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拉克——


    全大陸所有教會的總部所在地,北方之都。現在正包圍在雨勢中。


    雨珠不間斷地從黑暗的夜空中落下。抬頭看去,水滴的軌跡呈放射線狀伸展開來。城市的夜晚很昏暗。雨點在昏暗的夜幕中刻畫出一道道灰色的印痕。


    冰冷的雨水猛烈地敲打在臉上,她孤身一人,一動不動地站著。


    夜晚的道路向前筆直延伸,仿佛一直連接著黎明。就算那是終點,現在也完全看不到。黎明是一道遙遠的終點,既等得人望眼欲穿——又讓人覺得不會這麽簡單到來。


    由於昨天發布的戒嚴令,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下這麽大的雨,也不會有好事者出來走動。雨水衝刷了一直彌漫在這條街上的沙塵,無論是建築物,還是道路都是一片泥濘。


    (我見識過,真正強大的力量……)


    她喃喃自語,抬頭看著受雨水洗滌的街道。


    (曾經,大陸最強的黑魔術士是我的老師——我也成了一位最強的魔術士。接著,我也見識了完全不在一個等級的,龍種族的壓倒性力量。但是…)


    她諷刺性地歪起嘴角。


    眺望著一望無際的黢黑街道,除了雨聲以外什麽都沒有,無人的石頭城市。高大的屋頂根本不把粗重的雨滴放在眼裏,傲然挺立,俯視著這座城市。


    徹底和外圍的貧民區不同,這座城市中樞的神殿街讓她回憶起自己的城市,黑魔術士的街道,塔夫雷姆市。與之相比,這裏的整齊劃一和豪華奢侈並不在其之下。置身在這條恬靜,平和的街區景色中,就算自己的力量再如何強大——哪怕能橫掃目光所及的所有建築物,也無法摧毀這座“城市”所有的一切。


    如果能做到的話,整個人都會不正常。


    (沒錯……到頭來,那就是最強的力量……)


    和那種的相比,所有的力量都不值一提。


    她開始在雨中行走。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看不見月亮,所以不知道確切的時間。


    她身穿漆黑的戰鬥服,手上提著一柄寬大的劍,用最標準的步伐向前走。劍收在簡樸的皮質劍鞘裏,比標準長度還要長,和配備在戰馬上的武器不相上下。如同擺設用的劍一般,劍上有許多裝飾。最顯眼的是劍柄上的月與魔物的紋章。


    她身高不算低,即使如此劍也比她更長,光是刀身就有一百厘米以上。


    雨水順著貼在臉上的黑發流下來,被她用左手抹掉了——她繃緊臉,或者說,把感情從臉上抹去。任何一點點思緒在她看來都是感傷。


    在她前進的方向,有一座特別巨大的黑色建築物,像墓標一樣煞風景的巨大神殿。這就是基姆拉克教會真正的中樞,世界之樹神殿。


    從遙遠的古代——一直持續到永遠的神話。傳說中,在一處被稱作世界之樹的神之世界裏,住著受基姆拉克信徒崇拜的命運三女神。自所有的生命誕生起便存在,她們編織出所有的命運,像撒網一樣投射出去。也有人把她們叫做魔女——隻不過在將之尊為國教的基姆拉克教會麵前,會說得很小聲。


    主管命運的三位女神。或者說是魔女。


    眾神的世界,世界之樹。


    被冠以這個名稱的神殿,如今正淹沒在雨中。


    不需要像神話那樣悠遠的曆史,光是在這座大陸的漫長歲月中,這座神殿就已經飽嚐了無數的雨露風霜。在生死循環的人類曆史中,在這條街上出生的所有人肯定都有眺望過這座神殿。


    就算是沒有出生在這裏的人,或許也在睡夢中見過它的身姿。


    她——阿莎莉再一次停下腳步。其實自從離開那間秘密居所到現在,她就不停地在重複這個動作。


    她停下來,看著靴子的腳尖將泥水的流勢阻斷,她輕輕自言自語。


    (……結果,我要做的事,或許是向那強大的力量宣戰也說不定……)


    但是她知道,曾經也有一個人做過同樣的事情。


    (老師——在十年前,也站在這裏過。肯定……)


    她明知是自身的妄想,但是心中非常確信。


    (查爾德曼·帕達菲爾德教師,不,暗殺者查爾德曼,肯定也是通過這條路,走向那個神殿的,我很清楚……)


    她抬起頭。神殿就在那裏,在夜空中傲然挺立著一座黑影。


    必須要去。不去的話就永遠無法理解老師的事情,她在心中確信。


    繼續向前走。這一次不會再作停留。黎明總會到來。目的地也必然會到達。


    (如果,能理解的話——)


    她在心中默念著。


    (是不是就能,原諒我做過的事呢,老師……)


    天魔魔女努力地控製自己收緊臉頰。


    不這樣做的話,她怕自己會哭出來。


    ◆ ◇ ◆ ◇ ◆


    “到底是怎麽回事!?”在嗆人的惡臭中好不容易擠出的話,就隻有這一句。


    堆積如山的白骨,還有猛烈的惡臭,這就表示說,這裏不僅僅隻有人骨。到處都能看到還保持著人類形狀的腐爛屍骸。屍體的種類各種各樣,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仔細觀察的話,能看出眼前這座數米高的小山並不全都是人類白骨。也就是說,白骨就這樣被堆棄在瓦礫形成的山上。


