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後,群臣方才在朱標的帶領下,躬身道:“陛下聖明。”


    言畢,曾經盛極一時的無錫張氏,便是於今日毀於一旦,留下的唯有身後罵名永存。


    但這算是活該!


    畢竟張籌也是禮部尚書,國之重臣,但卻沒有絲毫魄力。


    言語間滿是漏洞,更是被朱元璋抓住了把柄,倒也活該被誅九族。


    可現在的當務之急,乃是為江南士族謀取一條生路。


    若不然,今日之無錫張氏,便是日後之江南。


    隨後,朱元璋又是瞥向昏死的張籌,冷冷擺手。


    衛殿親軍當即會意,便是匆忙上前,將昏迷的張籌暴力拖出了奉天殿。


    見狀,朱棡又是將頭轉向了李文熙,輕聲道:


    “李禦史,無錫與宜興相距不過兩百裏,而孤聽聞無錫張氏與宜興李氏甚是親密,多有姻親走動。”


    “那對於無錫張氏所犯惡行,宜興李家毫不知情,孤王可不相信。”


    “而且你身份禦史,稟忠死諫,方才不負清名,但你言語間,除了抨擊孤王,便是包庇張籌。”


    “所以,李禦史,今日怕是得給孤王、得給陛下一個交待吧。”


    話罷,朱棡又是轉頭,看向朱元璋單膝跪地道:“陛下,微臣請旨持刀,以震懾不臣!”


    朱元璋聞言,仍是輕輕擺手道:


    “準。”


    對此,朱棡抱拳,王景弘便是取刀呈於朱棡身前,又是寒光乍現,朱棡抽刀而立,眼中滿是冷然之色。


    禦前賜刀,以鎮不臣,這是多大的殊榮!


    而除淮西勳貴之外,其餘諸臣子皆是齊齊低下頭,眼中既驚且懼。


    “殿下,微臣說不知情,您信麽?”看向請旨持刀的朱棡,李文熙仍是十分平靜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也隻怪江南貪心,自食惡果,所以微臣請殿下,為江南劃出一條生路。”


    “微臣願以死謝罪。”


    話罷,李文熙便是看向朱棡緩緩俯身,大禮叩首。


    現如今的局勢,就等同於無解的死局。


    主動權僅在老朱家之手,他們讓江南生,江南便能生,相反也是如此,他們要江南死,江南就得死。


    畢竟規矩已經定下,誰能反悔?誰敢反悔?


    可李文熙也想賭一手,十死無生之局,以自身破局,改大勢,奠九死一生之局。


    十死無生之局、九死一生之局,有何不同?


    有!爭一線生機!


    但不為江南,隻為宜興李家。


    麵對大禮叩首的李文熙,朱棡的眼中倒是升起一抹詫異,便是道:


    “你倒是聰明。”


    “殿下布局之深,微臣佩服,微臣不是對手。”李文熙又是緩緩抬起頭,輕聲笑道。


    “嗯?”朱棡微微挑眉,將手中寒光閃爍的刀輕輕背於身後,不疾不徐地在李文熙麵前屈膝蹲下後,這才道:


    “李禦史,看明白了這局棋?”


    “自然。”李文熙還是笑道。


    “講講?”朱棡道。


    “在這?”李文熙挑眉。


    “不然?”朱棡仍道。


    李文熙又是抬起眼眸,瞥向滿殿豎起耳朵的文武群臣,還有緊緊盯著他們的朱元璋,方才回頭道:“君前、殿前?”


    “伱怕死?”朱棡倒是將刀放在了懷中,隨性地盤腿坐到李文熙麵前。


    “不怕。”李文熙搖頭。


    頓了頓,李文熙也是明白了朱棡的意思,便又是看向朱棡笑著叩首道:“殿下好陽謀。”


    要是現在還不明白,李文熙才當不起江南俊傑之稱。


    環上銜環,不動為謀定,局中再局。


    好一個環環相扣的局中再局。


    念及此處,李文熙緩緩起身,便是看向滿殿文武,緩緩躬身行禮:


    “諸位同僚,此時站出,領罪受罰,或有一線生機。”


    此言一出,奉天殿上文武百官,眼神皆是陰晴不定的看向李文熙。


    而他們豈能不明白李文熙的意思,但他們又是悄悄瞥了一眼朱元璋,心中歎氣。


    賭不起!真的賭不起!


    賭錯,便是萬劫不複!


    可退一步,是死!進一步,也是死!


