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陽子よ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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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嘟嘟


    奔跑的少女,在白色石板地麵留下清晰的影子。


    腳步聲清脆響起而去,無數粗魯沉重的腳步聲隨後追上。


    年代久遠的白色牆壁掠過一個嬌細身影,片刻之後,好幾個身影接連追去。


    少女心生不悅。


    這群笨男人,完全不知道他們正在打趣追捕的獵物真麵目。


    從他們邋遢的外表來看,應該是無法大搖大擺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偷渡客之類——簡單來說,對方認定這名女孩立場和他們相同,即使稍微調戲也隻能忍氣吞聲。


    這種觀點一半正確,另一半完全錯誤。


    少女確實沒有通關就進入這個國家,處於不能見光的立場,然而即使如此,也不是受到任何待遇都隻能忍氣吞聲,她的個性可沒有如此值得嘉許。


    毫不留情修理這種想趁人之危的家夥,讓他們吃盡苦頭再封口,反而比較符合她的個性。


    ——少女打從心底如此心想。


    「——我火大了!」


    少女讓嚴重磨損的鞋底發出啾的摩擦聲,停在陰暗的路口。


    她轉身向後,注視街燈照亮的石板坡道,不良集團的腳步聲逐漸朝這裏接近,在坡道上方的轉角處現身,應該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少女取下頭上的帽子隨意扔掉,卷起各處磨破的襤褸上衣袖子。


    「既然真的想吃點苦頭,就讓你們見識一下吧……!」


    少女緊握拳頭,凝視朦朧光線與黑暗交錯的夜晚,嘴唇露出無懼一切的笑容卻微微顫抖,她封於蠻橫的追捕者抱持激烈的憤怒,同時明顯夾帶著恐怖的神色。


    忽然間,某人從後方輕拍少女肩膀。


    「——嗨,請問……」


    「!」


    少女嚇得縮起頸子,右拳反射性地向後揮。


    「……真過分。」


    這名男性以下巴側麵挨下少女這記反手拳,姑且以悠閑的語氣怪罪一聲,從少女頭頂看向坡道上方。


    「有人在追你?」


    男性繼續詢問,少女隻是凝視著他沒有作答。


    這名男性抱著經年使用的大箱子輿晝架,仔細一看,各種顏料在老舊外套的邊角染成斑點,看來應該是家境不太富裕的畫家或美術學生。


    「——我不清楚狀況,但可以交給我處理嗎?我應該能順利處理到不再被打的程度喔?」


    男性當場放下箱子與畫架,摸著下巴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


    ※


    下起小雨了。


    石板路從白色轉變成潮濕的黑色,這名男性將箱子頂在頭上——大概是代替傘——走在路上,現在是深夜而且下雨,即使是蒙馬特也幾乎看不到遊客的身影,但他毫不猶豫爬上坡道。


    「————」


    他揚起眼神看向坡道上方。


    一群沒撐傘的年輕人各自出言咒罵,沿著下雨變得稍微濕滑的坡道往下跑。


    他們惡言惡語環視四周,每個人的臉都一樣紅,看來是酒精造成的臉紅,還有人醉到腳步蹣跚。


    「……可惡,那個家夥跑去哪裏?」


    「錯失良機了。」


    「都怪這家夥扯後腿,早知道應該扔下他不管。」


    這群年輕人不時打酒嗝,和男性擦身而過走下坡道。


    男性確認這群年輕人走到坡道最下方轉彎離去之後,進入某間公寓的玄關。


    為了迎接海外留學生或是背包客,巴黎有多不可數的整潔公寓,然而在充滿複古巴黎風情的蒙馬特,依然有一些講好聽是傳統——說穿了隻是老舊所以便宜的公寓,這裏似乎也是上一個時代的建築物。


    「——嘿咻。」


    不大的房間看起來挺為寬敞,應該是因為沒什麽家俱。男性將箱子放在簡陋的床上,重新確認門戶關好之後打開室內燈,脫下單薄的大衣。


    「我想暫時沒問題了。」


    男性如此說著,取下綁在一起的畫架打開箱子。


    「…………」


    那名少女抱膝屈身縮在皮製箱子裏,即使箱子很大,也沒有提供把人裝進去搬運的功能,以拘謹姿勢打包裝箱的少女,好不容易爬出箱子之後,立刻伸直四肢進行深呼吸。


    「……我還以為會窒息。」


    「不會的,這箱子用很久了,其實到處都是洞。」


    男性說完之後,少女拉下表情吐舌頭。


    「我不是那個意嗯,是指這種味道差點害我窒息。」


    「你要計較這個,那我就沒辦法了,畢竟我以作畫維生。」


    「……不過看起來很難稱得上生意興隆。」


    少女讓肩膀與脖子關節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並且環視房間,毫無避諱的眼神令男性苦笑。


    「就算這樣,我也還算好喔?像今天我拿出去賣的畫作難得算是賣光,才能像這樣讓你躲避空皮箱,希望你在這方麵可以感謝我。」


    男性前往小廚房燒開水準備泡咖啡。


    少女脫鞋扔到地麵,坐在床上背靠牆壁再度抱膝,靜靜凝視男性的背。


    少女暫時擺脫剛才追著她跑的地痞流氓,不過即使如此,少女也不能完全鬆懈,從她依然帶著敵意的視線就顯而易見。


    男性靜心注視水壺等待水滾時,少女對他開口。


    「那個——」


    「嗯?什麽事?」


    「你看起來弱不禁風,不過很有力氣吧?」


    「會嗎?我覺得普通而已。」


    「一點都不普通,因為——」


    裝入一名少女的皮箱,他可以如同感覺不到重量舉在頭頂,而且單手就能放下,即使是以力大自豪的壯漢也很難做到這種事,就算少女再瘦再輕也一樣。


    「啊啊,對喔。」


    男性像是明白某件事,驚呼一聲轉過身來。


    「對喔,這麽說來也對,你看不見。」


    「你在說什麽?」


    「畢竟我在這裏居住好一段時間,不知不覺就習慣了。」


    「回答我啦!你到底在說什麽?」


    「用不著這麽警戒……我和你一樣。」


    如此回答的男性,背上展開一對微灰的翅膀。


    「————」


    少女愕然凝視這幅光景,男性對她繼續說:


    「平常會像剛才那樣藏起來,藏起來就幾乎看不見,這是我為了融入人類世界和平生活,苦心學習到的一種『魔法』。」


    ※


    少女聽到他頗為自豪的這番話之後沒有回應,隻是以出神的表情凝視著他。


    男性收起背上的翅膀,將開水倒入cheme的手衝咖啡壺,殺風景的室內逐漸洋溢現磨咖啡的香味。


    「其實我好久沒遇見同類了。」


    男性間隔片刻所說的這番話,令少女回過神來。


    「……啊?」


    「我說,我好久沒遇見戰爭妖精的同類……你也是戰爭妖精吧?」


    「————」


    少女再度瞪大眼睛注視男性。


    ※


    「——你叫什麽名字?」


    自稱吉爾伯特的這名男性,將倒入咖啡的馬克杯放在桌上,如此詢問少女。


    「露緹琪雅。」


    少女開口回答,但是還沒有放下戒心。


    露緹琪雅依然抱膝縮在床角,吉爾伯特看向她露出笑容。


    「這是你為自己取的名字?」


    露緹琪雅聽不懂這個問題。


    露緹琪


    雅從出生起——她沒有清楚記得自己何時出生,不過至少在她擁有自我意識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露緹琪雅,這名字也不是任何人為她取的,露緹琪雅從一開始就叫做露緹琪雅。


    露緹琪雅露出和至今意義稍微不同的詫異表情,吉爾伯特對她說:


    「露緹琪雅是這座城市以前的名稱……是個好名字,聽起來很美麗,很適合你。」


    「名字的意義一點都不重要。」


    露緹琪雅就隻是凝視馬克杯沒有伸手去拿,像是扔下這句話般如此說著。


    「我甚至連自己的事情都不是很清楚。」


    「……看來,你真的是剛『覺醒』不久而已。」


    「我連你這句話都聽不懂。」


    「換句話說,就是你自覺到『我在這裏』的日子還不長,你來巴黎之前待在哪裏?」


    「……英國。」


    「一直都是?」


    「回過神來,我就在倫敦了。」


    這是一年多前的事情,露緹琪雅沒有更早的記憶。


    然而露緹琪雅從當時就自覺到自己不是人類,是戰爭妖精。而且也從一開始就理解到,戰爭妖精打倒同類吸收能力就會變強,而且總有一天非得回到名為「樂園」的場所。


    這恐怕是植入戰爭妖精體內的本能,戰爭妖精在不明就裏的狀況自相殘殺,隻有極少數幸存者得以回歸「樂園」——既然露緹琪雅明白這項「基本規定」,甚至很難將吉爾伯特這名男性視為己方。


