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實回到家中,還是有些渾渾噩噩。爺爺喚他吃飯,他隻吃了兩口便放下碗筷,一腳高一腳低的回到房中,仰麵倒在床上,瞪大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房梁。


    “臭小子,還吃不吃飯?不吃喂狗!”


    爺爺把飯菜丟到黑鍋麵前。


    黑鍋聞了聞,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自家養的狗子,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黑鍋聞言,搖著尾巴腆著笑臉折返回來,嗅了嗅,張嘴欲吃,但又實在難以下咽,隻好夾著尾巴轉頭離開。


    “今天做的飯菜,味道的確有些過分,幾乎全是藥材,沒有能下口的。”


    爺爺微微皺眉,自我反省一番,“下次收斂一點,最低也要狗子能吃下去。狗子寧死不吃,小十肯定也不吃。”


    到了晚飯時間,陳實才起床,有些無精打采。


    荒山破廟,是他尋到的唯一一處可以正經修煉的地方,如今這個地方卻被一顆隕石轟碎,倘若隻靠星光修煉,他擺脫廢人的身份還不知要過多久。


    他想重考秀才,再考舉人,擺脫目前的生活,最低也要能賺來很多錢,給爺爺養老。


    爺爺的年紀越來越大了,他不想爺爺到了老年還要東奔西跑照顧他這個小廢人。


    而現在,一塊突如其來的天外隕石,讓他的夢想變成夢幻泡影。


    他失魂落魄。


    不過日子還要繼續,陳實很快便從這種狀態中走出,因為爺爺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這次的晚餐沒有任何味道古怪的藥材,除了放了太多的鹽之外,其他沒有任何毛病。


    兩年來,陳實還是頭一次吃到味道還算正常的飯菜,吃了兩口,忍不住眼圈一紅,險些落淚。


    “是鹹了麽?”


    爺爺背對著他站在供桌前,肩頭有眼珠子在盯著陳實,見狀問道,“我嚐不出味道,可能是鹹了些。”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味覺,甚至吃蠟燭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陳實搖頭:“不鹹,太好吃了。”


    爺爺露出笑容:“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晚上藥量加倍。”


    陳實低著頭吃飯,過了片刻,仰頭道:“爺爺,那天晚上咱們過夜的破廟被毀了,一顆天外來的石頭砸斷了那座山。”


    “西牛新洲上這種事多如牛毛,何須介懷?”爺爺慢吞吞的吃著蠟燭,不鹹不淡道。


    “發生過很多這樣的事情麽?”


    “嗯。很多。”


    飯後,不用爺爺吩咐,陳實便主動收拾鍋碗瓢勺,很是勤快。


    陳實藥浴後像往常一樣修煉三光正氣,隔壁房間中傳來爺爺用千裏音訊符聯絡父親的聲音,爺爺老調重彈,對父親陳棠說,他老了,沒有幾天日子了,想讓陳棠把陳實接到城裏去。


    然而千裏音訊符的另一端總是有各種托詞。


    爺爺又問陳棠,過年時回不回來。


    對麵還是托詞。


    千裏音訊符燃燒殆盡,房間裏一片昏暗,隻傳來一聲悠長的歎息。


    “阿棠,我真的活不了多久了,我擔心小十……”


    院子裏的陳實黯然,繼續埋頭修煉,隻是他修行速度大大降低,遠不如在荒山破廟裏進展那麽快。


    到了深夜,他回到床上,瞪著眼睛看著幽暗的房梁,過了許久才沉沉睡去。


    黑鍋聽到陳實房裏傳來聲音,不由側耳傾聽。


    “爺爺,不用擔心我,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


    黑鍋有些疑惑,爺爺明明已經出去了,陳實在和誰說話?


    它連忙站起,悄悄頂開陳實的房門,向裏麵張望。


    “爺爺,我不是廢人,我不會再犯病了,我會好起來,我會考上秀才,考中舉人。”


    床上,陳實睡的不太踏實,說著夢話,“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我不喜歡爹,我又沒有見過他,爺爺不要把我送人好不好,求你了……爺爺別把我送人,我會好好孝順你……”


    黑鍋看了一會,陳實翻身睡過去,不再說夢話了。


    黑鍋上前,幫他蓋上被蹬掉的被子,悄悄出門,叼著門環掩上房門。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便束好了車,準備出門,陳實有些緊張,詢問道:“爺爺哪裏去?”


    “去縣城買藥,家裏的藥吃完了。”


    陳實想了想,道:“爺爺昨天晚上做的那頓飯之所以好吃,是因為家裏沒藥了?”


