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震的聲音不大,可聽在我的耳朵裏卻不啻驚雷。我驚得差點沒拿住話筒,劉老爺子一直精神矍鑠,怎麽也得奔著一百歲,可……怎麽,怎麽這麽突然就……


    方震道:“前天老爺子在家裏睡下,沒什麽征兆,次日便再沒起來。”


    話筒對麵的聲音低沉下去,盡管不帶任何感*彩,可我聽得出來,那是極力壓抑後的平靜。我握緊話筒,閉上眼睛,心中一陣錐心的劇痛。難怪之前那次五脈家宴他沒參加,原來身子骨在那時就已經不行了。


    劉老爺子對我一直關懷備至。許家能回歸五脈,他厥功至偉。即使我後來犯了大錯,把五脈置於危難之中,他也沒過多叱責,反而諄諄教導。盡管有時候我也受不了他雲山霧罩的說話風格,但他無疑是五脈之中我最信任的人,一位長者,一位親人。


    他永遠那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讓人心安。有他在,五脈有再多幺蛾子事,都不會讓人心慌。


    五脈的山嶽之鎮,就這麽走了?


    短短幾年時間裏,藥來自盡,劉一鳴去世,黃克武也是風燭殘年,昔日撐起五脈的三巨頭,一一謝幕。五脈的三巨頭時代,終於到了終結之時。


    我腦海中浮現出他的音容笑貌,一瞬間淚流滿麵。我湧現出強烈的衝動,想放棄手裏的一切,趕回北京去參加劉一鳴的葬禮,最後送他一程。


    “你不必趕回來。”方震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心思,“這邊有劉局主持大局,暫時不需要你做什麽。不過劉老爺子留了一封信給你,在我這裏保管。”


    “給我留的信?”我一陣錯愕。


    “對,應該是劉老爺子之前有所預感,先寫好的,可能是一份草稿。我得知他去世後,立刻掌握在手裏了。”


    聽方震的口氣,劉一鳴的去世,似乎還引發了其他一係列動靜。不過想想也合理,他執掌五脈這麽多年,又一手主導了商業化運作,牽扯利益極廣。他驟然去世,必然會產生混亂。看五脈那些人,又少不得會有爭權奪利的情況發生吧,恐怕老朝奉也會蠢蠢欲動。


    方震到底是老公安,沒有深陷在悲痛中,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


    我忽然皺眉道:“我多問一句,老爺子……真的是自然死亡?”


    方震道:“我們當時也有疑問,所以做了一次全麵屍檢,結論是自然死亡,沒有問題。其實你在香港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已經出現問題。但當時是五脈的關鍵時刻,他一直沒對外公布。”


    我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了一下。我和劉老爺子的最後一次交談,是我在上海查《及春踏花圖》。當時我掌握重大線索,急於驗證,打電話回北京。劉老爺子盡管疲憊,仍然給予指導,還告訴我黃克武在香港被素姐刺激入院的噩耗。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劉老爺子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隻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無偽之物,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憑著這句話的力量,我才在香港作出了最正確的抉擇,擊破了百瑞蓮的陰謀。


    從香港回北京後,按說這麽大的事了結,劉老爺子應該會見我一麵,可一直卻沒動靜,我還納悶過一陣。如今看來,那時候他的狀況已不太好。


    “你手邊有傳真機沒有?我可以現在把草稿傳給你。”


    “我在紹興的公安賓館,應該會有設備。”


    “你怎麽跑到紹興去了?”方震難得地多問了一句。


    我強收住悲痛,把我在杭州、紹興的遭遇跟方震說了一下。他沉默片刻,開口說道:“這個細柳營我知道,可是背了不少人命官司在身上。你最好重新考慮一下,風險太高。”


    “不這麽做的話,沒法打入他們內部——現在劉老爺子沒了,若不盡快鏟除這個毒瘤,恐怕日後更沒辦法壓製了。”