    「原來如此……你之前待在倫敦啊……」


    露緹琪雅明顯身披緊繃的氣息,但吉爾伯特無視於她,靠在窗邊牆壁享用咖啡。


    「——你來到巴黎或許隻是偶然,卻是很好的判斷,最近倫敦那裏出現一個我不太願意遇見的戰爭妖精。」


    「……什麽意思?」


    「記得叫做伊格蓮茵……聽說她實力高強,要是遇見那個戰爭妖精,我與你都會沒命。」


    吉爾伯特若無其事平淡回答,揚起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運氣很好,我這種沒誌氣的家夥其實非常罕見,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大部分的戰爭妖精都想打倒同類,將對方的力量占為已有。」


    「似乎如此。」


    「嗯,所以我明白你會這樣提防我,而且這是聰明的判斷,不謹慎的戰爭妖精會早死。」


    「但你不是沒有提防我嗎?我明明有可能反過來企圖打倒你……」


    「你辦不到。」


    吉爾伯特立刻回答。


    「我確實沒誌氣,不過我自負在自保這方麵頗有能耐,要是對世間還不熟悉的你就能打倒我,我早就沒命了……現在的你除非找到可靠的『鞘之主』,否則不可能打倒我。」


    「鞘之主——」


    露緹琪雅反芻吉爾伯特這番話。


    戰爭妖精想要發揮真正的實力,必須藉由「鞘之主」這種人類的協助,露緹琪雅還沒遇見足以擔任鞘之主的人類,不過應該會在遇見對方的瞬間確認人選。


    戰爭妖精與鞘之主的相遇是上天注定的命運,肯定類似男女落入情網的瞬間。


    ——露緹琪雅擅自如此解釋。


    「總之,或許相當難以置信,總之我沒有對你不利的意思,所以不用這麽提防。」


    吉爾伯特向露緹琪雅如此說明。


    確實,吉爾伯特要是有那個心,就不用特地讓露緹琪雅看見背上的翅膀,也不用說明這麽多,甚至不需要帶到這間公寓,隻要趁著露緹琪雅在夜晚蒙馬特逃跑時,無聲無息暗中從後方接近偷襲就好,不需要拐彎抹角演這場戲。


    露緹琪雅以總算恢複平穩的思緒想到這裏,決定暫時——就隻是暫時——相信吉爾伯特。


    「…………」


    露緹琪雅解開抱膝的手,不發聲響下床,伸手拿起幾乎涼透的咖啡杯。


    「既然在英國長大,紅茶應該比咖啡好吧?不過很抱歉,茶葉用光了。」


    「咖啡就好。」


    露緹琪雅輕輕含一口變涼的咖啡,立刻蹙眉補充一句話。


    「——收回前言。」


    「啊?不合你的口味?」


    「不是合不合的問題,我還以為你拿泥水給我喝。」


    「這種說法真過分。」


    露緹琪雅直言不諱的評價,使得吉爾伯特也蹙眉看向自己的杯中。


    「——平常總是當成正常口味在喝的我,不就沒立場了?」


    「這種事跟我無關,你的舌頭該不會故障吧?總之重泡吧,如果沒有別種咖啡豆就去買,真的不行就給我礦泉水。」


    「你真現實,明明直到剛才完全不動咖啡……」


    「放心之後就渴了——遺有,方便借我換洗衣服與浴室嗎?」


    「最後則是得借你床睡,我睡地板——就是這樣吧?」


    「我不會要求到這麽過分,我覺得你不用睡地板,睡那張沙發就好。」


    「……是是是,你是我招待的客人,就悉聽尊便吧。」


    吉爾伯特再度穿上剛脫下的大衣,指著小廚房旁邊的門。


    「我沒有更好的咖啡豆,也沒有礦泉水,所以我去附近買一下——啊,那間就是浴室,找一下就找得到毛巾,換洗衣物也請自己挑吧。」


    「可以相信我到這種程度?說不定你回來的時候,我會和房間裏值錢的東西消失喔?」


    「要是我家有值錢的東西,真希望你可以告訴我。」


    吉爾伯特簡單使個眼神就離開公寓。


    「——明明外型出色卻打扮得土裏土氣,這樣就得不到異性青睞了,這房間真的毫無女生的氣息。」


    露緹琪雅沒禮貌如此呢喃,確認浴室和公寓外觀同樣質樸之後,推開床鋪所在起居室深處的另一扇門。


    一股更加強烈的鬆節油味道撲鼻而來,摸索牆壁找到開關點燈一看,無數畫布雜亂堆疊而成的許多小山,堂堂矗立在狹窄的房間。


    「看來他真的是畫家……而且是窮畫家。」


    以手指轉動帽子的露緹琪雅,發現室內一角有個蓋上百布的畫架。


    「…………」


    隱藏在白布下方的,是尚未完成的少女肖像畫。


    看起來——應該是少女,最重要的五官幾乎都沒畫,因此無法看清表情,不過發型與服裝明顯是年幼少女。


    堆疊在周圍的畫都是風景畫或靜物畫,放眼看去隻有這幅是人物畫,或許對於吉爾伯特來說,這幅晝擁有某種特別的含意。


    「……不過,和我無關。」


    露緹琪雅為少女畫像蓋上白布恢複原狀,離開畫家的工作室,脫下髒上衣前往浴室。


    窗外依然下著雨,淋浴的水聲蓋過雨聲,久違數天清洗身體的露緹琪雅,心不在焉思考著吉爾伯特出門時是否帶傘。


    ※


    一隻淋雨的小狗,仰望著公寓的燈光。


    沒有吠叫,沒有搖尾巴,隻是反覆急促呼吸,站在路燈形成的朦朧光輪裏,以綠得宛如惡夢的閃亮雙眼,看著公寓透出的光線。


    最後,小狗靜靜踩出腳步聲,在雨中消失前往某處。


    ※


    露緹琪雅昨晚沒發現,從這個房間的窗戶看得見風車。


    現在列為巴黎十八區的蒙馬特,曾經像是那樣各處豎立風車,平緩的丘陵地帶放眼望去滿是葡萄園的恬靜田園。一八〇〇年代的都市再開發計劃,使得巴黎市中心的居民被迫移居到這裏,巴黎的這片近郊因而迅速都市化。


    露緹琪雅久違仔細刷洗身體衝走一身的汙垢,在軟綿綿的床上安然入夢,如今則是被敞開窗戶傳來的小提琴


    樂聲叫醒,雖然不是足以聽到入神忘記一切的著名演奏,但當成背景音樂還不錯。


    露緹琪雅在床上伸一個好大的懶腰,出門購物的吉爾伯特剛好在這時候回來。


    「露緹琪雅早安,睡得好嗎?」


    「比樹上或是卡車貨架好多了。」


    「你至今都在這種地方過夜?」


    「我還睡過比這些更難睡的床。」


    「你年紀輕輕就吃過不少苦呢。」


    吉爾伯特誇張聳肩,將懷裏的麻布購物袋遞給露緹琪雅。


    「——這是給你穿的衣物,我去二手服裝店買了一些回來,或許尺寸有點不合,但你昨晚穿的衣服已經洗了,何況我這裏隻有男用衣物。」


    「……謝謝你特地幫忙準備。」


    露緹琪雅看了購物袋的內容物一眼,露出抽搐的笑容。考量到吉爾伯特本身的服裝品味就覺得理所當然,他幫露緹琪雅挑的衣服隻能說差強人意,盡是難以評定品味的款式。


    隻不過當事人吉爾伯特沒察覽露緹琪雅的些許失望感,前往廚房準備遲來的早餐。他將香氣四溢的可頌麵包切開,迅速夾入萵苣、番茄、火腿與乳酪,非常熟練的動作,顯示吉爾伯特至今度過多久的獨居生活。


    「——這麽說來,我還沒問最恐怖的問題。」


    「恐怖的問題?」


    「你——果然很會吃吧?」


    「比普通人會吃。」


    戰爭妖精和人類似是而非,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命,必須攝取遠超過人類的龐大能量,直截了當來說,所有戰爭妖精都是大胃王。


    「果然這樣嗎……畢竟我也沒見過食量小的戰爭妖精。」


    吉爾伯特苦笑抱怨,繼續製作大量的可頌三明治,即使份量已經多到像是哪個大家庭的早餐,拿刀的手依然沒停過。


    隻以便宜耐穿為最優先考量,設計方麵毫無亮眼之處的衣服,露緹琪雅全部攤開放在床上,獨自進行引人落淚的努力,靜靜思考如何搭配最為體麵。這樣的她朝著廚房裏致力進行另一項工程的吉爾伯特,平淡拋出這句話:


    「……但我不會吃那麽多啊?」


    「咦?真的?」


    「相對的,我想吃甜食。」


    「甜食是什麽意思?」


    「甜食就是甜食啊,比方說蛋糕、巧克力,或是水果~」


    「難道說,你很挑食?」


    「我反過來問你,戰爭妖精的正確飲食生活,除了大量攝取熱量還有什麽原則?」


    「……你這麽問,我就無話可說了。」


    吉爾伯特搔了搔腦袋,從小冰箱取出熟透的紅蘋果開始削皮。


    露緹琪雅脫下代替睡衣的襯衫,套上吉爾伯特買來的二手連身裙,將不經意想到的疑問說出口。


    「——你說你以畫畫維生,是把作品賣到哪間畫廊嗎?」


    「直接拿畫作到畫廊就能賣到好價錢,這是不可能的事……畫家在蒙馬特賣畫作的地方,當然是小丘廣場吧?」


    「是嗎?」


    「可以賣畫作給觀光客,或是收錢畫肖像畫……總之,和華麗商業世界無緣的畫家們,總是在那裏悠閑度過一整天。」


    「這樣啊……」


    露緹琪雅是昨天早上抵達巴黎,來到蒙馬特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所以還不知道蒙馬特白天成為觀光景點的樣貌。


    露緹琪雅赤腳下床,以叉子將蘋果送入口中,仰望吉爾伯特的側臉。


    「——畫作拿去那裏就賣得掉?」


    「不,並不是一定賣得掉——」


    「總之是在那裏賣吧?沒拿去就賣不掉吧?那不就隻能拿去了?」


    「……沒錯,你的說法非常正確。」


    「既然知道就趕快吃早餐,趕快去做生意吧!」


    大口嚼食蘋果的露緹琪雅催促著吉爾伯特,吉爾伯特滿臉困惑咬著可頌三明治。


    「你忽然講這種話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回事。」


    露緹琪雅捏起白色連身裙的裙擺誇張歎氣。


    「一點都不可愛!我想買更可愛更時尚的衣服!為此你非得要多賺點錢吧?」


    「我不想那麽揮霍……」


    「這不是揮霍,對女生來說是底限。」


    「唔:……即使這個主張很中肯,但我不清楚為什麽我得幫你——」


    「我對這個世間還不熟悉,哪可能忽然就賺得了錢?」


    露緹琪雅將吉爾伯特昨晚那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他,走向浴室附設的洗臉盆。


    ※


    在小丘廣場展售畫作的畫家們,明明沒下雨也全部撐起陽傘,露緹琪雅對此百思不得其解。或許是陽光直接照射會損害畫作,但要是詢問吉爾伯特得到冗長的說明也很麻煩。隻要露緹琪雅稍微對這方麵感興趣,吉爾伯特應該會開心介紹各方麵的事情,不過實際上露緹琪雅對繪畫沒有很感興趣。


    所以露緹琪雅沒有刻意找吉爾伯特交談,隻是心不在焉抱膝蹲坐在吉爾伯特旁邊。


    另一方麵,負責賺錢的吉爾伯特沒有吆喝招攬觀光客,也沒有接受肖像畫的委托,逕自立起畫架悠閑素描遠方風景。


    「…………」


    露緹琪雅再度將目光投向廣場來往的人潮。


    比起看起來像是居民的人們,看似觀光客的人們確實顯眼,此外則是向觀光客做生意的商人,至少沒有混入吉爾伯特這種人——也就是人類以外的種族。


    「我覺得,做得到我這種能耐的戰爭妖精並不多。」


    吉爾伯特如同看透露緹琪雅的內心想法,凝視著畫布低語。


    「所以,可以認定人潮裏不可能躲著戰爭妖精……你在提防這件事嗯?」


    「……算是吧。」


    「這一點你可以放心,就是因為知道這附近沒有其他戰爭妖精,我才能夠像這樣不以為意外出,如果有可能發現其他同類,我會率先逃走。」


    「這又不是值得自豪的事情……」


    吉爾伯特如同炫耀自己膽小的這番話,使得露緹琪雅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歎息。


    不過,吉爾伯特「發現其他戰爭妖精時總之先逃」的說法確實值得參考,現在的露緹琪雅沒什麽能力,要是遭遇具備攻擊性的戰爭妖精,應該會在最後成為對方絕佳的獵物,事實上露緹琪雅在英國就經曆好幾次生命危機。


    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吉爾伯特這種身為同類卻不把露緹琪雅當成「食物」的戰爭妖精頗為罕見且令她感恩。至少借住吉爾伯特家的期間算是足以保身,也不用擔心睡覺與吃飯問題。


    不過話說回來——露緹琪雅開始思考另一件事。暫時確保生命安全的少女,任性的思緒已經集中到不同層麵。


    「……真的賣不掉耶。」


    「嗯?你說了什麽嗎?」


    露緹琪雅的低語,使得吉爾伯特納悶轉過頭來。


    「你的畫作完全賣不掉吧?」


    以皮箱支撐陳列的吉爾伯特畫作,從上午至今一幅都沒賣掉,即使有人駐足入神欣賞,也沒有任何人要買。


    露緹琪雅仰望吉爾伯特輕哼一聲。


    「——你說昨天賣光,該不是在騙我吧~?」


    「沒騙你就是了。」


    「那今天是怎麽回事?」


    「就和出海捕魚一樣,有豐收的日子也有撲空的日子——今天怎麽看都是撲空的日子。」


    「你說這什麽話?」


    吉爾伯特過於事不關己的語氣惹惱露緹琪雅,她憤然開始整理畫作。


    「喂,露緹琪雅,你到底在做什麽——」


    「別問了,回去吧


    !」


    「回……回去……?」


    「待在這裏也沒用,應該沒用吧?因為畫又賣不掉,還不如回公寓啃蘋果比較好,何況我肚子餓到現在。」


    露緹琪雅擅自連素描道具都收拾幹淨,拉著困惑的吉爾伯特踏出腳步。


    露緹琪雅提著大皮箱鑽過人群,以訓誡孩子的語氣叨叨絮絮說:


    「——你知道謙虛的意思嗎?」


    「這……當然知道。」


    「我啊,一直以為你說自己是沒收入的畫家,是多少帶點謙虛的說法——可是現實不同!連一英鎊的謙虛都沒有!你不是沒收入的畫家,是完全沒收入的畫家!」


    「……我無從反駁,你的意見總是很正確。」


    「我不是說了嗎?你這種態度叫做事不關己!」


    吉爾伯特的人生經驗肯定比露緹琪雅豐富,卻缺乏經濟上的危機感,露緹琪雅無法容忍這種溫吞態度,反射性地拍向吉爾伯特的肩膀。


    「——你居然能以這種方式活到現在?應該說,你居然敢宣稱自己是畫家?」


    「唔!畢竟當畫家又不需要證照……總之,沒錢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稀鬆平常會讓我頭痛啦!沒收入要怎麽蝴口!?」


    「總是有辦法的,至今還不是想辦法活過來了?」


    「————」


    露緹琪雅的情緒超越憤怒與煩躁,受到強烈脫力感的襲擊。


    「……姑且問一下當成參考,你沒有欠那間套房的房租吧?」


    要是陷入這種狀況,無法保證不會被房東趕出這個好不容易確保的安身之所,她如今無暇在意每天三餐都要吃香甜多汁的水果這種事。


    「不,這就沒有喔,那間套房的房東,是一位丈夫過世之後一直獨居的老奶奶,為了守護她可貴的人生,我每個月都是親手付房租,不過——」


    「不過?不過什麽?有什麽狀況?肯定有吧?」


    「不久之後可能沒有天然氣可以用,我一直沒繳費。」


    「沒有天然氣,不就沒熱水洗澡了!」


    「洗澡用溫水不會出人命的。」


    「不可能是溫水吧,是冷水耶,冷水!隻有冷水吧?」


    「也可以這麽說……不過你想想,當成衝涼就不會怎樣了,反正現在是春天不會冷死,所以不要緊。」


    「你啊——」


    目前對這個樂天家夥說什麽都沒意義,露緹琪雅垂頭喪氣,腳步沉重得像是被帶往各各他山崗的耶穌基督,爬上通往公寓的石板坡。


    「——咦?」


    一直哼著歌愉快前進的吉爾伯特,察覺到某種狀況輕呼一聲。


    露緹琪雅跟著抬起視線看去,以灰泥抹白卻已經大幅褪色的古老公寓前麵,站著一名高瘦的男性,他站在七葉樹枝葉灑落柔和光影的步道,搔抓自己任憑生長的雜亂黑發,似乎在仰望玄關上方並排的窗戶。


