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德亞克和維恩是同盟國。兩國因為種種利益關係攜手合作;彼此派駐魔法師和占卜師,切磋法術,以究明世界的真理為天命。


    城池被攻陷的通報,也是來自由留學維恩的列德亞克魔法師最早通報回國。


    「據說暴徒最先攻進以哈利斯侯爵為首的貴族宅邸。」


    安·多克環視房間中的人們說道。艾爾莎低著頭坐在窗邊的沙發上。庫羅狄亞斯手上的傷口已獲處理,和歐莉葉特都待在同樣的房間之內。


    「被逐出宅邸的貴族們逃進占星術的神殿,也就是維恩的聖地。城內的兵力也都投入在鎮壓動亂。」


    就連艾爾莎也能輕而易舉地想像得到,場麵一定是極度混亂。滿心私欲的貴族們必定是像烏合之眾一般依賴占卜師,而不是依賴國王。


    「達達宰相利用了這個機會,將維恩國王關入監獄裏。」


    國王下獄——這句話並沒有造成多大的衝擊;甚至讓人覺得是理所當然。


    國王的無能,顯而易見。


    艾爾莎對國王一無所知;要在心底描繪這位國王,印象中隻能浮現朦朧的肖像畫,眼中隻殘存國王遙遠的背影。她甚至想像不出對他抱持著什麽樣的感覺。她所能了解的,隻是在這場動亂之中他完全沒能做什麽。


    國王完全聽信神殿中占卜師所說的話,對艾爾莎什麽都沒做。不隻是如此,對國家他又做了什麽呢?


    他隻是對占卜師的話唯唯諾諾罷了啊。果真如此,會造成這樣的局麵也是理所當然。


    艾爾莎看了看自己緊緊握住的拳頭,聆聽安·多克繼續說道:


    「城池被攻陷的同時,達達宰相發布了親筆寫出的聲明稿。他說要領導維恩成為沒有占卜的一個新國家。」


    曾有女人說國家將會有所變。她的聲音至今還在艾爾莎的耳朵裏作響。


    然而在這之前,曾有男人向艾爾莎說,要改變這個國家。


    「……約瑟夫他……」


    艾爾莎以沙啞的聲音,眼神茫然地喃喃低語。她說話有如在歎氣一般,安·多克轉過身來對她說:


    「國內還在持續混亂之中。在神殿裏,占卜師和保護他們的士兵,在和維恩陋巷之間所召集來的傭兵們戰鬥。雖然沒有接到清楚的通報,不過——據說統領士兵的是卡爾斯頓家的後裔,約瑟夫·卡爾斯頓。」


    他所說的話也許是出於譴責。


    「艾爾莎,就是前幾天和你碰過麵的約瑟夫。」


    安·多克的眼神銳利。


    「誰……」


    艾爾莎扭曲了臉龐,以顫抖的聲音低語:


    「卡爾斯頓到底是誰呀?」


    艾爾莎聲稱對這個名字不熟悉,她仿佛迷路般高聲問道。安·多克躊躇似地潤了潤嘴唇。庫羅狄亞斯像是要催促他,點頭示意並且開口說:


    「……他出身貴族。卡爾斯頓家二十年前斷後,是維恩的舊家族。他們在維恩是少見的聖劍門第。」


    安·多克的家族——馬克巴雷恩家族,在魔法興盛的列德亞克也是少見的騎士門第。所以文獻上有記載——安·多克說道。


    兩家往來的同時,卡爾斯頓家漸漸沒落。


    「然而,哈利斯侯爵和維恩的神殿,將卡爾斯頓家族當作是危險分子,迫使卡爾斯頓家族瓦解。」


    艾爾莎的喉頭「咕」地作響。


    她似乎終於了解到約瑟夫獨特散發出的不協調,了解到他初次見麵便對艾爾莎照顧有加的理由。


    他一定是在艾爾莎身上看到了和他相似之處。家破人亡的貴族,在被城裏所遺棄的公主身上,看到了什麽。


    然後,他是否讓艾爾莎企圖殺害庫羅狄亞斯,作為複仇呢?


