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丹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為羅丹國下一任國王的第二王子斐茲拉爾德,踏上內亂之地。


    「地理方麵的問題,果然還是問當地人最快呢。」


    聽到斐茲拉爾德的自言自語,騎馬與他並行的拉格拉斯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似地出聲說:


    「那個……王子……」


    「怎麽?」


    斐茲拉爾德眺望著愈演愈烈的戰況回應道。他們現在位於克爾納格附近的丘陵,這個場所並沒有被記載在斐茲拉爾德事前所準備的地圖上。


    「在海格爾王子和亞修爾王子雙方軍隊激烈交戰的當下,您的突然來訪能讓他們暫時中止這場內亂——這點我雖然能理解,但身為關鍵的我軍卻……」


    「這次的軍勢很龐大,所以行軍速度也會跟著減緩吧。雖然來到這裏之後氣溫就不同了,但在這種炎熱的季節,西側卻仍相當寒冷,這也是問題之一。那裏甚至有些地方積雪尚未融化。所以,大概要花上三倍的時間。」


    盡管如此,實在也太慢了一些。


    「我們名義上是來支援亞修爾,所以隻要讓對方看到一定數量的援兵就好。」


    「可是,如果先驅部隊隻有這點人數……」


    包括斐茲拉爾德和拉格拉斯在內,在這座丘陵上約有五十名騎著馬的士兵。另外雖然還有三十人左右,但他們並非戰力。


    拉格拉斯轉頭望向無法被稱為戰力的那三十名成員。他們是斐茲拉爾德在亞爾·克歐斯國內雇用來的,每個人手上都捧著巨大而呈現彎曲造型的笛子。那是亞爾·克歐斯的一種民族樂器。


    「……這些笛子有什麽意義嗎?」


    「會發出很巨大的聲音啊。」


    ——倘若那是亞爾·克歐斯傳說中的神使之音色,就更不同凡響了。


    「別被其他人看到你們的身影,知道嗎?」


    斐茲拉爾德揮下原本舉著的一隻手。


    同時,數十枝笛子開始發出聲音。片刻後,戰場上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察覺到笛聲之後——盡管那並非在演奏樂曲,隻是斷斷續續地發出低音——比起戰局,這更吸引了亞爾·克歐斯士兵們的注意力。


    「好,走吧。我抵達下方之後,如果看到我同樣舉起一隻手又放下,你們就慢慢降低笛子的音量,然後停止吹奏。」


    對身後的演奏者下達這樣的指示後,斐茲拉爾德便帶著為數不多的士兵騎馬衝向戰場。


    海格爾軍和亞修爾軍雙方現在完全被笛聲所俘虜。傳來怒罵士兵聲音的是海格爾陣營,而要求士兵仔細傾聽笛聲的則是亞修爾陣營。


    「一群蠢材!別因為笛聲而分神!」


    「可是,『上天的仲裁』再次出現了啊!」


    「各位,稍安勿躁!仔細聽這陣笛聲!」


    亞爾·克歐斯是足以和傑斯塔相提並論的曆史悠久之國。在這段漫長的曆史當中,亞爾·克歐斯當然曾經麵臨過國家存亡的危機,也曾出現過一次像現在這樣,國土被劃分為東西兩方而互相廝殺的情況。據說在那場戰爭結束之後,亞爾·克歐斯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國民。海格爾和亞修爾的這場戰役,難以避免地喚醒了人們記憶中的這段過去。


    而過去那場戰爭,結束在一個相當特殊的情況下。


    —一陣不可思議的聲音傳來,然後,戰場上出現了蒼天之神的使者,排解了大地之神的紛爭。至於所謂的大地之神,指的就是亞爾·克歐斯的王族。


    日後,從第五任亞爾·克歐斯的國王開始,亞爾·克歐斯國王一律自認為「神」。這位第五任國王對於亞爾·克歐斯的發展有相當大的貢獻,或許也是他獲得「神」之稱號的原因之一。這是住在亞爾·克歐斯的每個人都知道的一段曆史。國王為了展現出自身的神聖,徹底灌輸了人民這樣的認知。


    ——不過,沒想到竟然會這麽有效啊。


    「別落後了。」


    「……是!」


    愣愣地看著戰場上變化的拉格拉斯猛地回神。


    斐茲拉爾德一行人沒有遭到攻擊,而是悠然地闖入戰場。在亞爾·克歐斯的士兵麵前現身之後,他高高舉起自己的手,然後放下。


    抵達戰場中央時,笛聲也剛好停止了。斐茲拉爾德一行人刻意不展現可用來證明部隊所屬的物品。


    「我在此對亞修爾王子和海格爾王子宣布!」


    他環顧四周。


    然後繼續開口:


    ——我是前來仲裁兩人紛爭之人。


    如同傳說一般。


    羅丹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為羅丹國下一任國王的第二王子斐茲拉爾德,於野營地密會亞爾·克歐斯國第二王子亞修爾。


    「我也讚成斐茲拉爾德殿下的意見。引起這樣的紛爭,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亞修爾王子的大帳棚內充斥著緊張的氣氛。裏頭一共有四名亞修爾的護衛及一名隨侍,斐茲拉爾德則是領著身為護衛的拉格拉斯,以及一名美少年隨侍踏入帳棚。在進入這裏之前,光是帶著兩名相貌出眾的人同行,便讓斐茲拉爾德飽受注目。盡管斐茲拉爾德已經表明了自己的身分,但重點在於他是做為一名「負責仲裁的使者」來到此地。


    帳棚裏,拉格拉斯守在入口的內側,隨侍則是在斐茲拉爾德的左後方待命。


    為了提防包括斐茲拉爾德在內的外來三人組加害自己的君主,亞修爾陣營的成員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帳棚裏沒有椅子,斐茲拉爾德和亞修爾兩人麵對麵地坐在絨毯上。這塊厚重的絨毯是亞爾·克歐斯的紡織品,想必是最高級的東西吧。其他人則是維持站姿。


    斐茲拉爾德觀察起亞修爾後方的帳棚內部擺設。


    這座搭在戰場上的帳篷,裏頭有著相當齊全的物資,最引人注目的是特地搬運來此並整齊排放在櫃子裏的書籍。應該是經過翻譯的手抄本吧,每本都是外國作者的著作。從書名看來,感覺多半是詩集或故事書。宛如是文官見習生的房間一般。


    裏頭沒有看起來稱得上是武器的武器,也沒有任何會讓人感覺到血腥味的要素。這是從亞修爾本人身上也看得出來的特質。他身上隻有部分的武裝,雙手也一如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十四歲少年那般柔軟,或許不怎麽熟悉劍術吧。不過,倘若在這裏對亞修爾拔刀相向,他身邊的護衛想必會馬上采取行動,可說是截周遭人物之長來彌補自身之短。


    「可是……海格爾王兄會願意妥協嗎?」


    亞修爾吐露出自身的不安。斐茲拉爾德現身之後,戰場上便彌漫著一股無法繼續作戰的氣氛。畢竟在傳說裏,戰場上的人們並沒有無視「蒼天使者」繼續廝殺。士兵們沒有繼續戰鬥的念頭,因此雙方都暫時撤兵,但海格爾仍是透過代理士兵捎來了「無聊透頂」的感想以示憤怒。


    「我便是為此而來到這裏。」


    斐茲拉爾德露出微笑。於是,亞修爾也回以宛如放下心中大石的微笑。這樣的他,跟斐茲拉爾德所聽聞的評價、傳聞,可說是完全一致。


    「剛才您以那種方式現身在戰場,雖令我相當驚訝……不過,斐茲拉爾德殿下,您有聽到那個聲音嗎?不同於告知戰況的笛聲,而是更為低沉的——」


    「是的。那陣笛聲有如從後方推了一把,讓我踏上戰場。我感覺自己仿佛受到笛聲指引。」


    「那麽,或許您就是被上天選為擔任使者的人了。」


    「倘若真是如此——雖然我不知道民間是如何評價我的,不過,我也和您一樣不喜歡與人鬥爭。或許這就是我被選中的理由吧?戰爭必定會使可貴的生命消逝。生命是不分貴賤的。如果亞爾·克歐斯的內亂遲遲無法結束,隻會讓消逝的


    生命持續增加。」


    「是的,一點也沒錯。無論是王族、貴族或平民的性命,都沒有貴賤之分。為此,我希望成為國王。」


    亞修爾帶著下定決心的清澈眼神如此宣言。


    「我這麽說,希望不會讓您感到不快。雖然我沒有其他意思……不過,亞修爾王子,您認為海格爾王子不適合成為國王嗎?」


    「……就算王兄繼承了王位,亞爾·克歐斯也不會改變。我想要改變現在的亞爾·克歐斯。我想打造出一個沒有戰爭的國家、讓所有人民都能夠露出笑容的和平國度。這是以自身為榮的王族應盡的義務。」


    「這真是讓我佩服不已。我聽說,您曾經買下一大批奴隸,將他們從水深火熱的生活之中拯救出來,這也是推動國家改革的方式之一嗎?」


    「我實在無法坐視不管。我國……亞爾·克歐斯有著奴隸製度。您知道他們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嗎?簡直令人無法直視。」