    露緹琪雅拉著吉爾伯特的袖子,鑽進旁邊的小巷藏身。


    「……明顯很可疑。」


    「那個男性?」


    「看起來就形跡可疑吧?」


    「不過至少他不是戰爭妖精,沒看到他有翅膀,也不像我以『魔術』藏起翅膀,他是普通人。」


    「就算這樣,他同樣是詭異的家夥吧?難道說,是昨晚追我那群小混混的同黨?這麽說來,我不禁覺得他很像這種人。」


    「毫無根據就這樣斷定不太好喔,你想太多了。」


    吉爾伯特說完若無其事要走出小巷,露緹琪雅連忙製止,從窮畫家手中搶過大皮箱。


    「別管,你待在這裏觀望!」


    「咦?露緹琪雅,你到底要做什麽!?」


    「那種家夥,隻要不是以多欺少——」


    露緹琪雅是尚未成熟的戰爭妖精,即使如此,她的身體能力隨便就超越普通的成年男性,戰爭妖精基本上就具備這種能耐,或許稱得上是階級位於人類之上的生物。


    露緹琪雅充分運用這份跳脫常識的身體能力,幾乎無聲無息一個箭步接近到男性身後,以雙手抓著大皮箱高高舉起。


    「不可以!」


    吉爾伯特連忙大喊,不知道是要阻止少女的暴行,還是要提醒男性注意,男性聽到這個聲音回頭時,露緹琪雅的皮箱已經朝著男性頭頂打下去。


    「——看招!」


    要是以露緹琪雅的臂力打下去,成年人應該也會腦震蕩。


    然而男性扭身躲開這記偷襲,抓住少女右手腕再勾起她的腳,使得露緹琪雅的身體浮在半空中。


    「呀啊——!?」


    這是巧妙運用露緹琪雅本身力道,類似合氣道的摔技,無論如何,露緹琪雅無法理解自己發生什麽事,少女以被抓的手腕為中心,腳尖朝天畫出大大的弧度,整個人向後摔在石板路。


    ——不對,即將摔到路麵時,男性像是體操輔助般扶住露緹琪雅的身體,讓她的雙腳穩穩著地。


    ※


    「…………」


    露緹琪雅放開皮箱,暫時全身僵硬佇立在原地,接著緩緩轉身麵向男性。


    「我不記得做過什麽事情,足以讓初次見麵的美少女忽然拿起大皮箱打我……這位小姐,你該不會認錯人吧?」


    說完咧嘴一笑的這名男性黑頭發黑眼珠,很明顯是東方人的外型,講的法文也有種不流暢的生硬感,怎麽想都和昨晚追捕露緹琪雅的那群人無關。


    露緹琪雅沒能率直道歉,隻是呆呆仰望這名男性,此時吉爾伯特跑了過來。


    「不好意思,我妹妹做出這麽失禮的事情——」


    吉爾伯特簡單向男性低頭致歉,他將露緹琪雅稱為自己的妹妹——老實說,他們要稱為兄妹一點都不像——應該是認為這樣說明最不費力。


    「我很習慣有女性恨我,所以不會生氣,我反而應該為這位女孩沒受傷感到欣慰。」


    男性咧嘴朝露緹琪雅便了一個眼神,但露緹琪雅鼓起臉頰撇過頭去不予理會。


    露緹琪雅也知道是忽然打人的自己不對,然而被這個看似輕佻的男性——被這個普通人輕易反摔製服的事實,使露緹琪雅的態度變得強硬。


    吉爾伯特大概在提防露緹琪雅再度失控,不經意站在少女與男性之間,朝男性肩背的大包包一瞥。


    「日本人?來巴黎觀光?」


    「你猜對我是日本人,不過很抱歉,我不是來觀光,如果這場窮困的旅程是為了觀光,或許我心情上會比較舒垣吧——我在找人。」


    男性抬頭朝旁邊公寓看了一眼,揮動手上一張老舊的明信片。


    「——你住這裏?」


    「是的,我是吉爾伯特,她是露緹琪雅。」


    「幸好你是個老實人。」


    男性眯細雙眼,將風景明信片的正麵朝向吉爾伯特遞出。


    「——?」


    板著臉注視兩人互動的露緹琪雅,在這一瞬間察覺吉爾伯特眉心出現明顯皺紋。


    「先生,這張風景明信片是你畫的吧?」


    「……有可能,但我沒什麽印象。」


    「寄信人是你,住址也是這間公寓啊?我隻以這張明信片為線索,千裏迢迢來到這裏。」


    「我曾經寄明信片給你?但我應該和你初次見麵——」


    「收到這東西的不是我,是我哥。」


    男性將明信片收入包包,取出一張小小的照片。


    「不知道是幾年前的事情,但我哥肯定在這裏見過你……就是他。」


    「————」


    吉爾伯特接過照片,露緹琪雅也挺直身體一起看。


    照片裏是


    戴眼鏡的日本男性,以及抱著年幼少年的女性,或許是全家福照,戴眼鏡的男性表情正經八百站得筆直,長相在某方麵神似眼前這名日本人。


    「……教授。」


    凝視照片的吉爾伯特輕聲說著。


    「吉爾伯特,你認識?」


    吉爾伯特沒有回答露緹琪雅的問題,而是詢問男性。


    「你是……教授的弟弟?」


    「正確來說他不是教授,是副教授……總之,雖然年紀有些差距,但我確實是宮本教授的弟弟。」


    「你在找的人是教授?」


    「對……他八年前從法國寄明信片之後,我就一直連絡不上他。」


    「……他也是在那時候來這裏的。」


    「我查出老哥後來越過多佛爾海峽前往英國,而且造訪愛爾蘭,不過後續行蹤至今依然不明——任何線索都好,你知道什麽事情嗎?」


    「你知道——」


    吉爾伯特說到這裏暫時停頓低下頭,咬著薄薄的嘴唇露出沉思表情反覆歎氣,然後像是下定決心再度抬頭。


    「你知道……教授進行什麽樣的研究嗎?」


    「知道。」


    男性立刻點頭,大概是早已預料到吉爾伯特的問題。


    「所以事到如今,我聽到你的真實身分也不會驚訝。」


    「…………」


    露綻琪雅瞪大眼睛,她大致理解吉爾伯特與這名男性在討論什麽話題。


    吉爾伯特露出有點落寞的笑容,朝男性伸出右手。


    「我不知道是否能成為助力——不過歡迎來到巴黎。」


    ※


    男性介紹自己是宮本賴通。


    這個名字對露緹琪雅來說不好發音,所以她擅自在心中決定叫他阿通。


    回到住處之後,吉爾伯特與賴通一直促膝討論某些事情,雖然這麽說,他們並不是排擠露緹琪雅,露緹琪雅對他們的話題沒什麽興趣,才會遠離兩人坐在床角。


    何況露緹琪雅清楚聽得見兩人的對話,這可以說是感官優於人類的戰爭妖精才做得到的事,所以露緹琪雅真的是對他們的話題沒興趣,才會幾乎不把兩人交談內容記在腦海。


    「…………」


    露緹琪雅在床上抱膝,像是回想起來般啃著蘋果,她很想吃更直接的甜食,然而這間住家比蘋果還甜的東西隻有做菜用的糖,即使是露緹琪雅也不想舔砂糖撫慰饑餓。


    「……教授確實來過這裏,記得是我搬過來不久的時候。」


    心不在焉仰望天花板的露緹琪雅,聽到吉爾伯特稍微改變音調的這句話之後移回視線。


    「話說回來,我可能沒資格講這種話,但他相當古怪,即使他研究這種東西,正常的學者也應該不會當真。」


    「可以的話,真希望你八年前這樣勸他。」


    賴通讓椅子發出軋軋聲,以誇張的動作聳肩。


    「——這樣我也不用這麽辛苦了。」


    「我確實勸過他,提醒他要是繼續深入這個領域,依照狀況可能會造成天大的後果……不過受到妖精魅惑的人,似乎很難在中途收手。」


    吉爾伯特暍著溜緹琪雅完全不曉得和昨天有何不同的便宜咖啡,滿懷愧疚如此說著。


    「受到妖精的魅惑啊……我也有危險嗎?如今我也重蹈老哥的覆轍吧?」


    「這就難說了,我認為你還沒受到魅惑。」


    「這樣啊,既然當事人妖精先生掛保證,我就暫時放心了。」


    賴通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將咖啡一飲而盡。


    宮本賴通正在尋找的失蹤親哥哥,是調查妖精——戰爭妖精的學者,老實說,這個人的下落一點都不重要,但是居然有鞘之主以外的人類知道戰爭妖精的存在——而且還是正經八百研究戰爭妖精的學者——這個事實令露緹琪雅稍顯驚訝。