    嘔吐感和恐懼,兩者都是差不多的感覺,奧芬覺得這兩種感覺正在同時撕咬著自己。


    “這、這裏是屍體堆放處嗎?”馬吉克說,他就像字麵意思一樣兩眼不停地轉圈。


    奧芬塌著眼睛說:“就算是的話,這裏根本感覺不到任何該有周到細致和莊重感。”


    他發現腳下的黃塵中混有白色的石灰狀粉末。這似乎是骨頭風化形成的粉末,如果真的是這樣,這裏的屍體有的已經很有年頭了。


    地上的白骨基本都是碎的碎,壞的壞,很不完整。


    “……看來全都是從那裏落下來的。”他抬頭說道。開在地道天花板的的那個洞,仔細一看根本不是龜裂的形狀,而是人工開鑿的四方形,“說不定是處理屍體的垃圾場。”


    “……我想應該不會把屍體像垃圾一樣處理才對吧……”捏著鼻子的馬吉克發出一陣鼻音。


    就算你這麽說——奧芬不想換氣,所以在心裏做回應。他看了看克麗奧,不如說是雷奇,正在慢慢地開始攀爬那座瓦礫堆成的山。確實,隻要爬上斷層的話,就可以鑽進天花板上的那個洞裏去……


    可情況並不是這樣,在雷奇注視過天花板上的洞之後,突然毫無征兆地——克麗奧和雷奇的身影都消失了。


    “它轉移了!”奧芬喊著,奔向克麗奧剛才站著的地方。深淵之龍種族的魔術是通過視線做媒介,可以將施術者轉移到任何視線所及的範圍。如果夜視能力好的話,看到的視界可能與人類不同。


    奧芬踩在瓦礫上——強行無視掉腳下和白骨不同的軟塌塌的綿柔觸感——向天花板的洞看過去。


    洞開在天花板的角落,並不是完全的角落,向內大約四五米左右的位置。可能看不太清楚,洞是斜著的。克麗奧的影子倒映出來,擋住一點光線。雷奇和她一起轉移到了洞的入口位置。


    “怎,怎麽辦啊……?”馬吉克跟在後麵,不知所措。


    “還能怎麽辦……”奧芬撓撓頭,因為臭氣的原因頭痛越來越劇烈,甚至都覺得無所謂了,“隻


    能爬上那個斷層……看看了,雖然我不想去。”說完指了指崩塌的牆麵。


    地道像是發生了巨大的地麵滑坡一樣崩塌。把地道想象成直筒的話,就好比是從中間斷開,彼此錯位地卡在一起一樣。周圍成堆的瓦礫大概也是因這個原因造成的。具體為什麽會這樣不清楚,裂開的式樣剛好是一個斜麵,也正好形成了落腳點。隻要從瓦礫上輕輕一跳,就能到達最近的落腳點。


    天花板上的洞也是順著裂開的縫隙擴大後形成的,隻要登上斷層就可以到達——隻不過有一個問題。


    馬吉克說:“要想爬進那個洞裏,必須要貼在天花板上移動五米才行啊。”


    “…………”聽到自己的學生做出如此準確完美的推斷,奧芬根本無心誇獎他。


    就像剛才所說,洞口並不是緊貼著地道牆壁,而是向內錯開了一點距離。也就是正如馬吉克所說——如果不能像個蜘蛛一樣在天花板上爬行的話,是進不了那個洞的。


    (……這種距離的話……將重力中和,在空中飄浮也不是不可以。)


    他抱起胳膊,內心開始思考,但想不出什麽答案。


    能說的也隻有一句——


    “總之先上吧。”


    “……有什麽,好的方法嗎?”馬吉克帶著期待的神色問道。


    奧芬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沒有。我想隻要能離天花板近一點的話——”他指了指周圍,並開始朝斷層的方向走去,“就能遠離這些東西了。”


    “……說的也是。”馬吉克表示同意,他害怕地看了看散落在周圍的白骨和屍體。


    於是他們開始攀爬斜坡一樣的斷層。


    斜坡比想象中還要難爬。爬了十幾米後,惡臭已經好了很多。登高之後,可以更加容易地俯視那些屍體。從天花板的洞裏灑下的光輝昏暗地照射在白骨堆成的山上,這樣的光景令人心裏發毛。


    “總……總算是…”踩上最後的落腳點,終於到達了離天花板最近的位置。奧芬不停地喘氣,用手擦擦下巴上的汗水,“…到了。”


    “接下來才是問題。”馬吉克冷靜地提醒他。


    奧芬看了看下麵,神情沮喪地說:“……跳過去的話太危險了。”


    這是當然,這下麵的距離和他們爬上來的距離是一樣的。好不容易爬了這麽高,卻花了不到一秒栽回原地,光是想想就夠鬱悶了。有滿地的白骨和屍體陪著自己,至少不算孤獨,像這樣的想法想再多也起不了任何安慰作用。


    將重力中和後進行空中飄浮,在控製上非常困難。一瞬間的話還好說,但要想移動到開洞的距離——大約五米——成功率就算不說很低,也是一個很危險的數字。空間轉移就更不要說了。


    (做得到嗎……?)


