焗匠,是一門古老的職業,至少在宋代就已存在。瓷器這東西,雖然耐久度高,但是很脆,一磕一碰,輕者掉渣,重者碎裂,會變得特別不好看。所以專門有這麽一類手藝人,能把瓷器修補上。比如你一個瓷碗摔地上成了三瓣,不能用了,他有本事重新拚回一個碗去。或者一個瓷盤掉了一角,他能給鑲了銅角。這就叫焗瓷。


    焗匠分兩種,一種叫常活,一種叫秀活。常活是走街串巷給窮人服務的,老百姓家裏窮,瓷碗摔了舍不得買新的,就找人補。從舊社會過來的老人都知道,焗匠會肩扛著一個挑子,帶著調門喊“鋦盆、鋦碗、鋦大缸”,這都是老百姓常用的幾件東西。這種常活的工匠,叫箍爐匠,下九流。現在生產力上去了,日用瓷器不值什麽錢,壞了就換新的,所以常活幾乎滅絕了。


    至於秀活,是專為古董瓷器修補而發展出來的。古瓷一代一代往下傳,難免有不完整的時候,甚至有時隻能找到一堆碎瓷片。這時就需要有專門的工匠把它修補起來,而且不能光補完就算,還得保證藝術完整性,對焗瓷匠的要求更高了,不光手藝,還得兼顧藝術性。到了今天,文物修複專業,還得借鑒這些手藝。


    關於秀活,在古董圈裏還有一個特別著名的故事。


    南宋時期,日本有一位貴族叫平重盛,向寧波阿育王寺捐獻了黃金。作為回禮,阿育王寺回贈了龍泉窯的一件瓷碗,備受平重盛喜愛。後來到了室町年間,這個瓷碗被幕府大將軍足利義政得到。可惜因為屢遭戰亂,這個瓷碗出現了幾道裂痕。足利義政派遣一位特使,攜帶此碗來到大明,希望成化帝能再贈送一件。可是龍泉窯經過時代變遷,已經燒不出同樣釉色的瓷碗。成化帝便讓禦用焗瓷匠將此碗修複,帶回日本去。這個瓷碗上焗了幾顆豆釘,看起來形狀有點像螞蝗,於是日本人把這個瓷碗起名叫做“青瓷螞蝗絆”,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茶具之一。


    你看看,焗瓷手藝,已經到了和瓷器本身同輝的地步了。


    那為什麽我一看到那件工具,立刻就認出來尹銀匠是焗匠呢?


    焗瓷這門手藝,原理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在瓷器上鑽幾個孔,再用長短不一的釘子給固定住。其中鑽孔這一道工序,最考驗功力。瓷器薄而脆,要在上麵鑽出一個孔來,還得保證不碎不裂,需要極精細的手法。焗匠用的開孔工具,是一根鐵筆,在筆頭鑲嵌一顆金剛石,在要開孔的部位輕輕研磨,磨出一個孔來。


    中國有句俗話,叫“不是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就是打這裏來。


    尹銀匠工具箱裏那杆鐵筆,已經改圓為尖,用來加工銀器——可是外頭那圈竹套卻泄了底。給銀器鑽眼,考驗的是力道,弄錯了還能回爐重化;給瓷器鑽孔,隻有一次機會,用錯力氣就碎了,所以需要極為精細的控製。外麵加一圈竹套,可以提高手指摩擦力。


    尹銀匠之前肯定幹過焗瓷,而且還是一個玩秀活的。不知什麽原因,他改了行當,隻是這管鐵筆還用得著,於是稍加改造,變成了一件銀器工具。若沒那圈竹套,我還真看不穿。


    當年在京城裏頭,秀活手藝出眾的都是瓷器大家,有這個眼界,才敢在古瓷上頭動手。既然尹銀匠的老本行是焗瓷,那他和五罐之間終於有了直接聯係!


    我暗自慶幸。尹銀匠的這個破綻,其實根本不算破綻。若非對金銀器加工和瓷器都有了解,根本看不出來。銀器是我本家的學問,焗瓷的事在《玄瓷成鑒》裏寫過。多虧了藥不是逼我惡補了一陣,這才僥幸有所發現。


    果然,多讀書還是有好處的。


    當然,我沒跟莫許願說得太細,她一個局外人,未必能聽懂。我跟她隨便說了幾句,打發回家了,不然她又會多出什麽奇怪的聯想。


    到了第二天,我又來到八字橋附近。不過我這次沒有貿然靠近,而是遠遠地在巷子口偷望。我看到尹銀匠打開房門,搬出工作台,這才放心。


    我原來最擔心的,是他被我撞破了隱事,連夜潛逃。紹興我人生地不熟,可沒地方找他去。


    巷子很偏,我偷偷監視了他一上午,一共也沒幾個人路過,停下來找他做東西的,更是一個也沒有。手工銀器這一行,真是江河日下。其實不獨銀器,所有的手工藝人,如今日子都不好過。現代工業和科技發展太快,讓他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我甚至懷疑,尹銀匠從焗匠轉行,便是因為這一行幾乎滅絕,隻能另謀生路。


    我在心裏盤算,到底該怎樣獲得尹銀匠的好感。送東西?連莫許願這樣的土著都不知他的愛好;幫他忙?他深居簡出,生活簡單到了極點,幾乎都不和外界交流;用錢賄賂他?這倒未嚐不是個好辦法,可看他昨天退給我錢然後一錘砸壞頭飾的勁,恐怕隻會起到反作用。