    「——不過,你居然願意相信教授的研究?」


    「不,我最初知道老哥研究這種瘋狂事情時還是個小鬼,當時我一點都不相信喔?」


    「我想也是。」


    「不過,我和老哥踏上相同的路,將老哥留下的資料看過一遍之後,就明白這並不完全是癡人說夢,所以我在這幾年以自己的方式,驗證老哥資料的可信度。」


    「那麽,你也實際見過戰爭妖精?」


    「今天並不是第一次……但你是第一個願意和我好好打交道的戰爭妖精,至今的家夥一聽到我問話就逃之夭夭。」


    賴通說完露出苦笑。


    「……其實我哥有個兒子。」


    「啊啊,剛才照片上的孩子?」


    「不過現在長大很多了——這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從事何種研究,可以的話,我也希望他繼續一無所知,雖然不是套用剛才魅惑的話題,不過你們戰爭妖精……確實不是毫無覺悟就能有所牽扯的對象吧?」


    賴通所說的「你們」包括露緹琪雅,吉爾伯特已經親口證實露緹琪雅也是戰爭妖精。


    「說不定老哥已經過世,但是老哥在哪裏做過什麽事又是如何過世,遺族必須厘清這些事才能繼續走下去……所以我才會尋找老哥的足跡,但我當然也對戰爭妖精感興趣。」


    「或許你果然也來不及回頭了,你已經過度深入,難以回到平凡的世界。」


    「即使如此,我也不後悔,因為這是我的人生,不屬於其他人。」


    賴通大方宣言之後看向窗外。


    露緹琪雅跟著將視線轉移過去,橙紅生輝的暮色亮得令她眯細雙眼,明天肯定也和今天一樣晴朗。


    聖心堂的鍾聲在遠方響起,烏鴉群像是唱和般高聲嗚叫,宣告夜晚即將來臨。


    ※


    昨天幾乎是最舒服的一次起床。


    然而今天幾乎是最難受的一次。


    「…………」


    在床上起身的露緹琪雅,按著隱隱做痛的太陽穴環視室內。


    露緹琪雅搶走床鋪之後隻能睡沙發的吉爾伯特似乎已經起床,沙發沒看到他的人影,隻放著整齊摺好的被子,應詼是為了即將起床的露緹琪雅,出門購買水果之類的食物。


    ——所以這部分沒什麽問題。


    問題是平躺在露緹琪雅所睡床鋪旁邊地上的藍色物體。


    露緹琪雅反覆揉眼睛重新觀察。


    然而無論再怎麽觀察,隻像是裹在睡袋裏的東方人。


    是露緹琪雅在心中稱為阿通——姓名是宮本賴通的日本人。


    露緹琪雅無法理解這個男的為何睡在這裏,拚命想擠出昨晚的記憶。


    因為賴通請客,三人前往附近的小館子,肚子餓的露緹琪雅幾乎隻點甜食,連店長都變了臉色,直到這裏她都記得,但是喝過雞尾酒之後的記憶,實在朦麓模糊到無法回憶。


    「……嗚~……」


    腦袋隱隱做痛,應該是當時暍的酒精飲料害的,她並不是第一次喝酒,卻未曾宿醉如此嚴重,換句話說她昨晚就是喝了這麽多。


    總之露緹琪雅想以冷水洗臉,幾乎在神誌不清的狀況蹣跚下床。


    「咕啊!?」


    露緹琪雅感覺似乎踩到舒服熟睡的賴通,不過老實說,現在的她沒有餘力在意他人,任憑這名男性鑽出睡袋起床的氣息從後方傳來,逕自進入浴室。


    「啊嗚~……」


    她屈身將頭探到蓮蓬頭下方衝水洗臉,冰涼的水流拍打後腦杓,衣領吸水開始變色,但她現在也不太在意這種事。


    「——小姐,一點都不可愛的內褲被人看光光羅?」


    「!」


    忽然從後方傳來的聲音,使得露緹琪雅宛如彈起來般起身,自然以雙


    手將卷起來的衣角往下拉。


    「我能理解宿醉多麽難受,不過踩人就太過分了。」


    「你……你怎麽——」


    露緹琪雅慌張轉身一看,賴通就站在眼前搔抓長長的黑發打嗬欠。


    「浴室用完了?那能不能換我?我昨天的酒也還沒退。」


    「為……為什麽——」


    「為什麽?你問的『為什麽』是什麽意思?」


    「為什麽你在這裏?你沒回旅館?」


    「我昨天一抵達巴黎就直奔這裏,從一開始就沒有訂房,原本覺得隻要隨便找間便宜的旅館下榻就好。」


    「那你這麽做不就好了!」


    「……你不記得?」


    「記得什麽?」


    「是我背著爛醉的你回這裏耶?」


    「啊……?」


    「這裏和日本不一樣,念高中的孩子也可以喝酒……不過就算這樣,你也喝太多吧?用甜死人的焦糖布丁當下酒菜配雞尾酒喝的人,即使是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不……不會吧……!」


    露緹琪雅背靠冰涼的瓷磚牆,臉頰微微抽搐。


    不過聽他這麽說,就發現肚子似乎是飽的,並沒有很餓,既然幾個小時之前才盡情吃喝甜食,當然會有這樣的飽足感。


    逐漸鮮明的記憶使得露緹琪雅愕然,賴通隨手將她推出浴室,改由自己入內關上門。


    「——對了,吉爾伯特出門買東西。」


    門後傳來的賴通聲音,讓露緹琪雅抬頭歎了口氣。為了避免賴通忽然闖進起居室,露緹琪雅把沙發搬到浴室門口,脫下濕透的上衣換穿連身裙。


    「……所以你要在這裏待多久?」


    「天曉得?」


    「啊?」


    「依照預定,我在巴黎待一陣子,就打算去加來渡海前往英國,但我難得有機會遇見這麽好溝通的戰爭妖精,就想進一步打聽各種情報。」


    「慢著……離譜,太離譜了。」


    露緹琪雅以脫下的上衣簡單擦拭頭發,癱坐在床鋪一角。


    「意思是你也要暫時住進這裏?不可能!這個家不可能再多一個人住,不可能!」


    「沒那回事吧?實際上我們三人昨晚就巧妙相處得很融洽啊?」


    隨著淋浴的水聲傳來悠閑的哼歌聲,賴通在另一種意義上和吉爾伯特同樣樂觀,察覺到這一點的露緹琪雅,一時氣不過想要起身踢飛賴通的包包,一陣疼痛卻在這個絕佳時機襲擊太陽穴令她暈眩,就這麽無力向後仰躺。


    「嗚嗚嗚嗚……」


    「聽說你也是前一天闖進這裏的食客,雖然可能有點擠,不過有難的時候要互助,所以小姐,我們和平相處吧?」


    「…………」


    露緹琪雅連回應賴通的力氣都沒有,抱頭再度鑽進被窩。


    再度睡著並且醒來的時侯,要是這股頭痛以及那個大嗓門的東方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該有多好,露緹琪雅緊閉雙眼如此祈禱。


    ※


    以吉爾伯特買回來的鹹派與葡萄酒,解決這頓稱為午餐也太晚的今天第一頓飯之後,吉爾伯特將兩個裝著半杯白酒的酒杯放在桌上。


    「——雖然不是因為知道我們隱情的賴通來到這裏,但我就趁這個好機會告訴你吧。」


    「告訴我什麽?」


    「關於我們的『血』——『魔性之血』的事情。」


    吉爾伯特以小刀稍微刺傷自己的指尖,擠出幾滴血滴入杯裏的白酒。


    「————」


    賴通專注凝視著鮮血宛如紅色雲朵逐漸擴散稀釋,接著吉爾伯特對他說:


    「賴通,喝喝看。」


    「喝這個?」


    「對——我不知道教授留下的資料寫到何種程度,我們戰爭妖精如果要交戰,大致上都要尋找擁有鞘之主資格的人類協助,而且我們的血能讓普通人暫時變成超人,當成一種興奮劑就對了。」