    亞修爾閉上雙眼,無力地搖了搖頭。


    「那麽,一旁的隨侍也是您從奴隸提拔上來的人嗎?」


    亞修爾身後的四名護衛有著相當結實的體格,每名男子看起來都是特別為王族挑選出來的,但一旁的隨侍則不同。他穿著能夠包覆整個身體的寬鬆長袍,同時還披著連帽鬥蓬。理由應該在於那張連鬥蓬都無法完全遮掩住的潰爛麵容吧。


    那名隨侍默默地向斐茲拉爾德低頭致意。


    「他叫做艾拉克……在亞爾·克歐斯爆發流行病時,他沒能幸免。雖然最後很幸運地保住一命……但因為染病,所以臉部的皮膚潰爛了。是這樣沒錯吧,艾拉克?」


    「——因為實在過於醜陋,不是能大方讓他人看見的模樣,所以我才會做這種打扮,請您見諒。不過,現在疾病已經根治了,沒有傳染給其他人的疑慮。」


    聲帶恐怕也因病而受到影響了吧。從隨侍的手看來,他應該還很年輕,但嗓音卻很沙啞。


    「當我走投無路,隻能默默等死的時候,是亞修爾大人拯救了我。」


    「艾拉克很優秀,幫了我不少的忙呢。」


    亞修爾露出笑容,而艾拉克的嘴角也勾勒出淡淡的微笑。


    「我想,他應該也讚成您的想法對吧,亞修爾王子?」


    「是的。為此,他主動替我找來了對我有益的書籍……我是個很喜歡看書的人。」


    「我隻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而已。」


    艾拉克隨即這麽回應。


    「那麽,那邊的書籍也是您的隨侍搜集來的嗎?」


    看到斐茲拉爾德伸手指向位於帳棚裏頭的那個書櫃,亞修爾滿臉笑容地回以肯定。


    「是的!」


    「看起來都是一些很棒的書呢。」


    「這都是托我年幼時期的教育者……不,托我的老師之福。」


    「老師嗎?您能成為像現在這樣品行高尚之人,看來是那位老師的功勞呢。我由衷希望能趁這個機會和他見上一麵。」


    沒錯,這是真心話。斐茲拉爾德相當感興趣。


    亞修爾很容易將自己的情緒反應在臉上。感情表現十分率直的他,現在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老師在一年前過世了。他是從我七歲時開始教導我的老師。」


    斐茲拉爾德配合亞修爾的反應裝出了沉痛的表情。


    「這樣啊……已故的馬謝德王想必也萬分感歎吧,畢竟優秀的教師可是相當難以尋求啊。」


    不過,亞修爾卻搖了搖頭。


    「為我聘請這位老師的人,是王兄的母後桑捷絲王妃。當時,父王原本聘請的老師對我的母後懷有戀慕……」


    「亞修爾大人。」


    艾拉克像是勸諫一般出聲呼喚其主之名。亞修爾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是沒有必要向斐茲拉爾德全盤托出的內容。


    ——讓優秀的心腹來防止君主做出失敗的舉動嗎?


    斐茲拉爾德在內心如此喃喃自語,然後瞥了一眼書櫃中艾拉克替亞修爾搜集而來的書籍。果然還是有哪裏不對勁。


    他沒有論及亞修爾的失言而延續了方才的話題。


    「……不過,桑捷絲王妃竟然會……我有點意外呢。」


    桑捷絲王妃——因亞爾·克歐斯的選妃儀式而一躍成為話題人物的少女。她從平民晉升為王妃的這段幸福故事甚至流傳至他國,正因如此才會被改編成戀愛小說。


    然而,她成為王妃之後的生活,就無人知曉了。


    在古代的亞爾·克歐斯,「桑捷絲」原本是出身於他國、以美貌聞名的第一王妃之名。隨後,這個名字便開始帶有「第一」的意思。到了現在的亞爾·克歐斯,「桑捷絲」便成為了「第一王妃」的代名詞。


    因此,桑捷絲王妃存在於每一代的宮廷之中。擁有這個頭銜的人雖不斷更替,但她們每一位都是桑捷絲王妃。隻要成為第一王妃,每個人都會被如此尊稱。


    從亞修爾方才提及桑捷絲王妃的語氣來判斷,他十分仰慕對方。對亞修爾來說,桑捷絲理應是一名繼母,但亞修爾似乎沒有對她抱持負麵的想法。


    「我的母後在我十歲時就過世了。但無論母後仍在世或是過世之後,桑捷絲王妃都將我視同己出。她是一位令人讚歎的人物,簡直可說是國母了。而她對待艾拉克的態度也是——艾拉克病愈後,仍留下了很明顯的後遺症。因此,成為我的隨侍之後,還是有很多人對他抱持著偏見……是我的能力不夠。艾拉克明明都幫我這麽多了……」


    「……請您別為了我這樣的人勞心。」


    原本低垂著頭的亞修爾抬起臉來。


    「你不需要這麽謙虛,艾拉克。我希望周遭的人都能認同你是我的家臣。桑捷絲王妃正是這樣的人呢,斐茲拉爾德殿下。她完全不在意艾拉克的後遺症之類的。或許是因為她的出身背景原本就和王族或貴族無關吧。啊,我並不是在說桑捷絲王妃的壞話喔!……畢竟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說得也是,的確如此呢。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桑捷絲王妃不會因身分貴賤而歧視他人。」


    「亞修爾王子,您不願意和海格爾王子交戰,或許有部分是顧慮到桑捷絲王妃的感受吧?」


    「……是的。看到情況發展至此,她想必非常心痛吧。」


    「——我想確認一下,先發動攻勢的是海格爾王子嗎?」


    內亂的發源地是位於亞爾·克歐斯國土正中央的克爾納格離宮。兩位王子原本打算照著亞修爾的提議,坐下來和平談判,於是來到了桑捷絲王妃所居住的克爾納格離宮。在亞修爾占據西方、海格爾占據東方的現況下,克爾納格離宮位於兩大勢力的中間點,而身為第一王妃的桑捷絲,也很適合擔任從旁調解的工作。她並沒有支持親生兒子海格爾,而是早早便表明自己會在這場兄弟之爭當中保持中立的立場。


    然而,雙方並沒有坐下來會談,反而是由海格爾揭開了戰爭的序幕。他以離宮做為據點,實行擁城自重的戰術。不過,海格爾並非隻是占著離宮不走。實際上,他的戰線已經從離宮略微往西方移動了一些。對於原本預測他會大獲全勝的斐茲拉爾德來說,這樣的行軍距離未免太短了。


    「我……實在不明白王兄打算做什麽。我還聽到了桑捷絲王妃被他軟禁起來的傳聞……」


    亞修爾難過地搖了搖頭。


    「亞修爾大人……」


    艾拉克以沉痛的語氣呼喚了君主之名。


    「請您放心,亞修爾王子。我方才也說過了吧?身為羅丹下一任國王的我,正是為此來到這裏。我會肩負起調停的責任,重新替兩位安排一個能坐下來好好溝通的環境


    。」


    亞修爾勢力位於國土西側。從羅丹出發,通過克斯泰亞的關口之後,首先會碰上的也是亞爾·克歐斯的西側領土。剛踏入亞爾·克歐斯時,斐茲拉爾德原本是以「前來回應亞修爾王子的援軍要求」名義進軍。不過,抵達戰場之後,他就變更了這樣的名義,並告知眾人。


    他從一開始便不打算為任何一方助陣。到了亞爾·克歐斯境內,不管斐茲拉爾德采取什麽行動,父王都無權阻止他。


    無論何者會獲得勝利,都得靠自己的力量來取勝才行。


    因為表麵上的目的仍是派遣援軍,所以斐茲拉爾德刻意率領聲勢浩大的軍隊前來。然而,大部分的成員,其實是因為沒有工作而被征召入伍的克斯泰亞人。他以亞修爾王子的名義,讓這些克斯泰亞人駐守在靠近祖國與亞爾·克歐斯之間國界的西側城市。


    「羅丹為亞爾·克歐斯的邦交國,且維持著公正的第三人立場,我前來此地聽取兩位的意見。我希望能夠以和平的方式結束這場戰爭。」


    不需要刻意說服,亞修爾當然也讚成透過會談來解決。


    「——至於海格爾王子那邊,就請交給我處理吧。」


    「好的。一切就麻煩您了,斐茲拉爾德殿下。」


    「在會談結束後,想必您就會坐上王座了吧。屆時,請務必重新給予我一份許可狀。」


    亞修爾的表情蒙上了一層陰影。


    「嗯,說得也是。聽說我國的使節沒有抵達羅丹呢……真不知該如何向您致歉。我想,原因一定是父王駕崩所引發的混亂吧。」


    「這不是您需要道歉的事情。那名使節或許是在旅途中遇到什麽狀況,導致行程耽擱了吧。說不定我率領援軍離開羅丹時,剛好和那名使節擦身而過呢。我也很明白亞爾·克歐斯目前處於相當艱困的情況之中。」