    這個尹銀匠,簡直就是現代社會裏的一個怪胎、一個隱者,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隻活在自己的工作台後麵。一時間,我真有點老鼠吃烏龜——無處下嘴。


    到了中午,尹銀匠把工作台抬回門內,鎖好門,然後往外踱著步子走去。我尾隨著他,盡量保持距離,看到他走過八字橋,來到昨天我吃臭豆腐的那個攤子。尹銀匠撿了一條長板凳坐下,點了一碟炒河蝦和一碟梅幹菜,還讓店主人燙了一壺黃酒,慢慢叫了一碗米飯吃。


    我眼睛一亮,看來他不算徹底不食人間煙火,好歹喜歡喝酒,那就好辦了。我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溜達過去,走到小店前跟老板打了個招呼,然後一屁股坐到了尹銀匠桌子對麵。


    尹銀匠抬頭看看是我,一臉怒意,把飯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擱,起身就要走。我不急不忙地拿起一隻酒壺,說這頓我請,咱們什麽旁的話都不說,就喝酒,成不成?


    “走!走!”


    尹銀匠卻不接這茬兒,沉著臉往外邁。我連忙抓住他胳膊,尹銀匠猛然一甩,力氣還不小,把我生生給震開,揚長而去。


    店主人樂了,說你找老尹幹嗎。我隨口說想跟他學手藝。店主人搖搖頭,說老尹這個人平時極其不喜歡跟人來往,也就來我這吃飯,能談上幾句。像你這樣主動搭訕的,他最煩了,一煩就發神經病,好像叫什麽狂躁症啥的。


    我一聽,忙問店主人,原來還有別人來找過尹銀匠?


    店主拿炒勺磕了磕鍋沿,感歎了一聲,說從前街坊有在電視台工作的,想做一期失傳的傳統手工藝,找到尹銀匠這來了,結果他一看見攝像機,立刻翻臉,把一夥子人直接罵出門去了。還有一個香港人,想請他去廣州做銀器生意,剛一提出來,就被老尹拒絕了。香港人覺得是錢沒給夠吧,揣了一口袋現金過來。老尹倒好,直接開了噴燈,把口袋給點著了。等香港人把火給撲滅,錢已經被燒了一半多。


    “若是我,就趁機要挾尹銀匠賠錢,賠不起,就把他弄到廣州。”我脫口而出。


    店主笑道:“香港人也是這麽打算的,可這人哪,真不可貌相。沒想到老尹從家裏拿出倆瓷碗,丟過去。香港人請人鑒定了下,發現這倆瓷碗值的錢,比被燒掉的錢多呢,隻好揣著碗灰溜溜地離開。當時整個八字橋都轟動啦,街坊們議論紛紛,這老尹平時看著窮酸,手裏還真有值錢東西啊。”


    我忙問是什麽碗,店主為難地抓了抓頭,說這就不知道了。我想想,那半口袋錢起碼得幾萬塊,一個小銀匠,居然收藏著這麽貴重的瓷碗,這家夥的底細,果然有些神秘。


    我們倆正聊著,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一抬頭,老尹居然回來了,翻著眼皮,一臉欠了人錢似的。我還沒開口,卻發現老尹身後居然還跟著一個人。


    這人我也熟,正是昨天蘭稽齋的老板。我們四目相對,一下子全愣住了,沒料到會在這裏看見對方。我看到老板手裏抱著一個八卦紋的琮式瓶,瓶口缺了一角,心下立刻了然。這老板一定也看破了尹銀匠的焗瓷手藝,想請他出手修補。


    蘭稽齋老板看我的眼神,充滿了警惕。他大概此時心裏在想,好小子,你昨天去我店裏,原來是想探我的底。我覺得有點冤枉,不過眼下也沒法解釋,隻好任憑他誤會下去了。


    尹銀匠一出門,就被蘭稽齋老板堵了回來,心情惡劣到了極點,麵皮一抖一抖,有如火山噴發前的地表,隨時可能被灼熱的岩漿淹沒。平時一個人去找他,已經讓他煩躁得要發病;現在這種討厭鬼有兩個,當場氣死都有可能。


    “讓我回去!”尹銀匠厲聲叫道,卻多少有點色厲內荏。


    我笑著把他擋住:“尹先生,既然來了,何妨喝點再走?”蘭稽齋老板也堵住了他的退路:“就是,就是,鄉裏鄉親,應該多走動走動,這頓我請。”我們倆雖然互相敵視,但在按住尹銀匠這點上,還算有共識。


    尹銀匠氣急了,開始用紹興話罵起人來,又急又快。我聽不大懂,便不在乎,那老板想來久經考驗,也不會被影響。尹銀匠罵累了,呼哧呼哧喘氣,發現我們兩個擺明了不吃怒罵,他手邊又沒有稱手的武器,完全沒辦法。


    我跟蘭稽齋老板都看出來了,這個尹銀匠表麵狂躁,其實骨子裏是個懦弱性格。隻要你比他更凶更橫,他很快就服軟了。


    一看我倆油鹽不進的無賴模樣,尹銀匠無奈地退後兩步,坐在椅子上頹然問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是啊,我們想幹什麽呢?


