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菲菲的生日宴會上,同樣身著一襲寶石藍色晚禮服的宋綺珞優雅地挽著家明的胳膊向來往相熟識的客人打著招呼。那天晚上,亦綰清晰地記得家明穿著一身淺咖色的筆挺西裝,挺括的白襯衫方領外佩了一條暗紅色的領帶,溫文儒雅中隱隱透著幾分成熟穩重的男人氣息,是她曾經所不熟悉的淡淡地疏離。


    亦綰因為是直接從應酬飯局上火急火燎地趕來的,所以身上還隻是穿著公司的office套裝,黑色小西裝搭著一條水紅色的碎花小絲巾。雖然腳上蹬著的是後跟足足有十二厘米的尖頭高跟鞋,但一向喜歡往熱鬧人群裏紮堆的亦綰還是學著電影裏的優雅鏡頭有模有樣地擎著一隻高腳杯與菲菲的朋友們搭訕著。


    宴會上出現宋綺珞和阮家明這樣一對豪門世家的金童玉女,無不紛紛稱讚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亦綰也隻是在這樣的光環之外稍稍往人群裏一瞥,然而心不在焉的阮家明似乎也在人縫裏急切地尋找著什麽,當兩人的目光相互碰撞的一刹那,水晶燈的一節燈管忽然在頭頂上“嗤嗤”作響,亦綰的心倏地跟著一顫,腳下的高跟鞋卻是一崴,整個身子都被扯得七零八落東倒西歪的,而那隻在玫瑰紫的光暈裏高高擎起的高腳杯卻在以優美的弧線跌落地麵之前被穩穩地接在了另一個人的手掌心。


    姚丞昊堪堪悠然地將杯子重新完好無缺地放回亦綰的手裏,有幾滴紅酒從傾斜的杯子裏溢出來濺在了他的手背上,像青瓷碗裏的火紅朱砂。當全場的目光都凝聚在這有驚無險的一刻的時候,亦綰還是有些發窘地緊緊地攥住了高腳杯細長的水晶脖頸,而就在那一刹那,她卻看到了宋綺珞臉上的陰晴不定,在忽明忽暗地水晶光暈裏越發顯得深沉。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銀座mg法國餐廳裏,當狼狽不堪的自己在麵對貴婦人的咄咄逼人時,宋綺珞那所謂不知所措地冷眼旁觀。在絕對的愛情麵前,誰都可以變得自私,隻是亦綰從沒想過,兩個毫無瓜葛的女人,隻是因為都深深愛過同一個男人,而開始變得麵目模糊暗中較勁,誰都撕不開誰煞費苦心貼上去的那一層皮,誰又能心甘情願地承認自己深愛的人卻心心念念地愛著旁的人。


    亦綰整晚的魂不守舍,姚丞昊都清晰地看在眼裏。其實對於姚丞昊的突然降臨,亦綰不是沒有驚愕的,但是後來仔細一想,菲菲既然與阮家明打小就相識,那自然不可能把姚丞昊完全撇出去的道理。其實相對而言,姚丞昊的落拓不羈的性子與一向大大咧咧的菲菲很投契,所以這麽多年來,當菲菲都快把阮家明這個綺珞打小就心心念念要嫁的人忘得一幹二淨的時候,她卻依然可以與當初的那個“小不點”姚丞昊保持著不會被時間而衝垮的友誼關係。


    菲菲很是擔心本來就有些酒意微醺的亦綰,當姚丞昊將紅酒重新優雅紳士地遞回到亦綰手裏的時候,菲菲趕緊提了裙裾,輕輕地拉了拉亦綰的手,不放心地問亦綰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亦綰驀地搖搖頭,忽然覺得自己的笨手笨腳實在是有些掃了大家的雅興,況且是最好姐妹菲菲的生日宴會上,腳踝處的腫痛感順著腿上的寸寸絲襪一直湧襲到心頭。她咬了咬嘴唇,微微含著歉意向菲菲道了一聲對不起。菲菲隻是莞爾一笑地拍了拍亦綰的手,然後正準備將身邊的姚丞昊介紹給亦綰認識的時候,誰知姚丞昊忽然含笑舉杯,在迷幻的水晶燈撒下的萬點銀光裏眯起眼睛,神色微斂,順勢將另一隻手插進白色西裝褲子的口袋裏,堪堪悠然地向亦綰說道,“蕭小姐,別來無恙啊!”他的纖長好看的手微微地旋轉著手心裏的高腳杯,映在明滅閃爍的燈光裏,像鏡子裏的浮花。


    菲菲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隨即調皮地用胳膊搗了搗亦綰的肩頭,笑著說道,“原來你們認識阿,亦綰,你可從來沒和我說過啊?”


    亦綰隻是淺淺地噙了一口酒杯裏晃蕩的紅酒,似是漫不經心,卻在流轉的目光裏微微地斜睨了他一眼,“也許曾經在哪裏見過吧,但或許隻是擦肩而過,我竟不記得了呢!”


