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拍巴掌的聲音,蘭稽齋老板長長籲了口氣,如釋重負。


    他躬身讓開門口,很快有三個人魚貫而入。為首的是個瘦弱的年輕人,容貌清朗俊秀,可惜臉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眉宇間帶著幾絲憂鬱氣質。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頭發和眉毛都是純白顏色,不見一根雜質。露在外麵的雙手肌膚白皙透亮,青色血管隱約可見,簡直就像景德鎮的隱青釉色一般——他應該罹患嚴重的白化病。


    後麵兩個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小夥子,頭皮青茬,緊跟在那年輕人身後。他們一進來,兩具魁梧身材立刻把門口擋了個嚴嚴實實。


    那年輕人一進屋,先看向蘭稽齋老板:“你親眼確認了?”


    蘭稽齋老板趕緊點頭:“是,是,剛才我親眼目睹,確實是‘飛橋登仙’。”


    年輕人矜持地笑了笑,轉頭看向尹銀匠:“尹前輩,你好。晚輩姓柳,叫柳成絛。”


    尹銀匠莫名其妙,隻好一言不發。


    柳成絛找了把椅子坐下,慢慢悠悠說:“晚輩聽說,焗瓷裏的秀活,分成了山東、河南、河北三個流派。山東皮鑽,河南弓鑽,河北砣鑽,各有絕活。若我認得不差,這應該是河北一派的獨門手法——您說對嗎?”


    尹銀匠有心發作,可麵對這個來路詭異的白化病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柳成絛也沒打算聽到他回答,繼續自顧說道:“‘飛橋登仙’這一手太過巧妙,有補完天工之能,所以易遭天妒,不可輕用。真正有幸看到的人,一共也沒幾個。今天晚輩有幸,適逢其會,真是何其幸運。”


    我和尹銀匠同時揚了揚眉毛,看向蘭稽齋老板。原來,這才是他的真實目的!那個琮式瓶想來也是被故意處理成那樣的崩口,非“飛橋登仙”不能修補,借此引出絕活。


    鬧了半天,這老板不是貪圖尹銀匠的瓷器,而是在替這個白化病人試探身份!


    柳成絛又繼續道:“河北一派本來混跡於京城,乃是三派地位最顯赫的京派。可惜人丁不旺,到了晚清逐漸式微。唯一一點血脈,並入了明眼梅花,這絕活也傳入五脈之中的玄字門,成了藥家獨有的手藝——您是藥家的什麽人?”


    他有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溫柔,還帶了點孩子式的好奇。可話裏的意思,卻讓我無比震驚。


    我的心髒陡然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抓緊。這……怎麽一下子就把五脈牽扯進來了?我驚駭地看著尹銀匠,難道說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家夥,竟然是藥不然的同族嗎?


    麵對質問,尹銀匠淡淡回答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


    柳成絛微微一笑:“沒事,沒事,那些陳年爛穀子的事,不提也罷。重要的是,您有這一手絕活,就夠了。我想啊,咱們國家很多傳統手藝都快失傳了,得有個法子保存下來。您跟我回去,跟晚輩商量一下,如何把這些民族瑰寶保留下來,如何?”


    話說得冠冕堂皇,語氣卻不容人拒絕。


    尹銀匠感覺到了對方的惡意,伸手想要去抓噴燈,柳成絛身後的保鏢眼疾手快,飛身上前,一把抓住噴管。那噴管是黃銅質地,“哢吧”一聲,居然被他撅筷子一樣輕鬆撅斷了。尹銀匠後退幾步,嘴角開始顫抖,他終於明白,今天這些家夥為達目的,是絕不會吝惜使用暴力的。


    一念及此,尹銀匠立刻慫了。不在工作台前,他終究隻是個懦弱老頭罷了。柳成絛又看向我,態度依然非常和藹:“這位先生,雖然你我素昧平生,不過見麵就是緣分,不妨一起去小處坐坐吧?”