    其實我的目的很簡單,請尹銀匠為我看看那塊“三顧茅廬”的碎片。他對瓷性熟的話,說不定能窺破那白口的奧秘。


    至於蘭稽齋老板的真實目的,恐怕絕非修補琮式瓶這麽簡單。這瓶口修複不是什麽難事,就算紹興沒有,杭州一定有師傅,何必選擇尹銀匠這麽一個難應付的人呢?我看哪,他真正的意圖,是想摸清楚尹銀匠家裏還存著什麽瓷器。


    商人逐利如蒼蠅逐臭,哪有寶貝,恨不得挖地三尺去淘去買。這種隨隨便便拿出兩個精品瓷碗的家夥,手裏一定有更多好貨。


    我們都不願意說出自己的真實目的,於是局麵便陷入一個尷尬境地,一時小店裏安靜下來。尹銀匠的麵皮又抽動了一下:“你們不說,那我就回去了。”我和蘭稽齋老板對望一眼,同時開口道:“我們想請教一下焗瓷的手藝。”


    尹銀匠對“焗瓷”這個詞似乎非常抗拒,一聽我們這麽說,他雙肩高聳,呼吸粗重,好似又要犯病了一樣。店主人眼疾手快,遞過去一碗黃酒。尹銀匠一飲而盡,用袖口擦擦嘴,情緒勉強壓了下去:“我隻是個銀匠,隻會銀活兒。”


    蘭稽齋老板搶先道:“不麻煩您太多,就是想給這個瓷瓶鑲個銀芒口。說到底,焗金不分家,您做的還是銀活嘛。”


    這家夥到底是個老江湖,這話說得相當有門道。


    稍懂焗瓷的人都知道。有些瓷器碎了,碎片還在,這種可以拿釘子焗回原狀,這是最基本的手段。可有些瓷器,缺失的部分已經找不到了,這種情況的修補方式,是用金、銀、銅等料,打成缺失的形狀鑲嵌上去——相當於給瓷器鑲了個金牙——所以這手藝不光看修補,還得修補得有藝術感。手藝高的人,能把殘瓷修出花樣來。


    比如一個茶盞壞了半邊,用金葉子鑲上,兩邊用米釘焗子固定,這就有了個新名目,叫作金甌缺。再比如哪個壺口出現崩口,那就包一圈花銀邊,叫作遮芒。還有補盤子時,上麵鑲上一串銅豆釘,一個素盤就成了滿天星。前麵提到的那個“青瓷螞蝗絆”,就是把殘缺品焗成藝術品的一個範例。


    所以但凡焗匠,必然有一手金屬加工的絕活,和專業銀匠既有相通之處,也有不同的地方。蘭稽齋老板故意混淆這兩者之間的概念,強調這個委托其實還是銀活,不想激起尹銀匠的反感。


    尹銀匠對這個要求不置可否,轉過來又看向我。我想了想,開口道:“我手裏有片碎瓷,想請您看看其中門道。”


    既然是碎瓷,那就沒有焗的必要了,他甚至都不用動手,隻要看一眼動動嘴皮子就成了。


    我們都看出來了,尹銀匠對焗瓷特別抗拒,因此盡量把要求說得簡單,挖空心思不往焗活上靠。


    尹銀匠既沒一口答應,也沒一口回絕,他又要了一碗黃酒喝完,打了個酒嗝:“我隻能答應一個人,你們倆自己商量吧。”


    得,這尹銀匠看著木訥,腦子還真好使。見我們兩個一起糾纏過來,索性禍水東引,把矛盾轉移,讓我們自己先撕巴一輪,他看熱鬧。


    這有什麽好商量的,我和蘭稽齋老板一看就是誌在必得,誰也不會放棄。兩人跟鬥雞似的,豎起翎羽,翹起雞冠,互不相讓,可一時都還坐在座位上,沒動手。


    為什麽不動手?怕我們一打起來,尹銀匠趁機跑嘍。


    旁邊店主打了個圓場:“老尹哪,你這不是挑撥人家打架嗎?我這小店可容不下兩尊菩薩。要不你給他們劃個道?”


    尹銀匠這會兒酒勁有點上來了,眼睛微微泛紅,說話聲也比剛才大了:“那成,你們不是來找焗活嗎?那就考考你們的焗活手藝,誰知道多,我就答應誰的要求。”


    我和蘭稽齋老板對視一眼,同聲道:“怎麽比?”


    尹銀匠想了想,說你們跟我來,然後伸手跟店主借了兩個盛酒的大瓷碗。我和蘭稽齋老板一左一右,生怕他跑了,半挾持著出了店鋪。店主搖搖頭,繼續炸他的臭豆腐。


    我們三個出了店沒走幾步,就是八字橋頭。此時正值正午,陽光豔熾,是紹興難得的晴朗天氣。金黃色的光芒拋灑下來,照得橋下流水波光粼粼,活力洋溢。唯有這座青灰色的古橋不受影響,依然帶著綿延千年的陰冷氣質。


    我們三個走到橋頂,尹銀匠看看天色,開口道:“焗活手藝,我收起來幾十年了。今天你們倆逼我拿出來,也得看你們有資格沒有。當年焗匠收徒,一考眼力,二比手力,三比心力。過了三關,師傅才會開始真正訓徒。你們既然想要看,也得遵循這個規矩。比過三關,誰勝數多,我就答應誰的要求。”


