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綰隻是覺得這樣的溫度很熟悉,帶著淡淡的薄荷的香氣。她驀地回轉過身子,卻剛剛好對上了姚丞昊的深邃的淡青色的眸子,有幾顆星子落在了他的眼睛裏,像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撒落一地的水晶。


    她以為這輩子她再不會與他相見,卻仿佛還是回憶裏這般的場景,酒樓裏長長的回廊上,她雙手撳在有雕花的木質欄杆上,他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天井裏撒落的幾顆星子落在彼此的肩頭上,身後是黑絲絨般的寂寂星空。她忽然回轉過身子,看到了當初的那個站台上目送她遠去的清俊桀驁的少年,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可是中間畢竟隔著那他不曾參與的四年時光,曾經的翩翩濁世佳公子眉目間似乎也多了一絲堅毅和篤定。


    亦綰從沒想過她和姚丞昊會在b市的這個場合相遇,驚愕之餘還會有一絲窘迫,到嘴邊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倒是姚丞昊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模樣落落大方地笑著說道,“亦綰,這麽巧。”


    這四年來他一直都穿著那件深灰色的風衣,掉了漬的衣襟和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亦綰輕輕地摩挲著衣料上的那些被陳年舊時光磨出來的襟花,千言萬語愁結在心裏,脫口而出的卻是帶著淡淡疏離的幾個字,“姚丞昊,謝謝你。”


    她喜歡連名帶姓的叫他,姚丞昊的微笑裏卻有了一絲苦澀的味道,微微伸出去的手卻隻是在空中輕輕地握了握,像一隻風中淩亂的破敗的蝴蝶,顫巍巍地抖動著被雨水打濕的翅膀,最終收了回去。


    他沒有說他為什麽也在這家酒樓,亦綰自然不會去問。如果說僅僅是一場偶遇,那麽亦綰的心裏會不會覺得好過一點?


    那天晚上整個應酬酒局下來,亦綰都有些心不在焉,例行公事般和辦公室裏的幾個做業務的小姑娘打完招呼以後,就準備去樓下打的回家。


    這座城市夜幕下滾滾的車流在閃爍的霓虹燈裏像鐵皮匣子裏的那些五彩繽紛的糖紙,一閃一閃地閃耀著迷幻的光芒。這個時間段,公交車早已經停開了,入了秋的寒風格外地凜冽刺骨,亦綰站在街道的一側打了好幾個寒噤,才恍然驚覺手腕上搭著的那件風衣卻忘了還給他。


    風絲溜溜地鑽進脖頸裏,亦綰冷得直跺腳,恨不得把入冬才能穿得羽絨服套在身上才好。可是也不知今天是什麽日子,招手的好幾輛的士都塞滿了人,家明也不放心地打了好幾通電話過來,亦綰剛掛上電話就看到不遠處有一道明亮的車燈的光柱朝自己的方向打了過來。


    車燈實在是太刺眼,亦綰迷迷糊糊地揉了一下眼睛,才看見姚丞昊一臉陽光明媚地從車窗裏探出腦袋來笑眯眯地說道,“去哪?我送你一程。”


    亦綰也不想拂了他的一番好意,況且有順風車可以搭幹嘛要苦了自己在這裏挨凍。


    車裏開了暖氣,噝噝的暖風從空調口吹了出來,亦綰隻是覺得腦袋裏一片混沌,什麽也不願去想,什麽也不願去提,隻是覺得彼此之間有一種非常默契的靜寂,這樣就好,不必詢問,靜靜地看時間從彼此的手縫間緩緩流逝。


    車子緩緩地穿行在入秋蕭瑟的街道上,沿著弧線優美的車道繼而拐上了主城區寬闊的柏油馬路上。長街兩側的路燈散發出的橙黃色光暈,疏疏地打在梧桐樹冠的上麵,在氤氳著水汽的霧氣裏微微泛紅。


    他的車開得很穩,不像以前的那般風馳電掣電閃雷鳴,害得亦綰能把整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他卻能輕輕鬆鬆地說,“丫頭,你嚐試過和死神擦肩而過的滋味嗎?”


    當時的亦綰真恨不得拿塊豆腐讓他撞死得了,省得禍害人間。隻是那時的他,雖是玩世不恭,亦綰卻看得出來,他是有心事的,隻是他從來不肯對任何人提起過,像一隻慵懶的小獸獨自在深夜的角落裏舔舐著那血淋淋的傷口。亦綰忍不住側過身子看了看他的側臉,狹長深邃如黑石子般的眼睛橫斜入鬢,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唇角和弧線優美的下頜在迷幻的燈光裏格外耀眼。然而,那樣曾經熟悉到夢裏出現過千百回的柔和線條如今卻添了一絲僵硬的疏離。


    主城區十字路口信號燈變換的時候,他停下來,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微笑著問身側的亦綰介不介意他在車裏抽煙。


    亦綰連忙搖搖頭,知他看不見,這才帶著酒意微醺的嘶啞的聲音說道,“沒關係。”


    亦綰一開始還沒有察覺出自己的虛弱,待這句話說出口之後,她才驚覺自己是有多有氣無力。也許是在煙熏火燎的包廂裏待久了失了胃口,整個酒局雖然有非常豐富的葷菜和酒精爐子上煮得“咕嘟咕嘟”地濃香四溢的羊肉湯,但亦綰卻是一點胃口也沒有,隻象征性地夾了幾根自己麵前的青菜,飯也沒吃上幾口,再加上等車時被冷風那麽一吹,看來是真的著涼了。