    這就是要滅口的節奏吧?我心中暗想,開始掃視屋子,想該怎麽脫身才好。柳成絛見我眼神閃爍,知道我尚懷有僥幸心理,苦口婆心地勸道:“‘飛橋登仙這事’,幹係重大,不能外傳。就算您發了誓,我也不放心。所以今天無論如何,您得跟我回去。您不必徒費心機了。”


    見我不吭聲,蘭稽齋老板趕緊討好地看向年輕人,一臉諂媚。柳成絛彈了彈手指:“咱們細柳營,向來是言出必踐。你的賬就平了吧。”蘭稽齋老板連連作揖感謝,可眼神卻飄向那黃花梨櫃子。柳成絛知道他心思,不由得搖搖頭:“不告而取,不是君子所為。尹老師走後,這鋪子你可得替他看好了。”


    蘭稽齋老板大喜過望,尹銀匠這次肯定回不來了,讓他看鋪子,豈不就意味著鋪子裏收藏的瓷器,全是他的了。若不是貪圖這些便宜,他才不會紆尊降貴來跟一個老銀匠周旋。


    我在一旁,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柳成絛的話,在我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細柳營,細柳營,這不正是藥不然叮囑我要提防的老朝奉的手下麽?!


    我仔細這麽一想,前後關係一下子就捋順了。細柳營身負老朝奉的囑托,來紹興尋找‘飛橋登仙’的傳人。柳成絛查到尹銀匠這裏,不確認他到底會不會這手絕活,於是沒有打草驚蛇,是讓當地的古董店老板假借修瓷為名,來試探尹銀匠。一旦尹銀匠露出這手絕活,細柳營才會出麵來綁人。


    這些人行事,真是既謹慎又狠辣,從前到後滴水不漏。


    藥不然顯然知道細柳營在紹興的舉動,又不便對我明說,於是給了我一個隱隱約約的暗示。


    原本我不知道為什麽藥不然要引我來紹興,但看到那個柳成絛的做派後,我立刻就明白了。藥不然最討厭的,就是柳成絛這樣的人。我雖不知兩人在老朝奉手下是什麽分工,但兩人關係絕不會好,搞不好還是競爭對手。


    藥不然這麽幹,是打算讓我去攪柳成絛的局。


    可惜啊,如今我非但不能攪局,反而自身難保,直接被人家堵在了屋子裏。柳成絛暫時還不知道我的身份,等帶回去一查,很快就會知道我是白字門的許願。兩份大功勞,都被他一人獨得,藥不然這是賠了……哎,不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我正琢磨著,柳成絛清聲道:“你們還不快扶尹老師和這位老師出去?”兩個手下立刻朝我們倆走過來。


    “且慢。”我忽然大喝。


    “您說,若是求饒就算了,大家都挺忙的。”柳成絛道。


    “你既然請我去做客,好歹說個來曆。”我一邊爭取著時間,一邊悄悄挪動著腳步。


    柳成絛笑道:“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會更好,別給自己增添煩惱了。”說完他手指一擺。兩個手下加快了腳步。


    我忽然朝前一衝,想去把剛才撅斷的噴槍管撿起來。對方是個練家子,早就看出我的去勢,一抬大腿,先封住去路,然後一條胳膊橫著朝我掃來。我連忙舉肘抵擋,“咣”的一聲,感覺跟和鐵柱相撞似的,半條胳膊都麻了,整個人朝反方向倒去。


    那家夥試探出我身上沒功夫,動作便沒那麽急了。他看我慘然倒地,似笑非笑,伸出一個巨大的手掌來抓我肩頭。就在他的臉離我隻有十幾厘米時,我的右手猛然抄起一樣東西,丟到他臉上。對方猝然遇襲,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咕咚”一聲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捂住眼睛。


    我丟出去的東西,是尹銀匠的酸洗盆。銀匠為了洗去銀器表麵的黑斑,改善光澤,完工後都把東西會放入酸洗盆中涮一下。所以這是常備器具。我在剛才就注意到了,他們一直盯著噴燈這種殺傷力大的器具,但沒人留意丟在一旁的酸洗盆。


    要知道,酸洗液一般用硝酸和硫酸調配而成,哪個成分都不是善茬兒。短時間洗涮,可以破壞銀器的氧化層,長時間洗涮,銀器會被腐蝕變黑。您想,銀器都擋不住酸洗,何況是人臉?


