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殺的話,毆殺最好。這是最簡單,而且不花時間的方法。」具有重量感的低沉嗓音響徹會客室。穿著破舊襯衫的中年男子南源次郎再度叮嚀:「就決定用打死,你們沒意見吧。」此話一出,同席兩個相貌凶惡的人一起點頭。


    其中一人高橋健吾,卷著襯衫袖子,一臉嚴肅地說:


    「可是,光隻是打死不夠吧。還得下工夫瞞過警方調查。比方說——」


    「密室!」身穿深藍色外套的男子島尾圭一搶先說。「密室殺人最好。在沒有人能入侵的密閉空間裏下手。這才是極致的完全犯罪——」


    「等等,島尾。」高橋打斷他的話。「密室太不現實了。我認為要有實際的不在場證明才是理想的殺人。例如凶案在新宿進行時,凶手在遙遠的八王子,像這樣的——」


    「簡直無聊透頂!」島尾拍桌。「基本上要破解不在場證明根本不是影像就可以處理的東西。」


    「你說什麽!」高橋站了起來。「殺人的時候不會管什麽屁影像吧!」


    高橋和島尾針鋒相對,爭得麵紅耳赤。南源次郎一派輕鬆望著兩人,篤定地說:「影像很重要。畢竟,這是電影。」


    殺人畫麵本來就該鮮豔美麗。源次郎低沉的嗓音再度響徹會客室,針鋒相對的兩人猶如聽到福音般,立刻乖乖俯首稱臣。


    「就是說嘛,導演,這可是電影哪!」


    「導演說得對,這是電影啊!」


    源次郎點點頭,仿佛在說知道就好,然後想轉換氣氛似的從沙發上起身,走到窗邊,從窗簾的細縫窺探外麵。將近晚上十一點的暗夜彼方,有一盞小小的燈光。燈光中有人在活動。源次郎確定了這一點之後,若無其事地離開窗邊。


    「一路討論下來實在讓人喘不過氣。稍微休息一下吧。你們也好好休息。我要出去抽根煙。」


    「咦?導演,你不是戒煙了嗎?」島尾如此嘲弄般吐槽。源次郎立即「——唔!」了一聲,被踩到痛處,頓時無言以對,但也拚命強顏歡笑地說:「哦,最近又開始抽了啦。長年來的習慣很難戒啊。那我出去抽煙嘍。」


    正當源次郎轉身要離去時,這回出現的是高橋雞婆的貼心。


    「導演,請在這裏抽吧。雖然我和島尾都不抽煙,但完全不在意導演抽煙喔。對吧,島尾。」


    於是島尾也展現寬宏大量的樣子:「當然不介意,請抽請抽。」對於同事們的窩心體貼,源次郎先是客氣表達謝意,然後來個回馬槍,稍微說明了二手煙對人體的危害以及導致罹癌的風險,最後重申立場做了結論:


    「因為這個緣故,我還是要一個人去外麵抽。沒問題吧。」


    兩人當然都沒問題。於是源次郎如願以償,一個人走出會客室。


    反手將門關上以後,源次郎低吟了一句:「呼~好險啊。」在走廊上悄悄拭去額頭上的冷汗。坦白說,其實他已經戒煙了。但今天無論如何必須一個人離開大家麵前。因此才利用島尾和高橋討厭煙味這件事,以要抽煙為由借故離開。原本他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這樣一定順利成功」,不料結果卻變得有點尷尬。


    「總是很難照著計劃進行啊。拍攝現場也是一樣……」


    想到未來可能發生的風波,源次郎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但他依然決定按照計劃進行。源次郎快步在走廊前進,從宅邸的玄關悄悄走到外麵。


    時序是春天。櫻花季節已過,院子裏開滿了杜鵑花。在暗夜中,源次郎瞄了一眼盛開的花朵,隨即走向庭院一旁的別館。直接穿越鋪著草坪的廣大庭院,這是通往別館的最短距離。就在此時,他無意中看見幾公尺外有個人影。


    皎潔月色的照映下,一位女性佇立在院子草坪的中央。


    不,與其說是女性,應該稱為少女吧。又長又美的栗色頭發綁成辮子垂在臉蛋兩側,這名少女眺望著夜空中的明月。一身深藍色的洋裝,配上純白的圍裙,右手拿著一根幾乎和她一樣高、像棍子的東西。


    少女猶如在窺探四周般地轉頭張望。垂在臉蛋兩側的辮子也因此跟著左右擺動,綻放出青色的光芒。


    源次郎心頭一驚,連忙躲進花叢裏。她是誰啊?啊!不,我想起來了。她是南家新來的家政婦。手上拿的那根長棍,是她愛用的竹掃帚。可是大半夜的,她究竟想做什麽?該不會想來個深夜打掃吧?源次郎從花叢陰暗處探出頭來,再度打量她的模樣。「——咦?」


    少女已經不見了。這樣正好,源次郎大呼過癮:「好耶!」但立即察覺到事情非比尋常,又萬般不解地「嗯?」了一聲。她消失到哪裏去了?剛才明明還站在院子中央,怎麽可能一瞬間就消失了?


    「人間蒸發?瞬間移動?」源次郎用力搖搖頭,「不,現在這件事不重要……」


    斬斷多餘的思緒後,他立刻穿過院子,用最短的移動距離來到別館。站在玄關前調整呼吸。豎耳一聽,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到。


    源次郎緊張得手心冒汗,於是他先冷靜下來把手套戴好,然後徐徐地握住門把,接著堂堂正正、氣勢十足地打開大門。


    站在窗邊的人,轉頭看向這裏。那是源次郎的妻子,佐和子。低胸的針織衫搭配繪有鮮豔扶桑花的裙子。以五十歲中段班的女性而言,這身打扮過於花俏,而且夜這麽深了還化著一臉濃妝。


    這樣的佐和子,剛開始露出等得不耐煩的表情,但馬上變成失望與困惑的表情。這種表情變化,以及一反常態的花俏打扮與濃妝豔抹,無論哪一項都激怒了源次郎。


    源次郎和沉默不語的妻子保持距離。佐和子臉上的困惑與恐怖之色越來越深。「你……怎麽會來這裏?」


    「沒什麽,隻是稍微休息一下。倒是你,這麽晚了在別館做什麽?」


    「沒有,我沒做什麽……」


    「是和誰約在這裏碰麵吧?」源次郎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語氣說:「如果你是在等紺野,他不會來喲。」


    「我、我不是在等紺野……」佐和子說到一半,突然浮現恍然大悟的表情,狐疑地看著丈夫。「難道你……你看過那封簡訊!」


    「那封簡訊?那封簡訊是什麽簡訊啊!?」


    「少跟我裝蒜!真是夠了,你到底想怎樣!這太卑鄙了。這是犯罪喔!」


    佐和子氣得滿臉通紅,憤而轉過身去背對源次郎。由於太過想模糊自己的立場,現在的她反而無防備到令人吃驚的程度。


    「犯罪!?不不不,這不叫犯罪。」源次郎以右手緊緊握住書架上的花瓶。「所謂的犯罪啊——」他悄悄地走到妻子背後,把花瓶舉得比頭高。「是像這樣!」


    源次郎一直線揮下花瓶。


    幾秒後,源次郎氣喘籲籲,俯瞰著動也不動的妻子。


    「看吧。果然殺人還是毆殺最好。既簡單,又不花時間。而且——」源次郎凝視右手握著的花瓶低喃:「毆殺隻要單手就行了。」


    然後源次郎把沾血的花瓶放回書架。


    隻不過,是把花瓶的瓶口朝下——


    2


    住在八王子市曉町的電影導演,南源次郎的住家發生殺人案。獲報的八王子市警局年輕刑警小山田聰介,直接從自家趕往現場。從甲州街道往北上東京環狀線。聰介開的是中古車、頗有年代的白色coro。其實他原本想買紅色的福斯,但想到萬一在路上碰到通緝犯,必須開著自己的車尾隨嫌犯,隻好打消念頭。開著福斯追緝通緝犯,德國人也辦不到吧。不過基本上,在八王子巧遇通緝犯的機會很小。


    這樣的


    聰介,一邊鼓勵著自己的老爺車,一邊想著南源次郎的家。以前聰介曾經過他家前麵。畢竟是知名電影導演的住家,真是一棟豪華到讓人當小偷都想潛入的豪宅呀。不,當然這是聰介當上警察以前的事。大學時代的聰介,不知為何每天都過著餓肚子的日子,曾經一度想說幹小偷算了。要是真去當小偷的話,現在大概也不會當警察了。


    終於,聰介駕駛的coro平安抵達南邸。門口已經停了很多警車,宛如企鵝行列般整齊排列著。聰介下車後,在製服巡警的帶領下,前往發現屍體的現場。現場在南邸內的一角,一間小小的別館裏。


