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歌雖為古人之珠玉,


    卻終成髒穢蠹魚,


    雖聖賢籍典亦同。


    遑論載愛戀執著之千封尺牘,


    將成如何妖異之形,難以思量。


    ——《畫圖百器徒然袋》/卷之上


    1


    最早見到那女人是在何時?茫茫然地,無法明確想起。


    那是——


    那是在我年幼之時——沒錯,


    如此模糊的記憶,肯定是年幼時的事。


    那時我見到什麽?見到了誰?


    仿佛才剛要接近,卻又立刻遠離。


    究竟是什麽樣的記憶?


    總覺得忘卻了某個很重要的事情。


    女人?對了,關於女人的記憶。


    那是個非常、非常……


    迷你的女人——


    不對,不管多麽久遠的過去,


    不管那時多麽年幼無知,


    那種東西也不可能存在於世上。


    會看到那種東西,絕對是我的幻覺。


    因此……因此,我想這是一場夢吧。


    一般而言,很少人能在醒來之後還清晰記得夢境,隻知道自己做過夢,卻完全不記得內容;與其說忘記了,更接近無法想起。曾聽人說過,忘記並不是記憶的遺失,忘卻與無法回想或許是一樣的吧。


    我們忘記某事時,並非永久地失去它,反而像是很珍惜地將之收藏起來,卻混在其中找不著了。因此,遺忘比起遺失還要更惡質。


    隻知道它確實落在記憶中難以觸及的深處,卻千方百計也無法拾得。而且這種記憶愈來愈多。


    與其如此,還不如完完全全遺失了更好。


    一個接一個珍藏記憶,連帶著找不回的記憶也愈積愈多了。


    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已塞滿了過多的記憶,腦子愈來愈脹痛,這究竟有何意義?我時常覺得,幹脆全都消失不見豈不很好?


    所以,我最討厭做夢了。


    我一點也不需要這些沒有用的記憶。


    隻會讓腦子愈來愈脹痛——


    隻會讓腦子——


    頭痛欲裂,我從睡夢中醒來。


    老毛病了。剛醒來,身子鈍重,無法活動自如。


    似乎——又做夢了。


    不對,不是夢,而是在沉睡之間錯綜複雜地想起了幾個討厭的回憶。可是——等到醒來,卻又忘得一幹二淨。


    我不知道夢中所見是何時的回憶。隻知道醒來後,討厭的回憶的殘渣像劣酒的糟粕沉澱在心底。


    我緩緩坐起上半身,頭好痛。


    挪起沉重的雙腳,移向地麵,腦子裏傳來有如錐刺的痛楚,不由得趴向前,抱著頭忍耐痛苦。過了一會兒,總算緩和些了,我微微張開雙眼……


    見到床的旁邊……


    站著一個身高約莫十公分的迷你女人。


    ——她在這裏。


    那女人皺著眉頭,眼神悲傷地看著我。


    ——啊,原來她在這裏啊。


    突然間,我感到十分懷念,卻又非常寂寞——我移開視線。


    不願去看,不願去看。


    不能看她。


    我離開了房間。


    2


    七歲時,我參加了一場喪禮。


    家父開院行醫,所以我比一般家庭的孩子更常接觸死亡。在模糊的印象中,我似乎從小思想世故,認為人有朝一日必免一死,不覺得死亡是件悲傷的事。


    那時去世的是位醫生。


    是小兒科的醫師——我的主治醫師。


    我自幼身子孱弱,一天沒看醫生就活不下去,當時每天都受到這位醫師的照顧。幼年的我,一整天的大半時間都在床上度過,所以,我與他的相處時間甚至比父母親還長。


    但是我對他的去世並不怎麽悲傷。


    我家是一間老字號的大型綜合醫院。


    從前的經營狀況甚佳,醫院裏雇請了好幾位醫師。


    這位去世的醫生是父親的學長,但他對身為院長的父親總是畢恭畢敬,對我也愛護有加,如今想來,或許單純隻是因為我是院長的女兒吧。


    肯定是如此。


    當然了,七歲的我並沒有洞悉此一事實的能力,但隱約還是感覺得到他的居心。


    所以在他死時,我並不覺得悲傷。


    記憶中,喪禮那天下著雨。


    我與身高比我略高一點、宛如雙胞胎的妹妹並肩站在一起,在自天空飄落的毛毛雨中,看著由火葬場的煙囪裏嫋嫋升起的濃煙。


    妹妹似乎很害怕。


    「那道煙是什麽?」


    「那是燒屍體的煙。」


    「要把屍體燒掉嗎?」


    「對啊。」


    妹妹哭了。我有點不高興。


    ——當然燒了才好呀。


    ——當然燒得一幹二淨才好呀。


    我輕輕地推了妹妹一把。


    妹妹跌倒,放聲大哭。


    大人們連忙跑到妹妹身邊,妹妹全身沾滿泥巴,不停地哭泣。我佯裝不知情,故意轉頭望向別處。


    自此時起……


    自此時起,那女人就已經在了。


    她站在火葬場的入口旁靜靜地看著我。


    一個身高隻有十公分左右的、非常迷你的女人。


    我隻記得如此。


    沒有人認為是我故意推的,連妹妹本人也沒發現,所以大人們並沒有斥責我。


    天生病弱、總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我,竟會興起惡作劇的念頭,推倒活潑好動的妹妹——不止周遭的大人,就連妹妹,不,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竟會做出這種行為。


    ——但是。


    事後回想起來,


    那女人一切都看在眼裏。


    從此之後,我偶爾會失去意識。


    我是個全身都是病痛,隨時可能死亡的孩子,因此即便失去意識,一點都不奇怪。


    下一任醫師很快就來了。


    是個討厭的人。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多麽討人厭。


    新來的醫師長得瘦骨嶙峋,混濁的眼神仿佛死魚眼,在他身邊總會聞到一種如陳舊墨水的臭味。


    我從小在醫院長大,沒什麽機會出外玩耍,所以我早就習慣了消毒水的味道;不僅如此,我還很喜歡這種味道,我覺得那是能殺死有害細菌的清潔味道。


    新來的主治醫師光是身上的異味就不合格,令人厭惡。隻不過如今回想起來,嫌惡他的理由其實有點過分。他身上的味道並非汙濁的氣味,也不是生理上難以忍受的惡臭,僅因覺得那與醫院不相配就厭惡他,可說是種莫須有的罪名。