    說這話的時候,尹銀匠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氣質為之一變。剛才那個有著精神隱疾、脾氣暴躁而又怯弱的人不見了。陽光照耀下,尹銀匠微眯的雙眼透出一絲自傲的光芒。


    我心中一動,先前我曾在北京見過一個老頭子,曾經是京郊最有名的風箏高手,誰也鬥不過他,後來落魄到了要飯的地步。可他隻要手一碰風箏線,整個人精氣神立刻變了,威風凜凜,和眼前的尹銀匠一樣。


    每一個藝人,其實都有在專業領域的矜持和驕傲。


    “這第一關,是考驗眼力。”


    尹銀匠舉起那兩個瓷碗,從橋頂朝兩個方向往下一摔。石橋都是花崗石路麵,堅硬無比,又凹凸不平,這倆碗扔下去,登時摔了個粉碎。尹銀匠道:“你們先來比比眼力吧,看誰先能給拚回去。”


    這個考驗,不算離譜。焗瓷的第一步工序,就是找碴、對縫,把碎瓷和瓷器本體之間的縫隙對上。咱們現在說話老愛說找碴找碴,其實最早就是焗瓷的術語。


    找碴的難度在於,瓷片是有厚度的,形狀能對上,厚度未必能嚴絲合縫。這時候就需要焗瓷匠的判斷,究竟怎麽搓、怎麽敲,都有章法可循。說白了,其實就一條:看你眼力有多準,拚圖有多快。


    我和蘭稽齋老板卻沒著急動,看著尹銀匠。


    我們擔心,這是調虎離山之計。我們過去撿碎片的時候,萬一你跑了怎麽辦?


    尹銀匠跺了跺橋麵:“你們兩個一邊橋頭一個,我怎麽跑?”我和蘭稽店老板對視一眼,也有道理,這才同時轉身朝橋下跑去。


    這瓷碗是小店裏的,最普通的粗瓷大碗,強度不高,碰到八字橋這種石橋,摔得特別碎,大大小小的碴子撒了一地。我俯身飛快去撿,隻挑大片的,蘭稽齋老板也是一樣心思。一時間,就看到倆成年人撅起屁股,吭哧吭哧地在台階之間撿瓷片。


    蘭稽齋老板什麽來曆,我不知道,可能對瓷器的了解要遠勝於我。但說到玩拚圖,我可不會輸給任何人。小時候在家裏,我最喜歡的遊戲,就是拚地圖玩。我爸有一本世界地圖冊,被我一頁頁剪碎又拚了回去。


    我們很快就把能撿起來的瓷片都收好了,就地一坐,開始磕磕絆絆地拚回去。這碗沒有任何裝飾,不易判斷位置,而且還不是平麵,瓷片有弧度,是立體拚圖,難度又上了一層。


    想把一個完整的碗拚回來是不可能的,我們比的,是誰對的碴更齊整。


    我比蘭稽齋老板拚得更快,轉瞬之間就把瓷碗給拚了一個七七八八,隻剩一片比較大的,沒找到合適的位置。說來奇怪,這個殘片我怎麽拚縫對碴,都對不上。但這片很大,若是放棄的話,恐怕完整性上就不如對手了。


    拚圖經常會碰到這樣的事,一塊東西你以為拚對了地方,但其實沒有,反而導致其他拚圖都錯了,錯一處,亂一局。我琢磨著它該拚在哪裏,來回試,還得把別的地方拆開,打散重來。這麽一耽擱,蘭稽齋老板卻是搶先拚完,雙手捧著一個殘破大碗,遞到尹銀匠跟前。


    他拚得不如我完整,下端漏了很大一個洞,但勝在速度快。尹銀匠看了一眼,說這一關是你勝了。


    我滿腹委屈,再看了一眼他手裏捧的碗,一下子明白過來:“這瓷片是你的!”


    原來尹銀匠把瓷碗摔向兩邊之後,蘭稽齋老板拿起他那邊的一片碎瓷,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扔了過來。


    拚圖最忌諱混入不相幹的碎片,會誤導拚圖者,擾亂判斷。兩個瓷碗完全一樣,所以我根本沒發覺,反而為如何安放這鳩占鵲巢的碎片絞盡腦汁,浪費了寶貴時間。


    蘭稽齋老板舍了完整性,卻贏得了時間這招實在是太陰損了。我氣得夠嗆,大聲說他作弊!這不公平!尹銀匠卻淡淡說:“連碎瓷出自哪一個碗都分不出來,你輸得不冤。”


    我無話可說,隻得狠狠瞪了蘭稽齋老板一眼。他得意洋洋,挑釁似的催促道:“趕緊下一關吧,考手力對吧?”


    焗瓷的第二道工序,是在瓷器上鑽眼兒,以便掛焗釘上去固定。這就像是在一摞文件上打孔,然後用一個檔案夾把紙孔串釘起來。不過瓷器上打眼兒,可比在紙上打眼兒難度高多了。瓷器既薄且脆,在上頭打眼兒,手必須極其穩定。你想,一件瓷器的瓷壁可能隻有幾毫米厚,要在上頭打個眼兒,還不能打透,這孔眼兒得有多薄?


