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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窄袖:原文「小袖」,一種袖口窄小的和服。起源於平安時代中期,多作為便服使用。)


    唐詩有悼妓女詩:


    「昨日施僧裙帶上,斷腸猶係琵琶弦。」


    見琵琶絲弦猶係於僧所吊祭之妓女裙帶,不禁悲欲斷腸。


    聞有人見故人窄袖衣中忽現一手,皆由女子愛衣服器物之心也。


    《今昔百鬼拾遺》/中之卷·霧


    1


    杉浦隆夫打算將衣櫃裏妻子的衣物全部處理掉。


    妻子想必不會回來了,而這些和服也難以修改成其他衣服,原本沒有必要猶豫。


    但他害怕的是打開衣櫃這件事。在開魬衣櫃的那一瞬間,杉浦竟然因過於恐懼而手指無力,手中的金屬把手在顫抖下喀答作響。


    喀答喀答的聲音,


    更加深了杉浦的恐懼感。


    ——真是愚蠢。


    杉浦覺得自己真是愚蠢,他使勁地拉出抽屜。


    整齊摺疊好的和服外頭包上厚紙,褶角幹淨俐落,收藏得非常細心。


    如今回想起來,妻子是個極度一絲不苟的人,杉浦完全忘記這件事了。


    總之——


    多虧妻子的細心,和服並沒有直接暴露在杉浦的眼前,杉浦毫無來由的恐懼此刻才總算稍微減輕。


    他輕輕掀開厚紙。


    見到從縫隙中露出熟悉的和服花紋,內心隱隱作痛。


    妻子的衣服並不多,杉浦卻有種錯覺,仿佛能從這一件件衣物之中嗅聞到過去時間的殘存氣息。


    ——記得這是……


    當時妻子經常穿的——


    好令人懷念,杉浦追尋著幽微的記憶。


    那時候——


    杉浦隱隱思考著「那時候」,卻完全回想不起所謂的「那時候」究竟是何時發生的事情。


    當然,他確定妻子穿過這件和服,但其餘卻十分曖昧不明。杉浦連這件衣服到底是春裝還是夏裝也不知道。杉浦一點也不懂婦人衣物的款式,從來就分不清楚什麽是銘仙,什麽是大島※。杉浦喜歡看著妻子做事的背影。但他其實什麽也沒看到,從來就不懂妻子的心情。


    (※銘仙、大島:銘仙為一種平紋的絲織品,質料堅固且價格低廉,因此多當作女性的日常衣物。大島為大島絀之簡稱,一種產於奄美大島的綢布。)


    縱然如此,他對妻子依舊十分眷戀。


    是故,現在手上拿著妻子殘留的衣物,心中自然湧現許多惆悵。


    話雖如此,杉浦倒也不見得對每一件衣物都有著無限感傷,畢竟他與妻子實際相處的時間並不長。所以說,杉浦無法確定現在在胸口隱隱刺痛的感覺究竟是對妻子的回憶所為?抑或是久未吸入的樟腦的刺鼻氣味所致?說不定這股刺痛更近似於失落感。


    這些衣物拿去當鋪典當應該能值一些錢,而且似乎沒遭到蟲蛀,相信有許多人樂意收購。


    但是杉浦並不怎麽願意將妻子的遺物拿去換錢。總覺得讓別人穿上這些衣服有愧於妻子。


    ——穿上衣服。


    這句話再次喚起了恐懼。


    剛剛並沒有出聲說出口,也非心中浮現了這句話。但冷不防地,纖白的手臂從和服袖口悄悄伸出的情景卻鮮明地浮現在腦中。杉浦不由得發出慘叫,將衣服用力拋在榻榻米上。


    急忙關上抽屜。


    隻留下榻榻米上的那件和服。


    一時間,杉浦茫然自失,但很快地又微微發笑。


    因為冷靜下來後,他發現自己一連串的行為實在毫無意義而且滑稽可笑。衣櫃、衣物不過隻是日常器物,實在沒有理由害怕。杉浦完全理解。沒錯,他完全理解這點——


    但是,杉浦還是決定把和服全數拋棄。


    2


    記得是「我已經厭煩了」?


    抑或是「我已經受夠了」?


    杉浦回憶起妻子最後對他說的話。


    距離妻子離家出走已有半年之久,而妻子對他說出最後的這句話則是離家幾個月前,至於正常的對話恐怕得回溯到更久以前。


    那時杉浦與妻子間的關係早已破裂。


    雖說杉浦終究無法體會妻子選擇離家出走的心情,但是理由並不難想像。


    對於總是積極進取的妻子而言,想必難以忍受杉浦完全放棄身為社會一分子的義務,每天渾渾噩噩地過著廢人般的消極生活吧。


    杉浦在去年夏天前仍是一間小學的教師。


    結婚同樣是去年,春天的時候。所以說,杉浦有了家眷、以一名正當的社會人身分工作的時間僅有短短的一、兩個月。辭去教師職務之後,杉浦不聽包括妻子任何人的勸,每天有如耍賴的孩子堅決不做事懶散過日。


    這麽一想——隻要是正常人都無法忍受與如此墮落的男子共同生活,也難怪妻子感到厭煩了。最後會演變成這種事態反而理所當然,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


    杉浦望向庭院。


    腦中響起妻子的話。


    「我搞不懂你的想法。」


    ——也難怪她不懂。


    縱使杉浦辭掉教師之職有其迫切性,但其理由既非私人因素,也不是喪失作為一名教育者之自信,或者是對於當今的教育製度絕望等誇張的、大義凜然的理由。


    而是一種曖昧朦朧的、若有似無的理由。


    那就是……


    他突然有一天,


    變得害怕小孩了。


    在這之前,杉浦雖不像神職人員滿懷崇高理想,但至少也不是放棄職守的無賴教師。說白一點,他隻是一名該做什麽就做什麽的職業教師。他從以前就認為既然靠此職業維生,就不得不做。他並不是特別喜歡小孩,等實際接觸過後發現他們倒也滿好相處的。因此對杉浦而言,做好這份工作並不困難。小孩子麻煩歸麻煩,有時還滿可愛的——習慣之後,他也逐漸喜歡上他們。