    另外一個人看到同伴遇襲,愣了一下,鬆開了尹銀匠。我趁機抄起另外一盆,作勢朝他砸了過去。那人看見同伴的慘狀,嚇得亡魂皆冒,哪裏還敢抵擋,跟兔子似的一下子跳出門去,還不忘把柳成絛拽出去。結果這一盆東西,直接潑到了蘭稽齋老板的腦袋上。


    蘭稽齋老板嚇壞了,一屁股癱坐在地,誇張地哇啊大叫起來,一團渾濁色的黃色液體迅速擴大了麵積……他號了半天,才發現除了頭發濕一點以外,並沒有什麽事發生。


    酸洗過後的銀器,都要過一遍清水,洗去酸液。所以在酸洗盆旁,還有一個清水盆。我第二次丟的,是那個。想想也知道,一個銀匠家裏,怎麽可能有那麽多硫酸盆,又不是做化學武器。


    趁著敵人混亂的機會,我拽住尹銀匠推開後房的門,閃身進去。後麵是一個不大的院子,還有一截短走廊,連接著盡頭的一處小廂房。


    “這裏還有別的出口沒有?”我問尹銀匠。這家夥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不可能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尹銀匠沒有回答。他加快腳步,衝到院子裏。這院子沒人侍弄過,隻有一棵半枯的老樹和幾叢野草。他走到圍牆處,蹲下身子扒拉幾下,搬開一塊爬滿藤蔓的荒石,牆下便出現一個狗洞。這狗洞半連著牆基,可容一個成年人爬行進出。


    事到如今,顧不得麵子如何。我和尹銀匠依次從洞裏爬出去,到了牆外一看,原來已經瀕臨河邊了。尹銀匠又把那塊荒石重新拽回到洞口擋住,這才爬出來。


    為了防止河水泡壞牆基,這裏的臨河院牆與河岸之間會空出一小段空隙。我和尹銀匠把背緊貼在牆壁上,勉強能夠站穩腳跟。我聽到院子裏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撞開廂房木門的聲音,還有不甘心的叫喊和搜尋。


    我聽到柳成絛的聲音,還是那麽溫和沉穩,似乎並沒因為煮熟的鴨子飛了而壞了情緒。


    “福爾摩斯說過,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答案。廂房沒有,那就隻能是翻牆而出了。你們去看看,牆角有沒有洞。”


    我看了一眼尹銀匠,意思是怎麽辦,尹銀匠指了指水麵,比了個劃的動作。


    還能怎麽辦?遊唄!


    我們倆顧不得脫下衣服,慢慢矮下身子進入水裏,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好在這條小河的水並不深,估計也就兩米左右,對我這個八歲就敢跳北海的熊孩子來說,完全沒難度。


    尹銀匠打頭,我緊隨其後。我們安靜地揮動著手臂,朝前緩緩遊去。水溫很舒服,就是偶爾會有浮在水麵的生活垃圾從身邊漂過,略惡心了點。我們遊了好一陣,在路人驚訝的注視下,從一處洗衣服的小台階爬了上去。一抬頭,看到八字橋恰好就在對麵不遠處。


    水鄉就是如此,從八字橋到尹銀匠家得彎彎繞繞走上好久,如果你豁出去下水,其實直線距離並沒多遠。這一帶的居民很多,附近還有一個派出所,就算柳成絛他們追過來,也不敢動手。


    應該……不敢動手吧?


    我忽然沒那麽確信。


    這些家夥,氣質和我之前接觸的敵人不太一樣。如果硬要比喻的話,之前的那些人都是小流氓,會放狠話動刀子見血,但技止於此,而柳成絛這些手下是職業殺手,不輕易動手,但一動就是要命的事。


    那兩個家夥,身上有股隱隱的土腥味——這是盜墓賊特有的氣味。他們常年鑽行於腐土陳木臭屍之間,味道滲入毛孔,怎麽洗都洗不掉,一聞就聞得出來。


    難怪藥不然叮囑要當心細柳營,盜墓賊全是亡命之徒,最為凶殘。老朝奉手下除了製假團夥,居然還豢養著這麽一群轉正的盜墓賊,其誌可真是不小哇。


    我正琢磨著,尹銀匠忽然用手按住我的腦袋,急聲道:“快趴下!”我連忙蹲下身子,藏在一蓬水草旁邊。我開口詢問發生了什麽,尹銀匠把食指豎在唇前,然後指了指八字橋。


    我小心地探出小半個頭,朝那邊看去。八字橋頂,柳成絛正笑意盈盈地和一個姑娘說著什麽,那姑娘頭上綴著一枚銀飾,在日頭照耀下閃閃發光——正是莫許願。柳成絛的旁邊隻有一個護衛,估計另外一個送去醫院了吧,硫酸潑麵可不是什麽小傷。


