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蒸騰的熱氣下,陽光產生折射現象。


    一切景象都多了層朦朧,不斷搖曳著,隻有一名戴著連衣帽的少女輪廓清晰可見。她全身散發出隻要不小心摸到一下,就會遭到劈斬的氣息,如果是在我熟悉的日本街頭遇到她,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那我為什麽還要主動接近她呢?


    難道我真的希望被她攻擊?當時的我比現在還對自己不耐,既膚淺、又不懂世事,所以才會追求容易理解的傷口和痛苦~~更甚者,我希望有個東西能打散自己的一切——一切的想法、價值觀、以及迷惘。


    在這榮華富貴已經消失好幾千年,隻剩天空依舊湛藍的破敗街角,我奔向那名少女。


    她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幹燥的風拂過她的肌膚、耳畔,搔弄她的頭發。


    「aan。」


    我喚著她的名字,逐步靠近——


    「大澤。喂,大澤瑪利亞!」


    突然有人在耳邊大喊,讓瑪利亞嚇了一跳。她看向旁邊,發現一個男的正盯著自己猛瞧。那個人是她的上司——禦法川實。


    「前輩在飛機上睡不著覺,你還敢呼呼大睡啊?何況還是第一次去國外工作呢。」


    「非、非常對不起。」


    「口水都流出來了。」


    被禦法川這麽一講,瑪利亞趕緊抹抹嘴角。但不論她怎麽抹,手上都是幹的。


    「騙你的啦。」


    「實、實先生!」


    在東京飛往上海的飛機上,瑪利亞再度低下頭。


    「對不起,我昨天太興奮了,結果睡不著覺。」


    「又不是什麽畢業旅行。這是你第一次出國嗎?」


    「啊,不是。以前——跟父親去過中東。」


    「中東?」


    禦法川重複了一次,不過他對這話題並不是很有興趣。他看著手上的資料說道:


    「這些采訪內容我看是不用太期待啦。什麽『日式cosy酒吧·中國四千年曆史的神秘儀式,你好,極樂淨土!』、『離奇!村民在一夜間全部消失的村莊?』之類的。」


    這些是出版社社長提供的暫定企劃標題。


    「沒意思!真是太沒意思了!這種企劃哪需要我們特地跑去上海采訪啊!」


    「可、可是實先生,您不是常這樣說嗎?『我可是天生的一流作家,像我這樣的人啊,題材都會主動找上門來。』所以不論在什麽地方、要做什麽樣的企劃,實先生都一定能挖出好題材的!」


