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襲白衣勝雪,那樣愛幹淨的他卻給了亦綰最妥帖的安穩。亦綰有些慌亂地在他的懷裏拚命地抹去嘴邊的那些肮髒不堪的嘔吐穢物,卻還是狼狽不堪地蹭在了他的白色衣衫上,那些青錢大的烏漬子像一道道血淋淋的傷口,張牙舞爪地挺立在了他的肩頭,卻又像一種她給予他的獨一無二的勳章。


    亦綰在他的懷裏微微地掙了掙,他以為自己弄疼了她,亦綰卻早已掏出口袋裏的那張攥得有些皺巴巴的餐巾紙替他一點一點地擦拭著。姚丞昊隻是握住她的手,無名指上空落落的冰涼,那枚戒指她終究不肯戴上。心裏不是沒有失落和茫然的,他努力地嗬出一口白霧,卻依舊帶著幾分笑意微微說道,“沒關係,回去洗洗就行了。”


    雖然被冷風吹久了,但亦綰臉上微醺的紅暈似乎並未見消褪,反而添了些顫巍巍的青紫暈斑。眼裏的淚水含得久了,連眼眶都酸得就像有千斤重的石塊在眼皮子底下撐著欲要墜下來一般。亦綰忽然從他的手心裏揚起臉來,努力擠出幾絲笑容微微說道,“陪我走走好嗎?”或許心裏還僅存著最後一絲執念,山月裏的清輝曾照亮的那道日漸生疏的背影,漸漸失了溫度的,哪怕隻是遠遠地看著,遠遠地看著,就好。


    天字號酒樓青石板砌成的甬道的盡頭就是a市著名的青梅山,依山傍水,沿街排砌的庭院式徽派建築多多少少打了點古典婉約的底子,像宣紙上的工筆畫,素箋上影印出微凹的粉牆黛瓦來。


    斜風細雨過後的山路有些濕漉漉的,亦綰的高跟鞋踩在青石子的石階上,發出“咯蹦咯蹦”清脆的響聲。山風在耳後簌簌地扇動著她脖頸處散亂的一綹碎發,“呼哧呼哧”,像她微喘的鼻息。


    已經太久沒有走過山路了,以前即使是瓜渡山那樣荊棘遍布的山路,她都會像一隻小梅花鹿似地一蹦一蹦地跳到了山崗上,因為她知道,有個心底的他會一直站在那裏,站在迎風的山崗上,等著披星載月乘興而來的她,那時的她是滿心歡喜的。而如今,眼前的這條修剪地完美無缺毫無羈絆的山路,她卻走得如此狼狽艱難,白皚皚的一片茫然,像凃了脂粉的戲子的臉,直伸到青灰色的山巒脊線裏,仿佛永遠也走不完這樣的盡頭。


    姚丞昊在她麵前一向是嬉皮笑臉翩然風流的姿態,在以前的記憶裏,她總覺得他特別喜歡一個人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雙手插在褲兜裏漫不經心地吹著口哨,偶爾正經起來亦綰倒覺得有些新鮮的不著調。他的步伐總是那樣地快而疾,仿佛永遠也等不及似地。以前他總嫌亦綰是慢性子,她去他宿舍去找阮家明的時候,他總是會給她用上好的陶瓷杯子泡上一杯速溶咖啡。


    他有輕微的潔癖,亦綰卻曾清晰地看到玉色薄瓷杯口上那淺咖色的環形烏跡子,像小時候她經常躲進蚊帳的月光裏,被奶奶辱罵毒打時,一個人玩得手影子遊戲。他的纖長的手指貼在杯耳上遞給亦綰的時候,指尖輕微碰觸的刹那,亦綰會下意識地縮一縮手,然後順勢將陶瓷杯底捧在掌心裏,粉頸低垂,訕訕然地坐在家明的床鋪上小口小口地啜著杯裏的咖啡。


    一圈一圈的熱白霧氣盤踞在瓷白杯口,像瓜渡村日暮時分家家戶戶那灰赭色的鱗鱗瓦簷上嫋嫋升起的炊煙。寶藍石色的薄荷花在指尖緩緩綻放,亦綰似有些心不在焉地摩挲著杯壁上的那些印花,凹凸的觸感,在指腹裏生根蔓延,像心底某種說不出卻也始終糾纏不清的情愫。


    亦綰每次都會把一杯滾燙的咖啡給捧到冰涼,可始終都等不回來家明,待回過神來的時候,姚丞昊早就衝了個涼水澡,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嚷嚷著說餓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拉著亦綰的胳膊往食堂的方向狂奔而去,滾滾的人潮裏,他還不忘發愁亦綰這慢吞吞心不在焉的性子將來絕對是嫁不出去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亦綰氣不打一處來,這家夥不僅自戀還超級霸道不講理,忽然就理直氣壯地抱怨他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他眯起眼睛來,笑而不語,像一隻慵懶而欠揍的貓。


    山風吹翻起他白色西裝的寶石藍色的裏子,微微露出裏麵一小截深灰色的襯衫底子。深灰色的底子,亦綰以前總覺得這樣的色調帶著點淡淡的寒冽味道,它本不應該屬於他天長水闊瀟灑翩然的生活裏,而他卻一直偏愛著將它穿在身上,仿佛一種舍不得離開的信任。


    亦綰記得這樣的他,這麽多年來,他一成不變,而自己卻仿佛是一塊變皺了的棉花糖,霜風雪雨,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地剜著,蝕著,割著,她似乎早已察覺這樣的自己該是多麽地不堪入目。