    柳成絛站在那裏,和莫許願聊得頗為熱絡,兩人有說有笑,小姑娘不時發出咯咯笑聲。我心中大急,這個柳成絛是個極危險的家夥,無緣無故接近莫許願,一定不懷好意。雖然我跟這姑娘交往不深,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無辜受牽連。


    可惜我距離太遠,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隻看到柳成絛湊在莫許願耳邊嘀咕了幾句,姑娘搖搖頭,卻沒躲開。柳成絛居然牽住她的細嫩小手,兩人肩並肩走下橋去。臨走之前,柳成絛忽然停下腳步,朝我們這個方向望了一眼,眼神裏透出一絲陰冷,如青蛇吐出信子。


    “他一定是發現了莫許願那個蓮竹頭飾,以為她跟我們有什麽關係。”我對尹銀匠不無埋怨地說。當初若是他早點承認,就不會有這麽多波折了。


    尹銀匠沒說什麽,他確認柳成絛離開後,緩緩站起身來,一指巷子口:“那邊有條路可以出去,你走吧。”然後自顧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我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吼道:“那些王八蛋顯然是打算挾持莫姑娘,逼問咱們的去處——難道你打算袖手旁觀?”


    尹銀匠漠然道:“這不關我事。”


    “那可是你的街坊啊!”


    “她隻是買過我幾串銀飾,不算什麽街坊。”尹銀匠撥開我的手,眼神閃爍。他剛才做焗活時,儼然一代宗師,現在他又變回到那個脾氣暴躁、膽小怕事的猥瑣銀匠。


    “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能見死不救吧!”


    尹銀匠瞪向我:“你也看到了,那些家夥,真的會下手殺人!”他回想起剛才的驚險,仍舊心有餘悸。他縮了縮脖子,想要離開,嘴裏嘀咕著我聽不懂的紹興話。


    我身子一橫擋在麵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一字一頓:“我是五脈許家的後人,我叫許願。你如果真是藥家子弟,就該知道,我能從柳成絛手裏救出你,也一樣能毀了你。”


    一聽到這句話,尹銀匠如中雷擊。對他來說,我後半句的威脅,還不如前半句更有殺傷力。他沮喪地捂住臉,口中喃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露‘飛橋登仙’的絕活,一定會遭天譴,一定會。幾十年都忍了,怎麽還是沒忍住……”


    尹銀匠被我逼迫得走投無路,說著說著,呼吸忽然變得粗重起來,雙目泛紅,眼看又要犯病。我毫不客氣,啪啪給了他兩個大耳刮,他被我打蒙了,那些症狀也硬是被打了回去。


    看來他的這個狂躁症,也是選擇性的,吃硬不吃軟。好聲好氣地詢問,他跟你甩臉色、發脾氣,非得惡形惡色地詐唬威脅,他才服軟。早知道尹銀匠是這麽個秉性,我何必費盡心思去試探,直接殺進門去一通威脅,就全搞定了。


    現在柳成絛沒機會了,但我還有機會。


    不把他逼到絕境,這家夥不肯開口。我冷冷說道:“我可以放你自行離去,莫許願我自己會去救,但你要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否則……”


    我剛才用酸洗液潑人臉,他也看見了,知道我也是個下手不容情的狠角色,說到做到。


    尹銀匠萬般無奈,隻得做了個手勢,讓我跟著他走,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他帶著我七轉八彎,在窄巷子裏穿行了許久,忽然眼前豁然開朗,竟走到一條大路上來。我看到在前方路邊右側,居然是一處教堂。


    這教堂通體漆成棕黃色,有一個高高的尖塔鍾樓,正中圓窗鑲嵌著彩色玻璃。看這建築的牆壁斑駁程度,恐怕是民國時候建起來的。雖然建築略顯破舊,但自有一番內斂的聖潔氣象。在教堂外圍是個小院,院子有一個聖母造型的噴泉和一個自行車棚,旁邊書架上放著可以隨意取拿的宣傳小冊子。


    尹銀匠輕車熟路,直接往裏麵走。教堂沒鎖,一推就開。我在後麵跟著,有點愣神,沒想到這家夥還是個基督徒?