    語畢,斐茲拉爾德站起身。


    「我現在就動身前往海格爾王子所在的克爾納格離宮。」


    看到斐茲拉爾德準備離開,亞修爾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致我的新朋友。」


    這是亞爾·克歐斯國內用來表示友好的一種問候。並不是要握手,在亞爾·克歐斯,左手被視為清潔高貴的象征。


    和對方同樣伸出左手,讓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便是雙方友好關係的證明。倘若伸出右手,則代表了敵對的意思。


    斐茲拉爾德伸出左手,順利結束這個友好的儀式。


    隨後,他轉而麵向在亞修爾身旁待命的艾拉克,並主動提出這個儀式的邀請。


    「致我的新朋友。」


    或許是因為感到吃驚吧,艾拉克愣了半晌才有動作。他首先望向身為君主的亞修爾,在亞修爾笑著點了點頭之後,他才終於伸出左手。


    「……致我的新朋友。」


    羅丹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為羅丹國下一任國王的第二王子斐茲拉爾德,在亞爾·克歐斯國的克爾納格離官和心腹拉格拉斯對話。


    「……真是美味。拉格拉斯,你也吃一個吧?」


    斐茲拉爾德騎上方才從羅丹一路承載自己過來的愛馬,和拉格拉斯以及隨侍一同從亞修爾陣營來到了克爾納格離宮。他們很幸運地沒有在路上遇到攻擊,順利踏進離宮內部。


    現在,一行人待在替他們準備的離宮房間裏。比起待在亞修爾陣營裏的時候,拉格拉斯更加繃緊神經警戒著周遭的動靜,但斐茲拉爾德則是毫不在意地拿起房裏的水果大口咬下。他在進入亞爾·克歐斯之後,才初次目睹這種叫做戴茲的水果。據說是東部的特產,直接吃就相當美味。


    「真是多汁啊。帶點苦味的外皮也很棒。」


    隨侍的少年則一如斐茲拉爾德所囑咐的,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


    「——王子!就算乍看之下是普通的水果,也不知道裏頭是不是放了什麽……!旁邊那個隨侍,你怎麽不阻止他呢!」


    「因為我沒有給予他阻止我的權限啊。別管他了,把那家夥當成空氣吧,拉格拉斯。」


    斐茲拉爾德隨意揚起手揮了揮。


    「可是,這樣的話,您又是為了什麽帶著隨侍呢……屬下有幾個部下還嘻皮笑臉地談論著『王子終於也走上這條路了』之類的玩笑話呢。當然,就算隻是玩笑話,屬下也嚴厲地斥責了他們一頓。」


    「這就是受歡迎者的宿命吧。辛苦你了。」


    「是。」


    拉格拉斯畢恭畢敬地回答。不過,在室內恣意走動的斐茲拉爾德,仍沒有停止啃食戴茲。


    「王子……!」


    「別因為區區一顆戴茲就嘮叨半天啦。再說,就算這被人下過毒,我也具備對大多數毒物的抵抗力啊。海格爾或許是個不錯的家夥喔,因為他還替客人準備了水果嘛。我們去拜訪亞修爾的時候,對方就沒拿任何東西出來招待呢。」


    「您又不是受邀參加宴會……雖然亞修爾王子對我們表現出友好的態度,但沒招待我們吃喝也是理所當然的。」


    「友好的態度啊……身為一名男性王族,亞修爾王子有點與眾不同呢。那個書櫃裏頭擺放的都是詩集或故事書,沒看到戰史、軍史或帝王學相關的書籍。從書名看來,那些詩集收錄的,都是哲學家兜個圈子批判王族或貴族階級的內容,以詞藻和韻腳來修飾『所有的掌權者都是腐敗的蠢蛋,給我去死吧』這類句子。想當然耳,作者最後被砍頭了。至於故事書的內容,則多半是平民出人頭地的經過。這種故事基本上是描寫懷才不過的人克服了眾多困難,最終開花結果,是能普遍被大眾接受的鋪陳。所以,就算亞修爾王子閱讀了這類書籍,或許也不奇怪就是了。」


    「……呃。不對,嗯……屬下也認為身為一名王族,那位大人似乎太過溫柔了一些。不過,以屬下個人的觀點來看,不喜歡鬥爭……愛好和平這一點,不是很好嗎?雖然,這種話由因為戰功而獲得拔擢的屬下說出來,聽起來可能也有點自相矛盾。」


    斐茲拉爾德停下腳步,拿著吃了一半的戴茲轉頭望向拉格拉斯。他以一身形同旅人的輕便裝扮造訪了這座離宮,所以跟房內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


    「如果要你捐獻一枚銀幣……也就是一千克洛,你能馬上掏錢出來嗎?」


    克洛是羅丹通用的貨幣單位。


    「……呃,可以是可以……屬下現在身上也有,需要拿出來嗎?」


    拉格拉斯眨了眨雙眼,一臉疑惑地回答了其主突兀的問題。


    「不用真的拿出來啦。那麽,如果是一萬克洛呢?」


    「這就……」


    「對平民來說,一萬克洛是钜款;對下級貴族而言,也是一筆不小的金錢。一般來說,應該無法輕易掏出這樣的金額。」


    「是的。不過,這又如何呢?」


    「——這是自覺跟餘力的問題。」


    「自覺跟……餘力?」


    「倘若被要求捐獻一枚銅幣,也就是一克洛,有貴族會拒絕嗎?對他們而言,這點小錢根本不屑一顧。就算損失了一克洛,也根本不痛不癢。不過,對於下級階層的人民來說,這可是很難舍棄的金額。要求總資產一千克洛的人掏出一克洛,想必不會有什麽問題吧?甚至能笑著遞出錢來。然而,如果要求總資產十克洛的人掏出一克洛,可會讓人心如刀割。是我的話,大概會因此而哭到涕淚縱橫吧。」


    「……呃……」


    「你覺得總資產隻有十克洛的人,有餘力放眼一、兩年之後的生活嗎?對他們來說,能不能活過明天或後天,才是最切身的問題。有些人甚至會為了一克洛而殺人,他們的『餘力』有著決定性的不足。貴族淨是些蠢蛋,而平民就比較聰穎?我不會說平民


    中沒有聰明人,不過啊,隻要是貴族,無論多麽排斥,都必須接受教育和一定程度的教養。就算不知道擠奶或種植農作物的方法,還是懂得如何讓政治運行。正因為立場不同,所以必須吸收的知識不同、不知道也無所謂的知識不同、應該邁向的目標也不同。想吸收不同階層的知識也無妨,能站在對方的立場設想是一件好事,然而,不能因為和對方產生共鳴,就忘了自己該有的立場,不能被對方的思想籠絡。亞修爾是一名王族,理應已經習慣王族的日常生活。然而,他的自覺卻是錯誤的。他已經超過了共鳴,過於倒向平民的立場。他為自己預設的立場太卑下了。」


    所以,斐茲拉爾德才會感到不對勁。亞修爾是一名王族,是第二王子——雖然並非最高的位階,但身處的環境絕對不差。盡管如此,這樣的環境和他的思想卻兜不攏。


    「為自己預設的立場……是嗎?」


    「他站在總資產隻有十克洛的人的立場上,所以才說得出廢除奴隸製度這類的發言。當然,從人道方麵來看,這是一樁美事。不過,倘若站在王族的立場,就不可能會湧現這樣的想法。而且,看他的樣子,亞修爾八成以為隻要立法禁止買賣奴隸,就能夠解決一切的問題吧。」


    斐茲拉爾德一瞬間望向房內某麵牆壁,微微揚起了嘴角。


    「拉格拉斯,你有飼養家畜嗎?」


    雖然又是個跟先前討論內容完全無關的話題,但這次,家臣麵不改色地回應了自己的君主。


    「這個……是的。在我的領地裏租賃田地的農民有養。」


    「那麽,在必要時,你們會宰殺家畜吧?即便家畜不停發出哀號聲仍不會停手。」


    「是的。」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其他家畜或許會跟待宰的家畜產生共鳴,而奴隸亦然。我無法理解奴隸的感受,畢竟我沒變成奴隸過嘛,所以隻能憑藉自己的想像。我認為,奴隸應該能夠理解奴隸的苦處吧。相反的,至於奴隸的主人——恐怕不會認為奴隸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具有同等價值。立場最接近的或許就是家畜了吧。飼主雖然珍惜自己的家畜,但同時也握有它們的生殺大權。中意的家畜死亡會讓飼主感到哀傷,但也不過就是這點程度的影響而已。至於不喜歡的家畜,無論賣掉或殺掉,飼主都不會因此心痛,畢竟它們隻是家畜而已。如果對著擁有此種認知的飼主說:『從明天開始,這些家畜就是人類了,必須將它們視為人類來對待。』他們真的做得到嗎?我可做不到。盡管有著中意與否的差異,但家畜就是家畜。更何況,對主人來說,要將對方視為人類來對待,就是要讓奴隸接受教育、在他們身上投資心力。然而,這麽做會為自己帶來利益嗎?隻會讓雇用費提高而已。而且,獲得知識的奴隸還會開始主張自身的權利。人的欲望是無止盡的,這樣會讓事情變得很棘手——這就是主人們會有的想法。」


    拉格拉斯略為不滿地回應:


    「可是,之前您買回來的卡傑爾原本也是個奴隸。盡管現在這麽說,但您不也給了他破例的待遇嗎?」


    「我不是給奴隸,而是給了卡傑爾個人破例的待遇。我可沒有悲天憫人到會高唱『把自由還給所有的奴隸』這種口號。剛才隻是拿家畜打個比方,對於奴隸,我其實有一套自己的價值觀——不過,關於亞修爾所說的沒有戰爭的和平日子,以及不存在奴隸的社會,我覺得都是難以實現的理想。如果隻是高喊和平的口號就能實現真正的和平,那倒還沒話說。可是,不隻是『打造』和平的人,『接受』和平的人也是問題。」


    「『接受』和平的人……您是指國民嗎?」


    斐茲拉爾德點了點頭,然後又啃了一口戴茲。


    「就算為猴子打造出和平的國度,也隻是白費力氣吧?」


    「……猴子?」


    「就是猴子。自從其他國當成禮物送過來之後,現在羅丹境內也看得到它們的蹤影。猴子是一種很有趣的生物呢,看起來有點接近人類吧?不過它們不是人類。如果想讓猴子變成人類——就算光從羅丹國內的情況來看,也至少必須讓八成國民的生活水準提升到能夠隨時麵帶笑容地捐出十克洛,並讓人民接受教育,將聰明才智提升到一定程度。而且,這還隻是第一階段的工作,因為隻有單一國家達到這種狀況是不夠的。這個國家可能會因為自身的聰明才智,企圖征服周遭的國家;也可能會因為自身的聰明才智,而打算放棄武裝,但因為周遭淨是一些無法溝通的猴子,最後便在完全不反抗的情況下被攻陷,終至亡國。因此,必須讓大陸上的所有國家都變得聰明才行。達成這樣的目標之後,才能夠實現真正的和平——不對,應該說才能夠讓『實現真正和平』的基礎成立。我想最少得做到這種程度吧。那麽,現實世界的情況又是如何呢?」


    「…………」


    拉格拉斯的臉色一沉。看來,就算試圖在腦海裏想像,他恐怕也無法得出正麵的結果吧。


    「拉格拉斯,理想很美,但可不能被它蒙蔽了雙眼。現實世界當中,每個國家裏都是猴子占了多數。雖然這或許也算是王族的罪過就是了。不過,正因為人民是猴子,有時也會因此而得救,因為他們很好說服。不管人民太聰明或太愚蠢,都令人困擾。真是傷透腦筋啊。」


    不隻是人民,有時候,如果王族是猴子,也會讓事情能夠更單純而順利地發展。無論是人或是猴子,都各有不同的用處。


    「——嗯,大概就是這樣吧。」


    斐茲拉爾德望向房間出入口那扇裝飾華麗的厚重鐵門。約莫同一時間,鐵門從外側打開。


    現身的是亞爾·克歐斯的士兵。


    「海格爾殿下表示想要跟斐茲拉爾德王子見麵。」


    「……隻有我而已嗎?我想帶著隨侍一同過去呢。」


    「王子?」


    聽到同行者不是自己而是隨侍,拉格拉斯不禁出聲喚道。


    「這個問題屬下無權回答您。請再稍候片刻。」


    語畢,士兵又離開了房間。


    「嗯,看來剛才的對話是合格了。太好了,拉格拉斯,因為你回話的內容都很理想,所以幫上了大忙呢。」


    斐茲拉爾德拍了拍拉格拉斯的肩膀,而後走向方才一直待在一段距離之外注視的那麵牆壁的一角。


    「啊?我回話的內容很理想……?」


    斐茲拉爾德將食指塞入那個和牆麵上的花紋融為一體的小洞。


    「這裏有個偷窺孔。海格爾似乎是個鮮少露麵的男人,也會挑選自己會晤的對象。盡管讓我們進入了離宮,但海格爾或許仍無法判斷到底該不該跟我見麵吧?雖然海格爾沒有出現在戰場上,但亞修爾卻親自現身,還邀請我到己方陣營的帳棚裏會談。以友善態度回應亞修爾的我,恐怕會被視為支持亞修爾的勢力吧。最壞的情況下,我們可能會被軟禁在這間房間裏,直到戰爭結束。鐵製大門便是為此而存在的吧。」


    「您的意思是,海格爾王子剛才偷聽了我們的對話……?」


    「想引起他的注意,批判亞修爾的思想並提出反對意見,應該是最理想的做法。」


    「啊?那麽,您剛才說的那些,都並非自身的想法……?」


    「這個嘛……比例大概是六比四吧。」


    「六比四?」


    大門再次敞開,剛才那名士兵返回表示:


    「海格爾殿下願意讓您的隨侍同行。護衛大人可以送您到房間外頭。」


    語畢,士兵隨即退到走廊上。


    「——為了保險起見,請您跟在我的後方離開房間。至於那名隨侍……」


    「這家夥是空氣。」


    拉格拉斯看似


    有些不情願地點了點頭,走向走廊。斐茲拉爾德轉頭望向自己的隨侍,然後在對方的耳邊悄聲說道:


    「要走羅?——莉茲。」


    隨侍輕輕歎了一口氣。


    羅丹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為羅丹國下一任國王的第二王子斐茲拉爾德,於亞爾·克歐斯國的克爾納格離宮和該園第一王子海格爾密會。


    斐茲拉爾德被帶領前往的目的地,是王座所在之處的寬廣謁見廳。坐在王座上的男子瞥了一眼在一段距離外停下腳步的斐茲拉爾德和隨侍,露出嘲弄的笑容。


    「很奇怪嗎?這座克爾納格離宮原本是國王避暑的建築物,所以也設置了王座。雖然已經許久都沒人坐了,但我能坐在上頭,這張王座想必也感到相當開心吧。」


    海格爾坐在王座上傲視著一切。和弟弟相較之下,五官深邃而剽悍的亞爾·克歐斯第一王子,就連外貌也引來負麵傳聞。雖然微微帶著陰鬱這點會讓人對他的評價打折扣,不過海格爾可說是確實繼承了馬謝德王的樣貌。年輕時,馬謝德王曾命人大量描繪自己的肖像畫,以便讓他的長相深植國民心中。不同於地圖,外國人也能輕易人手馬謝德王的肖像畫。至於他這麽做的理由——就是因為在亞爾·克歐斯國內,君王是等同於神一般的存在。被蒼天之神選中的大地之神——這便是亞爾·克歐斯的王族之榮耀。


    「能夠和無名的王子見麵,是我的榮幸呢。」


    聽到海格爾這樣的問候語,斐茲拉爾德震顫著喉嚨笑出聲來。他沒有偽裝,而是以自己的本性應對。


    「——無名的王子啊。」


    他喃喃說道。


    「這還真是個令人懷念的蔑稱呢。在被人民捧為『常勝將領』之後,國內便不再有人會偷偷在背後稱呼我為無名的王子了,就連我本人都忘記了呢。因為相較起來,薩格斯克所代表的『第二』更令我在意——畢竟,我不過隻是個第二王子。」


    「比起被喚作無名王子,第二王子的身分更讓你不滿嗎?若是我,可絕對不會忘記前者呢。那些在背後說壞話的人也真是庸俗,應該貫徹始終地繼續稱呼你為無名的王子才對吧。」


    「在我即位之後,就應該要叫我無名之王了吧。」


    斐茲拉爾德·薩格斯克·馬爾諾依。


    斐茲拉爾德原本是姓氏之一,同時也是家名,而馬爾諾依也同樣是家名。在羅丹的第一任國王出現之前,爭奪王位的即是斐茲拉爾德家和馬爾諾依家。前者最終輸給了後者,一族被誅殺殆盡,血脈跟著斷絕。當然,就連家名也遭到抹煞,成為不得提起的禁忌之一。


    「羅丹王還真是給你取了個有趣的名字啊。」


    現任羅丹王將自己的兒子——第二王子命名為斐茲拉爾德之後,禁忌的話題再次浮上台麵。正因是國王,才能夠讓一度被抹煞的家名重現。


    將家名當成自己兒子的名字。


    而且偏偏還是「斐茲拉爾德」這個家名。


    世人恣意為這種舉動做出各種解讀——這不就是不承認他是王子嗎?這不就是叛亂者的證明嗎?這不就是原諒的意思嗎?