    奧芬抱著試試看的想法開始編排重力中和的構成式。但是——


    複雜的構成式立刻消散了。頭痛使他無法集中。


    “傷應該都治好了才對……”腦震蕩的後遺症還無法消除。他抱怨了一句,看著馬吉克。


    他張開嘴像是要說什麽,但是最終還是變成一口歎息。


    “怎麽了,師父?”馬吉克問道。


    奧芬微微擺擺手,說:“……沒什麽。我在想你的話能不能做到,不過這種想法太蠢了。”


    接著他咬住指甲,想想有沒有其他方法。僅此而已,沒有再說什麽。


    但是他卻聽到了一個沒想到的回答。馬吉克有些在意地說:“怎麽會太蠢呢。我試試看。”


    “我說啊。”奧芬肩膀抖了一下,無奈地說,“你精神這麽足是好事,但這不是靠幹勁就能做到的事。魔力的強弱確實是與生俱來的,我也承認你比較優秀。但是編排構成式的精度和魔術的控製力是需要後天培養才行的。我並不是說你不行。隻是你還缺少經驗,這種事總有一天能克服——”


    不需要這麽急。他本想說這句話時——


    奧芬突然停下了。馬吉克沒有再看他。


    他把手在胸口的位置雙掌相對——隻不過沒有合並——並緊緊地盯著手掌之間。在那裏沒有任何東西,隻有某種氣息在收縮聚集。


    接下來可以明顯地看見,在馬吉克身體周圍有好幾層龐大的構成式正在擴散。是一個巨大且複雜,但從某種意義來說也很單純的構成式。


    “你——”奧芬慌了,忙喊道,“快住手!”


    可能因為精神太集中沒有聽見——或是有什麽其他原因——馬吉克根本不為所動。奧芬伸出手想抓住少年的身體,就在這時——


    “看我勇闖——”馬吉克的聲音清脆地響起,“天之雪嶺!”


    魔術發動了。


    (沒有趕上……!)


    奧芬心裏做好覺悟,咬緊牙關。


    身體的感覺消失了。


    下一個瞬間,他們兩個浮在了空中。慢慢地離開剛才所在的斷層,開始朝著虛空前進。


    奧芬冷汗直流地看著自己的身子在毫無依靠的空中前進,無處安放自己的手腳,隻能任由它們向前挪動。在他旁邊的馬吉克保持著剛剛的姿勢,集中精神,拚命地控製魔術。


    奧芬能做的隻有驚訝地看著他而已。他不得不承認——馬吉克幹得很漂亮。他完成了這麽複雜的構成式,並且能一直維持。人在無重力的狀態下會變得很不安定,在這種沒有上也沒有下的狀態,要保持正常的集中力是非常困難的。他看見馬吉克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眼睛裏也充滿血絲。喘氣也很不正常。控製魔術帶給身體的負擔是顯而易見的。終於,兩人進入了天花板的洞裏……


    洞是斜著的,就像剛才所說像一個垃圾排放口。橫豎大小有兩米——這樣的話屍體在滾落中途就不至於卡住。坡度很陡,好在壁麵凹凸不齊,想要爬上去還是不難的。


    ——這時,身體的重量回來了。


    “——!?”奧芬迅速把手指摳進最近的牆壁凹縫裏,在陡坡上滑了幾下,總算停住了,另一隻手拉住馬吉克的身體。


    馬吉克的力量完全被魔術使用殆盡——他原本就已經因疲勞而沒有力氣了。在他差點掉下去之前,奧芬用手指勾住他鬥篷的衣襟,好不容易才重新抓穩。他摳在牆上的手指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有兩三枚指甲被掀開了。流出的血差點使他的手指鬆脫,這讓他心中一陣戰栗,接著調整膝蓋附近的肌肉保持整體的平衡。


    保持了幾秒鍾這個姿勢,奧芬慢慢地收緊胳膊。


    馬吉克無力地看著下方。奧芬將身體微微顫抖的少年慢慢拉上來之後——


    “你這個——”奧芬怒斥道,“大笨蛋!你到底在想什麽!”


    “嗚……嗚……”馬吉克沒看他,聲音微弱地說,“成功……做到了,不是嗎?”


    “蠢貨!”奧芬大聲說。馬吉克注視著距離他們十米遠的地麵,無力地縮著肩膀。奧芬用一隻手拉著他下墜的身體,使出渾身的力氣重新調整抓住牆壁的那隻手,使身體站在陡坡上。


    馬吉克也伸出手想抓住牆壁——但他的胳膊隻是抖了抖,再也沒有動了。奧芬看見後,小聲地說:“……你動不了了嗎?”


    “…………”馬吉克沒有回答。


    奧芬感覺臉上抽筋了一樣——他的表情變得嚴峻,煩悶地說:“難不成你每次使用過魔術之後,都會這樣?”


    “使用了大型魔術的話……會很疲勞。但是


    隻要能成功控製的話這些都沒什麽——難道不是嗎?”


    “為什麽至今都不和我說!”奧芬罵罵咧咧地說,但是他在心裏咒罵的是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件事的自己。本來必須要和他說清楚的,但他一直都沒有意識到——因為他自己在魔術的控製上從來沒失敗過,所以忽視了,“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現在的狀態有多危險。”


    “但是,這是理所當然——”


    “不要說得好像自己很懂一樣!”他大聲地斥責,使得馬吉克的身子瑟縮了一下,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麽,呆呆地看著自己。


    奧芬想抱住腦袋,無奈胳膊不夠。想打他一拳,也是不夠。他咂咂舌說:“你沒想過嗎,當控製成功時,為什麽非得要有疲勞感不可呢?我告訴你,施術後的疲勞感和控製的成功與否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如果控製失敗時身體累得動都動不了的話,那成功時也會用到相等的體力才對。”


    不知道馬吉克到底聽懂了沒有,不停地眨巴眼睛。奧芬的聲音變得顫抖。


    “那為什麽你有時會感到疲勞,有時又不會呢?你這根本就不是疲勞,是衰弱。”奧芬更加用力抓住他的衣襟,“沒錯!魔術士是完全獨立於物理法則的存在。但是卻對物體現象產生了作用力——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魔術隻有在受到控製的情況下才稱得上是魔術。魔術隻有在受到控製的過程中才能叫魔術。一旦擺脫控製,就隻是單純的物理作用力,開始受到物理法則的約束。最先會出現什麽你知道嗎?是反作用力。這就是為什麽見習魔術士的死亡率居高不下的理由!”