    但是,我依舊討厭他。


    每當我接受診察時,我立即感到不舒服。


    每當醫師的臉靠近我時令我作嘔,頭暈目眩中,他削瘦的臉幻化成兩個、三個……


    當我難以忍受而移開視線時,


    總是——


    那個迷你女人總是在一旁看我。


    醫師的桌上有一個插著好幾把銀色鉗子的麥芽色杯子,那女人就躲在杯子後麵盯著我看。


    眼神充滿了憐憫。


    ——討厭的女人。


    我再度移開視線。


    每當這女人出現,意識總會變得模糊。


    等恢複清醒時,經常覺得很難受,吐了好幾次。


    但是我的身體狀況一年到頭都很糟,就算嘔吐也沒人會大驚小怪。不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妹妹,都隻會對我報以憐憫的眼神。


    ——跟那女人一樣。


    受他人同情並不愉快,


    誰知道他們的關懷是否出自真心?我瞪著擔心我的家人。


    但這在家人眼裏,似乎也隻是病狀的一環,從不放在心上。


    「很難過嗎?」


    「沒事吧?」


    「會痛嗎?」


    我沒回應,就隻是瞪著他們,反而引來更多的同情。


    對家人而言,我就像是腫瘤。


    疼惜似地輕輕撫摸,隻會讓腫瘤愈長愈大。


    想治好腫瘤,就隻有將之戳破,讓膿流出才行。


    一直以來,我都如此認為。


    隻不過我很快就放棄采取明顯的反抗態度。放棄的原因並不是我判斷那並沒有效果,而是我懂事了。


    性格乖僻的我,由於比他人乖僻,所以也比其他人更早發現這個道理。於是我在不知不覺間,不,我在很早以前就變成一個好孩子了。


    我想,在他人的眼裏,我應該是個沒什麽野心,也不怎麽可愛的孩子。


    在變成好孩子之後,周遭同情我的人更多了。但是我懂得感謝而非采取反抗態度,因為我已經理解了——家人待我非常真摯認真——不,應該說他們有多麽地愛我,我不該厭惡他們對我的愛。但是——


    但這並不是我因為父母親的態度而大受感動。一般人總能直覺地感受到別人的關懷,但是我卻隻能作為一種常識來理解,如同由透過學習得到知識一般。


    因此……


    道理上雖然懂,卻無法親身感受到親情的溫暖;對我而言,愛情不過隻是畫餅充饑罷了。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在我的內部,如今依然確實地留有過去性格扭曲的部分。


    人們就在不斷隱藏不合世間常識的想法,將之塞進腦子深處的過程中成長;而我,同樣也在將不合常理的想法封印在內心後,總算跟上世人的腳步。


    我變得愈來愈膨脹。


    我總是在想,好希望能快點脹裂開來。


    不久——那個迷你女人不再出現於我的麵前。隨著成長,我告別了兒童時代,同時也忘記了她。


    不對——是變得無法想起了。


    或者隻是——並非那女人不再出現,而是成長的我對那女人視而不見罷了。


    我覺得這不無可能。


    那個迷你女人或許一直都在我的身邊,躲在器物的陰影,偷偷地看著我。


    肯定如此。


    那個女人卑鄙地躲在床的背後、洗手台的旁邊、時鍾上麵,毫無意義地對我報以憐憫的眼神。之所以沒有察覺,是因為在家人及他人的憐憫眼神下,我早就變得遲鈍。


    證據就是,我時常感覺頸子背後有股冰涼的視線紮著我。


    因此……


    因此我通常不敢突然轉身或突然抬頭。


    我一直對自己為何會有這種舉措感到不可思議,如今想來,多半是我在潛意識中害怕著——若是猛然回頭,或許會與那迷你女人視線相交。


    因此我總是緩緩地、緩緩地動著。


    雖說我本來就沒辦法活潑地迅速行動——


    3


    我無所適從地站在走廊上。


    身上隻穿了一件睡衣,感覺有些寒冷。手摸脖子,像冰塊一樣冰冷,都起雞皮疙瘩了。現在幾點?我在這個寒冷的走廊上站了多久?記得我在黃昏前身體不太舒服而上床休息。


    但現在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剛才——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或許做了夢吧。


    但說是回想,我並不確定那是否是真正的記憶。


    我陷入混亂,我想我還沒有完全清醒。


    女人?現實生活中當然不可能存在那種迷你女人,不可能存在如此不合常理的生物。


    為什麽我會認真思考如此可笑的——


    ——在火葬場旁,


    ——在診療室桌上的杯子背後,


    太可笑了,根本沒這種生物存在。


    絕對沒有。


    ——在剛才的床邊,


    床邊?


    ——那女人就在那裏。


    啊啊,我完全陷入混亂了。頭痛愈來愈嚴重。我也不明白為何會跑到走廊來。該吃藥了。藥放在餐具櫃的抽屜裏——


    來到漆黑厚重的房門麵前,伸手握住門把。就在碰到門把的瞬間,我猶豫了,動作停了下來。


    ——就在裏麵。


    很愚蠢,但是……


    我就是不敢打開。


    站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之後,我沿著走廊朝接待室走去。繼續待在寒冷的走廊容易引發感冒。就算隻是個小小感冒,也足以令病弱的我致命。


    過去因為感冒好幾次差點喪命。


    我又覺得頭暈目眩了。


    走廊上到處可見尚待整修的空襲痕跡。


    我打開接待室的門。家裏的門又厚又重,我沒什麽力氣,總得費上一番功夫開門。好不容易推開吱吱嘎嘎作響的門,進了房間。


    房間很暗,沒其他人在。


    這座巨大的醫院遭到嚴重空襲,恰似一座巨大的廢墟,過去的熱鬧光景不再,除了父親以外沒有半個駐院醫師,隻剩下幾個護士與寥寥無幾的病患還在院裏。


    我們一家人就住在這座廢墟之中。


    因為是廢墟,所以白天也幾乎沒什麽人。


    這棟建築——早就死了。


    不是活人應該居留之所。


    但是我卻隻能在此生存。


    這座廢墟是我的世界的一切。


    我雙手抱著肩膀,在沙發上坐下。


    如此一來多少驅走了些寒意,頭部依然疼痛,但意識似乎已經完全恢複了,眼睛也習慣了黑暗。


    室內裝潢富麗堂皇,與這座廢墟一點也不相配。


    欠缺一家和樂的房間。


    雖然二十五年來早已看慣的景象,依然無法適應。


    暖爐上擺著一個金色的相框。


    裏麵有一張陳舊褪色的照片。


    ——是妹妹,和我。


    我們是一對很相像的姐妹。


    照片裏一個在笑,另一個則皺著眉頭。


    遠遠看來,分辨不出誰是誰。


    尤其在昏暗的房間,更難以辨識。


    我眯起眼睛,仔細注視。


    不,就算近看,即便在白天,恐怕我也分辨不出來。我早就忘記這對並肩合照的少女當中,哪一個是我。我是——左邊,還是右邊?


