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小的時候,開始不斷幻想自己的母親是一個怎樣的女人,是在知道孩子是不可能從書中蹦出來之後不久的事。


    也許是被卷入戰爭而喪命的農民。也許是養不起新生兒的流浪藝人。對那位不得不將如此幼小、連話都不會說的孩子拋棄在戰場上的那位母親——他一直用僅有的關於這個世界的知識,不斷地幻想著一個個拙劣的故事。


    但是,就在那之後,當他知道像自己一樣的孤兒遭遇並不罕見以後,他發現自己的幻想是多麽的無趣。結果,最常見的事實就是被強奸了的流民少女或是以營地士兵為對象而不斷墮胎的娼婦。如果母親是這樣的話,自己竟然還在想象父親的事,實在是太愚蠢了。最後,他還是接受了自己這類似於樹裏蹦出來的身世。之後,他就對此失去了興趣。不管怎麽說,現在為糊口已經操盡了心,根本沒有閑工夫來考慮多餘的事。


    回想一下,發現自己的記憶中理所當然的沒有那種名為家人的羈絆。那個收養他的垂死的士兵,最多把他當作一條比勞心傷神的狗有用些的益獸,絕對沒有作為父親的意識吧。他本應該教他些在戰場生存下來的能力,但在他接受這份恩惠之前,他——“他的主人”已經死了。


    在那以後,他與生存能力擦肩而過,隻能像野獸一樣生活著。雖然好幾次投身於軍隊之中,但最後都是全軍稷滅,而且隻有他自己一個人還活著。這並非因為他有什麽特殊的才能或是熟練的技巧。隻是無論什麽時候他的運氣都太好了,雖然這種幸運的幾率是微乎其微的,但他著實和那份狡猾一起入手了。


    塔烏這個名字,是最初的那位主人這麽叫出來的,還是後來的綽號——說實話,已經不記得了。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被這麽叫的呢?當然,沒有姓。在簽訂服役契約的時候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如果非要寫姓的話,他就會借用死去的同伴的姓氏。


    因為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在哪裏出生的,所以也不清楚自己的年齡。不過在會數數之後,還是記得到底過了多少個季節的。以世俗的標準看來還是年輕人吧。但塔烏對自己的年輕沒有感到任何喜悅和價值。青春本來是靠對未來展望的野心來使自己發光發熱的時節。塔烏卻從未奢望過這些。


    打從自己出生起,就隻知道戰場。比起讀書寫字,自己對磨刀殺敵的方法更加熟悉。對於這樣一位少年,要讓他理解未來的可能性,是非常困難的。在這種昨天僥幸偷生,今天還活著,然後帶著死亡的預感等待明天的日子裏,要怎樣能有將來的夢想呢?


    所以,在不再想象母親麵容那刻起,塔烏精神中的想象力已經幹涸了。就連憐憫自己的不幸這種感覺也消失了。周圍有很多與自己境遇相同的同類在遊乎好閑著。出生在這樣的世界裏,自己的生命就如同地上的蟲一樣毫無價值——這就是他所知道的“人生”的全部。


    每月末,堡壘裏的酒保就能看到很多外來的人。這與路過這裏的商人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與風格,他們不是賣家而是買家。


    不需要費很多手續,隻要交給管理員就能搞定。如果要選擇保鏢的話,可以選擇附近堡壘中馬上要期滿的傭兵這。雖然這種方法不太保險,但在協商中就能定下契約內容,還剩下了介紹費和精力,這是最大的優點。


    根據這種客戶的需求,酒保的輜重兵就會去找相應的傭兵。那一天,塔烏還沒有走到酒保跟前,當班的士兵就對塔烏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是裏麵桌子邊上的兩個男人,並告知他,他的契約馬上就要滿了。


    在進行交涉之前,塔烏在遠處觀望著那兩個人,他在估測他們的價值。樸素的服裝看起來不是貴族,如果說是士兵的話又顯得的有些萎縮,也不像是騎士的隨從來尋找強者。大概就是附近的農夫來找一個保鏢對付對付強盜之類的吧。


    但是看到他們緊張得泛青的臉龐,發現皮膚是如此的潤滑妖豔,這引起了塔烏的關注。這兩年收成一直非常不好,但看來這兩人的生活過得還是很滋潤的。先不管這些,聽聽他們說的內容也沒什麽損失。


    “——喲,你們實在找實力強的家夥吧?”


    塔烏靠近他們之後出了聲,兩個農民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向塔烏點了點頭。他們的表情有些畏縮,不過從匆忙的眼神中,能看出他們其實是很慎重地在對塔烏進行評價。估計他們是想找老手吧。


    “真抱歉,這個堡壘裏到這個月期滿的人隻有我一個。所以你們是找不到別人的。”


    “不不不,請別這麽說!我們就是要找您這樣的人!”


    農夫慌忙笑臉相迎,塔烏在他們對麵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那麽,是什麽樣的工作?保鏢?還是驅除猛獸一類的?”


    兩個農夫互相交換了眼神,決定還是與塔烏交涉下去。


    “……那個,我們是想讓你幫忙整備村莊的防禦工作……還有就是鍛煉年輕人。”


    他們回答得十分含糊其辭。


    對於這讓人有些意外的內容,塔烏暫時陷入了沉思。看來他們不是來尋求一時的保護,而是需要持久的武力——而且還是尋求著自衛的手段。


    “你們啊,竟然還為了耕地以外的事情煩惱?為什麽不去找領主?”


    其中一人為了掩飾緊張,咽了口口水,塔烏並沒有漏看。


    “……那是,其實……我們的大人已經給予了我們很多恩賜,我們不能連這種事情都去拜托他,所以……”


    這樣一句話讓塔烏心中有了底。他們恐怕是瞞著領主製造些違禁物,然後被盜賊給盯上了。原來如此,怪不得在這種收成不好的日子裏,他們還能過得這麽滋潤。


    建造防禦設施和教練——雖說是沒有生命危險的輕鬆的委托。但這樣稍微要求高點也不過分。


    “四十紮夫定金。每天兩紮夫工錢。還有作為教練,每教一個學生四紮夫。如果你能接受這個條件的話,那我就幫你們吧。”


    農夫再次互相交換了眼神,然後非常輕易地就點頭答應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請務必拜托了。”


    雖然塔烏提出了比較過分的要求,但他們還是很快在桌上放了八塊大金幣,反倒讓塔烏有些張目結舌了。這並不是善意。應該說絕對有陰謀,如果大意的話不知道自己會落入什麽樣的陷阱之中。


    不過,說實話,他還真不想和這個堡壘重新簽約。和鄰洲的競爭越來越少,趨於冷靜,領主說不定還會順勢進行交涉。如果在這裏錯過了這個工作,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沒有飯吃了。


    而且,最近因為賭博贏太多了,感覺有些遭同僚的仇視。那些輸了的人估計很快就會結成一幫對付他吧。這種時候對於沒有軍規的傭兵來說,是立場最薄弱的時候。要經常明智地讀懂氛圍避開災難。


    考慮到諸多因素,這裏接受農夫們的要求,拋棄堡壘上的工作是最省事的。就算他們想要加害塔烏,隻要他靈機應變就沒有問題。如果找些沒有風險的事的話,就隻能過省吃儉用的日子了。


    “……好吧。我在這裏的契約到這個星期結束。我什麽時候開工?”