    方震似乎被我說服了,他沒有繼續勸說:“我在紹興公安有一個熟人,我讓他提供協助,但你自己千萬得小心。”停頓了一下,他又說道,“對了,我想起一個偵查細節,也許能幫到你——細柳營,應該也是一個青花人物罐子的主題。”


    我大驚,再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麽回事。老朝奉的山頭,似乎是以五罐來命名:有“鬼穀子下山”罐,所以衛輝是鬼穀子一派門下;藥家家傳“三顧茅廬”罐,藥不然可能隸屬茅廬一派;那麽柳成絛自稱細柳營,自然也是因為有個青花罐子叫作“細柳營”,說不定和柳成絛還有什麽關係。


    周亞夫屯兵細柳營,是一個著名的曆史典故。漢文帝去視察軍隊,到其他軍營時,都可以直接騎馬直入,但到了周亞夫駐屯在細柳的營地,卻進不去了。守門士兵說必須有周將軍的軍令才能開門,文帝沒辦法,隻能等待軍令。等到軍營門開,守門士兵又說,營內不得騎馬,文帝隻能下來自己走。左右大臣都說要懲罰周亞夫,文帝卻讚揚說這才是真正的治軍之才。


    柳成絛這一支起名叫細柳營,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


    我腦子裏忽然靈光一現,方震這個細節提供得太及時了,之前我說要打入老朝奉內部,還沒想到什麽具體計劃,現在經他這麽一提醒,一個絕妙的主意湧上心頭。


    “對了,藥不是怎麽樣了?”我問。


    “他被當場抓住了,吃了點苦頭。不過沈雲琛出麵,經過斡旋,表示不會發起民事訴訟。現在反倒是藥家自己打得不亦樂乎。有的痛斥藥家這兩兄弟都是敗家子,要開革出家;有的堅持要連沈家一起告,告他們保管不力,總之吵成了一鍋粥——不過這兩天突然都不說話了,似乎受到什麽人威脅。”


    我心想這大概是藥不然的傑作。那些藥家人個個屁股都不幹淨,碰到藥不然這種不按規矩出牌的橫貨,隻能無可奈何。


    “那藥不是會被釋放嗎?”


    “暫時還關押在杭州,得等責任徹底搞清楚。我跟他通過話,精神還不錯。他反複叮囑我,讓我轉告你,隻能相信自己挖掘的線索,不要再做蠢事了。”


    我忍不住笑了笑,這倒真像是他的風格。這家夥雖然性格太差,好為人師,但真是個可靠的同伴。若沒有他舍身相救,恐怕現在我倆都深陷牢獄。


    “方震,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許說不知道——劉老爺子和劉局到底怎麽想的?對老朝奉是個什麽態度?”我逼問道。


    長久以來,一直讓我大惑不解的是,劉老爺子掌控五脈,劉局有高層關係,他們手握重器,卻從來沒有真正對老朝奉發起過致命一擊。


    這次我苦心孤詣闖入敵營,必須得搞清楚劉局的底線。若隻能得到方震的友情支援,官麵上卻不予配合,那我的前景也堪憂。


    方震在那邊沉默了一下,徐徐開口:“你的問題,劉局已經猜到了。他交代我,如果你問出來,我可以被授權講出下麵的話。”


    我握緊話筒。


    “老朝奉經營已久,勢力盤根錯節,遽然開戰,勢必牽扯到方方麵麵的利益。上頭以穩定為第一要務,絕不允許出現大亂。即使是劉老和劉局,也是投鼠忌器,無可奈何。此事若要解決,必得有一個體製外的人,與組織無瓜葛,行事無所顧忌,由他率先破局,再由組織出麵,犁庭掃閭。說完了。”


    說白了,上頭要維穩,不允許主動出擊。最好是小老百姓先鬧起來,和老朝奉打成一團,組織才好師出有名,過來收拾殘局。這就跟香港動作片似的,主角永遠都是孤軍奮戰,警察永遠都得等到最後才到。


    我苦笑一聲。原來算來算去,人家早就洞若觀火。必須得讓我孤身犯險,把局麵攪渾,上頭才好動手。怪不得方震平時紀律性那麽強,這次卻破例協助我們,原來跟藥不是的友情關係不大,歸根到底,還是高層默許的啊。


    我自以為藏得巧妙,鬧了半天還是劉老爺子的一枚棋子。


    可現在人都沒了,我能說啥?


