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重謀慌慌張張邁進屋中去的時候,洛石阡正在清洗嬰兒身上的血。聽到門開了又關的聲音,洛石阡臉色黑了一下,將嬰兒包裹好,塞到明重謀懷裏,“喏,陛下,你的孩子。”


    若非是因為眼前人,隻怕自己早和謝臨有些什麽了,所以等到謝臨身份扯開了之後,他更是對明重謀沒有什麽好臉色。


    明重謀疾步走到床邊,看到謝臨臉色蒼白地躺在那裏,落到明重謀懷中嬰兒的目光,卻十分柔和。明重謀心中一暖,坐到謝臨身邊,握住她從錦被裏伸出來的手,緊了緊,然後回頭問洛石阡:“她……朕方才沒聽到她的喊聲。”


    他話語未盡,然而語中之意卻不言自明:這種痛苦,連身為男子的他,想想都可怕。謝臨不叫出來,她是怎麽承受的?她怎麽承受得了?


    洛石阡沉默半晌,方道:“她倒是沒喊出來,隻是一直喃喃地喚著你的名字,叫你不要管她,讓她去死。”


    明重謀一驚,惶然回頭,“什麽?”


    “她還說了些別的,不過我不打算告訴你。”洛石阡道,目光奪人,緊緊地盯在明重謀身上,“總之,我讓她活了下來,你也一樣,不準讓她去死。”


    明重謀聽他這般說,心下微動,麵上卻反而笑了。他看了看謝臨,輕輕地“嗯”了一聲。


    洛石阡看了他半晌,窗外明媚的陽光,落在他側過來的臉頰上,顯得他凝視謝臨的目光如此清澈,如此柔和。


    良久,洛石阡才轉身,走了出去。


    臨走的時候,他將門輕輕帶上,仿佛怕驚擾了默默凝視著的兩個人。


    洛石阡緩緩走出門來,眾人趕緊迎上去,墨兒忙問道:“怎麽樣怎麽樣?”眾人也七嘴八舌地跟著問。


    洛石阡笑笑,摸了摸墨兒的頭。“她很好,孩子也很好,是個皇子。陛下在裏麵看她,你們不要去打擾。”


    墨兒一喜,頓時咧嘴笑了起來,蹦蹦跳跳地抱住淑霞,“淑霞姐姐,聽見了沒?爺平安得很,孩子也平安得很,這真是太好了。”


    淑霞也忍不住感染了這番喜悅,勾起唇角。


    生的喜悅感染了所有人。


    生命總是在這麽一點一滴地去延續。傷和憂,皆被這一刻給衝淡了。夢想,希望,常常與生命同在。


    在數月前,墨兒被謝臨莫名地勾出她對自己的心中所想,或許連墨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因此在這之後,謝臨一直在撮合他們。


    洛石阡常常因謝臨而猶豫不決,他忘不了十年前的婚約,忘不了十一二年前,那同鄉青梅竹馬的,充滿睿智的少女。


    可是在這一刻,洛石阡看著墨兒笑得天真的麵龐,卻有一絲念頭滑過心底。


    該忘記了,該是追尋自己幸福的時候了。


    洛石阡沒有告訴明重謀,謝臨在忍痛時呢喃的話,還有一句,就是——“都去吧,都去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把握自己擁有的,除了我,都離我遠點。”


    她的罪,每一條,都足夠株連九族。她一定是怕她的罪,牽連到他們。


    可是洛石阡想起明重謀,在握住謝臨手指的時候,麵上露出的堅定的眼神,不禁心想:不,不會出了你,至少他不會。


    謝臨,你不明白,能夠把握住所擁有的,這才是人間帝王。


    明重謀一定會名留青史,穩坐帝王之尊。


    xxx


    順利生下孩子的謝臨在那一日的溫柔過後,仿佛就變成另一個人,冷酷而無情。她將剛生下的皇子丟給明重謀,然後盡力將丞相府的所有人都趕走。


    之前不願意走的,給點銀錢,也便走了,給錢也不願意走的,謝臨就用辛辣的語言去譏諷他們,起碼墨兒本來還苦苦哀求,但是謝臨不為所動,結果就被罵得哭成了淚人兒,掩麵而去。


    淑霞是懂謝臨的,可是墨兒流淚掩麵而去,縱然洛石阡已立刻追了出去,她也不能不管。淑霞將綺羅從遠方聞訊寄來的信,交給了謝臨,然後便也協同謝倫,出了丞相府。


    “望君珍重。”


