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了別人這麽說,我也許就信了。但對方是藥不然,這話就得反著聽了。


    藥不然見我沉默不語,衝柳成絛抬了抬下巴。柳成絛冷哼一聲,讓龍王搬進一樣東西。這東西我們都熟,居然是尹銀匠在紹興用的那個工作台。


    尹鴻沒料到他們把它也搬過來了,快走兩步,用手去撫摸台麵的凹痕,有些激動。我看到在工作台旁邊還搭著一卷黑褐色的牛皮,那是我爺爺轉贈藥慎行的海底針,也在這裏了。


    柳成絛道:“尹老師,也不知道您什麽工具稱手,我就自作主張,從鋪子裏給您運來了。”尹鴻對此不置可否,輕輕摩挲著工作台的每一個凹凸,仿佛一摸到它才有安全感。


    他打了一個響指,龍王又搬進來一件瓷器。我一看見這東西,心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這,又是一個青花人物蓋罐!


    它的大小、形製,和我見過的“三顧茅廬”罐並無二致,隻是紋飾不同。正中坐著一位戎裝大將,左手扶案,右手捋髯,不怒自威。旁邊一位軍士打起一個旗幌,上書“周亞夫”三字。還有一匹西域駿馬係在樹邊。除了這些主要造像,裝飾用的柳樹、卷草、祥雲、碎花等物,風格和其他二罐如出一轍。


    看來這就是五罐中的第三件——“周亞夫屯兵細柳營”。不過比起“三顧茅廬”的儒雅之氣,這個罐子更顯得威嚴肅殺。


    藥不然道:“汪先生別拘束,隨便看看。”聽了他的話,我走到罐前,用手摩挲了一陣。無論釉麵手感還是青花色澤都極舒服,蘇料錫光也很清晰,是件大開門的真品。我蹲下身子去,湊近罐邊仔細端詳。果然,在周亞夫的手肘處,也有一道不易發現的白口。


    這說明,“細柳營”罐子的釉囊衣同樣也被打開過,然後被封起。


    柳成絛道:“尹老師,這次請您過來,主要目的就是希望您亮亮絕活,把這條白口重新開封,看看裏麵有什麽東西。”


    前麵說了,釉囊衣的大小沒法藏實物,但適合留下文字信息。也就是說,就算之前有人開啟過,隻要不故意損毀,信息說不定還留著。


    尹鴻看看我,我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


    他抱起“細柳營”來到工作台前,輕輕擱下。他掃了一眼,說還缺乙炔噴燈和幾種原料。


    這個作坊很大,儲存的物資很豐富。柳成絛一聲吩咐,十幾分鍾就備齊了。尹鴻略作處理,攤開海底針,對著瓷罐又一次施展出“飛橋登仙”。龍王在對麵還架起了一個小攝像機,打算把這些錄下來。


    尹鴻對這個並不介意。有些東西,就算你看一萬遍錄像,也是學不會的。我看過一個新聞,川劇變臉去美國訪問,美國人拿高速攝像機拍下來,一幀一幀分析,但沒用,眼睛看見手速也跟不上。


    隨著幾聲清脆的瓷麵敲擊聲,尹鴻正式開始了操作。一瞬間,那個威風八麵的老藝人又回來了。


    他的技法依然那麽流暢,手法眼花繚亂。一個人潛心一輩子,隻鑽研一件事,就是這種完美境界。我雖未見過其他人,但估計藥慎行、尹念舊甚至尹田的水平,絕無尹鴻這麽高超。他們接觸的世界太龐雜了,想法太多,缺少尹鴻這個強迫症的至純至粹。


    不光是我,就連柳成絛、藥不然和龍王都麵露凜然。他們三個都是第一次見到,在這神乎其神的手法麵前,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敬畏之心。“飛橋登仙”太漂亮了,不光是使用功能,視覺效果也極其漂亮,尹鴻雙手往複,飄逸如仙人。難怪當年尹田每次施展,京城王公貴族都相邀來看,這就是所謂“匠人之道”的極致了吧。


    大約半小時後。尹鴻猛然停手,雙臂下垂,關掉噴燈,倒退三步,整個人疲憊不堪:“得了。”


    藥不然帶頭,教室裏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連柳成絛都不輕不重地鼓了幾下。我忽然想起來,尹家似乎有祖訓,說施展“飛橋登仙”不可超過大衍之數,否則有詛咒加身。不知這是尹鴻第幾次施展了。


    不過這時候大家的關注點不在他,而在細柳營的瓷罐。那瓷罐上的白口四周,已經被挖開了大大一片,露出裏麵一層層細膩的胎質,好像一個人的腹部被劃開一個刀口再用牽引鉤拉開似的。


    這個開口,不是簡單地刨開釉麵,而是一層一層刮開,刮開好幾層外皮之後露出中間的胎體。你想,瓷罐本身就又薄又脆,要刮去一半,還不能漏不能透,難度得有多大?尹鴻跟我說過,這是“飛橋登仙”反向操作的一個用法,也是一門神技。這活隻能焗瓷匠幹,他們常年給瓷上鑽研鉚釘,深悉瓷性,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按說瓷內胎應該是一片乳白色,碎瓷片的斷茬顏色。但在“細柳營”被刮開的瓷口裏,白質裏卻摻著一些黑線條。它們的排列很有規律,不像是胎土誤摻雜質,更似有意為之。


    眾人看了一圈,不明其意。尹鴻說拿張紙來,要竹紙,最好是新昌的元書熟紙。新昌是紹興附近的一個縣,以竹紙而出名。柳成絛低聲詢問了幾句,說:“新昌紙沒有,長汀的玉扣紙行嗎?”尹鴻不滿地晃了晃大腦袋,說湊合吧,可以試試。


    龍王很快捧來好幾張淡赭色的宣紙。尹鴻撕下一小條,隨手用我麵前的茶碗濡濕,然後貼在瓷口裏麵。海底針裏有一件平頭小鏟,尹鴻用它往紙上一抹,貼得非常平,沒有一絲翹起,多餘的紙邊全撕掉了。


    這有點拓碑的意思了。過不多時,尹鴻雙手一掀,把紙扯下來,小心地保持著褶皺形狀,把它擱到工作台上。


    這個瓷口被層層刮開,邊緣部分有如一道凹凸不平的長坡。黑條散布在高度不同的坡麵。也就是說,這些黑色標記不是一個平麵圖,是三維的,沒法直接用相機或紙拓下來。隻有用紙把標記帶著曲度全複製下來,變成一個立體紙型,才能窺得全貌。


    尹鴻之所以用元書熟竹紙,是因為它的紙質剛,曲折後會留下痕跡,用來寫字可能不如別的紙類,但做紙型最適合不過。


    尹鴻歎道:“燒這瓷器的人,可真是個天才。如此精致的釉囊衣,我都是第一次見到。”藥不然眼神一閃:“莫非,這是龍走紋?”尹鴻點頭。


    我在《玄瓷成鑒》裏看到過。龍走紋是早已失傳的一種瓷器燒製法。匠人在塑形時不是捏製,而是用密度不同的黏土,一層一層糊上去。在其中一層或幾層摻入金屬線或礦物顆粒,謂之“龍走”。龍走排列成特定的圖形或文字,然後外塗重釉。這樣一來,因為密度不同,瓷器胎體燒製出來也是分層的,刮開外麵幾層,就能看到裏麵留下的文字。


