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正遞酒,謝臨接酒杯,低頭便喝,這幾乎隻在瞬息之間,眾臣站在他二人身後,尚不明所以。


    眼見謝臨端起酒杯,便要喝下那酒,不想酒剛即要沾到嘴唇,謝臨卻忽覺一股勁風掃過來,謝臨手指一個不穩,酒杯便脫手,摔在地上,發出“乓”地一聲,然後轉了兩轉,酒杯中的酒悉數潑在地上,發出“呲呲”的聲音,泛著白沫。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驚呼道:“有毒!”“這酒有毒!”


    眾臣震驚地看著尉遲正,不想他如此急切,竟當著陛下的麵就要將謝臨弄死。


    謝臨所覺的那股勁風正是明重謀,他看得最真切,隻是聽不清尉遲正對謝臨嘀咕些什麽,但心中不好的預感,讓他當機立斷揮手將那酒杯甩了出去。


    明重謀一臉鐵青地從高位上緩緩走下來,“尉遲正,你好大的膽子!”


    尉遲正低頭看著那酒杯。


    不得不說,這是一招險棋,用得好,他一箭雙雕,謝臨的勢力被除盡,他的眼中釘將再也沒有,忠臣一派將勵精圖治,再也沒有了阻礙。


    而且那酒,是毒酒,也是假酒。尉遲正聽從了卓青的意見,快手將謝臨弄死,而且是假死,然後他準備當謝臨下葬的時候,將屍首偷出來。他會等她活過來,然後將她囚禁起來,她在外的身份已死,她也再不能出去了。


    這樣他就成為她的,永遠。


    他瞟了一眼謝臨,謝臨手中的酒被潑在地上,她抬眼,眼睛隻是看著明重謀,就像她一直以來,眼中也隻有那一人。


    尉遲正瞟向謝臨的眼中難免帶著許多情緒,憤怒,可惜,**,傷痛。


    她永遠都不看自己,即使背負命運,即使已死,她心中隻怕也隻有那一個人,就算自己在後麵追著,與她針鋒相對,但她所想的,永遠與自己南轅北轍。


    他還曾想,若她想死,他會滿足她的願望,她想做什麽,他悉數聽從,然後永遠將她囚禁起來,讓她永遠屬於自己。


    可是現在卻失敗了。


    他還是太急躁了一些。尉遲正在心中歎息。


    恐怕以後,也再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尉遲正的這些念頭隻在風馳電掣的一刹那,明重謀已來到尉遲正麵前,他冷冷地笑了笑,倏地喝聲道:“尉遲正,你謀害朝中大臣,該當何罪?!”


    這一喝,帶著內力,眾臣隻覺耳中“嗡”地一響,膽子稍微小點的,差點被駭破了膽,高呼“陛下息怒”了。


    尉遲正卻垂首道:“臣當然有罪。”


    明重謀眯起眼睛。


    “陛下如此維護此奸佞,恐怕是被這奸佞迷惑了。陛下當知曉,此奸佞禍亂朝綱,臣方才悉數其罪責,她皆承認了,”尉遲正叩首道,“既已俯首認罪,就該當處置。陛下當斷不斷,那臣就為陛下分憂,替陛下決斷。臣確有逾越,然而乃是為陛下分憂,這是為臣的本分。”


    “哼,好個本分,”明重謀冷聲道,“本分就讓你逼迫朕,本分就讓你任意妄為?”他聲音驟寒,“尉遲正,朕實在太縱容你了!”


    明重謀含沙射影的一句話,將眾臣都駭了一跳,便皆跪下地上,俯首道:“臣等乃為陛下分憂,望陛下早做決斷,勿使奸佞禍國。”


    大殿內,大殿外,忠臣皆跪伏,聲音被一點一點傳出去,就如大海中的波濤,帶著厚重的浪,翻卷起來,直擊在明重謀心口。奸臣亦跪伏,然而後者則有些瑟瑟發抖,他們看了一眼謝臨,往日對方是他們的保護傘,然而現在,他們卻恨不得和她能撇清關係。