    「這是興奮劑……?」


    賴通舉起酒杯凝視,眉心出現明顯的皺紋。


    「總之試喝看看吧,當成研究的一環。」


    「哎,既然不是毒藥就無妨。」


    賴通幾乎毫不猶豫,一鼓作氣喝光混血白酒。


    「…………」


    在露緹琪雅與吉爾伯特的注視之下,賴通按住胸口歪過腦袋。


    「……我哪裏變了嗎?」


    「這是我要問的問題,喝完感覺如何?」


    「不,沒什麽特別的感覺——這真的有效?」


    「並不是對所有人都有效,要看調性……簡單來說就是我和賴通調性不合,很可惜,看來賴通無法成為我的鞘之主。」


    露緹琪雅察覺到,吉爾伯特如此說明的時候,將刀子遞到她麵前。


    「啊?什麽事?」


    「來,你也試試。」


    「連我也要——」


    「或許你和賴通的調性很合,為了以防萬一,能夠成為鞘之主的人類就在身邊是好事。」


    「這個人當我的鞘之主?沒那回事,不可能,我絕對不選他。」


    「就算不選,可以請你幫這個忙,讓他明白魔性之血的效果嗎?如果不願意刺指尖,我不介意你用另一種更自然的做法。」


    「————」


    吉爾伯特露出有點惡作劇的笑,使得露緹琪雅滿臉通紅,戰爭妖精將自己的血分給鞘之主時,大致上隻會以接吻方式輸血。


    比起這麽做,露緹琪雅還是一把搶過刀子輕刺指尖。


    「戰爭妖精選擇鞘之主的時候,要不要進行什麽儀式?」


    賴通凝視著少女的血滴入酒杯,並且詢問吉爾伯特。


    「不,並不需要這種程序……對於你們人類來說或許很困擾,不過獲選為鞘之主的人類毫無選擇權,隻能單方麵由戰爭妖精挑選,極端來說,有可能在當事人沒察覺的時候,不知何時就獲選為鞘之主。」


    「真的假的?」


    「實際拿武器戰鬥的是鞘之主,所以當然得向當事人說明狀況求得協助,而且也有現在示範的調性問題,所以並不是能夠選擇任何中意的人類成為鞘之主。」


    「來,這樣行了吧?」


    露緹琪雅含著滲血的指尖,將酒杯推到男方麵前。


    「美少女的鮮血……聽起來有點驚悚。」


    賴通再度舉杯幹了這杯葡萄酒。


    露緹琪雅假裝不感興趣,不經意觀察賴通的變化。


    至今沒選過任何人成為鞘之主的露緹琪雅,當然沒看過人類服用魔性之血化為超人的樣子,自己的血會令人類產生何種變化——成為戰爭妖精搭檔的鞘之主會擁有多少實力,這一點令她感興趣。


    「我說……」


    賴通放下酒杯,按著嘴角詫異蹙眉。


    「還是毫無變化。」


    「感覺怎麽樣?」


    「真要說的話,身體好像有點變熱……吧?不過如果是這種程度,乾掉一杯烈酒的感覺更加血脈賁張啊?」


    「……吉爾伯特,這是怎麽回事?」


    期待落空的結果,使得露緹琪雅舔著指尖傷口,以白眼瞪向年長的戰爭妖精。


    「沒有啦,其實我早就覺得應該是這樣。」


    吉爾伯特毫不愧疚收拾酒杯。


    「鞘之主遇見調性相符的人類,機率就是這麽低……何況,如果賴通真的有天分成為我或露緹琪雅的鞘之主,昨天相遇的瞬間就會知道。」


    「…………」


    抱膝的露緹琪雅聽到吉爾伯符這番話,再度確認自己的想法正確,戰爭妖精與鞘之主的邂逅類似熱戀,相遇的瞬間就


    會知道。


    「——空期待一場。」


    露緹琪雅下床大步走向浴室。


    「你們兩個——應該說我尤其要警告那個大叔,絕對不準偷看喔?」


    「啊?說我?」


    「就是你!既然吉爾伯特答應讓你住下來就沒辦法了,但要是你敢偷窺,我就立刻轟你出去!」


    露緹琪雅朝著愣住的賴通吐出粉色舌頭,接著走進浴室。


    「啊,等一下,露緹琪雅——」


    正在洗碗盤的吉爾伯特有話要說,但露緹琪雅迅速關門,脫下連身裙與內衣並轉動水龍頭開關。


    「——!」


    下一瞬間,露緹琪雅發出無聲的慘叫衝出浴室。


    「喂——那,那那,那個,水!水,水怎麽……!」


    「啊?」


    「吉爾伯特!你關掉天然氣對吧!為……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原本以為立刻就有熱水,從露緹琪雅頭頂淋下來的卻完全是冷水,沒確認水溫就淋浴的露緹琪雅也很粗心,但是居然在進入浴室的時候關掉天然氣,隻能說是壞心眼的惡作劇——她如此心想。


    露緹琪雅幾乎以跳水的力道撲到床上,裹著被子縮起身體。


    「我沒有關掉天然氣就是了。」


    露緹琪雅像是烏龜隻從被子露出頭,吉爾伯特苦笑拿著浴巾來到她身旁。


    「——我昨天也說過,我好一陣子沒有繳費,因為發生很多事,到最後就忘記繳了。」


    「啊!這麽說來,我剛才淋浴也是冷水。」


    「啊?」


    賴通事到如今才講出這件事,露緹琪雅臉色鐵青瞪著他放聲大喊。「為什麽那時候沒講啦!居然哼歌用那麽冷的水淋浴,你哪裏有問題嗎?還是說日本人都是sadhu?」


    「sadhu?」


    「露緹琪雅……你說的是印度苦行僧吧?但我覺得日本沒什麽人信印度教。」


    「無論如何都很奇怪吧!我不管,立刻讓浴室有熱水!」


    「就算你這麽說……我也沒有門路啊……?」


    吉爾伯特有些困惑露出笑容。


    「所……所以我不是說了嗎!要是沒有更加認真做生意,總有一天會遇到麻煩!你就沒有存款嗎?」


    「要是有存款,這種生活必要的開銷當然會每月按時繳……這麽說來,我電費好像也欠繳一段時間了?」


    「你……你這……!」


    「好了好了。」


    賴通從宛如事不關己般低語的吉爾伯特手中拿起浴巾,輕輕蓋在露緹琪雅的頭上。重新扣好上衣扣子之後走向浴室。


    「——吉爾伯特,今天繳費就可以在明天用天然氣嗎?」


    「應該吧,至少至今都是這樣。」


    「喂,那不就表示你是慣犯!」


    「別這麽說啦……」


    「小姐,晚點再生氣吧。」


    迅速整理好微長黑發的賴通,打開錢包給吉爾伯特看。


    「……我說啊,這段時間的天然氣與電費,用這些錢夠不夠付?」


    「啊?當然夠,可是——慢著,勞煩你做到這樣不太好吧?」


    「別在意,這算是一宿一飯之恩——好了,你也不要老是窩在那種地方,快換衣服吧。」


    「啊?」


    窩著擦頭發的露緹琪雅瞪大眼睛看向賴通。


    「沒有天然氣,就表示水都沒得燒吧?」


    既然瓦斯爐不能用,今天晚餐確實隻能買現成的或是到外麵吃,沒有其他選擇。


    「昨天那間店終究暫時不能去了,不過這附近應該有不少營業到深夜的咖啡廳吧?吉爾伯特,有沒有能夠賒帳的店?」


    「我至今沒有窮困到必須賒帳……但我有幾間熟識的店。」


    「那就決定了,去那裏吃吧——喂,小姐,我們在外麵等,快點換衣服出來吧?」


    「等一下——」


    賴通大概是完全不想徽詾露緹琪雅的意見,迅速拉著吉爾伯特離開房間。


    「……真是的,擅自就一個人決定——」


    露緹琪雅歎氣自言自語,並且鑽出被窩。


    確實,宮本賴通至少會對露緹琪雅與吉爾伯特做出獨善其身的行徑,自我中心的程度甚至令露緹琪雅不敢領教,但是另一方麵,賴通具備實際的行動方,相較於隻是高聲堅持己身主張耍任性的露緹琪雅,兩人在這方麵有著決定性的不同,隻有這一點連露緹琪雅也不得不認同。


    「……總之隻要天然氣能用,我就沒差。」


    即使露緹琪雅不滿於非得依照賴通的指示行動,依然再度穿上連身裙,開始將濕頭發梳理得漂漂亮亮。


    ※


    「——問你一個問題。」


    賴通站在彼此首度相遇的公寓前方步道,讓香煙嫋嫋冒出煙霧。


    「嗯?」


    「你搬來這裏之前住在哪裏?果然是巴黎?」


    「我在這裏租屋之前住在西堤島,往前推是蒙帕納斯,再往前推則是在布隆森林租一間小屋子住……無論如何,我一直住在巴黎。」


    吉爾伯特照實回答,並且以雙手的食指與拇指比出長方形,擷取枝葉朝暮空伸展而成的早春綠意。


    賴通凝視著他細瘦的側臉說:


    「我有個疑問。」


    「什麽疑問?」


    「你到底幾歲?」


    「————」


    吉爾伯特放下雙手,轉身麵對賴通。


    「你早在八年前就住在這裏吧?而且之前還住過巴黎各處,你到底在巴黎住了幾十年?」


    「其實我也記不得。」


    吉爾伯特聳了聳肩,仰望自己住處窗戶一眼。


    「——不知道那孩子是否自覺到這一點,但我們戰爭妖精的歲數成長和人類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說幾乎不會年老。」