    龍走紋,是實現釉囊衣的先決條件,特別適合給一些隱秘之事留底。之前尹鴻講的那個明代奪家產的故事,就是一例。


    “細柳營”瓷罐高明之處在於,燒製匠人不是隻埋於一層,而是在不同層的不同位置都埋有龍走,隻有用紙把整個結構都取出紙型,才能看出整條龍走的脈絡,讀取信息。這就像是看風水找龍脈,光在平麵地圖上,看不出個所以然,非得親身登高望遠,才能把山川高低走勢盡收眼底,然後才能尋砂探穴。


    尹鴻歎息道:“這個白口之前被人刮開過一次,又塗釉回填。我是循著前人痕跡,才僥幸重現了龍走。之前那位前輩,憑直覺和經驗就能刮出釉底龍走,可比我要厲害多啦。”


    柳成絛忍不住道:“那麽這裏麵藏的,到底是什麽?”


    這個問題,代表了教室內所有人的心聲。可尹鴻卻搖了搖頭:“我隻能把東西取出來,至於是什麽,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


    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在了那竹紙上麵。那張竹紙似是被人隨手揉爛成一團,褶皺層疊有如山巒起伏,那些黑點黑線分布在上麵,構成了一幅玄妙的點墨作品。


    這時龍王走過去,把其他人都趕開。柳成絛伸手把紙型拿出,從不同角度反複觀察,眉頭卻是一皺。


    看柳成絛的神情,似乎也沒看懂說的什麽意思。不過他舍不得拿出來讓大家參詳討論,這是細柳營的東西,自然得對別人——尤其是對藥不然保密。


    柳成絛看看我,我既然宣稱知道白口背後的秘密,眼下正用得著。他把我扯到一旁,拿出紙型給我看。我捧著紙型挑了一個合適的角度,終於看到這些黑點聚合成了一句話:“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


    每一個漢字我都認識,但湊到一起,卻如同天書一般。雞籠是什麽?甲卯針六更,似乎是什麽行經拔脈的手法。總不會跟武俠小說似的,五罐裏藏著一部武功秘籍吧?


    柳成絛問我什麽意思,我哪知道,隻得搖搖頭:“這東西殘缺不全,殆不可解。”


    柳成絛也不著惱,合掌一笑:“汪先生手裏,不是還有另外一片瓷片麽?一句不懂,兩句總該能看明白了,我也就能對老板有個交代了。”


    誰都聽得出來,柳成絛這是在強調自己的功勞,暗示藥不然隻是過來看看,什麽力氣都沒出。藥不然遠遠站著,依舊笑意盈盈,不以為意。


    不過他一語倒提醒我了,我手裏還有一片“三顧茅廬”的碎瓷(當然,他們以為是“焚香拜月”),如果也依法刮開,取出紙型,提出另外一句,合在一起說不定就能讀懂了。


    這瓷片此時就在我身上,反正我如今被軟禁於此,他們也就不著急收繳。


    這時尹鴻活動了一下手腕,咳嗽了一聲:“‘飛橋登仙’對精力消耗太大,按規矩每旬才能施展一次。我昨日在鋪子裏用過,今日又用了一次,已經到極限了。”


    柳成絛道:“眼下隻差這麽一片,尹老師破例加個班唄?”尹鴻斜眼看了他一下:“若要開出這個釉囊中的龍走紋,下手必須極穩。差之分毫,刮錯一層,可能整個布局就毀了。”說完他伸出雙手。


    手背青筋綻露,指頭微微發抖,皮膚呈現出一種微妙的灰色,顯然已耗盡了力量。


    技術方麵尹鴻是最大的權威,既然他都這麽說了,柳成絛也不敢堅持。他想了想道:“那再讓您休息三天,不能再多了。”


    今天的活動,就這麽結束了。柳成絛把那張宣紙小心翼翼抹上定型膠水,挪到一個玻璃罩子裏,讓龍王搬走,生怕藥不然覬覦。至於那尊細柳營的青花罐,柳成絛居然沒提修補的事,可見他全副心思都在龍走紋上了。


    結果這件貴重的青花瓷罐,就這麽敞著一個大大的傷口,立在教室裏,有若一具解剖完的屍體。真是暴殄天物。


    我和尹鴻被照舊帶回到三樓,大門一鎖,繼續軟禁。一進房間,尹鴻長出一口氣,一離開工作台,就恢複膽小怕事的樣子了。他怯怯地對我說:“今天我可都按你說的做了,拖延三天夠嗎?”我說:“放心好了,一切都在咱們的掌握之中。你繼續去準備吧。”尹鴻將信將疑,可他已經被我拽得這麽深,說啥後悔也晚了。


    就在這時,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有人在喊:“老汪,老汪。”我探頭出去一看,隻見藥不然悠悠然然站在柵欄外,左手拿著一瓶西鳳酒,右手一隻燒雞。


    藥不然沒鑰匙,隔著鐵欄杆笑嘻嘻地說:“今天你們兩位辛苦了,山裏條件差,給你們加點餐。”我不知他打的什麽主意,伸手把東西接過去,什麽都沒說。


    “老汪你果然沒讓我失望哪。”他話裏有話地說道。


    我冷哼一聲。讓我去紹興是他的主意,然後才引發這麽一連串事情。至今我也沒明白他到底圖什麽,為了幫我?可他什麽都不說全。為了害我?目前倒真沒看出來。


    我的計劃裏,本來沒有藥不然的位置。我一直在猶豫,對他這個變數該怎麽用,要不要和盤托出求他配合。


    這個混蛋,總在最尷尬的時候出現。我們隔著柵欄四目相對,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好。


    藥不然依舊是那種燦爛笑容,永遠沒個正形:“我想過好幾種咱們再聚的場景,可沒想過會是現在這樣子,你在裏麵,我在外麵,哈哈哈。”他伸出指頭,輕佻地在鐵欄杆上彈上一彈,發出微微的顫音。


    這實在是太諷刺了,折騰一圈,現在反倒成了我身陷牢獄他在外頭送飯的狀況。


    “早晚有一天,我一定會親自把你送進監獄去……”我低聲恨恨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英特納雄耐爾還一定會實現呢。”藥不然像哄小孩子一樣,然後話鋒一轉,“……你可別小看那個小白臉。他說話假模假式,對不聽話的人可從來不手軟。你看到你屋子裏的瓷器了麽?可都是骨灰瓷哪。”


    一聽這話,一股涼氣從我的尾椎骨升到頭頂。藥不然還要繼續說,柳成絛從樓下走了上來。估計是守衛不敢阻攔藥不然,趕緊通知他匆匆趕過來。他表情陰沉:“藥不然,你跑來這裏幹嗎?”