    教堂內的陳設非常標準,前頭是一個布道台,豎著十字架,下麵大約二十幾排木椅。旁邊的穹柱上還掛著一副極富中國特色的大紅對聯,上書:主造天地萬物,神愛世上眾人。此時沒有禮拜,教堂裏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尹銀匠進來之後,神態變得平和多了,狂躁之氣一掃而光。他隨便選了一處座位坐下,我想了想,坐去了他身後一排。從我這邊的視線,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後腦勺,以及遠處的耶穌十字架。


    有些話,不麵對麵,更容易說出來。


    我靠在椅子上,雙手抱臂,安靜地等著。尹銀匠在前麵垂下頭去,雙手合抱,喃喃祈禱了幾句。陽光透過穹頂的彩色玻璃照射進來,如一隻看不見的光芒之手,安撫著他的肩膀。


    “我不是藥家的子弟,隻是跟藥家有些淵源罷了。”這是尹銀匠的開場白。


    前麵說了,焗瓷分成三個流派,山東皮鑽、河南弓鑽、河北砣鑽,背後是三個家族:顧、樊、尹。


    其中河北這一脈最接近京城,經營也最深,頗得達官貴人、文人雅客推崇。晚清之際,尹家出了一個天才,叫作尹田。尹家有一手焗瓷的絕活兒,叫作“飛橋登仙”,既精妙,又好看,適合人前表演秀活。尹田驚才絕豔,極有天分,一學成便技驚四座,轟動京城。據說連宮裏頭的物件壞了,都特意請他過去修補,甚至還在老佛爺麵前演練過。


    不過這“飛橋登仙”之術雖然驚豔,卻有一個禁忌。尹家自古相傳:此法太過精妙,奪造化之功,易遭天妒。因此一個人使用次數不可超過大衍之數,多則必生禍端。《易經》有雲:“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尹田在京城名氣太盛,他自己又有意借此邀名,“飛橋登仙”不知在人前表演過多少次,早超過大衍之數。沒想到他一過五十大壽,竟一病不起,顯然是觸動了禁忌。尹田後悔也來不及了,自知時日無多,想把這手絕活傳下去。可尹家傳到這一代,他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尹丹。


    尹田思前想後,隻能放出風聲,他願意以“飛橋登仙”作為嫁妝,為尹家招贅。


    消息一傳出去,京城轟動。大家都知道這手絕活的價值,想入贅的人如過江之鯽。可尹田的女兒尹丹卻堅決不從,甚至以死相逼。在尹田再三逼問之下,她才坦承自己與五脈中人有了私情。


    尹田一聽,又驚又怒。驚的是,五脈當時是鑒古界的泰山北鬥,江湖地位遠勝區區一個秀活焗匠;怒的是,正因為五脈世家地位顯赫,斷不容自家子弟入贅別門。他問女兒到底是誰,尹丹這才坦承,是玄字門藥家的長子藥慎行。


    藥家執掌瓷器一門,與焗瓷的尹家關係密切,平日來往不少。藥慎行和尹丹相識相愛,隻是還未曾跟家中長輩提親。


    尹田找到藥家商量,果然,藥家長輩明確表示:“若是尹丹嫁入藥家,絕無問題。讓藥慎行入贅,絕無可能,那可是我們著力培養的接班人。”尹田十分為難,若是應了藥家,隻怕“飛橋登仙”之術就要失傳。結果事情僵持在這裏。


    尹田這下子可棘手了,尹家有嚴規,這門絕活絕不可外傳。他便勸女兒重新考慮一下。


    不料尹丹此時已然珠胎暗結,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再拖下去,再沒臉出閣。尹田聞此消息,有如晴天霹靂。他走投無路,隻好把藥慎行叫到床邊,說他決定讓尹丹嫁入藥家,也願意把“飛橋登仙”傳給藥慎行——可有一樣,他逼藥慎行起誓,不得私傳給藥家之人,隻能他一個人知道。等到尹丹生了第二個兒子,要改姓尹,並繼承這門手藝。