    這間平房建造的別館,有著白色的外牆與紅色的屋瓦,外觀簡樸雅致。聰介乍看覺得,頗有畫家工坊的氛圍。雖然他根本沒看過畫家工坊。


    開門進入後,看到許多鑒識人員蹲在地上忙著搜證。明明是早上,為什麽這些男性搜查員已經渾身汗臭味。在這種空氣混濁的命案現場,有個人英姿颯爽地站著,而且萬綠叢中一點紅。這個人是有「八王子市警局的椿姬」之稱的椿木綾乃警部。聰介猶如受到甜美蜜汁誘惑的蜜蜂一樣,立刻奔向美麗的上司。


    「椿木警部,您早。一早就能和您一起偵辦命案,真是我的榮幸。」


    「這種奇怪的招呼就免了,而且講話不要這麽大聲。」


    警部從眼鏡後麵射出怨恨的目光,以手指按壓太陽穴。「啊~今天頭好痛啊~昨晚喝太多了啦~」


    但是,她眉頭緊皺的側臉也很有魅力。這樣的她,是一直待在搜查課的女性警部,而且單身。最近剛過了生日,現在正值三十九歲的微妙年華,或者可以說是剛踏進了絕妙年齡吧。外表鎮定的她,其實內心並不穩定,時而會發怒、時而會哭泣、時而還會把氣出在部下或嫌犯頭上,過著每天都必須舒壓的日子。


    「對了,小山田。」椿木警部忽然一臉正經地問。「你給我仔~細看清楚。有沒有發現什麽?」


    聰介照她說的,仔~細看著椿木警部。


    綻放著光澤的灰色套裝。緊貼著腰部而下的緊身裙,長度勉強及膝。從裙下露出的雙腿線條優美,腳踝緊致猶如鍛煉過的一流運動員。實際上,聰介的同事中也有幾個人惹過她,下場就是飽嚐一計回旋踢。即便如此聰介也很羨慕,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被那雙美腿踢踢看。暗自懷抱著這種願望的聰介是個變態吧。不,不論是誰一定都有這種渴望。


    姑且不談這些,但警部的模樣看起來和平常沒兩樣。「是不是剪頭發了?」


    「沒剪!誰叫你看我來著!」警部以右手按著垂肩的頭發。「我是在問你,你看這個房間的樣子,有沒有察覺到什麽!」


    「哦,是房間啊?這樣啊!」


    聰介頓時回過神來。對哦,這裏是命案現場,自己正在現場搜證中。想起重要的現實後,聰介認真地打量現場情況。


    這間外觀看似畫家工坊的別館,裏麵卻是有錢人家書房的氛圍。


    不,本來應該是一間安靜的書房沒錯。但聰介舉目所及看到的景象,卻是個極不自然且詭異的空間。


    牆上掛著油畫,是幅描繪富士山的風景畫。富士山呈現顛倒模樣,也就是倒頭栽的樣子。但也不是所謂的「逆富士」。隻是把一般描繪富士山的畫,連框帶畫的整個倒過來掛在牆上。


    「不隻是油畫喔。你看,那裏也是……那裏也是……」


    聰介朝警部指的方向看過去,那裏有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照理說,兩張椅子應該麵對麵夾著桌子放,但眼下卻是背對背地擺放,仿佛誰也不理誰;方向相背。而桌子則像翻肚的烏龜,桌麵朝下,四腳朝天;上下顛倒。


    房間一角的電視桌上有一台大型電視。這是號稱現代風格設計的「最新型」大型映像管電視。在薄型電視當道的現代,根本就是已經過時的產物,而且這台電視也是顛倒放。整台電視上下顛倒。


    電視桌上的dvd播放器也是上下顛倒的狀態,而且還麵向牆壁。這樣根本無法取放dvd。書架上的迷你立體音響也是一樣。


    桌上的室內電話機也倒過來放,話筒也拿掉了。沒有數字的精美時鍾指著三點四十分。但時鍾也是倒著放,所以看似三點四十分,但其實是上午九點十分。


    總而言之,房裏的家具、電器用品等等,大多數是顛倒放。有的是上下顛倒,有的是方向顛倒,有的是上下還有方向都顛倒。


    整個別館,宛如被施了顛倒的魔法。


    「這是開玩笑嗎?房裏所有的東西居然都是,顛倒的!」


    聰介嚇呆了,放聲大叫。但是,椿木警部冷靜地糾正他的話。


    「說『所有』是言過其實喔。也有很多東西不是顛倒的。」


    確實,警部說得對。譬如,靠牆的書架。架上的書籍都是正常排放。還有電視旁邊的dvd收藏櫃。乍看之下,大概收藏了數百張dvd,也沒有顛倒。其他如筆架和水壺的擺放,也都是正常狀態。


    「為什麽有些東西不一樣?」


    「書本和dvd數量太多,要顛倒放工程也太大了吧。另一方麵,筆架和水壺則是很難顛倒放,所以沒去碰它吧。」


    「原來如此。不管怎樣,做出這個顛倒的命案現場的人,可以當作是殺了『她』的凶手本人吧。」


    聰介說完,這才去確認倒在房間中央的「她」。


    「不過這個被殺的她,該不會是電影導演南源次郎的太太吧?」


    「正是。」警部說得幹脆。「南佐和子。舊姓,岡島佐和子女士。」


    說到岡島佐和子,在聰介小時候是被稱為「兩小時單元電視劇隻要有岡島佐和子出場,百分之八十不是演凶手就是演屍體」的高人氣女演員。這樣的佐和子和南源次郎導演結婚後,便退出演藝圈。變成南佐和子以後,幾乎沒有在演藝圈公開露麵。


    順帶一提,佐和子的父親岡島光之助也是代表昭和時代的知名導演。他的代表作《仁俠偵探花籠龍次》是融合了黑道電影與本格懸疑理論的超嶄新推理黑道片,在部分影迷讚不絕口的力捧下,創下了十天就下片的傳說。順帶一提,現在聰介他們在偵查的豪宅,原本也是岡島光之助蓋的。在這棟猶如好萊塢富豪住的豪宅裏,有著數不清的房間,地下室還有設備完整的電影放映室。不愧是巨匠的住家。


    但岡島光之助導演已經往生兩年了。而現在,他的女兒也猶如追隨父親而去般的蒙主寵召了。


    聰介和椿木警部一起,仔細觀察曾是人氣女演員的最後模樣。


    南佐和子的臉蛋很美。即便容貌比引退當時顯得衰老了些,但和同年齡的女性相比,可是年輕又美麗多了。這樣的她,後腦遭到毆打,沒有其他明顯外傷,因此暫時把這個當作致命傷是錯不了的。也就是所謂的毆殺。


    「這是從背後偷偷靠近,突然以凶器朝後腦一擊吧。這麽說的話——」


    椿木警部好像突然想起什麽,走向放在書架上的顛倒花瓶。她用戴著手套的手拿起花瓶的頸部,猶如在確認花瓶重量般輕輕搖了一下。


    「小山田,仔~細看喔,這個胴體的部分。」


    聰介照她說的,認真且仔~細地看著椿木警部的胴體部分。豐滿的胸部魅力自然不在話下,但聰介更從纖細緊致的腰身窺見了她禁欲的日常生活。接下來從腰部到臀部的絕美曲線,更是美到神聖無比,令人想合掌膜拜。


    可能是椿木警部察覺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那股邪念視線,飛快地把花瓶推向不肖部下的鼻尖。


    「不是看我,是看花瓶的瓶身啦!


    」


    聰介期待隨著氣勢凶猛的怒罵,同時能有個必殺美腿回旋踢踢過來,但警部隻是威嚇地用鞋跟踩響地麵。即便聰介多少感到失望,但也終於把臉湊向花瓶的瓶身。才看出看似紅色花紋的圖案,其實是鮮血染成的。


    「這就是凶器吧?」


    「對,沒錯。初步判斷應該是的。」警部把花瓶放回書架,再度走向佐和子的屍體。「倒是,關於這個服裝,你有什麽看法?」


    「您問的服裝,指的是——」聰介學聰明了,謹慎確認上司的意思。「是被害人的服裝,對吧?不是警部的服裝。」


    「這還用問嗎!我怎麽會要你對我的服裝發表看法!」聰介以眼角瞥了一下暴怒發飆的上司,隨即裝作滿不在乎地端詳屍體。


    倒在顛倒命案現場的詭異屍體。既然這樣,屍體本身或許也有顛倒的情況吧?譬如,衣服前後或內外顛倒,或是裙子從頭上穿下去,而上衣卻從雙腳穿起來。但聰介看到的屍體服裝,並沒有顛倒情況。


    即便如此,卻也不乏令人好奇之處。


    「被害人的服飾,穿得滿花俏的呀。而且還濃妝豔抹。該不會是南佐和子,在這間別館和誰見了麵吧?」


    「對,一定是男的!」警部以指尖推推眼鏡,如此斷言。「一個人妻會在半夜打扮得花枝招展和人見麵,對象當然一定是,丈夫以外的男人。也就是說,這是難解難分外遇劇的下場,因為愛恨糾葛所引發的悲劇凶殺案。——呼,看來這起案子大概就是這樣了。」


    警部似乎看出端倪了,認為佐和子的外遇對象可能是殺人凶手。


    「愛恨糾葛是還好,可是這個顛倒的命案現場,究竟是什麽意義?」


    「不可以去想意義。這隻是故布疑陣,為了混淆警方搜查。太過重視它,反而會掉入凶手的陷阱。」


    「…………」真的嗎?如此精心設計的現場,真的隻是為了混淆搜查?