    記憶變得不確實。不,是沒有記憶。


    我是在笑的那個?


    還是不笑的那個?


    ——究竟是哪個?


    連這張照片是幾年前拍的,我也沒有什麽印象,簡直就像於夢中拍攝的照片。


    我不知道這張照片自何時擺飾於此的,在不知不覺問這張相片就在那兒,已有數年之久,未曾移動。


    褐色的相紙中,我們姐妹看起來很年輕。


    兩人均綁著辮子,穿著同樣花色的、小女孩常穿的衣服,一對瘦巴巴的、尚未成熟的女孩——一看就知道還是女學生,那麽至少是十年前。


    當時應該是十三歲或十四歲吧。


    在我的眼裏,當時妹妹真的是個美麗的少女,充滿了活力,非常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幼年時代的我們長得非常相像,仿佛真正的雙胞胎一般,經常被認錯。但是隨著成長,我與妹妹的差異逐漸明顯。當從童年進入少女階段時,我們姐妹之間的差異已然十分明顯。


    雖然在外表上依舊沒有明確差別。


    少女時代的我們在臉蛋、聲音、身高、容貌上都像極了。


    就連我自己也無法分辨照片中的我


    們。


    但是,從那時開始——我就欠缺了某個重要的部分,雖然我並不知道欠缺了什麽。體弱多病的我很少上學。比起陽光少女的妹妹,我的性格顯得灰暗而陰沉。這種在內在的差異,淩駕了外表的相似——我想,我們之間的差異便是根生於此吧?


    不對,並不是如此正當的理由。


    那時,在我們還是女學生的時候。


    去上學的隻有妹妹,所以正確說來我並不是女學生。當時我每天在家休息養病,幾乎不曾離開這個醫院——我的家。隻有與沉默寡言的的家庭教師在一起度過的幾個小時裏,我的病房才成了學校。容貌有如貴婦的家庭教師每天以機械式的、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講解一定的課程進度,講解完就打道回府。


    每一天,我眼中所見的光景永遠是四方形的的牆壁與天花板,照亮我的是藍白色的螢光燈,所嗅聞的則是刺激性的消毒水味。


    而妹妹與我正好完全相反,她是典型健康、開朗活潑的女孩,過著比一般人更豐富而華麗的少女時代。她每天看著各式各樣的景色,沭浴在陽光下,呼吸外界的新鮮空氣。


    同樣是姐妹,為何有如此大的差異?這太不合理了。但當時的我並不怨恨老天爺的不公平待遇,也沒有嫉妒過妹妹。


    不,或許當時的我不能說沒嫉妒過妹妹。老實說我或許曾羨慕過妹妹。但是羨慕與嫉妒這種情感,是在內心某處認為自己與對象同等、或更優秀時才可能產生——


    而我,我想我從來不曾認為自己與妹妹同等——一次也沒有。


    不管容貌有多麽相似,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所領悟,我不可能成為妹妹那樣的人,所以想嫉妒也無從嫉妒起。


    我基於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憧憬與妹妹相處,妹妹亦——我不知她是基於憐愛還是同情——溫柔地對待我。那時候,我們姐妹真的相處得很好。


    妹妹從學校回來一定會來病房找我,告訴我今天她體驗到什麽事情。有時描述得既有趣又好笑,有時神采奕奕地,有時又悲傷地——


    聽她述說在外的體驗戍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從外麵回來的妹妹總是帶著陽光的氣息。


    因此我最喜歡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憧憬。


    我聽妹妹描述外界的事情,仿佛自己親身體驗般地覺得高興、悲傷。隻要有妹妹陪伴身邊,即使人在病床上也能漫遊學校與公園。我透過妹妹沐浴在陽光之下,呼吸外界的新鮮空氣,認識豐富的世界。妹妹的喜悅就是我的喜悅。所以我感謝她都來不及了,怎麽可能嫉妒她呢?


    因此我最喜歡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懂憬。


    從腦中傳來說話聲。


    ——別說這些漂亮話了。


    ——你的思想根本就……


    一點也不健康。


    沒錯,一點也不健康。


    不服輸、不甘心、可恨、好嫉妒……這才是一般人應有的反應吧?


    但是個性扭曲的我,白白長了與妹妹相像的容貌,卻沒有一般人應有的正常反應;不隻如此,為了讓可悲的自己正當化,我用可笑的姐妹愛將自己的不健康的心態包裹起來。


    妹妹很溫柔?那隻是單純的同情,妹妹在憐憫我罷了。不對,或許在輕蔑我,我聽著她充滿優越感的自誇而欣喜——


    沒錯,我早知是如此啊。


    我早知如此,並選擇如此做。


    因為喜歡妹妹?因為妹妹是我的憧憬?不對,這是欺瞞。我喜歡的——是我自己。我隻是個扭曲的自戀狂,難道不是嗎?


    妹妹——


    我一直以為妹妹是我映在鏡中的倒影。


    在走廊上奔跑的腳步聲。


    活潑的笑聲。


    烏黑光亮的頭發。


    水汪汪的眼睛。


    有如花蕾般的嫩唇。


    柔韌順長的四肢。


    充滿彈力的白皙皮膚


    我所欠缺的一切,


    妹妹全都具備了。


    另一方麵,我則——


    雖然相似。表麵上雖然相似,卻有所不同。


    皮膚有如白子一般慘白。


    細發有如人造絲。


    眼睛有如玻璃珠子。


    至於笑聲——


    我從來就不曾出聲大笑。


    我隻是妹妹的未完成品,妹妹就是完成版的我。


    若是如此——


    我覺得非常悲傷。


    妹妹是鏡中的我?並非如此。


    我才是鏡中虛像。


    我才是妹妹映在鏡中的歪曲虛像。


    妹妹是真品,我隻是妹妹的仿冒品。


    但是——


    但是我也早就知道了。


    我老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妹妹的——未完成品——仿冒品。隻是我明明知道,卻甘於如此。如此一來,恐怕我連自戀狂也稱不上,而是醜惡的仿冒品,不是嗎?


    不僅如此,我似乎也不想成為真品。


    我是一個不想彌補不足的部分、僅僅看著真品就滿足了的、膽小、卑鄙、卑賤的仿冒品;透過對一切完滿的妹妹的憧憬,幻想自己欠缺的部分得到補足而獲得滿足感。為此我壓抑嫉妒與羨慕,將同情與輕蔑視作愛情,捏造自己不可能達成的虛像,偽裝自己愛著自己,並以多重的欺瞞細心地將之包裝起來——


    因為根本不存在值得被愛的我。


    腦中深處再次響起聲音。


    ——不對。


    ——如果補足了欠缺的部分。


    ——你就會成為妹妹。


    ——這麽一來,妹妹就不需要存在了。


    ——所以……


    是那個迷你女人的聲音……


    但是卻從腦中傳來……


    「啊啊!」


    我捂住耳朵,發出近乎嗚咽的歎息,猛烈搖頭,試圖甩開妄想。


    頭好痛。


    到底怎麽一回事?