    “我們在鎮上有貿易市場的交易。所以要下周初來接您。”


    “好的,契約成立。”


    塔烏站了起來,伸出了手,一位農夫回應了他。他的手的確是揮慣了鋤頭的手,十分僵硬,但握力就不敢恭維了。


    這就是在暗處做事的“手”啊——塔烏再一次如此感覺道。


    農夫一個叫波恩,一個叫利卡魯多。在市場交易完之後到他們所住的裏格斯村為止,馬車的行李台就成了塔烏的座位。


    路上看到的農村,都是十分淒慘的樣子。雖說馬上就要到收獲期了,但麥田


    裏的稻草十分纖細,現在都已經快枯萎了。兩年連續都這樣,農民們也快到挨餓的境地了。


    領主們要互相爭鬥,但看到這樣的場景,想來他們也應該在為財源苦惱。就算是這樣的狀態下,還是需要請傭兵的。他們不奢求戰場的功績,也不會立即就成山賊或是強盜。而且如果貧窮到沒有騎士來維持治安的話,第二年就會有強盜來襲擊。


    所以尋求不拘泥於形式的生活方法,也是塔烏心中非常沉重的課題。但是這也是牽扯到他人生的最重要的問題,為了生存下去竟然做到這一步,到底有什麽意義——一想到這裏,他心中就會有種鬱悶的感覺。


    永遠都拿著劍的生活,每當塔烏砍殺完畢之後,看著自己麵前的屍骨,都會將自己的麵容和其重疊在一起。


    將劍的勝者與敗者,生者與死者互調位置的話,到底有什麽樣的不同呢?生存下來的那個繼續前往戰場,然後又是生與死,殺與被殺的兩種選擇。肯定有人會死,那樣的話自己要比別人對生命更加執著一些,這樣也是沒有錯的。


    塔烏的精神已經麻痹了,他不會為了要不要殺人而猶豫。如果投身於違法者之中,會傷及無辜百姓,自己的握著劍的手也會枯萎。即使做到這樣也要生存下去嗎?每當他如此自問時,塔烏總是找不到答案。反正就是在這樣不斷循環之中結束自己生命的塔烏,對於這種命運的輪回,實在沒有什麽好感。


    “……”


    在這種毫無意義的死胡同裏,塔烏停止了思考,他讓自己的意識變得更加卑屈了——不管怎麽說,在入冬之前能找到這樣一份好差事已經不錯了。而且在堡壘上工作的工資加上這次的報酬的話,還是有不少錢的。至少能夠節約下來去南方旅行,那就預定在一個月內吧。


    現在隻要想就足夠了。等冬天結束,春天到來的時候,那之前又會有什麽呢……根本不需要為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浪費腦細胞。


    進入裏格斯村的那一刻,塔烏就在質疑自己的雙眼。


    地裏的麥穗長得十分飽滿。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恐怖。那種高度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在來的路上看到那麽多貧瘠的麥穗地,塔烏實在沒有想到裏格斯村會是如此光景。簡直就像是把周圍的收成全部吸收進來了一樣。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塔烏感歎著,好像是兩位農夫預料之中的事。波恩說出了像是準備好的台詞,語氣中沒有抑揚頓挫。


    “這裏附近本來土質就特別好……是聖魂大人的恩賜吧。”


    他用這種根本不算說明的話語說著。


    感覺就像是“不要多問”這種很冷淡的態度,很明顯其中有著什麽不和諧的地方,自己對這兩人的懷疑也是從中而生的吧——但是,如果在這裏多管閑事的話,這麽一份好差事可能就會泡湯,所以現在還是不要惹雇主生氣為妙。


    如果說隻有這村子的收成比別的村好的話,的確會有山賊鼠輩盯上這裏。而且附近饑餓到無路可走的鄰村人也會化身暴徒來掠奪這裏吧。所以在收成之前,要做好防禦工作,這的確是他們的真實願望吧。


    他們之間陷入了沉默,馬車緩緩地駛到了村的中央,然後在一個較大的房屋前停了下來。門前站了一位白發蒼蒼的高個老人,他好像是在等待馬車的到來。


    “——感謝您移步本村,我是這個村的村長葛古納。”


    塔烏看了看自報了姓名的老人,和跟前的利卡魯多相比,明顯是有血緣關係的人。這麽想來,利卡魯多和波恩也長得有些相像。應該是親戚一類的吧,這個村莊還算是挺封閉的呢。


    “抱歉的很,我們村沒有旅店。所以隻能請您住在寒舍屋子裏。招待不周,也請見諒。”


    “嗯,隻要有飯吃有地方睡覺就沒問題了。”


    塔烏從行李架上下來,將為數不多的行李交給葛古納身邊的仆人,然後提出了要求。


    “首先,我想要掌握下這裏的地形。我打算在這裏附近巡視一圈,能否借我一匹馬?”


    這個要求應該是非常妥當的,但葛古納卻和波恩他們交換了眼神,這點也被塔烏看到了。


    “那麽,就由我來帶路——”


    塔烏打斷了利卡魯多的提議。


    “你剛剛駕車應該已經很累了。再說,這村子又沒有大到會讓入迷路的程度。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塔烏其實是想找一些關於這些家夥的秘密的線索。不知道葛古納是否察覺,但還是很爽快地命令下人把馬借給了他。


    “如果是這樣的話,請隨意使用吧。畢竟是個小村子。很快就能調查得很清楚吧。”


    但是,村長話鋒一轉,指著一個方向。順著他的手指,塔烏看見離村子有些距離的地方有個隆起的小山丘。在那頂上有個廢棄小屋一樣的很渺小的影子。


    “——隻有那個山丘,請決不要靠近。”


    “嗯?這又是為什麽?”


