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孝期還沒過完,所以賈代善不能在榮禧堂留宿。他有些戀戀不舍地鬆開懷抱,又目光灼灼地看了會兒史令儀,才施施然起身回了外書房。


    直到老爺走遠,鴛鴦和鸚鵡這兩個今天當值的大丫頭又對了個眼神兒,還是鸚鵡上前笑道:“恭喜太太。”


    史令儀擺了擺手,“有什麽可恭喜的?”


    鸚鵡微微垂下頭,也不說話了:意思到了就足夠了,挑得太明白才沒意思。


    原先老爺太太感情雖好,但怎麽看都是相敬如賓,而今夫妻倆卻親密得不同以往。果然是老太太不在了,芥蒂也跟著沒了。


    太太跟前的丫頭、嬤嬤還有管事們,當然樂見老爺太太情投意合,他們才能有更好的前程更富足的日子。今天的事情——老爺顧惜太太,一下子打發了兩個老太太賞下的通房,這事兒也實在難以瞞得住,傳出去也足夠讓府裏那些等著看笑話、或者待價而沽的仆從們一個提醒了。


    不過史令儀琢磨的不是這些下人們的心思:當務之急便是換掉長子賈赦身邊的丫頭和小廝,其次就是隨時提醒下老爺給孩子們延請名師,還有她的心尖子,寶貝閨女賈敏的身子,除了補養,也得讓她多多走動。氣血暢了,才能百病不生。


    前世倒是光記著講究名門淑女的規矩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嫁了人也身子嬴弱……自己早逝不說連史令儀的外孫子外孫女都沒能活到成年!


    每每想起這些,史令儀便是陣陣胸悶。這輩子說不得要在女兒身上再多花些心思了!


    打定主意,史令儀便在丫頭的伺候下,梳洗更衣,臨睡前還去暖閣裏看看睡得正香的小女兒。


    前世史令儀自認多少有些對不住外孫女黛玉。


    在地府辦差之時,她打聽到寶玉乃是天界神瑛侍者下凡,為的便是在那富貴鄉裏滾上一遭,體會世間之情,曆劫圓滿自要再回天庭。


    上一世也的確如此,不管如何厚待他,他也不會為供他錦衣玉食的家族盡上什麽心意,也不會在意自家興衰。


    反倒是若非女婿送來的百萬兩銀錢,還讓賈家苟延殘喘了若幹年。


    當真是白疼了寶玉一場!


    史令儀也曾將自己的前世舊事說給地府搭檔,按照她那老搭檔的話說,因為孫子容貌肖似丈夫,才更為偏疼,這分明是移情……與其再浪費感情,不如真心相待,珍惜夫妻緣分。


    因此史令儀揉了揉女兒細嫩的小臉蛋,心道:兒女婚事順其自然就好,隻是王家的女孩兒……再不能給她當兒媳婦了。


    心中敞亮,這一夜便睡得十分安穩。史令儀剛梳好頭發,丈夫賈代善已經從外書房到來,逗弄著小女兒,看著妻子穿好衣裳,夫妻倆一起等著孩子們過來請安、用飯。果然,賈赦挨了父親一頓,卻沒傷到爬不起來,也和弟弟一起準時來到榮禧堂。


    一家人一起用過早飯,賈代善便去外書房和幕僚下屬們議事,賈政帶著長隨和小廝們去家學念書——他不是長孫,為祖母隻需服齊衰一年,此時已經除了孝服,隻是衣著略微素淨而已。


    而賈赦則被母親留了下來,自從昨晚父母打發了兩個姨娘,他院子裏幾個丫頭和男仆就心神不定,更是在今早跪在他麵前不停求饒……他隻是被祖母養得跋扈,卻不太蠢,如何猜不到這些奴仆定是做了錯事,還被人拿了把柄,不然何必如此惶惶?


    賈赦心中十分惱火:竟一直錯信了人,讓他的臉又往哪兒擺?此番母親又特地留他說話,想必一頓訓斥是免不了的!