    「自己說說是無妨啦,不過換成別人,而且還是被一個菜鳥說的話,就覺得有點被看扁了呢。」


    禦法川抓抓頭發,讓視線飄到遠方。這個人三十二歲,本來就不太注重打扮和發型,不過他深信自己認真起來時,依然稱得上是個美男子。


    「您多心了啦~~我很仰慕自信滿滿的實先生,我一定會好好努力,不讓自己成為絆腳石的。」


    「這就是所謂的『初生之犢不畏虎』嗎?」


    頭山社長要他帶著瑪利亞,以同行攝影師的身分一起出外采訪時,他就對此大表不滿,抗議為什麽要帶一個菜鳥同行;但年輕的瑪利亞敢衝敢做,反而讓他在氣勢上先輸一截。


    這時瑪利亞羞紅了臉。


    「當、當時人家是很認真的,但是讓別人來說這句話,就覺得好丟臉……」


    「傻瓜。」禦法川盤起雙手,整個人往後靠。「這麽說來,你進入公司後,我們還沒有像這樣交談過呢.說說看你為什麽想當攝影師吧。」


    「因為我想增廣自己的視野。」


    「增廣視野?」


    「是的。雖然我們的雙眼時時刻刻接受各式各樣的事物,但實際上似乎並非如此。應該說我們常刻意閉上眼睛,不去看某些東西吧。因為……赤裸裸的真相,是很痛苦的。」


    「啊~~」


    禦法川戴起耳機,轉到新聞頻道。不知他究竟有沒有在聽。


    「透過照片,我們能藉由別人的雙眼看清事物。就算自己閉上眼睛,還有別人的眼睛過濾,令我們『看到』現實。」


    瑪利亞的臉頰開始變紅,眼睛也閃著光芒,看起來充滿熱忱。


    「所以我更應該好好看清楚。因為我將成為大家的『眼睛』,我不能選擇無視,一定要看得更多、更廣才行。」


    「原來如此。」禦法川頷首。「這正是我們的職責。世人越不願麵對的事物,我們就越要讓他們看到……」


    他正想以前輩之姿好好開導一番,機上卻剛好開始分送餐點。


    「哇~~實先生,這條魚很鮮美呢!」


    瑪利亞的心思已經轉移到食物上,眼睛亮得和先前說那番話時不相上下,甚至是過之而無不及。她露出笑容,像個十幾歲的少女,禦法川在旁看著,隻能歎一口氣。


    「這就是獲選過綠山學院校園小姐的人嗎……外表不在話下,內在倒是跟小學生沒什麽兩樣。你跟大學同學有沒有好好相處啊?」


    「您說什麽?」


    「沒事。」


    他放棄教育新人,開始專心在自己的耳機上。現在正在報導他們的目的地——上海舉行的反恐國際會議消息。


    「距離中國上海舉辦之nbcr反恐國際安全合作會議,也就是『反恐國際會議』剩下八天,當地已經展開武警的重要人物護衛特訓……」


    「隻能當個三流八卦雜誌的記者,這樣就玩完了嗎?」禦法川喃喃開口。「我絕對要挖出個大事件,大肆報導一番。」


    隔壁的瑪利亞也暫時放下餐具,隔著玻璃看向窗外。


    (沒錯,我想要看——)


    她用更細小、連禦法川都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不裝做沒看到、不把眼睛閉起。未知的世界雖然可怕——但我覺得那個人,正麵對著我不願見到、與我不同的事物。)


    (沒錯吧?)


    「迦南——」


    2


    「哇!」


    瑪利亞按下相機快門。


    「好棒!」


    大片的紅色布幔翻動著,她對準姿態輕盈的女舞者,又按下快門。


    「超厲害的!」


    路上被人潮塞得水泄不通,一不小心就可能淹沒其中,再也遊不回原本的地方。道路兩旁的攤販一棚接著一棚,每個攤位飄來的香氣都挑逗著食欲。此外還有男男女女配合不斷播放的音樂,即興跳出各種舞蹈。


    這是上海的夏日慶典現場。他們本來不打算在這裏采訪,但禦法川認為這或許能當做額外內容,才如此提議。


    瑪利亞忙著按快門捕捉畫麵。取景器中看到的,是和日本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生活空間。紅色,藍色、黑色、白色、金色、銀色……所有想得到的色彩到處喧鬧、奪人眼目;在這聞名亞洲的世界之都,不論是人民、服裝、音樂、舞蹈,乃至於身上配飾,都充滿雜亂而混沌的氣氛,彷佛是整個上海的形象化。


    這時,禦法川把手伸向瑪利亞的相機。


    「給我看看,我幫你檢查。」


    「現在不行啦,這又不是數位相機。」


    瑪利亞直拿手中的半幅相機拍照,禦法川則是一臉呆滯。


    「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何年何月?」


    「相片就是要親手處理,才能成為『大澤瑪利亞之眼』。啊,那裏有人在後空翻!太厲害了!」


    她似乎也感染到慶典氣氛而樂在其中,忙著更換相機底片,不顧旁邊的禦法川又歎一口氣。


    「呀!?」


    她突然發出怪叫,整個身體嚇得僵住。因為有人偷摸一把她的臀部。


    「實、實先生,您在做什


    麽……!」


    她猛然回頭,卻不見上司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形矮小,看起來人還不錯的老人。


    「喔喔~~」


    這名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笑容,來回撫摸瑪利亞短裙下露出的部位。


    「不錯、不錯,腿有點粗,不過這代表你很健康。而且屁股也挺翹的,那胸部呢?豐不豐滿啊?雖然看上去不太有料,噯,無妨!」


    老人頻頻點頭,不管瑪利亞已經僵在原處,便要伸出狼爪——


    「喂!」


    這時,老人的手被擋下來,身旁跟著出現一名少年。


    「住手,她已經不高興了。」


    「咦?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啊,真的很抱歉。」


    這名約十二、三歲的少年向瑪利亞表達歉意。他的相貌端正,看起來相當聰明。相對之下,那老人則不高興地噘起嘴:


    「可是大姊姊很高興啊。」


    「或許吧,但你隨便摸她就是不對。之前不是也說過了?」


    「我、我才沒有高興!」


    瑪利亞的身體終於恢複使喚,她連忙退後幾步,而少年也抓起老人的手。


    「好啦,趕快。我們不是還有事要辦?得趕快解決才行。」


    「嗯,知道了。拜拜~~大屁股姊姊!」


    「才、才不大呢!」


    瑪利亞還想抗議,但兩人不予理會便逕自離開。他們經過攤販時,老人拚命扯著被抓住的手吵鬧:


    「我們去吃冰好不好?拜托啦~~」


    「知道啦,但隻能買一個喔?不然會吃壞肚子。」


    少年熟練地安撫他,跟攤販買一支冰。瑪利亞呆呆望著那兩個人,禦法川這時也出現在旁邊。


    「有點癡呆的老人,跟很會照顧他的孫子——是吧?」


    「實先生。」


    「剛剛你有叫我的名字吧?」


    「咦?嗯……有,是要跟您求救。」


    「喔~~?」禦法川眯起眼睛。「我可是很清楚,你把我當什麽樣的人喔。」


    「啊~~實、實先生,我們去那邊看看吧!好像在表演什麽,看起來很熱鬧呢!」


    他看著瑪利亞跑過去的背影,發出今天不知已經第幾次的歎息。瑪利亞突然跑出去,差點撞到穿著奇裝異服的人,連忙鞠躬道歉。他跟在後麵發出牢騷:


    「受不了,我是那小鬼的監護人嗎?這豈不是跟剛才那小孩一樣?」


    太陽開始西沉,四周逐漸染上橘紅色,為整個慶典更添一層夢幻。


    瑪利亞跑到大街上,聽到快節奏的歌聲。那裏有個小小的表演場,台上是一名女歌手,身穿裸露度頗高的性感服裝唱歌。而引起瑪利亞興趣的,是她唱的歌詞:


    『中國啊~~上吧~~和我好好上吧~~』


    副歌歌詞大玩日文的同音字遊戲。舞台附近聚集許多圍觀群眾,他們發出喝采、拿起手機照相機拍照的情景,和日本沒什麽兩樣。想必那個人是這裏的偶像歌手吧。


    瑪利亞也不甘示弱,端起相機猛按快門。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呀啊!」


    旁邊突然傳來鞭炮聲,嚇得瑪利亞又伸直背脊。她轉向聲音的方向,發現一條龍——當然不是真正的龍,而是高六、七公尺的道具龍,由一大堆人像扛轎般抬著。在此起彼落的鞭炮聲、籠罩大片視野的白煙中,那條龍以近代高樓大廈為襯緩緩行進,前頭還有負責打頭陣的遊行隊伍。


    「太驚人了!」


    瑪利亞的眼睛亮到不能再亮,往龍的方向筆直衝過去。


    那條龍逐漸進入河中。瑪利亞不斷按快門,忽然發現大家開始披上雨衣。她還來不及思考,便瞬間下起大雨。她趕緊縮起身子保護相機,低下頭時,發現頭發上滴下來的,是紅色水滴。


