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是激起更大的怨氣,天下的讀書人都不參加科舉,朝廷豈不是顏麵掃地?”


    朱標卻是搖了搖頭,反問道。


    朱標身為太子,又具監國之權,自然必須考慮的麵麵俱到,不能有絲毫的隱患。


    禁止浙東參加科舉,就相當於絕了浙東地區所有的讀書人。


    這對於朝廷,也未嚐不是一種損失。


    但擁有天下,這樣的損失也可以承受,隻不過要是因此,適得其反。


    導致這天下的讀書人,都對朝廷生出怨憤之心,那朝廷所謂的科舉,壓根不會有人參加。


    這豈不是將朝廷的顏麵,扔在地上踹?


    “參加科舉,考上就能當官,要不然就去種地。”


    “他們辛辛苦苦讀了十幾年的書,幾十年的書,真的會去種地?”


    “所以無外乎兩種結果,一種是老老實實的參加科舉,但要安分守己的做人,不能對國策指手劃腳。”


    “另一種,就是隻要讀書人能煽動百姓,揭竿而起,造我大明的反。”


    “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大明的百姓又不是蠢,他們隻是被愚弄了很多年。”


    “因為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不讓他們當官,他們就要造朝廷的反?”


    “拿著這個理由,去煽動老百姓造反,老百姓恐怕能當即抓了他們,然後將他們移送官府,這不純純白癡?”


    “不可否認,曆朝曆代以來,包括我朝在內,也有許多清官,但是大部分的百姓,對於當官的隻有一種本能的反應。”


    朱棡白了一眼朱標,又是緩緩道。


    “什麽本能的反應?”


    朱標有些沒聽明白,便是皺眉道。


    “畏懼。”


    朱棡抬起頭道。


    “自古以來,朝廷官吏,能有多少人對得起清正廉潔四個字?”


    “大多都逃不開政治需要、官官相護、貪贓枉法。”


    “縱然是盛世,這樣的貪官汙吏,也是比比皆是。”


    “所以哪怕這個官是好官,但百姓的第一眼,就是發自本能的畏懼。”


    “對於官吏,也是有一種本能的仇視。”


    “這是因為他們遭受了長期以來的壓榨與欺淩,所以哪怕這個官是好官,為民做主,踏實辦事,可趨近於本能,百姓還是覺得他在偽裝。”


    “說白了,就是對當官的沒有好感,因為官與民,本就不在一個層次,更何況民不與官鬥,不是他們不想鬥,是因為鬥不過。”


    “這也就是為什麽,元末亂世以來,百姓們被遭欺辱,但卻不敢反抗的原因。”


    “那是已經深入骨髓的畏懼。”


    “所以讀書人拿著他不能當官的理由,去煽動百姓造反?”


    “還有就是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就是為了百姓減輕負擔,可這些讀書人一口咬定這是弊政,這是朝廷想要壓榨百姓。”


    “但是實打實的好處已經落實了,百姓也就不會被利用。”


    “究其以上的兩點原因,隻要我大明得到百姓的支持,任他讀書人再有心計城府,又能如何?”