    「長生不老?」


    「我不會講到這種程度,但是壽命應該遠比人類來得長,隻不過,大多數的戰爭妖精在壽終正寢之前,不是敗給其他戰爭妖精消失,就是不斷戰勝得以回歸『樂園』,不然會有更多戰爭妖精滿滿存在於這個世界。」


    「你沒在這兩條路做出選擇是吧?」


    「可以說沒選擇,也可以說沒有選擇的餘地……總之我膽小又害怕戰鬥,我會在這裏,就是專注回避戰鬥至今的結果,『樂園』是怎樣的地方,具體來說又在哪裏,我並不是不感興趣,但我對於戰鬥的恐懼,遠勝回歸那裏的欲望。」


    吉爾侶特露出自嘲的笑容,賴通眯細雙眼凝視著他。


    乍看之下,吉爾伯特與賴通似乎是相同世代,至少賴通覺得吉爾伯特不到三十歲。


    然而,如果戰爭妖精年邁的速度真的比人類緩慢許多,外表年齡就完全沒意義,賴通甚至不經意有種錯覺,站在自己眼前骨瘦如柴的這名男性,或許親身經曆過法國大革命。


    「——總之就是這樣,要是沒有定期更換居所會讓人起疑,畢竟要是外表經過十年都沒有變化……對吧?」


    「原來如此……不如幹脆當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就不用神經質到這種程度。」


    「就是這麽回事,我的話就不用說,露緹琪雅更是如此,必須盡早讓她學會人類社會的處事之道——」


    「——你們在聊什麽?」


    兩個男人聊開的這時候,露緹琪雅推開玄關大門現身。


    「在講男人之間的秘密,如果你轉性就可以告訴你。」


    賴通輕輕朝少女臉上吹一口煙。


    「喂——」


    賴通無視於稍微咳嗽的露緹琪雅,帶著吉爾伯特踏出腳步。


    「——這件事暫且不提,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什麽意思?」


    「隻有你一個人就算了,但要是和那位看起來喜歡揮霍的小姐同居,應該會經常發生今天這種狀況吧?她給人的感覺就很敗家啊?」


    「……不說別人,露緹琪雅這個當事人就指摘過這件事,她要我多賺點錢。」


    「你有什麽理由不惜如此也要收容她?應該不是因為……你們是同胞吧?」


    吉爾伯特沒有回答賴通這個問題。


    正確來說,吉爾伯特還沒回答,露緹琪雅就快步追過來撲到賴通背上勒住他的脖子,使得這個問題不了了之。


    ※


    人必須進食才活得下去。


    但隻要想辦法確保糧食,即使沒錢也活得下去。


    「……雖說如此,但還是需要錢啊……」


    宮本賴通叼著煙走出網咖,預告今年夏天高溫的悶熱微風,令他板著臉踏出腳步。


    「——嗨,賴通。」


    「喲。」


    賴通購買三明治與咖啡之後前往小丘廣場,找到正在樸素陽傘底下素描的朋友舉手問候。


    「還是一樣冷清啊。」


    賴通俯視滿滿並排的風景畫露出苦笑。賴通和吉爾伯特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半個多月,吉爾伯特這段期間賣掉的畫作單手就數得完,實在不是能夠填飽兩個戰爭妖精加一個人的生意。


    但吉爾伯特還是老樣子,完全不為所動逕自畫圖,在露緹琪雅藏身,賴通也跑來借住的那間公寓,隻有吉爾伯特——應該和以前沒變——專注持續度過自己平淡的「日常生活」,賴通在他身上看到一種克難的感覺,如同和塵世斷絕交流,埋首於己身信仰的修道僧。


    「……怎麽了嗎?」


    從賴通手中接過午餐的吉爾伯特,喝著熱咖啡如此詢問。


    「我剛才上網看了日本侄子寄給我的電子郵件。」


    賴通按熄香煙,蹲坐在吉爾伯特身旁。


    「……我哥寄了一份奇怪的貨物給外甥。」


    「教授寄的?有查出他的下落嗎?」


    「不,原本應該在七年前從都柏林寄達的貨物,發生一些狀況直到現在才寄到……裏頭是個金發美少女,食量大得驚人,而且會變身成一把劍。」


    「————」


    吉爾伯特收起微笑,大概是察覺賴通並非一如往常開玩笑。


    「老哥那家夥……居然做出這種事波及自己的兒子……」


    「……所以你的侄子怎麽說?」


    「他說這件事過於荒唐,我可能不會相信,總之希望我立刻回日本。」


    「你打算怎麽做?」


    「我就算回日本,也沒辦法拯救那個家夥——拯救伊織。就我對這封郵件的解釋,那個家夥好像被那個美少女選為鞘之主,既然能夠自保,應該不需要我的協助。」


    「就算這樣,在心理層麵也不一定吧?」


    「我明白……隻不過我也不想扔下你們,我必須更加深入調查戰爭妖精。」


    「……你乍看之下很輕佻,其實很講道義又肯負責。」


    「要稱讚就率直稱讚吧。」


    賴通撐膝緩緩起身,揚起嘴角露出挖苦的笑容。


    「——話說回來,露呢?」


    「她說今天很熱要先回去,肯定在淋浴吧?」


    「……真想比較一下巴黎普通家庭和那間屋子的水電費,讓那個家夥看一次。」


    三人這幾周不得已過著簡樸的生活,既然房客吉爾伯特收入不佳,當然不能過著優裕的生活,然而露緹琪雅即使會抱怨,卻從來沒有以任何方式提供協助。


    「——那麽,盡量努力吧,我先回去準備晚餐。」


    「謝謝。」


    賴通和吉爾伯特道別之後,簡單買點東西回到公寓。


    「啊~……」


    以鑰匙開門進入屋內,正如預料,浴室傳來奢侈的水聲。


    「自己不賺錢又不做家事的嬌嬌女就是這樣……不過一般來說,小鬼都是這麽回事。」


    賴通嘀咕抱怨,並且以大鍋子燒開水。


    「——阿通?」


    浴室鬥過一陣了打開的時候,賴通已經在乎底鍋倒入橄欖油,正要放入蒜末。


    披著浴袍以毛巾擦拭濕頭發現身的露緹琪雅,坐在床角稍做休息。


    「你跑去哪裏了?你在我起床的時候就出門吧?」


    「嗯:?是啊,我去了銀行與網咖。」


    「銀行?難道阿通其實是有錢人?」


    「居然說我是有錢人……我說嗬,露,我雖然看起來這個樣子,卻也是在大學服務的學者候補喔?現在確實因為留職停薪沒收入,但我好歹也有一些積蓄,不然就沒辦法離開祖國走遍各地吧?」