    藥不然笑眯眯地說道:“小白啊,你這次搞得不錯。我代表老板,犒勞一下人家。”他指了指我手拎的燒雞和酒。


    “別叫我小白!”柳成絛對這個外號很惱火,白眉一聳一聳的,“這是我找來的人,你別想搞什麽花樣。”他跟一隻護食的小狗一樣,對企圖接近“食盆”的人充滿警惕。


    藥不然雙手一攤:“這裏是你細柳營的地盤,我孤家寡人,能有什麽花樣?我說小白啊,咱們隻有革命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老朝奉的部下,何必搞山頭主義呢。我最多是提點建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啊?”


    “你們藥家,可從來沒安過什麽好心。”柳成絛冷冷地駁回去。藥不然一攤手,哈哈一笑,背著手施施然走下樓梯,像極了老幹部的做派——我看得出來,他一定是故意氣人的。


    聽柳成絛的口氣,他和五脈之間居然還有什麽淵源?


    見他走了,柳成絛轉臉過來看向我:“汪先生,讓你見笑了。這家夥雖然是老板的特使,性格卻有點問題。”


    我必須得說,我第一次覺得柳成絛說的完全沒錯。


    有了藥不然搗亂,柳成絛也不好逼迫我們太甚,燒雞和西鳳酒都留下來了。我把東西拿回去,尹鴻一看有酒,眼神發亮,拿過去給自己倒了一盅,有滋有味地喝起來。我撕開燒雞,以為裏麵會有什麽字條,結果一無所獲——難道那家夥真的隻是來送吃的?


    我把燒雞丟給尹鴻,抬頭去看架子上的那一排瓷器。


    我原來就覺得挺奇怪,整個屋子的裝修都很隨意,為何要特意擱一排裝飾瓷在上頭?而且瓷器形製也不統一,有蓮瓣碗,有八福盤,也有梅瓶和闊口杯。它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是沒有任何紋飾,素白釉麵,算是中規中矩的現代仿品。


    不知為何,自從我聽藥不然說這是骨灰瓷後,總覺得它們的光澤折射著幾絲妖異,那釉麵下湧動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骨灰瓷也叫骨瓷,不是中國原產,而是英國人先發明的。把煆燒後的動物骨灰、瓷土和礦物溶劑混在一起燒製,可以增加瓷器的透光度,而且硬度更高,燒出來的瓷器既薄且透。現在市麵上的高檔生活用瓷,多是骨瓷。


    但也有一種特別的骨瓷,是把人的骨灰燒入瓷中,多半是親人的,以做紀念。


    黃克武為什麽在香港突發心髒病?因為他曾經跟梅素蘭有一段私情,有個私生子。素姐把兒子骨頭燒成骨瓷水盂,當眾還給黃克武。他受的刺激太大,結果導致一病不起。


    想到這段公案,我再度掃視這些瓷器,心中一驚。難道說,這些骨瓷,竟是來自那些被柳成絛幹掉的人?那家夥不光殺了他們,還把他們的骨殖燒成瓷器,堂而皇之地陳列於此。是為了炫耀還是為了警示我們?


    看來這每一件瓷器裏,都潛藏著一個冤死的魂魄。我們一進屋,就在這些死者的俯視之下。一想到這點,我登時不寒而栗。


    柳成絛這個人,可比我想象中要狠毒多了,簡直就是個白無常,人死了都不放過。細柳營的人,果然不可小覷。


    尹鴻納悶地看著我忙活,問我怎麽了。我把骨瓷的事一說,尹鴻嚇得趴在地上開始嘔吐,把剛吃下去的燒雞都吐出來了,臉色慘白。


    尹鴻吐完之後,仰起頭來緊張地說:“你說的援軍,真的可以到嗎?”


    “三天之內,肯定可以到。”我點點頭。


    “萬一到不了呢?”


    “那咱們就全完蛋。”我看著電視櫃的櫃門,平靜地回答。


    “哇”的一聲,他又開始吐起來了,吐完之後,劈裏啪啦的紹興髒話脫口而出,這是焦躁症又發作了。


    我無奈地把酒盅撿起來,給他重新滿上,厲聲道:“事已至此,沒有退路。你若說走了嘴,咱們現在就完蛋。給我喝下去!”尹鴻瞪著眼睛,嘴唇抖了抖,搶過酒盅一飲而盡。我又硬灌了他七八杯,直到他不勝酒力癱倒在床上,嘴裏還兀自嘟囔著我聽不懂的方言。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我們除了不能離開三樓,其他待遇都不錯。柳成絛怕藥不然對我們有影響,餐飲水平有所提高,甚至到了傍晚還允許我們下樓在附近溜達幾圈。尹鴻打死也不肯出去,一個人縮在屋裏,不是罵人就是發呆,電視必須永遠開著。


    我則趁這個機會,去外麵觀察了好幾圈,不過龍王永遠緊隨其後,怕我跑掉。


    龍王對我的態度始終如一,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拳砸死我。他腰裏別著一把五四手槍,說隻要我稍微露出要跑的意思,他就有理由把我當場擊斃。偏偏我根本不跑,反而湊過去找他說話,讓他難受異常,一對牛眼瞪得血紅。


    我發現龍王是個單純的打手,對古董行當完全不熟。我提出去小樓附近的瓷窯看看,龍王大手一攔,堅決不許,但我說去看看小樓附近的房屋,他卻不攔著。


    這一片小平地附近的農舍房屋,都是用磚砌成的,而且都是大磚頭,透著黑紅顏色,上麵還有一道道的灰斑。有些磚上,居然還有閃閃發亮的釉色痕跡。到了傍晚,夕陽餘光照射過來,農舍會泛起一種奇妙的酡紅色,如同燃起熊熊的火焰,與屋子共存。


    龍王大概不知道,這些農舍用的磚,都是瓷窯磚。瓷窯溫度很高,所用磚頭耐熱性都特別好。但一個窯持續用上二三十年,磚頭會被慢慢燒脆,不堪敷用,要重新鋪設。這些廢棄磚頭,便被附近農民拿去蓋了房子,質量再差,也比版築夯土的強。


    通過觀察農舍的窯磚,我大致能推斷出來這裏的瓷窯來曆。龍王不懂這些,以為不讓我接近瓷窯就成,實在是大錯特錯。


    這村裏還夾雜著幾個古老瓷窯,早已廢棄,龍王對這個並不禁止,任由我看個夠。


    到了第三天,我們又被請到了一樓的教室。工作台已經準備好了,海底針、乙炔噴燈和若幹焗料一應俱全,和之前一模一樣。圍觀的人,還是柳成絛、藥不然、龍王那幾個。


    尹鴻不斷瞪我,用眼神問我援軍在哪呢。我沒法回答,隻得用手勢讓他少安毋躁。柳成絛再三催促,他無可奈何地坐到了工作台前,開始啪嘰啪嘰按動手柄,給乙炔罐加壓。其他人都看向我,等著我把碎瓷片拿出來。


    我環顧四周,卻不著急掏出來:“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柳成絛不耐煩道:“汪先生,你先把瓷片給尹老師,然後隨您說多久都成。”


    “我要說的,正是關於這枚瓷片的事。”我慢條斯理地說道,然後視線緩緩掃過眾人。


    其實我的心裏暗暗在著急,援軍遲遲未來,之前已拖延了三天,若是再沒動靜,隻怕我的計劃就全盤落空了。


    “有屁快放!”龍王催促道。


    “你們難道不好奇,這‘焚香拜月’罐到底怎麽落到我手裏的?這來曆,可是與瓷中奧秘息息相關。”


    我故作高深,柳成絛雖然覺得不對,可一時也想不到回絕的理由。畢竟我被他們“請”過來的原因,除了身懷瓷片,還有我宣稱自己知道五罐的秘密為何。藥不然打了個圓場:“聽聽倒也無妨,權當開場,汪先生你說吧。”


    這對我來說,可是一個艱難的考驗。我必須請各國著名編劇上身,在眾目睽睽之下編出一個合情合理讓人信服的故事出來。


    我沒別的辦法,隻能搜腸刮肚,把我許家先祖的故事改頭換麵,娓娓道來。我講了大概有二十分鍾,柳成絛實在忍不住,打斷我道:“汪先生,您這是在說評書吧,可否直接說重點?”