    為了自己瓦解的家族,他是不是對艾爾莎有所企圖,把她當作是道具?


    然而,艾爾莎怎麽想都不認為是如此。她有信心,認為他做不出這種事。


    她不了解國王的心思,但是如果是約瑟夫,她就能夠明白。


    安·多克一臉嚴肅,他對約瑟夫的立場感到懷疑。


    「我是不知道約瑟夫·卡爾斯頓是怎樣和宰相攜手合作,但是——國王入獄後,混亂還無法平靜下來就很奇怪了……」


    既然奪去了國王的寶座,首先應該製止士兵才是啊——安·多克自言自語般說。


    他停止說話,為了理清現狀,再一次探索狀況。


    「維恩的評議會自古就分為兩派,一派是以哈利斯侯爵為首的古老王侯貴族們,一派是平民所選出的議員們。長久以來,貴族們維持著壓倒性的優勢。但是,平民出身的達達被選做是宰相。這是為什麽呢?」


    「……我不知道啊……」


    可是——喃喃低語的艾爾莎,說話的聲音顫抖。仿佛在懼怕自己說出口的話,會帶給兩國什麽影響似的。


    猶豫之後,她開口說道:


    「我們、大家認為達達宰相他……因為迎娶了占卜師長老的女兒……星之神也成了他的靠山……」


    安·多克點點頭。


    「宰相的妻子奧莉薇亞昨天造訪了這個國家。她在列德亞克的神殿修習魔法,據說是很優秀的魔法師。」


    聽到他這麽說,一旁的歐莉葉特生硬低語:


    「……占卜有可能被曲解了。」


    艾爾莎感到自己的血液溫度下降。那是出自於她本能感受到畏懼。


    維恩是一個瘋狂於占卜的國家。星之神的指示是絕對的,甚至還有有整合性質;正因為靠著它走過的路比較順利,人們對星之神深信不疑。即使王家無能腐敗,隻要相信星之神的指引就能平安無事。


    艾爾莎無意識地揪緊胸口。


    雖然她內心想著星之神死了算了,然而在心底深處,奉星之種為絕對的教導卻根深蒂固。


    如果這樣的占卜經過人們操縱,能夠任其喜好更改。


    那就可以說,已經將維恩納為囊中之物了。


    可怖的是……安·多克點了點頭說:


    「這種動向從以前就存在。達達宰相持續從事險惡的活動也是事實。維恩自古以來就將重點放在王族與占卜師之間的關係——現在,這種權威的構造有可能改變。以哈利斯侯爵為首的王侯貴族們喪失地位,正是宰相所樂見的。再過來就是依賴占卜師的貴族們遠離政治。我本來以為就隻有如此……卻沒想到……」


    他不隻垂涎宰相的地位,連王位都想要奪取。


    「篡奪王位不全都是罪。」


    一直靜默不語的庫羅狄亞斯平靜地說。


    「從占卜師的國度轉型為屬於人民的國家。那也許是美好的理想。」


    他佇立在艾爾莎的身旁,臉色平靜,淡淡地說。


    「……但是,不管戴上什麽樣的皇冠,我都不會承認他是國王。」


    他毫不困惑地說,並且以清晰的聲音附加了理由:


    「命令艾爾莎殺我的,就是他。」


    艾爾莎看著庫羅狄亞斯手上包著的白色繃帶,扭曲了臉龐。


    「我……我……」


    她用顫抖的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她厭惡占卜,她心想,再也不想被那種東西耍得團團轉。占卜那種東西消失了算了。


    庫羅狄亞斯垂下眼對安·多克說:


    「如果我被艾爾莎所殺——不,即使沒被殺,隻要看出殺意。列德亞克怎麽可能不對維恩報複?就算沒有,列德亞克也不會為了拯救維恩的王族而出兵。」


    占卜師們靠著祭出艾爾莎,想要在萬一有什麽事的時候依靠列德亞克。


    達達宰相和魔女奧莉薇亞為了防備這樣的事情發生,讓艾爾莎差點殺了王子—


    他們兩人都想以細瘦肩膀的毒吐姬當作是國家的底牌;完全不顧及她本人的意思。


    安·多克苦著一張臉說:


    「……維恩的占卜師們已經傳達了要求援軍的意思。」


    如果要動用到騎士團,站在先鋒的將是聖騎士安·多克。他的身邊老早就已經有傳令抵達。


    然而,他至今卻還沒有接到任何進軍的指示。所有的決定權都在列德亞克國王身上。


    安·多克將話語接續下去:


    「宰相可能期待更為混亂的局麵。就現狀來看,他並不是和卡爾斯頓家的後裔攜手合作,對方可能也被當作是棋子。兩種力量互相消耗,之後成形也就容易得多。宰相或許是這麽想的;自己的獨裁……不需要貴族,另外,也不需要暴徒。」


    這是肮髒下流的手段——安·多克不愉快地說。


    「維恩的兵力還不屬於宰相所擁有。據說神殿還冒出火舌……而且已經造成多起流血事件。」


    艾爾莎繼續坐在沙發上,抓住了自己的雙肩、指甲使勁,咬牙切齒。


    「嗚,嗚……」


    星星啊,殯落吧;光啊,消逝吧;命啊,斷絕吧。


    曾經,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向著占卜師如此詛咒。自己有如吐血般口吐惡言,認為應該就是如此;這個自己,的確就在這裏。


    這個國家瘋狂於占卜,就讓它被業火焚燒,徹底成為地獄吧。


    然而,是誰在被焚燒?


    她想起陋巷的生活。饑餓,困苦,但也有過不壞的日子。她也想起那雙大手。他的眼睛和聲音是那麽地熱切。


    『孩子要出生了。這也是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


    對,約瑟夫是這麽說的。然而,為此之故,必須死去的是誰?


    流血的到底是誰?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她抱住自己的身體,紅色的眼睛在顫抖。她隻能發出呻吟聲;站在一旁的庫羅狄亞斯對著她的身影呼喚:


    「艾爾莎。」


    艾爾莎仿佛把他呼喚她的聲音當作是信號,站了起來。


    她吸入了一大口氣,又吐氣。


    雖然動作緩慢,但是她沒有昏倒,避免身體搖晃,在地麵上站得穩穩的。她的眼睛已經不再顫抖。


    「我要回去。」


    她抬起臉龐,直視著庫羅狄亞斯說道。


    「我要回去了。」


    她的肌膚蒼白,紅色的眼珠有強烈的光芒燃燒著。


    她已經不再呼喊著死了算了。艾爾莎抬起臉龐,此刻的她,眼睛清楚地燃燒著決心。


    然而庫羅狄亞斯皺起眉頭,搖著頭說:


    「太危險了。」


    「那麽,一個人待在安全的地方就好嗎?」


    艾爾莎立刻接著庫羅狄亞斯的話,話鋒銳利地說道。然後淡淡地,真的是淡淡地像是堆起了笑容說:


    「我不知道能做什麽。我也不知道什麽是正確的,因為我是笨蛋啊。但是,我所知道的家夥也是笨蛋。特別是男人,腦袋因為都是肌肉做的,血液衝到頭上就不行了。」


    艾爾莎心想,約瑟夫也是如此。他的側臉也是,仿佛發燒似地帶著灼熱。他說到要為了新的國家,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他說不定要獻上他的身軀和生命。