    原來那條龍的口中裝有水管,紅色的水就從那裏噴出來。不知那是要模擬噴火效果,還是另有其他意涵,隻見現場群眾披著雨衣,在雨中高聲發出歡笑和尖叫。


    盡管被淋得一身濕,瑪利亞也藉此感受到自己參與了慶典、和這條街融為一體,而陷入某種亢奮狀態。這就是所謂的慶典——她腦中一角浮現這個念頭,感覺自己被平常體驗不到、帶有夢幻、某種意義上的暴力、甚至違背道德的巨浪吞噬,一切枷鎖被完全解放。一股類似麻痹的感覺從她的指尖竄上頭頂。


    (太厲害了……)


    (總覺得……好像充滿了精神,這種精神又漸漸跟整條街合而為一……不,這條街本身就像一個巨人……)


    不隻是肉體,視覺、聽覺、觸覺等感官彷佛都融入水中,隨波流逝。她沉浸在這般恍惚狀態,腳步開始不穩,不小心往後一傾,撞到別人的背。


    「啊,對不起……」


    她的頭和一個豬形妖怪撞個正著,這才猛然回神,痛得差點叫出聲音。不過她仔細一看,發現根本不是什麽妖怪,隻是整個頭套上豬型麵具罷了。那也算一種變裝,附近還有老鼠、貓等造型。


    瑪利亞要再道一次歉,但對方腳步踉蹌地更厲害,直接從旁邊穿過去。


    「喂!」


    附近一個正在跳舞、充滿活力的中年男子見狀,笑著伸出手要把他的頭拽回來,但他可能以為是有人惡作劇,嚇得拚命揮手,一溜煙地逃跑了。剩下的老鼠和貓趕忙追過去,但是頭戴豬型麵具的男子撥開人群跑到橋上,被龍口的水柱噴個正著,強力的水壓把他的麵具衝掉,露出原本的平凡麵貌。


    那名男子手搗著臉,雙膝一跪,接著突然像蝦子般地弓起身體,直剄背上發出咯吱聲,快要到達極限時,他的身體又彎成<字形,如彈簧玩具跳動起來。觀眾看到他超乎常人的表演,全都沸騰起來。


    在拍手和口哨聲之中,男子弓起最後一次身體,對深藍色夜幕發出號叫。那聲音長達十幾秒,結束之後,整個人碰地倒下。先前噴在他身上的紅水,這時從身體下方滲出來。


    接著又是一陣拍手歡呼。


    幾個小孩跑去橋上,在倒下的男子旁又叫又跳,模仿他剛才的動作。瑪利亞也舉起相機湊上去,對準小孩們的笑臉、表演者紅透的背部,但就在這時,她注意到那名男子的頸部有塊奇怪的母斑。


    藍紫色的細紋長出無數分支向外擴散,就像一個蜘蛛網。


    (——!?)


    瑪利亞停下按快門的手指,察覺到強烈的不尋常。那位表演者倒下後,身體就再也沒動過,為了確認他是否還有呼吸,瑪利亞移動到可以看清楚臉的位置,這才發現他的眼球各轉向左右兩個方向,相當不正常。


    「那個……請問,您……沒事嗎?」


    「大澤,等一下。」


    禦法川從後麵追來,製止她再蹲下去觀察。四周仍然下著紅色大雨,但表演者身體下方的紅色水灘,明顯混著濃度不同的另一種紅色。


    禦法川咽了口口水,說道:


    「……他死了。」


    「咦!?」


    瑪利亞倒抽一口氣。想不到死亡就這麽突然地在眼前發生,而且其他人還完全沒發現,仍處於狂熱的慶典氣氛中,隻有禦法川和瑪利亞佇立原處,彷佛被整個慶典拒絕在外。


    「嗯?」


    這時,禦法川看見另外兩名同樣頭戴麵具的人,匆匆要離開現場。他臉上的恐懼立刻消失,換成嗅出什麽疑點時的特有表情。


    「大澤,你在這裏等著。」


    「啊,實先生!」


    瑪利亞來不及阻止,禦法川就已跑遠。


    被留在原地的瑪利亞,隻能呆呆看著再也不會動的男子、和一旁跳來跳去的小孩。先


    前的恍惚感早已消退,或者該說那些滲透所有感官的音樂、奪人眼目的色彩、眾人的喧囂……現在反而莫名地可怕起來。她感受到闖入異空間的不安和恐怖,而出現暈眩之時——


    咻!