    從防衛角度來講,這個位置是建立了望台最好的地方,塔烏不由得多問了一句。


    “那是這個村莊的禁忌。不僅是今天,在您在這裏逗留的時間內,請不要踏入那個山丘。這一點無論如何請你答應我們。”


    “……”


    沒有剛見麵時的卑微,村長用很有力的語氣說著,塔烏隻能點頭答應了。


    說歡迎宴還是有些誇張的晚飯過後,塔烏很快就和村長討論起了關子村子防禦的事情。


    “先要在鎮上的武器店裏買弓和槍各十五柄。並召集能夠組成自警團的男性,鍛煉他們的基礎。”


    “弓和槍……啊。”


    對於外行來說,首先必需的不是實戰技巧的鍛煉,而是最能夠防身的“威脅”手段。如果隻準備這兩種武器的話,塔烏的方針就再明顯不過了。


    “現在所要練習的就是如何使用弓。瞄不中也沒關係,隻要射得遠就行了。”


    “……這樣的方針真的不要緊嗎?”


    “那些強盜隻會對沒有抵抗的獵物下手。如果知道是會有箭支從遠方射來的村莊,在那一刻他們肯定會夾著尾巴逃走的吧。如果能再準備一塊防禦壁就更好了。”


    “那麽,槍呢……”


    “如果真到了要用那種東西的時候,一切就都完蛋了——但是還是做好覺悟比較好。為了有氣勢,讓巡邏的人拿著這個也不能說毫無作用吧。”


    “……”


    村長看起來有些不安地沉默著,塔烏厭煩地撓著頭。


    “如果覺得箭射不準的話,不如直接買弩吧。弩和弓不一樣,就算外行人也能很快地學會使用。不過價格更高一點——”


    “我明白了。那我馬上就去準備。”


    看來對於這個村子的防備,村長過於操心了。對於這一點,塔烏又感到了不安。


    “我說啊,沒問題吧?買那麽多武器,領主也不會給好臉色看的吧。如果懷疑是謀反的可就不好了。”


    “這個我們會解決的。不需要你擔心。”


    演變成最糟糕的狀態,塔烏就變成了幫助農民武裝起義的煽動者,所以不能不管。不過現在還是小心翼翼地觀察動向為妙。萬一,被強盜襲擊之前,騎士團來視察的話,還是早早做好撤退準備為妙。


    “……其實並不用那麽擔心的。剛才我在附近轉了一圈,這裏的地勢適合防守,如果配置好的話就能用最少的人數來防禦。”


    塔烏指著桌上村子的略圖,一邊說明壁壘的配置。


    “東麵是斷崖,西麵是急流。這兩個方向隻要利用自然要塞就能守住。剩下就是南北兩麵的守備了——最後隻要守住糧食庫,那我們就贏了。所以有什麽來的話,就讓


    所有的人守護住這個區域就好了。”


    “不,這樣不太好吧。這樣一來就保護不了小丘了。”


    聽到村長提出異議,塔烏皺起了眉頭。


    “小丘?那個不吉利的小丘,你說的不能靠近的地方?”


    “是的。雖然糧食庫非常重要,但無論如何都要優先守住那個小丘。”


    “那裏到底有些什麽?我看上去也就一間小房子啊。”


    “那是庫房。那裏保存了村子裏非常重要的東西。如果那裏的東西被奪走了的話,我們就全完蛋了。”


    “……”


    突如其來,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不過現在不是問東問西的時候。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說到山丘的事,老村長就會表現得非常凶惡。


    說來,這庫房裏到底是什麽東西,其實和防備計劃無關。在這裏打聽來打聽去也沒有答案。所以還是要聽命行事。


    “……如果是這麽重要的東西的話,把整個寶貝搬到糧食庫裏不就得了嗎。或是在山丘上重新建一個糧食庫。”


    “不行,那寶物是……汙穢的東西,不能和糧食保存在一起,村裏人也不會同意的。”


    “喂……”


    那你想讓我怎麽辦?正當塔烏想要這麽問的時候,村長先開了口。


    “到了緊要關頭,就算放棄糧食庫也不要緊,保護小丘上的庫房是最優先的,請這麽確立防衛計劃吧。”


    每天的工作都如此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無聊。


    說是要在收獲期前建起壁壘,塔烏為此幹勁十足。他從附近的森林裏調配來木材,進程十分順利。應該說男女老少都對這件事抱有著極大的熱情,協調性強到超出了想象,這讓在一旁看著的塔烏心中湧起了不安和懷疑。


    結果,塔烏隻需要決定一下壁壘的位置,根本不用插手建造,可以專心於自警團的訓練。他手下的學生也個個精力旺盛,省了塔烏好多功夫。雖然還沒有排除自己必須親自投身戰鬥的危險性,但這麽順利的工作狀況,也並非他所不願意看到的。


    裏格斯村的村民,從老到小都對自己共同的富裕有著充分的危機意識。塔烏在村中這段日子裏,漸漸了解到這村裏的人的假想敵到底是什麽人——強盜的威脅什麽的不過是塔烏自己的猜測。裏格斯村真正警戒的是受饑餓煎熬而襲來的鄰村人。


    不過話說回來,村裏的人都被某種偏執的觀念禁錮了?——剛開始塔烏完全摸不著頭腦,但漸漸地卻能做出某種假設。


    假設,這村子不尋常的豐收,不是因為單純的好運,而是其他某種特別的條件造成的話?


    那麽,擔心這種“條件”被別人用武力奪走,所以才如此秘密地保護著吧?