    依杉浦的個性自然不可能成為嚴格的管理者,反而他積極與小朋友親近玩耍,因此非常受到學生的歡迎。


    隻不過,如今回想起來這僅是根植於優越感下的幻想罷了。


    說穿了,隻是一種逃避現實。


    不消說,年幼的學生本來就比自己無知無能,能與他們融洽相處不過是充分了解自己處於絕對優勢,才能從容應付,僅僅如此。即便自認處於絕對優勢,杉浦從不去斥責學生。或許這暗示著他的從容其實也隻是一種幻想——自己絕不是一名有資格斥責孩子的智者,說不定還是個連孩子也不如的廢物——杉浦想必是由與學生的交流之中察覺這個可能性吧。


    結果,事實證明正是如此。


    名為「天真無邪」的凶器是如此毫不留情。


    ——那一天……


    那一天,孩子們圍繞著杉浦嬉鬧。刺耳的喧鬧歡聲忽左忽右、此起彼落。視線所及,淨是可愛的笑臉。


    不知是哪個孩子突發奇想,忽然攀吊在杉浦脖子上。當然了,杉浦並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生氣,依然像個蠢人般親切地傻笑。


    孩子們愈玩愈厲害。


    一雙雙可愛的小手伸向杉浦的脖子,非常沉重,也很疼痛,但杉浦仍然嗬嗬傻笑。


    孩子們更加得寸進尺了。


    杉浦開始覺得苦痛,但是抓住脖子的小手愈抓愈緊,手指深陷於頸肉之中,但他依然不想采取高壓態度命令孩子放手。不久,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輕輕抵抗,試圖甩掉孩童。但處於興奮狀態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理會半吊子的抵抗。「夠


    了,住手!」但這可不應該是邊笑邊喊的台詞。


    當然,孩子們不懂


    ——無法溝通。


    杉浦發覺自己的感受無法傳達給這些糾纏在身上的小生物。至此,杉浦突然情緒爆發了出來,他粗暴地搖動身體,高聲發出歇斯底裏的吼叫,用力甩開孩童。


    被甩飛的孩子驚呼出聲。


    ——糟了。


    ——或許害他們受傷了。


    那之間,杉浦恢複了身為社會文明人的理性。若是對孩童發怒動粗甚而造成傷害的話,屆時不管用什麽藉口也無法獲得原諒——


    但是他的擔心也隻有那麽一瞬間。


    因為孩子們更加興奮地包圍起杉浦,原來剛才的叫喊並非悲鳴,而是歡喜之聲。這些幼小的異界之民滿臉笑容,伸出楓葉般的小手再度纏住杉浦。


    他感到毛骨悚然。


    曾經一度決堤的恐怖感接二連三地滿溢而出。


    對杉浦而言,這些小孩早已不像人類。他仿佛想驅走鬼魅一般,奮不顧身地推開一一湧上的孩童。然然在天真孩童的眼裏,杉浦有如滑稽舞蹈般有趣的動作隻像是遊戲的一部分。


    不管從來不曾出言斥責的親切教師反應多麽異於平常,對於亢奮的孩子而言並不具備任何嚇阻力。縱使杉浦早就真的發怒,縱使變得高亢的吼叫中潛藏著恐怖,依然沒有任何人察覺到教師的細微變化。


    結果——


    身為社會一分子的克製心無法勝過個人的恐懼,杉浦粗魯地推倒孩童,並動手揍了兩、三個孩子。


    事態演變至此,這些幼小的異界之民才總算發覺教師的異狀,不安的情緒迅速傳染開來,一眨眼間——全體學童將杉浦視為敵人。


    但是見到學生的眼中閃爍著敵意時,杉浦反而稍微鬆了口氣。不管如何,至少自己的想法總算傳達給這群孩子了。


    但是安心感持續不了幾秒。


    細白的小手又再度伸向杉浦。杉浦以為這是孩子道歉或和解的表示。然而,正當他為了接受他們的道歉而蹲下時——


    小手瞬間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名孩子麵帶笑容。


    杉浦喊不出聲來。


    小孩子的力氣真是不能小看,被勒住脖子的杉浦馬上感到腦部充血,意識逐漸蒙朧。其他原本哭泣、害怕的孩童很快發現情勢已經逆轉。杉浦再次受到無數小手攻擊。隻不過與一開始不同的是,這些攻擊明確針對杉浦而來,而且還是處於壓倒性優勢下所做出的攻擊。


    他覺得自己死定了,於是使出吃奶力氣將孩子們甩開,大聲吼叫,粗暴地大鬧一番,最後全力衝刺離開現場。


    回想起來,杉浦的行動未免太缺乏常識了點。不論古今東西,從來沒聽說過學童在嬉鬧的過程中因不知節製而勒死教師的事件,也不可能發生。不,當時的杉浦也知道這個道理。


    ——但這不是能理性解釋的。


    不是能輕易解釋的。


    在這之後杉浦也都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


    事後聽說有三個孩子受到輕傷,原以為大鬧一場會有更多人受傷,或許實際上沒自己以為的那麽粗暴吧。也可能因為即便成年男性大吵大鬧一場,胡亂揮舞的拳頭仍舊難以傷到敏捷的孩童。


    杉浦對一切感到厭煩,在家昏睡了三天。


    若被質問為何做出這些事情,杉浦恐怕沒辦法好好說明理由;若要他負起責任,他也不知該負什麽責才好。最重要的是,他與學生之間原本的勢力平衡恐怕再也無法修複了。


    當然,孩子們應該很快就會不當一回事了吧,因為杉浦所做的原本就十分幼稚的行為哪。也就是說,在孩子們的眼中看來,杉浦的行為並不難理解。但問題的症結在於杉浦自己身上。杉浦確信——一旦原本以為絕對優勢的立場動搖後,就再也無法像過去一般,以大人的從容來麵對學生了。


    因此杉浦再也無法回到學校教書了。


    妻子是個聰慧的婦人,即使碰上這種不測之禍也不會驚慌失措。她的行動冷靜而沉著,對學校與學生家屬的應對也十分得體。


    後來聽說,當時杉浦欠缺常識的行為之所以沒有受到強烈抨擊,全多虧了妻子的機敏應對。代替杉浦遞出辭呈的是妻子,立刻向受傷學童家屬低頭道歉的也是妻子。不僅如此,即便惹出這麽嚴重的事件,妻子對杉浦依然表現出無限的關愛。但是——


    當時的杉浦卻分毫不懂妻子的關愛之情。


    妻子溫柔地照顧杉浦,奮力激勵杉浦,全心全意地為丈夫付出。


    但是——


    在當時的杉浦眼裏,她的溫柔像是輕蔑,她的激勵有如斥責。


    他覺得小孩子很可怕。


    為何妻子就是不懂他的心情?