    事到如今吐露真情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本來就抱著自己是個醜陋女人的自覺活到現在,就算重新體認這個事實,也無法改變什麽。況且我真的不討厭妹妹。


    我們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姐妹。


    真的相處得很融洽。


    我再次看了照片一眼。


    照片中的我們沉默地並肩站著。


    ——或許在相框的後麵……


    我打了個冷顫,閉上雙眼。


    不知是害怕還是寒冷,或是悲傷。


    說不定是因為懷念。


    埋藏於我腦髓深處的無用記憶又蠢蠢欲動了起來,平常想找找不到,卻老在這種時候竄出來。


    某人的聲音在腦中蘇醒。


    是妹妹。


    姐姐——


    「姐姐,你知道嗎?爸爸很喜歡這張照片唷——」


    「可惜我拍得不是很漂亮——」


    父親的——


    父親喜歡的照片。對了,這張照片是父親擺在這裏的。記得那恰好是戰爭即將開始的前夕,在外半年妹妹總算回家,一家人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照片就是此時開始擺在這兒。但是為何父親要把這張照片擺在這裏?我並不知道理由,所以問了妹妹。


    剛剛浮現於腦海的,就是妹妹當時的回答。


    那是——


    4


    在我十六歲那年的秋天。


    妹妹在昭和十六年的春天到秋天這段期間,以學習禮儀為由送到熟人家暫住。


    後來聽說這是為了擺脫糾纏妹妹的不良少年,不得已做出的權宜之計。當時有個不認識的年輕


    男人對妹妹苦苦追求,還登門提親——事後我才聽傭人說起曾發生過這樣的事件。


    但是,聽說會發生這事件是因為我的關係——應該說,似乎是我害的。


    剛好在那時,不知原因為何,我的病狀又嚴重惡化了。


    聽說我暈倒失去意識,長期處於徘徊於生死之境的病危狀態。


    說「聽說」,是因為我完全都不記得了,隻能從父親、母親及醫生們的態度或隻言片語胡亂想像。


    關於那時的事情,每個人的口風都很緊,誰也不願詳細告訴我。對病人說明病情的嚴重性並不能幫助病情好轉,所以他們采取這種態度也很合理。


    實際上,即使到現在,我也仍未完全康複。


    父母一方麵要照顧重病的長女,一方麵還得保護次女不受不良少年的騷擾,的確是非常辛苦呢——我不關己事地想。


    雖為姐妹,我們兩人卻是如此不同。


    有時常想,如果我那時就此死去不知該有多好。


    但是我活下來了。


    經過半年的療養,勉強保住一命。


    時局逐漸變得動蕩不安,所以妹妹也回到家裏。


    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慶祝會。


    那天——


    我換上了睽違半年的洋裝。


    因看護的辛勞而眼窩凹陷、一臉憔悴的母親也化了妝,父親將這張照片裝飾在暖爐上,傭人與醫師們都在場,大家都笑得很開心。真是好久不見大家的笑容了。


    這些都是這個房間裏發生的事情。


    母親表情又悲又喜,告訴我今天的慶祝會是慶祝我的病情好轉。


    但其實是為了慶祝妹妹回家吧?


    因為宴會上大家開口閉口都在談論妹妹;而且我的病情也沒真的好轉,頂多隻是恢複意識,能起床活動而已。


    但是卑賤的我依然並不覺得嫉妒。


    記得我那時比起自己疾病痊愈、慶祝會,我更高興妹妹回來了。


    但是……


    妹妹變了。


    半年不見的妹妹,美貌變得更為出眾。


    妹妹已不再是個美麗少女,


    而是成為一名美麗女性。


    妹妹變成大人了。


    另一方麵,剛由死亡深淵回到現世的我,當然顯得分外憔悴。妹妹由女孩成長為女人的這段期間,我一直呼吸著醫院的腐敗空氣,浸泡在點滴的藥液中;消毒水的味道深入肺部深處,連在血管裏流動的血液都帶有藥味。


    因此,妹妹投向我的眼光才會如此困惑吧。


    那已經超乎憐憫、同情或輕蔑的程度了。


    她說:


    「小心身子別太勉強了,姐姐。」


    空泛之言。


    就跟我從小體會的那種一模一樣。


    證據就是,妹妹絲毫沒對我說過她這半年來發生的事,也沒詢問我的近況:雖然說就算問我,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短短半年的空白,在我們姐妹之間造成了巨大的隔閡,也在此時有了決定性的差異。我想,我已經——連妹妹的仿冒品也不是了。我假裝身體不舒服,從慶祝會抽身回到自己的病房。我不想看到妹妹變成成熟女人的容顏。


    回到房間,反倒真覺得不舒服起來。


    一波波與心髒跳動相同頻率的劇痛敲打著我的腦子,我感到暈眩。雖然宴會上什麽也沒吃,卻三番兩次地到洗手台前嘔吐。


    我抬起臉來,


    妹妹出現在鏡中。


    變成成熟女性的妹妹映在鏡子裏。


    我們的容貌竟是如此相像。


    我也同樣——變成一個成熟女性了。


    我凝視鏡子,用力抱住雙肩,手肘壓迫到胸部,非常疼痛,覺得乳房腫脹。我的身體無視於我的意誌,變成了女人。直到此時我才發現——自己也早已不是少女了。


    鏡中的形象開始扭曲,我又失去了意識。


    同時——我們姐妹的少女時代也結束了。


    醒來時妹妹守候在枕旁。她的眼神既非憐憫也非蔑視,而是像外人般看著我。我睜開眼睛,妹妹流著淚,一語不發地離開房間。


    接下來有一段期間,每個人對我都像對外人一般疏遠。連父母都以對待外人般地看著我,對待外人般地跟我說話。一如既往對我報以憐憫眼神的,就隻剩下不知躲在何處的——


    迷你女人而已。


    其實理由很簡單。


    因為我在這半年對抗病魔的日子裏,失去了生育能力。


    妹妹早已知情,但她很苦惱,不知是否該告訴我這件事情。結果接下這個可憎任務的是母親。母親像對待客人般地客氣,小心翼翼地、仿佛要穿過地雷區般謹慎地,一字一句地告訴我這個事實。


    說完之後,她哭了。


    我則是什麽感慨也沒有。


    在我很小的時候,已經舍棄結婚生子、幸福過活的人生。縱使得知了此一不幸消息,對我而言實在沒什麽差別。


    這算什麽大事嗎?