    雖說是毫無根據的直覺,塔烏所能想到的,隻有村長口中的那樣禁忌,小山丘上的庫房。


    村裏的其他人乜一樣非常忌諱,大家的反應都是一樣的。大家都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應該說保持著一種畏懼心理。


    所以,隻要一有空,塔烏就會從借住房間的窗戶眺望小山丘上的庫房。然後,就這樣一晚上不睡覺地盯著那裏。終於,在月光中,他看到有人登上了禁忌山丘。


    這樣一來,好奇心就完全被點燃了。塔烏也抑製不住自己,行動了起來。他偷偷從村長家裏溜了出來,躲在一個能夠監視到山丘的地方,看著那個往返於村莊與庫房之間的人。


    經過幾天的觀察,他發現,那並不是一個特定的人,看來是村民們輪班來擔任這個義務的。而且,無論誰去那個地方都會有一個共同點,很顯然這就是任務的內容吧——所有人去的時候都會將麵包和幹肉裝在籠子裏,回來的時候籠子裏空空如也。


    村長以下的所有人都十分避諱這個禁忌,而且還是在村中最好的防禦點小山丘上的庫房……看來是某個人藏匿在那裏吧。


    為什麽會有想要打破禁忌,去裏麵一探究竟的心情呢?這種衝動的源頭,塔烏自己也解釋不清。


    不能有多餘的好奇心。這句話,對傭兵來說是不成文的規定。無論善惡,都不能窺視別人的秘密。這被看作是被雇傭者的信用問題,是他們絕對要遵守的鐵則。隻有與大義或倫理無關的事,才需要用金錢進行契約。就像是別人的行李,是決計不能打開蓋子窺探其中內容的。這就是雇傭兵絕對不能違背的鐵則。


    對村子的秘密抱有興趣,對塔烏沒有任何好處。這樣會惹雇主葛古納生氣,這麽好的工作的報酬也就落空了吧。而且自己觸碰村子裏的禁忌時被村民們發現的話,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會丟了性命。


    即便如此,還要為塔烏半夜偷偷上山的行為強加理由的話——那就是,塔烏對自己的未來毫不關心,甚至會被這種小小的好奇心慫恿,使天秤傾斜。


    雖然活得並沒有別人長,塔烏的內心早已對這種沒有目的、沒有未來、沒有出口的生活感到厭倦了。對他而言,這些村民們到底為什麽會如此懼怕,根深蒂固的偏執又是為什麽,是很能激起他惡作劇心理的新鮮事。


    深夜,塔烏算準了所有村民都睡下的時候,開始了行動。他的本職不是盜賊,但卻已經習慣了黑夜行動。他有萬全的信心,不讓人發現自己,然後,他到達了那個很有問題的庫房前麵。


    近看,這建築物更加寂寥更加荒蕪,是一座絕對的廢墟。任憑風吹雨打,最終就變成了如此橫垣斷壁的慘狀,實在看不出是正在使用的地方。也許是當初建造的時候非常注重防震,所以這裏根本沒有搖搖欲堅的感覺。


    原來如此,這裏不是房屋而是土倉房。沒有任何窗戶,隻有正麵的一個入口。除此以外的開口部位,就是接近房頂部位的探光口。


    厚重的門沒有上鎖,隻是用一個粗大的門閂封了起來。怎麽想都不是為了抵禦外來者,而是為了防止從裏麵被打開。想到這裏,塔烏就有些不寒而栗。


    有人把食物送到這裏,這裏麵就一定有人住。而且絕對是囚徒的待遇。這個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他,也沒有被給予外出的權利。


    這樣的某位罪人,一定是個相當危險的人物吧。即使這樣,對有護身短劍的塔烏而言,這樣的人應該還不足以畏懼。反倒是患有傳染病被隔離的情況更加可怕。說起來,村長堅決反對在這裏建立糧食倉庫呢——


    理性讓塔烏躊躇了,身體卻好像根本沒有思考一樣,已經開始行動了。他拿掉了門閂,打開了用煉鐵加固過的厚重木門。


    吱——的一聲巨響,門被打開了,裏麵隻有無盡的黑暗。


    塔烏集中精神,並沒有感覺到有人在裏麵。就算是在睡覺也應該能聽到呼吸聲,非常毛骨悚然。塔烏還是向裏踏了一步。剛開始有些猶豫,不過眼睛漸漸習慣了采光口傳來的微弱月光,能大致辨別出些輪廓。土庫房的裏麵要比想象中的狹小。也就是說牆壁是相當厚實的。不過話說回來,大致環顧了一下,沒有發現有東西存在啊。


    就在這時,深處的牆邊某樣東西發出了光芒。


    這讓他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塔烏下意識將手伸向了腰間的短劍。剛才一瞬間所看到的,明顯是一雙眼睛,而且是獸的眼睛。在月光下會亮著金色光芒的雙眼,絕對不會是人類的眼睛。


    雖然看起來並不像是會馬上攻擊過來,但打開門時沒感覺到的視線壓力,現在越發明顯了起來。沒有吐息,沒有動作,那東西隻是一直在庫房深處看著塔烏。


    塔烏因為不知道對方的實態而緊張。


    “——有什麽事嗎?”


    對方竟突然問出一句人話,塔烏瞠目結舌地陷入混亂。


    就在剛才,塔烏還認定“那東西”是獸。但他偏偏發出了少年般通透颯爽的聲音,好像看


    穿了塔烏的困惑。


    “啊啊,抱歉。你看不見我啊——那現在呢?”


    他接著說,倉庫裏洋溢起了柔和的光芒。


    “好久沒有人這麽晚來了,都忘記你們的眼睛很難適應黑暗了。”


    就好像是螢火蟲堆誤闖了進來一樣的光芒,無論哪裏都看不到可以稱之為光源的東西。但在為此吃驚之前,塔烏被好不容易才看清的聲音的主人的樣貌奪去了注意力。


    倉庫深處的牆壁上靠著的,是一位一眼看去會誤以為是少女的纖細少年。看上去還遠沒到擁有堅強性格的年齡,卻表現出一種安穩泰然的老成氛圍。這讓塔烏打消了他年幼的印象。蒼白的膚色、偏瘦的身軀讓他看起來十分脆弱,不過也沒有那種病怏怏的感覺。


    他身上穿的東西已經不能說是衣服了,隻是包裹著身體的破破爛爛的布而已。就好像乞丐一樣的打扮,但卻不會讓人有厭惡和憐憫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那樣的美貌吧。肆意生長的頭發不曾梳理過,看起來卻像頂級絹絲一樣柔軟,十分妖豔。


    “你是……什麽人?”


    塔烏終於發問了,不過這好像讓少年稍稍皺了皺眉。


    “會問這樣的問題……也就是說,你不是這裏的住民?”


    “這——嗯,是的。”


    塔烏姑且判斷他沒有敵意沒有危險,終於放鬆了肩膀的力量,放下了摸著腰際短刀的手。


    “嗯,還真是意外啊。村裏的人竟然會讓外人來見我。”


    “我沒有征得他們的同意。是偷偷進來的。”


    少年像是要責問一樣把眼睛眯成了線:


    “你最好不要告訴他們你來過這裏。否則你肯定會有事的。’


    “恩,果然。不過一開始我就有所覺悟了。”


    塔烏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少年看著他,也許覺得很有趣,微笑了出來。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呢。明知道危險,還特意跑到這種地方來?”