    不對——杉浦打一開始就不曾努力讓妻子了解他的心情。


    聰慧的妻子或許認為隻要肯溝通,一定能了解彼此心情。但是當時的杉浦卻捂住耳朵,放棄溝通。隨著次數愈來愈少的對話可笑地失去交集,對彼此的心意也一天天漸行漸遠。


    或許是對一直不願回到社會的丈夫感到不耐煩,妻子原先的溫柔也逐漸轉變成真正的輕蔑。


    但是……


    妻子依然持續向杉浦伸出援手。


    而杉浦則是不斷將她的手推開。


    最後,妻子經過半年拚命的努力,到頭來在某個下雪的寒冷早晨,離家出走了。


    ——這也無可奈何。


    杉浦心想。


    3


    杉浦注意到鄰居的家庭狀況大約是妻子離家後不久。


    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隔壁是否有人居住,也從來不曾留意住了怎樣的人物。


    或許這也是種幸福吧,直到發生了那種事情——杉浦一向無暇關心他人生活。但是在發生那種事情之後——別說是他人,世上的一切對杉浦而言早已失去了意義。


    一個人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他突然感到絕望。


    理所當然,他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孤獨感。


    接著——


    ——理由並非如此。


    總之,就在這段時期前後,他開始注意鄰居的情況。


    隔壁家庭由三名成員所組成。


    那時他們的訪客尚少,也很少出門,有時甚至一整天都沒人離開家裏。


    總之,雖然不知道他們靠什麽過活,杉浦確定隔壁共住了三個人。


    首先是一名與杉浦年紀約略相當的男子,穿著打扮總是土裏土氣,怎麽看也不像有正當職業,專門負責外出采買。男丁隻有他一人,但是看起來並不像一家之主。從外觀看來,男子似乎更像一名傭人。


    另外一名是瘦弱的年輕女性。不知為何,在杉浦眼裏她看起來才像一家之主。這名年輕女子非常美麗,彷若天仙下凡。一點也沒有在白日辛勤工作的氛圍,也不像專過夜生活的風塵女子。


    至於最後一名成員則是……


    ——柚木加菜子。


    每當杉浦想起這個名字,總伴隨著一種莫名的寂寞。這名少女如今應該已經不在人世;即使還活著,恐怕也無緣再見一麵。


    胸口有些鬱悶,與剛才回想起妻子時的感覺類似,或許是從榻榻米上的那件和服所散發出來的輕微樟腦的氣味所致。


    加菜子是個中學生。


    不可思議的女孩子。


    杉浦回憶起加菜子……


    不起眼的男子、年輕女性,以及中學生,絲毫不像親子家庭,感覺十分詭異。兩名女子的容貌非常相似,也可能是姐妹,但總給人一種扭曲、不正常的感覺。當杉浦注意到這戶人家,也隨之勾起他的好奇心。隻不過在意歸在意,


    卻沒有任何方法能確認事實真相。


    接下來的好幾個月,杉浦僅能將好奇埋在心裏。


    記得那是……


    五月左右發生的事。


    靠著存款過活的杉浦,什麽事也沒得做,什麽事也不想做。他從不外出,整天窩在家裏。但持續這般日子,有時難免感到鬱悶,某一天,杉浦不經意地望向了庭院。


    庭院種了一棵形狀醜惡的栗樹。


    杉浦很討厭這棵樹的形狀。


    這棵樹彎曲醜陋的枝桎朝向鄰居的庭院延伸而去,陰森的形狀仿佛正在向人招手,就像圖畫中常見的幽靈的幹枯手指。


    ——仿佛會招來不幸。


    杉浦此時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看著栗樹的枝椏。


    杉浦家與鄰居家以黑色矮牆分隔,栗樹依偎著牆壁生長,幽靈手的部分幾乎完全伸進鄰居的庭院裏。栗樹到了秋天,枝椏上便會長滿難以入口的匯匯果實。果實難吃,故從來也沒人摘取,一向任其腐爛,掉落一地。


    ——啊,糟了。


    也就是說,這些沒人要的栗子不就全都掉落在鄰居的庭院裏了?


    雖然隻是芝麻蒜皮大小事,杉浦可不想因此與鄰居發生爭執。


    他不願意因此遭人說閑話,更不喜歡事後再去低頭道歉;就連對自己極其體貼的妻子,杉浦都無法充分溝通了,更別說是不具善意的陌生人了哪。對現在的杉浦而言,光是與人溝通都有所困難。


    在麻煩之種發芽茁壯之前,預先鏟除比較好。


    於是,杉浦動作緩慢而遲鈍地進到數個月不曾踏入的庭院,走向他所厭惡的栗樹。


    枝椏比想像還低,但要全部砍除似乎很不容易。杉浦繞進樹木與圍牆之間,靠在牆壁上仔細觀察陰森森的樹枝。果然,靠近一看更覺難以清除幹淨。


    當他準備繞到別處觀察時,不經意地從圍牆上層的間隙窺見隔壁庭院的情景。


    杉浦維持不自然的姿態,拉回原本掃視而過的視線,定格。


    一名少女坐在簷廊上。


    少女脫下製服外套,將之隨意拋在身旁,倚著紙門側坐。房間內沒有開燈。天色逐漸昏暗,少女雪白的臉龐與白襯衫宛如發光體,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杉浦直定定地盯著少女。


    好漂亮的女孩子。


    杉浦過去曾見過幾次她上學或回家時開門進房的背影。在這幾個月裏,他如同間諜般偷偷觀察過這女孩好幾次,但是,像現在如此端詳她的正麵反倒是第一次。


    雪白的臉龐。


    即使有點距離,仍看得出少女的五官長得十分秀麗,但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表情看來似乎有些恍惚,也像感到疲憊,但決不是麵無表情,而是給人虛幻飄渺、稍縱即逝的印象。少女的年齡大約十二、十三歲左右。


    或者更大一點也說不定。


    不,推測她的年齡多大著實不具任何意義,因為杉浦對於這名坐在簷廊的少女別說恐怖感,連一丁點的厭惡感或抗拒感都沒有。


    ——她並不是小孩子。


    直覺如此告訴他。


    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


    那麽她是什麽呢?