    隻是瞬間的恍惚,那風卻如瘦嶙嶙的灰色枝椏整個地灌進脖頸裏,那涼颼颼的尖銳,像寒刺,一根根地錐進心裏。亦綰脖頸處係著的絲巾也被寒風掀起,張牙舞爪地時而掩住她的唇,時而抵住她的下頜。


    亦綰隻是覺得渾身上下都是一陣陣的忽冷忽熱,雨又開始零星地下了起來,山頭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霧,雨雖不甚大,密密匝匝的細雨絲,像木桶裏盛滿的糖絲,黏黏的濕漉漉的盤踞在樹葉的縫隙裏,一陣風吹過,卻是大滴大滴地掉在人頭上,像人眼裏流也流不完的眼淚。


    她隻覺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似要整個地傾到眼睛裏。泠泠的霧氣似乎越來越濃了,隱隱約約中,碩大的暗綠色的葉子,映得整座青梅山就像是那《沉香屑》裏刺繡時彈落的一點香灰。淡淡的灰影子底色裏,隻覺得樹幹格外地挺拔蒼翠,像魁梧神氣的戰士。而從杉樹透縫的地方卻可以清晰地看見同樣是兩抹淺灰色的人影子,那樣近,仿佛緊緊地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


    亦綰的心忽然“咕咚”一聲墜入了深碧色的井底,那深碧的綠色,綠得有些令人心慌。她踉蹌地想要跨上山路的一級台階,卻隻是猝不及防地一腳踩空。也許是因為不甘心,也許隻是因著好奇,她隻是想求證,縱然結局早已經千瘡百孔。


    或許她隻是想忘得徹底,可是亦綰還沒來得細細張望,姚丞昊卻早已站在她麵前的上一級石階伸長胳膊將她一把摟進懷裏,他感覺到她身上的陣陣寒栗,似乎早已承受不住,她卻一直固執地撐著,從來不說,他該如何護著這樣的她?


    他記得那抹淺灰色的影子,從醫院的玻璃窗外望過去的一枚一枚歪歪斜斜的腳印,從什麽時候他開始有了一種將阮家的高高在上踩下雲端的快感,可為什麽他的心卻總是空蕩蕩的,仿佛丟失了什麽。


    多久了,他一直忘不掉車禍時哥哥將他緊緊地掩護在身子底下的勇敢的姿勢,那樣的鮮血淋淋,支離破碎,他驚慌失措地想要搖醒哥哥,他發了瘋一般地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連喉嚨也嘶啞了,卻沒有用,沒有絲毫回應,這一次哥哥藏得如此之深,深得他害怕再也找不回曾經的那些美好的童年時光。


    他記得以前在後院裏和綺珞他們玩捉迷藏的時候,即使哥哥藏得再深,他都會找到他,哥哥怕他找得心慌,總會微笑地應答著,然後輕輕地揉一揉他那有些發黃的頭發。無數次夢裏,他顫顫巍巍地想去摸一摸哥哥的臉,卻發現什麽也沒有,他再也觸不到那樣的溫度,即使哭到撕心裂肺,肝腸俱斷,他也找不回這樣寵他愛他的哥哥,那種揪心的疼,後來他才漸漸明白,有些人,一旦失去,就是一輩子。


    風大得緊,吹得枝頭的樹葉“嘩啦嘩啦”地打著拍子,挨挨擠擠,成不了調子,反而惹得人心頭愈發的發慌。似乎過了好半晌,他才疼惜地說道,“下雨了,亦綰,我們回去吧!”似是風輕雲淡的一句,他卻用了很大的力氣。


    隻是因為霧氣濃,才會恍惚覺得隔得是那樣地遠,遠到不曾遇見過一般。在她最美最對的時光裏,如果不曾遇見阮家明,或許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她曾以為的山月的清輝終究也會有黯然失色的一天吧!


    他吻著別的女人,那樣用力,像曾經被他深深吻過的她,她錯得是何其離譜,曾經的以為她可以獨一無二擁有的全部,他卻也給了旁的女人。


    她早已說過,她再也不要為他掉下任何一顆眼淚,她是那樣執拗的一個人,強起來卻是誰也攔不住。連曾經被村頭的小流氓砸得頭破血流也不怕,那麽眼淚她憑什麽就熬不過去。可是她終究還是放過了自己最後一次的任性,她仰起臉來,黑絲絨般沒有一顆星子的深邃夜空,反映在眼睛裏,泠泠的刺目。


    眼淚掉下來的一瞬間,他似乎忽然感到一陣揪心的疼。阮家明從酩酊大醉的酒意裏清醒過來的時候,他才恍惚驚覺一切早已到了無可挽留的地步,他推開宋綺珞的瞬間,驚愕地有些沒頭沒腦,他隻是不敢相信,卻什麽也顧不得了,隻驚慌地說道,“怎麽會是你?”隻是來不及,終究來不及,所有的解釋都是蒼白無力的,而彼此的誤會卻是越來越深。


    那循著青石台階往下地錚錚的腳步聲,他的心隨著那一聲聲入耳的“咣當“聲響開始寸寸下墜,跌成稀裏嘩啦的玻璃碎片。


    他等過晚歸的她,他記得她每一個步伐的節奏,像書桌上被掰成幾瓣隨意擱放的柚子的寒香,給了他一種甜而妥的安穩。伸出去的手終究停留在看不見的黑暗裏,染了些糾纏不清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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