    雖然對有點過度武斷的上司抱持質疑,但聰介自己也沒什麽特別的看法,因此隻能保持沉默。而另一方麵,似乎已經看出命案端倪的椿木警部,露出老神在在的微笑,進入下一個階段的偵查。


    「那麽,首先來問問第一發現者吧。第一發現者是誰?」


    回答警部的是,低調站在一旁的菜鳥刑警若杉。根據他所言,發現別館屍體的人,是這個家剛雇用的可愛女仆——


    不久,一名看起來乖巧溫順的女孩,出現在聰介等人的麵前。她穿著領口和袖口都綴有純白蕾絲邊的深藍色洋裝,外麵加上一件象征女仆的純白圍裙。栗色的頭發綁成美麗的辮子。鞋子是樣式簡單的黑色樂福鞋。這樣的她,若杉刑警以「可愛」來形容,聰介則覺得是「幼齒」。身材姣好、五官端正,將來必定大有可為,但現階段還沒有成熟女人的性感。椿木警部完全大勝啊!


    聰介對美麗上司送上一個秋波,警部頓時渾身打顫,看向少女。


    「我想請教你這位第一發現者——不,在那之前,能不能請你把手上的掃帚,拿去玄關放?對,放在那裏就好——那麽,首先請問你的名字。」


    被這麽一問,少女小小聲報上自己的名字「立川良子」,是個普通的名字。聰介覺得,這像是立川市公所在指導民眾填寫戶籍申請等資料「模板」時會用的名字。這該不會是個假名吧?但警部不以為意,繼續問:「聽說你最近才來這裏工作,請問是什麽時候來的?」


    「三、三天前——來的。」少女的敬語顯得有點僵硬。


    「三天前!?真的是最近耶。那麽之前,你在哪裏工作?」


    「在另、另外一戶人家,他們很榮幸地,讓我當女仆。」


    他們很榮幸?這是哪一國的敬語啊?


    「這樣啊。那我問你今天早上的事。請你把在別館發現屍體時的經過說給我聽。」


    「我今天早上七點起床,八點以前在做早餐。可是早餐做好以後,遲遲不見夫人前來用餐。夫人究竟到哪裏去了呢?我很擔心就去院子找找看。那時候,我發現別館的門開了一點點,心想夫人一定在裏麵,立刻進去看看。結果發現夫人倒在房間的正中央,我看了大吃一驚,不禁放聲尖叫。」少女答得相當流暢。


    從這段證詞來看,對這位女仆而言,夫人不是她尊敬的對象。從她說話的語氣便可以感覺出來。


    「你發現屍體的時候,這個房間已經是這樣嗎?」


    「是的。電視、迷你音響、掛畫、花瓶,全部都是顛倒的狀態。」


    少女的表情沒什麽不自然。不自然的隻有說話的語氣。


    「有沒有人聽到你的尖叫聲趕來呢?」


    「有。老爺和他兩位工作夥伴,都趕來了。聽說他們三個人徹夜在構思新電影。後來一陣大騷動,我就搞不清狀況了——」


    「這也難怪。倒是,報警的人是誰?」


    「是老爺。」少女以端正的日語說。「在那場騷動中,老爺顯得非常冷靜,絲毫不見慌亂,把大家趕出別館,用他自己的手機報警。那種態度真的非常了不起。」


    想問的事都問完之後,椿木警部說了一句:「謝謝你,可以了。」便放少女走了。少女雙手並攏,規規矩矩行了一禮,然後便轉身走出玄關。從緊張中解脫的少女背影,看得出鬆了一口氣。聰介看著這個背影,突然從玄關口叫住她。


    「——啊,立川小姐!等一下!」


    但這位自稱立川良子的少女,似乎不認為是在叫她,又走了幾步。之後才突然打直背脊,一臉慌張地轉向聰介。「——什、什麽事啊?」


    聰介拿起她放在玄關口的打掃用具,說了一句:「你忘了拿了。」


    少女應了一聲:「啊,糟糕!」立刻折回聰介那裏,伸出雙手從聰介手中拿回心愛的掃帚。麵帶羞澀地說了一句「非常謝謝您。」對聰介輕輕行了一禮。聰介看著在她臉蛋兩側跳躍的辮子,稍微改變了看法,覺得若杉刑警說她「可愛」確實也有道理。


    3


    立刻進行的法醫檢驗結果也出來了,死因是後腦遭鈍器毆打形成腦挫傷。死亡推測時間是昨晚十一點左右。


    這些情報到手後,椿木警部和小山田聰介來到南家的會客室,準備和南源次郎麵對麵交談。


    雖然女仆之前說過了,不過親眼目睹源次郎在喪妻的狀況中依舊能保持平靜,還是相當驚訝。但也有點太過淡定,這是聰介對他的第一印象。


    椿木警部照例先表達哀悼之意,然後立刻開始偵訊。首先問的是發現屍體時的情況。但源次郎的回答並沒有新奇之處。總之就是源次郎通宵熬夜到早上八點多,聽到從別館方向傳來少女的尖叫聲,才知道出事了。這和少女的證詞沒有矛盾之處。


    既然如此,椿木警部便將矛頭轉向昨夜宅邸的情況。


    「昨晚,您最後見到還活著的夫人,是在什麽時候?」


    「大概晚上九點左右吧。昨晚我和夥伴們窩在會客室,所以在進會客室之前,在客廳看到她是最後一次吧。」


    「從那之後,你和兩位工作夥伴在一起推敲新電影的構思吧。」


    「不,嚴格說來不是兩位,而是三位。首席副導島尾圭一,劇本家高橋健吾,和我一共三個人一起通宵熬夜是事實。但是,昨晚還有一位年輕劇本家紺野俊之也在。隻是紺野說他有事,在晚上將近十一點的時候獨自先走了。」


    晚上十一點,這不正是被害人的死亡推測時間嗎?警部的聲音顯得十分緊張。


    「這這這這……這沒沒……沒有錯吧?確確確……確實是十十


    、十一點吧!」


    因為太緊張,頓時不知道要問什麽。


    「對,沒錯,快十一點的時候。紺野走了以後,我一直和島尾和高橋,三個人在一起。除了偶爾休息個十分鍾,我們一路談到天亮。」


    「原來如此。」椿木警部點點頭,突然把手搭在眼鏡的鏡框上,接著又問:「請問一個失禮的問題,你們三個大男人,徹夜通宵在談什麽啊?」這確實是個失禮的問題。


    但源次郎答得很淡定。他說主要的話題在談「完全犯罪」。因為他們正在構思的新電影,是一部完全犯罪的驚悚懸疑片。


    「說到完全犯罪,」聰介接過這個詞,提到那個顛倒之謎。「您看過別館裏的情況吧。您對那個顛倒的房間有什麽看法?會不會也認為那是凶手的故布疑陣呢?」


    麵對聰介的詢問,源次郎露出身為推理懸疑愛好者的一麵。


    「就我能想到的,那很像艾勒裏·昆恩寫的《中國橘子的秘密》出現的命案現場。不,與其說很像,應該說做出那種現場的凶手是擺明要模仿昆恩吧。簡單地說,就是『相反的問題』或是『顛倒的問題』,這在推理界是經常被拿出來用的題目。鯰川哲也的《惡魔在此處》和法月綸太郎的《中國蝸牛之謎》都在談這個。」


    「意思是,凶手是個推理迷,大膽地做出這種命案現場?」


    「有這個可能。不過相反的,也有可能根本不是推理迷,為了故意弄成是瘋子的行徑,所以才把現場做了那種布置。」


    「所以我跟你說過了吧,小山田。」椿木警部嘟起小嘴。「這種問題,想了也是白想啦。凶手的意圖,反正是我們這種有常識的人難以理解的。」


    不知道是椿木警部太有常識,還是長年的警察人生已經把她的好奇心磨損殆盡。無論如何,她對這個耐人尋味的謎題,冷淡到令人吃驚。


    「反正凶手不會想那麽多啦。一定是臨時起意覺得模仿知名的推理場景很有趣。唉,真是個幼稚的凶手。想想還真懶得理他。」


    椿木警部有點看不起凶手。不知為何,源次郎表情複雜地凝視著她。


    會客室裏飄蕩著微妙的氣氛,聰介努力想從源次郎那裏多挖出一點情報。


    「不是顛倒的狀況,也就是你最後一次看到正常狀態的房間,是在什麽時候?」


    「大概在八點左右。就是島尾、高橋、紺野三人一起來我家的時候。那時候,我人在那間別館裏看電視。女仆立川小姐最初先把他們三人帶來別館。我們在那裏稍微寒暄之後,就一起前往宅邸。然後一起吃了簡餐以後,就開始討論了。當然,昨晚八點的時候,那個房間是很普通的狀態。你們也可以問問島尾他們。他們一定也會這麽說。」