    「這是怎樣!?我第一次聽說!」


    露緹琪雅將毛巾掛在頸子上迅速起身。


    「既然有存款,就應該用得大方一點啊!」


    「你肯定會追加『用在我身上!』這句話吧?」


    賴通在熱平底鍋放入蛤蜊,再加入白酒蓋上鍋蓋,轉身看向露緹琪雅點煙。


    「露」是賴通嫌露緹琪雅這名字不好發音而取的綽號,不過應該是對於露緹琪雅叫他「阿通」想還以顏色吧,兩人的距離在這半個月,縮短到足以用綽號相互稱呼。


    「不能因為帳戶有存款就全用光……我在日本有家人。」


    「家人?阿通結婚了?」


    「我單身,不過失蹤老哥的兒子在日本獨居,要是我在國外浪費錢,會輪到他傷腦筋。」


    「是用在我身上,所以不算浪費喔!」


    「是是是。」


    賴通迅速完成白酒蛤蜊義大利麵盛入盤中,連同叉子一起端到桌上,接著脫鞋盤坐在沙發靜靜吞雲吐霧。


    「先不提像是離塵而居的吉爾伯特,阿通應該明白吧?」


    露緹琪雅以手上的叉子,指向她脫掉之後亂扔在床上的衣物。


    「——應該不會有年輕女生穿那種衣服就滿足。」


    「我同意吉爾伯特欠缺這方麵的品味……你要是這麽想打扮漂亮,就不要隻依賴吉爾伯特,自己想辦法賺錢如何?」


    「不可能,因為我沒辦法工作,何況又不能證明自己的身分……還不如阿通去工作比較實際吧?畢竟你廚藝這麽好。」


    露緹琪雅吸著義大利麵拍馬屁,但賴通也沒有純情到光是少女誇幾句就樂不可支。


    「我個人很想工作貼補吉爾伯特家用,但是很抱歉,我沒有工作簽證——所以才像這樣幫忙做家事。」


    「意思是要我也幫忙做家事?」


    「我不會要求你幫忙——但要是能稍微考量水電費的問題,我會很感謝。」


    「…………」


    露緹琪雅含著叉子仰望天花板。


    滿腦子基本上隻有己身欲望的這名少女在想什麽?賴通不經意觀察露緹琪雅的側臉,但是她解決一盤義大利麵的時間,實在不足以令賴通揣摩她的心思。


    ※


    露緹琪雅在數天後采取具體行動。


    直接的原因,在於這天早餐隻有每人一顆蘋果。


    「——我受夠了!」


    露緹琪雅要求吉爾伯特坐在沙發上,然後放聲大喊,順帶一提,賴通說他有事早上就出門,至今還沒回來。


    「這樣下去,我們三人都會餓死的!」


    「不會這麽簡單就死掉喔。」


    「會啦!會死掉啦!何況唯一能工作的你,怎麽能夠溫吞講這種話?我又不想減肥!」


    「這我知


    道……」


    「得從最基本的地方改進才行。」


    露緹琪雅從隔壁房間搬來吉爾伯特完成之後存放的畫作,每檢視一幅就放在床上,反覆一幅又一幅堆疊起來。


    「這幅不行,這幅跟這幅也是——這幅也是!」


    露緹琪雅不知道畫的好壞,技術方麵完全是外行人。


    然而露緹琪雅看到吉爾伯特畫作的第一印象是「高明卻沒亮點」,簡直像是看到吉爾伯特本人,明明本質英俊卻老土得毫不顯眼。


    「——我不懂繪畫,但這種題材完全不行。」


    露緹琪雅轉身看著吉爾伯特,並且指向堆積如山的畫作,大致來說六成是靜物畫,四成是風景畫。


    「不行嗎?」


    「不行,實在不行。」


    露緹琪雅再三予以否定,捏起桌上吃剩的蘋果核輕輕搖晃。


    「——何況,哪有人閑到買這種隻畫蘋果與杯子的單調畫作?」


    「……靜物畫本來就是這樣。」


    「所以我才說,到頭來從題材就不行啊!給我畫更能賣錢的畫作啦!」


    「又不需要賣得多好……」


    「沒生意就沒飯吃吧!如果你覺得錢太多很困擾,我會幫你花掉,總之給我畫能賺錢的畫作!」


    「講得這麽順心如意……」


    吉爾伯特露出苦笑,從露緹琪雅手中拿走蘋果核扔進垃圾桶。


    「——不過,我還是畫不出能賣錢的畫作。」


    「這種話等你努力之後再說……好了,首先仔細想吧,能最快賣掉的畫作是哪一種?」


    「至今我沒有汪意過這種事……我想想,如果是賣給觀光客,就是很有巴黎風格的風景畫,或是肖像畫……低級一點的話,也有人賣裸女畫。」


    「那就畫吧。」


    露緹琪雅若無其事回應之後,解開連身裙胸口的緞帶。


    「啊?什……什麽?」


    「好了,快去準備吧。」


    露緹琪雅催促著愣在原地的吉爾伯特,拉上白色蕾絲窗簾,毫不猶豫脫下連身裙。


    「…………」


    吉爾伯特麵對露緹琪雅的雪白裸體也沒有特別慌張,隻是感到納悶。


    「……可以的話,希望你不要每天淋浴好幾次……」


    「誰說要淋浴了?快畫裸女畫啦,裸女畫!我是要當你的模特兒!」


    露緹琪雅當然也有一般程度的羞恥心,可不是隨意就敢在別人麵前裸露,不過事實上,如果對方是吉爾伯特就沒什麽抗拒感。


    露緹琪雅也不清楚為何如此,吉爾伯特和她一樣是戰爭妖精——這種理由應該不成立,世間大多數的戰爭妖精,反而是積極襲擊同類藉以讓自己成長的「敵人」,當著他們的麵一絲不掛是瘋狂之舉。


    吉爾伯特之所以讓露緹琪雅感到安心,與其說因為他是秉持和平主義的戰爭妖精,不如說他人格中性,不太令人覺得是男性,何況就算吉爾伯特真的一時衝動撲過來,露緹琪雅覺得比臂力也不會輸他。


    ※


    吉爾伯特好歹也是男性,但露緹琪雅以這個結論當成自己毫不遲疑就敢輕解羅衫的原因。


    即使如此,露緹琪雅依然感覺臉頰有些發熱,就這樣站在窗邊。


    「我該怎麽做?擺什麽姿勢比較好賣?」


    「話說,我沒畫過人物畫……」


    「騙人,你不是有一幅沒完成的肖像畫嗎?畫的是小女生。」


    「……啊啊。」


    吉爾伯特表情瞬間緊繃,但臉上立刻浮現文弱的笑容,覆蓋剛才刹那展露的陰影。


    「那是……習作,而且還沒畫完。」


    「就算這樣,既然能畫到那種程度,就表示你也能畫我吧?那就畫吧!頂尖美少女的裸女畫不可能賣不掉!」


    「賣自己的裸女畫……你真的無所謂?」


    「啊,臉不行喔,別畫臉,要畫得看不山誰是模特兒,不能下流,而是要美麗,以這種條件畫出一幅傑作喔?」


    「……你要求真的好多。」


    最後,吉爾伯特拗不過露緹琪雅的要求,著手準備素描。


    「我想想……擺出『裸體的馬哈』那種動作比較好?」


    「要是模仿那麽有名的畫作構圖,隻會被人嘲笑,你不需要在意這種事。」


    吉爾伯特立起畫架搬來椅子,指示露緹琪雅站在窗邊。


    「站在那裏,稍微背對我。」


    「……這樣?」


    「對,左手放在窗框……嗯,臉轉到旁邊,像是俯視指尖的感覺。」


    「……好。」


    露緹琪雅做個深呼吸,依照吉爾伯特的指示擺姿勢。


    「————」


    露緹琪雅微微移動眼珠確認,吉爾伯特已經熟練朝著純白畫布描線,或許因為長年握畫筆,即使他宣稱不畫人物,作畫時的態度也非常正經,總是如同汪洋的溫吞表情,隻有在這時候莫名變得犀利。


    所以露緹琪雅也一直靜靜擔任模特兒。


    然而在夾雜數次休息的作畫期間,露緹琪雅內心逐漸冒出疑問。


    看到吉爾伯特認真的態度就可以清楚得知,先不提作品是否賣得掉,但他果然是畫家,露緹琪雅和他共住這麽久,似乎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吉爾伯特身為畫家的一麵。


    但是露緹琪雅也認為,他是不及格的男性。


    明明此等美少女一絲不掛站在眼前,這名男性為何如此麵不改色?他又不是油盡燈枯的老人,居然如此將露緹琪雅當成風景或靜物般看待,以女性的立場算是丟盡麵子。


    ——露緹琪雅擅自思考這樣的事情。


    她認定吉爾伯特不會欲火焚身撲過來,而且也是她自己提議擔任裸體模特兒,不過另一方麵,吉爾伯特不隻沒襲擊還麵不改色,她對此也無法接受,甚至以為自己欠缺女性魅力,使得內心掠過一絲不安。


    不知何時,室內隻剩下一個小小的光源,從窗簾縫隙俯視的道路已經亮起街燈,暗藍色的天空開始有星光閃爍。


    露緹琪雅暗自將肺中空氣全部換新,下定決心向古爾伯特搭話。


    「那個——」


    有點高八度的少女聲音,被開門的聲音蓋過。


    「喲,我回來羅!」


    賴通隨著勝於以往的開朗聲音返家。


    「——喔!不錯不錯,真是藝術!吉爾伯特終於想讓這方麵的才華開花嗎!」


    賴通看著站在窗邊的露緹琪雅,手摸下巴咧嘴一笑。


    露緹琪雅意識到這對視線的刹那,雪白肌膚染上搶眼的淡紅色,發出無聲的悲鳴。


    「笨……笨蛋!阿通是笨蛋!」


    露緹琪雅抓起連身裙匆忙逃進浴室。


    吉爾伯特看見就算了,但是不希望賴通看見。露緹琪雅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想,總之就是會難為情。


    露緹琪雅迅速套上連身裙,照鏡子將頭發梳理整齊,打開一道門縫窺視賴通他們的狀況。


    「——我說啊,屁股稍微大一點比較好吧?」


    「會嗎?但我覺得她的身材就是這樣。」


    「照實畫出原本的樣子就和拍照沒兩樣吧?有點肉看起來比較像是好女人。」


    露緹琪雅看到賴通欣賞她的裸體畫講得頭頭是道,這次反倒從浴室衝了出來。


    「喂……你,你不準看!」


    「為什麽,沒關係吧?反正完成之後還是會賣掉。」


    「就算這樣也不行!禁止阿通看!」


    「真不講理,吉爾伯特能看,我就不行?」


    「吉……吉爾伯特沒關係,但阿通眼神很下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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