    而斐茲拉爾德是個左撇子一事,也讓大眾的妄想更進一步膨脹。在羅丹隸屬的文化圈裏,左撇子通常被視為不祥的征兆,基本上不會給予人正麵的印象。即便如此,父王應該並不在意他是右撇子或左撇子才對。


    就斐茲拉爾德本人的推斷,父王之所以替他取這個名字,背後代表的意義——恐怕就是「認清你的立場」吧。認清自己必須在雷米爾德跟前效忠。一如輸給馬爾諾依家的斐茲拉爾德家,就算一心渴求,也無緣坐上王座——這個父王動輒提醒他之事,在斐茲拉爾德誕生時就已如影隨形跟著他。


    不巧的是,父王的企圖並沒有成功。


    「正是如此。我自己倒是挺喜歡的呢。斐茲拉爾德現在可是個相當受歡迎的名字,也已經慢慢從家名被定型成人名了。」


    代表的意義變得截然不同了,就各方麵而言都是。


    「『斐茲拉爾德』既可以當作姓氏,又可以當作名字,這不是很方便嗎?能顛覆周遭的認知,實為大快人心的一件事。而且無須改名,也讓我鬆了一口氣呢。雖然我這個『斐茲拉爾德』之名——遠比不上『海格爾』這般有來曆的名諱就是了。」


    在亞爾·克歐斯國內,海格爾這個名字似乎帶點奇妙的異國風味。替他取名的是桑捷絲王妃找來的占卜師。在這個國家,占卜師的地位異常尊貴,而馬謝德王迷信占卜的傾向也相當明顯。畢竟,他還為占卜師特別打造了一座專屬的宮殿。


    倘若自謝為神,理應無須求助於占卜師才對。不過,在亞爾·克歐斯,國王是大地之神,占卜師則負責傾聽蒼天之神的聲音。這麽一來,矛盾便能消除了。


    對部分的人來說,「海格爾」是蒼天之神賜予的極其完美之名;但對另一部分的人來說,則是詐欺師為了巴結掌權者,故弄玄虛後想出來、宛如糞土一般的名字。


    「因為太過有來曆,每當其他人這麽稱呼我的時候,總讓我感到反胃呢。」


    這麽回答的海格爾本人是怎麽想的——恐怕是顯而易見。


    「透過討論名字,我們算是對彼此有初步的認識了呢。馬上進入正題吧。」


    「——還早呢。我還有一場好戲要上演,斐茲拉爾德。雖然比不上你剛才透過奇妙的樂器演奏所帶來的效果就是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呢。那可是神明激勵我軍的音色。」


    「說什麽傻話。要不是經過某個人刻意安排,誰會吹奏出那種毫無意義的笛聲啊。」


    海格爾嗤之以鼻地回應後,舉起了一隻手,隨後,士兵們踏入謁見廳,並將一名雙手綁在背後的年輕女子拖行進來。年輕女子開始尖叫哭喊,但她的聲音沒多久就停下來。一名士兵將她壓製住,另一名士兵則是高舉手上的斧頭,然後一口氣揮下。一陣肉和骨頭被砍斷的沉重聲響傳來。女子的頭顱帶著滿是驚恐而僵硬的表情落地,鮮血飛濺四處。


    「——退下吧。」


    完成任務的士兵們向海格爾低頭鞠躬之後,便以染血的模樣離開謁見廳。無法直視這出慘劇的隨侍不禁掩住自己的嘴巴,一瞬間似乎有些暈眩,但最後還是勉強站直了身子。


    海格爾緩緩地起身,離開王座,一把揪起那顆被砍斷的頭顱的發絲,拎起到眼前細細端詳臉上的表情,同時開口說道:


    「比起因為私人恩怨而背叛的人,因為金錢而背叛的人,反而讓人比較輕鬆呢。因為可以像這樣毫不猶豫地加以處決。」


    「這點我沒有異議。」


    「不過,我不會馬上執行處決。我對背叛可是很寬大的。隻要掏出比叛徒背叛的價碼再多兩、三倍的金錢就行了。這麽做的話,叛徒多半會再回到我的身邊。我很輕易就能讓他們二次背叛。倘若需要的人才因為金錢而背叛,隻要再用金錢買回對方即可。」


    「不過,如果持續這麽做,可會讓叛徒食髓知味呢。」


    海格爾晃了晃拎在手上的頭顱說:


    「因為我也已經明白對方是這樣的人了,所以,這些叛徒可是最適合擔任棄子的人才呢。而且,這種行為也是有限度的。倘若覺得對方做得太過火,我便會放棄將其買回。」


    「——然後將其處決。認清自己能從君主身上榨取到多少甜頭,也是很重要的一項能力。」


    「沒錯。我可是挺中意這個女人呢。在做出五次的背叛後,她便正好停止繼續背叛我了。我原本打算在她下一次背叛時,放棄將她買回而直接殺掉,她的盤算可說相當正確。能以金錢控製,同時是腦袋靈活之人才的最佳範例——這是我對她的評價。


    」


    「而且還能成為指標。」


    「正是如此。對於識清自己的盛衰也有幫助。倘若她做出第六次的背叛,就代表我的勢力範圍恐怕已經出現問題了。她想必會早一步采取行動,另覓新的根據地吧。」


    「害鼠逃跑的動作總是很迅速。」


    「基於情義或忠誠心而行動的人,就算搭乘的是一艘泥巴做的船,也會在船上待到最後。倘若周遭清一色是這樣的人,那麽,原本看得見的東西也會變得看不見——亦即逐漸逼近的危機。等到真正陷入危機才察覺就太晚了。在陷入危機之前,便因為不祥的預感而早一步溜掉,變身成害鼠的那些人渣,他們的行動相當具參考價值。害鼠也能派上用場,所以或許多養幾隻才是上策。對吧?」


    語畢,海格爾將那顆女性頭顱扔了出去。


    不知是目測的失誤,或是刻意的行為,那顆頭顱並沒有拋向斐茲拉爾德,而是飛向了他身邊的隨侍。頭顱仍淌著血,血水飛濺得到處都是。斐茲拉爾德代替僵在原地的隨侍,以慣用的左手接下頭顱。


    「——這些鼠輩雖然有害,卻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鼠輩呢。」


    「斐茲拉爾德,那隻害鼠對你搖尾巴了吧?」


    「——對我?這我倒沒印象呢。」


    斐茲拉爾德以大拇指撫過還帶著溫熱的頭顱臉頰。


    「抵達亞爾·克歐斯之後,你某個動作頻頻的部下,收服了對他搖尾巴的害鼠。那隻害鼠泄漏了些什麽?」


    「大概是『前雇主是個什麽樣的人』之類的情報吧?隻有親自召見並認同的人,才能為他準備餐點,除此之外的食物他一概不吃,是個讓廚師們傷透腦筋的雇主呢。隻要是稍微可能存在危險性的對象或場所——像是敵營所提供的食物,他絕不會將其吃下肚。」


    海格爾的禦用廚師,雖享有相當豐厚的待遇,但接下這份工作之前,廚師的家人便被擄為人質了。倘若廚師做出了「錯誤的」料理,不隻是本人,就連家人都會遭到池魚之殃。而就算這名廚師不曾「出錯」,完美地遂行了自身職務,他也會在一段期間後失業。海格爾從不曾長期雇用同一名廚師。


    「但你看來似乎不是如此呢,會毫不猶豫地將眼前的食物吞下肚。」


    「喔,你是指戴茲嗎?我很中意它的滋味。回國時,我真心想帶一些離開呢。」


    不同於海格爾,斐茲拉爾德不會回避毒藥,而是選擇將其服下,增加自己體內的抵抗力。


    「你把美味與否當成選擇的基準?」


    海格爾帶著嘲諷的語氣問道。


    「倘若隻重視安全或危險的問題,就會失去品嚐食物的喜悅了吧?對了,關於那隻害鼠泄漏的內容——害鼠讓我明白到傳聞其實是錯的。」


    害鼠所提供的海格爾相關情報之中,斐茲拉爾德刻意舉出「傳聞」這一條。


    「是『海格爾王子每晚都侵犯女人,然後將對方勒斃』的傳聞嗎?」


    看來,海格爾似乎相當明白世間對他的評價。麵對嘴角露出扭曲笑容的海格爾,斐茲拉爾德豎起自己右手的食指。


    「其實應該是『海格爾王子有時會將女人找來自己的寢室,然後將對方勒斃』才對。而這個女孩——」


    他望向隻剩下一顆頭顱,被砍斷的地方還湧出汩汩鮮血的少女。


    「這個女孩似乎經常負責處理事後的屍體。這是曾牽涉其中的本人的證詞。跟傳聞不同,不是每晚,那些女人也沒有被侵犯。對於自己一度相信了謠言,我在此向你謝罪。」


    「無須在意,隻是些微的不同罷了。畢竟我殺了那些女人也是事實。話說回來,我倒不認為這是值得收買害鼠來打聽的情報啊。」


    這次,換斐茲拉爾德露出笑容。


    「——關於某個人物。這是我私人的需求。我在找一名年輕俊美的男子,一如這個裝飾品上頭所雕刻的模樣。」


    盡管斐茲拉爾德原本認為那個人不可能在這裏——在亞爾·克歐斯。


    斐茲拉爾德一手提著頭顱,一手將某樣物品掏出來,朝海格爾丟去。那是傑斯塔簡大量流通的東西,在魯那斯產的貝殼上雕刻出人臉的圖樣而成。是在路威斯的傳聞出現時的副產物。一開始,傳聞隻是「遭到處刑的路威斯的怨靈出現了」,但曾幾何時卻演變成「路威斯還活著」。於是,傑斯塔坊間的市場上,甚至開始頻繁地出現路威斯的肖像畫。


