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無後近鄉情怯,水熒兒豔骨芳魂


    樓至舉身登車,進入內中,卻見車駕之內,竟是一架綴滿珠玉的拔步床,搖頭歎道,“這也太奢華了。”那紅衣少年聞言笑道,“這原是後宮製度,娘娘在宮裏待久了,自然有更好的供奉。”


    樓至見事已至此,隻得朝那拔步床上坐了,一麵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十幾歲了,”那少年垂手侍立道:“奴才宮無後,年十六,入宮侍奉已經十年,這趟差事照顧娘娘飲食起居,安營戍衛,都是奴才分內的事,娘娘若有什麽想的,隻管吩咐奴才便罷。”


    樓至聞言苦笑道:“你在他身邊也有十年了,說到底,咱們都是一樣的人。”宮無後聽聞樓至語帶怨懟,不知如何應答,垂手侍立不語。


    樓至見他雖然武藝高強、麵目卓絕,性子卻還算單純,便放低了聲音道:“你五、六歲就入宮了,家裏人可舍得?”宮無後搖頭笑道:“我沒有家人……隻有……”說到此處抬頭深看了樓至一眼,複又低眉垂目道:“隻有一位義姐,也已經故去多年了,如今想來,她倒有些像娘娘的品格兒呢。”


    樓至卻不曾想到宮無後有此一說,見他雖然身屬皇帝內衛,卻言語直爽,又見他在世上也算無依無靠,不由心下頗為憐愛,笑看著他點了點頭。


    宮無後見樓至笑看著自己,連忙俯身道:“是奴才失言,折損了娘娘。”樓至搖頭笑道:“我並沒有惱,你說我生得像你姊姊,也是好事,往後多在我跟前行走,就跟回家了一樣。”宮無後萬沒想到樓至如此溫柔體貼,眼圈一紅,隻是他身為煙都內衛,血淚已幹,隻得極力隱忍,語帶哽咽道:“多謝娘娘。”


    樓至笑著點點頭道:“我如今鬧了這半日,身子乏得很,要略歪一歪,你便坐在我床邊戍衛罷,不必侍立。”宮無後聞言推辭道:“奴才卑賤之軀,怎能如此親近娘娘。”樓至乏力一笑道:“方才你不是說我像你姊姊麽,就當是在家一個樣兒,別見外了。”說罷不待宮無後反應,兀自朝裏睡了,宮無後猶豫半晌,到底朝那拔步床邊坐了,默默看著樓至的背影不言不語。


    樓至睡到傍晚方才悠悠轉醒,一回身見宮無後目不轉睛看著自己,樓至睡得發絲散漫,倒臉上一紅,連忙起身伸手在鬢邊按了按。宮無後見他醒了,知他意欲梳洗,便取來盥洗之物,跪在樓至床前道:“讓奴才服侍娘娘梳洗罷。”


    樓至見他十分機靈乖巧,倒是個妥當得力的人,微微一笑道:“那就偏勞你了,隻是往後在我跟前也別自稱奴才,叫無後就好。”


    宮無後聽罷此言心下一暖,躬了躬身,說聲“失禮”,便服侍樓至重整雲鬢,樓至妝罷對鏡微笑道:“好手段,倒跟貪穢不相上下呢。”說到此處略覺不妥,見宮無後並未答言,便知他久在禦前,倒是個省事的,主子的事不肯多問,不由點頭道:“來時見簾外道路崎嶇,怎的回程卻睡得這般深沉,倒像是沒有坐車一般。”


    宮無後躬身答道:“咱們走的都是官道,各省官員已經掃平道路驅散居民,轉為娘娘一人過境,隻是聖上心知娘娘不喜奢華排場,是以免去沿途官員請安,隻在城門跪迎便罷。”樓至聽聞此語不置可否,宮無後見狀岔開話頭道:“娘娘奔波數日,饑餐渴飲曉行夜宿,想必未曾像樣用得一膳。”說罷自身旁接手桌上拿起一個錦盒,在樓至麵前打開道:“請娘娘多少用些,此去京中,還有幾日路程,別熬壞了身子。”


    樓至見他服侍殷勤,隻得朝盒中一看,原是自己素日愛吃之物,竟還有效仿自己當日親手所製豆黃的樣式,樓至見了此物,眼圈一紅,卻隱忍不發,伸手將那豆黃撿了一塊放入口中,一段蜜意糾纏心頭,卻與當年自己所製一般無二。不由搖頭苦笑道:“他這是怕我惱了,想了這些法子來哄我,怎知我卻不是惱了,我是……害怕……”


    一旁侍立的宮無後卻不明就裏,聽聞此言道:“娘娘不必擔心,無後誓死護得娘娘周全。”樓至見他情竇未開,會錯了意思,噗嗤一笑道:“是了,你的手段我昨兒倒是見識過,有你在身邊,我沒什麽好擔心的。好孩子,這幾日難為你,我不會叫你辦砸了差事的。”


    沿路無事,主仆二人車中度日,越發到了京城外圍,早有皇後儀仗陸續尾隨車後,樓至在車中打起簾子觀瞧,總有幾百人的隊伍跟隨著車駕魚貫而行,宮無後見樓至張望窗外景色,便上前笑道:“此去京中隻有半日路程,此地也算京都衛城,頗得天家繁華之意,隻是風土人情倒也淳樸敦厚,與京中風流富貴之地別有意趣。”


    樓至見他對此地風物頗為熟稔,便笑問道:“你深知此地掌故,莫不是原籍在此麽?”