    某個東西彈過腳邊。


    「嗯?」


    她剛聽到一串類似先前鞭炮的聲音,右手邊的欄杆就冒出煙來。仔細一看,上麵已經遭到破壞,就好像被看不見的刀刃刨去。


    「咦?咦?咦?」


    正當她還處在狀況外,兩名男子從橋的另一端走過來。他們頭戴像是攤位買來的麵具,看不出真正的表情,手裏還掌著疑似手槍的東西。那也是跟攤位買的嗎?不,剛剛從腳邊彈過的、以及被破壞的欄杆,都是——


    兩支槍口都在冒煙。瑪利亞茫然看著這一幕,心生某種隔著一片濾鏡——也許就是所謂透過觀景窗看世界的不真實感。


    「啊——」


    冒煙的槍口已經對準自己,但身體還是動彈不得。唯有四肢終於想到似地,開始顫抖起來。


    無止盡的音樂、舞到癡狂的人們,那些身影好像小時候看過的剪影畫。


    異空間終於伸出獠牙,要把瑪利亞當做這次慶典的祭品。她的意識在現實和虛幻間徘徊,快要消失無蹤。


    就在這時,她的手突然被往旁邊一拉,力道之強,幾乎要讓肩膀脫臼。


    啪!啪!啪!她剛才站的地方依序出現彈孔。下一秒,抓住她手臂的人就往反方向跑出去,她當然也被拉著跑起來。


    「什、什麽?到底怎麽了?」


    她從惡夢中驚醒,驚慌地大聲叫道。


    抓著自己的那隻手,從肘部到腕部都包滿布條。至於那本人,穿著附有連衣帽的披風,身高和自己差不多。不過她跑得很快,快到自己一不小心就會絆到腳跌倒。


    一陣風吹起——


    這陣風搔弄瑪利亞的頭發,帶來不同於上海的異國氣息。這是她記憶中,那陣幹燥的風——


    帶著她跑的人,帽子也被吹開,底下的亞麻色頭發在風中飄揚。瑪利亞見到這一幕——


    「迦南!?」


    當她開口的同時,後麵也發出槍聲。


    3


    禦法川正在追尋頭戴動物麵具的二人組。他並沒掌握確切行蹤,可說是單純依靠記者的直覺。事實上,禦法川感覺到他們逃跑時,刻意避開眾人視線;更可疑的是,兩人就那樣跑進遠離大街、不會有人經過的小巷內。


    (猜中了嗎?)


    他迅速靠近小巷口,稍微探頭往內看。


    裏麵停了一輛廂型車,車內走出一男一女,他們等那兩人似乎已等了很久。


    「隻有你們兩個?」


    男子開口問道。


    「那個……因、因為和大家走散……」


    頭戴老鼠麵具的人回答非常小聲,連禦法川都聽得很勉強。


    「知道了,先上車去……哈珂,你也在這裏等。」


    他向女方下達指令,便往禦法川的方向跑來。禦法川連忙離開巷口,拿出相機假裝在拍慶典場景。


    那名男子似乎也很急,沒多留意這裏,於是禦法川用鏡頭捕捉男子的身影。


    兩人擦身而過時,他近距離看見男子麵貌,感受到一種獨特的氛圍。這也是他長年寫作下來,累積大量經驗才會有的直覺。


    (大有問題呢……)


    應該跟橋上那名突然身亡的男子有關連。這麽一來,那個人恐怕不是單純什麽疾病發作。他嗅到這裏明顯發生了什麽事情,打算再偷看一次小巷內部——


    (哎呀呀……)


    ——又趕緊把頭縮回。


    這次換成女性往這裏跑過來。


    (搞什麽?他不是要你在那裏等?)