    藥慎行自然答應,尹丹很快嫁入藥家。尹田最後一次演練了“飛橋登仙”,藥慎行悟性甚高,很快便學會了。傳授完畢,尹田便溘然去世。在臨終前,他反複叮囑藥慎行:“‘飛橋登仙’不可超過大衍之數,否則必遭天妒。”


    婚後不久,尹丹生下長子,起名為藥來。可惜她生產時傷了元氣,還沒來得及生出第二個孩子,便去世了。藥慎行對尹丹用情至深,此後再未續弦。至於“飛橋登仙”這門手藝,藥慎行也一直恪守誓言,從未傳授給任何藥家子弟。


    按照他的想法,打算當上五脈族長之後,從藥家分支裏選一人過繼尹家,再傳授“飛橋登仙”的絕技,完成尹田的遺命。


    不料在民國十七年,風雲突變。五脈卷入了孫殿英盜東陵大案之中,藥慎行因為替譚溫江銷贓,被官府抓住入獄,判刑十年。族長之位,落入一個叫許一城的人之手。


    兩年之後,因為政局變動,藥慎行所在監獄發生了劫獄事件,犯人大多外逃。許一城聞訊派人尋找藥慎行,卻不知所蹤。


    其實藥慎行並未身死。他對自己所作所為深懷愧疚,不願再連累五脈,正好趁這個機會隱姓埋名,改稱尹姓,一路向南流浪,並最終定居到了紹興。在紹興當地,他收養了一個孩子,改姓尹,名念舊,拜了尹田牌位,算是過繼。然後他教會尹念舊焗瓷之術和“飛橋登仙”,算是完成了尹田遺願。


    藥慎行在紹興隱居了一年,忽然一日告訴尹念舊,他有要事北上,叮囑這孩子看好鋪子。


    數月之後,從北邊來了一個人,給尹念舊捎來一封信和一卷海底針。信是藥慎行寫的,說自己可能沒機會回紹興,叮囑尹念舊改行做了銀匠,萬勿在人前顯露“飛橋登仙”的手法,但傳承卻不可斷。海底針也要保管好。


    那海底針,便是那件插滿了小工具的牛皮卷。但藥慎行在北邊發生了什麽事,為何特意把此物捎回來,卻沒有解釋。


    尹念舊對著北方大哭一場,從此遵照藥慎行的指示,不提焗匠之事,改做了銀匠。因此街坊鄰居都不知道這家人原本擅焗瓷,都以為是銀活世家。至於“飛橋登仙”這門手藝,尹念舊悉心教給了自己兒子尹鴻,隻是不許他外傳。


    後來連年戰亂,尹念舊夫婦不幸被*炸死。尹鴻被嚇得不輕,從此有了心理隱疾。從那之後,他變得畏縮膽怯,不愛與人接觸,脾氣又暴躁,隻縮在自家鋪子裏做銀匠活。不過尹鴻一直牢牢記住父親的囑托,焗瓷的手藝從來沒擱下來過,幾十年來沒事就演練,甚至到了近乎強迫症的地步。


    諷刺的是,正因為這個乖僻的性子,不知不覺他的手藝已超過了尹念舊和藥慎行,幾乎可以和尹田比肩,隻是從未在人前顯露過。


    今日尹鴻被我和蘭稽齋老板聯手逼迫,固然心不甘情不願,但其實他內心深處也希望能有機會在人前施展一回,不然苦練一輩子,豈不成了屠龍之技。


    “就是這樣了。”尹銀匠頭也不回地說道,聲音有些疲憊。


    我坐在後排,心情實在是複雜到難以描述。聽完他的敘述,我才知道,原來他與五脈之間居然還有這樣的淵源。曾經在這裏隱居的,居然是藥家如此重要的一個人物。


    這位藥慎行,真是一位重情義守言諾的君子。為了贖罪,甘願舍棄五脈。為了一個誓言,甘心隱居至此。


    “可是他為何特意選擇紹興定居?”我問。


    “因為尹丹一直想去沈園看看,可惜一直沒有機會。他南下之時帶著尹丹骨灰,就埋在沈園一處角落裏。據我父親說,他經常過去探視,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北上。”


    我感慨不已,忽然心中一動,心算了一下,發現他北上的時日,與我爺爺許一城的玉佛頭案時間居然差不多。


    難道兩者之間,還有什麽關聯?