    杉浦夾在栗樹與圍牆之間,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這名不會拒絕自己的特異分子。


    少女一動也不動,或許是杉浦透過牆上的邊飾壁孔窺視的緣故,眼前的光景有如收藏於畫框之中、色調昏黃的印象派繪畫之感。


    ——所以才不覺得恐怖吧。


    與欣賞繪畫的感覺相同——他並不覺得所見光景實存於世,所以並不害怕。這樣的分析或許沒有錯,因為杉浦此時不隻是小孩,連其他陌生人都感到懼怕。


    就在此時。


    從繪畫背景的那片黑暗之中,


    一雙蒼白的手伸了出來。


    那雙手與少女的一樣纖細,一樣白皙,手腕以上沒入黑暗之中,無法看清。


    少女似乎沒注意到手的存在。


    那雙手貼住少女纖細的頸子,仿佛原本就附著在頸子上。


    接著,將頸子……


    緊緊掐住。


    少女眯起了眼。


    那表情,究竟是感到痛苦,抑或——


    感到陶醉?


    喀沙喀沙作響的,究竟是少女掙紮的聲音?


    還是栗樹枝受風搖動之聲?


    看得忘我的杉浦全身僵硬。


    無法作聲。


    少女輕輕向後仰,倒向昏暗的客廳裏,上半身融入黑暗之中,接著兩腿懸空晃動了幾下,仿佛被那雙手拖入黑暗裏,消失無蹤。


    已經什麽也看不到了。


    悄然無聲。


    整段過程僅有短短數分鍾,不,說不定隻有幾秒鍾。


    杉浦全身冒冷汗。


    他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等到回過神來時,發覺自己燈也不開地坐在客廳裏,汗水早已變得冰涼,全身感到一陣寒意。


    明明已經快進入初夏了。


    ——剛才看到的情景是……


    該不會是凶殺現場吧?——杉浦得到如此平凡結論,已經是夜闌人靜之時。


    杉浦著實受到了驚嚇,但並不是因為他目擊少女遭到殺害,而是因為繪畫竟然動了。對杉浦而言,圍牆對麵的事件是如此地不真實,不存在於世上的事實。


    因此,當他想到該去采采狀況或向警察通報時,又是更久之後的事。等到他想到這些時,已經半夜三更了。


    就在他猶豫不決,不知該采取何種行動當中,天色漸白。


    最後他既沒去看看狀況,也沒向警察通報。他什麽也沒做。


    但是沒做反而是正確的。


    杉浦經過幾番猶豫與思索後,決定還是如平常一般躲在門後陰影處觀察。這是他每天早上無意義的例行公事,每天躲在門後偷窺隔壁家的女孩上學。


    ——今天早上……


    如果那是事實的話,少女便不可能出現。


    若是事實,杉浦的日常生活將逐漸失去均衡,終至崩潰。


    在確認事實之前——昨晚發生的事件,對杉浦而言終究仍隻是幻影罷了。


    但是,實際上……


    杉浦此時兩眼充血、滿臉胡碴,麵容變得異常憔悴,仿佛老了十歲之多。


    而少女——


    少女的模樣與平時沒有分毫差異,一如既往準時走出家中大門,朝學校方向而去。


    一切都與平時沒有差別。


    ——那麽昨天發生的那件事是白日夢嗎?


    杉浦陷入輕微的混亂。他放棄冷靜思考,緩慢地回歸日常生活。但也因為缺乏結論,接下來他將長期受那雙蒼白纖手的幻影所苦,不斷在幻想與現實之間徘徊。


    由黑暗中伸出的手。


    勒住少女頭子的手。


    纖長的手指,掐進雪白、吹彈可破的肌膚。


    帶著愉悅表情遭黑暗吞沒的少女。


    沒有慘叫,沒有半點聲響。


    也沒有悲傷。


    因為是畫裏的事件,理所當然。


    4


    「那是媽媽的手——」


    「隻是惡作劇啊。」加菜子笑著說。


    她的聲音帶著些許金屬質感、有如搔動喉嚨深處般的……是的,有如滾動鈴鐺般清脆。


    貓一般的女孩。


    杉浦第一次與加菜子交談是在剛進六月的時候—也就是說,他整整一個月受到那雙妖豔白手的幻影所騷擾。在這段期間,杉浦不知偷窺過圍牆另一側多少次。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對鄰居如此好奇,但他覺得去深入思索這件事並沒有什麽意義,便


    放棄了思考。


    杉浦僅是憑藉著本能而行動。


    但是他的欲望並沒有獲得滿足。因為在此期間,他幾乎不曾在圍牆的邊飾壁孔裏看到那個妖豔的少女現身。


    不久,杉浦的本能成了一種執著,執著化為習慣;最後,習慣替他確定了一個事實。


    那就是,鄰家的女孩每天晚上都會外出。


    有時隻是單純回家的時間較晚。


    有時則就算老早回家,等夜幕低垂,又會立刻出門。


    總之,鄰家的女孩總是在同年齡的少女不會外出的時段裏出門,回到家的時間也往往過了深夜。


    雖然不知道她在外頭做什麽,總之絕不尋常。如果是一般普通的家庭,這樣的舉動肯定會遭家人責罵。但是杉浦從未聽見隔壁傳來的斥責聲,也沒聽過類似爭吵的聲響。


    女孩回家的深夜時分,四周自然是寂靜至極。若有爭吵,即使家人刻意壓低聲量也很難做到完全無聲,更何況杉浦一直豎起耳朵偷聽……


    實在令人費解。


    某個晚上,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杉浦決定尾隨少女的行動。


    他躲在門後,屏氣凝神地等候少女外出。心跳愈來愈激烈,全身的血液似乎因興奮而流速加快。此時,杉浦總算久久——著實隔了好一段時間——重獲「活著」的感覺。


    隔壁的門打開了。


    杉浦踏出腳步一個沒踩穩,踉跆地跌了幾步,接著朝向暗巷奔馳而去。至此,杉浦的舉動已經稱不上是跟蹤了。


    他的腦子一片混亂,待視線習慣四周黑暗時,少女早已消失於黑夜之中,現在要追蹤已經太遲了。一瞬間的猶疑,杉浦失去了他的目標。


    即便如此,高昂的情緒要恢複平靜仍然花了不少時間。等到悸動完全止息,杉浦才發現自己坐在暗巷之中。


    ——多麽愚蠢啊!