    明哲保身,自古皆然。然而忠奸區別,卻在於此。


    謝臨,也跪了下去。她或許又與他們不同。她本可以不跪,但她此刻跪了,又如此合情合理。


    這是奸佞之臣,向君俯首之意。


    這或許又是奸佞必將隨波而去,忠臣良相必將昭昭朝堂之意。


    她或許跪的是君,可是更多的,跪的是江山,跪的是百姓,跪的是社稷,跪的是萬民。


    明重謀看著他的臣子們,一個一個皆采取極端的手段,立一座圍城,將他這個皇帝困起來,皇帝又如何,若是君弱臣強,便自會如此。


    若是平日裏,明重謀被如此逼迫,恐怕早就暴怒,而如今,他卻忽然笑了。


    因為他看到了未來,大楚的未來。


    明重謀笑道:“我大楚朝堂天下,有眾多臣子為朕謀劃,可謂盛世不愁,朕並非暴君,亦知諸位辛勞之苦。”


    眾臣忙道:“臣等不敢。”


    “繼朕登基起初,外有夷國琉球等國侵擾,內有奸佞臣子起我朝內憂,內外交困,朕又初登帝位,諸事不明,然而朕皆看在眼裏。”


    眾臣沉默,不解陛下所言之意。若當真將內外情境看在眼裏,那陛下為何不處置此奸佞之首,反而任她繼續禍亂朝綱?


    明重謀又道:“這三年,朕亦有勵精圖治,功效初顯,侵擾少一敵對,夷國被滅,我朝威嚴方顯,”明重謀走到尉遲正麵前,他道,“尉遲正,這是你的功勞。”


    尉遲正低頭,“臣不敢。”


    “不,朕知道你敢,看你今日作為,你膽子大得很。”明重謀意有所指地說。


    尉遲正沉默。他知道明重謀方才已看到了他不經意間所流露的眼神,以陛下之聰,恐怕立刻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他的意圖。


    明重謀話語一轉,“可是,朕還有許多用得到你的地方。我朝侵擾仍存,南方琉球,或者更遠,或者以後還有別的民族內侵,朕都需要你來平定。”他笑著說,“朕的兵符,可沒打算收回來。”


    他不介意。尉遲正聽到此話,他不禁震驚地想著。即使他對謝臨有那樣的想法,明重謀似乎都並不介意。


    是因為家國大於兒女私情,還是因為……陛下的自信?


    明重謀拍了拍尉遲正的肩。


    他走到史達麵前,這是一位老臣,有許多功勞,也犯過許多錯誤,然而瑕不掩瑜,他從來對他心懷敬重。“史卿家,吏部向來人多事雜,你辛苦了。”


    史達忙道:“臣不敢,臣隻是想盡力為陛下分憂。”


    明重謀微微搖頭,“為朕分憂,說得容易,做起來卻難,史大人有功勞卻向來低調行事,朕不是瞎子,朕自然是看在眼裏的。”


    史達聽了,不由眼睛一熱,“陛下……”


    明重謀拍了拍他的肩膀,“令嬡的婚事,朕往日裏常覺有些耽誤了她,史卿家可以放心,朕定然妥善安排她的婚事,定不會致她受到冷落。”


    史達叩首,“謝陛下。”


    明重謀又來到翁達麵前。這個臣子,曾讓他十分頭痛。


    翁達曾攜領桑宗,陷害過謝臨,好在謝臨機智,這才反敗為勝。翁達也因此受過,被連降三級。他以往處處針對謝臨,明重謀都知道。


    其實他對明重謀是畏懼的,他知道明重謀肯定會維護謝臨,這對於他來說,定然討不了好去。可是他卻從不後悔。


    當明重謀走到他麵前的時候,他將臉埋了下去,不敢抬頭。


    可是陛下卻道:“你是個忠臣。”


    翁達沒想到陛下會給他下了這樣一個評語,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又接著道:“可是你卻是一個一根筋的忠臣。好心常辦壞事,朕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一定能明白朕的意思。”