    想起原本應該前往傑斯塔一趟的計劃,斐茲拉爾德的臉色微微一沉。原本的預定生變,所以現在的他才會出現在亞爾·克歐斯。


    每當想起這件事,斐茲拉爾德總會陷入一種坐立不安的情緒。


    ——仿佛自己犯下了什麽錯誤一般。


    海格爾接下高高拋向自己的裝飾品,看到刻在貝殼表麵的男人麵容,稍稍露出不悅的表情。


    「我聽說桑捷絲王妃擁有一名年輕、俊美又剽悍的青年家臣。」


    「他是害鼠嗎?」


    聽到斐茲拉爾德的發言,海格爾露出了極為不愉快的表情。他的臉上寫滿了厭惡。


    「我想和那位青年見麵。」


    「我記得他好像叫做路威斯吧。那家夥是歸我母後管的人,我無權決定。」


    「路威斯……那麽,我想和桑捷絲王妃見麵。」


    「——不成!」


    如此怒吼之後,海格爾隨即回過神來,然後露出苦澀而扭曲的表情。


    「……閑聊過頭了。進入正題吧。我就姑且聽聽你的說法。」


    於是斐茲拉爾德也暫時讓步。海格爾願意開始討論正題,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發展。


    「會談。」


    他回以短短兩個字。


    語畢,斐茲拉爾德將頭顱拋回海格爾所在之處,後者也將裝飾品拋還給他。接下裝飾品後,斐茲拉爾德將它遞給了身旁的隨侍。目睹刻在裝飾品上的那張臉之後,隨侍皺起了眉頭。


    盡管接下了那顆頭顱,但海格爾或許已經對它失去興趣了吧,隨即將其扔向遠處。他平靜地返回王座上,然後重新麵向斐茲拉爾德所在之處。


    「會談毫無意義可言,隻要在戰役中獲勝即可。我不會輸給弟弟。」


    「不過,內亂倒是出乎意料地遲遲無法結束啊。」


    「我弟撿回去的那個廢人,是個相當有用的廢人。指揮軍隊的就是他。也因此,亞修爾軍才能繼續撐下去。」


    「……艾拉克嗎?」


    「印象中是叫這個名字呢。那家夥似乎宣誓效忠我弟,真是個瘋狂的家夥……不過,我弟不可能贏。」


    「盡管都被迫向羅丹發出援軍請求了?」


    「那是因為我知道弟弟已經這麽做了。倘若我也提出相同的要求,羅丹就無法輕易采取行動吧?我認為,這場戰役應該由自國的成員來解決,何必刻意讓羅丹卷入其中?向他國請求派兵支援,隻會讓自己出現容易被外人趁虛而入的破綻。」


    「話雖這麽說,但我已經來到亞爾·克歐斯了。實際上,如果我所率領的軍隊和亞修爾主子陣營並肩作戰的話,戰況就會出現很大的變化。」


    原本維持著一貫的態度和斐茲拉爾德交談的海格爾,這次轉而以低沉的聲音問道:


    「——你是認真的嗎?」


    「倘若不進行會談,就隻能設法讓其中一方戰勝啊。」


    「你原先根本沒打算加入戰局吧?」


    「我改變主意了。」


    「就算這樣,加入我方才是聰明的選擇。」


    加入海格爾陣營,或是亞修爾陣營。


    要說何者感覺較能在內亂勝出的話,想必還是海格爾。不管是在遙訪亞爾·克歐斯之前,或


    是已經抵達當地的現在,這樣的想法都沒有改變。然而——


    「這就不一定了。」


    「你想說什麽?」


    「換個觀點來看——倘若我想在近期舉兵攻打亞爾·克歐斯,那麽,國王還是讓亞修爾來當比較理想。他擁有足以成為第二個善人王的特質。」


    不喜與人爭鬥,又很好操控。對現在的亞修爾來說,王位恐怕是個過於沉重的負擔。曆史上也發生過實際的事例——奈特納爾的善人王。他是一位和亞修爾同樣溫柔慈悲的國王。身為女王的妻子死後,丈夫的他便成了國王。這是幸運,也是不幸。


    「意思是,奈特納爾的惡夢將會重現?的確,因為不忍奪取他人的性命,而拯救了單一個體的行為,在日後可能會成為間接殺害百人的原因——我那單純的弟弟極有可能做出這種事。而且,直到最後,他都不會明白自己是造成這種事態的主因。在拯救了一個可憐的個體之後,或許會出現想為因此遭到殺害的一百名死者複仇的人。然而,即便這些複仇者已經危害到整個國家,我弟恐怕還是無法處決他們吧。那家夥無力承擔殺人的責任——盡管他能夠下意識地對他人見死不救。真是糟糕的人格。」


    於是,不同於自身的理想,國家開始一蹶不振。奈特納爾之所以沒有亡國,多虧於當時很幸運地並未遭受他國侵略,以及善人王的女兒隨後將父親趕下王座,即位成為女王的緣故。那些因為父王的善行而產生的叛亂分子,都被她一個不剩地處死了。因此,她也被稱為「浴血女王」。而成為她的頭號犧牲者的,正是善人王本人。


    無論是誰,都有最適合自己的生存環境。


    做為女王的伴侶,善人王的表現相當理想。同樣是領導者,如果他不是變成國王,而是成為以救濟為目的的慈善設施院長,想必就能充分滿足需求與供給,他的慈悲心腸也會為世人所頌揚吧。不同於現在的「善人王」一詞所代表的負麵意義,他或許能以慈悲之人的形象留名曆史。


    然而,盡管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生存環境,但是否每個人都能抵達那樣的地方,就丕得而知了。即便真的找到了,那裏也不見得就是受到世間正麵評價之處。


    海格爾訕笑著說道:


    「亞修爾買來的那些奴隸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將奴隸交給那些親近自己的人渣負責,奴隸們因此得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中幹活。而傳入亞修爾耳中的相關報告,則盡是些讓人心情愉快的內容,他也完全不會質疑。被亞修爾買下時喜極而泣的奴隸們,現在想必淌著憎恨的淚水,巴不得殺死他吧……不對,已經死亡的奴隸似乎占了絕大多數呢,死人可就無法憎恨他人了。」


    「如果想讓亞爾·克歐斯陷入慘澹的時期,加入亞修爾陣營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雖然斐茲拉爾德並沒有這樣的打算就是了。就算想對亞爾·克歐斯出手,那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現在的羅丹屢次在戰役中獲勝,可說是狀況極佳。然而,要是為了追求領土而繼續擴大戰線,就會因為必須顧及之處過多而分身乏術。羅丹原本是個弱小的國家,倘若想在瞬間晉升為大帝國,恐怕會先因為國勢失去平衡而崩壞。


    總有一天,羅丹會將觸角伸向亞爾·克歐斯。在那之前,若是後者沒能維持穩定的治世,可就令人困擾了。身為一個大國,如果亞爾·克歐斯的國勢出現混亂,整個大陸也會遭到波及。


    既然如此——要整頓國勢的話,還是讓海格爾即位比較妥當。雖然他前一刻才在自己的眼前下令殺人,但根據其他鼠輩泄漏的情報,海格爾的評價其實並沒有那麽糟。盡管他將人民和家臣視為奴隸,並將他們當作道具來對待,但海格爾也很明白,那些都是能讓國家運作的小齒輪,需要適時保養,而他也會確實執行保養的動作。


    相較之下,亞修爾雖然相當重視人民和家臣,但他的保養卻做得很極端,甚至有著從未觸及到的部分。亞修爾本身或許是個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他信賴有加的部下滿肚子壞水,也就不具任何意義了。


    身為一國之君,理所當然會為了達到心中理想的目標而推行政策。不過,假使那會讓國家蒙受損失則又另當別論。相反的,無論是善舉或是惡行,隻要能為國家帶來利益,就沒有問題。


    就斐茲拉爾德個人的判斷,這便是一切的基準。


    擁有亞修爾那樣的理想抱負,以及能讓他人卸除心防的外貌和氣質,同時又具備了海格爾的實務能力——倘若存在著這樣的王子,想必是亞爾·克歐斯的人民最幸福的事情吧。不過,天底下並沒有這麽好的事情。完美的人並不存在,就算存在,也是經過偽裝的。


    「——對了,有件事我想先確認一下。這次內亂的起源是什麽?」


    「先舉兵的人是亞修爾。我原本也想以所謂『和平談判』的方式解決,沒打算發動戰爭,但我的出發點和亞修爾不同。就讓你聽聽亞爾·克歐斯令人蒙羞的現況吧,斐茲拉爾德。因為那個死老頭晚年時揮霍無度,我國的財政狀況已經不算寬裕了——你知道嗎?反正你一定聽說了吧。後宮專用的大宮殿建造計劃,就是揮霍的開始。甚至還招攬馬西人至計劃中。因為這樣……」


    或許是赫然發現自己太多話了吧,海格爾沉默了下來。


    馬西人是居住在亞爾·克歐斯境內的一支民族,幼年時不分男女即會在手上刺青,因此可以透過這項特征來分辨出他們。刺青的圖樣是馬西人信仰的精靈——某種幻想的野獸。倘若馬西人以外的民族畫了這頭野獸,便會被導向死亡。在亞爾·克歐斯,雖然國王代表著神,但基於精靈並非神明,這樣的信仰是被允許的。他們是個擅長做生意,也提供融資服務的民族。不過,在跟馬西人相處的時候,有一些必須注意的事情。


    「馬西人啊……」


    在論及這種話題時,斐茲拉爾德才表現出和海格爾產生共鳴,然後附和他的反應。為了做生意,馬西人經常離家遠征,各國幾乎都有他們的根據地。


    一瞬間,他回想起賽德立克的隨侍也是個馬西人。


    ——馬西人、賽德立克、大宮殿的建造計劃、莫榭斯。


    雖然優先順位排在「獲取許可狀」之後,但在離開羅丹之前,自己是否應該更深入調查一下賽德立克才對?莫榭斯交給賽德立克的那封附上紋章的信函,裏頭究竟寫了些什麽?