    “村中的人們都很懼怕這個地方,反而更讓人在意——比起糧食庫,村裏人覺得保護你更優先啊。”


    到底是哪裏來的貴人,當塔烏正打算這麽繼續問的時候他沒有再說下去。在這如同廢墟的庫房裏,不給什麽正常的衣服穿還囚禁在這裏,絕對不會是貴人的待遇吧。是最優先保護對象,但竟然受到如此冷遇,實在讓人費解。


    “對他們來說,如果我被別的村子搶去了的話,他們也就完蛋了。所以即使糧食庫空了,隻要有我在這裏,麥田的麥穗就會馬上成熟。”


    “……隻有這個村子的令人恐懼的豐收,也就是說……是你幹的?”


    雖然讓人無法聯想,但畢竟有不用蠟燭就讓房間亮起來的怪異現象,所以也不需要講什麽條理吧。的確有傳聞說有這種超越人知的東西存在,塔烏在流浪生活中聽到過不止一次。


    “你是,那個麽?魔法使什麽的?”


    “魔法使啊……”


    少年像在感受這個詞語的語感般歪著頭,然後搖了搖頭。


    “利用我的是村裏的人,所以他們才是‘魔法使’吧。而我,充其量就是個魔法吧。”


    “這不是你所期望的嗎?”


    “不是。我什麽都沒有做,但我呆在這裏就會招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能讓土地變得濕潤,草木變得有活力。”


    “……原來如此。”


    雖然是讓人吃驚的話題,但心中的謎團總算解開了。也就是說,少年是裏格斯村中近似豐收神的存在。要說他的存在是否真的與村子的繁榮有關,對大眾來說實在是令人難以信服,但村民們卻堅信不疑,這就是現在的事實。


    但是,這樣一來少年應該被奉為聖者啊。為什麽村裏人會用避諱的視線看向這個山丘?並不是做給外鄉人的塔烏看得。無論怎麽著,少年都不像是被崇拜,而是被忌諱才被監禁在這裏的。


    “村裏的人,不感謝你嗎?”


    “感謝?”


    就好像這個問題本身就很難理解一樣,少年反問:


    “為什麽他們要感謝我?”


    “……不,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別的村因為收成不好,都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了。這裏卻因為你而有著源源不斷的口糧,當然要感謝你啦。”


    “我不是說了嗎?我隻是在這裏而已,是土地自己擅自變得肥沃。不是我出於好意為他們做的,所以他們根本不需要感謝我。”


    “不,雖然是這樣……”


    少年先將這段牛頭不對馬嘴的問答繼續了下去。


    “而且,我在這個村裏,帶來的不僅是好處。”


    “誒?”


    “我所招致的東西,並不都是對人類有益的。雖然這裏的收成會好很多,但相對的是家畜會變得畸形,還會得奇怪的病,孩子們也都毫無例外地被惡魔折磨,所以他們接受我也是做出了犧牲的。”


    “……你,覺得現在這樣就好了嗎?”


    塔烏忍不住問了這個問題。少年回答的語氣,根本不像是人類的囚徒所會說的,沒有任何憤怒與不滿的回答。


    但是麵對塔烏的問題,少年終於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一副吃驚的表情。


    “你還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啊……別的地方的人都會和你有同樣的想法嗎?”


    “啊?”


    塔烏也因為對方的反應超出了自己的理解範圍,對這段沒有焦點的問答開始覺得混亂了。


    “那麽,為什麽能對自己的存在抱有‘善’與‘惡,的價值觀?而不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呢。”


    這家夥,看來很久沒有接受陽光照耀了——這讓塔烏吃驚不小。


    “你是傻子嗎?被關在在這種地方,還被人這樣利用,你不覺得自己的境遇很淒慘嗎?”


    “……”


    少年懷抱著雙手,好像被問了奇怪複雜的問題而在苦思冥想一樣。焦急的塔烏又問:  “你沒想過要逃離這裏嗎?”


    “逃離這裏?逃到哪裏去?”


    “別的地方啊!穿的好看的衣服,吃喜歡吃的東西吃到飽,十分自由地活著,難道你不想這樣嗎!”


    “為什麽我要這麽想?”


    “因為利用你的那些家夥就做著這種事!”


    為什麽語氣會如此粗暴,塔烏自己也不理解。總之少年的回答就像是不斷在惹他生氣似的。


    “聽好了,這個村裏的家夥,在別的村子用路邊的雜草熬粥的時候,還把糧食存到腐爛。而且為了防止別的村看得眼紅來搶奪,竟然買了用金絲做的弩。但看看他們是怎麽對你的?這裏沒有床沒有被子!你最後一次吃熱騰騰的東西是什麽時候?酒呢?砂糖點心呢?村裏家夥每晚餐桌土的東西,你都沒有吃到啊!”


    塔烏激動著,少年隻是聳聳肩。


    “你是要我學習村裏的人嗎?”


    “你不羨慕嗎?難道你覺得在這種狹小陰森的庫房裏更好嗎?”


    “我根本不能理解這種比較的意義。說到底我們還是兩種生物啊。”


    少年的話裏沒有諷刺的口吻,隻是非常平淡地這麽說著。這種毫無掩飾的口吻,讓塔烏呆滯了好久,然後產生了一個疑問——這個少年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籠中生活的?他到底和世事隔絕了多久了?


    “當然……一樣啦。你也是人類吧。”


    “不。村裏的人和我差得太多了。我們相同的隻有手指的數量、手腳的數量、還有頭部的位置。如果把它們定義為人類的話,我絕對是不一樣的東西吧。”


    “……”


    果然,這個少年有些精神異常。察覺這點的時候,塔烏已經完全放棄與他繼續交流了。


    “你真的覺得不出去也不要緊嗎?”


    “嗯。沒什麽的。”


    “……你可不要後悔了,仔細考慮一下吧。門口的栓我就不鎖咯。”


    “不,還是還原比較好。否則你來這裏的事會暴露的。”


    比起自己的自由,更擔心別人的安全的少年的奇異思考方式,塔烏震驚地隻能歎氣。


    “這是你要擔心的事嗎?”