    姚丞昊將側著身子點燃的那支煙驀地就掐滅了,順勢將緊緊握在方向盤上的右手溫柔地貼在了亦綰的額頭上,亦綰雖然有些不習慣這種乍然相逢的陌生的距離,但那一刻她卻覺得他的手心好溫暖,她不忍推開,亦不舍。


    他久久地出了神,微蹙的眉頭似乎擰得更緊了,等到後麵的司機不耐煩地狂按喇叭的時候,他才恍然驚覺似地掉轉了車頭,不動聲色地撥開滾滾的車流往醫院的方向開去。


    其實亦綰隻是受了點涼,她一向覺得自己都是鐵打的身體,沒那麽矜貴,回去煮完薑湯或是去附近的大藥房買幾粒感冒藥就好了,實在不必這樣興師動眾。但誰叫方向盤是握在別人手裏,亦綰也隻好樂得其所地隨他去折騰。


    亦綰最受不了的就是醫院裏那長年不息的藥水味,好在醫院的醫生說亦綰的感冒並不嚴重,開了幾劑藥就出來了。


    車子穿過不是主城區的幾個十字路口之後,亦綰微笑著說在前麵的一個小店鋪停下就可以了,但姚丞昊還是堅持著把亦綰送到了她租住的那個出租屋樓下。


    他欲要起身替亦綰打開車門的時候,放在風衣口袋裏的手機忽然“叮鈴鈴”地響了起來,他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閃爍不停的來電顯示,似乎有些不耐煩地按下了接聽鍵,亦綰聽得真切,電話那端是個嬌嗔甜美的女人的聲音,好像是有關約會卻失約的抱怨和滿腹的牢騷,他雖有心不在焉卻沒有立刻去掛斷電話。


    亦綰的心頭微微一顫,側過身子去解纏在身上的安全帶,卻狼狽地解不開安全帶扣環,最後隻得聲音沙啞卻帶著些微微的歉意說道,“對不起,打擾到你的約會。”


    該死,心裏明明已經不再在乎了,可為什麽中間隔著的那四年,隔著那樣遠的距離,如今脫口而出的話還是帶著不可控製的微微顫抖。


    他掐斷電話沉默了半晌,方才微微斜倚著身子微微地向亦綰傾過來替她解開扣環,他的呼吸那樣真切地噴在她的脖頸處,帶著點紅酒淡淡的香氣和甘冽的煙草氣息,那樣近,近到咫尺的距離,卻似乎隔著天涯那麽遠。他不屬於她,她亦不會屬於他,彼此靠近,隻會越陷越深。她覺得好癢,腦袋裏卻是一片混沌,恍恍惚惚中她的手摩挲到車門把手,那一刻她隻想清醒地推開,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放縱自己繼續去沉淪。


    然而當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她的那隻手的時候,她卻仿佛渾身都失了力氣再也無法推開。他的吻帶著彼此試探的無法抗拒的糾纏和羈絆,車子裏暖氣噝噝地吹著,車窗外是如玫瑰紫絲絨般的深邃夜空,車廂裏皮革的膻氣混雜著亦綰清香的洗發水的味道和他身上幽幽的味道,在這樣空曠無垠的夜裏激烈地糾纏著,包裹著,深陷著,像要發了瘋一般拚命地融進彼此的血液裏再生生地撕裂開來,血肉模糊,肝腸寸斷。


    亦綰抬起頭來仰望著頭頂上的星空,像那夜山崗上無數翩然起飛的螢火蟲,他笑著對她許下年少的承諾,他說,“亦綰,我要給你捉一百隻螢火蟲。”他給她捉了九十九隻,後來天空下起了大雨,他們躲進破廟裏,她給他講小和尚的故事,他背著她跌跌撞撞地背著她下山,後來,他跑遍整個山頭隻為實現當初的諾言,曾經的一切都像浮華掠影一般從眼前紛繁飄落,她隻覺得心裏沉甸甸的,手心裏卻是空落落地什麽也抓不住。


    亦綰忽然狠狠地將姚丞昊一把推開,他的眼神裏滑過片刻的猶疑和失落,但也隻是轉瞬即逝,他第一次在亦綰麵前有些手足無措地說道,“亦綰,對不起,隻是我……”


    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他伸手過來替她揩拭的時候卻被她狠狠拍開,從此以後以為不再糾葛的彼此最終還是以這樣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草草收場。


    她沒有再去看他的臉,而是推開車門,跌跌撞撞地在沒有路燈的樓道口拾階而上。車子開動的引擎聲在身後咆哮著漸漸遠去,她扶著樓梯的手忽地驟然縮緊,長長的指甲在木質樓梯上“刮喇”一聲劃下一道狹長凜冽的裂痕。


    從樓梯口落滿灰塵的玻璃窗外依然可以看見如玫瑰紫絲絨般的璀璨星空,隻是夜早已靜得如同舞台上的一出滑稽黯淡的啞劇,唯有亦綰的高跟鞋“哐當哐當”的聲音在粗礪的水泥砌成的灰褐色台階上空蕩地來回跳動著。


    當亦綰踉蹌著跨上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從手提袋裏拿出的那枚鑰匙卻忽然從指尖滑落,冰涼的觸感,她下意識地蹲□子的時候,才發現門縫裏有一絲昏黃的燈光透了出來,掉了半邊紅漆的木門“嘩啦”一下就從裏麵打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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