    他攀上他一度舍棄的家名,而舍棄了應該已擁有的家族,就像個悲劇英雄。


    根本就是大笨蛋啊,艾爾莎心想。


    這種人是大笨蛋。他應該守護更重要的東西才對。


    即使沒有家名,他應該也有家可回,應該有迎接他的家族。


    艾爾莎緩緩地垂下眼睛。


    『回來吧。』


    他曾經望著艾爾莎的眼睛,對她這麽說。


    艾爾莎不願意認為這句話是謊言,也不認為這是謊言。但是,的確是有人將約瑟夫的話當作是謊話。


    有人利用花言巧語,為了自己要成為國王,將他人當作是手中的一顆棋子。


    「……就算是宰相什麽的侵占了國家,我也無所謂。我也和他一樣,想要叫占卜師和王族去吃屎呢。」


    為此之故,如果自己的存在礙到了別人,那麽想要殺人,或者被殺都是理所當然。


    她不知道到底誰是正確的,而什麽是錯誤的:但是有一件事她很清楚。


    「……如果把我認識的笨蛋們當作是棋子,讓他們去流血的話,我會很為難啊。」


    艾爾莎聳了聳肩,喃喃地說:


    「我討厭爭鬥。」


    然後,仿佛要否定自己說的話一般,閉著眼睛搖了搖頭:


    「不不不,不是這樣。我不要再餓肚子了。」


    這句話是她的肺腑之言。因此即使聲量不大,也不激動,周邊的空氣卻靜靜地震顫不已。


    艾爾莎再度睜開眼睛後,眼中燃起了光芒,她清晰地說:


    「我討厭餓肚子,所以我不希望出現和我一樣餓肚子的人喲。」


    戰爭有可能改變國家。流血也許對那個腐敗的國家是必須的。


    暴徒和占卜師,以及貴族們,如果打起來的話,彼此都將會疲弊不堪;而不管是哪一方,都會代替國王秉著男人的權威來行事吧。


    然而,如果事情如此進行,一切都不會有所改變。在陋巷哭泣的孩子,依舊隻會在火焰和血的味道之中,抱著膝蓋哭泣。


    艾爾莎不願意再看到隻有窮人必須擔負起疲弊的後果。


    如果宰相真的打從心底愛著維恩所有的百姓,他就應該不會自立為王。而艾爾莎也許會支持他。


    艾爾莎知道自己的愚昧,她不認為自己所想的都是正確的。然而——


    「我不知道能做什麽。但是,有些戰爭也許可以用我的聲音和我的話語製止呀。」


    至少,如果在現今國王被捕捉的情況下,能夠製止城裏的士兵和約瑟夫他們爭鬥的話


    艾爾莎心想,篡奪者樂於見到互相殘殺,必須有人能夠代替篡奪者下結論才行。


    她不知道到底可以用什麽方法。自己也許什麽都不會,然而——


    艾爾莎看著一旁的窗戶。天色泛白,接近黎明時分了。朝霞仿佛是因戰火燃燒的天空。


    「……呃,如果我能救誰的話——」


    看著窗戶,小聲低語的聲音,聽起來無助而且微微顫抖著。


    「我的出生,就不是一個錯誤吧。」


    對於她小聲低語的話,安·多克和歐莉葉特忍痛找尋著回她的話。然而隻有庫羅狄亞斯不抱持這樣的困惑。


    他毫不躊躇地向艾爾莎身邊踏去,抬起沒有包紮繃帶的手腕。


    然後,發出低沉的聲音,一拳槌向牆壁。


    「——!」


    艾爾莎的肩膀因驚訝而顫抖。庫羅狄亞斯窺視她的眼睛,他混濁的綠色眼珠因憤怒顏色加深。


    「……對你來說,我這個王子那麽不可靠嗎?」


    他生硬的聲音仿佛砍過來一般。比起遭到任何人說任何話,或者比艾爾莎以刀刃相向的時候受的傷還要深似的,以充滿憤怒的聲音說:


    「為什麽不向我求救呢?」


    艾爾莎為他的話眼珠顫抖,發絲顫抖,肩膀顫抖,然後以同樣顫抖的聲音緩緩地說:


    「因為——」


    像是無計可施般,她搖了搖頭。睜開的眼角落下透明的淚滴。


    「因為——」


    艾爾莎受夠了。她抱著頭,並且搖頭;崩潰似地流下了眼淚。


    我才不要這樣——她想。


    因為。


    (我不是公主啊。)


    一出生她就被當作


    是不吉祥的孩子。她活到現在,連文字讀寫都沒學過。


    (所以我不能成為你的妻子。)