    「那麽,房間變成顛倒狀態,可以判斷是昨晚八點以後吧。」


    「是的。更進一步說,是晚上九點以後。因為在那個時間以前,佐和子還活著。」


    源次郎說得很果斷,聰介謹慎地提出反論。


    「原來如此。確實殺人的時間是在九點以後,根據法醫的鑒定結果大約在晚上十一點前後。可是,房間被弄成顛倒狀態,說不定在那之前唷。凶手先把別館的房間弄成顛倒狀態,然後把夫人引進去殺害她。這種順序也是有可能的。改變房裏的擺設,不見得是殺人以後做的。」


    「…………」源次郎沉默片刻之後,深深地點頭。「有意思。你說的確實很有道理。可是我問你,不管是先改變擺設,還是先殺人,這對案情有什麽影響嗎?」


    麵對這個提問,聰介也無言以對。


    「沒什麽,我隻是想到隨便說說。不管哪個在先,應該沒什麽太大的影響吧。」


    「我想也是。不管怎樣,我死去的妻子是不會再回來了……」


    南源次郎一臉沉痛,露出強忍悲傷的表情。聰介帶著些許疑惑,端詳著他的表情。至於椿木警部,則是絲毫沒有疑惑,用指尖擦拭眼角:「請節哀,我明白您的心情。」


    源次郎的詢問結束後,聰介他們繼續在同一間會客室詢問源次郎的同事們。


    首席助導島尾圭一與劇本家高橋健吾兩人,說的大多了無新意,隻是在為女仆和源次郎所言做背書而已。實在太無聊了,椿木警部坐在椅子上蹺腳搖來搖去。聰介雖然被身旁那雙穿著高跟鞋搖晃的美腿深深吸引,但還是努力詢問昨晚的情況。


    「聽說昨晚,兩位一直和源次郎先生在一起。真的一直在一起嗎?」


    「對啊,沒錯。」島尾答道:「打從我們八點左右來到這裏之後,到隔天早上,發現佐和子夫人的屍體為止,一直都是在一起的喔。中途離開的紺野另當別論就是。」


    「可是去上廁所或抽煙之類的,也有暫時離席的時候吧?」


    「哦,這當然有。」這次是高橋回答。「上了好幾次廁所,還有,導演也出去抽過煙吧。我記得那是十一點左右。」


    晚上十一點。無論幾次都要說,這和被害人的死亡推測時間吻合。


    「這這這這……這是真的嗎?真真真……真的是十十十……十一點吧!」


    「你在興奮什麽啊,小山田。」警部依然冷靜,繼續搖著穿著高跟鞋的美腿。


    咦?這可怪了。剛才在類似場麵緊張半死的她,為何麵對這次的新情報,居然能如此冷靜?聰介十分不解,但也繼續問。


    「源次郎先生中途離席去抽煙,大概花了多少時間?」


    「隻有短短十分鍾喔!」島尾以輕快的語氣回答。


    「隻要有十分鍾,就可能在別館殺人吧。從這裏到別館,走路不到一分鍾,所以就時間來說是充裕的。」


    聰介的這番發言,引起其他三人嘩然以對。「不可能!」、「不可能吧!」、「不可能的啦!」


    究竟哪裏不可能,聰介實在無法理解。結果為三人的想法代辯的竟是椿木警部。


    「小山田,你聽我說。你說的確實很有道理,隻要有十分鍾確實就有可能殺人。可是,凶手把現場弄成了顛倒狀況喔。這項作業十分困難。特別對源次郎先生來說是不可能的。哎呀,瞧你這副表情,你好像不知道呀。」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麽?」


    聰介一臉呆愣地問,椿木警部在他麵前豎起一根纖細的手指。


    「其實南源次郎導演啊,他的左手不太能動。雖然日常生活沒什麽大礙,可是無法拿重的東西喔。比方說你也看到的,那間別館裏有一台大到不像話的電視。」


    經警部這麽一說,聰介想起來了。命案現場最醒目的,就是那台顛倒的電視。那是已經落伍的映像管電視,熒幕大概是二十九吋。以映像管電視來說,算是比較大的尺寸。想用單手倒過來放是不可能的。


    「啊,我懂了,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就是這麽回事。」警部緩緩地點頭。「所以說,隻有十分鍾的時間,源次郎先生不可能改變那個房間的擺設。不,就算有二十分、三十分,對他來說也很難吧。」


    島尾和高橋一起點頭,對警部的話深表讚同。聰介也隻能接受了。


    刑警們詢問完島尾和高橋之後,走出會客室來到了宅邸外麵。一邊穿越盛開的杜鵑花叢,聰介歎氣地說:


    「這樣啊,源次郎先生的左手不太能動啊。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這件事很出名喔。他十年前就這樣了。聽說是在拍片時受了傷。」


    所以警部打從一開始,就不太以懷疑的眼光看源次郎。就聰介看來,她疑惑的矛頭,似乎斷然地,指向佐和子的外遇對象。


    然後若杉刑警氣喘籲籲地跑到兩人身邊。他為前輩與上司帶來令人振奮的消息。


    「我查了被害人的手機簡訊,赫然發現一封令人玩味的簡訊。寄信人是紺野俊之這個男人——唔!」


    若杉刑警突然發出呻吟聲。因為興奮的椿木警部,勒住了他的脖子。


    「紺野俊之怎麽了!快,快說!那封簡訊寫了什麽?快給我說!」


    這怎麽有辦法回答呢?上司的雙手緊緊勒住他的脖子。


    「晚上十一點……在宅邸的別館……見麵吧……簡訊的內容……就是這樣。」


    這應該說是了不起的刑警毅力吧。若杉刑警確實把簡訊內容告訴上司後,宛如力氣用盡般,噗通一聲倒在草坪上。你很努力啊,若杉——聰介心生憐惜地俯瞰後輩。另一方麵,意氣風發的椿木警部卻是用力握拳吼叫。


    「看吧!看吧!我猜得果然沒錯!紺野俊之,這家夥是南佐和子的外遇對象啦!」


    例如這封簡訊是假的,或是誰設計的陷阱,這些可能性一概不予考慮正是椿木警部的辦案風格。她以這樣的單純破解過許多「簡單的困難案件」,成就了相當輝煌的功績。但就聰介的觀察,這次佐和子命案是屬於「有點棘手的困難案件」,所以大概不是椿木警部擅長的案件。


    「小山田,我們要立刻去紺野俊之那裏。可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裏耶。」


    聰介也不知道要帶她去哪裏。為了阻止有勇無謀隻顧著向前衝的警部,聰介先低頭說了一句:「真的很抱歉。」然後說:


    「如果要調查紺野俊之,能不能請您帶別人去?因為我還要調查別的事情。」


    「別的事情!?哦,我知道了。你還抓著那個顛倒問題不放對吧?」


    「對的,正是這件事。」


    「好吧。既然你這麽在意就徹底查清楚吧。那我帶他去好了。」


    椿木警部說完,立刻轉身命令蹲在地上的菜鳥刑警。「喂,若杉,你聽到了吧。我要去見最重要的嫌犯,你陪我去。」


    但是,雖然名為陪伴,實際上若杉刑警是被硬拖著拉走。這樣的他,用猶如donadona(多娜多娜)這首民謠裏,那待宰小牛般的哀傷眼神,望著聰介。聰介對遠去的椿木警部的背影感到些許不舍,但也揮手目送兩人離去。


    4


    小山田聰介和椿木警部分開行動後,他並沒有前往命案現場的別館,而是暫時在南家的腹地內來回巡視。不久,他在宅邸的後院發現「目標物」。


    拿著掃帚的女仆,以一種猶如祈禱奉獻般的認真神情在打掃後院。聰介躡手躡腳地走近她背後,突然出聲對掃帚少女說:


    「這種時候在打掃院子啊?」


    少女大吃一驚「啊!」地放聲尖叫,背部猛烈顫抖,甩動辮子轉過身來,把掃帚握成竹劍般的備戰姿勢。「啊,你是,剛才的刑警,先生吧。」


    說話依然很奇怪的她,立刻不好意思地將掃帚藏在身後。


    「請問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聰介為了解除對方的警戒,微微一笑。「首先,我想問你昨天晚上八點左右的事。那時候,源次郎先生的三位工作夥伴來到宅邸了吧。然後你帶他們去別館。這是源次郎先生事先吩咐你這麽做嗎?」


    「是,是的。老爺有事先吩咐我,說他在別館裏,客人來了要我把客人帶去別館。」


    「原來如此。那順便問一下,你帶三人去別館的時候,有看到別館裏的樣子吧。那時候,源次郎先生在做什麽呢?」


    「老爺坐在椅子上,正在看電視。」


    「源次郎先生迎接三位客人之後,做了什麽事呢?」


    「短暫的寒暄之後,立刻和客人一起前往宅邸——」


    「對,就是這裏。」聰介打斷少女的話,進而質問她。「既然都要去宅邸,應該沒必要特地先把客人帶去別館吧。為什麽,源次郎先生要吩咐你做這種多餘的事呢?」


    「我也不知道耶,為什麽呢?」少女微微歪著頭,但隨即又把頭擺正,一臉正經地說:「反正,有錢人做的事,不是我們市井小民能理解的。」輕輕地聳聳肩又說:「一定,隻是心血來潮啦。」