    不能生孩子又如何?


    難道說,我就此成了不值得同情的人嗎?還是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算不上人嗎?若是如此,我也不想當人。那麽我算什麽?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我,難道就沒有活著的資格嗎?


    我不想當女人。


    一直以來我都不想。


    我欠缺的並不是健康的身體或開朗的個性。


    而是——女性的特質。


    一直以來,我頑固地拒絕成為女人——不論是老成的思想,還是仿佛了悟一切的放棄,一切都隻是基於此一心境的偽裝。


    這樣的我,理所當然地與妹妹的差異隨著成長也愈來愈明顯。誰也無法理解我的心情,且可恨的是,我的身體也確確實實地朝向女人蛻變。那麽,如今變得再也不能懷孕豈不是個好消息嗎?


    於是就在我十六歲的冬天,長久以來的願望成真——我不再是個女人。但我的家庭也隨之逐漸崩壞瓦解了。


    戰爭開始了。


    那個年頭,一切是如此殘酷,但對於放棄女人的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不幸。戰爭剛開始時,整個社會高呼增產報國,可是等到戰情告急,這些空頭口號也沒人喊了。舉園上下染上一片不幸的色彩,我個人的小小扭曲被埋沒在全國性的巨大扭曲之中。


    市町遭到燃燒彈襲擊,成了一片火海。全國人民死到臨頭才慌張、恐懼、哭泣。戰火也襲擊了醫院。父母親茫然地呆站著,看著遭炸彈擊中、燃燒得轟然作響的建築物,妹妹哭了。


    ——要燒掉嗎?


    ——對啊。


    總是窺視死亡深淵的我一點也不覺得恐怖,亦不感到悲傷。


    ——當然燒了才好呀。


    ——當然燒得一幹二淨才好呀。


    我想。


    仔細想來,我與父母、妹妹從那時候起就不太說話了。開戰前後,我的家開始崩壞瓦解,如今已經完全分崩離析了。


    醫院在空襲之中受到嚴重的破壞。三棟建築當中,有兩棟已不堪使用,原本的駐院醫師也幾乎全部戰死,廢墟當中隻剩下崩壞的家庭。成了空殼子的家庭,與牆壁、天花板同樣坑坑洞洞的建築物一起迎接敗戰之日。


    我二十歲,妹妹十九歲。


    戰爭剛結束時,醫院提供遭空襲受傷的人們病床,所以一時還很熱鬧,我也在醫院裏幫忙看護。可笑的是,忙碌時的我總覺得自己很可靠,殊不知那隻是錯覺。那是個僅僅為了求生存就得耗上一切精力的年代,我沒有空閑思考多餘之事。


    但是——半年過後,社會上的騷動逐漸平靜下來,醫院裏的病人也一一離開,等


    到市街開始重新建設後,醫院反而變得冷清了。


    此時——千瘡百孔的建築裏,終於隻剩下千瘡百孔的家庭。


    敗戰之後又過了五年。


    我今年二十五歲了。


    醫院的修繕工程尚未動工。


    無人修補破碎的家庭,任憑時光流逝。


    我們將目前這種狀況視為理所當然,仿佛打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在這五年之間,我也曾以藥劑師為目標用功讀書,但因體力終究無法負荷而放棄了。我現在天天看閑書過日,過著逃避現實的生活。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人指責我。自從我不再是個女人的那時起,我也失去了家庭成員的資格。


    妹妹今年夏天結婚了。


    她的丈夫入贅我們家。


    一名老實青年加入成為我們家的一員,原本就像是陌生人聚集而成的家庭,即使多加一名陌生人也沒什麽不同。我不知道他們相識、相戀,進而結婚的經過,沒人肯告訴我。


    我抬起了頭。


    為何我會來到這個房間?


    因為隻有這裏還沒崩壞嗎?


    因為隻有這裏還保持著過去的風貌嗎?


    照片中的我們一點也沒有變。


    過去的時光永遠留存於相紙之中。


    我總算理解父親為何想擺著這張照片了,因為這張照片是我們這個家庭崩壞前的象征。


    父親那時或許敏銳地感受到家庭的輪廓即將逐漸崩潰、瓦解,所以才在完全崩壞前將這張照片擺飾在此吧。


    胸口好悶。


    空虛,好空虛啊。


    抱著即將崩壞的預感過活,這是多麽空虛的事啊。我現在總算理解——我所感覺到的與父親同樣感覺到的事情,那實在太空虛了,所以才會死命地抓住某些事物來穩固自己。我想父親也是感覺如此,才會將照片裝飾在這裏吧。


    ——不對不對。


    什麽?哪裏不對了?


    聲音從相框的方向傳來。


    相框的背後,隱約見到熟悉的和服花紋。


    那裏……有誰在那裏?


    ——那才不是什麽即將崩壞之前。


    ——這是那一天的照片嘛。


    ——看,你笑得多麽開心。


    ——仿佛收到情書一般。


    ——才不是崩壞。


    ——而是你破壞的。


    ——是你破壞的呀。


    ——那女人在這裏。


    「別再說了!」


    我大聲叫喊,恢複清醒。


    5


    突然之間,燈光亮了。


    我驚慌失措,全身僵直。


    「什麽,原來是大小姐。這麽晚了不開電燈一個人在這裏——我還以為是小偷呢。」


    門打開了,內藤站在門口。


    「真不像大小姐應有的行為。」


    內藤用右手敲了敲擺飾照片的暖爐。


    不行,那女人會——


    「什、什麽事?內藤。」


    「問我什麽事?這句話應該是我問才對吧?嘿嘿,穿這麽薄的睡衣,很養眼喔。」


    的確,我現在穿的衣服並不適合出現在他人麵前。內藤露出下流的眼神仔細打量著我的身體,聲音異常沙啞地說著,邊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


    但是我仍舊注視著暖爐上的相框,視線直盯在相框上,身體仿佛凍僵,無法動彈。就在相框後麵,剛才……


    「大小姐,怎麽怪怪的,發生了什麽事嗎?」


    「你、你才是,為什麽這麽晚了——」


    「我跟品行高尚的您不同,是夜行性動物,總是在深夜出來捕食獵物。」


    內藤下流地歪著下唇笑了。他把臉湊近我身邊,渾身散發出一股混雜著煙臭與酒臭、非常下流的氣味。


    我很討厭這個男人。


    內藤在我的家庭崩壞之始——戰爭開始後的第二年——也不知怎麽攀上關係的,以實習醫師的名義住進我們家。


    他自稱是我們家族的遠親,真是莫名其妙。但是這男人是母親帶回來的,說不定不是騙人的。戰爭即將結束時他被征召入伍,翌年複員歸來。母親原本似乎打算讓他入贅,與妹妹結婚。隻不過從來沒人對我提過這些事,因此當中經緯我並不清楚。