    方震道:“現在劉老一去,老朝奉那邊多少會放鬆警惕,這是你的機會,也是我們的機會。”


    “好吧,我知道了……”我的情緒有些苦澀,“對了,有件事得告訴你們,鄭教授是老朝奉的人。”


    方震回答:“知道了。”


    這麽重大的消息,他聽起來既不興奮,也不驚訝。我懷疑他們早掌握了鄭教授的情況,所以才一直沒讓他進入決策圈。


    我把電話掛掉之後,下樓去找傳真機。這大半夜的,可不太好找。好在我有證件,又用銀錢開路,服務員收了賄賂,偷偷開了商務中心的門。很快那邊傳真過來幾張紙,用毛筆手寫的,筆跡蒼勁,是劉老爺子的手筆。我帶回到房間去,扭亮台燈,仔細閱讀起來。


    在信的開頭,劉一鳴說他最近忽有所感,恐怕不久於人世,有些話應該跟我交代一下。


    然後他講起了民國的一段往事,說的是許一城帶著他、黃克武和藥來,阻止孫殿英盜掘清東陵。篇幅所限,細節不多,但從字裏行間,我能感受到他對許一城由衷的崇拜。


    劉一鳴自己坦陳,那時候他對許一城無比崇拜,深信他才是能把五脈帶上新軌道之人。許一城之所以能坐上五脈掌門之位,也是他暗中推動所致。


    這段往事我約略知道一點,不過聽當事人講起來,感觸又不一樣。


    說完東陵大案,劉一鳴的筆鋒一轉,又談起了佛頭案。劉、黃、藥三人誰都不信許一城會這麽做,積極維護,前後奔走。可讓他們鬱悶的是,許一城忽然性格大變,對自己勾結日人之事毫無愧疚,反而把劉、黃、藥三人趕走。


    讓他們三人態度發生劇變的,是慶豐樓事件。北京在東四有個飯店,叫做慶豐樓,是招待貴客的高級館子。許一城被捕的前幾天,他在這裏有一場賭局,逼得一個叫樓胤凡的古董商人跳樓自殺,還把他的收藏直接交給了日本人。三人本來是幫許一城的,結果沒想到是這麽一個結果。從那之後,三人終於徹底失望,本來黃克武最為推崇許一城,結果變得最為憎惡。


    一直到我揭破了玉佛頭之謎,他們心中才略微釋然,了解許一城的用心。可是心結仍未去除,劉一鳴說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何許一城當初要那麽做。他明明可以把玉佛頭的事和盤托出,群策群力,何必拚命自汙,把友人全部推開呢?在慶豐樓中,他為何舉止如此詭異,生生要逼死樓胤凡呢?可惜劉一鳴說得很含糊,無從得知。


    劉一鳴最後說,也許除了玉佛頭,還有其他什麽事情,迫使許一城不得不忍辱負重。如果他當年足夠聰明,看破此點,許家也不必承受那麽多苦難了。劉一鳴寫到這裏,充滿自責,說最近幾年,夢裏屢屢回到當年東陵,夢見許一城阻擋在陵前的身影,他這才下決心推動許家回歸五脈,否則死後沒臉去見許一城。


    草稿寫到這裏,戛然而止。


    因為是傳真件的草稿,所以我還能看到劉一鳴的修改痕跡。我注意到,後麵還有半句話,但卻被塗掉了,塗抹者是一筆一筆認真塗黑的,連形狀都看不出來,更別說辨認漢字了。


    我放下傳真件,站起身來,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望去,心潮澎湃。


    東陵的故事我知道,那是文物史上的一次浩劫。我爺爺再如何天縱英才,也沒辦法阻止這次悲劇的發生。可我能想象得到,他站在東陵之前,孤身一人擋在孫殿英的大軍之前。一個孤拔堅毅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絕望肅立。