    全身充滿無力感,仿佛絲毫沒有意願站起般,杉浦一直坐在原地。


    突然,脖子上有股冰涼的觸感。


    知覺完全麻痹,毫無驚訝感的杉浦縮起下巴,緩緩地低頭一看。


    一雙慘白的手正抓住他的頸子。


    杉浦大叫,發軟的雙腳站不起來。


    在一陣難以形容的哀嚎後,杉浦戰戰兢兢地轉過身,慢慢地抬起頭。


    雪白的臉龐——


    少女正低頭望著杉浦。


    「嘻嘻,真沒用呢。」


    少女的聲音像鈴鐺般清脆。


    「你是住在隔壁的叔叔吧?」


    少女接著問。


    杉浦張皇失措,不知該如何回答。表情像波斯貓的少女甜甜地笑了,說:


    「你好膽小喔。」


    ——沒錯,的確很膽小。


    自己真是可笑。杉浦也跟著笑了起來。這個既非大人、也非小孩的奇妙生物,以難以歸類的中間特性,突如其來、卻又自然地直接訴諸杉浦已然磨滅的感性,或許正因為如此,害怕一切大人與小孩的杉浦才不會感到懼怕。


    少女愉快地說:


    「明明這世上沒有什麽好怕的事情。」


    「你、你之前,脖、脖子……」


    「你偷看到了?」


    「不、不是的,我是……」


    「反正那又沒什麽。」


    「咦?」


    少女更可愛地笑了。


    「那是媽媽的手,隻是惡作劇啊。」她說。


    「惡作劇?」


    看起來並不像母女間的玩笑。


    杉浦頓時語塞,瞳孔渙散,眼神飄移不定。接著少女嘲笑杉浦似地說:


    「既然你如此害怕白天,就等夜晚出遊不就好了?月光對於你這種人可溫柔的呢。」


    杉浦完全被她看穿了。


    ——她說的或許是事實。


    杉浦自己也認同。


    從那天起,杉浦的日常生活改變了。


    他在白天蓋上被子睡大覺,直到日沒之後才起床,靜靜等候少女於深夜歸來。一整年來幾乎不與他人交流的杉浦,仿佛在異國發現同鄉般,在少女身上找到了令人費解的安心感。


    第二次見麵時,杉浦得知了少女的名字。由於鄰家大門沒掛上名牌,杉浦之前從來不知道鄰居究竟姓什麽。


    少女自稱柚木加菜子。


    第三次見麵時,杉浦得知了她的境遇。果然如先前所猜測,加菜子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另外兩名同居人是她的姐姐與叔叔。母親在生下加菜子前已患難治之症,生下加菜子後依然沒有起色,住在醫院裏接受治療。


    加菜子便由年齡差距甚大的姐姐與叔叔撫養長大。母親長期一直住在醫院裏,在加菜子長大懂事前就死於病榻上了。


    至於父親,加菜子說對他一無所知,不僅不知其名,更遑論生死。


    加菜子或許是私生子。


    但是她有家人,算不上是孤兒,經濟層麵上雖稱不上寬裕,倒也不至於困頓。就算失去了雙親,加菜子未曾缺乏家庭的溫暖。


    因此,加菜子並不覺得自己不幸。


    雖然失去雙親,對她而言卻是自然之至,她從未對此感到寂寞或不方便——加菜子說。


    她常常想,世上有許多孩子在戰火之中失去了家庭,與這些不幸的孩子相比,自己仍舊無比幸福。


    「可是將來在論及婚嫁或求職之際,你的境遇或許會產生一些不好的影響。」當杉浦提出他的看法時,加菜子明確地回答:


    「我還不到該煩惱這些事的年紀呢。」


    的確,對於年方十三的小女孩而言,結婚與求職就像來世一樣遙遠。她或許多少有過一些想像,但想必非常不真實吧。她恐怕無法想像找到自己人生伴侶、共組家庭、養兒育女的情況會是怎樣,且這種想像對現在的加菜子來說也不具任何意義。


    是故,即便有著如此不幸的境遇,加菜子也未曾怨恨這個社會。對她而言,素未謀麵的父親根本無從恨起,憎恨善待自己的姐姐與叔叔更是莫名其妙。


    隻是,如同雙親健在的孩子不懂孤兒的心情,失去父母的加菜子一樣也難以理解他們的的心情。


    加菜子說,她真的不懂父母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什麽是父親?什麽是母親?對於孩子而言,父母又扮演著何等重要的角色?——雖說活了十三年,多少也了解父母的意義,但不論在知識上有多少理解,終究僅止於一種想像。


    「想像終歸是想像,永遠不會是事實——」


    所以加菜子認為,自己還是不可能了解。


    如果叔叔代替父親……


    如果姐姐代替母親……


    是否感覺上能更接近一些呢?


    遺憾的是,加菜子的叔叔扮演不了父親角色,姐姐亦是缺乏母性的女子。


    無疑地,兩人均非常照顧加菜子,嗬護得無微不至。但是他們終究還是無法取代父母。


    加菜子有家人,受到充分的親情灌溉,所以她絕對不算是個不幸少女——但這並無法改變加菜子失去父母的事實。


    ——等等,


    那麽……


    ——那是母親的手。


    她不是如此說的嗎?


    遲鈍的杉浦在與加菜子道別之後才總算想起少女話中的矛盾。記得加菜子確實是說,那雙手是母親的手,但她也說過母親早已去世——


    ——這種情況,


    這種情況真有可能發生嗎?