    但是——


    不管經過幾年,我依然無法喜歡這個低俗的男人。


    內藤今年在醫師的國家資格考中落榜,妹妹則趁著這個機會結婚了,但詳細經過我也完全不了解。


    在這之後,這男人的性格就很不穩定。


    內藤說:


    「我來到這裏也快八年了,好像從來沒機會跟大小姐獨處呢。」


    討厭,我討厭他的聲音。


    「我——不太舒服,頭很痛。我在這裏休息一下就回房間了,不勞你費心。」


    「這可不好,我來幫您看看吧。我好歹也算個實習醫生——」


    內藤伸手觸碰我的額頭。


    「別碰我!」


    我使出渾身力氣甩開他的手。


    我的手背啪地一聲,重重地打到他的手心。


    內藤小聲地叫痛,倒退一步。


    「你幹甚麽!」


    「別碰我!不要再碰我了!」


    我有股衝動想立刻消毒額頭跟手背,我討厭他的氣味。


    「大小姐呀大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以為我想對你做什麽嗎?別開玩笑了,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嗎!我就這麽汙穢嗎!」


    「我——」


    在我回答之前內藤站了起來。


    「你……你的確是個大小姐,但是你的家又算什麽?這個醫院,你們一家人——你知道世人在背後是怎麽說你們這一家子嗎?表麵上或許什麽也不提,但知道的人就是知道,你的家係是——」


    「住口。再說下去,你在這個家就——」


    「待不下去了?我可不認為。我是夫人的寵兒。不隻如此,跟你妹妹的關係也……」


    「你……內藤,難道你……」


    「嘿嘿嘿嘿,接下來別繼續說下去比較好吧?畢竟他們才剛新婚而已哪。隻不過啊,大小姐,你的確長得漂亮,頭腦又好,卻因而驕縱,把其他人都當笨蛋,以為隻有自己才是聰明人,總是冷眼旁觀——」


    「我才沒有——」


    「你知道你的妹妹都怎麽說你嗎?說你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婦,說你是狐狸精啊。」


    「騙、騙人!」


    不可能,妹妹才不可能這種話。


    而且我早在十年前失去作為女人的資格了,所以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我可沒騙你啊,大小姐。我可是親耳聽到喔。你該不會跟那個入贅的家夥有一腿吧?」


    「我?為什麽?」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怎麽可能跟妹夫做出那種事——」


    「你妹非常恨你咧,說老公被自己的姐姐搶走了。」


    「怎麽可能,這是無憑無據的誤會。如果妹妹真的說過這種話,我一定要親自跟她澄清。」


    「不好不好,最好不要。」


    內藤說完,向我靠近一步。以食指尖輕撫我的下巴。


    「你還真的一臉無辜喔?」


    內藤仔細盯著我的臉瞧。


    「嘿嘿嘿嘿,可是這就是你最不應該的地方了。」


    「咦?」


    「我說,這就是你最不應該的地方了!」


    內藤粗聲吼叫,用力拍了桌子。


    殘響在房間裏回蕩。


    「你——你說什麽,我什麽也——」


    「你——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女人嗎?裝出一副連蟲子也不敢殺死的聖女麵孔,總是瞧不起男人——你……」


    內藤講到這裏停了下來。


    「我——我又怎麽了……」


    「你比你以為的……」


    「咦?」


    「更女人得多了。」


    內藤用很難聽清楚的小聲說,歎口氣,把臉朝下,低著頭繼續吐露心聲。


    「我不知道你自己怎麽想的,但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引誘男人!你就是這種女人。」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看看你這張天真無辜的漂亮臉蛋。」


    內藤粗暴地抓住我的下巴。


    「還有這副美麗的胴體!」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很痛,用像是要舔遍全身的下流眼神打量全身後,用力把我推開。


    「我看那個軟趴趴的女婿雖然跟你妹結婚,卻迷上你了吧?所以管你怎麽辯解你沒有勾引他也沒用!你妹妹梗子恨你,恨你這個姐姐,久遠寺涼子!」


    我是個女人?


    我隻是個未完成品,內藤在開惡劣的玩笑。


    「怎、怎麽可能有這種事,你別作弄我了——」


    「我可沒作弄你!」


    內藤突然緊緊抱住我,不讓我跑掉。


    「就算大聲求救也沒人聽得到。這間房子的牆壁很厚,而且你是這個家的腫瘤,就算聽見了也沒人會來救你。院長、夫人、你妹妹都一樣,沒人想跟你接觸。我現在就來切開腫瘤替你治療。」


    他的臂膀粗壯有力。我頭一次發現,原來男人的手竟然這麽硬。好痛,全身快被折斷了,呼吸困難。我踢動著雙腿掙紮,內藤將右腳插入我的兩腿之間。意識逐漸朦朧。酒臭味很難受,我把臉側向一旁。


    「怎樣!」


    「放開我。」


    「怎樣!被你嘲笑、輕蔑的男人抱住的感覺怎樣!」


    「我才——」


    我並沒有嘲笑他。


    也沒有輕蔑他。


    我隻是不想成為女人。


    我不能成為女人。


    「放開我!」


    我奮力一推,總算將內藤推開。


    心跳劇烈,整個房間在我眼前咕嚕咕嚕地旋轉。


    內藤被我推倒在沙發上,他動也不動地,自嘲且下流地笑了。


    接著他說:


    「嘿嘿嘿,你真是個可憐的女人。」


    「我、我早就習慣憐憫跟輕蔑了——」


    我早習慣了。


    我瞪向內藤,跟小時候一樣。


    「哈,好可怕。」


    內藤呼吸也很急促。


    「別裝出這麽可怕的表情嘛,真是糟蹋了這張漂亮臉蛋。嘿嘿,以前我從來沒有機會像這樣正麵看高傲大小姐的臉。」


    「別再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內藤緩緩站起來。


    由上而下看著我。


    「抱歉,我喝醉了。你沒事吧?涼子小姐。我忘了你的身體——狀況很不好。」


    我——蹲著,像個胎兒一般抱著自己保護身體,並哭個不停。


    我有多久沒哭了?