    翁達依然埋著頭。


    連降三級,他不是不覺冤屈的。那些日子,他幾乎不知道怎麽熬過來的,以往的信仰坍塌,以往的忠貞信念被擊潰,他隻能埋頭苦幹,希冀陛下能看到他的作為,知道他是一個忠臣。


    陛下看到了,可是翁達卻忽覺愧疚。


    明重謀的腳步移開。他來到每一個臣子麵前,悉數他們的作為,評點他們的功績。


    所有人,他都能叫出他們的名字,內臣,外臣,甚至在一旁從來不明明昭示自己名字的太監內侍,他也能叫上他們的名字,說出他們平日哪裏做得好,哪裏做得不好。


    所有人皆認為,不止這大殿上的,隻怕外放的臣子,他也能叫出他的名字。他甚至還談笑地說,有哪些臣子,是哪一年的進士,他仿佛洞悉一切,也知曉一切。


    為臣者,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作為,能被那龍椅上的最高位者所看到,所肯定。


    不得不說,這是一位優秀的皇帝,善於用人,又體察民情的皇帝,是每一位臣子的追求。他超凡的記憶能力讓人拜服,而他的平易近人,又讓人心生敬仰。


    這不是一個可以被任何一位臣子就能簡單蒙蔽的皇帝。


    眾臣叩首,在這一刻,他們心悅誠服。


    明重謀最後一步,是落在謝臨麵前的。


    這是一位難以言說的臣子,與他的身份也錯綜複雜,然而,這並不妨礙明重謀也對她說說話,或者說,他又將她重新介紹給了眾臣,“謝臨,曾經是朕的太子太傅。”


    明重謀看著她,她沒有抬頭,他卻知道她一直在看著他,無論什麽時候。


    “也是朕的丞相,”他微笑,“朕的左膀右臂。”


    “朕最敬重的人。”明重謀歎息。


    舉朝嘩然。


    方才還十分安靜的臣子,此刻卻不禁驚呼。他們沒有想到,在陛下眼中的謝臨,會是這個樣子的。


    她是奸佞,是大楚的毒瘤,是奸臣的保護傘,是忠臣的絆腳石,她的麵目如此憎惡,如何竟能使陛下“最”敬重?


    明重謀卻又道:“在你們眼裏,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眾臣不料他忽然這麽問,皆垂首不答。評議天子,就如妄談,是大不敬。


    明重謀也知道他們不會答,便道:“朕之往昔,曾一度放棄朝政,隻怕你們以為朕是扶不起的阿鬥。朕之今日,或許得你們的信任,然而幾十年後,百年後,朕或又將變化,爾等又當如何?”


    眾臣答不出來,隻得叩首。


    “在你們眼中,朕是這個樣子,可是在他人眼中,朕恐怕又是另外一個樣子。”明重謀道,“耳聽不一定為虛,眼見不一定為實,就如朕。”


    他向賴昌擺擺手,賴昌得到受益,便命內侍將早已備好的清水,為陛下端上來。


    在這一刻,賴昌的心情也是複雜的,可是當這一盆水端上去的時候,他卻忽然覺得,或許如此,更好。


    於是眾臣便親眼看到他們的陛下,用水沾濕了臉頰邊緣,然後揭下一張麵具來,從一個樣子,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一個麵目英俊,一個姿容俊秀。


    仿佛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有人質疑莫非陛下被偷梁換柱,可是一些老臣卻憑著往昔印象證實道:“早先陛下確實是這樣的麵目,不知怎地,就變成方才那個模樣,我等竟未發覺,真是缺少為臣本分的自覺。”


    萬兆皇帝隱藏麵目的事實,幾乎將眾臣炸得暈頭轉向。


    就如霧裏看花,並不真實。雖然他們常常很少直視聖顏,然而陛下麵目,卻早已印在眾臣心中。卻沒想到,陛下竟然也隱藏麵目。


    “這是一張截然不同的臉,”不再糊著麵具的明重謀,覺得十分輕鬆,“難道你們會認為,換了一張臉的人,就不是這個人?換了一張臉的皇帝,就不該在帝位上麽?”


    眾臣不料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駭了一跳,忙按捺住心中震驚,俯首道:“臣等不敢。”


    “朕當然知道你們是不敢的,”明重謀滿意一笑,他話語一轉,又道,“可是有的人敢!”


    眾臣一驚,皆低下頭去,不想做那個“敢質疑陛下的人”。


    “朕說過,眼見不一定為實,耳聽不一定為虛,爾等僅憑目力所及,便斷言所有的一切,這便如對朕一般,朕的臉有所不同,然而朕卻是朕,卻不是他人。”明重謀看向謝臨,眼睛透出溫柔,“朕敬重謝臨,是因為她確實值得朕敬重。朕的臣子們,你們都是朕的肱骨,都如此明察秋毫,不會猜不到謝臨為何如此作為。”