    馬吉克害怕似的轉開視線。奧芬依然不放過他,吊起眼角說道:“你隻是在差點碰到紅線的狀態下控製著魔術。反作用力同時也在瞄準著你!給我聽好——如果一旦控製得比剛才稍差一點,你必死無疑!”


    這些都是必須要事先和他說清楚的——


    (應該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和他說清楚才對!可惡!)


    他盯著馬吉克。馬吉克依然看著別處。奧芬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配合著頭痛,使他的腦幹異常疼痛。


    這時——馬吉克突然轉過臉,把視線正對著他說:“但是……師父你什麽都做不了不是嗎?”


    “……唉?”奧芬一時沒有理解他的話。


    馬吉克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他緊緊握住奧芬抓在自己衣襟上的手,說:“就是因為師父什麽都做不了,所以隻能由我來做了。為什麽到頭來卻要被師父責罵呢!”


    “你——”奧芬還沒來得及說話,馬吉克就掙脫了他的手。馬吉克差一點失去平衡,不過總算找到了可供抓住的地方。他的姿勢不太好看,不過表情卻很認真。


    “師父你……”少年猶豫了一下,喉頭一顫,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靜靜地說,“師父你好像是在,嫉妒我一樣。”


    血管激烈地拍打——


    頭痛更加強烈,奧芬身子晃了一下,就在這時——


    “咿呀啊啊啊啊啊阿啊!”克麗奧的悲鳴回蕩在洞穴的上方。


    “————!?”


    聲音很近——


    奧芬看著陡坡的上方,放開馬吉克,把手抓在牆麵上開始向上爬。


    他沒有特意回頭看,不過憑感覺知道馬吉克就跟在他的後麵。他一邊注意別滑了腳,一邊盡快往前爬。


    洞穴本身並不長,頂多隻有三米。落腳點並不是那麽方便,不過奧芬他們隻花了一分多種就爬出了洞穴。這個洞是為了投放屍體用的,陡坡也是為了讓屍體往下滑而修造的,他們爬出了這樣的地方。


    眼前是一條路。


    奧芬想,這可能真的是垃圾排放口。洞口相對於道路來說呈直角進行修造,屍體被運到這裏之後,就被扔進這個洞裏——屍體最後就在地道裏逐漸風化。他望著洞口的昏黃的亮光。


    用來扔屍體的垃圾排放口,這種東西本身就很奇怪。


    “這真是……”奧芬來到走道裏,咬住嘴唇。


    他把這條路左右看了看。馬吉克膽戰心驚,情緒不佳地從洞裏露出臉。他沒有看奧芬,可能還在在意剛才的事。


    不過這些事現在都無所謂了。


    奧芬把手按在額頭上,喃喃地說:“情況可能會變得非常糟糕。”


    這條走道上並排著一間間地牢。


    滿是紅鏽的沉重鐵門一個接著一個。牆壁都是堅固的石造結構,除了零星掛在上麵的火把以外,沒有其他的光源——潮濕的空氣、悶熱的感覺、還有過於安靜的黑影,構成了地下室特有的氣氛。牆壁的對麵一點動靜也感覺不到,一種泥土的重量感透過厚厚的石壁擴散在走道裏。


    混雜在空氣中的黃塵比地道更濃。沙子團成一道道漩渦,幾乎要遮住人的視線。


    腐臭刺激著鼻腔,奧芬握緊拳頭,緊張起來。


    “是地牢啊。結果那個洞是為了將死在牢裏的人扔出去才建造的。”他瞥了一眼剛剛爬出來的洞,又把視線轉回到走道裏。


    走道並不寬敞。和那個大地道相比顯得非常狹窄,不過或許這樣的才算是正常。地下是建不了多大的空間的,特別是上麵的建築物越大,程度就越深。如果地上什麽都沒有的話,反而也沒必要建什麽地下設施,所以地上不可能是空地。


    走道很長。道路兩邊以相互錯開的形式設有一道道的門。門上有一個小窗,門下開著一個用來供飯的小縫隙。但是因為這陣腐臭的關係,使人並不想去一窺究竟。


    “……怎麽糟糕了呢?”馬吉克小聲地問,不過依然沒有看他。


    奧芬聳聳肩膀說:“這裏是地牢。懂了吧?為了不讓囚犯逃走,出入口都是有監視的。你覺得這個城市的衛兵會對我們友好相待嗎?”