    考驗手力,就是考驗一個人在進行精細工作時,對手指的控製力有多強。


    尹銀匠蹲下身子,從八字橋頂的石縫裏摳下兩塊小石頭,拇指大小,交給我們兩個:“這八字橋的石質是花崗岩,很硬。你們各自挑一片差不多大小的碎瓷,用這石頭在上頭刻‘立德立功立言’。十分鍾為限,誰刻得全誰勝。”


    雖然他沒讓我們拿石頭鑽眼兒,但用石頭在瓷器上刻字,難度一樣不低。


    要知道,拿石頭在瓷麵上刻字,這是個特別別扭的寫字法。石粗瓷滑,很難控製筆觸,劃一條直線都難,更別說寫字了。參加的人要在十分鍾內刻出六個字,每一個字的每一筆都得清清楚楚,瓷片還不能崩,這絕對是個大考驗。


    “立德、立功、立言”出自《左傳》,原文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講的是成功的三個必要步驟。這句話很受世人追捧,無論筆筒、書帖、硯幾、屏風、印章、瓷,都經常能看見。這幾個字的字形嚴整,筆畫適中,拿來考較再合適不過。


    我忍不住看了尹銀匠一眼,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想到這麽貼合的題目,胸中必有深壑。這家夥絕非表麵上那一個脾氣古怪的銀匠那麽簡單,甚至焗匠這個身份都值得存疑。


    我這一愣神的工夫,蘭稽齋老板已經先拿起石頭刻起來,石皮和釉麵摩擦,發出令人不舒服的尖利聲。我也不急,緩緩舉起我那塊石頭,選了一個凸角當筆,然後在瓷片上劃起來。


    這石尖一壓下去,在瓷麵上打了一個滑,居然一點印都沒留上去。我盡管已做好心理準備,沒想到實際操作起來還是異常困難。蘭稽齋老板見我刻了一個空,忍不住露出鄙夷的微笑,繼續埋頭刻起來。


    我抓著石頭連刻了幾下,才稍微掌握到了一點竅門。原來在釉麵刻字,需要石尖不斷改換力道和角度,每前進一點,都要微調一次,頂著釉皮戧出一道痕跡來。這種戧法,需要對五指力道有十分精細的控製,否則輕則滑開,重則崩碎。


    我凝神專注,拿出來紫金山拓碑的勁頭,心無外物,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一片瓷片上麵。蘭稽齋老板那邊也顧不得分身嘲笑我,同樣全神貫注。


    十分鍾過去,尹銀匠說了句時間到。我們兩人停手,同時發出一陣深深的呼氣聲。我覺得從手腕到肩頭都疼得厲害,為了刻這幾個字,我被迫調動了整整一條胳膊的肌肉。


    我們兩個把瓷片交上去,尹銀匠看了一眼,眼神掃過滿懷期待的蘭稽齋老板,對我說:“手力關,你贏了。”


    “憑什麽!”蘭稽齋老板跳起來高聲抗議。兩隻細長眼瞪得渾圓,我真不知道他居然能瞪這麽圓。尹銀匠麵無表情地把兩片瓷片一起翻過來,亮給我們兩個人。


    蘭稽齋老板在瓷片上刻了五個半字,最後一個“言”字還剩底下的“口”字沒刻。他字寫得很漂亮,即使在如此局促的環境下,他仍盡量保證寫出楷書的筆鋒來。而我的瓷片上麵,比他要簡單得多。在瓷片正中,是一個大大的“立”字,然後在正上方和下方左右兩角,各有“德”“功”“言”三字。


    看到這麽一個別出心裁的排列,蘭稽齋老板眼睛鼓了鼓,想要抗議這是耍賴,可最後還是退縮了,隻是從鼻子裏冷冷哼了一聲,說了倆字:“取巧。”


    我還真是取巧了。這種文字排列的辦法,和瓷器沒關係,而是我從印章的學問裏借用來的。金石印章裏有一種刻法,叫做合印。正中一個字,四角各有一個字,以中字搭配角字去讀。比如中間是個隱字,四角刻“身、名、利、心”四字。讀的時候,應該讀成隱身、隱名、隱利、隱心。此所謂四合印。


    我在這瓷片上,也是如此炮製。隻不過我把四合印改成了三合印。“立”字在中間,三角分別是德、功、言,按照印章的規矩,正該讀成“立德立功立言”。換句話說,蘭稽齋老板費盡辛苦寫了五個半字,還不如我寫四個字更全。尹銀匠說得很明白,先寫完者為勝,自然就是我了。


    蘭稽齋老板的店裏也賣印章,這個技法他也知道。可惜他光惦記著瓷器,沒往旁裏想。


    我這是賭上一賭。若尹銀匠就是個普通焗瓷匠,對印章一點不了解,我這媚眼就算是拋給了瞎子看。可這家夥一眼就認出是四合印的變體,深知其價值,這才會判定我勝利。


    尹銀匠見老板仍不心服,便開口道:“這不是什麽取巧。手力考校的,不隻是鑽眼兒的手法。瓷器樣式不同,紋飾不同,裂隙不同,焗匠選擇點眼位置時,得有通盤考量,兼顧實用與美觀。這位先生用了四合印,既優雅又節約空間,這才是手力的體現。悶頭刻字,不是取勝之道。”


