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倫一聽,不由吃驚道:“為何不能?”他急急道:“我是這三年科舉的天下第二名,書讀得多,懂大道理,又並非是那種死讀書,紙上談兵之人,為何我就不能留京?”


    謝臨卻沉默著,並不回答。


    謝倫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便抓住她的肩膀,一邊疑惑“兄長”的肩膀怎地如此清瘦,一邊惶急道:“叔……兄長,莫非是陛下不讓?若真如此,謝倫……謝倫也不怪您。”


    說著,他垂眸,眉宇間流露出些許失意之色來。


    這畢竟還是個孩子,他還不明白寵辱不驚的道理。


    聖人曾言,“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這些話,讀書人都讀過,卻未必都能懂得,並且做到。


    謝臨看著他與自己相似的眉眼,緩緩道:“這些年,你都在何處?”


    謝倫一怔,不知道她問此話,有何用意,便答道:“那年水災之後,我被救了我性命的那戶人家收養,這戶人家供我衣食,使我能吃得飽穿得暖,還供我上私塾讀書。”


    “哦?”謝臨問道,“想來這戶人家,生活還算富足,也有幾分見識,知道讀書樹人的道理。”


    謝倫的臉上登時一紅,露出幾分窘迫來,“富足,倒還談不上,勉強自給自足吧,養父母識得幾個字,羨慕讀書讀得好的,恰巧我也會背一些文章,他們便就將我送到私塾去讀書,指望著我能出人頭地。”


    謝臨聽了,笑了笑,“那他們可算是你的恩人了。”


    謝倫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略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聽你說,這人家自給自足,想來你對農桑種田之道,也頗有幾分了解了。”


    謝倫一聽她忽然如此說,不由有幾分驚詫,怔愣道:“還……還好……”


    謝臨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你且說,你家中栽種的稻田,多久一熟?”


    “這……”謝倫有些瞠目。


    又聽謝臨道,“這田間瓜果,多久需要澆水,多久需要施一次肥?”


    “……”


    “再或者,你家中灶台,多久生一次火?這蒸米,多久才能掀鍋?”


    “這……”謝倫掙紮了半晌,才咬牙道,“君子遠庖廚,我不會這些。”


    “那你會什麽?”謝臨笑笑,反問道,“讀書?治國?你胸中有丘壑,有韜略?”


    謝倫一滯,忍不住有些惱羞成怒,“不錯,我讀書千萬卷,作文章文采斐然,胸中自然有丘壑,齊家治國,自有一套……”


    他說得心懷激蕩,謝臨便截住話頭,截口道:“隻是卻不知家中稻田瓜果多久才能熟,多久才能澆水,多久才能施肥,隻是有米卻不能做飯不知生火,胸中有丘壑,行動中卻不知父母疾苦,可謂讀書人,隻’讀書’乎?”


    謝倫被他說得臉上一紅,反駁道:“我隻不過不會這些雜事,但我腹中墨水比常人多百倍,怎就是隻會‘讀書’了?”


    謝臨輕輕搖頭,手掌按在他的頭上,順著頭發滑了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露出欣慰的笑來,“真是個年輕人。”


    謝倫不服,臉憋得通紅,“我馬上就要滿二十了,不年輕了。”


    謝臨搖了搖頭,“隻有年輕人,才有這麽多衝勁,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幾句話,就能看出你很年輕了。”


    謝倫還要反駁,謝臨擺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隻是又道:“那我且再問你。”


    “大楚朝何以為如今之盛世?”


    謝倫略作思索,方道:“我朝曆經三代,經永留皇帝、先帝,及當今聖上,由眾臣輔佐,兢兢業業,勵精圖治,方有如今之盛世。”


    他說完,滿以為謝臨要點頭,讚一聲他答得好。


    謝臨卻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不讚同,亦不否認,隻是道:“此話說得很對,然而卻也不對。”


    “哦?”


    “你沒有說到,我朝之本。”謝臨道,“我再問你,我朝之本,是什麽?”


    謝倫想了想。


    他能考中科舉榜眼,自然是個腦筋極為聰明的。


    天下的人,除了皇帝,除了朝臣,真正的國之根本,盛世之根本,隻有那一個。


    謝倫聞言,登時一個機靈,吃驚得瞪大眼睛,反問道:“民?”


    謝臨這才露出讚賞之色來,“正是民。民無耕作,我們不能食;不農桑,我們不能穿;不經商,國無錢財。”


    “既然,我朝盛世之本,乃為民。”


    “聖人常道,國者,當明百姓之苦。那連農耕做飯這等小事,都不明白,都沒做過,又怎能明白百姓之苦呢?”她深深地看了謝倫一眼,緩緩道,“弟弟,你說,是也不是?”