    那種澎湃的意念,幾乎可以跨越時空,讓後世的孫子淚流滿麵。


    “爺爺,我不會讓您失望。咱們許家,一定會堅持到底。”我麵對著窗外,雙目清亮,不再有半點迷惘。


    次日一早,柳成絛果然如約出現在賓館門口,他衣冠楚楚,須發皆白,頻頻引人側目。他一看我們倆下樓,咧嘴笑道:“兩位,我這邊有眉目了。我老板願意見你,不過得在我們公司裏頭。”


    這個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們一定不肯放棄主動權,但我堅持要見高層,折中下來,隻能是我去他們老巢了。我沒有再糾纏什麽條件,立刻答應下來。


    劉一鳴的意外辭世,讓我的緊迫感更加強烈。這事,不能再耽誤了。


    柳成絛一伸手:“公司不在紹興,得麻煩二位出趟遠門了,上車吧。”說完一輛桑塔納開了過來,規格不低。


    “稍等片刻。”我學著他的樣子鼓了幾下掌。柳成絛一愣,不知道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忽然之間,七八個記者模樣的人湧了過來,旁邊還有幾台相機和攝像機跟拍。帶頭一個女記者把話筒伸向柳城絛:“柳先生,我是紹興晚報的記者,你這次來紹興尋找民間手工藝人,挽救失傳絕活,是出於國家安排還是個人興趣?”


    柳成絛有點蒙,我走過去,親熱地扶住他的肩,對記者說:“柳先生是一位熱心公益的企業家,他珍視民族傳統,一直想做一些有益的事,回饋社會。他上次來到紹興,看到很多民間手藝者慢慢老去,可一手絕活卻沒有人願意學,不少已經失傳,令人扼腕。柳先生感慨之餘,決定投資一大筆錢,用於民間傳統工藝保護。八字橋的尹銀匠,就是他決定資助的第一位民間匠人。老尹,你過來。”


    尹銀匠戰戰兢兢地走過來。我把我們三個人的手握在一起,繼續對記者道:“我們已與柳先生達成共識,今天就去他們的基地,去錄像,去研究,可能還會收幾個徒弟,把咱們紹興銀匠的絕活保存下來。這隻是個開始,今後柳先生會致力於拯救更多民間藝術。這樣才不會斷掉我們文化上的根,為子孫後代留下珍貴財富!”


    我說得熱血沸騰,記者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趁著他們嘁裏喀喳拍照的當兒,柳成絛低下腦袋,兩條白眉幾乎匯成一條粉筆線:“您這是在幹嗎?”我一攤手:“尹銀匠本來就是名人,驚動媒體很正常嘛。”


    記者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問過來。柳成絛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隻能尷尬地含糊應付,他那幾個膀大腰圓的手下,都站在遠處,有些不知所措。


    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什麽也不能幹。柳成絛瞪向我的眼神,第一次失去了淡定。


    我懶得看他,偷偷對尹銀匠道:“你可以放心了,這麽一宣傳,沒人敢動你。”


    這個靈感的來源,還是感謝莫許願。她曾經跟我說過,有電視台想采訪尹銀匠,結果被罵了出來。我昨晚讓尹銀匠重新去聯係他們,主動爆料,說有民間企業家資助手藝人。媒體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一大早就派記者跑過來追新聞了。


    柳成絛算定我們不會去報警,但沒想到我會通知媒體,假戲真做。經過這麽一番宣傳曝光,尹銀匠被擺在了明麵上,成了大眾關注的焦點,無形中多了一層保護。若是我和他有什麽三長兩短,不用別人,媒體就會揪著柳成絛不放。