    因為、因為、因為——


    (你所愛的根本就不是我。)


    所以求求你,別對我溫柔。


    因為,我不能承受從幸福的美夢、從被愛的美夢醒過來的苦楚啊。


    艾爾莎就這樣崩潰似地哭泣起來,庫羅狄亞斯緊緊地握住了艾爾莎的手。庫羅狄亞斯的手浮現著紋路。他的四肢受到詛咒,一隻手綁上了繃帶。


    艾爾莎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拂開他的手了。


    安·多克和歐莉葉特麵麵相覦,用力地點了點頭。他們似乎心底決定了什麽似的。


    在這同時,國王的親信敲門來呼喚他們。庫羅狄亞斯牽起淚眼模糊的艾爾莎走出房間。


    國王正在謁見大廳等候著他們。


    這是艾爾莎第二次見到國王。灰發的國王深陷的眼睛有著黑眼圈,卻不靠他人扶持,自己走向國王寶座,坐了下來。


    「維恩陷落了。」


    他的話深沉沉重,束縛住了艾爾莎的胸口。


    「……我們兩國是同盟國。但是,這次是維恩發生內亂。隻要國王換人同盟就失去了效力——」


    國王以混濁的眼珠看著艾爾莎說:


    「你也不再是公主。」


    國王說,如果胡亂相助,有可能隻會讓戰爭延長。在這樣的想法之下,他麵對庫羅狄亞斯:


    「庫羅狄亞斯,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國王問庫羅狄亞斯,庫羅狄亞斯向前踏出了一步說:


    「父王,希望您能借我用聖騎士,以及列德亞克的騎士團和魔法師團。」


    庫羅狄亞斯毫不躊躇,目不轉睛地看著父王說:


    「為了鎮壓維恩的內亂,請允許我進軍。」


    灰發的國王壓住眼角,胸部劇烈抖動,發出分不清是喟歎或是呻吟的聲音說:


    「……為了維恩,你要出兵啊。」


    他的聲音顯得不以為然,同時似乎也預測到庫羅狄亞斯會這麽說。


    庫羅狄亞斯毫不退讓,繼續說著:


    「不是因為我們兩國是同盟國。維恩……是我妻子的國家,將成為這個國家的王妃——她的國家。」


    艾爾莎緊緊地握住了拳頭。她想到他包著繃帶的手。並且想著他的傷,他的疼痛,還有愚蠢而悲慘的自己。


    (不行啊。)


    他應該舍棄維恩的,應該舍棄自己的——這些話不斷地浮上她的心頭,然而她無法將這些話說出口;她隻能咬著嘴唇,顫抖著肩膀。


    她必須說出口,說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啊。


    國王在三次的深呼吸之後,並不多話,向兒子問道:


    「誰指揮?」


    「我。」


    庫羅狄亞斯回答國王的話也很簡短,語氣滲透著堅決的意誌,表示出他絕不采取別的決斷。國王顯而易見地扭曲了臉龐,低聲呻吟:「你到底知不知道——」


    「安·多克應該是沒問題。歐莉葉特也是。但是,你隻要離開這個國家……離開那片森林——」


    連艾爾莎都能了解國王到底在擔心什麽;庫羅狄亞斯不可能不懂。他的雙手和雙腿是因為在這個國家,才能受到魔王的祝福。


    然而庫羅狄亞斯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說:


    「就算是這樣……這也是我該做的。」


    他像是在確認鮮明紋路的手,還能動似的。


    國王仿佛忍住了痛,閉上了眼睛。周遭一片沉默。


    「——有、有事相稟!」


    此時,有一個士兵打開謁見房間的門,跑了進來。


    「所為何事!」


    國王對士兵的無禮,嚴厲地高聲問道。如果是魔法師的傳令還能接受,這裏是不允許士兵闖入的。士兵為國王的聲音嚇得發抖,然而像是在找話說似地顫抖著嘴唇說:


    「請恕我失禮,但是,可是……」


    在士兵試圖找出他失去的話語之前。


    從他的背後奔入白色的影子,像是花瓣在飛舞一般。


    (咦……?)