    對方穿著長裙,所以跑起來不是很方便。禦法川決定等女子跑遠,為了小心起見,還先在心裏默數三十秒,才往小巷裏看去——


    ——映入他眼簾的,是紅色烈焰。


    他的臉感受到風壓和熱氣,爆炸聲也震動著耳膜。


    裏麵的車子就像玩具般地,被炸離地麵好幾公尺,翻轉著撒出火苗。


    他趕緊別過臉去。現在可不是悠哉觀察事態的時候。因此他並不曉得那對男女離開後,又有另一個二人組接近,以及新的二人組,其實就是慶典上遇到的老人與少年。


    另一方麵,奔跑中的瑪利亞正處於最混亂的狀態。在前麵拉她的,毫無疑問是迦南沒錯。亞麻色的頭發、以及嚴肅起來神似少年的五官就是證據。瑪利亞四年前在中東認識她,盡管兩人在各方麵都迥然不同,但她就是陪自己笑、一起玩花繩的少女——


    眼花撩亂的看板、慶典裝飾化作各種顏色的波浪,從兩人頭上翻騰過。瑪利亞的心中,也湧過一種又一種的感情。為什麽迦南會在這裏?為什麽要跟自己一起跑?現在究竟發生什麽事?為何得像這樣被追著跑?能再見到迦南固然開心,但有人要取自己的性命也很恐怖……


    「你怎麽會在這?」


    迦南邊跑邊問,那聲音讓瑪利亞更加確定不會有錯。這個問題引爆她的不滿,不顧目前處境就大聲抗議:


    「那是我要問的吧?人家那——麽想見你,你卻完全不跟人家聯絡——」


    「蹲下。」


    這時,迦南壓低身體。


    前方的看板裂成碎片,但她無視路人的驚駭。


    「繼續跑。」


    迦南的氣息毫不紊亂,瑪利亞再次被拉著跑起來。她勉強轉過頭,果然看到帶著麵具的男人緊追在後。


    「你、你又在、跟壞人戰、戰鬥了?」


    「是一群呆子。」


    她回答的語氣充滿無奈,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對她而言,這種事情早已成為家常便飯了吧。至於瑪利亞則還在一片混亂中,不知何時會被子彈打中的恐怖、突然和迦南重逢的喜悅——一切感情像奶油似地融化,在整個腦袋中不停兜圈子。