    我說就快到了,拉拉雜雜又講了五分鍾。龍王一拍桌子,怒喝道:“你到底想說啥!趕緊他媽交出瓷片來!”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引擎轟鳴。我們朝窗外看去,看到兩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大搖大擺開進來,停在小樓前麵,從車上下來六七個人。


    柳成絛麵色一變,正要吩咐龍王去阻攔,可已經來不及了。很快教室大門“咣”地被人推開,那些人粗魯地闖了進來。為首的一人身材矮小,長長的臉上一片麻皮,嘴裏還叼著一根雪茄。他身後幾個夥計也是惡形惡色,統一穿著迷彩服。冷不丁一看,還以為是特種部隊殺進來了。


    龍王反應最快,掏出五四手槍對準他們。那幾個夥計也都帶著家夥,同時掏出來對準屋內,一時氣氛極為緊張。


    藥不然和柳成絛卻沒動。前者笑眯眯的似乎啥都沒發生,柳成絛一直盯著那個小個子,眼神裏有意外,有憤怒,但更多的是戰意昂然。就連那慘白的臉色,都染上了一點點振奮的血色。


    我看了他們一眼,心中一塊石頭落地——總算是趕上了。接下來的事,可就有意思了。


    柳成絛淡淡道:“歐陽穆穆,你們鬼穀子不在河南忙活,跑來我細柳營做什麽?”那個叫歐陽穆穆的麻臉獰笑一聲:“小白白,這事跟你沒關係,我是來抓人的,抓了我們就走。”


    “別他媽叫我這個!還有,我細柳營裏,哪裏有你們要的人?”


    “有,就是他!”歐陽穆穆一指我,“這個姓汪的兔崽子,是我們鬼穀子的仇人,非弄死不可。”


    我一下子成了整個教室的焦點。尹鴻坐在工作台前,回頭臉色煞白,眼神似乎在問:“這就是你請的援軍?”


    我微微一笑——這些人,還真是我招來的。


    在紹興那一晚,我給衛輝的康主任打了一個匿名電話,說汪懷虛現在被細柳營掌握,要回老巢去開啟五罐,就在這幾天。


    康主任既然跟老徐勾結那麽深,肯定也認識鬼穀子的其他人,會第一時間通知到他們。


    無論是“汪懷虛”還是五罐,都是最能挑動鬼穀子神經的事。他們若得知這個消息,一定會心急火燎來細柳營興師問罪。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裏,不過鬼穀子和細柳營同屬老朝奉,他們自然有辦法打聽出細柳營的藏身之處。


    這位歐陽穆穆,想來就是鬼穀子這個山頭的老大,他們總算及時趕到了。


    藥不然看我的眼神,也充滿疑惑。我沒辦法當場跟他解釋,我把鬼穀子招來,不是因為活膩了,而是想要驅虎吞狼、死中求活。


    老朝奉手下,各個山頭彼此不服,互別苗頭。我多吸引幾股勢力來製衡柳成絛,中間才有騰挪的空間,否則一家獨大,哪有我活命的機會?


    借勢不止能借友軍的,也能借仇人的。


    柳成絛看了一眼我,覺得這事有點蹊蹺,沉聲問道:“汪先生是我的客人,他和你們結了什麽梁子?”


    歐陽穆穆大叫道:“衛輝那事你聽說了吧?就是這個王八蛋害得我們損失慘重,今天不弄死他,我在道上沒法混了。”一聽這話,柳成絛冷著臉:“這是我細柳營的地盤,不是你家炕頭。你在道兒上混不下去,就跑我這兒撒潑耍賴。難道我是你家長?”


    這句小便宜占得巧妙,讓柳成絛身後的人都哄笑起來,歐陽穆穆氣得鼻頭都紅了:“你媽的,你個小白臉咋說話呢?”柳成絛道:“好話你聽不懂,賴話你又不愛聽。趕緊給我滾蛋吧,別耽誤辦正事。”


    一碰上這樣的蠻漢,柳成絛也懶得談吐風雅了。兩個人話頂話,眼看就要吵起來。我故意“撲哧”笑出聲來,這一下子歐陽穆穆更是勃然大怒,一指我:“兔崽子,你還敢樂?別以為有這個小白臉撐腰,你就能逃過此劫!老徐屍骨未寒,你今天必須得去陪他!”


    我繼續挑釁道:“你說必須就必須?你是誰啊?”說完往龍王身後縮了縮。這一舉動看在歐陽穆穆眼裏,儼然是細柳營決定死命保我的信號,眼睛立刻紅了。


    “姓柳的,你就給我一句明白的,今天這人你交還是不交?”歐陽穆穆喘著粗氣。柳成絛抬起下巴,輕蔑道:“這個嘛……看我心情。”


    我身懷白口秘密,又在紹興媒體上露過臉。現在若讓歐陽穆穆把我拖出去斃了,這個黑鍋就得讓柳成絛來背。所以無論柳成絛多厭惡我,這種情況下也得死死保住。


    歐陽穆穆聽到柳成絛的話,立刻發起飆來,像是一頭闖進瓷器鋪子的公牛,搖頭擺尾不顧一切。他大踏步向前,伸出手去抓我。龍王下意識地攔住,他毫不客氣地扇了龍王一耳光,脆響無比。龍王哪受過這委屈,揮拳要打回來,卻被歐陽穆穆的手下一個短發青年給架住。


    龍王毫不含糊,拔出五四手槍,頂住對方腦門。對麵那小青年也夠悍勇的,居然也不退,反而把腦門往前頂,把槍口頂了回去,手指頭還鉤了兩下,意思是你有種就開槍。


    現場氣氛劍拔弩張,緊張至極。這時一個輕鬆的聲音響起:“哎,大家都消消氣,消消氣,都是老朝奉的部屬,幹嗎搞得跟仇人似的。”


    說話的是藥不然,他居中說和,左手把龍王的手槍把住,右手推開那個悍勇青年。兩人不動,歐陽穆穆和柳成絛同時發出指示,兩人這才各自後退了數步,殺意卻依然強烈。


    歐陽穆穆和柳成絛也知道,真要火拚起來,老朝奉那裏肯定怪罪。隻是話已經說到這份上,麵子過不去。此時藥不然出來給鋪了一層台階,自然趕緊下來。


    歐陽穆穆斜眼對藥不然道:“藥老二,我今天賣你一個麵子,不動手。但人我必須帶走,這個沒得商量。”


    藥不然恨鐵不成鋼地嘬了嘬牙花子:“哎,哥們兒,太不會聊天了吧?啥事不能談啊?怎麽就沒商量了?”