    姚丞昊的眼神裏驀地滑過一絲黯然,亦綰隻是覺得貼在胸口的那枚冰涼的戒指硌得她整個心都在發顫。阮家明自始至終都微微伸出的手卻在那一刻倏地如淋濕了羽翼的蝴蝶一般收攏了回去,她看到宋綺珞在眾人豔羨的目光裏更加緊緊地挽住了他的胳膊。打從一開始,亦綰就明白,每當他想伸出手來去觸一觸那近在咫尺的幸福的時候,他卻忽然害怕那樣的溫度會燙傷了他所想要全部握在手心裏的珍愛的東西。他總是這樣,做著自己以為對的一切事情,他顧念的東西是如此之多,無法毫無保留地去愛,無法徹頭徹尾地選擇不去辜負愛,到頭來,卻隻是傷人傷己。


    那天晚上阮家明喝了很多酒,發瘋了一般一罐罐的啤酒灌完,緊接著是一杯杯兌了白蘭地的紅酒,很多話都願意藏在心裏的他,亦綰一直都知道,她怎會不知道。從來不勝酒力的他,卻第一次有些慌了神地喝得爛醉如泥,宋綺珞很是擔心地一次次從他的手裏奪下了酒杯,他不惱怒,也不去搶回那被奪去了酒杯,他的手肘撐在花梨木的桌幾上,微微顫抖的手掌用力地抵在額頭上,恍似是在喃喃低語,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苦笑著。


    僅僅是隔著半張桌子,亦綰卻覺得自己的心裏像有無數快堅硬的石塊堵住了一般,那些痛苦難挨的情事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被翻江倒海地倒騰了出來。包廂裏的暖氣開得很足,她隻是覺得悶得慌,再加上先前趕來的路上街上的冷風絲溜溜地一吹,胃裏更是翻江倒海地幾欲要把剛才應酬時被客戶灌得幾瓶啤酒全吐出來才好。


    她還沒來得及向菲菲歉意地打一聲招呼就匆匆地跑出了酒樓的包廂走廊外。胃裏一陣陣地翻湧,她慌忙地用手去捂住嘴,手腕處撕裂的疼痛順著身體裏某根纖細的神經顫巍巍地抽動著整顆脆弱不堪的心。她已來不及去找尋洗手間的方向,她跌跌撞撞地從走廊狹窄的木質樓梯上踉蹌而下,腳下的高跟鞋更像是舞台布景裏那一根根被銀線肆意扯動的木偶,歪歪斜斜地支撐著那早已不堪一擊的身軀,隨時都有瞬間崩塌的可能。


    天空不知何時下了一場蒙蒙細雨,a城的雨就是這樣,每一場都來得沒有絲毫的預兆,也許上一秒還是晴空萬裏,滿天繁星,下一秒卻是鉛雲低垂的黑雲壓城城欲摧。她忽然想到迷霧山林上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他們躲在一座荒廢已久的破廟裏,那些搖搖欲墜的往事如飛蛾般蜂擁而至,她最後躲在了一棵避風的大樹下搜腸刮肚地吐了出來,那些腥的,苦的,酸的,辣的,鹹的,全都在舌尖張牙舞爪地洶湧澎湃著,那傾巢而出的眼淚和著心尖血淋淋的倔強的脆弱。她恨不得把整顆心都吐出來,那麽至少有一刻,她不會像現在這樣難受到無以複加。


    她的整個身子顫抖地撐在那棵大樹上,漸漸變得粗而雜的雨絲密密匝匝地砸在臉上,也感覺不出絲毫地疼痛來。她隻是覺得冷,冷得整顆心都在微微發顫。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間,也許卻有天長那樣久,走廊的盡頭傳來颯遝篤篤的腳步聲,她分明聽出那樣極力掩飾的鎮定裏麵的幾分遲疑和慌亂。後來是越來越多的腳步聲,如硝煙戰場上那些紛繁雜亂的答答馬蹄之聲。


    她下意識地攥緊手心,當阮家明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耳畔的時候,她忽然蹲□子縮進黑暗裏,他的焦急惶恐的臉在走廊透出來的微薄的光線裏變得模糊不清,而此時此刻同樣狼狽不堪的她卻第一次在他的麵前強忍住了那些曾經脆弱不堪的眼淚。


    他的腳步聲踏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清脆悅耳,卻是漸行漸遠,恍似焦急地在找尋著什麽,身後是宋綺珞嬌俏甜美卻倉促擔心的聲音,她亦在找尋著他。我們總在找尋著固執地以為終究會屬於自己的東西,然而感情並非是一份可以獨占其身的洋娃娃,得到了,就可以被輕易地揣到衣兜裏,自始至終,它需要的都是兩個人毫無虧欠不忍辜負的應答。


    風冷颼颼地灌進亦綰的脖頸裏,當生命裏最後一絲暖意也被抽走的時候,她的胃裏卻隻是一陣陣冷得縮緊,嘔吐的感覺再次洶湧而至。她扶著樹彎下腰吐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忽然有一雙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她驚慌失措地回轉過頭的時候,姚丞昊眼裏卻盡是小心翼翼地心疼,他說,“亦綰,你不該總這樣虧待自己。”


    她明白,他是懂她心裏的苦,可是她亦無法給他一份毫無辜負的應答。她承認,在感情上,她就像她生活裏的強迫症一樣,有著強烈的潔癖。但說到底,她還是會願意感激他,她從母親的口裏可以隱約聽出那個所謂的姚先生在她家最艱難的一段時光裏給過她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怎樣的支撐,父親火葬和葬禮的經費,父親墳墓前的那幾束藍白相間被雨水打濕了的菊花,她從來沒有細細過問過,但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就像她每次艱難地想要歇一歇偶爾回過頭的那一刹那,他一直都會在她的身邊,護她以周全。


    淅淅瀝瀝的小雨漸漸下得停了,酒樓的循著走廊的天井處種了幾騀翠鸀的鳳尾竹,龍吟森森,晶瑩的雨珠調皮地綴在鳳尾竹深鸀的葉尖,欲墜未墜,她忽然感到一種心慌,猛地抬頭的一刹那姚丞昊卻毫無顧忌地將她一把摟進了他的懷裏,他箍得她是那樣地緊,渀佛一鬆手他就再也找不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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