    當時的杉浦總是在夢幻與現實之間徘徊,所以倒也不怎麽覺得恐怖。


    第四次見麵時加菜子說:


    「我還記得兩歲時的事情。」


    「喔。」


    杉浦不甚明白她的語中含意,隻好含糊回應。


    加菜子曾見過母親三次。


    最早的一次是剛出生不久,理所當然,沒有任何印象,而最後一次見麵母親已經斷氣了。故真正稱得上見麵的隻有一次,是她兩歲時的事。


    她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況。


    就算當時加菜子年紀尚小,母親重病入院,前前後後卻隻去探過一次病——如果這是事實——實在不合常理。


    可是加菜子到了最近才覺得這件事很不合常理。


    不去探病的理由似乎是因為加菜子的姐姐。據加菜子所言,她的姐姐也隻去過醫院兩次。如果是事實,還比加菜子少了一次呢。而且兩次當中,一次是剛入院時,另一次則是母親去世的時侯。嚴格說來,加菜子的姐姐從來沒去探過病。


    照常理判斷,這的確相當詭異。


    加菜子說她從未問過姐姐不去醫院的理由。畢竟年幼不懂事的加菜子無從知悉生前母親與姐姐之間有過何種芥蒂,稍微長大以後,她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探詢。如今,已過了將近十年了,狀況依然沒有改變。


    反倒隨著時光流逝,往事逐漸風化,真相究竟如何似乎也不再重要了。即便如今得知兩人曾有何過節,依舊於事無補。確實如此,杉浦讚同她的想法。


    總之——當時姐姐的態度堅決,年幼懵懂的她雖不知兩人之間出了什麽問題,卻也充分地感覺到姐姐厭惡母親。


    所以,帶著加菜子去探那唯一一次病的,是叔叔而不是姐姐。由於母親的病情愈來愈嚴重,姐姐卻依然倔強,就是不肯前去探望。叔叔不得已,隻好帶著年幼的加菜子到醫院——事情經過大致如此。


    「我那時年紀太小,大部分的細節早就忘記了。」


    加菜子說。


    再怎麽說這是她兩歲時發生的事情,倒也情有可原,其實杉浦就連她的這些記憶是否真確也仍半信半疑呢。


    她以為是事實的記憶,說不定是後來從其他部分混進的訊息進而拚湊而成的。因為加菜子記憶裏的醫院,是如此地普通,與一般的刻板印象中的醫院別無二致,反而更令人覺得缺乏真實感。


    刺鼻的藥品味。


    冰冷的地板與牆壁。


    框架生鏽的病床。


    點滴用的細管。


    加菜子回憶中的醫院就是一般該有的那副模樣。


    杉浦無從判斷她究竟真的記得,還是醫院的刻板印象影響了她的回憶。


    她說已經不記得醫院的名稱與地點了。


    當時的她隻有兩歲,僅留下曖昧模糊的記憶並不奇怪。不過杉浦覺得,少女記憶中關於臥病在床的母親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因為加菜子回憶中的母親與一般人完全不同——


    極度異常。


    加菜子記憶中的母親非常醜陋。


    與加菜子看過的照片相比,有著截然不同的差異,宛若別人。


    據說母親患了重病。


    但是對當時年幼的加菜子而言,根本沒辦法理解母親的病情,隻能害怕得發抖。


    她怕得想甩開緊握著她的手的叔父逕自逃跑。加菜子說,她當時隻敢躲著,緊抱著叔叔的大腿,從背後偷偷觀察。


    母親的皮膚缺乏彈性,雖然瘦弱,不知為何卻顯得有些浮腫,表情眼神渙散。


    她有著一頭長而雜亂的蓬發。


    身上有一股病人特有的腐敗氣息。


    加菜子的印象中,當時病房裏似乎還有其他醫生與護士在場,似乎是後來才進房間的。總之關於這部分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


    至於叔叔與母親說了什麽,加菜子則完全沒印象。


    這也無可奈何。


    不久,叔叔拉著加菜子到母親麵前。母親眼睛似乎看不見,她像壞掉的機械般,動作怪異地將頭轉向加菜子。


    一隻與臉部同樣鬆弛的蒼白手臂,從髒汙的病服中伸了過來。


    手指虛弱無力,宛如一根根麻糬捏成的棒狀物。


    加菜子說這幕情景她記得很清楚。在蒼白、接近半透明的皮膚底下,靜脈動脈等血管有如蜘蛛網布滿整隻手臂。加菜子畏畏縮縮地伸出手,想觸摸她的手指。


    突然之間,


    母親抓住了加菜子的領子,


    大吼:「去死!」


    「去死?」杉浦問。


    「對,去死。」


    年幼的加菜子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全身僵硬。醫生與護士慌忙抓住母親,叔叔也幫忙拉開加菜子。


    她的記憶就隻到此。


    明明不知道何謂「母親」,加菜子對於已逝的母親卻記得很清楚。


    「媽媽恨我。不是討厭也不是逃避,而是憎恨。」


    「為什麽?」


    「我就不知道啊。」


    加菜子說完,轉身過去。


    的確,這不是個好問題,隻見過母親三次的加菜子當然不知道理由。


    而且過沒多久,她的母親就去世了。


    不過加菜子不知怎麽回事,她對母親的死因或喪禮情況竟然完全沒有印象。


    「我一點也記不得母親去世是在我探病的幾年後。那時到底是暑假?星期天?還是在上學以前?我一點也不記得了——唯一留下印象的是,那發生於某個夏天的白晝。」


    那時——雖說並不知道確切的時間——加菜子住在別町的一間大雜院中的小屋子裏。當時加菜子的家境比現在還窮困得多,但不知為何家中卻有許多和服。那些和服至今仍保存於家中,全部都是有點年代、價格高昂的上等貨色。


    想必不可能是姐姐買的,應該是母親的遺物吧。


    當然,這些和服對加菜子而言並沒有什麽關於母親的回憶。


    因為她從來不曾見過母親穿過這些和服。


    那天,為了防黴通風,姐姐將和服拿出來晾在房間裏。


    繡花、水紋、友禪※……一件件和服被晾了起來,漂亮的花紋與顏色,仿佛洪水般淹沒了整個房間,加菜子一個人躺在房間裏玩耍。


    (※友禪:一種染布的技法,特征為花紋多為絢爛美麗的人物、花鳥圖畫。)


    這些美麗的和服與狹小窮酸的客廳一點也不相配。微風吹拂入房,和服的花紋在空中飄蕩,獨特的香味掠過鼻頭,加菜子不經意地抬起頭,發現一件掛在衣架上、有著胡枝子花紋的和服袖口之中……