    「…………」為什麽呢?這個乍看純真無邪的少女說的話,聽起來有點毒。


    聰介重振精神,改問別的問題。


    「就你看到的範圍,那時候別館的樣子有沒有不自然的地方?」


    「沒有,我沒有發現特別不自然的地方,也沒有東西是顛倒的。」


    「房間很明亮嗎?」


    「並不是很明亮,因為燈調得比較暗。不過,看得出家具有沒有顛倒放。因為也不是黑壓壓一片。」


    「那麽,接下來要問八點以後的事。八點以後,你去過那間別館嗎?」


    「我沒去過。」少女從正麵注視聰介的眼睛,斷言說。


    「真的嗎?」、「真的!」、「那你有靠近別館嗎?」、「沒有!」、「絕對嗎?」、「絕對!」


    既然都說絕對了,後續也無以為繼了。迫於無奈,聰介問了形式上的不在場證明調查。「昨晚十一點左右,你人在哪裏?在做什麽?」


    結果出乎意料的,少女露出之前從來沒有過的激動慌亂之色,連手上拿的掃帚都不停打顫。


    「十、十一點!那、那個時間的話,我在天天、天空,不,在外麵,不不,在房間裏!我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裏。錯不了的,沒錯。」


    「…………」她這副異常慌張的反應是怎麽回事?晚上十一點這麽晚的時間沒有不在場證明,是很普通的事呀。


    聰介對少女的態度起疑,判斷這是一決勝負的時候。他在心中準備著,至今一直心癢難耐的問題。但在問出口之前——


    「哦,你的話很有參考價值喔。謝謝你。我要回去現場了,要是你想到什麽,請隨時跟我說。那我失陪了。」


    聰介徹底表現出瀟灑的樣子,還舉起一隻手示意道別。少女浮現出放心的表情後,說了一句:「那,我也失陪了。」拿著掃帚深深一鞠躬,轉身離去。


    看著她鬆懈的背影,聰介忽然說:「啊,對了對了,我忘了一件事。」故意補上這句話,接著又說:「最後還有一個問題——」


    少女的背緊張地抽動一下,仿佛連美麗的辮子也充滿緊張感。聰介對著停下腳步的她,提出真正的問題。


    「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不是『立川良子』這個假名,而是真正的名字。」


    少女被這麽一問,霎時以幼貓般的敏捷動作和聰介保持距離,再度把掃帚當作竹劍擺出對戰姿勢。少女渾身充滿殺氣,而且這股殺氣和之前明顯不同。看似真的不惜一戰。


    「我、我的名字?你、你問這個,做什麽——不,您為什麽要問這個呢?」


    「…………」聰介搖搖手,表示沒必要。「你不需要再用女仆的方式說話了吧。你現在這身架式,已經擺明你不是普通的女仆。而且『立川良子』也一定是假名。之前我叫你的時候,你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察覺到是在叫你。那是因為這不是你本名。說吧,告訴我,你是什麽人?」


    「什麽人?你看就知道了吧。」少女放下左手的掃帚,靠在自己的胸前。「我隻是,這家人雇用的,可愛的女仆!」


    看起來不像。若隻是可愛的女仆,掃帚不會充滿殺氣。


    「這家人雇用你,不過是短短三天前的事。而且你來了以後就發生了命案,這是為什麽呢?」


    「我哪知道啊。這跟我


    無關。」


    「既然無關,跟我說個名字不會怎樣吧。說吧,你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啦。」少女擺出頑強的態度,但聰介連珠炮地繼續問。


    「年齡呢?出生年月日呢?出身地呢?本籍地呢?最高學曆呢?血型呢?身高體重呢?三圍呢?」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啊!夠了!」少女像是受夠似地用掃帚敲打地麵。「從上到下82、58、84啦!」


    還補了一句:「有什麽不滿嗎?」麵對不知為何占上風的少女,聰介頓時啞口無言。雖然她拒絕回答真正的問題,但聰介卻有一種所有問題都得到答案的成就感。


    少女解除掃帚作戰架式後,丟下一句「再見,我還有事要忙。」便掉頭走人。將掃帚扛在肩頭,悠悠地離開。聰介頓時看傻了眼,一直目送少女的背影。


    但聰介回過神後,又朝著遠去的背影再度叫住她。


    「等、等一下,站住!」


    少女停下腳步,唯有視線轉向聰介。「幹麽啦,還有事要問啊?」


    想問的事太多了,情急之下聰介問了浮現腦海的問題。


    「那把掃帚,是什麽特別的掃帚嗎?你好像很寶貝,走到哪帶到哪。」


    「哦,你說這個。」少女瞄了一下扛在肩上的掃帚,不知為何笑逐顏開。她再度走到聰介的旁邊說:「隻是一把普通的掃帚唷。」將自己的寶貝倏地推到他麵前。「看吧看吧,湊近一點仔~細看清楚。」


    聰介照她說的,把臉湊近掃帚。以彎腰的姿勢,端詳眼前的掃帚尾,嗯嗯嗯地覺得,這確實是一把普通的老舊掃帚。就在此時——


    「看我的——!」突然,少女的咆哮聲響徹後院!


    下一個瞬間,少女以小笠原道大(注:日本知名棒球選手。)瞄準內角球的姿勢,全力揮棒(掃帚)。


    粗心刑警的頭,對少女無疑是一顆適合揮棒的絕佳好球。非常漂亮地,被掃帚擊飛的聰介,劃了一道完美的低飛球拋物線,掉在幾公尺外的地麵。


    「可惡,你這是幹麽!你把人頭當棒球練習啊!」


    聰介趴在地上,搖了搖頭。幸好掃帚尾還算是柔軟的東西,傷勢沒什麽大礙。但那刺刺的掃帚打在臉上卻疼痛無比。聰介的臉上被打出無數刮痕,痛得睜不開眼睛。


    宛如在嘲笑聰介似的,少女的聲音從他的頭上傳來。「啊,真是有夠低級!我最討厭糾纏不休的男人!是刑警的話,更討厭!」


    「什麽嘛,可惡,你在哪裏?」聰介右手搗著眼睛,揮動左手尋找少女。


    但伸出去的手隻抓到空氣,連一根手指都沒碰到聲音的主人。


    「嗬嗬,沒有用啦,刑警先生。你根本抓不到我。不過,我想想看,這樣吧,看你可憐,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訴你當作陪罪吧。」


    就這樣,少女終於說出她真正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瑪莉伊。片假名的瑪莉伊唷。」


    「瑪莉?你叫瑪莉?」


    「不是啦~」少女以小女孩般的撒嬌口吻說:「我跟你說,最後那個音不是『瑪莉』的『莉』的延長音,而是一個『伊』字,不要搞錯了喔——算了,不過反正我們也不會再見麵了。」


    好像後悔自己多嘴似的,少女突然就此打住。這位自稱瑪莉伊的少女,忽然說出告別的話:「後會無期了,刑警先生。」看來是沒有再見麵的意思了。


    「喂,等一下。我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問你耶!」聰介忍著痛楚,睜開雙眼看向前方。「——人呢?」


    沒有半個人。他連忙環顧四周,看得見的範圍裏還是沒有半個人。存在於後院的隻有,滿臉是傷的聰介,以及一尊等身大的天使雕像。那個用掃帚把他的頭當棒球打的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消失了?怎麽可能?」聰介頓時怔住了。「剛才還聽到聲音耶……」


    但是不管怎麽找,結果都一樣。拿著掃帚的謎樣少女「瑪莉伊」,隻留下這個怪怪的名字,就從聰介的眼前如煙一般消失了。


    5


    「你說她消失了?」


    在南邸的客廳,南源次郎聽著小山田這位年輕刑警的報告,不禁眉頭緊皺地反問「你說立川小姐消失了,到底怎麽回事?」


    「這個嘛,因為是偵查上的機密無法奉告。總而言之,你家的女仆,突然不見了。」小山田刑警一臉不悅地聳聳肩。他臉上有無數的嚴重刮傷。源次郎納悶地問:「——你這個傷,怎麽來的?」


    「——這是機密。」


    小山田刑警低頭小聲說。源次郎一臉不解偏著頭。


    這位姓小山田的刑警,說有重要的事來到這個客廳時,源次郎內心其實有點慌。說不定這個看似靠不住的年輕刑警,其實是個能幹的高手,掌握了意外的線索或鐵證如山的證據,要給我這個凶手看。源次郎原本對他抱著這種不安。不料小山田刑警告訴源次郎的竟是這種有點掃興的事:家政婦突然消失了。


