅恐怖,而且又危險,萬一發生了事故,犯人就真的玩完了。可是,犯人又不能把自己的車停在現場附近,自己走路離開……沒錯吧?」


    麗子戰戰兢兢地窺探管家的反應。於是影山像是發自內心感到佩服似地把手貼在胸前低下了頭。


    「不愧是大小姐,您的推理真是太精彩了。」


    麗子鬆了口氣,不知為什麽:心頭湧現出又喜悅又害臊的感情。盡管對此感到困惑,麗子卻還是不由自主逞強著說:「——還好啦,畢竟我也是職業的啊。」


    美羽什麽話也沒說,就這樣笑盈盈地注視著裝模作樣的麗子。


    於是,管家開始流暢的敘述起一連串推理的結論。


    「就像大小姐所說的,犯人應是開車前往現場。那會是三名嫌犯之中的誰呢?不可能是安田孝彥。他對神岡美紀奉獻了一切,但很遺憾,他似乎沒有車。那麽增淵信二又如何呢?身為大學教授的他,平常以小型汽車代步。不過,他家位於國立市內,而且還在命案現場附近,隻要走五分鍾就能抵達。要在深夜中偷偷往返這段路,需要特地去開車嗎?徒步反而更安靜又安全吧。此外,如果他是犯人的話,就沒有必要拚了命似地尋找隱形眼鏡了。因為回家戴上眼鏡後再折返回來,那還簡單得多了。所以增淵信二不是犯人。如此一來,嫌犯就隻剩下一人,就是廢棄工廠的登記所有人米山升一。住在小平的他,正是為了殺害神岡美紀,特地開車前往國立市的現場的凶手。恐怕就如同風祭警部所推想的一樣,米山升一與神岡美紀是情人關係,兩人的感情糾葛引發了這次的事件。」


    不過以上終究都是推測罷了——管家保守地這麽說完,便結束了話題。


    米山升一被捕,是在那天之後過了一星期的事情。犯行並不是殺人——而是因為任意丟棄廢棄物而被當成現行犯遭到逮捕。深夜離開自家的米山,來到了文豪太宰治投水自盡之地而聞名的玉川上水,正準備丟棄某件四邊形物體時,被刑警們親手逮捕。


    刑警們——其實就是風祭警部與寶生麗子,四邊形物體則是神岡美紀的筆記型電腦。


    殺害神岡美紀的那天晚上,米山將留有兩人通信紀錄的電腦帶離了現場。可是,當搜查範圍擴及米山時,他開始對手邊保留著犯案證據的電腦感到不安。所以他趁著深夜,做出了任意丟棄廢棄物這種馬虎又隨便的行為。


    於是與帽子相關的事件就這樣順利解決了。


    如釋重負的麗子,瞞著影山偷偷造訪了「cloche」。她甩開了藤咲美羽所推薦種種新品的誘惑,隻買了一頂最喜歡的帽子。


    回到家後,麗子馬上解開帽盒的緞帶,開心得幾乎渾身顫抖。


    看到麗子天真無邪的模樣,一旁的管家歎著氣說道。


    「您又買了東西是吧?這次到底是買了什麽……」


    「有什麽關係。這是給我自己的獎勵,順便當作解決事件的紀念。嗚呼呼呼……」


    從盒內拿出來的帽子是茶色的。麗子立刻將帽子戴在頭上,端詳起鏡中的自己。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又是收下巴。然後,麗子用右手比出手槍的形狀,頂起帽簷,以這個姿勢詢問身旁的管家。


    「——怎麽樣?影山,還適合嗎?」


    影山一瞬間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然後他注視著寬闊的帽簷與麗子的臉,回答道:


    「真是太適合您了,警長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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