    “我、師父,還有克麗奧回複過來的話,再加上還有雷奇的魔術。不可能打不贏——”馬吉克慢慢地說,但被奧芬投以憤怒的視線。


    馬吉克沒有繼續往下說。奧芬命令般地對他說:“不準你再使用魔術。懂了沒?”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在這種狀況下,隻要能用做武器的東西應該都要——”


    “不管是什麽樣的情況我都不想使用這種雙刃劍。直到徹底學會控製方法為止——不管要花多少年——都禁止你使用魔術。也不要去編築構成式。這是命令。”


    “但是——”馬吉克試圖爭辯——他們這時才終於對上眼。


    奧芬堅決地搖搖頭說:“一旦違反就逐出師門。像你這樣連自己師父的話都不聽的學生,我的忍耐是有極限的。”


    “太蠻橫了!師父你不也是——”馬吉克停了一會兒,然後像下了決心似的說,“我聽福瑞迪先生說過了。師父不也是不聽其他人的勸阻離開〈牙之塔〉的嗎!?”


    “那和這個是兩碼事。”奧芬咬著牙說,“沒時間在這裏吵了——必須要去找克麗奧才行。”說完他又朝左右看了看。


    在一處很遠的地方,發現了一扇開著的門,奧芬眯起眼睛調整瞳孔的焦距。走道上的門都是相同的形狀。其中有一扇門以彎曲的狀態打開著。


    好像是被撬開的,並不是指鎖孔,而是整個門本身。


    “在那裏。”奧芬說完用手勢向馬吉克做了一個催促動作,向前走去。雖說走道很長,但畢竟是地下,頂多也就二十米不到。在遠遠的盡頭,能看到通往地上的樓梯——隻不過在它前麵有一橫一豎兩道鐵柵欄,將道路雙重封鎖


    。


    總之奧芬向開著的門跑去。沒有被看守發現算是不幸中的萬幸。看守的房間估計就在那個樓梯的上麵。回聲很大,所以即使小聲說話也很危險——但是有時會突然有悲鳴聲從門後響起,以至於剛剛克麗奧的叫喊並不非常突兀。


    想要在石造的道路上走路不發出聲音是不可能的,奧芬幹脆不再瞻前顧後,飛快地跑到壞掉的門旁邊。厚厚的鐵門讓人聯想起豪爽的肉鋪老板大甩賣時端出的超厚牛排,如此厚實的門如今卻段成兩截,絞在一起。奧芬相信——能做到這種事的除了雷奇的魔術以外不會有其他可能。他看了看裏麵,在昏暗的單間裏,一團金發在不停地搖晃。克麗奧背朝他站著,雷奇坐在她頭上。


    總之看上去沒什麽大礙,能發出慘叫就表示已經恢複意識,從精神支配中解放了。奧芬鬆了一口氣,對她說:“克麗奧,沒事吧——”


    金發少女回過頭來,奧芬在腦子裏設想接下來她就會大喊一聲“這樣的臉也叫沒事?”——回過頭的克麗奧並沒有什麽特別明顯的變化,身上髒兮兮的,然後就是一副驚愕的表情。


    (……驚愕?)


    奧芬感到很奇怪。雖然在這種地方突然恢複意識會覺得很驚訝,但是還不至於會如此驚愕吧。地道和地牢都是差不多的東西啊。


    但是克麗奧真的非常驚愕。她揮舞著胳膊,唾沫橫飛地喊叫。


    “不好了,奧芬!”少女噠噠噠地跑過來,為了吸引注意而拉起他的手,然後一邊揮舞一邊麵色激動地說,“我突然被一陣水流衝走了,然後就發現自己出現在這種地方。簡直像是做夢一樣,啊,仔細想想這真是一場惡夢呢,竟然是牢房啊,我最討厭牢房了。”


    “……是啊,沒人會喜歡。”奧芬說完,克麗奧嗯嗯地點頭。


    她放開奧芬,伸手拍拍頭上的雷奇。黑色的小龍族顯得很困擾,但是在金發腦袋上也逃不到哪裏去。


    “其實我大約有一點感覺,我是被這孩子帶到這裏來的。就像是在半夢半醒之間,有誰在牽著我的手走路似的。好像是在前方有認識的人會給予幫助一樣。聽我說,不好了啊!”她像往常一樣用尖銳的嗓子說個不停。


    奧芬不安地看了看走道的方向,不見有看守下樓的感覺。馬吉克也在監視那裏。


    “不好了?”事到如今已經夠不好的了,他挑起眉毛說,“說實在的克麗奧,我已經不想再聽什麽壞消息了。”


    “你還是聽一下比較好,況且你馬上也會注意到的——”她示意了一下背後,伸出短短的胳膊,指指牢房的深處。


    奧芬也看著那裏——


    “……?”他眨眨眼睛。在牢房昏暗的深處,不知什麽原因有一塊斑駁的破墊子,除此以外並無他物。


    “咦?”克麗奧保持手指的姿勢,也發出了不解的聲音,“真奇怪。剛才這裏明明有個死人。”


    這麽恐怖的話在她嘴裏卻這麽隨意。


    (她可能根本就不理解自己在說什麽……)


    奧芬小聲地自言自語。被她聽到又會沒完沒了,所以他沒有說出聲來。走道裏有亮光,但牢房裏沒有——當然也沒有窗戶。他一邊慶幸這樣的黑暗可以遮住自己的表情,一邊歎了一口氣。


    “你說屍體?”他問。


    克麗奧非常肯定地點點頭,差點把雷奇摔下來,說:“嗯嗯。就倒在這裏。”


    “倒在——”


    “我隻是在睡覺。”


    突然感到脖頸處有一陣冰涼的觸感——


    奧芬立刻跳開了,沒有任何特定的方向,隻是跳出原地。他推開克麗奧,反射性地做出戰鬥姿勢。在他回過頭的方向有一個男人,奧芬曾經見過他。


    他繞到奧芬背後,並伸出右手對著他的脖頸,露出笑容。這是個眼神狡黠,體態清瘦的年輕男人。他斜著身子看著奧芬。


    “…………”奧芬從忘卻的深淵中重新拾起這個男子的名字,快速地說,“薩魯?”