    “嗯。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和村裏的人保持好關係。你還要再逗留一段吧。”


    “嗯。”


    “那有機會能不能來和我說說話?今天晚上真是太有趣了。我想再多了解一些。”


    “……”


    和腦子有問題的非常穿越的少年交流,還要偷偷摸摸,避開別人。這麽大的風險,是絕對不值的,但塔烏進入士庫房的同時,就已經脫離了正常判斷。而且被要求再來訪的時候,塔烏也沒有覺得不爽。


    “……也罷,看我心情吧。”


    “嗯嗯。我期待著哦。”


    他留下了對庫房外毫無興趣的少年,離開了庫房,並將門上的門閂還原了。為了不讓別人發現,再次慎重地確認了之後才回到了村長家。


    結果,塔烏每晚都會跑去見被囚禁的少年,並和他交談,沒有一晚落下。


    雖然少年口中滿是奇言怪語,但並不是支離破碎的胡言,在某種方麵還是很符合情理的。交流很多之後,塔烏發現少年並不是腦子壞了,而是因其特異的出身,讓他的思路偏離了正規。


    據說,他在出生之後不久就被關在了這裏。


    他沒有關於雙親的記憶。曾問過村子裏的人,他們每次回答都不同,而且沒有一令是能令人信服的。例如從森林裏撿來的,狗生下來的之類,不過不是以正常形態生下來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塔烏打從心底驚訝的是,少年所具備的異常能力,毫無疑問是真的。


    沒有任何光源就能驅散庫房中黑暗的光,手不用碰就能讓碗裏的水沸騰,還能將幹草變成剛摘下來的水嫩鮮活的草。少年在塔烏每次來訪的時候,都會為他表演根本無法解釋的讓人驚奇的技藝。無論怎麽檢查,都發現不了其中有什麽機關,隻有這一點塔烏是真心接受了。所以,這個村子裏豐收盛況的奇跡,如果說是少年的力量造成的,現在的塔烏已經不可能一笑了之了。


    少年並不是在什麽地方學會這種力量的,而是從小就能夠很天真地隨意使用。因此招致了村民們的畏懼,才落得被幽禁的下場,過了很久很久,少年也終於能理解了。


    之後,少年被剝奪了所有正常人所應有的權利,隻能在庫房裏望著天花板和牆壁度日。所以才覺得自己不是人類啊。就算是每天在戰場上過著非殺即死生活的塔烏也有著自己的意識和生存的意念,而且也會有一些交往時間非常短的朋友們。雖說算不上是青春一類的,但絕對比庫房中的少年要好得多。


    讓人意外的是,雖然與外界隔絕,但少年卻異常的博學。植物的種類的、動物的習性、雷、海潮各種氣候的組合等,明明他未曾見到過世界,卻擁有讓塔烏乍舌的知識。


    問他為什麽會知道這些,他若無其事地回答“有人告訴我的”。


    “我說過有各式各樣的東西會接近我吧?無聊的時候我就會傾聽‘他們’的聲音。有時候能聽到很多有趣的事呢。


    如果這話從靈媒師口中說出,塔烏肯定會不屑一顧。但這個異樣的少年說出的,不知為什麽覺得十分可信。


    “但是‘他們’卻從不告訴我關於人類的事,所以對我來說,你們才是最不能理解的謎一般的存在。”


    “不過確實……人類也有形形色色的啊。”


    隻了解戰場的塔烏,卻也不得不認同這一點。


    “好人和壞人。狡猾的人和愚蠢的人。有禽獸不如的人,也有會為別人獻出生命的聖人君子。總之有著千差萬別,所以啊……”


    塔烏看著對方的反應,決定繼續說下去。


    “就算手腳的數量、手指的數量相同還有頭都長在上邊——就算都是這樣,人類絕對都是不同的。包括你,也是。”


    “也有樹葉形狀的蟲,不熊用軀體來描述本質啊。”


    “蟲和葉子不能交流吧。但在這一點上,我和你不是像這樣在說著話嗎?”


    先不說說話內容,含義上不知道是否互相理解,塔烏卻能夠繼續這樣說下去。


    “你也是人類。隻不過不被這個村子裏的人當人類來對待而已。身處的環境是十分重要的。被鎖在狗屋裏,那麽那個人也會變成狗。”


    “……”


    少年沒有點頭沒有回答,隻是沉默著,最終甚至都不能判斷他是不是聽了塔烏的話。但塔烏決定,今天一定要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你如果‘不是人類’,那也是因為你被關在這種地方。根本不是因為你擁有什麽非人的力量。”


    “……為什麽要對我說這種話?”


    少年的聲音依舊沒有抑揚頓挫,根本無法知道他心中的感情,即便如此塔烏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你啊,之前問過我吧。  ‘為什麽能判斷自己是善是惡’——當然能啊。因為這是自己決定,自己取舍的。並不是單純地被動接受這種存在方式。”


    少年之前還看著空中的虛無縹緲的視線,現在直直地看向了塔烏。他的眼神中沒有威壓感,過分透徹,好像什麽謊言與掩飾都能被看穿的感覺。


    “那麽你是想殺人才去當傭兵的嗎?你現在所選擇的生活方式是善嗎?”


    “……”


    塔烏沒有能反駁的話。


    雖然說得非常得意,但反省一下自己,塔烏的人生也稱不上光彩。他一出生就被丟在了戰場上,隻會戰鬥技術,也隻能靠這個生存下去,根本沒考慮過這件事的是非對錯——自己對自己說根本沒有考慮的意義,心靈也就這樣麻痹了。


    就像眼前這個被關在庫房裏的少年一樣,塔烏被傭兵生活囚禁住了。


    “你叫我離開這個庫房,過別的生活,那又能改變什麽呢?我無論去哪裏肯定都會被畏懼,被疏遠,甚至被利用。就像你,無論去哪裏都會永遠拿著劍,對吧——這樣的說明,你能接受嗎?”


    塔烏沒有點頭,這種道理他當然知道,但塔烏心中卻依舊不能認同。


    “……我同意這的確是毫無意義的。但是啊,就算我做不到,有些事別人也是能做到。應該說我希望別人能做到。”


    自己這麽說了之後,塔烏才發現自己所講述的是毫無掩飾的心情,他一直不敢正視的感情。


    “生存方式當然有善惡。這點沒錯……因為,我至今為止的生存方式,很明顯可以斷言是‘惡’。”


    無論對誰都說不出口的話語,此時塔烏垂著眼訴說著。少年沒有回答。最終耐不住沉默,塔烏有些畏縮地抬起了視線。他看到的是少年一如既往的感歎表情。


    “……你,越發的不可思議,越發的有趣了呢。”


    少年露出非常佩服的神包,就好像小孩子看到了多姿多彩的魔術一樣。


    “否定,其實就是為逃避肯定所準備的概念。但如果因為沒有‘善’就斷定某事是‘惡’的話,那也實在太無謀了。要向這種看不見前方道路的鋼絲上踏出一步,是多麽讓人欽佩的勇氣啊。”


    “……雖然不是很明白?也就是說我是白癡?”