    咻……一隻女性的手從當中緩緩地伸出來。


    手於虛空中試圖抓住什麽似地晃了幾下後,又咻地緩緩消失而去。


    「像這樣。」


    加菜子伸出右手,輕輕放鬆,將她纖長的手指彎曲兩、三次。


    「我覺得醜陋的母親好像躲在和服後麵,令人毛骨聳然,但實際上並沒有,且那隻手後來也再也沒出現了。」


    「可是那隻窄袖裏的手究竟是……」


    「就說了嘛,那是母親的手啊。我記得很清楚,那隻手就是我在醫院裏見過的手。」


    這實在說不通,既然如此……


    「那麽,前陣子勒住你脖子的,也是你早就不在人世的……」


    加菜子看著杉浦一本正經的表情,噗哧地笑了出來。她真是個愛笑的女孩。


    「那是姐姐啊。姐姐有時會有奇怪的舉動。」


    「可是你上次不是說那是你母親的手?」


    「手?——手是母親的啊。從和服袖口中伸出來,所以是母親的手。」


    「和服?」


    「那天姐姐穿著母親的和服。姐姐雖然很討厭母親,可是卻經常穿她留下的和服。」


    杉浦無法理解加菜子姐姐的心情。明明討


    厭母親到連病危之際也不願前去探病,卻又非常慎重地保存她的遺物,有時還會穿上,真是叫人不解。而且似乎也不是因為在母親死後對自己的不孝感到後悔。


    換作杉浦,恐怕連披在身上都不願意。


    但話又說回來——


    「我覺得隻要從母親的和服袖口伸出來的,都是母親的手。況且母親到現在也仍然恨著我,從小就勒住我的脖子好幾次。」


    「好幾次?」


    「對啊。每次姐姐都會哭著向我道歉。可是從袖子出來的明明就是母親的手,姐姐根本沒有必要道歉呀。」


    少女的話前後矛盾,但就她自己看來似乎合乎邏輯。或許在加菜子的心中,母親和服的袖口與陰間是相連的。任何人的手隻要穿過和服袖口就會消失不見,取而代之出現的是已逝母親的畸形之手。


    「懂了嗎?母親就是如此恨我呢。」


    加菜子異常開朗地說。她咕嚕地轉了一圈,走進自家大門消失了。


    此時在家中等候她的是姐姐,抑或母親呢?


    5


    不久,鄰家似乎逐漸熱鬧起來。進入七月以來,連夜有訪客,高聲爭辯不絕於耳。或許被爭辯聲嚇到,而且他也不想聽大人的無意義對話,杉浦盡可能地對鄰家的狀況充耳不聞。久而久之,他對鄰家失去了興趣。而加菜子在家的時間變得愈來愈短,回家時間很不固定,兩人也不再有機會見麵。


    杉浦整天躺在被窩裏,被關於白手的種種妄想侵擾,一睡覺就作惡夢。


    不知不覺間,他注意到隔壁房間的榻榻米上鋪著棉被。


    從被窩中——


    老而浮腫,醜陋、潰不成樣的畸形女……


    喀沙喀沙地從被窩中爬出來。


    躺著的杉浦完全動彈不得。


    畸形女喀沙喀沙地爬近。


    喀沙喀沙……


    喀沙喀沙喀沙……


    女子的臉像杉浦的母親,


    也像是離他而去的妻子,


    又像加菜子的姐姐,不,更像加菜子本人。


    女子從單薄汙穢的睡衣之中,


    伸出手來,


    勒住杉浦的頸子。


    蒼白、瘦弱的手指深陷頸子之中。


    好痛苦,放開我——杉浦想出聲卻辦不到。


    很想喊住手,但叫不出口。


    最後終於發出一聲大叫時,醒了。他感到全身疲累,體力消耗殆盡,汗水有如瀑布流通全身。杉浦覺得難受,走到簷廊上吹吹風。庭院傳來蟬鳴聲,是個濕熱的夏季午後。


    討人厭的栗樹後來並沒有做任何處理,就這樣任由生長,那幽靈手臂般的枝桎依舊對著鄰居家招手。枝極底下是黑牆,杉浦遠遠地從圍牆上半部的邊飾壁孔——那個畫框中窺視鄰家狀況。


    正巧,看見胡枝子花紋的和服晾著。


    心底發毛。


    ——是那件窄袖和服……


    別出現……別出現……


    杉浦心中默念,但果不其然,


    從窄袖和服之中,一隻皎白的手伸了出來。


    他緊接著在窄袖的背後——看到一張與加菜子非常相像的秀麗麵容。是加菜子姐姐的美麗臉孔。


    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她隻是正將晾著的和服收起來而已。


    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這隻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光景。


    那是加菜子姐姐的手。


    那時,勒住加菜子頸子的也是這雙手。


    杉浦與她的目光相對,發現加菜子的姐姐正在哭泣。


    杉浦連忙躲回客廳,躺在長年不收起的棉被上。汗水已經幹了。時值盛夏,杉浦的身子卻冷冰冰的,還發著抖。


    那雙手不屬於這個世間。


    可怕的並非那雙手。


    而是——


    不久,八月到來。


    杉浦幾乎不進食,身體變得非常虛弱。


    一方麵因為他沒有食欲,但更主要是因為他那時完全不外出,家中能吃的食糧早就吃光了,剩下的也都已經腐壞。何況在這盛夏季節,他將窗戶和窗外的遮雨板都全部關上,整天悶在家裏,根本就是自殺行為。杉浦的意識逐漸朦朧,變得愈來愈混濁,覺得人生的盡頭即將到來。


    若是就此死亡就太愚蠢,笑都笑不出來了。但想著想著杉浦卻覺得滑稽,忍不住自虐地嘲笑起自己。


    笑出聲後,真的覺得非常愚蠢,不再有尋短的念頭。杉浦慢慢地爬出被窩,來到屋外。


    那是個美麗的月夜。


    走出屋外後,杉浦真覺得自己不該就此死去。更何況從來沒聽說過像這樣沒有特別的理由,僅因嫌麻煩不進食而衰弱死的愚蠢故事,太沒常識了,這與在玩耍中被學生勒死一樣可笑。


    事實上再怎麽樣杉浦也不至於死亡,隻是稍微嚴重的夏日倦怠症罷了。


    杉浦仰望明月,然後視線緩緩朝下。


    明月底下,他看見加菜子孤零零地站著。


    「叔叔。」


    是那鈴鐺般清脆的聲音。


    與她的姐姐非常相像。


    加菜子也哭了。


    「啊——」


    「月亮真是溫柔呢。」


    「嗯,大概是吧。」


    「我要去湖邊了。」


    「你悲傷嗎?我看見你在哭」


    「不,我不悲傷,所以我要笑。」


    ——沒錯,要笑。


    月亮倒映在加菜子的瞳孔中。她似乎已哭了好一段時間。


    ——發生什麽事了?