    最有意思的是,這些記者不知誰泄的密,還通知了幾位老藝人。他們寂寞太久,聽說有金主願意資助,全都不辭辛苦跑過來了。我看到幾個衣著樸素的老頭老太太,主動在給柳成絛遞名片,扯著袖子不放開,連哭帶喊,訴說著自己的故事。甚至還有人帶了各種民俗樂器,當場就要表演。在嗚拉嗚拉的喜慶交響樂中,柳成絛心裏估計已經殺了我幾百遍了。


    老朝奉也罷,細柳營也罷,都是在黑暗中蠅營狗苟之輩,勢力太大,也見不得光。如今媒體一關注,就把柳成絛最大的優勢給廢掉了。


    這算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柳成絛就算知道,也是無可奈何。


    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眾人都上了車。柳成絛的頭發被擠得亂七八糟,衣服也被扯得掉了好幾個扣子,那儒雅的風度蕩然無存。我暗自一笑,看來惡人還得惡人來磨。


    “開車。”柳成絛恨恨地說了一句,沒再擺出那張溫和的麵孔。


    究竟去哪,他沒有告訴我們。剛才記者也問過,他隻含含糊糊說去北京,不過這一聽就是騙人的。


    車子很快駛離紹興城區,開上一條長途路線。我看看太陽的方向,大概是朝西南方向走。這一開,就是五六個鍾頭。中間車子停了幾次,加油、吃飯、上廁所。柳成絛也不再獻殷勤了,隨便丟過來幾包麵包和水,除了上廁所不允許我們下車,上廁所也有人看著。


    尹銀匠有些暈車,腦袋後靠雙目緊閉,他大概這輩子從來沒離開紹興這麽遠。我則把頭靠在車窗上,反複盤算接下來的計劃。


    這次深入虎穴,風險十分之大。我有可能會被奪寶滅口,會被人識破真實身份,就算一切順利,見到老朝奉,怎麽逃出來也是個問題。何況我身邊還有一個尹銀匠,我必須得保護他的安全,就像當初承諾的那樣。


    從前我不是沒身陷險境過,但這次的局麵最為複雜,我所能倚仗的,隻有一個未經驗證的想法。萬一算錯了,就完蛋了。不過話說回來,我麵臨的麻煩再大,也沒有我爺爺許一城當初麵對孫殿英那麽危險。


    許家的男人,總會堅持一些看上去很蠢的事情。


    隻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無偽之物,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巍然不動。


    這是劉老爺子的教誨。


    我看著外麵不斷後退的路牌,辨認出幾個熟悉的地名,應該已經進入安徽境內了,離黃山已經不遠。不知不覺,桑塔納偏離了主路,朝著一處偏僻鎮子而去。進了鎮子,柳成絛示意下車,然後帶我們到了一個破舊的路邊小飯店。


    他們叫了簡單的幾樣菜,曾經威脅過我的那個大個子龍王還想要瓶啤酒。柳成絛筷子一擱,沉臉說別誤事,龍王隻得訕訕給退了。他一米八的大個子,在柳成絛麵前跟鵪鶉似的,一點都耍不起威風。但一轉頭,其他手下又對龍王畢恭畢敬。


    這些細節,我在旁邊不動聲色地默默記住。我馬上就要進入敵人腹心,那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戰場,多知道一點東西,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能救我一命。為此,我得拿出鑒賞古董的細致勁來,去觀察去記憶,去摳,小時候看的那些地下黨連環畫,這回全用上了。


    吃罷了晚飯,我們出了飯店,發現桑塔納換成了一輛大解放。車廂用苫布蓋著,遮得嚴嚴實實。柳成絛把我倆帶到車屁股,說:“兩位請上去吧,接下來的路比較顛。”


    我本以為已到地方了,看來隻是個中轉站。接下來的路,他們不願意讓我們看見,於是換了一輛車。尹銀匠有點猶豫,我拍拍他肩膀:“怕什麽,咱們現在是紹興名人。”然後我在龍王的怒視下,從容爬上去,挑了個車廂最深處。這裏靠近駕駛室車頭,比較不顛。


    龍王也爬上來,雙手抱臂坐到對麵,虎視眈眈地看著我。車子轟鳴啟動,抖動著巨大的身軀繼續朝前開去。


    接下來的路確實很顛,估計不是走省級公路,而是在山裏鑽來鑽去。我靠在車廂,忽然衝對麵的龍王開口道:“喂,你弟弟怎麽樣了?”


