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維恩極為混亂。


    狂風暴雨一般動亂的夜晚過去後,爭鬥卻依舊未能平息。


    貴族的宅邸冒出了火苗,到處都響起怒吼聲。


    現今依舊血流不止的不是在城裏,而在於貴族們逃入的星之神殿。占卜師們想以占術和魔法對抗,城裏的士兵支援著他們。


    然而,陋巷的人們加上半數為金錢所募集的傭兵們,比怠惰而散漫的國軍士兵占了優勢。


    要鎮壓神殿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叛軍卻欠缺統領。他們差點被士兵擊退,正顯示了內部的混亂。


    「達達稱王是怎麽回事!」


    傭兵們捉拿住占卜師們,一邊揮劍發出這樣的疑問。


    他們也曾聽說了達達的聲明,說維恩國王已經下獄。


    仿佛要蓋過悲鳴與呻吟的聲音交織,幾近嘶吼。


    「我們怎麽會知道!雇主是國王不是很好嗎!獎賞應該就能拿得多一點吧!」


    「我們可沒聽說議會將以人民為主體的事啊……!」


    「既然達達成了國王,為什麽不統率城裏的士兵啊!」


    「約瑟夫!」


    陋巷的傭兵呼喚道;約瑟夫正站在陣前砍殺士兵。約瑟夫一邊揮劍,嘴裏茫然地低語:


    「為什麽?」


    他額頭冒出的汗水,流到下巴。


    約瑟夫手持達達賜給他的巨大的劍,身穿良質鎧甲,腰間係著深藍色的星石。


    確實是約瑟夫在統領這場叛亂,而就是宰相達達提出的主張。


    然而,到底是誰說他將成為國王?


    好幾句話在約瑟夫的腦海裏浮起,然後消失。他回想起在陰暗的房間裏進行的秘密會談。


    『為了新時代黎明的開始,這個國家需要新的議會,由人民組成,為了人民存在的議會。為此這個國家有必要引發風波。』


    為此他被要求拿起劍來,做了決斷。


    隻要鎮壓了貴族和神殿,約瑟夫就會以他們為人質,要求新的議會開始運作。現今不存在的卡爾斯頓家族的署名,這時候應該是有用的。然後,宰相達達應該會絲毫不做抗爭地接受才是。


    然而,為什麽城裏的士兵來到這裏?自己為什麽還在戰鬥?


    整個狀況到底是哪裏沒能照計劃進行?他滿腦子充斥著血腥地思考著。


    到底是錯在哪裏?有什麽不對之處?


    雖然他內心決定不再使用家名,卻因為考慮到新的國家,才決心再一次提起。


    約瑟夫的雙親在落魄之餘精神狀況受損,詛咒著國家和占卜師而死去。看著他們可悲的窮途末路,約瑟夫心想他已經受夠了;他隻懷抱了一身劍藝,舍棄了一切。


    他絕對不想再憎恨任何人,不願意懷著憎恨死去。


    他決心在貧窮的街道重新生活;他是幸福的,遇到一個女人,能夠平靜地對約瑟夫的出生以及成長背景一笑置之。她是酒館的女人,胸口懷抱著乳白色的石頭。他一直以為他會維持著現在的生活,平凡地在老舊狹窄的街道中生活下去。


    是他自己放棄了如此安穩的幸福生活。然而那也是因為自己深愛著這樣的生活。


    他深愛著這個國家,還有在這個國家生存的人們。深愛著他新獲得的家族。


    『結果就是你要承擔一切苦果呀。』


    他告訴他的妻子,為了要改變這個國家,要發起戰爭。他的妻子手肘支著酒館的吧台,歎氣低語:


    『老好人一個。』


    她為了消遺解悶一邊剝著水果皮,像是責備似地說道。


    女人聲稱少女時因事故受傷的腿疼痛,連在床上都煙鬥不離手,然而在懷孕之後就完全不再碰煙鬥。


    她是一個重感情的美麗女人。


    『要阻止男人?我可不想做傻事喲。反正你們是不會聽進去的。要阻止你們根本就是白費力氣吧?』


    女人向來絕對不說不幹脆的話,她都這麽說了,可見她絕對不是讚同這場叛亂的。但是,約瑟夫卻決定出發。


    為了她,還有,為了她和自己的孩子。


    他不知道梅莎麗是否理解這事。隻是,她丟下一句話:


    『如果你不回來,我會立刻去找新的男人喔。』


    約瑟夫知道她說的這句話也是出自她的善良。約瑟夫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背過身子;妻子梅莎麗說道:


    『呐,如果你碰到那個孩子——……就是孤兒毒吐姬,叫她回來吧。』


    約瑟夫咬緊了牙關。


    對,艾爾莎她——


    原本以為會舍棄過去生存下去的。然而,在維恩陋巷相遇的是——


    有如雞骨般瘦小可悲的少女,憤恨厭惡國家和占卜,光靠詛咒拚命生存。


    「就是那個男人說,毒吐姬也會回到這個國家來的。」


    對他說出口的話,當然不會有人回話。


    達達宰相的確說過要讓艾爾莎回來。他說要讓她回到這個國家,保障她以維恩國公主的身分過著幸福的生活。


    這個腐敗的國家,任誰是國王都已經無關緊要了;即使是達達奪走了國王的寶座也無所謂。然而——


    如果國王被求刑,他的女兒到底會如何呢?


    約瑟夫所知道的毒吐姬艾爾莎,真的能過著幸福的日子嗎?


    那個男人真的能保證一個幸福的國度嗎?


    「————!」


    約瑟夫嚎叫似地高聲吼著,揮動著劍;事到如今,他絕對不能投降。


    他必須攻陷這座神殿。


    抵達宰相達達的身邊。


    「約瑟夫!」有聲音在呼喚他,這聲音讓他感到遙遠,仿佛隔著一麵牆壁。他此時隻覺得唯有砍殺眼前的人就是一切。


    然而,嘈雜聲如同波浪蕩開:和之前的怒吼以及悲鳴都不盡相同。


    在期待與絕望之中,有人乘勢叫喊:


    「援軍來了!」


    約瑟夫回過頭。不知是達達,還是別人——他以為有人送上新的助力。他心想,星之神還沒有拋棄他們。


    然而從神殿的外部,傳來夥伴們悲鳴似的吼叫聲。


    「維恩軍得到列德亞克的援軍了!」


    約瑟夫仿佛被雷打到,停止了動作。


    維恩軍不正是阻擋在自己麵前,必須推翻的國家所擁有的士兵嗎?


    穿著鎧甲的騎士們和魔法師團向神殿湧入。以紅色和深綠色為基調的旗子,屬於維恩的同盟國——列德亞克所擁有。


    壓倒性的人數和力量,在一眨眼之間製服了叛軍。


    「……!」


    約瑟夫持起劍,眼中充斥著血絲。他已經有了赴死的準備。然而,應該攻向他的列德亞克騎士團分為兩股力量,從這之中出現了小小的身影。


    她有著黑色的頭發,紅色的眼珠,穿著附有皮革防護用具的禮服。她的胸口有星之石,混濁的綠色中散著紅色的星之石發出光芒,綻放出淡淡的火焰。


    「……艾爾莎。」


    約瑟夫用沙啞的聲音呼喚著她的名字。


    他呼喚占卜之國維恩的毒吐姬——呼喚他所知道的陋巷孤兒的名字。


    列德亞克軍隊進軍的前一刻,房間內隻剩下庫羅狄亞斯和艾爾莎兩人。庫羅狄亞斯異形的手指碰觸艾爾莎的胸口。


    「我必須向你道歉。」


    庫羅狄亞斯和艾爾莎必須分成兩支隊伍。兩人在離別之際,這就是庫羅狄亞斯對艾爾莎所說的話。


    他從手裏拿出來的是艾爾莎的星之石。


    綠色的光芒實在是太令人懷念;艾爾莎睜大了眼睛,回看庫羅狄亞斯一眼。庫羅狄亞斯垂下眼,仿佛懺


    悔似地說:


    「你去街上的那天,我在庭院的草叢裏找到了這個。」


    他將石頭還回艾爾莎胸前。


    「……為什麽?」


    艾爾莎本身也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針對什麽而問。


    庫羅狄亞斯一如往常,以不欺騙而率直的話對她說:


    「我是找到了石頭,但沒能交給你……因為我覺得,如果還你這塊石頭,你好像就會離我而去。」


    離我而去,到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


    艾爾莎無言以對,咬了咬嘴唇。她找不出話可以對庫羅狄亞斯說。


    自己也許確實是會逃走。從他的身邊,從自己,從一切的一切逃開;即使是無處可去。


    到底什麽樣的選擇,對自己,對他,以及其他所有的未來才是正確的?她無從知道。


    艾爾莎隻是看著庫羅狄亞斯黯淡的綠色眼珠,眯起了眼,一邊撫摸著自己的石頭,開口說道:


    「這是……維恩的星之石。在我出生的時候被賦予的。這石頭隻屬於我……也不是說有什麽力量,但是屬於我的東西隻有這個,所以說……」


    她仿佛要哭出來似地,扭曲了臉龐,柔弱地笑了。艾爾莎像是在吐氣似地說:


    「我剛見到你的時候,嚇了一大跳……狄亞的眼珠,和我的石頭是同樣的顏色……」


    庫羅狄亞斯聽到她這麽說,抿了抿嘴唇,咬緊牙根,仿佛無法忍耐似地喉嚨作響,緩緩伸出了指頭。


    「——希望你允許我親吻你。」


    從兩人第一次碰麵至今,他都一直尊重艾爾莎的意思,從不霸王硬上弓。此時他卻不待艾爾莎回答,抬起了頭。


    他仿佛傾注靈魂似地,將幹燥的嘴唇,靠近垂在艾爾莎胸口的星之石。


    庫羅狄亞斯抬頭看停止呼吸的艾爾莎,低聲耳語:


    「我和你同在。」


    相信我吧——他吐氣最後說道。


    「……走吧。時間到了。」


    庫羅狄亞斯的身體離開,指頭也離開了。安·多克和歐莉葉特來到兩人獨處的房間迎接他們。


    艾爾莎向背對她的庫羅狄亞斯說:


    「狄亞——」


    庫羅狄亞斯停住了腳步。艾爾莎稍顯猶豫地向著他的背影問道。


    她握著自己胸前的星石,星石像是棲宿著他的溫暖。


    「求求你,告訴我——為什麽你不會感到迷惑呢?」


    庫羅狄亞斯單薄瘦小的背影,似乎沒有任何困惑。艾爾莎為此感到很不可思議。


    她自己到現在還是什麽都不懂,這麽地害怕啊。


    「……我也不知道到底什麽才是正確的。」


    庫羅狄亞斯披上安·多克交給他的鬥篷,以平靜的聲音說。


    「不過,我認為讓我的人民流血的,就是惡了。我絕對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因此我得以能夠在國內穿著比任何人都上等的衣服,吃著比任何人所吃的還要豐盛的食物。上至我的血,下至我的指甲,我的身體都是我國國民所給予的。」


    沒有深刻的內容,也不像是鑽牛角尖的樣子,仿佛一切是那麽地理所當然,他說:


    「區區我這條生命和這一生,不敢賭下去怎麽行?」


    不待艾爾莎作答,庫羅狄亞斯和安·多克一起走出了房間。


    他的頭回也不回,踏著毫不迷惑的步伐,留下艾爾莎在房間裏。


    歐莉葉特牽起艾爾莎的手說:


    「來,我們也該走了。」


    她讓她穿上了附有皮革護具的禮服。艾爾莎用顫抖的聲音向歐莉葉特說:


    「……我好怕。」


    她的聲音微弱,如果不集中注意力,仿佛就會被呼吸聲蓋過。然而,歐利葉特聽得一清二楚。


    「我也怕呀。」


    歐莉葉特握住了艾爾莎的手,像是要包裹住她的顫抖,將體溫傳達給她似的。


    從歐莉葉特嫩滑的手掌,也可以看出她絕非是一個習於戰爭的女性。她的丈夫守護著她,讓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遠離戰爭場麵。


    然而,這一次為了這位小小的異國公主,她並沒有遵從他丈夫的意思。


    「真是可怕呀……可是,不是決定要去了嗎?」


    艾爾莎的手用力回握歐莉葉特的手。但是,她的指尖依舊冰冷。


    「怎麽辦?」


    艾爾莎問歐莉葉特,她完全依賴著她。


    「如果我的聲音,我的話,沒有傳達到任何一個人的話……」


    如果完全幫不上忙;如果隻是助長多數人的死亡和饑餓——


    艾爾莎顫抖懼怕,不知道自己這個詛咒的公主,是否真的能親赴戰場。


    (我什麽都沒有啊。)