    「我——不是人。我是沒辦法生孩子的女人。從出生起就一直跟死亡相鄰,什麽時候死去都不奇怪。不,應該說早點死了比較好,我隻是家人的負擔。所以請別管我了,別管我了——」


    我在說什麽夢話。


    頭好痛。腦子深處那些沒用的記憶又膨脹了起來,頭痛得快爆開了。


    內藤繼續站著,以沉靜的語調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涼子小姐,你已經——算是已經死了一半了。」


    內藤繼續滿不在乎地說:


    ——但是啊,就算如此,下定決心不戀愛就死去也未免太——」


    「戀愛?」


    我沒聽過這個詞匯。


    我望向內藤,他刻意回避我的視線,移開眼眸,接著說:


    「你最好知道,不管你多麽討厭男人,多麽想躲在自己的殼子裏,還是有人愛慕你的。你看,講究道理的令尊與嚴格對人的令堂當初還不是相愛結婚的?所以說——」


    「別再說了。」


    「所以說——」


    不知為何,內藤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拜托你別再說了,你不是說你已經知道了嗎?我不想再聽這種話!」


    「你聽啊!」


    內藤又變得激動起來。我捂住耳朵。


    「你長這麽漂亮,卻一封情書也沒寫過,這太異常了,這太扭曲了。你一定是瘋了!」


    「情書?」


    ——嗬嗬。


    笑聲?我緩緩地抬起頭。


    注意內藤背後的、在暖爐上的金邊的相框裏的我與妹妹的、十五歲秋天的——


    在笑的是我。


    為什麽笑了?


    相框背後,我看到有一張小臉正在窺視我。


    ——嗬嗬,情書啊。


    「誰?」


    內藤也回頭了。


    難道他也聽見了?


    不是幻聽。


    「你聽見什麽了嗎?」


    我沒辦法回答。


    「好像聽到笑聲——是我的錯覺嗎?」


    躂、躂、躂……


    迷你女人正跑著。


    內藤慢慢走近暖爐,仔細觀察了一下。


    「是老鼠嗎?」


    就在時鍾的旁邊。


    ——果然,她在。


    好可怕。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趁勢起身,拚命推開沉重的大門,奔跑著離開房間。


    內藤似乎在我背後喊了什麽。


    但我已經沒有興趣聽了。


    6


    我來到走廊,朝自己房間的反方向逃跑。並非想逃離內藤,而是想逃離那女人,逃離自己的過去,更重要的是,想逃離現在的自己。


    我到底是誰?難道說,我不是我以為的自己,我以為不是自己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說我是女人?很美麗?勾引男人?


    別再戲弄我了。


    我最討厭內藤了。


    離開醫院的大廳,穿著拖鞋穿過回廊。幸虧值日室的護士背對外麵,沒發現我。


    回廊有屋頂,但已經算是屋外,風很冷,中庭雜草叢生。


    月亮升起了。


    別館——二號棟遭到空襲,成了廢墟。


    我穿過別館。


    新館——三號棟也有一半遭到炸毀。


    啊,內藤快追過來了。


    我有這種感覺。因為內藤就住在這裏——新館二樓原本當作病房使用的房間。


    新館再過去就是——


    我停下腳步。


    覺得喘不過氣。出生以來從來沒這麽跑過,但很不可思議地頭痛卻減輕了,也流了點汗。我平時幾乎不流汗。我有點擔心地望了望背後,幸好內藤並沒有追來。隻要想追,就算是小孩子也能輕易追上我。


    更不用說成年人的內藤了。


    走廊盡頭有個進出口,由這裏出去會看到一間小建築物,那是我小時候每天報到的地方——過去的小兒科診所。


    現在則是妹妹夫婦的住處。


    ——不行。


    不能繼續往前走了。那裏是我不該進入的禁地。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如此。


    或許是內藤剛剛的那番話,令我覺得不該侵犯妹妹夫婦的聖域。可是失去去向的我,如今也不能折返,最後我打開了最靠近我的門走了進去。


    第一次進這個房間。


    房間裏隻有櫃子與書桌、書架,非常樸素,原本似乎不是病房。


    或許是他——妹夫的房間吧。書架上整齊擺滿了筆記本與醫學書籍。


    櫃子裏則整齊地擺滿了實驗器具與玻璃箱。玻璃箱子裏是——


    ——老鼠?


    有幾隻老鼠被關在裏麵,是實驗用的白老鼠。


    跟我一樣,靠著藥液過活的老鼠。


    在微弱的月光下,白鼠看起來仿佛綻放藍白色的光芒。


    從巨大的窗戶中可見到的是……


    月亮,以及——


    ——小兒科診所。


    我慌忙轉過身,背對窗戶。窗戶沒有窗簾,妹妹夫婦居住的建築看得一清二楚。


    妹妹與她的丈夫就在那裏生活,我不該窺探她們的生活,我沒有那個資格。


    不敢開燈,也不敢離開房間,最後我拉出書桌前的椅子坐下,低頭不讓自己看窗外。


    閉上眼睛,就這樣保持不動,原本亢奮的情緒逐漸平緩,總算稍微恢複了平靜。


    ——多麽糟的夜晚啊。


    真是糟透了,僅因為被沒有意義、在心中來來去去的記憶所擾,離開房間——結果被那個內藤——


    抱在懷裏的觸感再度蘇醒,全身止不住顫抖,連討厭的氣味也跟著蘇醒。


    ——我跟妹夫有關係?


    什麽鬼話,這一定是內藤的謊言。那個人靠著野獸般的敏銳直覺發現我的不安心情,隨口說出這些胡扯來擾亂我,一定是如此,他就是這麽卑鄙的男人,何況我跟妹夫根本——


    ——他長什麽模樣?


    我對妹夫的臉沒什麽印象。


    我沒跟他交談過,也不曾仔細觀察他的容貌。


    我下意識地逃避著他。


    明明同住一個屋簷下,這實在很異常,我們明明已經成了一家人了。


    ——啊,不算一家人嗎?


    我們表麵上是一家人,實際上卻像陌生人。在廣大的廢墟裏過活,即使一整天沒見過彼此也不奇怪。如此扭曲的生活,有一半是我自願的。因為——父母妹妹都算外人了,更何況妹夫呢。而且,妹夫是個男人。我想,因為他是個男人,所以我才會忌諱他,討厭他,刻意地回避他吧。


    因為——


    我一直擔心我內心深處的女性特質會因為接觸男性而覺醒。不管是頭腦,還是心情,都猛烈地拒絕自己成為女人。可是隻有身體比自己想像的……


    ——更女人得多了。


    唉。


    我歎了口氣,回想起內藤說的話。他所說的果然是事實嗎?我終究還是個女人嗎?


    討厭,好討厭。如果這是事實,我覺得非常汙穢。不是針對男人,而是自己。


    但是我並不像討厭內藤那般討厭妹夫,明明他的容貌與聲音都如此模糊沒有印象,但很奇妙地,我就是不像討厭遠藤那般討厭妹夫。


    ——那是因為啊。


    因為?