    “他北上去做什麽,有跟你們說過嗎?”


    尹鴻搖搖頭:“我父親他一直念叨,說有心為老人盡孝,卻連埋骨的地方都不知道。他恪於藥慎行的交代,不敢北上尋人,一直就在紹興待著。”說到這裏,尹鴻抬起頭來,望著穹頂喃喃道,“我總感覺,我們不是隱居在此,而是在守護著什麽東西。”


    藥慎行捎回紹興的,隻有那一卷海底針。可我剛才也看到了,那就是一件古董工具箱,牛皮上插著那麽十來件精致小工具。若是暗藏什麽玄機,恐怕早就被尹鴻發覺了吧?再者說,既然要他們守護,又不提那東西是什麽,有什麽用,怎麽守?


    不過現在想什麽也晚了,那卷海底針,恐怕已經落入柳成絛的手裏了吧。


    這時尹鴻道:“你剛才說……你是許家的人?”


    “不錯,許一城是我爺爺。”我不自覺地挺直了胸膛。


    尹銀匠“哦”了一聲,說我父親提過這個名字,藥爺爺對他可是讚賞有加,說比自己更有資格統領五脈,那套海底針,據說原本就是屬於他的。


    我倒沒想到,這卷工具居然是我爺爺的遺物。可轉念一想,我突然眉頭皺了起來:“藥慎行和許一城,可是平輩相稱?”


    “應該是吧,許一城比藥慎行要小幾歲。”


    這就太奇怪了。如果尹鴻說的沒錯,那麽尹念舊和黃克武、劉一鳴、藥來、沈雲琛四人同輩,而我父親許和平,也是這一輩才對。以此類推,藥不然、煙煙他們,豈不是我的侄子侄女嗎?


    之前煙煙給我講許一城的故事時,我就隱隱覺得不妥,現在從尹鴻這得到確證,更是一腦門子糨糊。


    這事若是真的,麻煩可就大了——我可是跟我侄女談戀愛呢!


    尹鴻可不知道我腦子裏的紛亂思緒。他歎了口氣,重新恢複到禱告的姿勢,閉上眼:“我能說的,都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這時我才想起來,正事還沒辦呢。我晃晃腦袋,把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暫時甩開,從懷裏拿出那一片“三顧茅廬”的瓷片,遞給他。


    “你幫我看看,這枚碎片有什麽說法沒有。”我的語氣很強硬,不容推辭。


    尹鴻知道這事若不遂了我心意,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他隻得轉過身來,把瓷片接過去,細細看了起來。


    “這是明青花吧?是個人物罐?”他一邊看一邊判斷,基本上都猜對了。一接觸到自己的專業,尹鴻的說話神氣就完全不一樣了。


    焗瓷之人,對瓷器有著相當深刻的理解,有時候甚至還在瓷家之上。瓷器玩家,往往關注的是器形、釉色、曆史傳承等方麵,側重於美學鑒賞和分類,而在焗瓷匠眼中,這是一件有毛病的器物,釉滴如何堆積,紋路如何開片,看的是物性,研究的是成分——這就有點像是選美評委和醫生之間的區別。


    “主要請你看看這一條白口。”我特意提醒了一句。


    尹鴻手裏一轉,視線就移到了諸葛亮袖子上的那道白口。他唯恐看不清,托到眼前,借著外頭射進來的光線端詳了許久。


    他忽然起身,我以為他要跑,沒想到他快步走到布道台前,旁邊有一個小屋,是神父休息準備的地方。小屋沒鎖,尹鴻進去,從裏麵拿出一個搪瓷缸子來,缸子上還寫著某某單位三八紅旗手獎勵雲雲,和教堂的氣氛充滿了不協調感。