    這是綺羅的信,隻有四個字,卻無聲勝有聲。


    謝臨將那信收好,想了想,又用火燒了。


    燒成灰燼的紙屑,就如她的心,心字成灰。


    “先帝知遇之恩,難以為報,為我大楚,我當今陛下,我也不得不如此。何談珍重?”謝臨將那紙灰掃盡,不複塵埃。


    朝堂眾臣彈劾謝臨的奏章依然一張一張地飛向明重謀禦案上,明重謀每度將一張奏章用朱砂筆劃去否決,又一張奏章跑過來,等著他再劃一遍。


    彼此你來我往,不勝其煩。明重謀有時候恨不得把奏章撕了,燒了,甚至把它們吃了。而那些大臣仿佛看不出明重謀的臉色,奏章飛得越發頻繁。


    這日朝堂之上,眾臣又老調重彈,明重謀坐居龍椅上位,聽得眾臣翻來覆去的老話,甚是昏昏欲睡。


    卻忽聽兵部尚書尉遲正恭敬道:“陛下,臣有本奏。”


    大殿上頓時安靜了下來。


    如今謝臨不在,又是被攻擊的對象,尉遲正早已隱隱成為眾臣之首,不過他還朝之時,起初還就謝臨所犯之罪,侃侃而談,所言有理有據,引得大臣們更是頻繁上奏,可是近日裏,也不知尉遲大人怎地,偶或沉思,一個早朝下來,說的話不超過四句。


    有些人甚至認為,尉遲正莫非是臨到最後,反而要打退堂鼓了?那尉遲大人你可把我們這些跟著您的人害苦嘍。


    不過尉遲正每次朝上說話,要麽一句不語,要麽直中要害,此時見他要上奏,便知道重頭戲,恐怕要來了,因此便皆閉口不再爭辯,反而都靜靜聽他說什麽。


    “陛下,前日陛下言道,謝臨身懷龍種,因此針對她的罪責,無法探討。臣等也深覺,確實不應過多苛責一介女子”


    明重謀聽他如此說,便精神震了震。這尉遲正,是要給他下套了。


    他沒有回答,而是等尉遲正接著說下去。


    “然而臣前日聽聞,”尉遲正的姿態越發恭敬,“謝臨應該,已經生產了。”


    此言一出,眾臣嘩然,此等消息,眾臣居然全不知情,而陛下更是不言不語,可見陛下已有保謝臨的心態,這謝臨奸臣,如此禍國殃民,陛下是被什麽蒙了心?另有一些人,則想著謝臨到底是生男生女,若是生的是皇子,以陛下這番作為,此子恐怕極有可能是未來帝王,因此不由暗暗心驚。


    眾臣心中嘀咕,尉遲正卻不理會眾臣,直接道:“陛下,您曾言道,一切事務,等謝臨生下孩子後,再行定奪,而如今謝臨已經生產,陛下金口一諾,是不是到了謝臨該問罪的時候了?”


    眾臣聽他這般說,尉遲正一派便已高聲應和,“不錯,謝臨該出來了!”“該讓我們看看,這個奸佞到底是男是女!”“臣不服氣!”“必須要問罪,必須要抓謝臨問罪!”


    一時間,大殿中又是亂哄哄的。


    麵對此等陣仗,謝臨等奸臣一派,早已有些退縮,有的甚至恨不得能往後撤,再往後撤。


    朝野激憤,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嘴仗有時候打得厲害了,上去對著對方臉上吐口水也會有。


    而處於最高位的萬兆皇帝,則沉默著,他俯視著大殿上的眾臣,他好似什麽都沒看見,因此眾臣就更加膽大,更加狂妄。


    而尉遲正卻知道,他什麽都看見了。


    可是正是因為什麽都看見了,這場交鋒才更有意思。


    這是一場硬仗,皇權與相權,君權與臣權的對決,稍有不慎,就可能有一方會輸得一敗塗地。


    任何人都可能是一種權力的代表。


    任何人都可能因這一種權力而生,或者死。


    明重謀看著群情激奮的大臣們,仿佛承受不住壓力,隻得讓賴昌傳話,讓謝臨上朝。


    謝臨是坐轎子來的,她還沒有休息好。


    然而臉色仍然蒼白,神色卻沒有半點憔悴之色。她的眸中依然堅定,透著對生或死的看重,或看淡。


    許久不見的謝臨,依然身著赧底金線袍,腰依然挺得筆直,一步一步從大殿外,走到大殿門檻,邁進來,直至行到尉遲正身側。


    許久不見的位置,尉遲正和謝臨,已經很久不在朝上了,一個領兵去夷國打仗,一個被陛下軟禁似的關在丞相府裏,然而這一幕卻如刻骨一樣,所有的大臣驚悚了,戰栗了。


    他們想看到謝臨驚恐脆弱的表情,然而沒有。他們想看到那奸佞心虛的表情,然而沒有。他們想看到這一代弄權禍國的丞相的隕落,然而現實中,她的腰杆依然挺得筆直。


    他們忍不住默默地觀察她的臉,想著她女人的身份。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一個有著堅定意誌的人,一個手掌乾坤,能夠翻雲覆雨的人,竟會是一個女人!?