    謝倫隻覺她目光決然,犀利而透徹,幾乎要把他的內心也看透看盡。


    他忍不住困窘地低下頭去。


    謝臨又道:“官場與戰場相比,幾乎相差無幾,戰場是明著廝殺,官場是暗著廝殺。在官場上,往往你一步走錯,就滿盤皆輸,甚至是性命的代價。”


    “謝倫,你的脾氣,就和我一樣,高傲,急躁,鋒芒畢露——這樣不好,我已經吃盡了它們的苦頭,但是它們卻是我的武器,我不能割舍掉它們。”她拍了拍謝倫的肩,道,“可是你不一樣,你的前途無可限量,但此時此刻,卻並非你鋒芒畢露的時候,這些對你,沒有好處。”


    “所以,你不能留在京城,京城的官場是個廝殺很激烈的地方,目前的你,還不適合這裏。”


    “把你放在稍微偏遠僻靜一點的地方,也是想讓你多了解一下百姓的疾苦,如果你不會,那麽就從現在就開始學。”


    謝臨笑了笑,“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好官。”


    謝倫雖然不明白,為何她明明知道“高傲,急躁,鋒芒畢露”對她不好,她卻又說,這些是她的武器,可是謝臨沉靜的目光打動了他。


    他從那雙如墨一樣的眼睛裏,看到了睿智,明晰,果斷,還有自省,而這些,他還遠沒有達到。


    他終於說道:“我知道,我確實沒有達到兄長您所要求的標準,我心服口服。可是……”他忍不住道,“可是陸近和沈和英他們,還有那些紈絝子弟,他們也沒能達到您的標準,為什麽你卻準許他們留京?這不公平!”


    “那些紈絝子弟,我貪了他們父親叔伯的錢,要給他們名次,我給了,雖然是進士的後幾名,但是你真的覺得,他們適合為官麽?”


    謝倫想了想,緩緩搖了搖頭。


    “正是如此,與其任他們危害四方,倒不如圈在京師,皇城腳下,天威如此之近,量他們如何有膽量,也不至於做出傷天害理之事。”謝臨頓了頓,道,“至於陸近和沈和英……”


    “陸近這個人,和你又不太一樣,心氣很高,卻又放得下架子,平民人家出身,了解百姓疾苦,是個可造之材。他是塊璞玉,有棱角,需要有人去打磨,他才能成長起來。”


    “隻是他想碰壁,卻從沒遇到過真正的碰壁——京師的碰壁是最多的,他就不必跑到荒郊野外去,找那些沒用的磨石了。”


    “而沈和英……”


    謝臨提到他的時候,忍不住皺了皺眉。


    謝倫隻覺她在提到天下大局,到每一個人,都看得很透,很明白,又用平等的眼光去看,讓人忍不住心悅誠服,倒沒想到,在提到沈和英的時候,她會露出有些遲疑的表情。


    謝倫見狀,忍不住道:“沈和英怎麽了?”


    半晌,謝臨方歎息著說:“沈和英穩重,明理,懂分寸,恐怕……”


    “——恐怕他將來的成就,恐怕比你和陸近,還要大些。”


    當許多年後,謝倫一一印證了謝臨的這些話,他驚歎於她精準的判斷,細致的觀察。所以在他成為大楚朝的重臣之一的時候,他都將此時此刻,他與謝臨所說的話,牢牢地記在心裏,時刻自省。


    但是少年時候的謝倫,卻覺她竟將沈和英如此稱讚,不由心裏一陣泛酸,酸溜溜道:“兄長,你和傳言中的奸相,一樣,又不一樣。”


    她似乎有著柔軟的內心,但她的心,卻又堅硬如鐵。她是個有原則的人,可是她的原則,又與很多人都不盡相同,以至於很多人覺得,她的城府很深,是個深不可測的人。


    她確實深不可測。


    當時謝臨的反應,隻是微微一笑而已。


    她隻不過微微舒展了皺緊的眉頭,笑得不那麽陰沉而已。


    而謝倫,卻把這一笑,深深的記在了腦海裏。


    到他閉上眼的那一刻,也沒有忘記。


    xxx


    此次科舉,到現在,這才轟轟烈烈地落下帷幕。


    謝倫與一幹新科進士,被分到各處為官,品級雖都不大,卻皆為進士之名,以後仕途前程,必將不可限量。


    而進士中,那幾個吊車尾名次的紈絝子弟,也各被分配了官職,有的當了幾十人的禁軍教頭,有的進了禦史台,有的作司文書吏,寫寫祭文抄抄書籍,有的司天台,觀星弄易經,品級都不大,卻也都是官。其父叔伯見狀,皆覺這幾個有事做了,不再遊手好閑,而這些紈絝子弟,正逢新奇,也無甚感慨,於是皆大歡喜,彼此相安無事。


    而陸近與沈和英,前者為檢校,後者為吏部左給事中,皆為從七品。


    大楚朝盛世綿延,自此方才算拉開序幕。


    而謝臨為此事隨手提了一行字,雖筆墨有力,字跡漂亮,力透紙背,眾人卻對那內容大搖其頭。


    “美人計惑呂奉先,墨客風騷明重謀。”


    謝臨還將這歪詩拓印了,弄上匾額,高高懸掛在丞相府的大廳上。且不說這一句似對聯又非對聯,對仗不工整,還直呼當今聖上名諱。


    有禦史台的人立時就參了一本,稱謝臨大不敬,理當把匾額摘下來。


    這也幸虧謝臨是丞相,要是換個人這麽幹,估計就不是應當把“匾額”摘下來,而是應該把“腦袋”給摘下來了。


    明重謀一見,卻一笑置之。


    “若我朝文人墨客當真能如國風離騷,那正是我朝乃繁華之盛世的證明。有道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若能讓朕感懷到風騷韻味,朕高興還來不及,還罰什麽?”


    說完,明重謀便下旨,賞金謝臨千兩,虎紋筆墨硯台各一件,還附帶一句話:“上次為了你,摔了朕最喜歡的一個硯台,為了賠朕,這個硯台,你可得好好保管了,不許磕到碰到,否則,唯你是問。”


    這摔的明明是陛下的硯台,卻讓謝臨好好保管幹什麽?


    眾臣不懂,隻得再叩首,“陛下英明。”


    作者有話要說:這次更新有點晚,明晚還接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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