    ——戀愛。


    戀愛?多麽遙遠的話語啊。


    ——情書。


    我從來沒看過這種東西。


    ——你那時收到了情書。


    姐姐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婦,是狐狸精。


    ——看你笑得多開心啊。


    在笑的是我。


    「討厭!不對!完全不對!」


    我大聲叫喊。


    醫院雖已成了廢墟,隔音效果仍然格外良好,不論叫喊得多大聲也不會有人聽見。隻要自己安靜下來,世上的一切聲響亦隨之消失。這裏就是這樣的場所。


    房間恢複靜寂,隻剩下心髒的跳動。


    不行,沒辦法保持安定。我應該變得更理性一點,情緒化對身體不好。


    我必須重新安定下來——更理性一點。我今天晚上是怎麽了?從一開始就陷入混亂之中。


    都是那個迷你女人——


    對了,這就是問題症結所在。


    迷你尺寸的女人?以常識思考便知這種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不是在不在場、記不記得的問題。然而我的精神不知出了什麽問題,把這種生物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我又抱住雙肩,低頭閉眼,慢慢地深吸一口氣,繼續思考。


    更理智地思考。


    迷你女人的真麵目,應該是——


    應該是我已經舍去的女性化的自我吧?


    她總是憐憫愚蠢的自己。


    肯定是這樣。


    也就是說,她終究是個幻影,我則是害怕自己的幻影的膽小鬼。我破碎、不安定的神經讓我看到的幻影,這就是那個迷你女人的真相。


    證據就是,迷你女人隻在我的神經異樣亢奮,精神不安定的時候才會出現,剛才的情形亦然。內藤被我異常的情緒所影響,所以才產生了幻聽,一定是如此。再加上那個男人喝醉酒了,精神也十分亢奮,更助長了幻覺的產生。


    不對,還是很奇怪。難道剛剛兩人聽到的細小聲響,真如內藤所言有老鼠嗎?


    聽說沒有比人類的記憶更不可靠的事物。我記得很久以前就見過那個迷你女人,但是追根究柢,那是我真正的記憶嗎?難道並非隻是因為我的神經有所疾患,而創造出栩栩如生的虛假記憶嗎?難道不是我根本沒看過那個迷你女人,但幻覺帶給我真實感,並回溯既往竄改了我的記憶嗎?


    已經過去的事件,不管是事實還是假造,在腦髓中的價值都是一樣的。這跟夢是一樣的,虛幻的記憶不過隻是醒著的夢境。


    或許有某種契機——應是受到某種刺激——使得在我的腦中長年累積有如膿般的東西在今晚突然暴露出來。


    這一切如夢似幻。


    回想今晚慌亂、害怕的情形,多麽幼稚啊。


    將恐懼的心情塞入內心深處,故意視而不見才是成長。


    我張開眼。


    因為是處於這種狀態——所以才會覺得一切都扭曲了。我要斷然地改變我的想法。


    沒錯,我並不坦率,病弱也是事實,但是——我的人格並沒有扭曲到會造成日常生活的問題。


    而我的家庭也一樣。我的家庭的確缺乏對話,也缺乏溫暖,但至少沒有彼此憎恨。像這種程度的扭曲比比皆是,相似的家庭四處可見。乖僻的我隻是在耍脾氣,自以為不幸罷了。


    我們的情況其實很普通。


    幸虧妹妹結婚了,父母因而稍稍寬心。


    聽說妹夫是個很優秀的醫師。這麽一來醫院也後繼有人,不必擔心了。


    所以,就算我一生未婚,就算無法生小孩也無須在意。建築物壞了再修補就好。等妹妹夫婦生了小孩,我們家應該也會恢複正常。我隻要維持現在的我即可,就這樣苟延殘喘即可。


    沒有什麽好不安的。


    當然,我跟妹夫有什麽曖昧關係之類的胡言亂語,更是天地翻轉過來都不可能。


    我總算平靜下來。


    已經——沒事了。


    頭痛好了,身體也不再發寒。這般痛苦狀態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仿佛剛從漫長噩夢中醒來。


    我緩緩地抬起頭。


    窗外——


    潛意識裏我似乎依然回避著小兒科診所。不過仔細想想,這並不奇怪,深夜裏毫不避諱窺視新婚夫妻的房間才有問題。


    ——回房間吧。


    吞個藥,準備入睡。


    等醒來跟妹妹好好聊一聊。


    就像我們少女時代那樣。


    我站起身子。


    就在此時——


    喀沙喀沙。


    我聽見


    聲音。是櫃子的玻璃箱子中的老鼠發出的嗎?


    不對,是從腳下——不,是桌子裏發出的。


    我看了桌子一眼。


    什麽也沒有。


    喀沙喀沙。


    真的有聲音。


    是抽屜。


    蟲子?還是說,裏麵也養了老鼠?


    我伸手握住抽屜的拉柄。


    為什麽想打開?明明沒有必要在意。


    心跳加速。


    無可言喻的焦躁感纏住了我,不,不是焦躁感,這是——毀滅的預感。


    趕快……


    趕快打開。


    我手貼額頭,似乎輕微發燒。


    感冒了嗎?


    是死亡的預兆嗎?


    但我已經習慣了。


    我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來都與死亡的預感毗鄰而活,因此——我並不害怕。


    手撫胸口,傳來心髒的跳動。


    啊,我還活著。


    脈搏愈跳愈快。


    沾滿藥味的血液快速送往腦部。


    腦子愈來愈膨脹。


    視覺隨之變得異常清晰。


    整個世界超乎尋常地鮮明起來。


    打開抽屜一看——


    沒有什麽老鼠。


    隻有紙張,不,是一些老舊的信封。


    抽屜裏隻收藏著一束信件。


    信,我討厭信。灌注在一個字一個字中的情感、思念與妄想,濃密得仿佛充滿氣味,光看就讓人喘不過氣來,這種東西若能消失於世上該有多好。胡亂封入了無用的記憶——信就像記憶的棺材,令人厭煩。信令人忌諱,不吉利。我最討厭信了。


    當我慌忙要將抽屜關上時,我發現了……


    ——這是?


    這些信件是……


    妹妹——寄給妹夫的——


    ——情書嗎?


    封入了愛慕之情,


    與熱切的思念,


    男給女,


    女給男,


    傳遞於兩者之間的文字——


    這種東西,我……


    自然沒有看過,


    也沒有寫過。


    腦子膨脹。


    無用的記憶啊,別蘇醒。


    腦袋像是快爆開了。


    喀沙,喀沙喀沙。


    瞬間,整疊情書崩塌。


    從泛黃的信封底下,


    一個十公分左右的迷你女人露出瞼。


    ——她在,她果然存在。


    女人帶著無法想像存在於世的恐怖表情瞪著我,清楚地說了句:


    「蠢蛋」


    接著她遞了一封情書給我。


    在這一瞬間,


    過度膨脹的我,終至破裂、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五年晚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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