    睽違一年,杉浦的體貼之情油然而生。原本情感早已幹枯龜裂的杉浦竟變得如此溫柔——或許如加菜子所言,是月亮的魔力吧?


    但他無法追問下去。


    而且即便知道了多半也無濟於事。


    「那麽,再會了。」加菜子用美麗的嗓音道別,靈巧地轉過身,背對杉浦朝巷子的方向走去。


    動作簡直像貓兒一般。


    貓兒愈離愈遠。


    看著她的背影,杉浦的心情感到不可思議地平靜,覺得過去的自己是如此渺小。與那女孩相比,自己是多麽的孱弱啊。


    真是可笑。


    月光持續映照著大地。


    杉浦繞過玄關,直接朝庭院方向走去。原本羸弱的身體,如今去掉多餘之物,反而變得輕盈。


    從簷廊以外的角度見到的庭院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景觀,仿佛是另一個,由側麵所見的栗樹也不再那麽醜陋了。


    杉浦穿過久未整理的庭院,走近栗樹。他再也不想窺視鄰家了。


    不僅如此,杉浦覺得自己已經沒問題了——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他就是這麽覺得。


    不管是小孩,還是大人,他再也不覺得害怕了。


    圍牆上的壁孔映入眼簾。


    隔壁似乎沒人在家,靜悄悄地,毫無聲響,也沒有點燈。


    刹那間,


    他不自覺地望向圍牆那側。


    總覺得——有點詭異。


    杉浦再次窺探鄰家情況。


    覺得詭異是因為鄰家的簷廊上的遮雨板與紙門全部打開著。隔壁現在應該沒人在家卻門戶洞開,這太奇怪了。


    ——實在太不小心了。


    很難得地,杉浦竟替鄰居擔心起來。


    月光——有如陽光的幽靈,燦爛地照亮鄰居的屋內。


    杉浦注意到客廳內部的衣櫃。


    ——那裏……


    收納著加菜子母親的和服吧。


    應該是。


    絕對沒錯。


    衣櫃從下麵算起的第二個抽屜並


    沒有關緊。


    杉浦不由得在意起那個縫隙。


    抽屜邊緣露出部分白色的物體。


    杉浦定睛凝神。


    ——手……


    是手指。


    從衣櫃抽屜裏露出了白色的手指。雖然光線昏暗,依然清晰可見。連每根細瘦手指上的指甲都能一一分辨。


    ——那是一隻手。


    突然間,手由縫隙伸了出來。


    緩緩地,


    緩緩地,


    無止無休地伸了出來。


    恰似魔術表演中的萬國旗。


    在黑暗中,那雙手仿佛綻放磷光般反射著微弱白光。並且似乎在探索著什麽,緩緩朝向鄰室而去。


    兩隻手臂繼續延伸,看起來就像是兩條發光的白線。


    不久,白線留下了殘影,消失了。


    ——這是……


    肯定是幻覺。除了幻覺別無可能。


    但是——現在有如浪濤一波波襲向杉浦的失落感又是怎麽回事?


    ——加菜子。


    杉浦連忙拔腿奔跑,試圖追上加菜子,然而,不消說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夜之中。


    6


    等到杉浦得知加菜子遭逢奇禍,已是半個月後的事。


    自從最後遇見加菜子的那個晚上以後,杉浦的狀況逐漸好轉。


    或許是加菜子離開時順便帶走了杉浦內心的某樣東西吧。懷著心中難以填補的失落感,杉浦又開始工作了。他無心回歸教職,但對他而言,小孩子已經不再可怕。


    回想過去,那時的煩悶與痛苦簡直就像一場夢。


    加菜子的事件傳遍街頭巷尾。


    少女從車站的月台跌落——


    多半死了吧。


    但尚未確認死訊。


    事件發生的日子自然是那天晚上。


    至於發生時刻則恰好是——加菜子說要去看湖,向杉浦道別過後不久。


    目前尚無法確認是自殺還是他殺。


    隔壁一直沒有人在,所以也無從打聽詳情;但杉浦也無意向加菜子扭曲、奇怪的家人探詢事件真相。


    尤其不該向她姐姐詢問。


    更何況——


    即便不問,杉浦也曉得。


    加菜子是被推落月台的。


    下手的,當然就是那雙蒼白的手。


    由衣櫃不斷延伸到車站,往加菜子的背上用力一推,將她推落了月台。


    如果那雙手真如加菜子所言,是母親的手——加菜子就是被她母親所殺害的。


    杉浦仍然憶記猶新。


    那一根根——細瘦的手指。


    細瘦而純白的女性手臂。


    不斷地、不斷地延伸。


    那雙手是母親的手——


    從和服伸出來的都是母親的手——


    所以——


    所以杉浦打算將妻子衣櫃裏的和服全部處理掉。


    杉浦自己也明白這個理由實在異乎尋常,衣櫃與和服根本就沒什麽可怕的。那天傍晚,勒住加菜子脖子的是她的姐姐,從晾著的和服袖口中伸出的也是她姐姐的手,加菜子幼年看到的應該是幻覺。而在她離去的那天夜晚,杉浦見到的那雙手也肯定隻不過是身體過於衰弱而產生的幻覺。


    但是,加菜子終究還是死了。


    因此,杉浦還是決定把和服全數拋棄。


    反正對杉浦而言,這些衣服已經沒有用了。


    全部一起處理掉吧。


    這樣比較好。


    他撿起剛才丟在地上的那件和服,重新翻開包裹的厚紙。心中近乎失落的感傷,或許不是對妻子的思念。


    此時……


    和服的袖口鼓起,


    厚紙由內側掀開,


    和服之中,一隻女性的手臂……


    慢慢地伸了出來。


    ——是妻子的手。


    杉浦連忙將和服連手一起摺疊起來,用力壓在榻榻米上。


    ——別出來,別出來。


    啊,背後毫無防備。


    背後有衣櫃


    杉浦明確感覺到衣櫃從下麵算起的第二個抽屜悄悄地打開了。


    ——別出來!


    無數細瘦的手臂從抽屜中伸了出來。


    無聲無息地,


    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


    不斷地。


    「住手!住手!」


    杉浦大聲喊叫,飛奔逃離家裏。


    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傍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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