    聽完之後,我恍然大悟。這第二關的題目,居然還隱藏著這樣的深意。蘭稽齋老板動動嘴巴,啞口無言。


    尹銀匠道:“現在是一比一平。接下來,是心力關。”


    我們兩個同時緊張起來。前兩關看似簡單,其實各藏心機。這一關的題目可得聽好,免得誤入歧途。


    尹銀匠緩緩走下八字橋,一拍橋側的望橋柱:“你們看到這柱頂上的覆蓮了吧?拿起你們手裏的瓷片,想辦法與這覆蓮湊到一起,看誰弄得好看——注意,不得損壞覆蓮柱,這可是古跡。”


    這一次的題目,用意一目了然。既然叫心力關,自然與用心相關,考較的其實是美感。美感這玩意兒,虛無縹緲,沒法用明確的詞去形容,但它無處不在,而且極端重要。同樣是粉彩上的三枚焗釘,有人焗上去就如三星橫空,有人焗上去就是三隻蒼蠅,這就是審美的差距了。


    不過……雖然這考題讀明白了,實際操作起來卻有難度。


    我走到一根望橋柱,它的底部是一根圓形石柱,連接石護欄,頂上蓋著一個約十厘米厚的平放石輪,石輪側麵一圈雕成了一瓣瓣的蓮花紋,從上到下交覆。這是宋代所雕,與八字橋同齡。如今石麵已斑駁不堪,但蓮瓣依然清晰可見,古意盎然。若在別處,隻怕早就圍起來當文物供奉,紹興卻把它留在民居之間,任憑百姓在旁邊行走,所以比起博物館裏的死板,它又多了一分生氣。


    這麽美的一根覆蓮石柱,和手裏這個破瓷碗的殘片,怎麽才能搞出美感來?這可真是太難為人了。之前是靠鑒寶,如今就完全取決於藝術修養了——這恰恰是我的弱項。我這人沒什麽審美,平時穿著打扮完全不懂,若是藥不然或煙煙在這,說不定能給點建議。靠我一個人,可怎麽辦哪?


    我側臉偷偷看去,蘭稽齋老板也是一樣抓耳撓腮。這不像是眼力、手力關,有一個明確的奮鬥目標,努力就是。“弄得好看”四字主觀色彩太濃,誰知道尹銀匠什麽品位?


    過了幾分鍾,蘭稽齋老板似乎想到什麽,蹲在地上,開始用石階用力地磨瓷片,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煞是難聽。我意識到,他打算要對瓷片進行加工了,看來是已有腹案,不由得緊張起來。


    這覆蓮石柱的上方是平的,可以擱一個碗沒問題。可這瓷片太差了,橫著擺,豎著擺,都不堪入目。


    我抬起頭,尹銀匠背著手站在橋頂,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我們。天空的太陽照射下來,恰好是逆光,讓他變成一個威嚴的黑影,還有團團光圈籠罩,看起來特別*。別看他剛才百般不情願,一旦出了題目,他就立刻換了一個人。這簡直就像國外驚險小說裏的人物一樣,有雙重人格。


    我趕緊甩了甩腦袋,把這些雜念甩出去。這時一個念頭闖進腦海。


    對呀,我可以這麽做!


    我也俯下身子,利用台階來回研磨瓷片,把它磨得盡量狹長,中間還磨出一些深痕。這是竹枝,深痕是竹節,和蓮花放在一起,恰好就是莫許願的蓮竹頭飾造型。我不知道尹銀匠是哪裏學來這個造型的,但他應該很喜歡,否則不會轉行打造銀器還繼續使用。


    這個設想雖然糙了點,但也算投其所好。這破瓷片硬件條件太差,也隻能從創意方麵去盡量發揮了。


    時間很快到了,我們兩個各自退開一步。我把長條瓷片擺在覆蓮旁邊,說實話,真有點醜,不過蓮竹模樣還是能看出來的。


    尹銀匠背著手從我這溜達過去,掃了一眼,一言不發,臉上看不出讚賞或批評。他又慢慢踱步到了蘭稽齋老板的望橋柱,看到覆蓮上撒了許多白色粉末,夾雜在蓮瓣之間,略顯愕然。我也挺驚訝,這叫啥造型?轉念一想,這應該是瓷粉。


    蘭稽齋老板這是把瓷片生生磨出一把細碎瓷粉,像撒胡椒麵兒一樣撒了上去。


    我那個好歹也算個造型,這個算什麽鬼?尹銀匠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這算什麽用意。


    “你們站好別動,等著看啊。”蘭稽齋老板信心十足地說,雙手抱臂。我心想他難道還會變魔術,從*裏變出隻鴿子來不成?


    蘭稽齋老板什麽都沒幹,隻是稍微挪動了一下身軀。


    剛才他站的位置,自己的影子恰好遮擋在望橋柱上。現在一移動,陽光正好照射在柱子之上。那遍布蓮瓣的瓷粉反射著光芒,形成無數小小光暈。整朵蓮花陡然變得光彩奪目,熠熠生輝,宛如佛光降臨一般。它一下子就從古建遺跡,變成了至寶法器。


    沒過多久,蘭稽齋老板又站回到原地。陰影浮現,覆蓮石柱才恢複原狀。


    尹銀匠看著我:“不必說了吧?”