    頓了頓,朱棡的眼中又是閃過一抹不屑道。


    封建王朝的百姓,脊梁骨已經彎了,不是他們硬不起來,而是當今這個世道,就不允許他們挺起脊梁骨。


    不管是對於皇權,還是官吏,百姓們都需要發自肺腑的去敬畏。


    因為百姓本就是小民,他們要操心的隻有飯碗裏的米,這也是上位者想要的結果。


    所以他們隻在意能不能吃飽,至於彎不彎脊梁骨,活著更重要。


    隻要能活著,哪怕是屈辱的活著,崩潰的活著,他們還是會拚盡全力的去活著。


    那究其這一生,朱棡想為天下打下的基礎,已經顯而易見。


    那就是將百姓彎了成百上千年的脊梁,一點一點的給他們掰正回來。


    至於原因。


    這世上沒有千年萬年的王朝,百年間就會有動蕩,盛極而衰,自古便有。


    可吃苦遭罪的永遠都是百姓,至於上位者,前半生錦衣玉食,後半生哪怕是風雨飄搖,不得善終,也總好過百姓。


    可路上之骨,皆是百姓凍死骨,餓死骨。


    所以啊,在乎王朝的興衰,倒不如讓百姓挺起脊梁。


    隻要遭遇壓迫,遭遇不公,也能痛快還擊,抵抗命運的不公。


    同時,將大明王朝的國策永遠的延續在百姓的心中,那不管是王朝如何更迭,國策依舊在沿用,百姓的日子也不會更苦。


    隨之千年以後,又是一場真正的大爆發。


    也隻有到了那時起,雖然不能完全區分階級上的平等,但道德與文化上麵,百姓至少也可以得到平等,雖然還有差距。


    但這就是世道,人人平等,這是崇高的理想主義,因為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平等。


    “李恒,傳旨。”


    “即日起,讓工部督造應天府學堂,乃至於向外延伸,直至遍布大明天下,而凡我大明百姓之子、皆可入學。”


    “至於先生,國子監諸多大儒,皆可為師。”


    “還有凡屬軍中將領,若是想從政者,皆可入國子監學習,一年一考,凡通過考試者,皆可為官。”


    “同時,自明年起,重開科舉,廣攬天下之英才。”


    “但鑒於浙東之惡劣,不服王化,罔顧天恩,剝奪其科舉資格,凡屬浙東及周邊地區,皆不可科舉,更不可入朝為官。”


    “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但國之根本,誰都不能動搖。”


    “若有敢挑釁我大明天威者,以罪論罰。”


    “同時昭告天下,若有心存不憤者,朝廷可以允許他們放棄科舉,但其終身,子子孫孫,都不能參加科舉。”


    朱標轉頭看向了身旁的李恒,直接下旨道。


    語氣之中,充滿了決絕之色。


    哪怕是這天下沒有讀書的人參加科舉,朝廷還是朝廷,大明還是大明。


    一個人、一群人從來都不能代替天下所有的人。


    既然這群讀書人不心向朝廷,那就破而後立,讓這天下的百姓,讓百姓的孩子都讀得起書,朝廷出這筆銀子。


    哪怕是一年沒用,五年沒用,那就等十年,二十年,終有一日,百姓之子可成才。


    在此之前,朝廷可啟用軍中將領,以最短的時間讓他們了解政務,可以暫時主政一方。


    一切還是有條不紊,無人能夠撼動。


    “遵旨。”


    李恒微微躬身,便是踏出了禦書房去傳旨。


    彼時,這道聖旨一出,應天震動、浙東震動,天下也將為之震動。


    就連李善長都是一臉沉思,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說白了,當朝太子的魄力,已經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誰也不能動搖朝廷的國策。


    而且聖旨一出,金口玉言,絕對不會違背。


    浙東這一把算是玩脫了,士紳豪強也要傻眼了。


    誰能想到朝廷這麽狠,直接剝奪了浙東參加科舉的權力。


    而凡是敢反抗者,皆以重罪論處,意思已經很明白,那就是殺。


    就幾個窮酸腐儒,也敢妄稱賢良,也敢對國策有所異議,這本身就已經是罪不容誅。


    所以殺一儆百,同時也讓士紳豪強嚐一嚐推波助瀾的苦果。


    因為,要不是他們在背後推波助瀾,這些讀書人也不敢如此囂張。


    可他們不僅沒能讓朝廷退步,更是惹得朝廷不快,轉而剝奪了浙東的科舉資格。


    那這些士紳豪強,恐怕就得承受浙東學子們的怒火。


    同時,這些無比強勢的讀書人也會向朝廷服軟,希望重新獲得科舉的資格。


    畢竟讀了大半輩子的書,為的不就是參加科舉,成為官吏,光耀門楣?


    但現在一道聖旨,他們讀了大半輩子的書,就白讀了?


    這誰能繃得住?


    隻不過朝廷的這次殺雞儆猴,恐怕沒有那麽容易過去。


    這枚苦果,浙江的學子們吞得下,吞不下,都得咽下去。


    因為這已經觸及到了利益的核心,不會有人跟他們同仇敵愾。


    還是那句話,握得住的權叫權力,握不住的權,隻是一場空談。


    又是一連幾日,朝廷的旨意也到了浙東,特別是明州府。


    傳旨之時,這些被關入大牢的學子們,也都是傻了眼。


    “鬧吧?”