    坦白說,源次郎也不知道她這麽做的真正用意。不過把她拿來當作擾亂警方辦案的煙幕彈,倒是很有利用價值。源次郎靈機一動,突然手一拍、對刑警說:「說不定,立川良子是逃走了吧?」


    「逃走?怎麽說?」


    「這很好懂吧,刑警。在別館殺害我妻子的人,其實是立川良子。我不知道她的動機為何,但是,會在這種情況下消失,她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犯罪的告白吧。對了,我想起一件事。昨晚十一點左右,她在別館附近的院子裏。我出去抽煙的時候,親眼看到她在那裏。她抬頭仰望著月色皎潔的夜空……還有她的頭發散發出青色光芒……然後,對……就消失了……」


    源次郎想起昨晚看到的夢幻般景象,喃喃地說。小山田刑警心頭一驚。


    「啥?頭發發光,消失了……你在說什麽啊?」


    「哦,沒,沒什麽。總、總之命案發生的晚上十一點左右,立川良子在別館附近是事實。果然她可能是凶手啊。」


    「原來如此。確實,這麽說來也是有可能。但是,她看起來不像凶惡的殺人犯。」


    「不不不,女人看外表不準喔。」


    「嗯,這麽說也對。」小山田刑警露出深表讚同的表情,「倒是源次郎先生,立川良子開始在您府上工作,不過才三天前的事吧。那麽在這之前,在您府上工作的是另外一位家政婦嗎?」


    「對,沒錯,是一位資深的家政婦。那個人十天前辭職了,後來雇用的就是她,立川良子。她是看了征人啟示的告示來應征。」


    「你沒有調查她的身家背景嗎?」


    「我不做這種事。我第一眼看到她就中意了。」


    「女人看外表不準不是嗎?」


    「……嗯。」沒料到被反將一軍的源次郎,霎時為之語塞,然後浮現一抹苦笑。「你說得確實沒錯。但是,男人很容易被女人的外表蒙騙也是事實啊。坦白說,我做夢都沒想到她是個惡劣的壞女人。」


    「原來如此。那個女孩確實相當惡劣……」小山田刑警猶如在回憶般,以指尖撫摸臉上的傷。「但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她是殺人犯。」


    「為什麽呢?你有什麽證據可以相信逃走的家政婦嗎?」


    「我是沒有什麽證據,不過有一點很奇妙。」小山田刑警接著說出另外一個事實。「其實,從宅邸消失的並非隻有女仆。還有她愛用的掃帚,那把老舊的竹掃帚也一起消失了。這一點,你怎麽看?你認為會有帶著掃帚逃走的殺人犯嗎?」


    6


    殺害南佐和子的犯人、顛倒的命案現場之謎、消失女仆的下落,在這些問題全部無解的情況下,唯有時鍾的指針不停地轉著。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天。


    被椿木警部盯上的紺野俊之,卻也還沒找到能斷定他是真凶的證據。將佐和子叫去別館的那封簡訊,確實是從紺野的手機發出。但紺野說他的手機「不曉得被誰偷走了」。


    倘若紺野所言屬實,極有可能是有人冒充紺野,把佐和子騙去別館。當然紺野也可能在說謊,因此依然無法否定他是凶手的可能性。


    在這種情況下,椿木警部為了查清真相,最近每天都緊盯著紺野俊之,從他當劇本家的工作到私生活,以及興趣嗜好、健康狀況、甚至到年收、是否有借款、將來和父母同住的可能性等等,都做了通盤的徹底調查。


    結果,椿木警部似乎喜歡上紺野了。最近她要和這個最重要的嫌犯見麵時,妝都化得特別漂亮。


    還對被她硬拉來一起辦案的若杉刑警表示:「想要轉行……」


    此外聰介這邊,自從被自稱「瑪莉伊」的少女搞到「顏麵掃地」後,簡直像中了魔法似的,整個腦袋都被她占據了。成天在想:她到底是什麽人?在這起命案裏扮演什麽角色?為什麽突然消失了?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麽呢?


    在找不出答案的情況下,案發之後已經過了一星期。聰介臉上的刮傷也終於痊愈了,原本的男子漢氣概也恢複之際——


    聰介再度遇見了奇跡。


    那是傍晚時分,聰介開著快要壞掉的coro回到八王子的住家。


    聰介的家是一棟位於微高山坡上的洋館,在這一帶其實是頗為出名的豪華宅邸。不曉得是歌德式還是羅馬式的異樣建築,是在戰後立刻興建的。特征是尖尖的屋頂,映照在夕陽裏的輪廓猶如鉛筆般並排著。院子裏林木蒼鬱,建築物爬滿了宛如軟體動物觸手般的長春藤。


    附近的機靈孩子們帶著喜愛與好奇心,把這棟聚集了「很暗、很舊、很大」等三要素的小山田邸,稱為「鬼屋」或「魔女館」。


    不過很抱歉,辜負了純真無邪孩子們的期待。住在這棟過時洋館裏的是聰介,以及他的父親而已。沒有魔女(鬼魂或許有)。


    coro駛進小山田邸的古老大門時,聰介看到一張貼在門柱上的傳單。聰介將車子停在院子一角後,走回去看門柱上的傳單。這是一張征人啟示告示,上麵有聰介的父親,小山田鐵二親筆揮毫寫著:


    「征家政婦,供食宿,有單人房。細節麵洽。」


    這棟大到不像話的洋館裏,隻住了一位父親與一位刑警,確實是有征家政婦的必要性。因為房間多得很,也能理解提供包吃包住這種福利,但是——


    「薪水誰來付啊?雇得起家政婦的公務員,隻有霞關的高級官僚吧。」


    聰介毫不遲疑撕下眼前的傳單。單手拿著破掉的傳單,走進洋館的玄關。


    「喂!老爸,你貼什麽奇怪的征人啟示啊。萬一有人來應征怎麽辦?」


    正在大吼大叫的聰介腦海裏,忽然浮現出瑪莉伊和傳單。但是,在這個大都會的八王子有多少征家政婦的廣告?又有多少人想找家政婦這種工作?想到這裏,隻不過一張征人啟示,而且隻找一個家政婦,這種機率有跟沒有一樣。更何況——


    「應該沒有家政婦願意來這種鬼屋工作吧。」


    因此,在完全放鬆的心理狀態下,聰介踏進了客廳。


    眼前的沙發上,父親鐵二和一名年輕女子,對著履曆表笑談中。


    這名女子穿著深藍色洋裝,栗色的頭發綁成辮子……


    「喂,老爸。」聰介頓時傻住了。「這、這個女孩是……」


    「哦,聰介啊,你回來得正好。」鐵二滿臉笑容地站起來,得意地介紹身旁的女子。「這位是今天起要在我們家工作的,立川良子小姐。」


    「…………」就某個意義而言,聽到意外的名字,聰介忍不住笑了幾聲。「嗬,嗬嗬,嗬嗬。」


    居然敢來這棟洋館以「立川良子」這個名字騙人,應該說她膽子大?還是太不用功呢?聰介確定,眼前這名女子正是用掃帚毆打他的人,瑪莉伊。


    情急之下,聰介一臉正經地大吼:「老爸!別被她騙了!」


    然後迅速推開鐵二,站在瑪莉伊麵前。


    瑪莉伊「嘖」地咋舌。「想不到是你家呀。難得找到看起來會住得很舒服的豪宅,真可惜。我才不要跟條子一起住呢!」說出這句和所有警察為敵的挑釁話。你說什麽!聰介想抗議,但在這個瞬間——


    喀喳一聲!天花板的老舊水晶燈,突然從聰介的眼前落下。瑪莉伊完全不理會嚇得往後退的聰介,辮子彈起,掉頭直奔客廳的大窗。在她抵達之前,大玻璃窗突然開了。瑪莉伊單手撐著窗框,以之前見過的如幼貓般的敏捷身手,一個人飛向窗外。


    「站住!這家夥!」聰介一邊喊著也越過窗框,追著她而去。


    這時太陽已經完全西沉,暗夜籠罩著洋館四周。


    但還不至於追丟她。畢竟對方隻是少女,這邊是刑警。說到追捕,聰介算是個中高手。聰介毫不費力地追在她後麵。瑪莉伊從洋館大門跑出車道,聰介也隨後追來。瑪莉伊奔下坡道,聰介也追下坡道。瑪莉伊在巷子的轉角轉彎,霎時,聰介仿佛看到在她背部甩動的辮子發出青色光芒,但現在沒空管這個,聰介也隨即在轉角轉鸞——


    「啊!」聰介大聲尖叫。因為轉過彎後,然後看到前麵矗立著一道白色牆壁。全力奔跑的聰介無法回避,就這樣「碰」地一聲撞上眼前的牆壁。


    被牆壁反彈回來的聰介,整個倒在地上。衝擊力實在太大,霎時呼吸和思考都暫時停止了。聰介頓時搞不清狀況。「為、為什麽,巷子的正中央會有牆壁!?」


    聰介緩緩起身。但追捕的對象已經不見蹤影。聰介放棄追捕嫌犯之後,開始端詳這道妨礙他追捕的白色牆壁,然後大吃一驚。


    這是一台白色冰箱。原本是放在民眾住家門前的大型垃圾,事實上冰箱上也貼著一張紙條「已和業者聯絡,田中」。詭異的是,紙條上的字是顛倒的。不,不對。不是紙條顛倒,而是整台冰箱是顛倒的。