    “也許吧。但是和你交流之後,我覺得愚蠢不一定是壞事。”


    “……”


    塔烏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一副很不釋然的樣子。少年微笑著看著他。雖然是很細微的笑容,但這是他


    第一次見到少年露出與他年齡相符的天真無邪的表情。


    “總之,人類的存在是多種多樣的——這點我認同,你和村裏的家夥明顯不一樣。但如果雙方都算是‘人類’的話……原來如此,人類這個詞比我想象的意義要深遠得多。”


    ——聽說了嗎?卡農說的事情。他說看見那個傭兵從庫房裏出來——


    ——嗯,沒錯。昨天晚上,而且是大半夜的時候,那家夥不在房裏——


    ——被知道了嗎——


    ——嗯,被外人知道了。不能放著不管——


    ——殺了他吧——


    ——殺了吧。但是,應該怎麽做?


    ——連澤  倫都輸給他了。那家夥很強啊,他反擊的話肯定會有人受傷的——


    ——下毒吧。晚飯和我們一起吃,有些困難,早飯讓他比我們都晚吃,這樣就有機會了——


    ——好。什麽時候下手?——


    ——事不宜遲就明天。用毒蘑菇。趁他吐的時候用槍刺死他。那樣就簡單了——


    討論陰謀也未免太大意了吧——塔烏靠在村長家中庭的牆壁上歎著氣。


    他們大概以為食堂是離塔烏借宿的地方最遠、最適合密談的地方吧,但全部被窗外的塔烏聽見了。


    利卡魯多以外的村內要員都變了臉色來找村長的時候,塔烏已經察覺到是不是自己的行蹤暴露了,於是就偷偷離開了自己的房間潛入中庭,結果村民們的計劃全被他聽見了。


    其實早就有預感了。昨天晚上在把庫房的門閂放回去的時候,就感覺到人的視線。雖然自己不可能樂觀地認為是錯覺。但畢竟每晚都這樣,遲早是要被發現的。現在他心中比起失態和懊悔,更有一種“終於來了啊”的非常冷靜的心情。


    雖然打破了村中的禁忌是塔烏不好,但也不用殺了他吧。塔烏心中除了驚訝的情感,其實並沒有什麽怨恨的心思。總之,對村長和裏格斯村的其他人,隻能說他們太小看傭兵的生存能力了,請節哀吧。


    好了,如果再這樣安穩地在村子裏呆下去的話,塔烏的命運到明天也就到頭了。當然現在隻有逃了,自己在自警團中費了不少功夫,有幾個人用弓還是很不錯的。為了不讓自己被背後射箭,趁著夜色濃重逃走是最好的方針。


    應該說,塔烏正在煩惱的是今天最後一次去土庫房應該和那個少年說些什麽。


    “——就是這樣,所以我決定把你擄走。”


    少年沉默地聽完整件事的經過,等聽到塔烏總結性的宣言時,終於皺了下眉。


    “那結果,這個村子會變成怎樣,你應該知道吧?”


    “嗯。我沒理由同情這些要殺了我的家夥。”


    塔烏毫不慚愧地說著,少年有些無奈地歎著氣。


    “說到底讓他們生氣的不是你嗎,你明顯是加害者一方的啊……”


    “竟然這麽大意雇了一個壞人的家夥們,真是運氣不好啊。”


    “運氣這種東西,還真是好借口呢。”


    對村子來說生死存亡的問題,少年說得好像是別人的事一樣,十分悠閑。他對這個村子的感情不是惡意也絕非好意,雖說被幽禁應該會萌生恨意,但說到底,他對這個村子根本不抱有任何關心。


    “那麽,你打算怎麽辦?用武力帶我走嗎?”


    “如果你反抗的話,我會的。”


    “抵抗的話,你能放我一馬嗎?”


    “這也要看你怎麽反抗了。”


    少年不說話,開始仰望天空。塔烏雖然這麽說,但他並不會真的做出粗魯的事。如果少年真的不想從這裏出去的話,如果他拒絕的話,他已經決定那個時候就留下少年獨自一人離開了。


    “……昨天晚上,你回去之後,我也一直在思考。關於生存方式的‘善惡’。”


    “……”


    “我沒有作為一個人類的自覺是因為沒有受到人類的待遇,你是這麽說的。但是啊,歸根到底是更加根本的問題。且不提善惡——被關在狹小的地方的我,什麽都沒有做就這樣呆著的我,到底生存過嗎?”


    活著的屍體,可以說就是少年現在的境遇吧。接收著麵包和幹肉這類食物,為村莊帶來豐收與厄運的被忌諱的存在。這個庫房就是祭司的寺廟。塔烏點頭之後,否定道:


    “但是你也在呼吸,你的心髒也在跳動。你現在這種失去了‘生’的狀態,果然是‘惡’的境遇啊。”


    “否定自己,然後連他人也一起否定了嗎?”


    少年這麽反問道,塔烏毫無畏懼地點頭說“是的”。


    “我之後想過了。的確我不知道什麽叫‘善的生存方式,但我能去探索追求它——也就是消除法。隻要單方麵毀掉‘惡的生存方式,,到最後肯定就是正確的。


    所以現在要做的就是行動起來,改變你的生存方式。接下來要開始的尋找之旅,就是第一步。”


    “你真是自說白話啊。不過這就是你的優點吧。”


    少年有些責怪地苦笑著,然後他一臉認真地說:


    “……因為我在這個庫房裏,所以我已經放棄生存、放棄了直麵自己的生存方式。但出去之後就不能這樣了。我會不斷地問,不斷地選擇,不斷地挑戰。最終我會找到答案——我到底是‘脫離了的’人類,還是從‘人類’中脫離出來了。”


    “你害怕嗎?”