    “……是啊。你總算是……來了。鋼鐵——”


    “不要說那個名字!”奧芬叫道。他伸出手抓住這個叫薩魯的男子穿在身上的禮服似的白色長袍,發出黏黏的聲音。


    (……黏黏的聲音……?)


    他感覺自己的手背有種黏乎乎的感覺,既冰冷,又有點溫熱。是一種和充斥地牢的腐臭感源頭一樣的臭味。


    “就是這麽回事……”薩魯虛弱地把抓住他的手擋開,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的牙齒上也滿是血跡,“那邊那個金頭發的會誤認為屍體,也情有可原。”


    “你……”奧芬說不出話來,慢慢地退了一步,後背撞到了克麗奧也沒有反應。


    薩魯遍體鱗傷——他除了四肢齊全以外,沒有一個地方是好的。長袍是白的,但是已經被一塊塊血跡染黑。左肩很明顯地下垂,似乎是關節脫臼了。雖然還用兩條腿站著,但是平衡感很差,大概是某一隻腳踝骨折了。奧芬摸了摸剛剛被他摸過的脖子,皺緊眉頭——手上沾滿了血。薩魯的手指上已經一塊指甲都不剩了。


    “奧芬……”克麗奧在背後拉了拉他的衣服,問道,“你認識他?我怎麽也感覺好像在哪裏見過他。”


    聽了這句話,薩魯整個人沉了一下。


    奧芬半睜著眼看著少女,說:“這麽說來,你隻是從背後砍了他一下而已,記不得也是正常……”


    “說的也是,我經常砍一些不認識的人呢。”


    “……我竟然,差點死在這種人的手上……?”薩魯內心很受傷,用傷痕累累的手扶住腦袋。不過他的左手還真的舉不起來。


    克麗奧真的記不得了。奧芬在她的頭上敲了一下說:“之前在〈芬裏厄森林〉的時候,村子裏的殺手。在這座基姆拉克……就是死亡教師,薩魯·索琉德,對吧?”


    “不許別人說自己的名字,卻把別人的名字掛在嘴上。”死亡教師諷刺性地說,他摸了摸胡子稀鬆的下巴,“就算你知道這點也沒什麽用處,正如你所見,現在已經是半個死人了。”


    “我說,一個誰都記不得的死人,就是幽靈了吧?”克麗奧直爽地提出自己的意見。


    薩魯有點疲憊地說:“……你的意見很尖銳,很好很好。”


    “奧芬,難道我現在被當成了傻瓜?”


    “有時不知道反而是一種幸福。”奧芬結束了這個話題。他簡單在這個牢房裏轉著看了看,基本沒怎麽走動,隻是身子轉了幾圈。他沒看到餐具,房間角落的便器也沒有使用過的痕跡,這也就是說——


    “從你被關進來到現在,時間還不長吧?”


    “我不覺得在牢裏的兩天時間屬於『還不長』。這裏的人對拷問都是熟能生巧——你看了就知道了——被那樣一搞,就算有東西也拉不出來。”薩魯發著牢騷。


    奧芬笑不出來,歎了一口氣說:“真是避之不及,尤其是看了從那個洞裏扔下來的白骨山。”


    這時——


    馬吉克突然衝進牢房,指著走廊說:“……看守來了!”


    “看來鬧得有點過頭了。”薩魯語氣輕鬆。他一邊聽著靴子下樓時發出哢磁、哢磁有規律的聲音,一邊繼續說,“聽到那個腳步聲總是讓人心情鬱悶。這些人難道不能偶爾走個跑跳步嗎。”


    “給我安靜。”奧芬冷冷地說完,苦澀地看了一眼壞掉的門。已經沒有時間把它拖進牢房了——而且門壞掉的話,更會引發看守的關


    注。他對著克麗奧和雷奇,諷刺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教會你們如何正確開門。”


    “就算鎖著也能把門打開,又何必要用鑰匙開呢,浪費時間。”克麗奧一臉認真地跟他頂嘴,真不知道她是明白還是不明白,奧芬沒有再跟她吵。腳步聲很近了——已經走完了樓梯。


    從走道那頭傳來一句年輕男人的聲音:“……怎麽了?”


    “越獄嗎?那門,怎麽——”對方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看到三厘米厚的鐵門像個紙屑一般被揉成一團,是誰都會這樣。


    “他們每次都是兩個人。”薩魯眼裏露出笑容,小聲做出忠告,“一人一個,一擊放倒。稍微發出點響聲也沒關係,上麵聽不到的。拷問過程中的慘叫,他們也是充耳不聞。”


    “上麵?”克麗奧抱著雷奇,拍落積在它黑色毛發上的黃塵問道。她把眼珠子往上轉了轉,繼續說,“……這麽說來,這裏是哪裏?還是地下嗎?”