    龍王勃然大怒:“你他媽還好意思提,我弟弟整個被毀容了,以後都沒法找對象。”我撲哧樂了,原來他最擔心的居然是這個。龍王伸開肥厚的巴掌,過來就要揪我脖子。我敲敲車窗,坐在副駕的柳成絛回頭看過來,龍王隻得收回動作,改用眼神瞪我。


    這時候他才知道,為啥我要往裏坐。


    “當時我也是沒辦法,我不潑那盆酸,就讓你們給逮住了。總不能許你們抓人,不許我反抗吧?”我眯著眼睛,隨著車子顛簸一晃一晃。


    “敢傷害我弟弟的人,沒一個能活的。”龍王咬牙切齒。


    “你親弟弟?”


    “那是我兄弟,當初在壽春,要不是他擋著,我就讓另外一夥土夫子給打死了。”


    “壽春?現在是叫壽縣吧?看來你不是安徽本地人。”


    “我長春九台的。”


    “口音不像嘛,倒有點蘭州那邊的味道。”


    “我在那當過兵,坐過牢——你他媽問這個幹嗎!”


    “要不在車上黑乎乎的幹嗎。你是獨生子?”


    古董商都具備一個技能,叫做話耙子,嘻嘻哈哈說了幾句,就能把你的個人信息全耙出來。開始龍王特別抗拒我,說一句罵一句。我也不怕,平心靜氣地聊著。說著說著,龍王的戒備心下來了,進入正常聊天的節奏。


    無聊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它可以稀釋掉人類的一切情感。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可能坐上十幾個小時火車後,也開始互相厭惡。一對仇敵,如果沒辦法幹掉對方又不得不共處,也聊得起天來。


    等到車子終於停下來,龍王的家底我都摸得差不多了。東北人,三十五歲,當過兵,因為鬥毆傷人被判了幾年。一個獄友把他帶上盜墓這條路,靠一膀子力氣混得不錯。後來他跟的老大折了,就自己帶著一幫兄弟單幹,卻撈過了界,惹惱了當地地頭蛇,幾乎被打死。幸虧撞見了柳成絛,把他救下來,從此跟隨左右。


    再給我倆小時,我連他愛吃什麽、內褲什麽顏色都問得出來。


    “沒什麽心眼,易怒,挺重小團體情義。”這是我對他的判斷。


    車子停的地方,應該是某座山中,我的耳邊可以聽到陣陣山風呼嘯。我們下車之後,前方不遠就是一座三層的小白樓。樓體很舊,但牆壁卻重新粉刷著白漆。樓頂裝著一盞大功率的照明燈,燈光居高臨下地照射下來,卻隻能籠罩在樓前的停車場範圍。一根大功率天線豎在樓頂,好似招魂的旗幡。


    此時周遭一片陰森森的黑暗,沒有半點光亮,有若置身墓穴深處。這麽一棟慘白小樓突兀地矗立其中,儼然一座墓中明殿。在一樓樓梯入口處左右,還擱了兩個青銅鼎,讓氣氛更顯陰森。


    在這種光線條件下,柳成絛的白發、白眉和沒有半點血色的白臉,看上去愈加妖異可怖,像是剛剛從棺槨裏爬起來的白無常似的。


    柳成絛緩緩走在前頭,引著我們兩個人進入小樓,直接上了三樓。說真的,這一路的氛圍跟恐怖片差不多。我和尹鴻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朝對方靠了靠。