    她沒有任何覺悟,也不曾像庫羅狄亞斯想過要賭上一切。豐盛的餐點和暖和的床鋪竟然有背後的意義;嘴中的小麥作為生命,紅酒作為血液,竟然會有代價。


    事到如今,不容許她在這種地方佇立不前了。從現在起必須前往未來,前往戰場;然而,她卻止不住顫抖。


    艾爾莎困惑畏怯,歐莉葉特抱住了她的肩膀,將臉頰靠近她的發絲說:


    「你隻要相信就好。」


    她纖瘦的身體,讓歐莉葉特想起某個少女。


    「你的聲音和話語就是力量喲。相信我們,然後你要相信你自己。」


    放心好了——歐莉葉特低聲說道。


    「你不是根本就不想照我們的意思過生活嗎?」


    歐莉葉特故意神色開朗,在指尖上用力。她身為一個巫女,並且決定以一個妻子的身分生活。歐莉葉特說道:


    「你的生活方式,是由你來決定的喲。」


    肉燒焦的味道,以及濃厚的流血跡象,籠罩著整個維恩的神殿。


    艾爾莎的肺充滿著這些味道。


    她被人稱做是毒吐姬,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來到這個世上。


    如同她毒吐姬的稱呼,她不斷地口吐毒辣言語,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她一直在慨歎自己的可憐。


    然而,艾爾莎知道光靠如此已經無法再保護自己。除了自己以外無法保護——甚至,連自己也無法保護了。


    「放下手中的劍吧!你們是同一個國家的人,同樣是國民啊!」


    艾爾莎嘹亮的聲音響徹神殿。


    「如果維恩的士兵對國王還心懷忠誠,不想背叛國王的話——」


    艾爾莎要他們遵照她的話,她傾注全副精力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艾爾莎·維恩提奴!人稱毒吐姬,是這個國家的公主!」


    她單薄的胸部起伏,混濁的綠色星之石閃耀;她一口氣斷言道:


    「奉星與神的命運指示,我將成為列德亞克的王妃!」


    像是要證實這句話似的,列德亞克的聖劍巫女就在艾爾莎身旁,她並率領著人數眾多的騎士團和魔法師團。


    口吐惡言的少女,曾經被人們輕蔑地稱做是陋巷孤兒;而今卻以符合公主身分的威嚴,止住了持劍的人們。


    大家都訝異得止住了呼吸。可以知道的是,他們都在伺機而動。


    自己手中的劍該如何?對方的劍又該如何?這個國家將如何運作?


    「城池被攻陷了!」


    叛軍中一名傭兵流著血,像野獸般吼叫。


    「你也該被求刑!」


    人們之間傳染著緊張的氣氛。因貧窮心胸狹窄的人們,分別嘶吼:


    「對!隻要沒了國王!」


    「這個國家隻要沒了占卜師!」


    艾爾莎為這些紮心的話用力握住了拳頭。她的確是從心底想過


    這些話。如果沒有占卜師,沒有星之神——


    然而——


    艾爾莎閉上眼睛,握住了自己胸前的石頭。


    她根本就不知道維恩的國王是誰,連麵貌都想不出來。血統又怎樣,父親又算什麽呢?她一直以為王族根本就是披著人皮的異形。


    然而,出現在艾爾莎眼前的這一個人卻是那麽地不同。他正和聖騎士一同以少數的精銳部隊向王城前進。


    雖然現在不在身邊。


    『我和你同在。』


    但是庫羅狄亞斯這麽說過。


    唯有他是艾爾莎的王子,也是她的國王。


    (別感到迷惑。)


    她隻要想起他,畏怯的心就振奮了起來。他毫不感到困惑的瘦小背影帶給艾爾莎無比勇氣。


    這份感情還沒有名字,他們的相遇不是出自於愛情。艾爾莎早就理解到,那個王子對自己一定不是喜歡或什麽的。


    他想要的不是艾爾莎,而是為了他稱做是列德亞克的國家,找一位王妃罷了。


    然而,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為了背負幾百幾千的生命,背負幾萬幾千萬的血統曆史而生存的方式。