    史令儀全無為難之意,隻是讓兒子在下手坐下,便叫了珍珠去傳那唯一留下的姨娘。而後柔聲問起兒子的傷處,知道無礙之後,又問起他和如今的先生相處如何,以及先生平素都教些什麽。


    還能教什麽?當然是四書五經。這先生倒是個學究,但講課卻總是幹巴巴,不知變通,聽他說話真是昏昏欲睡。既然母親追問,賈赦幹脆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老太太用不了兒子賈代善的名帖,又曾氣走正經舉人,她能請來秀才怕也是不易了。史令儀聽了也點了點頭,並沒有教訓自己兒子的意思。


    此時,那姨娘業已帶到。


    這女人哪還有半點傲氣,進門來便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昨天又親眼見到老爺是如何毫不留情地處置她那兩個“姐妹”,今日再來已然膽氣喪盡。她聽了太太的吩咐,便把昨日之事又細細地說了一遍。


    賈赦已然氣得小臉通紅。


    史令儀哪會就此放過兒子,又叫心腹仆婦把算計兒子的那個小丫頭拎到了眼前。被關了一整天,這小丫頭神色憔悴,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喊起“冤枉”。


    史令儀淡淡道:“看來還該再餓上一天。”說完,揮了揮手。


    就在仆婦們拖走這小丫頭的時候,她忽然大聲嚷嚷起來,“是張婆子!張婆子的兒媳婦!隻說事情成了,我少不得掙到個姨娘!”


    張婆子原是老太太房裏的嬤嬤,她的兒媳婦卻在分家時跟著二老爺二太太離了榮國府。而張婆子如今就在賈赦的院子裏伺候,賈赦也對張婆子一直另眼看待。


    屏退了閑雜人等,史令儀看著長子,輕聲道:“回去好好想想這裏麵的門道。娘隻說一句,你是爹娘的兒子,親兒子!”


    賈赦幾乎羞愧得無地自容——被一向信任的仆從們坑害背叛,這個坎兒可不好過,起身行禮,逃也似地離開了榮禧堂。


    史令儀忽然笑了笑,吩咐鴛鴦道:“你去和管事對一對名冊,尤其是赦兒院裏的提早備出來,且看看赦兒自己如何處置,又先打發出去幾個。到時候記得回我。”


    鴛鴦應了,自去辦差。


    史令儀剛喝了盞茶,就聽說寧府賈代化的妻子史氏過府來看望她。


    話說,這個嫂子雖也姓史,卻和保齡侯史家沒什麽關係,而是出身書香門第,家世不算顯赫,但她卻是個沉穩又明白事理的伶俐人。


    畢竟賈代化乃是宗子,不僅身有爵位,還是賈家的族長,他的妻子便是宗婦,也非是一般人家的女兒能夠勝任的。


    妯娌二人彼此見過,落座喝茶,史氏仔細打量了一番史令儀的氣色,雖然也不甚康健,卻也怎麽看都不像是真被兒子氣得不輕的模樣。


    她心裏暗暗鬆了口氣,他們夫婦樂得看看堂弟一家子的笑話,卻不想榮府真的亂成一團。


    再說她來也實在是有話要說。寒暄一陣子之後,史氏便道:“我怎麽聽說你小叔正張羅著給女兒說親事呢。”


    這“小叔”指的就是賈代善的庶出二弟了。老太太去世剛滿一年,身為庶子還沒除服呢,就急著給女兒大張旗鼓地準備婚事……大約是丁憂前尚書省的主事幹得太糟心,便“窮則思變”,奮起一搏了吧?


    隻是此事若是傳到哪位禦史耳朵裏——此時距離太祖開國也才過了二十餘年,政~治~還算清明,禦史之中也不乏公正廉明之輩,不管是哪位參上一本,賈代善的庶弟前程如何還不好說,但無疑全家,包括寧府也都得跟著灰頭土臉。


    史令儀聽了,卻搖了搖頭,一字一頓道:“急著攀高枝兒,可就顧不得了。”


    比如給皇子們、或者京中各位異姓王……當側室,可不就不用顧忌側室的爹出沒出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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