    歐陽穆穆冷哼一聲,沒吭聲,繼續瞪著我,生怕我借機跑了。藥不然趁機繼續道:“你換位思考一下,若是小白跑到你的地盤上,舞刀弄槍非要抓一個客人回去,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敢!”


    “嘖,你怎麽又冒出脾氣了!回頭老朝奉問起來,你說我該怎麽匯報?”


    歐陽穆穆知道這個藥老二是老朝奉的體己人,也知道細柳營和鬼穀子不能真起衝突。他眼皮一翻:“那你說咋辦?”


    藥不然轉過頭,對柳成絛笑道:“歐陽老大刀子嘴,豆腐心,也沒什麽惡意。遠道而來,也別太冷落了。”柳成絛淡淡道:“你的人情,你自己去承,別把我扯進來。無禮之客,我們這裏恕不接待。”


    雖然還是拒絕口氣,但比剛才的調門可低多了。


    藥不然一拍手:“無禮之客不接待,那有禮之客就沒問題嘍?”他又轉向歐陽:“歐陽老大,我保證,小白確實有要事在辦。左右就半天時間,你等等不就得了?大局為重哈。”


    藥不然這幾句話,看似公允,其實憋著壞呢。柳成絛聽了,心裏憋屈;歐陽穆穆聽了,覺得是犧牲自己作出重大讓步,兩個人都覺得是受了大委屈。剛才拱起來的火,隻是暫時給壓下去了,壓根沒排解出來。


    我看向藥不然,他一本正經地左右調停著。我的計劃雖然沒跟他提過,這小子倒是頗有默契,完全按照我的節奏在使勁。


    歐陽穆穆怒氣稍微退了點潮,他拖過一把椅子來,大馬金刀往那一坐:“大局為重?好,我倒要聽聽是什麽大局,能比我的事還重。”


    藥不然扯過柳成絛,嘀咕了幾句,柳成絛眉頭緊蹙,沉思片刻,勉強點頭應允。藥不然得了許可,指了指我和尹銀匠:“歐陽老大,那五件青花人物罐你是知道的,據說裏頭藏著東西。這兩位一個能開,一個能讀,小白好不容易請他們二位來,是幫忙開罐的。”


    歐陽穆穆摸了摸下巴,一臉不信:“真的假的?”


    藥不然道:“其實細柳營的罐子,三天前就開了。現在要開的,是‘西廂記焚香拜月’罐。”


    歐陽穆穆一聽,目露精光:“哦?那個也找到啦?”他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來:“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白白啊,要不你幫我一忙,我就不追究這個汪懷虛了。”


    在場眾人除了我之外,都是眉頭一聳。這家夥,看似脾氣暴躁有勇無謀,原來精明著呢。剛才那一番胡攪蠻纏,不過是刻意表演,把事往絕了做,好攫取更大利益。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你說開窗戶,人家未必願意,你鬧著說把屋子給拆了,人家三勸兩勸說開個窗戶就得了。


    我微微一笑,倒騰假古董的人,不會有傻子。想挑動鬼穀子和細柳營互鬥,光是一個我分量根本不夠,他歸根到底,還是衝著五罐來的——別忘了,他手裏,可是還有真正的鬼穀子下山罐呢。


    這就是為什麽我給康主任打的那個電話,除了強調“汪懷虛”之外,還特意加了句和五罐相關。


    這年頭,利益永遠都是最能動人心的。


    果然,歐陽穆穆擺足了姿勢,開口道:“這罐子咱家也有一個,正巧帶在身邊,你讓我插個隊,先請這位尹師傅先把這個給開嘍,咋樣?”


    我看到柳成絛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估計心裏已經罵開了。歐陽這個混蛋,青花蓋罐那麽大,誰會“正巧”帶在身邊。你明明一開始就存了開罐的心,卻裝出一副要報仇雪恨的嘴臉。看似勉為其難地作了重大讓步,其實全是演技。


    柳成絛尋訪到尹銀匠,本來想占得先機,結果這歐陽穆穆不知從哪裏聞到腥味,也跟蒼蠅似的飛過來了。


    柳成絛道:“開罐並非那麽簡單,這位尹老師開一次,要休息三日才成。”歐陽穆穆一擺手:“反正你們住這兒,也不急於這一時。我大老遠來的,不方便,還不能占個先?”


    柳成絛冷笑:“?


    ??還真拿自己不當外人。”


    歐陽穆穆斜眼道:“那你把這姓汪的交出來,咱們各忙各的去。”


    “放屁。”柳成絛難得說了一句髒話。


    歐陽穆穆眼珠一轉,麻臉上怒意轉盛:“你這麽處處維護他,難道衛輝的事是你指使他幹的?”


    這連汙蔑都不算,簡直是把汙水盆往柳成絛腦袋上扣。我見狀,趕緊先朗聲辯白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衛輝之事,純是我個人行為,大柳他毫不知情。”


    我不“辯白”還好,這麽一說,柳成絛發現自己說是也不合適,說不是也不合適,好像我在主動替他背黑鍋似的。他對衛輝的事根本一無所知,結果被我這麽“撇清”,反而顯得居心叵測。


    也不知道歐陽穆穆是真的起了疑心,還是借題發揮,總之“嘿嘿”陰笑起來,周圍小弟們又開始蠢蠢欲動。


    藥不然見狀不妙,又出來打圓場:“哎哎,大柳,實在不行你就讓他先開唄。你反正開過一個了,不差這幾天工夫。”柳成絛的臉色特別惱火,明明是自家地盤,卻闖進來這麽一個厭物。還有那個藥不然,麵上說得貌似公允,其實卻明顯偏幫對方。


    “罷了,你先開,開完了趕緊給我滾。”柳成絛甩了甩手,又陰沉地補充了一句,“但你的人必須給我出去,隻許你一個人在這裏看。”歐陽穆穆開口要說什麽,柳成絛音量陡然升高:“再囉唆,你一樣也別想得著!”


    這是最後通牒,歐陽穆穆知道再糾纏下去,這白毛怕是會真翻臉了。他側過頭跟手下小弟耳語幾句,小弟們紛紛放下武器出去,過不多時,抬進來另外一個青花罐來。


    這青花罐直口短頸,溜肩圓腹,上麵畫著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坐車,造型和我們在衛輝看到的量產贗品並無二致——這便是“鬼穀子下山”的真品蓋罐了。真品的氣質,果然非比尋常,那溫潤內斂的光澤,比贗品高到不知哪裏去了。


    我目前所見的三件罐子,“三顧茅廬”“鬼穀子下山”和“屯兵細柳營”,無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大開門貨。青花的魅力在它們身上表露無遺。我忍不住浮想聯翩,倘若這五件罐子在博物館裏擱在一起,該是何等壯觀的場麵。


    柳成絛和藥不然也目不轉睛地看著罐子,他們是行家,知道光是這罐子本身的價值,在市場上就能引起很大轟動。那麽這五罐中藏著的秘密,到底該多重要,簡直不敢想象。


    歐陽穆穆略帶得意,愛惜地拍了拍這蓋罐,說這玩意兒的仿品,我一年少說也能賣出去五六十件,絕對是一件福器,你可得小心點啊。


    尹鴻把蓋罐接過去,擱到工作台上,朝我看過來。我說沒問題,給他開吧。


    有了上次的經驗,尹鴻沒有耽擱,立刻開始著手開始施展“飛橋登仙”。


    絕活的具體過程,不再贅述。總之我們一幹人等,又飽了一次眼福,見識到了藝術玄妙。歐陽穆穆本來坐在椅子上,略帶著不屑,不信這事有多複雜。可當尹鴻甫一動手,他便瞪大了眼睛,一瞬都無法挪走。他浸淫這行許多年,知道這手法整治起瓷器來有多麽牛,整個人完全呆在了原地。


    登仙的魅力,誰能阻擋?