    我頹然癱坐在地上,這次真是輸得徹底,差距太大了。這個家夥別看人品有問題,這審美確實是高我一頭。他知道瓷片如何搭配,都是很醜,居然獨辟蹊徑想出這個法子,化廢為寶,真有他的。


    一比二,我還是輸了這次賭鬥——不,不是賭鬥,這事跟運氣沒關係。我是敗在了對焗活的了解上,水平不夠,輸得實實在在。


    “你跟我來。”尹銀匠指了指蘭稽齋老板,背著手,朝著自己家的巷子走去。後者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尾隨而去。


    “等一等!”我大聲喊道。


    蘭稽齋老板道:“願賭服輸吧朋友,耍無賴可不好。”語氣裏帶著嘲諷。


    “我技不如人,沒什麽好辯解的。不過我好歹也贏了一次,能不能旁觀,讓我見識一下真正的焗活?”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甚至有點卑躬屈膝。蘭稽齋老板笑著對尹銀匠說:“您拿主意。”尹銀匠看了我一眼:“隻許看,不許說。”


    “好嘞!”我大喜過望。


    我們三人又來到尹銀匠的家裏。他打開門,讓我們進了屋。這屋裏有點陰冷,我邁步進去,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正廳的陳設極其簡樸,一櫃一桌一床一椅,沒了,剩下的都是銀器設備和材料。電器隻有一台老式收音機,和一盞八十瓦的白熾燈泡。空氣裏飄著一股淡淡的黴味,似乎很久不曾通風了。旁邊一扇門通向後堂,看門上的舊跡花紋,可是頗有年頭了。


    整個廳裏,真正惹眼的,是那個櫃子。這不是普通的大衣櫃,而是一件黃花梨的櫃格。上層三麵開敞,四邊是寶珠紋的圈口牙子。裏麵放的是一個座鍾和一尊聖母像,後麵還懸著一枚簡陋的銀質十字架。下部對開兩門,落堂鑲平素板心,下麵方腿直腿。這個櫃子沒有任何多餘的雕飾,連漆也沒塗,黃花梨“不靜不喧”的色澤得以完全體現。


    這事在江南不算罕見。經常一戶普通人家的後屋,就擱著當年祖上用過的好家具。


    蘭稽齋老板自打進了屋子,視線就沒從那隻櫃子離開過。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這櫃格是上等貨色。不過他恐怕醉翁之意不?


    ?酒,而在那櫃子裏藏著的瓷器吧。


    銀器工作台就擱在門內牆邊,尹銀匠雙臂搭住台子兩側,輕輕一振,把它往外挪了幾分,擺正。然後他轉身打開那個櫃子,從裏麵拿出一卷東西來。這東西似乎是牛皮質地,疊成一個圓卷,上頭沾滿了厚厚的灰塵,一看就是許久不用了。


    蘭稽齋老板伸著脖子還想往櫃子裏看,結果尹銀匠“啪”地重新關上了,他隻得訕訕縮回去。


    尹銀匠捧起那牛皮卷,拂了拂上麵的灰塵,把它徐徐展開。原來這是一個類似哈達的長牛皮條,呈黑褐色,上麵別著一排精致的小工具,有鉤有鏟,有刺有鑽,黃楊木的雲邊握手,長短一樣。它攤開的一刹那,不知為何,我的心髒狠狠地大跳了一下。因為在邊角,刻著一個個小小的蓮竹紋。這個紋雖然也發舊,但明顯是後刻上去的。


    尹銀匠從牛皮卷上取下幾件工具,抬頭道:“你不是有瓶子要修補嗎?拿來吧。”


    蘭稽齋老板趕緊把那個琮式瓶拿過去,說口崩了,想鑲個遮芒的包銀邊。尹銀匠接過琮式瓶,端詳片刻,眉頭卻一皺。


    一般焗活處理崩口,不需要焗釘,而是用一圈銀質或金質的小圈鑲在芒口,把崩壞處遮住——不過現在要修補的這個是琮式瓶,和別的瓷器可不太一樣。


    《玄瓷成鑒》裏特意把琮式瓶單獨拿出來講過,那章我印象還蠻深的。琮式瓶不是實用器,而是祭祀用的禮器。上古時代就有玉琮,基本器型是方柱、圓孔、短頸,圈足,口足尺寸一樣,四麵還有凸起的橫線。曆代對琮式瓶都有仿製,形製不一。到了清代,四麵凸起的橫線被八卦紋取代,所以又稱八卦瓶,燒製最多。青花也有,白釉也有,仿鈞釉的也有,仿哥窯釉的也有,形成了一個大類。


    無論哪朝的琮式瓶,最大的特征是內圓外方,象征著天圓地方。而這個瓶子修補的難點,恰恰就在於這四個字。


    焗活裏的遮芒,需要先打造出一條長長的銀條,對折一下,然後鑲在瓷器芒口一圈敲實。大部分瓷器圓口圓形,實現這個工藝很容易。


    而蘭稽齋老板送來的這個瓶,內圓外方,崩口又有點大,從內圈圓口蔓延到了外圈方形。為了遮芒,鑲條得兼顧內外,同時包起,才能穩穩套住。你可以這麽想象,尹銀匠得在一瞬間把一團銀泥捏成內圓外方的雙結構套環,給瓶子鑲住。