    就算賽德立克背叛了自己,他是個搖錢樹的事實仍不會改變,殺了他並非上策。一如海格爾所言,賽德立克可以被歸類在「有必要養幾隻的害鼠」裏頭。雖然斐茲拉爾德已經命令卡傑爾多加留意賽德立克的行動,不過——


    海格爾有些厭惡地板起臉孔。


    「馬西人的話題怎樣都無所謂。總之,我原本打算在『和平談判』之後即位。然而,亞修爾卻在『和平談判』之前就出手了。他企圖殺害維持立場中立的母後。除了表示敵對以外,這種行為還有其他解讀方式嗎?所以,我起而應戰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明白了。」


    看來,雙方之間似乎有什麽誤解。在腦中思索片刻之後,斐茲拉爾德提議道:


    「如果你願意出席會談,我就發誓不會讓自軍采取任何行動。」


    「不會支援我弟,也不會支援我嗎?」


    「沒錯。」


    「……這條件還不賴。不過,祭出更多讓我改變心意的誘餌吧,斐茲拉爾德。」


    「這種貪婪的性格,若是自己發揮倒還好,別人發揮在自己身上的話就有些討厭了呢。身為調停者,秉持中立立場參加會談雖是我的職責所在……那麽,我就支持你繼任王位吧。」


    兩者的視線在對話的同時相交。


    「……你認為我有足以采


    信這番話的根據嗎?」


    「雖然沒有,但總有一試的價值吧?就算『和平談判』的結果最終失敗了,反正也隻是回到雙方交戰的狀態而已。屆時,你再透過戰爭來決定勝負即可。你會贏不是嗎?高舉起亞修爾的頭顱宣布獲勝。」


    海格爾一語不發地注視著斐茲拉爾德。


    最後,他開口回答了:


    「……好吧,我會出席會談。」


    「很好。另外,我希望桑捷絲王妃到時候也能同席。做為亞爾·克歐斯公正的第三人,她是最適合的人選。」


    「我無法強迫母後參加。」


    「但這點我也不能讓步。」


    「那我就撤回剛剛的決定。我不會出席——」


    「我也一同出席吧。」


    順暢而不帶特殊腔調的大陸共通語言——那是從王座後方傳來的一道女聲,看來是雙重牆壁的設計。一名拄著拐杖,身形嬌小的女性,從王座正後方的牆壁內部現身。她憑著手中的拐杖,以拖行雙腳的方式緩緩前進,身上穿的是亞爾·克歐斯純白的民族服裝。她的年齡應該落在三十五歲上下,但以脂粉妝點的那張臉龐,卻隱隱透露出比實際年齡更為衰老的氣息。她有著纖瘦的體型和白皙的膚色,眼尾帶著幾條皺紋,全身不帶有任何華麗的要素。然而,她的發色和瞳色卻一反這樣的氣質。宛如熊熊燃燒的火焰般鮮紅的頭發,以及金褐色的雙眸。


    「母後……!」


    擁有相同瞳色的海格爾對母親投以責難的視線。


    「我已經聽到兩位的對話了。應該不需要再自我介紹了吧?我是桑捷絲,斐茲拉爾德大人。我沒有自信能幫上多少忙,但如果能讓戰爭和平落幕,我很樂意出席這場會談。雖然我這副模樣有些不堪入目就是了。」


    「身為調停者,聽到您表示願意出席,實在讓我相當開心。這麽問或許有些失禮,但您的腳難道……?」


    「是的。」


    桑捷絲微微彎下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腳。


    「等於是少了一隻腳呢。」


    她輕笑著說道,酒窩跟著浮現在臉上。


    「以前,我必須讓侍者抱著移動,完全無法自行移動。幸運的是,現在終於能倚著拐杖行走了。但為了保險起見,我的身邊隨時都會有侍者陪同。」


    一名看似侍者的高大女子,現在正站在距離桑捷絲不遠的位置。


    「我有時也會指示您想見的『那個人』陪著我行動……對了,會談當天,我就讓『那個人』負責陪同吧。您覺得如何?」


    「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安排呢。」


    「倘若『那個人』是您正在尋找的對象,那就太好了。」


    「——是啊。」


    兩人微笑相覷。


    「我和母後都會出席會談。這樣已經滿足你的要求了吧?今天的會麵就到此為止。」


    海格爾擋在桑捷絲和斐茲拉爾德之間,打斷了兩人麵帶笑容的交流。身為母親的桑捷絲,此時輕輕地將手擱上兒子的手臂。海格爾不禁瞪大雙眼。


    桑捷絲將拐杖「鏗」一聲地拄在地上,往前走了一步。她前進的方向有著遭到斬首的胴體所流出的大灘鮮血。桑捷絲完全沒有望向屍體一眼,仿佛地上沒有任何東西似地踏入那灘鮮血。她的腳下傳來血液濺起的聲音。


    「斐茲拉爾德大人可是即將成為羅丹下一任國王的人物,我們不能讓這樣的貴客感到不自在呢。在會談結束前,請您務必在這座離宮住下。我們會替您準備足夠的房間。好嗎?海格爾。」


    「……既然母後這麽說了……」


    「我聽說您還帶著未婚妻一同前來造訪亞爾·克歐斯,我記得名字是莉茲大人對嗎?她現在人在何處?安不安全呢?」


    「——是的。」


    浮現在斐茲拉爾德臉上的笑容一瞬間消失,然後再次恢複。


    「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無時無刻都希望能看到她呢。對我來說——」


    「……哎呀,請您也用輕鬆一點的語氣和我說話吧,就像剛才跟我兒子對談那樣。這樣比較令人開心呢。」


    聽到桑捷絲的要求,斐茲拉爾德緩緩搖了搖頭。


    「這可不成。我似乎是過分放縱自己的言行了,得多注意禮節才行呢。莉茲——我心愛的未婚妻。雖然我片刻都不願和她分離,但畢竟不能帶著她踏上戰場。我想,她現在應該在亞爾·克歐斯國內某個安全的城市,和護衛一同等著我回去吧。」


    「實在令人動容。您想必深愛著她呢。」


    「還比不上已故的馬謝德王和您之間的感情呢,桑捷絲王妃。」


    聽到斐茲拉爾德的回應,桑捷絲震顫著喉嚨發出「嗬嗬」的笑聲。


    「看來,我的故事也流傳到羅丹去了呢。也就是說,要比喻的話,我的丈夫是斐茲拉爾德大人,而我就是莉茲大人羅……真是美妙呢。那麽,就更應該邀請您留在離宮作客了。希望您也務必請莉茲公主蒞臨此地。」


    「謝謝您。我想莉茲一定也很樂意。」


    斐茲拉爾德仍是滿麵微笑地回應。


    羅丹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夜晚,身為羅丹國下一任國王的第三王子斐茲拉爾德,在亞爾·克歐斯的克爾納格離宮和隨侍莉茲共處。


    會談訂在三天後舉行。


    基於桑捷絲王妃曾經表示「有任何需求的話,請盡管吩咐離宮裏的下人」,於是斐茲拉爾德毫不客氣地馬上提出想吃戴茲的要求。他盤腿坐在客房床鋪的正中央,拿起一顆在銀製容器中堆成小山高的戴茲,然後直接晈下。除了現摘的以外,貼心的下人還準備了戴茲的果幹,以及用戴茲做成的點心等等,種類相當豐富。


    向下人要求的另一樣東西,則是一條濕毛巾。隨侍用它擦拭過臉龐之後,帶著一張未施脂粉的麵容站在床旁。隨侍輕殷唇瓣,以一如女性般高亢,卻又相當冷靜的聲音問道:


    「——有什麽收獲嗎?」


    「收獲可大了呢。」


    莉茲。


    斐茲拉爾德開口呼喚了未婚妻之名。


    「女人在化妝之後簡直判若兩人呢,甚至能搖身一變成為少年隨侍。唯一有可能察覺的就是拉格拉斯了。雖然我還挺在意的,不過……就算感覺事有蹊蹺,隻要沒出現太嚴重的問題,他都會下意識地以自己的忠誠心壓抑住猜疑心呢。這樣的個性還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想到傑斯塔高貴動人的第三王女,竟會以隨侍的身分陪同在斐茲拉爾德的身邊。雖然他平常不會和隨侍一起行動,但因為斐茲拉爾德突發奇想的行為已經算是家常便飯,所以周遭的人也都見怪不怪了。