    艾爾莎因驚訝而停止呼吸。這個闖入者實在不適合出現在這裏。


    她有著纖細的腿,纖細的手臂;白色的禮服是艾爾莎從來沒有看過的自由剪裁。她及肩的頭發時時顯現出混著金色的幹草色;她的頸部纖細,不戴任何飾品。


    她的身形修長,在房間中央像金剛力士似地佇立。


    她的腳輕快地發出聲音,沒有穿鞋子。


    「你好!」


    她凜然微笑,額頭上搖曳的瀏海之間,清楚地和王子同樣有著不吉祥的美麗印記。


    「角角……」


    不待庫羅狄亞斯以顫抖的聲音呼喚她的名字,她的存在實在是鮮明而光芒四射。


    (這就是——)


    艾爾莎睜大眼睛,呆若木雞。


    這就是照耀一切,甚至帶給魔王幸福。


    夜之森的真晝姬啊——


    她突然出現,綻放著耀眼的笑容,睜大一雙眼環視著周遭說:


    「國王,好久不見羅!狄亞也有一小段日子不見了!安迪和歐莉葉特都在這裏呀!」


    她在國王麵前打招呼顯得過分地自由自在。然而,在場——在這個國家,沒有人責備她。


    她如蝴蝶般翩翩飛舞,然後視線停留在艾爾莎身上。


    艾爾莎原本想像童話中主角的公主,有多麽美麗的容顏,卻驚訝地發現她長相極為平凡。雖然長得並不醜陋,卻也不算是特別美麗。隻是,她的臉龐充滿了活力。


    除了額頭的紋路之外,引人注目的還是她那雙眼睛。她那雙三白眼的眼睛炯炯有神,有堅強的意誌;像琥珀般閃閃發亮。


    那雙眼睛毫不畏怯,不知可怕為何物。


    艾爾莎為了她毫不客氣的視線,倒退了一步。


    她不知是否察覺到艾爾莎的畏怯,魯莽地大步走向艾爾莎,用她那皮膚堅硬的雙手捧住艾爾莎的臉頰說:


    「煉花的顏色!」


    她笑了,笑得如此燦爛,讓艾爾莎忘卻去拂開她伸過來的手。然後,她說:


    「像寶石一樣漂亮的眼睛!」


    她說話是那麽地沒有禮貌而單純,艾爾莎為她的話忘了該說什麽,也忘了動作,隻是茫然地看著她。


    她的兩隻手腕有著如同老舊生鏽般的瘀青。碰觸臉頰的手掌有著舊傷痕,觸感來說絕對不是淑女所屬。


    然而,她的指頭到指尖都是暖和的。


    「角角,我來介紹吧。」


    庫羅狄亞斯靠近身旁,以溫柔且凜然的聲音和她說:


    「她是艾爾莎。她即將成為我的妻子。」


    真晝姬聽到他這麽說,眨了眨眼,像鸚鵡一般重複著他的話:「艾爾莎。」


    然後,斜斜地側過頭說:


    「艾爾莎是狄亞的妻子嗎?」


    因為她這麽問,庫羅狄亞斯點了點頭自豪地說:


    「是啊。為了成為我的妻子,她越過國境來到這裏喲。」


    她轉動眼珠,像是要緩緩地消化庫羅狄亞斯所說的話。


    在這之間歐莉葉特和安·多克來到她的身邊窺視著她。「角鴞。」歐莉葉特滿懷感情地呼喚她的名字。


    「怎麽了?這麽突然……前幾天不是才來給我們看過嗎?」


    「發生了什麽事嗎?譬如說和夜之王吵架什麽的嗎?」


    經過安·多克這麽一說,角鴞仿佛想起了造訪城裏的理由,以腳後跟為軸轉而麵對庫羅狄亞斯說:


    「呐!」


    然後,她從胸口取出了東西。


    那是黑色的……


    具有不可思議光澤的巨大羽毛。


    「給你!」


    角鴞把具有不可思議光澤的羽毛,遞給庫羅狄亞斯,然後一臉幸福地笑著說:


    「貓頭鷹給狄亞的!」


    艾爾莎不知道那是誰。角鴞說出口的是名字,是隻有她能夠呼喚的夜之森的魔王。


    庫羅狄亞斯睜大了他綠色的眼珠。真晝姬帶來的黑色羽毛,到底屬於誰所擁有?根本就是再明白也不過。


    「是夜之王……?」


    庫羅狄亞斯的聲音在顫抖,手指接受羽毛時也在微微顫抖。


    「嗯,他叫角鴞帶過來喲!」


    庫羅狄亞斯的手指到指尖都有紋路,他的指頭觸及黑羽毛的那一刹那,他雙手雙腳的紋路似乎開始發光。


    「不能持久喔,要小心!」


    角鴞的說明不清不楚,然而從該羽毛所傳來的甜美麻醉力量,勝過任何雄辯。庫羅狄亞斯允諾一切,顫抖著睫毛。


    滿溢的力量告訴他,黑色的羽毛是統領夜之森的魔王所具有的一小部分魔力。


    「謝、謝謝……」


    庫羅狄亞斯滿懷著用言語無法完全表達的萬般感受,低聲說道,並且閉上眼睛。


    角鴞仍舊像陽光一般燦爛地笑著,接受了他的答話。


    「就隻是這樣啦,角鴞要回去了!」


    安·多克撫摸角鴞的頭,歐莉葉特則親了角鴞的雙頰。角鴞向國王一鞠躬之後,依舊像是在跳舞一般,準備離開。


    列德亞克的國王一直都沒有說話,但是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向她傳達了不成言語的想法。


    她的身影如同她來到這裏的時候一般,像是一陣風,似乎就要離開;此時她卻回顧了一眼——不是在看庫羅狄亞斯,也不是聖騎士夫婦:她盯著孤單佇立在那裏的艾爾莎。


    她琥珀色的眼睛看穿了艾爾莎。


    她直視的眼神讓艾爾莎感到不自在,讓她想要別過視線。


    艾爾莎自問到底對她能夠說什麽。


    艾爾莎是毒吐姬。就像她在祖國曾經讒罵星之神一般,她原本想,如果有機會遇到詩人諶歌的真晝姬,要對有如怪物似的她說些什麽,心裏才過得去。


    真晝姬笑了。


    她的笑容實在是太美好,艾爾莎說不出任何話。


    她赤腳走過紅色的地毯,夜之森的真晝姬撲向維恩毒吐姬的頸邊,一把抱住後說:


    「謝謝你嫁給狄亞做妻子!我好喜歡你!」


    角鴞的頭發飄著深邃森林夜晚的香氣。


    (啊。)


    艾爾莎的視線搖晃。艾爾莎和她是初次見麵,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少女。她仿佛是從童話故事走出來似的,她的存在實在是愚蠢透頂。她是魔物之森的公主,艾爾沙以後大概也不會和她有所往來。雖然如此,艾爾莎的手自然地伸向她,雖然隻是一瞬間的事,艾爾莎卻抱住了她。


    她的身體就像自己一樣,纖細而且輕盈,卻充滿了喜悅。


    艾爾莎閉上了眼睛。所有的絕望,不安,都有如夜晚一般消逝。


    (我想祈禱。)


    她出生以來頭一次這麽想。如果希望能成真,但願——


    艾爾莎自己也想要為了她祈禱。


    然後,像是來到這裏的時候一樣,仿佛從夢中醒來似地,角鴞離開了。留下來的庫羅狄亞斯已經不再躊躇猶豫。


    他和國王點頭確認了意思。


    不再有任何人阻擋。


    他的胸口有著黑色的羽毛。瘦小的異形王子享有夜之王,以及真晝姬的祝福。


    「我唯一的盼望,就是——」


    庫羅狄亞斯用熱烈強勁的手握住艾爾莎冰冷的手,宣告說:


    「我的妻子艾爾莎的祖國,維恩的城池——不流血而開城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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