    “嗯。我下午回來,別亂跑。”


    老爺子坐在車上,拿著羅盤,吩咐道,“若是餓了,就餓一頓,晚上給你吃好的,從縣城捎回來的。”


    陳實很是期待。


    木車骨碌骨碌出村。


    陳實出去祭拜幹娘,又修煉一會兒,果然餓得很快,於是勒索玉珠家的鴨子幾個鴨蛋,又偷了些甜薯和一個西瓜,吃飽喝足才返回家中。


    黃坡村的幹娘坐在樹上,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手裏拿著一個紅彤彤的果子,向他招手。


    “趁爺爺不在,便想毒死我是吧?”


    陳實冷笑,返回房中,尋出筆墨紙硯,打算畫些符籙偷偷賣錢。


    “黑鍋,咱們是不是好哥們兒?”陳實一隻手背在身後,笑眯眯的靠近大黑狗。


    黑鍋警覺的向後退去,已經猜到他想做什麽。


    陳實撲上前去,圖窮匕見,露出藏在背後的小刀,叫道:“好兄弟就應該為好兄弟兩肋插刀……怎麽不插我?我的血沒有你的血香……我畫符賣些錢,咱們平分如何?”


    他正在與黑鍋搏鬥,打得雞飛狗跳,突然劇烈的敲門聲傳來,接著大門被推開,一個風塵仆仆的漢子闖了進來,身上穿著粗麻布衣裳,腳上一雙踩得磨平底的草鞋,看到一人一狗正在扭打,不由怔住。


    “是陳符師的家麽?”


    那漢子遲疑一下,道,“我們村出事了!鬧邪祟,丟了好幾個孩子,求陳符師幫忙除邪!”


    陳實放開狗,爬起來,向那漢子道:“我爺爺去了縣城買藥材,下午才能回來。”


    那漢子露出失望之色,叫苦道:“這如何是好?若是等到下午,隻怕人都死了!”


    “那個……為你們除邪,有報酬麽?”


    陳實眼睛亮晶晶的,呼吸也有些急促:“有銀子麽?”


    那漢子遲疑一下,取出三四塊指頭大小的碎銀子,約莫有五兩左右,囁嚅道:“我們黃楊村上下,隻湊出這些……”


    陳實一把搶過銀子,攥在手裏,笑道:“我爺爺是陳符師,我也是陳符師。你這筆生意,我接了!你等我一會兒,我收拾好行頭便跟你過去!”


    那漢子目瞪口呆,隻見陳實興衝衝的進了屋,那條黑狗也跟了進去。


    隻聽屋子裏傳來狗叫和那孩子的聲音,像是對話。


    “汪,汪汪!”


    “我知道我沒真氣,不會法術,但我會畫符籙。”


    “汪汪,汪汪汪!”


    “放心,不會有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人家丟了好幾個孩子,好幾條人命。”


    “汪……”


    “你想說白天鬧邪祟,不合常理對不對?我也覺得有些不太合常理。不過,這筆錢我一定要賺到手,等到下次再遇到一座荒山一座破廟,我便無須問爺爺要錢,自己就有錢修繕破廟了。”


    “汪?”


    “我是在想,倘若那座廟不那麽破,裏麵的陽光就不會被天上的眼睛發現,或許就不會毀掉了,我就可以繼續修煉了。”


    ……


    過了片刻,陳實收拾妥當,背著一個書箱出門,那書箱比他個頭還高,裏麵塞滿了東西,隻怕有二十多斤,然而陳實背在身上,卻恍若無物,仿佛覺察不到任何重量。


    “黑鍋,我給爺爺留下一封書信,告訴他我去了哪裏。”


    陳實寫下書信,交給狗子,道:“爺爺回來,你便將書信給他。倘若我遇到凶險,便讓他迅速來黃楊村搭救。”


    黑鍋叼著書信飛速跑到中堂,放在爺爺的靈位下壓著,又飛速跑回來,叼著一把小刀子,示意陳實把刀子放進書箱,若是遇險,用自己的狗血潑邪祟或許可以救命。


    陳實知道它擔心自己的安危,隻好讓它跟著。


    那漢子連忙在前方帶路,兩人一狗向著黃楊村而去。


    黃楊村在乾陽山的北麓,直線距離不遠,但要走山路,崎嶇難行,道路兩旁都是荒山密林,常有野獸出沒。


    路上,陳實大致將事情了解一遍。


    黃楊村有一戶荒宅,原本住著姓田的人家,有八口人,突然有一天,田家上下,無論男女老幼,統統暴斃而亡,甚至連家畜包括雞鴨貓狗,也死得一幹二淨!