    「啊。」


    這時迦南輕輕發出低呼,並且停下腳步。瑪利亞煞車不及,差點要往前翻過去。迦南放開手,走向附近一個攤販,把大大摔了一跤的瑪利亞丟在後麵。


    「那個,」


    她伸手指向攤位上的一個獎品。


    「我射到的。」


    「什麽?」


    貌似店員的女性跟她們兩人差不多年紀,她滿臉疑惑地取下迦南說的兔子玩偶,上麵不知為何有個大洞。


    「大概是有小孩惡作劇,的確已經不能當獎品了。但如果你想用這招把它帶走,我隻能告訴你,這個社會並沒那麽單純喔?」


    女店員年紀輕輕,卻用一種在社會打滾已久的口氣搖指咂舌。


    「那是我打到的。」


    「我在這裏都看得很清楚。如果真的有打到,請問你是在哪裏打的啊?如果你再說些聽不懂的……話……」


    店員越說越小聲,因為迦南打開掛在腰際的袋子,亮出藏在裏麵的東西。店員吞一口口水——


    「想、想用玩具槍威脅我嗎?」


    「這是真的。」


    話音剛落,迦南立刻彎下腰,接著槍聲立刻大作,架上好幾個玩偶都被打出孔,攤位本身也多處受損,棚子產生傾斜掉了下來。


    「你看。」


    迦南手指的方向,有兩名男子逐步逼近。女店員嚇得站不直身體,但仍然不忘敲打手中的鑼。


    「射、射、射中啦!今天送出真多大獎啊!」


    這個人已經半放棄了嗎……不,根本算是自暴自棄了。


    「拿著。」


    迦南把玩偶丟給好不容易站起的瑪利亞,瑪利亞不


    明就裏地接住,然後又開始被拉著跑。


    「走羅。嗯?你為什麽變那麽髒?」


    「那個,我剛剛栽進垃圾桶……啊!」


    子彈已經彈到腳邊,她們隻好再度拔腿狂奔。


    不知過了多久,她們跑進暗巷內。瑪利亞的體力已經到達極限,而大聲發出抗議。


    「迦南,你——」


    「噓!」


    迦南示意瑪利亞別出聲,同時躲進陰暗處。從這裏稍微瞥見兩名男子從巷口跑過去後,瑪利亞才發現迦南握著一把槍。她已經不知該說什麽,隻能確定現在不是表達重逢喜悅的時候。


    待呼吸不再急促、身體產生的熱氣散去時,迦南也略微解除警戒。瑪利亞總算等到這一刻,她心裏的問題已經堆得跟山一樣高——


    「你喜歡玩偶啊?」


    ——結果,脫口而出的反而是這句話。


    「嗯……就是喜歡。因為它們沒有顏色。」


    「的確是你會說的話。」


    瑪利亞接得頗從容。就某方麵而言,那應該是到達恐懼的臨界點了。迦南用一種苦笑看著她說道:


    「我馬上就會回來,你留在這裏不要動。」


    「不要,人家不想待著不動啦~~今天可是慶典耶!而且好不容易才見到你的……」


    瑪利亞宛如小孩似地搖頭,眼神中帶有些許亢奮。迦南看著她,陷入短暫思考。


    「那個你還有帶嗎?」


    「『那個』是……啊,你說這個嗎?」瑪利亞把手伸進背包。「當然帶著啦,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能跟迦南變成朋友!」


    她得意地拿出一串紅色毛線遞給迦南。


    「好,你把玩偶放在那。」


    她照著迦南的話,把玩偶放到冷氣室外機上。


    「手放到背後。」


    「嗯?你要玩什麽?」


    「聽我的話就對了。」


    她繼續聽從迦南的指示。結果——


    「啊……」


    兩隻手被毛線綁到牆壁管線上。


    「這樣就動不了了吧。」


    「咦?這隻是普通的毛線,隨便一扯就斷……」


    「沒錯,會斷掉。」


    迦南嚴肅地看著自己,凜然的表情中摻雜些許寂寞。


    「就是有了這個,我們才成為朋友。」


    「啊……」


    瑪利亞不禁啞口無言。這時迦南對她一笑,便跑出巷子。


    「你、你好壞!」


    她要追上前,但隻是失去平衡往前一倒。迦南很快就跑得無影無蹤,但她還是不斷喊著她的名字。


    同一時間,禦法川實氣喘籲籲地回到慶典會場。目睹廂型車爆炸的一幕,讓他察覺這裏有危險,得趕緊找出瑪利亞。不過就在這時,他聽到群眾發出「哇——」的歡呼,好奇地停下腳步。


    在主會場上,漂浮著道具龍的河川前——


    圍繞會場的大樓屋頂上,一名亞麻色頭發的少女正在奔跑。她身形嬌小,動作倒是相當敏捷。一陣彷佛槍擊的聲響後,她的腳邊飛起碎片,裝飾用的布幕和旗幟也應聲破裂,八成是被子彈打的。


    盡管那場麵如同在拍電影的動作戲,或是慶典的豪華戲碼……


    (喂喂喂,難道這個也是——)


    禦法川的臉上失去血色,包括先前的廂型車爆炸事件,這一切太不尋常了。


    他環繞四周,發現左手邊的樓梯上,有名男子手持衝鋒槍掃射。由於他頭戴麵具,看不出真實麵貌,不過可以肯定他的目標就是那個女的。那名女生掛到固定布幔的柱子上,旋轉一圈閃開子彈,同時舉槍予以反擊。在即使裝了準心也看不到的情況下,麵具男子還是胸口噴血倒地。他的衝鋒槍並未停火,流彈不斷打在建築物和柱子上。