    這台原本應該在田中家門前的冰箱,竟然以顛倒的模樣放置在巷子中間。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這也是那女孩幹的好事!?」


    可是,那麽纖瘦的女孩有辦法做出這麽難的事嗎?聰介不敢確定。不過一定有什麽辦法,這是肯定的。然後理所當然的,聰介也不認為眼前這台顛倒的冰箱,和那起顛倒的命案無關。


    「果然,那個女孩掌握了命案的關鍵嗎……」


    真是這樣的話,就更不該讓她逃走了。這是掌握破案線索,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啊。聰介帶著後悔莫及的遺憾,很努力地把冰箱搬回田中家門前。然後他垂頭喪氣地折返,走上回家的路。


    再一次。希望還有一次機會可以遇見瑪莉伊。


    即便強烈地祈願,但聰介也不知如何和她聯絡。但抵達洋館之際,他霎時看到一個意外的東西。這個意想不到的幸運,使得聰介泛起微笑。


    「嗬嗬嗬,說不定意外地簡單,很快又能再見麵了——」


    聰介筆直地跑向那個東西。可能會實現他願望的絕佳之物,就放在玄關前。


    那是瑪莉伊遺忘的東西——她寶貝的老舊掃帚。


    7


    隔天清晨,聰介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


    遵循「現場百回」的格言,


    聰介想重回命案現場調查任何蛛絲馬跡,開著他的愛車前往曉町的南邸。將愛車停在宅邸附近後,徒步走向南邸。


    沿著漫長的磚造圍牆前進時,在途中看見了她,瑪莉伊。她依然穿著深藍色洋裝,修長的雙腿交叉,像模特兒般靠牆而站。看似在等人的樣子。


    聰介假裝沒看見,若無其事地邁步向前。彼此的距離越來越近,終於近到可以握手的距離。看來她是在等聰介。


    「把我的寶貝掃帚還給我!」


    「昨天的冰箱,那是在變什麽魔術嗎?」


    兩人的對話,猶如中央線和武藏野線擦身而過,完全沒有交集。一陣沉默之後,聰介再度開口。


    「昨天你那樣到處逃竄,今天倒是很乖嘛。為什麽呢?」


    「我不想再逃了。」瑪莉伊露出一副拽樣,趾高氣揚地對聰介說:「因為我仔細想過了,我和殺人案毫無關係,所以根本沒有必要逃。聽好了,我是清白的!懂了吧?」


    是嗎?用掃帚橫掃刑警的頭,把刑警打飛,這種行為已經是罪證確鑿的妨礙公務。她確實有罪,但她似乎沒有這層認識。而聰介本身,事到如今也不想為了這件事逮捕她,所以也就算了。


    「雖然你這麽說,但在這起案子裏,你的行為舉止有太多疑點。即便你說你是清白的,我也不能說『是,你是清白的』吧。」


    「我想也是。到頭來,我隻能靠自己證明清白了。」


    「哦?你很勇敢嘛。」聰介嘲諷地說:「可是,你要怎證明呢?」


    「很簡單啊。你不要逮捕我,也就是說,去緝拿真凶破案就行了吧。隻要知道真凶是誰,你就沒話說了吧。不是嗎?」


    「這、這倒是。知道凶手是誰,確實就很夠了。」


    說到這裏,聰介恍然大悟,想起之前源次郎說的證詞。源次郎說,案發當晚十一點左右,目擊到瑪莉伊佇立在別館旁邊的院子裏。瑪莉伊當時就在命案現場附近。既然如此,如果那時她看到了真凶,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想到這裏,聰介不由得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激烈地猛力搖晃。


    「你知道,對吧!你知道殺害佐和子的真凶是誰!」


    瑪莉伊浮現一抹誌得意滿的微笑,悠然地點點頭。「對啊,我知道。」


    「誰?是誰?告訴我,拜托你!」


    「嗯~,要我告訴你也行。」瑪莉伊將食指抵著額頭,露出小惡魔般的微笑。「可是要讓我直接見到嫌犯才行。」


    「見了麵你就能指認?這樣啊。嗯,或許確實有這個必要。」聰介自顧自地點頭。


    如果案發當晚,瑪莉伊看見了凶手的臉,為了確認這個人是誰,確實有必要和嫌犯等人再見一次麵。也就是所謂的指認。


    斷定她的提案具有正當理由後,聰介當場做出決定。


    「好吧,就這麽做。我立刻去安排,把嫌犯等人召集起來。——哈?掃帚!?哦,那種東西,破案以後,我立刻還給你。」


    沒問題,不用擔心啦。聰介如此說著,拿出手機貼在耳朵上。


    看來案子就快破了。新的發展使得聰介喜上眉梢,如此深信不疑。


    幾個小時後,命案的關係人在南邸的客廳齊聚一室。聰介認識的有被害人的丈夫南源次郎、首席助導島尾圭一、劇本家高橋健吾等三人。另外還有一個聰介不認識的帥哥站在牆邊,但從他身旁一臉陶醉神情的椿木警部便可知道,他大概就是紺野俊之吧。


    源次郎仿佛在為大家的心情代辯似的,語氣沉重地開口說:


    「刑警先生,你把大家召集過來,接下來是想做什麽呢?這種狀況,簡直就像偵探電影的高潮橋段啊。」


    「導演說得對。」紺野俊之也不滿地說:「難道要上演那個『名偵探大集合,說吧!』?刑警先生,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真是夠了!萬一查不出個結果,到時候你可要負責任喔!小山田,你最好皮給我繃緊一點!」不知為何,椿木警部的口氣像是嫌犯那邊的人。


    完全是一副想遠離聰介的模樣。而且就如源次郎所言,舞台設定變得有點誇張,這也是始料未及的。但聰介手中握有王牌,依然能從容以對。


    「是這樣的,有個人想和各位見麵。這個人堪稱是握有這次命案關鍵的人物。——好了,你可以進來了。」


    瑪莉伊在聰介的叫喚下現身後,立刻引來全場一陣嘩然。


    這也難怪。畢竟她在案發後突然消失,被視為命案的重要嫌犯。這樣的她,此刻竟以「握有命案關鍵」的身份出場,再度回到宅邸。


    大夥兒都看傻了,但聰介不予理會,徑自輕聲問瑪莉伊:「怎麽樣?」


    「沒問題,交給我。」瑪莉伊以得意的笑容點點頭。「我可以問他們問題嗎?」


    「啊!?哦,可以啊……」


    基於情勢所逼答應了,但聰介不禁開始納悶,到這種時候了還有問題要問啊?不是隻要把案發當晚看到的凶手的臉,和此刻眼前並排的臉,做個比對就行了嗎?不,等一下。仔細想想,她似乎沒有說過她「看到凶手的臉」吧?當時她究竟是怎麽說的呢……


    頓時一陣模糊的不安湧上聰介心頭。但瑪莉伊才不管他怎麽想,徑自走到嫌犯們麵前。把嫌犯的臉都看過一遍之後,不知為何,瑪莉伊開始在他們麵前「啪嚓、啪嚓」彈了四次手指。麵對驚愕的嫌犯們,瑪莉伊按照順序一個一個問。問的是極其單純且過度直白的問題。


    「是你殺了佐和子嗎?」


    「你在說什麽啊,不是我啦!」首席助導島尾圭一答道。


    「是你殺了佐和子嗎?」


    「不是我。我絕對沒有殺她!」劇本家高橋健吾答道。


    「是你殺了佐和子嗎?」


    「才不是呢!他隻是被凶手利用的被害人喔!」不知為何竟然是椿木警部回答。


    接著,過了幾秒仿佛天使經過般的詭異沉默後。


    「不是我喔。我才不會殺人呢。」劇本家紺野俊之答道。


    「那麽,」瑪莉伊問最後一個人。「是你殺了佐和子嗎?」


    回答的是,這棟宅邸的主人,電影導演南源次郎。


    「你在說什麽。不是我。我怎麽會殺我最愛的妻子——哈啾!」


    不知為何,源次郎突然爆出可愛的打噴嚏聲,他立刻吸吸鼻子。


    霎時,瑪莉伊五官端麗的側臉變得越來越僵硬,臉上浮現驚愕與怒色。瑪莉伊忿忿地瞪了一眼聰介,意義不明地強調:「看到了!看到了吧!」聰介莫名其妙地點頭後,瑪莉伊高高地舉起右手的食指。原本以為她要說出力石徹(注:漫畫《小拳王》裏的人物。)的知名台詞——第一回合,不,獲得一分!——但瑪莉伊並沒有這麽說,而是將她高舉的食指轉而筆直指向眼前的人,南源次郎,然後如此大叫。


    「你就是凶手啊啊啊啊啊啊——!可惡,你是女人的公敵啦啦啦啦啦啦——!」


    瑪莉伊這番發言,響徹了客廳每個角落,聲波一口氣擴散開來。


    嫌犯之間竟然歡呼了起來。椿木警部看著眼前的情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還拿出手帕開始擦眼鏡。另一方麵,被指名為凶手的源次郎,則是一臉紅得像熟透的柿子,聲音激動且顫抖地說:


    「你、你、你有什麽證據,竟敢如此瞎掰。證據,把證據拿出來!」


    下一秒鍾,源次郎激動的臉,突然恍然大悟般,立刻褪去了潮紅,接著臉色逐漸轉為蒼白,頓時開始發抖。


    「難、難道你看到了嗎?