    所以究竟是冥頑不靈,意圖活路,還是於奉天殿上請罪.


    片刻後,一名禦史踏出隊列,抬眼看向朱元璋納拜道:


    “臣,請罪!”


    僅三字,就已經賭上了所有。


    對此,朱元璋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方才伸出三根手指,輕聲道:


    “三息。”


    朱元璋的話語雖輕,卻如重錘般敲擊在大殿之上,每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


    群臣聞聲,不由得身軀一震,殿內氣氛霎時凝固,連呼吸都似乎變得小心翼翼。


    在這“三息”之間,奉天殿內靜得隻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緊張與不安在每個人眼中閃爍。


    特別是那些江南文官與浙東夫子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也彼此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一息。”


    就在這窒息般的沉默中,第一息悄然而逝,仿佛帶走了殿內的最後一絲溫暖。


    未曾有人站出。


    李文熙更是輕聲歎息。


    “二息。”


    冷冰的聲音再次響起,猶如銅鍾夜響。


    麵對如此壓抑的氣氛,數位江南文官深吸一口氣後,便是齊齊踏出,俯身叩拜、請罪道:


    “臣,有罪!”


    而這般的示弱,就如同打開了閘門,緊接著,又是幾位江南老臣也相繼出列,叩首請罪。


    “三息。”


    聲音響起,三息完畢,空氣緊張得幾乎能擦出火花之時。


    朱元璋又是緩緩抬手,示意眾臣安靜,隨後目光便是逐一掃過下方跪伏的群臣,輕聲道:


    “傳旨,凡奉天殿上,認罪伏誅者,從輕處罰,隻誅首惡,親族,不予追究。”


    “另;清丈田畝,速速實施,凡隱瞞不報者,誅斬首惡一門,親族流放嶺南,此詔,公示天下。”


    思索間,朱元璋的指關輕扣禦案,又是環視群臣,道:“可有異議?”


    話罷,群臣之中,一時靜默,氣氛沉重。


    但叩首請罪的臣子,眼眸含淚,又是連連叩首,痛哭流涕道:“罪臣謝陛下隆恩!”


    大明律,法不容情,所以他們必須死!


    可親族不予追究,也能讓他們死而瞑目了。


    而且這比起那個冥頑不靈的江南士族,結局已經好過太多了,該知足了。


    要不然,江南士族,今日必滅!


    不過話說回來,經此一役後,江南士族,還能稱為江南士族麽?


    聲望一跌再跌,為謀私利,更是不惜損害國之根本,還有對於江南呂家的落井下石,都足以說明江南士族的醜惡。


    哪還能指望讀書人以江南士族為榜樣?


    別想了,青史,浩如煙海,就必有人青史留名,萬古流芳,也必會有人遺臭萬年,遭人唾棄。


    從此以後,江南士族,這四個大字,就是亙古不移的賊子。


    “倒是有點可惜,未曾早點認識你。”朱棡抬起頭,又是看向李文熙道。


    李文熙聞言,躬身一禮。


    “請殿下送微臣上路。”


    笑容溫和如初,似解脫。


    朱棡緩緩起身,手中刀揚起。


    “好。”


    聲音落下,冷光一閃,瞬間劃過李文熙的脖頸。


    血色綻放,李文熙的身體便轟然倒塌,頃刻間,又是重歸寂靜。


    至於朱棡仍是站於原處,手中刀輕抖,刀尖幾滴鮮紅輕輕墜地,濺起細小血花。


    朱標見狀,便是轉身看向朱元璋躬身道:


    “陛下,微臣請旨,厚葬。”


    “準。”朱元璋點頭。


    李文熙,的確是個才子,隻是可惜出自江南,不能為大明所用。


    便是此時,胡惟庸又是一步踏出,看向朱元璋上奏道:“陛下,老臣仍有本奏。”


    “自淮西侵占百姓田畝、及今日侵害國之根本,動搖社稷神器。”


    “老臣認為,古法難議今日,需創新、改革,以穩社稷,以安民心,以定乾坤。”


    “所以老臣今日鬥膽請旨,革弊政,重議天下田畝,為國為民,求以福祉。”


    話罷,胡惟庸俯身叩首。


    隻是這一席話,卻未曾引起文武百官絲毫的震動,畢竟今日輸得太慘,甚至已經輸了話語權。


    所以這一切,反駁也好、不反駁也罷,都將水到渠成,難撼大明。


    對此,朱元璋思索片刻後,方才看向叩首的胡惟庸,道:


    “胡相,可有什麽主意?”