    眾臣聽他如此說,不由一怔,他們的目光落在謝臨身上。她至始至終都沒有抬頭,而當陛下欲為她平反的此刻,她卻依然如此寵辱不驚。


    他們忽然明白了為何這樣一個人,卻做那樣的事,這種深深的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


    她的背脊如此挺直,仿佛什麽都擊不倒,她的信念如此厚重,仿佛什麽的穿不透。


    方才尉遲正質問謝臨,謝臨卻全部認罪,無論對方說什麽,多麽荒謬的罪名,她都稱“是”,就仿佛,她早就如此打算一般。


    早就如此打算?眾臣一怔,有些精明的,便立刻了悟,逐漸明晰起來。


    明重謀又道:“若隱瞞也算是罪的話,那朕當屬首罪。”他指的隱瞞自己真麵目一事。


    眾臣忙又叩首:“陛下言重,此事萬萬不可。”


    謝臨終於抬頭。


    她不是因為洗脫了罪名而抬頭,而是陷入深深的擔憂。明重謀如此說,或有他的道理,然而她在作為奸佞的圖謀,卻也因此瓦解。


    先帝欲令她為相,本意就是要除惡務盡,然而此時她的存活,恐怕就代表著奸臣一黨將繼續存在下去,這與她之本意,又與先帝之意,相去甚遠。


    這不是她的期望。


    然而明重謀卻在後來告訴她,“水至清,則無魚。忠臣一黨坐大,朕需要奸臣一黨互為牽製。先帝或許因大楚毒瘤而思慮,然而先帝所思,卻與朕不同。”


    “你放心,朕定會讓你看到大楚萬民安居,歌舞升平的景象。”


    “朕,當為明君。”


    這是帝王術。她教給他的,他卻舉一反三。


    他的所思,比她所想不謀而合,卻又更高出一籌。


    如此,萬兆皇帝算是真的出師了。


    萬兆三年,丞相謝臨之罪被滌清,奸臣免於罪責。然兵部尚書尉遲正諫言,奸佞一黨若知曉遭謝臨如此利用,恐有反複,令謝臨安危堪憂。陛下深以為然,遂將戶部甄沐等奸臣一二人,推出午門斬首,殺雞儆猴。奸臣莫敢再妄動。


    同年十月,墨兒等人回歸丞相府。翌年初春,綺羅與嚴慣歸故裏,看望謝臨。


    同年初始,謝臨再不過問朝政,初由吏部尚書史達代丞相,及萬兆五年,史達退居吏部尚書,謝臨卸任丞相之位,丞相府改名稱“謝府”,丞相一職由資曆淺薄的沈和英任丞相,可謂平步青雲,一朝登天。


    八月時,謝臨又育一子。


    長皇子名盛平,次子名世安,取“盛世平安”之意。


    萬兆五年,史達之女史紅藥,與丞相沈和英共結連理,郎才女貌,史紅藥婚姻波折,終成佳偶。


    萬兆七年,明重謀得一公主,取名“永”,意“永成”,其含意不言而喻,因謝臨此時已三十許,因此明重謀對此小公主甚是喜愛。


    明重謀沒有背諾。


    大楚史書及至後世,都言道萬兆年間乃開拓了大楚從未有過的盛世景象。


    然而史書卻未有一字一句,提到“謝臨”二字。非是不能,而是不願。致使萬兆初年至萬兆五年有帝無相一事,成為疑案,頗使後人揣測。又有萬兆皇帝一生後位空置,皇太子母親不詳,又成為另一個疑案。


    然野史卻將謝臨精彩紛呈的一生記錄在案,又有說書人傳於後世,百姓或以為真,或以為假。然若講到謝臨一事,必定安然在座,洗耳恭聽,聽後必然拍案,嘖嘖讚歎,即想有朝一日,若舍身處境,也在此位時,又當如何,思來想去,隻得暗暗敬服。於是舉子爭相效仿,女子或又學其剛強,以被人稱“謝臨第二”為榮。


    (終)


    作者有話要說:每次完結必得後記:


    每次完結都要感謝你們的留言,你們看書高興,我就高興~


    本來的打算也是今天完結,至於番外會不會寫,其實我也不知道_(:3」∠)_


    總之願意繼續支持的,就把我那作者專欄收藏了吧,發新文會能看到,不過某人還是要先存稿,啥時候發,不知道……(我已經感覺到你們想揍我的**了……護腦袋,頂鍋蓋!)


    為免被打,先溜一步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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