    又是半個小時過去,尹鴻停下動作。歐陽穆穆毫不吝惜自己的掌聲:“好!好!精彩!”尹鴻沒受影響,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張皺起的宣紙,裏麵依然是黑點縱橫。


    歐陽穆穆怕我們看到,搶先一步把宣紙捏在手裏,先看了一遍,有點莫名其妙:“這啥玩意兒?把我的寶貝罐子刮開,就藏著這麽一句鬼話?”


    看來這裏麵那句話,和細柳營裏的那句話風格是一樣的。不過我們很有默契地,誰也沒開口提醒他,幾雙眼睛就這麽默默盯視著。


    歐陽穆穆抓抓腦袋,走近“鬼穀子”蓋罐,有點憐惜地摸了摸開腹處:“可憐孩子,為了這麽一句話就被剖膛了——喂,你是焗瓷匠吧?這個傷口還能補回原樣嗎?”


    尹鴻說能,不過代價很大。“飛橋登仙”對身體負擔太大,按道理應該隔一旬才能施展一次。歐陽穆穆不甘心地反複糾纏,盤問各種細節。


    柳成絛不耐煩道:“你是不是該走了?”


    歐陽穆穆摸著蓋罐,一臉委屈:“可我的罐子都破成這樣了,不修補一下怎麽成?這可是鎮山之寶。這次我不搶先,等你的事都完了,我再補,食宿我自己掏錢,成了吧?”


    他這是找借口賴著不走,可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柳成絛也想不到什麽理由拒絕。


    “再說了,這‘飛橋登仙’這麽好看,我三天之後,還想再看一次呢。”歐陽穆穆這次是發自內心地讚歎。他抓住尹鴻微微發抖的手,又問上“飛橋登仙”的事,言語裏甚至頗有招攬之意。


    柳成絛怕他又出什麽幺蛾子,趕緊吩咐龍王把我們押回去。我想了想,轉頭對柳成絛補了一句話:“既然如此,那‘焚香拜月’罐我先拿回去了。”聲音故意放得很大。


    歐陽穆穆十分敏銳,聽到我的話,立刻起疑。他問藥不然:“你們本來不是要開罐的麽?難得今天聚得這麽齊,拿出來給我見識見識唄。”


    藥不然苦笑著搖頭:“我們這還有個‘西廂記焚香拜月’罐,可惜那罐子早碎了,就剩下一片殘片,在汪先生手裏呢。”


    歐陽穆穆眼珠一轉:“不是你們拿來的,是汪懷虛那小子的,對嗎?”


    “是啊。”藥不然順著這個話茬往下說。


    “我說這小子怎麽去衛輝的,原來也是為了五罐的事兒!”


    歐陽穆穆一拍巴掌,然後把衛輝工坊覆沒的整個過程說了一遍。這一下子,柳成絛也對我起了疑心。他原本以為我是去找尹銀匠,跟他們算是偶遇。若歐陽穆穆的話是真的,我早早就處心積慮地與老朝奉過不去了,那性質可就大不一樣了。


    柳成絛緩緩逼近我,冷冷問道:“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麽?”龍王在一旁露出興奮的表情,隻要柳成絛一個手勢,他非常樂意把我打成篩子。


    我笑道:“你管我是誰呢?東西是真的不就得了?”然後用手在胸口這輕輕一捏。柳成絛腳步立刻放緩。


    沒錯,那枚碎片他檢查過,確屬真品無疑。但若我現在當場摔碎,恐怕大家都將一無所獲,他不敢相逼過甚。更何況我還宣稱自己知道白口背後隱藏的秘密,所以還不到最後翻臉之時。


    柳成絛沒有繼續靠近。這時歐陽穆穆開口道:“小白臉,三天之後,‘焚香拜月’裏的東西,我要分一半。”


    他這句話一出來,整個教室的空氣登時凝結。


    現在柳成絛和歐陽穆穆各持有五罐裏的一句話,分量相當,誰若能多拿到一句話,在未來便可占據優勢。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這是細柳營的地盤。歐陽穆穆硬闖進來加了塞,已經是打了主人臉。現在他居然又公然提出分一半“焚香拜月”,未免有點太過分。


    柳成絛吼道:“歐陽穆穆!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得寸進尺?”歐陽穆穆搓了搓手,臉上肌肉一顫一顫,無數麻子晃來晃去,好似萬蟻覆麵,“這碎片是汪懷虛的,不是你柳成絛的,對吧?”


    “是又怎樣?”


    “這小子毀了我的產業,斷的就是老朝奉的財路。他的東西,我有權分走一半,這要求不過分吧?”


    “若我不答應呢?”柳成絛陰惻惻地反問。


    “不分也成,現在我就把他帶走,你別攔著!”


    柳成絛十分為難。我知道在黑道有這樣的規矩,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種複仇是最大的理。歐陽穆穆的這個要求,按說是不該拒絕的。但若我被歐陽帶走,在這之前必然毀掉瓷片,他的目的也就落空了。


    我看著這兩個怒目以對的梟雄,心中暗自盤算。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計劃。柳成絛“貪”,歐陽穆穆“恨”,隻要我用假“焚香拜月”綁定柳成絛,再用柳成絛釣住歐陽穆穆,兩人遲早要爆發衝突。


    唯一可惜的是,我本想釣出老朝奉,沒想到來的是藥不然。不然我可以在這裏把老朝奉的勢力一鍋端。


    算了,先別好高騖遠了,眼前這一番局麵,還得仔細應付。我得再加一把火,才好利於我接下來的計劃。


    我走到尹鴻跟前,跟他說:“咱們走吧。”尹鴻默不做聲地把海底針收拾起來。我俯身下去,似乎在跟他說話,然後微微側過臉去,衝歐陽穆穆一笑。


    歐陽穆穆麵色大變,他果然開始起了疑心。剛才尹鴻取紙型時,會不會已經看到了那句話?若是他看到,會不會告訴汪懷虛?汪懷虛知道了,柳成絛是不是也知道了?