    此事官府也沒有過問,畢竟這種事情鄉下發生太多,官府也問不過來,於是就成了一樁懸案。


    後來就有傳聞,田宅鬧鬼,那裏久而久之就成了荒宅,沒有人進去。


    “我們村有個孩子淘氣,翻牆進去,就中了邪,又哭又笑,嘴裏念叨著,誰尿床,就吃誰,誰尿床,就吃誰。”


    那漢子道,“貼了桃符也不頂用,孩子娘也向幹娘獻了供品,也是不頂用。當天晚上就出了事。”


    陳實聽得入神,道:“什麽事?”


    “村裏有個孩子尿床,被抓走了。”


    那漢子麵色古怪,道,“孩子爹半夜裏迷迷糊糊的看到家裏牆上有個巨大的影子,張開大嘴,伸出一條長舌頭,吸溜一下便把他孩子卷走了。”


    陳實心頭一突,專門吃尿床小孩的邪?


    這也太邪門了。


    “昨天,又失蹤了兩個孩子,嚇得其他人家都不敢讓孩子多喝水,唯恐晚上尿床被吃掉。有些人家半夜裏會把孩子吵醒,讓孩子去尿尿,但還是出了事。今天白天,老劉家的孩子叫富貴的,正在尿尿,被天上垂下來的一條長舌頭卷住,也是吸溜一下就不見了。”


    “白天?”


    陳實不由皺眉,白天會有邪出沒?


    “然後呢?”


    “然後被吃掉了吧。”


    “你們村的幹娘,沒有過問此事?她能容許邪進村?”


    那漢子搖頭,道:“並非所有幹娘都是保護村民的,有的幹娘嫌祭品少了,還會作怪。有人說姓田的一家八口,就是我們村的幹娘害死的。說是那天晚上,我們村的幹娘沒有驅趕邪,而是放一隻邪進入村子,讓邪殺了田家八口。好像是因為田家的媳婦對幹娘出言不遜,罵了幹娘,所以幹娘記恨,就把他們弄死了。田家八口人死了後,幹娘就托夢給我們,讓我們多上香和供品,否則與姓田的一個下場。”


    陳實皺眉,幹娘不都是善良的麽?


    怎麽還會做惡了?


    他們來到黃楊村,隻見這黃楊村破敗不堪,屋舍陳舊,多是草屋,村裏的人也是穿著破爛衣裳,像是逃難的一樣。無論孩子大人,都是麵帶菜色,羸弱得很。


    村子裏還有幾個孩子,有的膽子小,藏在父母的身後,有的膽子大,吵嚷著要喝水,應該是很久沒喝過水了。


    “專吃尿床小孩的邪?這種邪,應該是被童子尿吸引過來的,換句話說,小孩被抓走的原因不是尿床,而是童子尿。我還是童子……等一下,我被人割神胎之前,是否破了身?我那會才九歲,應該不會破……”


    陳實剛想到這裏,突然被人撞了一下,隻見一個跟他差不多年歲的半大孩子從他身邊跑過。


    那孩子撞了他,急忙停下,轉身向陳實賠禮,是個瘦弱的男孩,很是靦腆,鼻子下還掛著半截鼻涕,呲溜呲溜的。


    “沒事,沒事。”


    陳實大度的揮了揮手,笑道,“你不怕我?”


    若是黃坡村的孩子撞到了他,此刻隻怕已經跪在地上,磕頭求陳老大饒命了。


    那瘦弱男孩好奇道:“我為啥要怕你?”


    陳實想起那些跪在自己麵前哭求饒命的同村孩子,善解人意的笑道:“我們村的孩子都怕我,不敢跟我玩。”


    瘦弱男孩撓了撓頭:“那你不是沒有一個朋友?”


    “我還有幹娘。還有黑鍋。還有秀才。都是我朋友。”陳實笑道。


    瘦弱男孩也露出笑容:“那你樂意再多一個朋友不?”


    陳實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這還是他醒過來交到的第一個人類的朋友!


    關鍵還是活的!


    村裏的族老們將那個為陳實引路的漢子圍了起來,一個老嫗顫巍巍道:“三旺,讓你去請陳符師,陳符師呢?”


    “陳符師不在家,隻有他孫子在家,雖然年紀不大,但也是個符師。”


    那漢子三旺瞥了陳實一眼,小聲道,“而且咱們村出的錢不多,隻怕請不來其他符師,隻能請來這個年紀小的。五兩銀子,哪個符師肯來?”


    眾人看向陳實,隻見陳實正在和空氣說話,居然還能有說有笑,不由麵麵相覷。


    三旺大著膽子,道:“陳符師,你在和誰說話?”


    “我新交的朋友!”


    陳實笑道,“對了,我叫陳實,小名小十。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劉,叫富貴。”瘦弱男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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