    直到三樓的客房門打開,我才長舒一口氣。這裏的住宿條件還不錯,標準賓館配備,兩張床,總算是人間的味道。我還真怕一開門,正中擱著一具棺槨讓我睡進去呢。


    房間裏有電視,但沒有電話,牆壁特別白,不知誰拍死一隻吸飽了血的蚊子,在牆上留了一個特別瘮人的血手印。房間的牆壁上釘著一排包角木架,上麵陳列著若幹瓷器,有碗有瓶,造型各異,都是白瓷。不過一看就不是老物,不然也不會這麽隨意擺放在客房裏。


    “兩位好好休息,不要亂跑。這裏是山區,很容易出事的。”柳成絛叮囑了一句,轉身離開。


    我們倆坐了整整一天車,腰酸背疼,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上床倒頭就睡。這幾年經曆的事兒多了,我已經習慣在巨大的壓力下養精蓄銳,以備明日之戰。


    次日起床,周遭極其安靜,隻偶爾有鳥鳴。一聳鼻子,可以聞到極新鮮的空氣味道。我從床上爬起來,站在三樓陽台上往外一看,發現這附近的地形應了《醉翁亭記》開頭一句:“環滁皆山也”。山巒疊嶂,觸目皆綠,高高低低的山峰把這裏圍成一個小盆地,視野根本無法遠望。唯見天空碧藍一角,有絲絲縷縷的碎雲點綴其上。


    盆地的中心,就是這棟小樓。此時陽光斑斕,濃綠映襯,讓小樓昨夜的詭異風格蕩然無存,反而顯得生機勃勃,透出幾絲隱廬野趣。我記得一個導演朋友說過,拍電影最重要的其實是打光,同一個場景,打不同的光,風格迥異,誠哉斯言。


    這棟小樓一共三層,樓梯在正中,每層都向兩側延伸出去兩條走廊,每一側都有兩個長屋子,裏麵很寬闊。唯獨我們住的第三層,都是小房間,一側三個。估計這樓從前是個鄉村學校,一、二層是教室,三層是教師宿舍和辦公室。


    小樓周圍還有不少農舍,分散在山坳或坡頂,大部分是磚屋,呈現出火紅色與黑釉顏色,頗為奇特。附近有田地,不過已荒廢很久。一條陡峭的山路曲曲彎彎地伸了出去,一頭紮進群山。我還看到一些瓷窯,正嫋嫋飄著黑煙。這些窯不算舊,樣式很有特點,拱圓身長,縱向看有點像葫蘆。二十多米高的窯囪高高豎起,外糊一層黃泥。這和時下流行的烤花爐、梭式窯不太一樣。


    我猜這裏應該是一個自然村,居民遷改之後搬到山外頭去了,老房子都荒在這裏。結果被細柳營看中,跑到這裏來建了一個造假基地。這個造假基地,比我在其他地方見到的都大。除去磚窯,我在遠處還看到許多相關設施,甚至有兩三個堆著瓷土、釉礦的堆料場。


    判斷一個作坊規模,一是看窯口,二是看堆料。小作坊隨做隨進,不存東西。若是有堆料場,就必然是有轉運需求,規模一定小不了。


    這裏跟河南一馬平川不一樣,山路崎嶇,一般不會有外人闖入。天高皇帝遠,手腳便可施展得痛快一些。細柳營的氣魄,果然不一樣。


    可這樣害的人,隻怕更多。


    有人給我們送來早餐,五個饅頭,一盤鹹菜,兩個煮雞蛋,居然還有兩份小瓦罐排骨湯。我注意到,從三樓到二樓隻有一個樓梯出口,一道柵欄鐵門給攔住了,上麵掛了鎖頭,送飯的進出都得現開門。


    等於說我們隻能在三樓活動,無法離開,變相被軟禁了。至於柳成絛,卻一直沒出現過。


    既然不讓出去,那就隨遇而安吧。我和尹銀匠就在屋子裏待著,看看電視,聊聊天。說來也怪,尹銀匠到了這裏,情緒反而平複了。大概是周圍沒人,又安靜,和他原來的生活環境差不多。