    而在此之前,他們對她的話從無違逆,也無法違逆。


    從她走進來,大殿裏瞬間靜悄悄的,掉了一根針都能聽見。


    明重謀從上而下盯著她,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看出忐忑不安,可是她平靜的眼眸,卻絲毫沒有顯露出任何思緒。


    明重謀忽然覺得自己本一直懸著的心,忽然落了下來。


    他們互相凝視的眼神令尉遲正迫不及待地打破沉寂,“謝臨,既然陛下讓你過來與我們對質,那麽我等自然有話要問,希望在你我曾同朝為官的份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謝臨瞟了他一眼,垂眸,“自當如此。”


    尉遲正因她有些漫不經心的態度,而有些動氣,“謝臨,我問你,你可是瞞著先帝,女扮男裝入朝為官?”


    她起初入朝為官的時候,先帝確實是不知道的。謝臨想了想,然後說:“是。”


    尉遲正隻想著謝臨狡猾多端,隻怕話語間會打太極,東拉西扯,不說重點,卻不料她今日居然直言不諱,不禁怔了一怔,又問:“你冒名頂替你兄長,舉十一年前考取探花,這才入朝為官,謝臨不是你的本名,是也不是?”


    謝臨又爽快答道:“是。”


    “你把持朝政,以曾任太子太傅之職,欺瞞陛下,致使陛下受辱,是也不是?”


    她看了一眼明重謀,曾經的明重謀能力尚不足親政,因此許多事,以她代勞,本就做了許多越俎代庖之事,更何況有些……她還是故意的。“是。”


    “你以女身納侍妾,一位還不足,竟納三位,此舉顛倒陰陽,視倫常為無物,是也不是?”


    “是。”


    “你貪汙受賄,數千萬兩保入囊中,曾為主考,卻買官賣官,將科舉視同兒戲,是也不是?”


    “是。”


    “你無視邊務,曾害鎮遠威武大將軍侯鐵錚,卸甲歸田,強迫其上繳兵權,致使邊疆外侮越發侵擾,是也不是?”


    “是。”


    “你結黨營私,這朝中黨羽無數奸佞小人,皆為你所用,亂我朝中綱紀,是也不是?”


    “是。”


    ……


    所有人驚奇地發現,尉遲正每說一個罪名,謝臨都不反駁,都稱是。以謝臨之狡猾,本不當如此,以她能舌戰群儒的本事,她本應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就算不能扭轉乾坤,也能來個抵死不認。沒想到她此番竟會當真認罪。


    尉遲正也按捺住心下吃驚,他曆數對方罪名後,忍不住道:“謝臨,這些罪名,足以令你殺頭滅族,你可害怕?”


    謝臨本還目光平靜,此時一聽此話,卻不禁笑了,好像聽到了什麽令她失笑的事情,“害怕?”她失笑搖頭,“我沒有九族,九族隻有一人,要殺要剮,隨便你們。”


    她府中隻有三個妾侍比較親近,然而綺羅遠嫁他方,墨兒已被她氣走,有洛石阡照顧她,淑霞為了照顧墨兒,必無法留在丞相府,而且她也不會讓她留。


    謝臨也有唯二的親人,一個是她的族侄,可是他不叫謝倫,而叫解倫;另一個是她的孩子,可是那也是當朝陛下的皇子,太後唯一的孫子。


    她沒有九族,她的九族,隻有她一個人。


    哦不,也許應該將她結黨營私的那些奸佞小人算上,那才是她的九族,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帶著這些人一起下陰曹地府。


    尉遲正被她的話語一驚。


    他也是個聰明人,他幾乎瞬間洞悉了她的意圖:她本來就想死!


    而他為她推波助瀾。


    那個可能的念頭瞬間充斥了尉遲正的腦海,令他渾身戰栗。


    或是喜或是哀傷的複雜心情,就像是擋不住的波濤洪水一樣,蔓延上來,他想按捺下去,可是那波濤來得太快,蔓延得也太快。


    尉遲正瞬間笑道:“謝臨,我一定讓你滿意!”他掃了這大殿上站著的群臣,有忠的,有奸的,他的目光落在奸詐的那一群,“那些人……那些人,我一定會讓他們給你陪葬!”他低聲說著,從腰間摘下一個酒壺來,又從懷裏拿出個酒杯,手指有些抖,“這是毒酒,你喝了,喝了就沒事了,喝了它,剩下的事,我都會為你解決……”他開始倒酒,或許是戰栗的心情也影響到了肢體,他的手抖得將酒少濺了一些到外麵來,然後遞給謝臨。


    謝臨有些怔愣地接過,她同樣沒想到,尉遲正甚至算是有預謀地謀害她。


    他甚至還催促,“快……快喝,喝了,就一切都結束了。”


    她想了想,覺得確實如此。


    她死了,還有尉遲正替她完成心願,這輩子也不枉此生了。


    隻是……隻是唯有一人一事,她忘不了,還不了那份深情,隻能裝在心裏,帶在身上,背負著,又放下了。


    謝臨抬眼,向禦座最高處的那個人,望了一眼,然後低頭,便要將那酒一口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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