    “繼續鬧吧?”


    “就你們這些窮酸腐儒,也敢妄議國策?”


    “先不說你們有沒有官身,有沒有功名,光是伱們這愚蠢的行為,就枉為讀書人。”


    “現在好了吧,你們可以安安心心的讀書,但從此以後起,浙東的讀書人都不被允許參加科舉。”


    “諸位也會記錄在冊,因為如果不把你們記下,又怎麽能區分你們是讀書人?”


    “畢竟浙東的百姓,還是要參加科舉的。”


    “至於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讀書人,不能被稱為百姓。”


    差役冷嘲熱諷的聲音響起,便是緩緩大開了大牢的門。


    因為這道聖旨一下,也就沒有再將這群讀書人關著的理由了,還是將他們放了吧,免得浪費朝廷的米飯。


    “對了,諸位讀書人你們可以再試試上街遊行,抗議不公。”


    “隻不過這一回,你們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


    “陛下有旨,但凡還有妄議國策者,遊街示眾者,以罪論罰,絕不輕饒。”


    差役的聲音又是響起,但是這冷嘲熱諷的聲音,讓眼前的這些讀書人一個個都是漲紅的臉色。


    甚至,有幾個讀書人的臉上,都已經湧起了一抹悔意。


    “我要見胡相國!”


    也就是此時,領頭的讀書人突然出聲道。


    “嗯?”


    “嗬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既沒有官身,又沒有功名,不過是個帶罪之身的讀書人,你憑什麽相見相國,相國就要見你?”


    差役微微一愣,隨即目光中便是泛起一抹冷笑之色,便是不屑的鄙夷道:“你也配?”


    這差役算不上伶牙俐齒,但麵對這群高高在上的讀書人,也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窮酸腐儒,就憑自己讀了兩年的書,就敢對朝廷指手畫腳?


    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多麽好的國策,這是多麽為百姓著想。


    可你們還是要抨擊朝廷?


    也不想想,古來聖賢書上麵,縱然盛世,可還是有人餓死。


    而現在的朝廷,就是不想要那種虛假的盛世,就是要讓百姓把日子過好,吃的飽飯。


    但這群江書讀到狗肚子裏去的讀書人,竟然敢站出來抨擊?


    還他娘的想見胡惟庸?


    怎麽不撒泡尿照照鏡子?


    看看自己配不配?


    對此,這些讀書人的麵色,又是青一陣,紫一陣,好不精彩。


    可他們也沒有反駁的權力,特別是此時,朝廷開科取士,但卻將浙東排斥在外。


    什麽意思?


    就是沒了浙東的讀書人,朝廷還是朝廷。


    但浙東的讀書人沒了朝廷,可就不能叫讀書人了。


    “李兄,你不是跟我講,朝廷一定會讓步,我們一定會相安無事。”


    “現在怎麽辦?”


    “我爹娘供我讀書,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光耀門楣,重振我王家。”


    “但現在你讓我怎麽跟我爹娘交待?”


    就在這一瞬間,其中的一名讀書人爆發了,並且看向為首的那名讀書人,開口就是質問道。


    但這個所謂的交待,也不過是冠冕堂皇之詞。


    差役的臉上又是浮起絲絲的冷笑之色。


    這群讀書人手上根本沒有老繭,一看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日子。


    家裏人辛辛苦苦的耕種,供他們讀書,希望他們可以光耀門楣。


    自然不會讓他們辛苦勞作。


    畢竟這群人的心思,任誰都能猜得明白。


    那就是自家兒子絕對是當大官的料,以後絕對會有很多人服侍他們的兒子。


    所以怎麽可能讓自己的兒子吃苦?


    就好似他們的兒子當官已經是注定了的事情,隻是因為朝廷現在暫時關了科舉,所以這是時運不濟。


    但再過個幾年,朝廷的科舉開了,他們的兒子就又可以參加科舉,一點一點的成為大官,再不濟也是縣官。


    也就是民間俗稱的縣太爺。


    可經過這件事這麽一鬧,且不說以他們的才學能不能當官,就是朝廷也不允許他們科舉,就是不允許他們當官。


    那別說是他們的爹娘了,光是這群讀書人之間的矛盾,也會瞬間爆發,並且席卷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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