    這家夥原來也不怎麽和外界接觸,流行話題一概不知,我隻好跟他聊銀器手藝和焗瓷。他一說起這個就雙眼放光,話匣子停不下來。


    我趁送飯的人過來,問他們要幾件瓷器。這裏既然是造假工坊,這類東西肯定很多。過了一陣,看守咣當咣當抬來一筐,不過裏麵殘次居多,估計都是燒窯淘汰下來的。尹鴻連說帶演示,讓我學到了不少瓷器知識。


    不過尹鴻拿起那些瓷器,敲了敲,總會麵露困惑。


    這樣的日子一連過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柳成絛終於出現了,對我們說:“兩位,跟我來吧。”我們跟著他走到一樓的一間教室裏去。


    教室的牆壁上還依稀可見一些標語痕跡,黑板和木製講台尚在。但講台下的擺設、風格卻截然不同:地上鋪著猩紅地毯,正中一個烏木根雕大茶台,上頭茶器一應俱全,周圍錯落有致地擺著幾張雲墩和木椅,旁邊還豎著一扇檀木八扇屏風,屏風上綴著好多碎瓷片,排列成一片片風紋。


    旁邊一個小爐子,火焰騰騰,坐著一把黑黝黝的日本鐵壺。


    “汪先生,抱歉久候。你不是要和老板談嗎?現在他的人剛剛趕到。”柳成絛說。


    我朝茶台那邊望過去,一個人正有條不紊地擦拭著茶碗,他一抬頭,那張熟悉的笑臉讓我心中一震——藥不然?


    這個變化,真是讓我始料未及。我一直以為柳成絛的老板是老朝奉,可沒想到是藥不然。我看了一眼柳成絛,慢慢道:“柳先生你在開玩笑嗎?”


    柳成絛以為我嫌年輕,簡單解釋了一句:“這是大老板派來的特使,可以全權代表他作出決斷。您盡可以放心。”我敏銳地從他的聲音裏捕捉到一絲不滿。


    “汪先生是吧?久仰久仰。我叫藥不然。”藥不然演技不錯,一點沒看出破綻,熱情地起身相迎,然後提起鐵壺,親手給我沏了杯熱茶,“這是新下來的黃山銀鉤,嚐嚐,嚐嚐。”


    我端著茶杯,腦子裏飛快地轉動著。新下來的黃山銀鉤?他是在暗示這裏距離黃山不遠?婺源?祁門?還是歙縣?可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想故意泄露給我消息,而且也沒有更詳細的暗示了。


    藥不然的意外出現,讓我的計劃產生了極大的變數,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這混蛋是敵是友。


    藥不然重新坐回去,眼神裏閃動著戲謔的光芒。似乎我的錯愕讓他挺開心,就像是一個損友的惡作劇。他一抬手:“汪先生,今天我在這兒,是代表我老板來跟你談的。我聽大柳說了,您手裏掌握著西廂‘焚香拜月’罐的秘密啊,想賣個好價錢?”


    “是。”我麵無表情,盡可能少說話。


    “價錢好談,誰也不在乎這仨棗兒倆棗兒的,不過汪先生有顧慮,我們也有顧慮。您到底真知道假知道,我們沒法判斷。萬一咱們達成了協議,您手一攤,說逗你玩,這不耽誤大家工夫嘛。”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藥不然正經談事。他談起生意來,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這番話敲山震虎,語帶威脅,又隱隱留出了口風。


    “那依藥先生你的意思,我還得證明一下自己?”


    藥不然笑了笑:“那倒也不急。大柳這回去紹興,其實是衝尹銀匠去的,您算是一個意外收獲。所以今天咱們先不談那些,把正事先辦了,後麵怎麽弄可以慢慢談嘛,我們不是很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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