    他決心要以一切的生存方式來愛維恩的公主。


    而艾爾莎想要相信這樣的他;她強烈地想要牽起他異形的手,相信他。


    一瞬之間,艾爾莎任憑想像奔馳。然後她又抬起了頭,毅然決然地放話說:


    「幸福是可以靠流血的多寡來換取的嗎?」


    艾爾莎環視人們說。持劍的傭兵之中,也不乏艾爾莎認識的陋巷人們。


    她回想起過去的歲月。


    「我知道什麽是饑渴,知道空腹的夜晚是多麽寒冷。達達真的不隻是口頭說說嗎?他真的能夠帶給所有的人民不饑渴的生活嗎?」


    艾爾莎想,如果真能如此就好了。如果真能過這種生活那就好了。


    「如果真的能夠如此斷言,那現在就在這裏斬去我的頭吧。」


    叛亂的人們一齊將視線從艾爾莎身上別開。他們是有所迷惘的。


    他們一直以為宰相達達是他們背後的靠山,然而他們卻連達達要成為國王都沒有聽說。


    自己是不是為了宰相個人的私欲被當作是棋子?他們在心底隱約察覺到了這點,卻置之不顧地戰鬥著。舉起的劍不去破壞什麽就無法放下。


    「艾爾莎。」


    約瑟夫低聲呼喚艾爾莎的名字,並且出現在她之前。盡管他從手臂上流著血,卻依舊握住了劍對艾爾莎說:


    「你為什麽會這麽說呢。你……你才是被這些占卜師們遺棄,找回來後被奪去了聲音,嫁到異國……」


    約瑟夫的手顫抖,伸向艾爾莎。


    雖然現在絕不可能構著,但是他曾要她回來,說他們是同伴。這手曾經好幾次地撫摸了她的頭。


    艾爾莎眯起眼睛。


    他說要來接她的話,結果成了謊言。


    要聲稱你騙了我而予以拒絕,是輕而易舉的事。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可能就會這麽說;然而,現在的她卻想要相信約瑟夫。


    她不知道約瑟夫的出生以及成長背景。他願意照顧她也應該隻是對她出身的同情吧。然而,她就是想要相信他。


    他既不是情人,也不是家族。


    然而,她就是想要相信他對她寄予思慕之情。


    「……的確,我是認為占卜那種東西根本就是狗屎。」


    艾爾莎特地緩慢而咀嚼般說著:


    「我希望星之神死了算了。但是——」


    光憑口頭,一時的激情喊叫是容易的。然而如果隻是如此,話語是絕對不可能傳達到的。


    自己要說出能傳達給某人的話語啊。


    艾爾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吐氣。她聚集所有的思念,仿佛讓她隻會惡言相向的話語中充滿靈魂。


    「不是有人相信那是為了這個國家嗎?」


    她抬起頭來,直直逼視著約瑟夫棕色的眼珠:


    「約瑟夫,如果我原諒了占卜師,你就會放下劍來嗎?」


    約瑟夫為艾爾莎的話扭曲了臉龐。


    然後,艾爾莎不隻是對約瑟夫,她對著在場的所有人說:


    「我保證——絕對不會隨便論斷罪名。絕不再讓大家流血。消除貧富差距,絕對不會輕忽了所有維恩的人民。」


    艾爾莎沒想到約定保證的話是如此地沉重。然而,這份沉重是理所當然的。


    約瑟夫麵對艾爾莎毅然決然說出口的話,仿佛聽不懂似地,顫抖著嘴唇問道:


    「……為什麽?」


    艾爾莎不知道他這是在問什麽。雖然她不知道,然而——


    如果是問她為什麽能說出這些話,為什麽她會變成這個樣子,那是因為——


    「因為我願意相信。」


    艾爾莎說。


    「不是占卜師,也不是星之神或維恩的國王……而是將娶我為妻的列德亞克王位繼承人——」


    他說——


    「他說會拯救這個國家和我。」


    約瑟夫緩緩地垂下頭,蹲了下來。


    他感到精疲力盡。體內血液緩緩地鎮靜下來,他又有了感覺。


    他將自己巨大的劍放置在地麵上,艾爾莎的腳邊;仿佛遵從了她的意思一般。


    約瑟夫是知道艾爾莎的。他知道的不是毒吐姬;他所知道的小小少女不幸福、任性,是個孩子卻一直拚命虛張聲勢。


    他本來想,為了她,自己必須陪在她身旁。在嫁過去的異國一定也隻有痛苦焦慮的日子,所以自己必須幫助她。


    然而,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現今在眼前的她,早已不是那個小小的孤兒了。


    長久以來他們就是親密的朋友。正因為如此,他不得不掛心她所說的話。


    能夠相信——約瑟夫而今對著妻子在心底問道。他的妻子正懷抱著不安之情,等待他的歸來。


    能夠相信。


    沒想到那個小小的毒吐姬——


    會說出相信別人的話呢。


    「維恩提奴……」


    有一名占卜師呻吟似地呼喚著艾爾莎;他滿懷敬畏,頭一次說出口:


    「我們的國王被魔法師奧莉薇亞擒獲……求刑……」


    此時有一名女性向前走出一步。她原本像一個影子似地站在艾爾莎背後。這位列德亞克的象征,聖騎士的妻子——巫女歐莉葉特傳達道:


    「聖騎士前往城裏了。」


    占卜師為她的話顫抖,情緒高昂。疲弊的士兵們內心想起列德亞克聖騎士的英勇事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艾爾莎對他們展現笑容說:


    「我不知道達達宰相是多麽厲害的男人,奧莉薇亞是多麽厲害的魔法師——」


    她並不擔心。因為,庫羅狄亞斯向艾爾莎保證過;必定會不流血地將維恩的城池歸還給國王。


    所以,艾爾莎能夠微笑以對。


    她相信庫羅狄亞斯。


    「……我的狄亞,絕不會輸給他們喔。」


    她絕不高尚,但是以強而有力,具備意誌力的眼珠和笑容說道。


    她沒有學問,不知道母親是誰,成長背景下賤。然而,在占卜的國家維恩,以及擁有聖騎士的國家列德亞克這兩國的曆史之中,她的事跡會廣為流傳。


    這位公主的話無與倫比地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鎮壓維恩城進行得比鎮壓神殿來得迅速精采。


    以安·多克為首的精銳部隊揭起列德亞克的徽章,一舉來到維恩國王的身邊。


    奧莉薇亞知道魔法失敗,無法操縱艾爾莎的身體;但是她也


    許沒想到,列德亞克軍會這麽快就為了維恩發兵。


    失去遁逃的場所,抵抗到最後的不是宰相,而是他的妻子奧莉薇亞。被捉拿的魔女賭上性命,試著向庫羅狄亞斯施以禁忌的魔法。


    在她發動奪去性命的魔法那一瞬間,王子兩隻手腕發光。


    庫羅狄亞斯身體垮了下來,倒向地麵。


    然而這並不是魔法所使然;而是他自幼便熟悉的手腳的重量。庫羅狄亞斯已經有許久沒感受到這種感覺;他為這份令人懷念的感覺微微地笑了。


    他胸前的黑色羽毛,代他受了奧莉薇亞的魔法,此時化為塵土。


    「……到最後一刻都因它獲救呢。」


    在這同時,列德亞克的騎士和魔法師奔向庫羅狄亞斯,將準備在一旁的可動式椅子帶了進來。


    在另一個房間內,和宰相對峙的安·多克將聖劍抵在宰相的脖子上說:


    「用你的話傳達給維恩的人民吧。」


    他命令身為宰相的他進行最後一份工作。


    「維恩的毒吐姬和列德亞克的異形王相戀,她的心有所改變。」


    還有,這個國家新的曆史,不是由一個男人和魔女開創,而是和王國列德亞克一起重新開始。


    男人奪走王位的美夢破滅,他緩緩地垂下了頭。


    艾爾莎聽說了達達和奧莉薇亞遭到拘禁之後,在神殿留下騎士團和魔法師團,和歐莉葉特迅速地來到維恩的王城。


    艾爾莎在那裏發現庫羅狄亞斯坐在可動式椅子上;她喘著氣奔向他說:


    「狄亞!」


    庫羅狄亞斯坐在椅子上眯著眼睛,仿佛她的聲音和回響讓他感到舒適;他平靜地回答「不要緊」。


    他的身體動也不動,比想像中更為悲慘,艾爾莎胸口湧上一股悲傷。


    然而庫羅狄亞斯像是要抵抗不能自由動彈的手腳一般,微微地搖晃著下顎,以真摯的眼神說:


    「艾爾莎……這個國家的國王在裏麵。」


    艾爾莎瞪大了眼睛。


    庫羅狄亞斯唯一能動的頭緩緩地、深深地點了點。


    「他想要看看你。」


    這個國家的國王——她想起絕不可能回過身來的背影。他遺棄了艾爾莎,沒有阻止要他遺棄她的占卜師;他,是艾爾莎的父親。


    他是國王,未來可能要為了維恩的複興,嚐遍辛酸苦惱。


    國王即使被達達捉拿,卻在處決前被救了起來。


    救他的是以庫羅狄亞斯和安·多克為首的列德亞克;可以說是艾爾莎引導的。


    艾爾莎確實如同占卜所說的,因為嫁到列德亞克,而拯救了國家。


    國王首次說想要見見艾爾莎。


    「……我——」


    艾爾莎像是拒絕似地搖搖頭;她的嘴唇在顫抖。


    從她抵達維恩之後,即使眼前是流血或刀光劍影都不曾為之顫抖,她此刻卻覺得胸口憋緊,指尖顫抖不止。艾爾莎靠向庫羅狄亞斯,握住了他不得動彈的手。


    庫羅狄亞斯有著和她胸口垂下的石頭一樣顏色的眼珠;即使她為不安所顫抖,依舊握住了庫羅狄亞斯異形的手。


    他的手無力,且和娃娃一樣冰冷。她仿佛要溫暖他的手,緊緊地握住然後說:


    「我還不知道。不知道要怎麽說才好。」


    對自己的父親,對這個國家的國王。如果她和他見麵,一定會口吐惡言吧。


    為了生存下去,為了取悅眾人,他是她在酒館謾罵了幾十次,幾百次的對象。


    她可能會如之前讒罵他一樣苛責他吧。會責怪他說,事到如今才要找她,之前為什麽都不聞不問;會要他去死,責罵他是無能的國王;認為這種人根本就不是他的父親。


    她一直想訴說。


    她的怨恨,憎惡,絕望,想要口吐惡言。


    想要問他為什麽遺棄了她,為什麽生下她。


    如果現在見麵,她一定會無視於對方的話,隻知詛咒吧。


    「……可是——」


    然而現在,艾爾莎握住庫羅狄亞斯的手;她想要傳達給父親這個人的,完全是別的事情。


    「總有一天,我想說——」


    艾爾莎無可遏抑地顫抖,同時乞求盼望。


    「曾經發生過的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艾爾莎跪下膝蓋,扭曲了臉龐,眼裏泛著淚水說。


    她心底浮現的,首先是養父死亡後,像是乞丐般受凍饑渴的日子。再過來便是占卜師們的殘暴,摧毀了她的自尊。


    然而——


    「我也想說,那些日子帶給我勇氣……」


    艾爾莎說,想要擁抱一切生存下去。


    遵照星與神的命運所指示。


    想要說,能夠抱著這塊石頭出生真好。


    庫羅狄亞斯為了她的話,眯起了淡色的眼珠。


    「不要緊。」


    他疼惜似地低語:


    「如果是你,就不會有問題的。」


    仿佛是在約定似的。然後,他以稍顯悲傷,著急,痛苦的臉龐對艾爾莎說:


    「對不起。我現在無法擁抱你。」


    艾爾莎為他所說的話,一把抱住了庫羅狄亞斯的脖子,雖然隻是一瞬間,她放聲大哭。


    同樣年輕,纖細;兩人肩膀所背負的是大量的鮮血和曆史。他們絕不因過重的包袱壓垮——


    忍住傷痛,咽下苦楚,將一切的傷痛和苦楚轉化為勇氣,為了開始邁向新的道路。


    孩子般的慨歎已經不再。


    艾爾莎這次終於告別了幼小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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