    大家隻會做出「王子想必是有自身的考量吧」這樣的結論。


    「片刻都不願和她分離——真虧你說得出這種話呢。」


    莉茲出言挖苦他,然後以指甲抓了抓自己的嘴唇。這是她鮮少做出的行為,沒有擦上口紅的唇瓣開始泛紅。


    「你是第一次目擊別人在自己的眼前死亡嗎?」


    莉茲搔抓嘴唇的動作停了下來。她以仿佛很難為情、又似感到不甘心的態度承認了。


    「……是的。雖然我已多次目睹過屍體……包括王兄的在內,但從未看過他人死亡的瞬間。原來會像那樣血肉四散呀。」


    「那樣的死法還算好了。因為一瞬間就結束了,連感到痛苦的時間都沒有。」


    既然難逃一死,能死得不要太痛苦,或許還算幸運吧。嚴刑拷打致死就更淒慘了。因為那麽做的目的,在於給予受刑者無法以死解脫的痛苦煎熬。


    「——你當時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呢,出現動搖的人隻有我而已。」


    雖然桑捷絲王妃沒有目睹那一瞬間,但她應該有聽到發生了什麽事。而這樣的她,連看都不看腳邊那具前一刻才被兒子殺死的女性屍體。


    一般來說,相比莉茲的反應才是正常的。


    「你沒因此昏過去,已經算是表現很好了。還是說,你後悔假扮成隨侍溜進來了?」


    「不,怎麽會呢。這讓我見識到了完全不同於女性社交圈所見的光景。我並沒有後悔……更何況,你總不會說這麽做是為了『拓展我的世界』吧?斐茲拉爾德,讓我一同前來亞爾·克歐斯的目的,就藏在你的心中。」


    「目的?例如『為了炫耀自己的未婚妻,不惜讓她假扮成隨侍』之類的?」


    斐茲拉爾德蒙混著回應她。


    莉茲將原本緊握的右掌心攤開。這名公主光滑不見一絲皺紋的掌心裏,放著一個貝殼雕刻而成的裝飾品。


    「你在找的那個男人是誰?」


    「我的未婚妻天資聰穎,所以想必已經猜到了吧?」


    然而,莉茲卻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海格爾王子提及的那個名字,在傑斯塔並不算少見。」


    「所以,隻是剛好有個同名的人出現在亞爾·克歐斯?」


    斐茲拉爾德一把抓住莉茲的手臂,將她拉向自己。


    「……!」


    「這是個不可能的事情也會發生的世界。我是個期望公平公正的男人,所以,我就把這件事也告訴你吧,未婚妻大人。」


    他將莉茲栗子色的發絲撥向耳後,湊上去輕聲說道:


    「——路威斯還活著喔。」


    在極近距離之下的那雙藍色眼眸,現在浮現了什麽樣的感情?


    震驚?喜悅?不安?


    「那麽,你打算怎麽做,莉茲?你可能會麵臨必須做出決定的時刻。你會選擇我,還是路威斯呢,我美麗的未婚妻大人?」


    而這個時刻已經迫在眉睫。


    羅丹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四日黃昏,傑斯塔園第三王女莉茲·菲茵菲塔,於祈願之泉和亞爾·克歐斯第一王妃桑捷絲相談甚歡。


    一開始以隨侍的身分造訪此地,在眾人麵前現身一次之後,自己現在又以王女之姿穿過克爾納格離宮的大門。盡管覺得像是一出鬧劇,莉茲臉上的笑容仍未瓦解。


    她很了解自己所擁有的美貌。美貌是一種武器,隻要靜靜地微笑,就不會讓他人產生負麵的印象。然而,在踏入這個亞爾·克歐斯之後——不對,應該說是基於未婚夫的詭計,而讓自己以隨侍的身分行動之後——莉茲徹底感受到自己的認知是錯誤的。她會被人捧在掌心裏嗬護,完全是因為「王女」的地位。盡管她以為自己已經理解了,但這樣的理解其實淺薄不已。


    就算擁有相同的麵貌,但隻要施以不同的妝容、改變氣質和穿著打扮,再拿掉王女的地位——自己竟然會變得如此無力,並且不被任何人發現。即便臉上帶著一如往常的笑容,他人看待她的眼光仍會確實地轉變。雖然隨侍負責伺候上流人物,但莉茲的裝扮其實比較接近所謂的「寵侍」。而依據個人喜好不同,寵侍有時等同於上流人物的情人。比起以王女身分現身的時候,在亞爾·克歐斯,周遭對莉茲投以的視線明顯地變得下流。


    ——或許是因為在羅丹待太久了吧,我竟然沒辦法完全忽略這些視線呢。


    莉茲在內心如此自嘲。


    在她的祖國傑斯塔,肉體的快樂被視為一種獎勵。即便身為王女——不對,應該說正因為身為未婚的王女,所以對男人而言,莉茲是個絕佳的目標,是狩獵的對象。她必須謹慎思考貴族之間的勢力關係,然後予以對應。


    為莉茲擋掉這些問題的人正是路威斯。然而,路威斯死後,她身處的情況出現了巨大的變化。最後,莉茲被當成傑斯塔的談判籌碼,被迫嫁到羅丹。


    表麵上,莉茲已經成了斐茲拉爾德的女人,所以不再有男性前來對她大獻殷勤。她終於從這些煩人的責任之中解放了。而之所以會選擇斐茲拉爾德做為結婚對象,莉茲也有著自己的理由。必須同床共枕的對象變成隻有斐茲拉爾德一人而已,可說是相當輕鬆。


    原本讓她鄙視不已的弱小國家。間接將王兄導向死亡的可恨國家。


    從客觀角度來看,自己在羅丹的生活其實還算不壞。莉茲突然被點醒了這樣的事實。


    ——不過,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因為最大的敵人,正是自己的未婚夫。


    斐茲拉爾德打算將傑斯塔變為自己的囊中物。他會堅持遙訪傑斯塔,背後恐怕也有著莉茲無從得知的明確理由。雖然造訪傑斯塔的計劃告吹,但斐茲拉爾德大概不會就此罷休吧。


    自己果然還是傑斯塔人。莉茲無法抹滅自己為祖國擔憂的感情。她隔著這身從傑斯塔帶來的禮服,輕輕觸碰總是藏在布料之下的那把短劍。


    「這陣風讓人心曠神怡呢。」


    「我也這麽覺得。」


    看到莉茲造訪離宮之後,桑捷絲王妃大為欣喜,甚至還主動提議想帶她到處參觀。於是,在斐茲拉爾德的目送之下,莉茲便開始了離宮的觀光之旅。為了擔任莉茲的向導,桑捷絲今天並沒有拄著拐杖。因為她認為,要是配合自己的行走速度,這趟觀光恐怕得耗費很長的時間。桑捷絲被昨日那名高大的侍女橫抱在懷中,每造訪一處,便細細地為莉茲說明。


    「就是這裏——把我放下來吧。你可以退下了。」


    離宮的某個角落,在這個稱不上是庭院的場所,被侍女放下來的桑捷絲直接坐在地上。一鞠躬之後,侍女獨自返回了建築物內部。


    桑捷絲將手探進位於地麵的泉水裏頭。


    「這裏是我相當喜歡的一個場所呢。」


    她是中意這裏的哪一點呢?看起來隻是個隨處可見的小小泉水。


    「我也很喜歡您呢。如果將斐茲拉爾德大人比喻成馬謝德的話,您就是我了。一想到我們倆有著相近的立場——我就覺得好有親切感。被一個農家出身的村姑這麽說,會不會讓身為大國公主的您感到不愉快?」


    「不,怎麽會呢?這是我的榮幸。」


    實際上,桑捷絲的一舉一動,都完美到讓人很難相信她是平民出身。她完全沒有表現出自卑的態度。正因為身為大國公主的莉茲受過嚴謹的教育,她才能明白這一點。舉手投足的動作、說話和笑的方式,以及最關鍵的——態度。即便麵對王室成員,也能表現出不怯懦、不放肆頂撞的自然態度。這理應相當困難。


    桑捷絲身上絲毫沒有能讓人看穿她原本是一名村姑的特質,就連這樣直接坐在地麵上的時候也一樣。這是光靠一般努力所無法達到的目標。身為一名村姑,想進入王室的世界,並適應這樣的環境,等於必須將自己徹頭徹尾地改造成另一個人。無法適應會很痛苦,即使適應了依舊很痛苦。因為,踏入的這個地方和以往自己所隸屬的世界完全不同。


    王室成員和平民的婚姻,隻有在童話故事裏才令人稱羨。因為這樣的故事不會破滅、也不會被破壞,兩人能夠永遠幸福地過下去。


    「我好開心啊,所以,我要告訴你一個特別的秘密。」


    桑捷絲將食指貼上自己的嘴唇。看到莉茲點了點頭之後,她開口說道:


    「……這座泉水是祈願之泉。如果向它許願,願望就會實現喔。」


    「——您的願望實現了嗎?」


    「不,還沒有。不過,好像快實現了呢。沒錯,隻差一點點了……隻差一點點。」


    桑捷絲的臉上浮現宛如少女般天真爛漫的笑容。


    「……我幾乎等不及會談到來了呢。」


    以隨侍的身分跟在斐茲拉爾德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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