    “搞什麽。連這都不知道就來了嗎?”薩魯有些驚訝。這裏到底是哪裏,奧芬確實一無所知。


    從走道上傳來哢恰哢恰的厚重鋼鐵聲——鐵柵欄被打開了。可能是鑰匙生鏽了,他們磨蹭了好長時間,還能聽見看守的各種抱怨。


    奧芬把身體緊貼在牢房入口處的牆壁上,攥緊拳頭。薩魯所說的「聲響」到底是多大的程度呢,他可沒想過要赤手空拳將兩個可能有武裝的看守打倒。他的疲勞感不是一般的強烈,隻能讓一部分的意識沉睡,好集中意識。他開始編築魔術的構成式。


    他在腦子裏組織語言,並說道:“我們在地道裏迷路了。被你的同伴——那個叫奈姆的——給算計了。然後就跟著那個長尾巴的毛獸,到了這裏。是憑借人類的氣味找到這裏來的。”


    薩魯沒有回話,可能是累了。


    馬吉克守在克麗奧前麵,站在門口的位置。他沒有任何打算編築魔術構成式的樣子,令奧芬放心了,雖然少年的心裏不高興,但看樣子並不是不理解自己說的話。


    頭痛依然在侵襲他的腦幹,很緩慢、一波接著一波,並不十分強烈。他一頭的粘汗和冷汗,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舌頭感到一股苦澀的沙子味,那是覆蓋了基姆拉克全境的死亡之沙。


    鐵柵欄打開了,鉸鏈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無情地敲打他的神經。就在奧芬全身緊張的時候——


    薩魯靜靜地說:“……這裏是世界樹神殿的地下牢房——比外人都不知道的神殿最底層〈詩聖之間〉還要往下。”


    快速走過通道出現在牢房門口的,是兩個神官士兵。


    神官士兵這個稱呼,已經在昨天從死亡教師奈姆·翁利口中聽過了——這個單詞在奧芬腦中一閃而過,對於神官士兵到底是從事什麽職業的人,他根本一無所知。他們都像神官似的身穿白衣,越看越覺得和薩魯身上穿的衣服差不多。布料很厚實,給人一種鎧甲般的堅固感。臉被鬥篷遮住的部分並不多,但是他們都用黑色口罩一樣的布條蓋住臉的下半部,留在外麵的隻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正如薩魯所說,確實是兩個人。


    看見他們握在手上的警棍,奧芬開始將編築好的構成式轉換為魔力。突然間——


    錚——!


    一陣類似金屬聲一般令人不快的聲音刺中大腦,同時視線變得一片漆黑。一陣海浪般的疼痛從喉嚨深處翻滾而來,直衝大腦。劇痛隻在一瞬間就支配了他的全身。


    “啊啊啊啊啊啊!?”他抱住自己的身體叫喊。


    (果然——果然是這樣!)


    伴隨他的叫喊,視線稍微恢複了。在如同黃昏般灰暗的視線中,有一個細細長長的東西朝自己飛來——


    下一瞬間,被警棍擊中的奧芬撞擊在牆上。他感受不到疼痛——因為更劇烈的疼痛已經將之蓋過——不過衝擊感還是有的。剛才像火藥一樣爆裂的一擊,是警棍;接著打在後腦上的,應該是牢房的牆壁,很重,很硬。奧就像一個被頑皮的小孩隨意揮舞的玩偶,一陣陣衝擊迎麵而來。


    最後看到的是天花板,他倒在了地上。


    “奧芬!?”


    “師父!”


    克麗奧和馬吉克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在狹小的牢房裏,頂多隻隔了兩米遠才對,但是以奧芬的感覺來說似乎已經離他們很遠了。自己分明應該已經昏倒了——但是他還在以無言的呐喊,反複嘶喊著同樣的話。


    (是的——果然——是這樣——)


    痰堵在喉嚨裏,使他劇烈地喘息。僅僅靠視覺已經不大管用了,於是他全力動員自身的五感,去感知周圍的情況。薩魯明明受了那麽重的傷,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從一個神官士兵的手裏奪過警棍,一瞬間就擊倒了他。克麗奧和馬吉克圍住剩下的一個人,特別是克麗奧,她好像正在做很過分的事——雖然自己看不清楚。


    沒錯,看不清楚。他的視線漸漸模糊,是眼淚,他心中有一半感到驚訝,剩下的一半——莫名地想笑。


    他用顫抖的手擦去眼淚,稍微能看清了。打倒了兩個神官士兵,使克麗奧非常開心,她用繩子把他們捆了起來。用的就是之前在地道裏馬吉克拖著奧芬行走的繩子——最開始應該是神官士兵在地道裏用過的東西,後來被馬吉克揀到了。不過這種事情就無所謂了吧。


    “師父……?”馬吉克走過來,表情很是驚訝。薩魯站在被打倒的神官士兵旁邊一動不動,隻把視線投了過來。奧芬沒有看任何人,他沒辦法看到他們。


    他對著天花板,伸出剛剛擦去淚水的手。慢慢地編築簡單的構成式。一個非常單純,任何人都能做到的構成式。一個簡單到悲傷的,構成式。


    他搖搖頭。


    構成式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形態,與他的意圖相去甚遠。支離破碎,完全構不成任何意義。就算取一部分來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不要說構成式了,連文字都算不上。構成式崩壞了,無論怎麽努力,也隻是毫無意義地擴散開去,就像融化在水中的碎片一般。


    奧芬呆呆地呢喃,他的聲音已經不成調子,連他自己也能聽出來:“完了……我已經……完了。”


    遠遠的,不知從何處無邊擴散而來的頭痛,愈加強烈。在一種無處可逃的執拗的痛苦中,他吐出一口痰,叫喚起來:“魔術——已經發不出來了!”