    尹鴻晃了晃缸子,裏麵還有喝剩下的茶水。他把瓷片浸泡進去,約莫兩分鍾後拿出來看了一眼,然後又泡回去,再拿出來。如是三次,他才微微點了一下頭,眼神似乎找到了答案。


    “看出東西來了?”我問。


    尹鴻讓我看那道白口的邊緣,手指摳住。我瞪大了眼睛,視線順著他的指尖移動,卻沒看出什麽端倪。尹鴻道:“瓷器的釉麵叫作玻璃相,一般經久不變。不過若是環境太差,釉麵就會發生沁蝕,個別部位變得鬆軟,拿銳物一摳,會有粉末下來,俗稱酥骨,科學名叫作鈣化。”


    銀匠一般小拇指都留著長指甲,便於掐銀做記號。他用小指甲往白口底部一刮,我清晰地看到指甲縫裏嵌入一星白色微顆粒。


    “焗瓷工匠在修補瓷器時,最頭疼的就是碰到酥骨,無論鑽孔還是向前,釉色往往一碰就掉一大片,讓局麵難以收拾。”


    “這麽說,這白口也是個酥骨的痕跡?”


    尹鴻的語氣裏略帶困惑:“是酥骨沒錯,可卻像是故意弄出來的。你看白口周圍的釉麵,似乎有星星點點的鈣化斑點,浮於表麵,這是用銀粉撒上去的。你敲一下會發現,其實質地並未軟化,硬實得很。民國有一種造假手法,即故意偽造酥骨痕跡,以新瓷冒充舊瓷。”


    我瓷器水平太差,理解起來有點吃力,不過大概能捕捉到尹鴻的意思。酥骨鈣化發生的區域,邊緣通常是個漸進過渡,有個半軟半硬的中間地帶——就像從森林地帶到草原地帶,中間必有過渡的平原。


    這片瓷器上的白口,邊緣非常硬實,沒呈現出過渡帶的特征,但卻被特意撒上銀粉,偽裝成有過渡的樣子。


    “這個碎片的邊緣,很像是被人切出來的啊……”尹銀匠自己念叨。


    “不可能,我親眼看到罐子摔碎,然後從中揀出來的。”


    尹鴻不再糾纏這個話題:“你見過其他罐子上的白口嗎?位置一樣嗎?”


    我想了想,現在一共隻見過“三顧茅廬”人物罐和“鬼穀子下山”人物罐的仿品,兩件罐子的白口,開在了諸葛亮和鬼穀子的衣襟處。


    “這就對了。為了處理衣襟層疊的效果,這裏施釉往往比較重,堆疊厚積,手摸上去會微微拱起。像同治粉彩器裏有一種叫波浪釉,跟這個差不多。利用這個厚度,裏麵的空間是可以藏東西的,稱之為釉囊衣。”


    “啊?這怎麽可能?”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瓷器是要上窯裏燒成的,幾千度的高溫,裏麵藏什麽東西也都化了。我前兩天看《倚天屠龍記》,裏麵說倚天劍、屠龍刀裏藏著《武穆遺書》和《九陰真經》,這怎麽可能嘛,煉起鐵來,啥書也都燒光了,跟這個情況一樣一樣的。


    尹鴻慢悠悠道:“沒說一定是書。如果是在素胎上刻幾個字,還是能夠保留下來的。明代有過一個故事,講一個瓷匠染了重病,他擔心自己死後,小兒子要被女婿侵奪家產,遂精心燒製了一個瓷瓶。瓷匠死後,兒子被姐姐和姐夫收養,家產也被移並過去,隻有瓷瓶還留在身邊。他兒子長到十五歲,把釉囊衣刮開,胎體裏麵刻著家父遺囑。他拿這個印記去見官,終於把自己的家產拿了回來。”


    “你的意思是,這個瓷罐的釉底囊衣裏也藏了什麽信息?”


    尹鴻他手一翻,把瓷片的白口亮出來:“藏著什麽,我不知道,但很顯然裏麵的東西已被人取走了。這白口,就是刮開釉囊衣殘留的痕跡。為防止別人發現,那個人對白口進行了精心修補和偽裝,使之看上去隻是一道酥骨淺溝。”


    “這怎麽可能?我看過白口邊緣,很平滑,和周圍瓷麵是一體的。刮開後的瓷


    麵,怎麽可能會補成這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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