    “也許吧。畢竟是十分困難的事。說實話我覺得自己不一定能應付過來。”


    “那就讓我來幫你吧。”


    塔烏想也沒想,說出了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話語,向少年保證道。


    “我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就陪你去尋找吧。雖然沒有目標的生活方式或許不能稱之為‘善的生存方式’,但當一下向導這種小事我還是能做到的。”


    “真是親切的拐子啊。”


    少年爽朗地笑了笑,從地上了站起來——這就是作為即將啟程的他的準備動作了。


    摸黑的逃亡異常成功,沒有被任何人阻止。二人非常順利地逃出了裏格斯村莊,來到了一個人也沒有的深夜中的草原。


    這是一個雲層很厚的漆黑之夜,正適合悄然走路。塔烏訓練的治安少年團現在每天都有人當值,但沒有一個人發現到有異常,而且本來教導他們巡查路線的人就是塔烏。想要知道什麽時候監視人手不足是毫不用費事的。


    “對了……我想我們以後一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


    “嗯?”


    “那時候,我要怎麽區別你和其他人?”


    麵對奇妙得不知如何判斷其意圖的提問,塔烏現在才想起來,二人居然還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塔烏,你呢?”


    “名字嗎……”


    與這個概念無緣很久了的少年,像是要回憶很久以前的事一樣把手指抵在了額頭上。


    “……的確在很久以前,我感覺曾經被叫作琦亞。”


    “琦亞嗎?”


    “……是不是很奇怪?”


    “讀音還蠻響亮的,也不是那種有多餘意思的詞語……不是很好嗎?你被這麽叫也不覺得討厭不是嗎?琦亞。”


    “嗬嗬嗬……”


    不知道少年覺得哪裏不對勁,像被人搔癢一樣笑得表情崩壞了。


    “被人叫名字真是奇怪的感覺——是嗎,我以後就是‘琦亞’了嗎。”


    一定是因為在裏格斯村莊倉庫裏的時候,就連和別人對話也很少有吧。如果塔烏扔下他一個人逃走了,之後一定會陷人自責之中。所以塔烏再次為這個少年——琦亞答應與他同行感到安心。


    “可以休息一下嗎?”


    突然琦亞停住了腳步,一臉痛苦地彎下了腰。也難怪,他被囚禁了這麽久,突然走了這麽遠的路,體力肯定是應付不了的。


    “啊,到了這裏應該沒有人會追上來了——抱歉,我不夠細心。”


    “沒事,我不是累了……隻是因為很久沒有感受過這麽多草的氣息了。似乎有點,還不是太習慣外麵的世界。”


    琦亞重複著淺淺的呼吸,喉嚨有喘鳴的聲音,就像被打撈上岸的魚一樣。


    “……雖然不太清楚是怎麽回事。總之你先試試深呼吸吧,不是用胸膛而是用肚子呼吸。”


    “……大口的吸氣,再呼氣……是嗎?”


    琦亞蒼白著臉點了下頭,然後不知出於什麽目的把呼吸停住了,伸著腰舉起雙手,臉往天的方向高高揚起。


    “……喂?”


    “可能會有點嚇到你,但並不危險。不用——擔心——”


    琦亞把臉放下一半,說著——一陣強烈的旋風,把整個草原的草吹向反方向。


    “!?  ”


    不曾料到的塔烏馬上護著了臉。本以為是龍卷風的前兆而感到緊張,但卻是很微妙的感覺。風並不是從任何一處來,隻是圍著站立的琦亞為中心打轉。


    颯颯作響的風畫著螺旋,往天空中飛舞而去。塔烏一直瞪大眼睛看著卷風消失為止。風攪拌著壓得很低的雲層,在以猛烈的氣勢天空中開了一個大洞,消失不見了。


    然後,天空宛如被掀開了簾幕一樣,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在閃耀。像這般令人目眩的星空,塔烏自出生以來都從沒有看過。夜晚的天體迫近大地,就像要從塔烏的頭上傾瀉而下一樣。


    “……啊……”


    不對,不是錯覺。的確星光變成一束光亮,傾瀉了下來——被琦亞伸開了雙手的懷中吸取進去。


    “……啊啊……大世界裏的新鮮魔力果然舒服啊……”


    琦亞陶然的說著,閉著眼睛讓全身沐浴在星光中。現在星光不但在琦亞身上,還從他的腳下畫著波紋狀,向西周擴散開去,草原所見之處全都被浸透了。


    起伏的草叢和緩緩起舞的金花蟲,現在都籠罩著一層朦朧的星光。宛如以大地為生的所有生命都用肉眼能看到的形式溢滿出來一樣——安靜夜晚裏的草原,顯得異常通透和閃耀。


    過於驚訝迷失了語言的塔烏看看自己的雙手,他也像花草和尾蟲一樣被柔軟的光包圍著。輕握拳頭,手上的微光粒化成光沫飛散開去。被眼前的美景所打動,塔烏回過神來時,眼淚已悄然從臉上流了下來。


    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美景。而且是在一個經常被無視,毫無特別的地方。就因為琦亞展開了雙臂,竟改變了一切。


    於是塔烏得到了啟示——這裏的驚異和感動肯定隻是世界的其中之一。


    昨天為止的他,對一切都還感到厭惡。到哪裏都要屈服於同樣的戰場,一成不變的生與死。受困於永無止境的死和恐怖的人生囚籠,對任何事都不抱有希望。


    但是,不對。這個世界中還隱藏著沒見過的,甚至想都沒有想過的驚喜與喜悅。如此平凡的夜晚草原也會有被光輝包圍的神奇瞬間。那麽在山河、沙漠、太陽、雨水、冰雪的盡頭,到底又會有什麽隱藏著呢?


    塔烏防話要做琦亞的向導。本以為是自己把這個少年從囚籠中救了出來。但實際上,其實是琦亞救了塔烏,並給予了塔烏前進的方向。喪失生存意義的流浪狗一樣的雇傭兵,被如此眩目的景觀沐浴之後,現在,有了新的人生。


    “……這樣就可以了。終於能和戶外的空氣同調了。嗯,好像重生了一樣呢。”


    “……對啊。”


    塔烏輕聲說道,現在的他這樣的回答都用盡了氣力。為了不讓琦亞覺得凝重,偷偷用手背擦幹了眼淚。


    “那麽接下來,塔烏。我們要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啊啊……不管你要去哪裏我都會奉陪的。”


    用嘶啞的聲音說著湧上來的想法,全身發抖。


    塔烏像是能預見未來一樣,確信不疑。隻要和琦亞一起,無論是哪裏都能到達。不管是多麽遙遠的彼方。


    第一次有胸口翻滾的感覺,他此生都不會忘記這個夜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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