    叫喊過後,四周被凝重的沉默所支配。就連哼著歌的克麗奧也突然停了下來——


    “…………唉?”她呆呆地回了一句。


    奧芬張開手,放在受到警棍擊打的額頭上。手指間彌漫出一種混雜了沙子的血液般的感觸。他沒有說話,就這樣看著克麗奧傻傻的表情。


    ◆ ◇ ◆ ◇ ◆


    “犧牲品?”一句生硬的回應,就像是傷口上幹掉的結痂一般幹燥,“汝等是失敗作,連犧牲品也算不上。”


    她說完後,身子突然無力地一沉:“……別讓我重複說話,會疲倦。”


    “長時間來,你不是一直都是這麽失望嗎?”這句話並沒有特別的意思——但是男人感覺自己的話已經給她造成了影響,這讓他感到很意外。縱使已經剩不下多少力氣,她那依然強悍的美貌,如今卻出現了決定性的裂痕。她的身體似乎已在顫抖。


    伊絲塔席巴靜靜地抬起臉,綠色的瞳孔微微搖動著,說:“……是的。我們自那一天開始,就一直和絕望同行。但是…”她毅然地抬起頭。


    “別小看我們!我們一直都在戰鬥著!從來沒有想過放


    棄。汝等——”她像是忍耐痛癢一般合起雙眸,她的頭發搖晃著,震動著,“汝等是否也能做到,我們……不清楚。”


    “就因為這個,才沒有向我們講述真相?”他把玩著手裏的短劍問道。嗬,伊絲塔席巴笑了一下。


    “不是真相,是事實。”她糾結這個字眼,“……隻是發生的事情,僅此而已。我們可沒有傲慢到要去傳達裏麵的含義。”


    “這也可以說,你們很膽怯,不是嗎?”這句話也同樣沒什麽特別的深意,但是這次她的表情沒有變化,隻是點點頭。


    “是的。”活了數百年的嗓音,如冰凍般寒冷,“我們很膽怯。對於毀滅感到非常膽怯,這點必須承認。但是——汝等有資格說這句話嗎?汝等明明比我們更加脆弱。我們是與毀滅無緣的種族。所以才用命運(weird)來給自己命名。命運之龍(weird dragon)=諾爾尼!我們超越命運,解析正常世界法則(system yggdrasill),成為了‘元素’的首長。我們才應該是管理世界的諾倫……成為永世的魔女……”


    【確切來說應該是命運之龍,為避免提早泄露,取wild代替,譯作曠野之龍。現伏筆揭示後回歸命運之龍的譯名——譯注】


    【諾爾尼是諾倫的複數形式——譯注】


    “那為什麽,沒能做到?”


    她立即回答:“因為管理者,已經存在了。不——應該說不存在才對。這可能會使汝感到混亂,但是這麽說才是對的。命運女神不存在。正因此才造成我們的錯誤理解。沒想到的是她們竟然出現了。”


    用正確的話來說——


    就是這一部分,男人苦澀地感覺到,自己無法理解的,說不定就是這裏。


    “我們種族能夠管理的,隻是這座大陸而已,這座小得可憐的,稱不上真正大陸的奇耶薩爾西瑪大陸而已。巨人大陸約頓海姆毀滅了。不——整個世界,整個宇宙,全部都化為灰燼了。整個蛇之中庭,都淪為了出現的程序的餌料……”


    “母親啊,我聽不明白——”


    “必須要明白!因為汝等就是,第七個元素!”


    “元……素?”他詫異地問道。這是個從未聽過的詞語。


    伊絲塔席巴眼光變得異常銳利。


    “世界樹元素……出現的眾神就是這樣稱呼我們的。指的就是我們龍種族,並且…”她的嘴裏泛起苦水,表情痛苦,“毀滅了我們所有的命運。這也同樣可能發生在汝等的身上。汝等必須加以警戒——”


    “我聽不懂!”他近乎呐喊。她到底在說些什麽,自己完全聽不懂。他腦子混亂,努力地克製住想立刻逃離這裏的念頭,“出現?眾神?這到底是什麽意思?沒錯,關於你們的傳說眾人皆知。你們從眾神那裏偷取了魔術。但是,你們也這麽說過——這座大陸上,沒有神!”


    “那隻是在這座大陸上。”


    這句話——


    語調還是很生硬,而且非常平靜,非常冰冷。嗓音略有沙啞,卻很美麗。其中還混合了伊絲塔席巴的吐息。


    那隻是在這座大陸上。


    充血的大腦突然被某種冷冽的東西所洞穿。他突然地——理解了。


    他慢慢地,把手裏的短劍舉到眼前,閃爍的刀刃像玩具一樣發出奪目的光芒。他的視線凝固了,仿佛被刀光吸引。等他突然注意到時,發現她也在注視這把刀。隔著刀刃,兩雙眼睛彼此對視,一雙是綠色溫潤的雙眸,另一雙是黑色幹涸的瞳孔。


    在她的瞳孔中,夾雜了些許哀愁——


    接著,她閉上了雙眼,如同自己飲下這份哀愁。她在想什麽,這點不得而知,但是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顫抖,並且首次理解了自己心中的感情。那不是愛。


    (不是愛。)


    他在心中做出這樣的判斷。不是那種東西。是恐怖、畏懼、不理解、理解,但如果把所有的東西合在一起——大概,和愛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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