    而前麵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此時,就連朱棡都望向了胡惟庸,眼中泛起深邃。


    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一出,胡惟庸就真是名義上的孤臣了。


    胡惟庸想了想,便是抬起頭,看向太子朱標拱了拱手後,再次對著朱元璋叩首道:


    “老臣愚鈍,改製不易,幸得陛下與太子殿下指點,老臣方才草創良策: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


    “今日厚顏,呈於陛下。”


    說話間,胡惟庸又是從身上取出一份奏章,雙手呈上。


    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


    雖然朱元璋下旨,凡在京官員都可以參議早朝,但能來者,皆有自知之明,而且都是絕頂聰明。


    這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的字麵意思,也就是其核心意思。


    可現在在場的文武臣子,除獲罪臣子與冥頑不靈,自謀生路的臣子。


    便是淮西勳貴與一些剛正不阿的臣子。


    而對於淮西勳貴來說,朱元璋的意思,就是他們的意思,朱元璋認同,他們便擁護,朱元璋反對,他們堅決抵製。


    所以淮西勳貴就算是明白這其中的意思,也不會站出來反對。


    至於剩下的臣子,他們更不會出言反駁,畢竟這對於百姓有益無害。


    這般說吧,世上有忠奸,難辨其真偽,可真正能心係百姓者,奉天殿上寥寥幾人也。


    隨後,朱元璋看完奏章以後,臉上頓時露出一抹笑容,更是看向胡惟庸讚歎道:“胡相,果然大才。”


    “陛下謬讚了,這非臣一人之功,而若無陛下與太子殿下,老臣悟不出來。”胡惟庸依舊謙遜。


    朱元璋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便是揚了揚手中的奏章,笑道:


    “胡相國,咱明白,但這滿殿文武,還不明白,講講吧。”


    “遵旨。”胡惟庸領旨起身,便是轉向殿中文武,高聲道:


    “所謂“攤丁入畝”,即將原先按人丁征收的徭役賦稅,改為依據田畝進行征稅。”


    “田畝所占居多者,賦稅越高,相反,田畝所占不多者,賦稅越低。”


    “此舉意在消除因人口流動不均而導致的稅負不公,確保每一分田土皆承擔相應的稅責,而且保護了貧弱農戶,又確保了國家財稅的穩定增長。”


    “再論“官紳一體納糧”,因部分官紳士族或因“特權”而免除了應承擔的稅糧義務。”


    “但今後則不然。無論官階高低、家世貴賤,所有田產持有者均需等同繳納賦稅,無一例外。”


    “此舉旨在強化朝廷法製,消除“特權”,實現稅製公正,確保朝臣與百姓負擔的均衡。”


    “此二策並行,將從根本上調整我大明之稅賦,從根本為百姓著想,並且促進農耕,穩固社稷,百姓亦可安居而樂業。”


    話罷,胡惟庸又是回轉躬身,再次看向朱元璋大禮參拜道:


    “陛下,微臣不敢貪功,此乃陛下之功,也為天下之福,百姓之福也!”


    “昔日田賦繁重不均,丁役負擔沉重,百姓困苦,國家財用亦不充盈。”


    “陛下痛心,整日憂卷,夜不能寐,臣自能體悟陛下之心!”


    “方才能今日破釜沉舟,改革弊政之舉。”


    “僅憑此,為國為民,未敢忘憂,陛下便當得起,千古一帝!”


    其聲,振聾發聵!


    別說是這滿殿文武群臣,就連朱元璋都是為之一震,眼神更是散發出一抹深邃。


    千古一帝。


    他、朱重八,擔得起麽?


    為君之道,前有古,可循,似漢高祖、似唐太宗、似諸多皇帝。


    可朱元璋始終學不明白,總覺得並非大明為君之道。


    那大明的為君之道,究竟是什麽?


    朱元璋似有所悟的抬起頭。


    我本淮右布衣,天下於我何加焉。


    大明之道,朱元璋沒能握住,可、朱重八握住了!


    就是那年爹娘餓死,朱重八做過和尚,做過乞丐,跌跌撞撞踏上淮西路,跌跌撞撞走向應天府。


    登上了這最高的位子。


    所為,所行,最開始,就是為了一口飽飯。


    而今時,這碗飯,不再是桌案上的一碗米,而是天下萬萬百姓的飽飯!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大明之治,始於艱難,成於眾誌,興於革新。”


    “咱,要對得起的,非世之江山,而是天下萬萬百姓,還有九泉之下爹娘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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