    要知道,銀泥不是橡皮泥,正處於高溫熔解狀態,沒法用手去精細控製。把高溫金屬在一瞬間捏成這麽一個複雜形狀,難度可想而知。


    難怪蘭稽齋老板費盡辛苦,要來請尹銀匠出山。


    尹銀匠戴上一副放大鏡,全神貫注地端詳了許久,然後從那個牛皮套子裏“唰”地拔出一把小銼。這麽多年過去,這小銼的光澤依然明銳。尹銀匠一握緊那小銼,整個人立刻進入一種玄妙的狀態。我能感受得到,這比“心外無物”的境界還要高明一些,是“心無外物”。前者忘物,專注於我;後者忘我,專注於物。


    他仔細地把琮式瓶的崩口邊緣銼平,用一枚蘸了顏料的扁針在上麵細細畫了一道圈。做完這些工序後,他沉思片刻,用一根鉛筆在紙上塗畫了一陣,然後取來一根小銀鋌。


    尹銀匠把小銀鋌擱到坩堝上剪碎,以乙炔噴燈加熱,銀鋌很快熔成一團顫巍巍的小銀珠。這時尹銀匠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伸直兩條胳膊,十指以一個特別複雜的方式交疊在一起,如同一張漁網。然後這十根指頭依次動了起來,開始是一根,然後是兩根、三根,指頭之間彼此穿插扣合,速度越來越快,讓人眼花繚亂。


    怎麽說呢……川劇裏的變臉,演員得先練銅錢掌,把十根指頭交疊在一起,以極高的速度改變手勢。練這個出師了,才能正式學變臉。尹銀匠此時的動作,就和那個非常相似。我和蘭稽齋老板在一旁看著,瞠目結舌。


    當一套手勢做完之後,尹銀匠的臉上微微紅,額頭有汗滴沁出。看來這絕活兒,對他的身體負擔可不小。他忽然把雙手解開,從牛皮帶上拔下一把小鉤和一把小夾,直接插入坩堝上的銀水珠。隻見手腕輕輕一動,一鉤一夾如抽絲一般,從水珠裏拉出一條銀線。


    這銀線在半空劃過一條優美的弧形,尹銀匠左手提線在瓶口一繞,同時右手用夾子往外圈一壓,猶如太極中的舉重若輕。銀線在雙手鉤夾的*下極為服帖,飛快地在瓶口纏成一條長帶,格出內圓外方的形製。尹銀匠雙臂猛然一沉,這銀條已牢牢貼敷到了瓷口上,開始凝固。他趁機掐邊壓縫,填補崩口內缺,然後把工具放下,雙手拇指捺住邊口轉了一圈。


    待得收手之時,這琮式瓶口已牢牢鑲起了一圈銀邊,非但不顯突兀,反而更增添了幾分雍容。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前後不過幾分鍾時間。


    這等牽銀入瓷的手法,我聞所未聞,當真是驚為天人。我側臉一看,蘭稽齋老板張大了嘴,也是呆滯在原地。越是懂得焗活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就越是震撼無比。就算是《玄瓷成鑒》裏,也沒提過有這麽神奇的焗瓷手法。


    尹銀匠把琮式瓶擱回到台上,又用工具做了一些細部的修補,不忘在銀條上鏨上一些紋飾。半個小時之後,他把瓶子擦拭了一圈,遞給蘭稽齋老板:“一百塊。你可以走了。”


    蘭稽齋老板趕緊掏出錢,恭恭敬敬放到他麵前,才敢接過瓶子。他鎮定了一下心神,開口問道:“您剛才這一手絕活兒,可有來曆嗎?”


    “沒有。”尹銀匠又恢複成了一個木訥老頭,他慢慢把工具逐一插回到牛皮上,眼中不複見鋒芒。


    蘭稽齋老板似不甘心:“您這牛皮卷裏的工具,看著可也有年頭了,至少得是晚清的吧?家裏傳下來的?”尹銀匠依然沒理他,埋頭把牛皮卷好,結上搭扣。蘭稽齋老板在一旁東拉西扯,又說了半天廢話,搞得尹銀匠煩不勝煩,揮手嗬斥道:“你們兩個快走!快走!”


    嘿,連我也給捎上了。本來我打算趁機詢問幾句,這回好,一起被趕走了。


    我正琢磨著怎麽能留下來,蘭稽齋老板忽然歪了一下頭,似乎聽到外麵有什麽聲音。然後他直了直腰,那謙卑恭敬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詭異笑容:“我想起來了,老爺子這手絕活兒,不是絕跡江湖幾十年的‘飛橋登仙’嗎?”


    尹銀匠正在係扣的雙手停住了,左眼猛地一跳。他難以置信地望向蘭稽齋老板,似乎被刺中了什麽要害。眼神裏既有震驚,也有惶恐。


    仔細想想,“飛橋登仙”這名字還真挺合適的。剛才那一幕實在太美,小鉤引著銀線飛過半空,迅捷飄逸,真如接引登仙一般——可為何尹銀匠這麽大反應?


    這時屋子外頭,忽然傳來拍巴掌的聲音,不疾不徐,一共六聲。掌聲很響亮,屋子裏聽得一清二楚。可裏麵殊無熱情,反倒帶著幾分陰冷險惡的味道,如同猛獸接近時的腳步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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