    若是柳成絛知道了,那他這一番辛苦,可就全白費了。鬼穀子注定要被細柳營壓倒。


    有了“恨”和“貪”作為向導,這些人的思路很容易猜。我看到歐陽穆穆打了一個寒戰,就知道自己的挑撥成了。


    可我事實上什麽都沒說,隻是衝他笑了笑。他拿這事跟柳成絛掰扯,是注定要被斥回來的。歐陽穆穆梗著脖子,幾次要開口,卻想不到合適的措辭。


    人總是這樣,越是憋著,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再加上之前的“撇清”,我和柳成絛勾結的嫌疑,在他心目中恐怕越來越大。


    “哎,哎,你說你倆,怎麽又吵起來了?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藥不然再次出來打圓場。他左邊拍拍柳成絛,右邊拍拍歐陽穆穆,可兩人都冷笑以對,拒絕讓步。他終於也怒了,說你們兩位看不起我不要緊,難道老朝奉的話也不聽了?


    歐陽穆穆正在氣頭上,擺擺手掌:“滾開,藥老二,你家裏人都快死完了,別拿老朝奉的旗號來嚇唬人。”


    藥不然陡然色變:“我生平最討厭別人議論我家裏的事,你他媽給我咽回去!”他一向嘻嘻哈哈,突然這麽一變臉,鋒芒畢露。歐陽穆穆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位才是三人中最得老朝奉信任的。他有點後悔,不過羞刀難入鞘,隻得岔開話題:“今天我是來找小白臉的晦氣,不是你藥老二的。”


    “我隻重複一遍,剛才說我家裏人的話,你他媽給我咽回去!”


    藥不然不知何時手裏多了把短刀,直抵歐陽穆穆的咽喉。他的雙眼瞬間充斥著殺意,仿佛隻要對方說錯一個字,就會毫不留情地下手。


    柳成絛抱臂站在旁邊,嘴角略微抽動。顯然之前也吃過類似的虧。歐陽穆穆久混江湖,知道什麽人是可談判的,什麽是玩真的。藥不然此時的眼神,那是真動了殺心。他的喉結滾了幾滾,終於服軟了:“好,好,我說錯了,我咽回去。”


    藥不然這才鬆開刀,臉一變,立刻又恢複到了那個大大咧咧的形象,笑眯眯地環顧四周:“你們兩位甭對我藏著掖著,我來這隻是做個見證,不會去爭那些玩意兒。我就告訴你們一句話,這些東西,都是老朝奉想要的,你們私下裏怎麽分功,無所謂,但若誤了他老人家的事兒,你們自個兒掂量掂量。”


    說完之後,他坐了回去,那把小短刀在手指尖旋來旋去。


    柳成絛權衡再三,一咬牙:“好,我就再讓你一步。三天之後,‘焚香拜月’開出來的東西,我們兩個共享。”


    這時尹鴻怯怯開口道:“這枚瓷片比較小,不像前麵兩個都是整罐,我倒不必休息那麽久,明天應該就成。”


    柳成絛和歐陽穆穆對此都無異議,自然是越快越好。


    這是我給尹鴻做的暗示。兩個人現在對彼此的敵意達到峰值,萬一過了三天恨意消退,或者兩人說著說著說明白了,我一番苦功就白忙了,得趁熱打鐵。


    於是在藥不然出乎意料的爆發下,兩人再一次勉強達成了協議,約定次日開“焚香拜月”瓷片,兩人都有權看取出來的紙型。


    藥不然拿出一個小寬邊香爐,說拜拜季六爺吧。季六爺指的是季布,是楚漢時的一位名將,極其信守承諾,“一諾千金”這句成語就是從這來的——黑道兒上有規矩,但凡涉及利益的重大承諾,都會請出他來,拜上一拜。


    據說之所以叫六爺,是因為二爺是關羽,三爺是張飛,四爺是趙雲,五爺是南海龍王的五太子聖衍,所以他隻能排第六。


    這個寬邊香爐是金的,兩邊伸出翹邊,合在爐前,仿佛一個長袖之人拱手為禮。此即“一諾千金”的象征。


    柳成絛、歐陽穆穆和藥不然三人點燃香爐,各自拈一支香,恭恭敬敬插進爐裏。甭管真心假心,三個人在六爺前還是拜得挺認真的。


    但歐陽穆穆隨即提出一個要求,加派他的人手,去看管我和尹鴻。柳成絛說我們已經被軟禁在三樓,有鐵門鎖著,門口有人把守。但歐陽穆穆表示不信任他,堅持要加一個鬼穀子的守衛。柳成絛為示坦蕩,也隻得同意了。


    回到房間後,我偷偷問過尹鴻,尹鴻說鬼穀子裏開出的那句話是:“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這回似乎又成了星象,但十一指是什麽意思,完全不懂。這兩句話擱到一起,意思非但沒明確,反而更加含糊了。我雜書讀得算多了,可一點頭緒都沒有。


    所幸歐陽穆穆和柳成絛互相提防,不願意把自己那句話拿出來跟對方分享。不然萬一他們逼我解讀,我還真沒理由推托。


    當晚,我和尹鴻一夜好睡。反倒是細柳營和鬼穀子的兩個守衛,互相提防著,一宿沒合眼,早上起來兩人都跟熊貓似的。


    次日上午,三位老大早早等在教室裏,工具什麽的也都準備好了。看見我們進去,三人神情不一。藥不然似笑非笑,坐在茶桌後慢悠悠弄著茶水。柳成絛麵無表情,歐陽穆穆旁若無人地點起一根雪茄,噴吐著煙霧,旁邊一個小弟殷勤地擦著雪茄鉗。


    柳成絛伸手找我要瓷片,我從懷裏掏出來,但沒著急交出:“我可不是聾子和瞎子,昨天他鬧得那麽厲害,若現在把瓷片交出去,隻怕我會性命不保。”


    “那你想怎樣?”


    “很簡單,你在季六爺的香爐前加一支香,承諾不會讓歐陽穆穆把我帶走。”


    柳成絛看向歐陽穆穆,後者叼著雪茄,嘲諷地哼了一句“假模假式”,不置可否。於是柳成絛說“好”,轉身在香爐裏加了一支香,我這才把瓷片交還給他。柳成絛檢查了一下,點點頭,確認是當初我給他看的那片無誤。


    我後退幾步,退到了教室靠近門口的一個角落,靠近講台。柳成絛比了一個手勢,龍王走過去,站在我和教室門口之間,虎視眈眈。我的護身符已經交出去了,現在除了白口的秘密,沒有其他價值,他可以隨時幹掉我。


    我心裏一樂。這家夥對我充滿仇怨,比小狗還好預測,隻要我去哪,他一定跟著。我再看向歐陽穆穆,他眼神裏的疑惑更加濃鬱了。


    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我昨天已經在歐陽穆穆心中種下了一枚懷疑的種子,讓他認為我和柳成絛幹脆就是一夥的。以這個人的疑心病來看,無論現在柳成絛對我做什麽,都是欲蓋彌彰的遮掩。