    宮無後見樓至心細如塵,往那簾櫳外麵張望幾眼道:“正是,隻是我離家日久,卻有數年光景未曾回到此處了……”


    樓至見他語帶悵然之意,便問道:“家中可還有什麽親朋故舊麽?”宮無後搖頭道:“再沒旁人了,隻有我義姐的墳塋還在此地,十年未曾培土,不知還在不在……”說到此處眼圈兒一紅,卻不敢駕前失儀。


    樓至見他麵露哀戚之色,點頭笑道:“既然來了,豈有不放你回去看看的道理,咱們便在此處稍作停留,越發祭拜了你姊姊的墳塋再回京中罷。”


    宮無後不想樓至竟如此體恤自己,連忙躬身道:“無後不敢為自己家事勞煩娘娘,況且聖上在京日夜殷切之情……”樓至不待他說完,一擺手笑道:“我自有道理,決不讓你們為難就是,坐了這數日的車子,身子都坐乏了,也想下去散一散,你隻管替我安排便罷。”宮無後見樓至執意如此,隻得下車吩咐止鑾,一麵攙扶著樓至下了鳳輦。


    樓至吩咐皇後儀仗跟隨鳳輦在原地等候,自己隻帶了宮無後一人在村中逛逛,一麵觀瞧那社林茅店、人跡板橋的風物,一麵向宮無後打聽此處風土人情,見此地村民家中多有識文斷字者,門前對聯也與別處不同,多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之句,倒很有些晴耕雨讀的疏淡況味,心下越發喜愛,回身對宮無後笑道:“這是個難得的所在,你家裏可有祖宅麽,帶我去逛逛可使得?”


    宮無後躬身說了個“是”字,一麵上前引路,帶著樓至橫穿過村中小徑,來到一處清幽所在,正是當日自己故裏。宮無後伸手拂去門前蛛網,見那大門兀自緊鎖,搖頭一笑道:“這麽多年,竟也果真未曾有人進來。”說罷伸手在領口出摸索了一會兒,扯出一段紅線摘在手內,紅線一端卻係著一把鑰匙,宮無後將手中鑰匙開了自家大門,回身對樓至躬身道:“娘娘千金之體,還請在門外稍作等候,容我進去灑掃一二,再迎娘娘鑾駕如何?”


    樓至噗嗤一笑道:“看你小小年紀,說話倒越發一本正經起來,既然你說我像你姊姊,咱們今兒就隻當是故地重遊也使得,哪有那些個虛禮,倒沒得拘束壞了你我。”說罷竟扶了宮無後的手,與他一同進入院中。


    宮無後見樓至執意如此,也隻得罷了,兩人行至院中,卻見此地久無人居,早已蕭瑟破敗,不複生機,兩間草舍兀自佇立,院內一眼枯井,早已幹涸多時。


    樓至環顧四周道:“這卻是個曲徑通幽的所在了,當日選址之人倒是好個見識。”宮無後笑道:“不敢,這是當日遷居至此,家父所選之地,他原是一位坐館的先生,頗曉一些堪輿之術,隻是我父母緣薄,未曾報得生養之恩,雙親便相繼辭世,都是我與姊姊相依為命。”


    樓至聽罷,倒搖頭歎息了一回,轉過草屋後身,便見一處荒塚兀自獨立在此,饒是宮無後久在禦前,早已將真性情掩埋心內,此時此地卻難以將息,默默滾下淚來。


    樓至見狀,便知這是他義姐的墳塋,上前伸手拂去墓碑之上的塵埃,卻見一行蜿蜒小字寫到:“義姐水熒兒之墓”。樓至見了墓誌點頭道:“水熒兒,果然姓名兼美,想必定是一位美人了。”宮無後談及義姐,眼中難得神采閃現道:“姊姊她,就像娘娘這般美貌……”說到此處方覺失言,連忙低頭不語,垂手侍立。


    樓至見宮無後如此小心謹慎,搖了搖頭,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伸手在宮無後腮邊為他拭去淚痕,一麵歎道:“看你,可憐見的,他平日如何苛責於你,叫你這般小心謹慎,你比質辛也大不了幾歲,好孩子,真是難為你……”


    宮無後衝齡入宮,受盡折磨,除卻水熒兒一人之外,再無人對他如此溫顏軟語,如今見樓至這般溫柔體貼,心下泛起一陣暖意,便貪看了幾眼樓至的笑靨,卻聽得樓至笑道:“此處景致清幽,不如我帶你在此地多盤桓幾日,把你的祖宅拾掇出來,再多陪陪你義姐的墳塋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題解:宋之問《渡漢江》:“嶺外音書斷, 經冬複曆春。 近鄉情更怯, 不敢問來人。”;白居易《羅敷水》:”野店東頭花落處,一條流水號羅敷。芳魂豔骨知何處,春草茫茫墓亦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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