    你看到那天晚上,我殺死妻子的場麵嗎?是、是這樣嗎?」


    眾人的目光,一起轉向少女。瑪莉伊看向聰介。聰介推推她的背,用力點頭。瑪莉伊輕輕點頭回應,然後吸了一口氣,毫不畏懼地正麵回答源次郎的問題。


    「不是。我什麽證據都沒有,也沒有看到你殺夫人。」


    咦!?這句意外的話使得聰介心神不寧。但是,瑪莉伊又指著源次郎說:


    「不過,錯不了。凶手就是你。我知道。」


    聽到她說得如此肯定,聰介終於想起來了。瑪莉伊並沒有說「我看見凶手」,隻是誇下豪語說「我知道」。聰介之前把她當作重要嫌犯,單純是自己急於立功搞錯了。


    「你知道?」源次郎奪回強勢,反問瑪莉伊。「你說知道是什麽意思?你又沒有證據,也沒有親眼目擊到。那你怎麽能認定我是凶手?還是你用完美的邏輯推論,確定我就是凶手?」


    麵對源次郎的質問,瑪莉伊一臉認真如此回答:「邏輯?那是什麽?有必要嗎?」


    聰介不禁抱頭。——這個女孩!原來隻是!這種程度啊!


    既然如此,再給她發言機會等於自殺行為。領悟到這一點後,聰介慌忙跑到瑪莉伊身邊,一把抓起她的手:「跟我來!」


    感受著背後一群人如刀箭般射來的目光,兩人奔出客廳。


    幾分鍾後——在流經八王子的淺川橋墩下,出現氣喘籲籲的瑪莉伊和雙手抵著膝蓋的聰介。好了,夠遠了吧。到了這裏,追兵應該不會跟來了。此刻聰介的心理狀態,完全是犯罪者的狀態。聰介開口問旁邊的共犯。


    「喂,瑪莉伊,到底怎麽回事?回答我!剛才那個,你在開什麽玩笑啊!」


    「我不是在開玩笑喔。凶手是南源次郎喔。實際上,你也看到他驚慌的樣子吧。」


    「可是,沒有證據吧。你也沒有目擊到他殺人吧。」聰介邊搔著頭,邊發出近似悲鳴的慘叫聲。「既然都沒有,你憑什麽說你知道源次郎是凶手!」


    「我就是知道啊。你也看到了吧。那個人打噴嚏的時候。」


    「打噴嚏!?他是打了噴嚏沒錯。那又怎樣?可能是感冒吧。」


    「不是,是因為他說謊啦。說謊的人會打噴嚏。我是這樣設定的呀。而且我問每個嫌犯同樣的問題,『是你殺了佐和子嗎?』結果隻有源次郎打噴嚏。他在說謊。所以凶手就是他,南源次郎。證明完畢。——有什麽問題嗎?」


    「嗯~隻有一個地方,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麽……」


    聰介雙臂交抱,細細回想瑪莉伊剛剛這番話。「呃,你說『說謊的人會打噴嚏』,然後說『我是這樣設定的』——喂,『我是這樣設定的』是什麽意思!你把什麽設定成什麽了呀?」


    「就·是·說」瑪莉伊用手指在聰介麵前繞了三圈。「我就是以這種設定施展了魔法呀。我對全體嫌犯施了魔法,隻要說謊就會打噴嚏。」


    「哦,原來如此,魔法啊。這樣我就懂了。源次郎突然打噴嚏,是因為魔法的關係啊。對於你的問題『是你殺了佐和子嗎?』,他撒謊說『不是我』,所以打了噴嚏。這樣啊這樣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這豬頭!」


    聰介不禁想翻桌。但偏偏河邊沒有矮桌,於是聰介以身體做出翻桌的動作。然後他握緊拳頭直打哆嗦,雙眼目露凶光,忿忿地逼近少女。


    「魔法?什麽魔法?怎麽可能有這種東西!還是說——」聰介指著少女,大膽地問:「瑪莉伊,你是魔法使啊?你會騎著掃帚飛天啊!」


    「我會飛啊。」瑪莉伊承認得很幹脆。「之前,我飛給你看過吧。隻不過那時候你閉著眼睛。」


    這麽一說,聰介霎時恍然大悟。那是發生在南邸後院的事。那時,瑪莉伊用掃帚打了聰介的頭之後,突然連人帶掃帚從他眼前消失了。而且當時,聽到她的聲音似乎是從上麵來的。


    「那,那麽,昨天的冰箱也是……」


    「對啊。是我施展魔法把冰箱搬到巷子中間,為了當作阻擋你的障礙物。」


    「那麽,突然掉下來的水晶燈也是你搞的鬼嗎?」


    「對啊。因為我覺得你好像會立刻來抓我,為了拖延時間。」


    「原來是這樣啊。」聰介反應過來了。「那麽,自從你用掃帚打了我的頭以後,不管睡著還是醒著,我的腦袋裏都縈繞著你的事,這也是你施展魔法搞的鬼吧。」


    「不是,沒有這種魔法耶……」瑪莉伊露出困惑的表情。


    「咦!?哦,這樣啊……」看來這是聰介搞錯了。可能隻是單純對瑪莉伊的事太過關心所導致的。「那就好,別在意。現在就忘記吧。」


    「嗯,我會忘記。不過沒有忘記的魔法耶。」瑪莉伊撩起洋裝的裙擺,轉過身去。


    在這種突如奇來的尷尬氣氛中,聰介站在河邊,閉上眼睛冷靜思考。要是平常的話,聰介壓根兒不相信有魔法使的存在。不過最近,以他經曆的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來看,把瑪莉伊當作魔法使來想是合理的。


    不,即便如此,現役刑警可以承認魔法使的存在嗎?當然不可以。在這個科學辦案的時代,承認有魔法使是警察之恥。


    確定了這樣的信念後,聰介睜開眼睛。此時,一條不曉得是香魚還是鯽魚,猶如五月的鯉魚旗般跳出水麵在半空中漂浮而過。瑪莉伊手指一彈,魚兒就應聲落入河麵,又開始在水裏悠遊了。看到這一幕,聰介深切地認識到,這個穩固的信念在現實麵前根本毫無意義可言。


    「原來如此,看來我確實必須承認魔法的存在。」聰介投降了,轉向成為「承認魔法論者」。「這麽說,凶手是源次郎沒錯,對吧。」


    「就是啊,我剛才就一直這樣跟你說吧。你終於肯相信了?」


    「不過,這樣還是說不通。那些嫌犯裏麵,不可能隻有源次郎是凶手。你要知道,他的左手不太能動喔。隻能用一隻右手的源次郎,不可能做得出那個顛倒的命案現場。你也看到了吧,那個現場有一台顛倒的電視。你認為源次郎一個人就能把它倒過來放?這是不可能的。」


    瑪莉伊一聽,反倒露出吃驚的模樣:「哎呀,那不是不可能喔。很簡單唷。」


    「真的假的!」聰介帶著淡淡的期待問:「源次郎是怎麽辦到的?」


    瑪莉伊伸出食指說:「這還用問嗎?」然後一臉正經地如此回答:「源次郎使用了魔法呀。就像我把冰箱倒過來一樣,他也用魔法把電視倒過來了。很簡單吧。」


    瑪莉伊的回答實在太過明快,聰介頓時全身無力癱坐在河邊。


    ——開什麽玩笑,凶手也是魔法使啊!


    8


    這時,在南邸的客廳,椿木警部對源次郎低頭鞠躬道歉。


    「真的很抱歉。我的部下做出如此無禮的事。我一定會嚴厲教訓他,這件事還請您高抬貴手,請您原諒——」


    「真是的,實在令人太不愉快了。沒有證據就說我是凶手,這嚴重損害我的名譽!」


    源次郎以忿忿不平的憤怒表情對椿木警部說。


    但是,這是一種姿態。其實源次郎內心,悄悄鬆了一口氣。


    那個叫立川良子的家政婦出場,突然指出源次郎是凶手的瞬間,其實他有一半死心了。畢竟她咄咄逼人或者該說是氣勢驚人,那種自信滿滿的態度非比尋常。她帶著絕對的自信,認為源次郎就是殺害佐和子的真凶。當然,她的指認百分之百是事實。


    隻是,對源次郎來說幸運的是,她沒有任何證據。


    但反過來想,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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