    龍王覺得他在看管我,可在歐陽穆穆那邊來看,顯然是柳成絛怕他們動*人,所以給我安排龍王當保鏢。


    兩邊互相的猜疑,將成為我最好的武器。現在這把武器,已經磨礪得差不多了。


    我抬眼看看窗戶,外麵陽光正燦爛,真是一個好天氣。


    所有的鋪墊都已經就緒,現在隻等最後一張牌翻開的那一刻。我閉上眼睛,屏息凝氣,努力讓自己調整到最好的狀態。


    尹鴻拿著瓷片,在工作台上開始著手準備。他的背這幾天駝得相當厲害,連續數次施展“飛橋登仙”,可是極大的負擔。所以他的動作,比前兩次要慢很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尹鴻以妙至毫巔的技巧,慢慢剖開小小瓷片上的白口,如同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在做腦部手術。這種碎瓷片,整治起來比剖開整個罐子還要難,因為尺寸太小了,迫使焗匠必須在螺螄殼裏做道場,一點一點地把釉囊衣解開,難度和玩棗核微雕差不多。中途好幾次,尹鴻不得不停下來休息,要求提供濕毛巾和眼藥水。


    周圍的人怕幹擾效果,都不敢大聲。歐陽穆穆和柳成絛這一對冤家,沒再互相挑釁,都集中在尹鴻的雙手。過了足足一個多小時,尹鴻總算完成了工作,仔細地用玉扣紙從解開的囊衣中,取出了第三張劃滿黑點的紙型,小心翼翼地擱在桌子上。


    周圍的人不約而同,長出一口氣。


    “幸不辱命……”尹鴻低聲道,然後拿起瓷片,撫去上麵的粉塵。在他的精湛技藝之下,這瓷片隻是白口附近一圈被刮開,其他部分的釉紋保存依舊。


    歐陽穆穆從嘴邊拿下雪茄,準備收取勝利果實。可他忽然注意到,我正好整以暇地望著那瓷片,唇邊帶笑,登時疑雲大起。


    “等一下,讓我先檢查一下。”


    歐陽穆穆伸手按住尹鴻,抓起瓷片看了一眼,忽然麵色一凜,重重把它扣在桌麵:“這他媽不是‘焚香拜月’的碎片!”


    柳成絛大怒:“咱們可是在季六爺前起過誓的,你要反悔?”


    歐陽穆穆拿起那瓷片,狠狠丟過來:“我操你媽的!你自己看看,是誰不守承諾?”柳成絛拿過瓷片,掃了一眼,並無任何異狀,他剛才明明已經檢查過了。


    歐陽穆穆道:“你臉挺白眼睛倒真瞎,張生他媽的會穿道袍嗎?”


    柳成絛一聽,兩道白眉擠到了一起。他再低頭去看,碎片上的袖子邊緣,出現了小半個八卦圖案。


    八卦圖案不很清楚,隻勉強看得清一個離卦符號,但這已經足夠。


    《西廂記》講的是崔鶯鶯和張生的故事。張生是個書生,怎麽可能會穿道袍?


    “你個小白臉,想跟我玩狸貓換太子?太小看你歐陽爺爺了。”歐陽穆穆這次可是動了真火了,把雪茄直接丟到地上,一腳碾碎。


    柳成絛有點糊塗,手裏這片瓷,無論光澤、重量、釉質、胎體,和沈園我給他看的那塊並無二致,怎麽會平白多出一片八卦紋呢?他猛然瞪向我,我卻報之以微微一笑。


    早在紹興沈園赴宴之前,我已經對這枚瓷片做了處理。這本來是“三顧茅廬”的瓷碎片,釉畫是諸葛亮袍袖的一角——諸葛亮穿道袍,有八卦再正常不過。我請尹鴻出手,用釉粉把這小半個八卦暫時抹掉,於是道袍遂變成了一截普通的袍袖。


    柳成絛隻防著我拿假瓷片騙人,卻沒想到我是在真品上麵做手腳。加上後來這碎片一直在我身上,他沒機會仔細觀察,便沒發現塗抹的破綻。


    昨天晚上,尹鴻把釉粉給抹去了,露出這個小小的八卦紋。早上我故意誘使歐陽穆穆,讓他去檢查碎片真偽。別看這家夥作風粗豪,眼光卻相當毒辣,一眼就看出這個巨大的破綻。


    他會怎麽想?


    歐陽穆穆不知道這其實是“三顧茅廬”的碎片。他隻知道《西廂記》的張生袍袖上,出現了八卦,這是地地道道的贗品!誰幹的?這還用想嗎?肯定是柳成絛為了獨吞真品,搞了一個掉包計!


    昨天積蓄的疑慮和惱怒,在這一刻終於徹底爆發。


    麵對歐陽穆穆的質疑,柳成絛麵目扭曲,當真是百口莫辯。


    歐陽穆穆認準了柳成絛把真品藏了起來,可柳成絛手裏握的“贗品”,其實就是真品,讓他去哪再拿一個出來?


    兩邊本來就不存信任,這一下子,關係更是徹底崩潰。


    “在季六爺的爐裏插過香,你都敢玩陰的。按江湖規矩,我殺你全家都占著理!”


    歐陽穆穆大吼著,抓起茶桌上的茶杯,砸向柳成絛。柳成絛眼疾手快,頭一偏,茶杯撞到身後黑板,“嘩啦”一聲撞了個粉碎。柳成絛怒極,大聲招呼手下人衝進教室,控製局麵。


    歐陽穆穆一臉殺意,低聲喝道:“虎子,你先去抓汪懷虛!”說完從腰間掏出一把黑黝黝的小手槍,對準了柳成絛。隻要他動一動,就立刻開槍。


    那個叫虎子的小弟,就是昨晚苦守三樓的人。他第一時間不是抓我,而是撲向龍王。他們以為龍王是保護我的,要抓我,就得先把龍王幹掉。昨天晚上他們兩個互相提防,今天終於徹底開打。龍王占得一個膀大腰圓,而那虎子一看就是練家子,動作專業凶狠。龍虎相爭,一時誰也奈何不了誰。


    這事真是諷刺,兩個人都是要控製我,結果我反倒無人問津。


    外麵細柳營和鬼穀子的人紛紛衝進教室。細柳營人數占優,可歐陽穆穆拿槍對著柳成絛,一時形成了僵持局麵。


    我從懷裏掏出一枚小白碎片,往天空一拋,高呼一聲:“真品在此!”教室裏的所有人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目光,都朝天空看去。


    這其實是我前兩天從碎棄瓷片裏撿的,用床頭的鐵框子磨成了真品大小。倉促之間,沒人來得及辨認真假。我趁著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衝到那個乙炔小罐子前,拔下軟管,然後高喊道:“尹鴻!藥不然!”


    尹鴻早有準備,一聽我的指令,就地一滾,藏到了那扇屏風後頭。我則抱著頭,就近躲在木製講台的後麵。這是教室裏唯二能起到遮蔽作用的兩個掩體,至於藥不然能不能及時反應,就看他自己的運道了。


    教室裏的其他人不明所以,還是在互相嗬斥,威脅。


    短短數秒鍾後,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從工作台下方響起,整個台子騰空而起,四分五裂,被一團急遽擴大的火團吞沒。碎裂的鋼皮和木屑伴隨著強烈的衝擊波向四周擴散,教室兩側的玻璃窗“嘩啦”一聲全部破碎。


    所有站著或坐著的人,都被狠狠掀翻在地,他們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


    整個教室,頓時淪為人間地獄。


    沒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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