    「哇!」


    眼見碎片快要落到自己頭上,禦法川連忙跑去避難。


    但陷入瘋狂的群眾隻把那當餘興節目,完全沒有要逃的意思,甚至還吹口哨大聲鼓噪。


    槍戰還沒結束,女生沿著屋頂奔跑,緊追不舍的子彈在腳邊彈跳,激起的碎片取代她的足跡。她從一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舉起槍口發出一閃,剩下的麵具男子便從塔上摔落。底下觀眾又發出「喔喔~~」的騷動。


    禦法川的視線彷佛被牢牢釘住無法移動,但他還是感受到些許寒意。不論是這個慶典、還是這場槍戰,都可以歸類為「非日常」。搞不好就和那位新人說的一樣,人們很容易被當下的氣氛蒙蔽視線。


    好巧不巧,他聽到那個新人的聲音。


    「迦南!」


    大澤瑪利亞手持照相機發出呼喊。禦法川頓時放下心來,但也覺得惱火。


    「你跑去哪裏啦!」


    「是!我請剛好路過的小孩幫忙解開毛線。」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瑪利亞的臉紅通通的,看起來也不太尋常。而且她一直盯著那位不停奔跑的少女。


    「迦南該不會就是她的名字吧?」


    瑪利亞隻是把相機對準,沒有回答禦法川的問題。這時,正在戰鬥的少女朝他們比出v手勢,嚇了卻法川一大跳。


    龍的口中又噴出紅色水柱。即便是這種場合,從天而降的紅色大雨同樣讓群眾熱情不減。


    迦南屈身迅速更換彈匣,旁邊同時傳出槍響,她輕輕往前翻滾躲避。


    禦法川掃視四周,但沒看到敵人蹤影。想必迦南也是如此,這次她不像上次那樣立刻反擊——


    ——而且不知為何,整個身體都停下動作。禦法川焦急起來。


    「喂,快動啊!不然會被打中!」


    「不用擔心,」瑪利亞開口。「迦南『看』得到。」


    「看得到!?」


    「她曾經說過,人類的感情、散發出的氣息都有顏色——」


    怎麽可能——禦法川很想如此大喊。怎麽每個家夥都不太對勁?不論瑪利亞、那個叫做迦南的人、這座城市、狂熱的慶典、甚至於死亡跟爆炸,彷佛都被一股腦丟進鍋裏,通通煮成一團。


    終於,迦南有所動作。原本處於靜止狀態的她瞬間踩足油門,以驚人的速度衝刺,在屋頂邊緣奮力一跳,抓住下方的柱子,轉圈,順勢往龍的方向飛去。


    她沿著巨龍腹部往上跑,中途忽然把頭往右邊閃。雖然從禦法川那裏看不清楚,雕才龍的腹部其實有子彈射出。她預先閃避後繼續往上跑,對準腹部開槍。


    一發毫不起眼的九毫米子彈,此刻可說是產生了奇跡。


    巨龍的腹部開始蠕動,宛如內髒破裂,接著,整個身軀逐漸往後傾倒。


    (怎麽可能——)


    禦法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那隻龍的體內竟然有敵人,而這一點被迦南看出來了。


    巨龍倒進河川,濺起巨大水花;迦南跳到對岸樓頂落腳;煙火打上天空,轟隆隆地照亮整個夜晚——這些幾乎都在相同時間點發生。


    喔喔喔喔喔——觀眾的歡呼更響亮了。


    迦南拋下人們的讚歎,跳過一個又一個的屋頂逐漸遠去,像極了電影和漫畫中的忍者。


    「喂,她跑掉羅!」


    禦法川打算追過去,但瑪利亞不知何時已放下相機,整個人愣在原處。


    她的眼角濕潤、麵色潮紅,像是被熱壞了。但至少人已經清醒過來。


    (這到底……)


    今天一連串發生的事情,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在異國的慶典中與迦南重逢,不知為何被持槍男子追殺,接著,迦南像故事中的女主角,把他們一一解決……最後,她又像一陣隨興吹來的風,再度


    從自己眼前消失。


    唯有手中的照相機知道真相。瑪利亞如同要確認般地,輕輕摸了摸機身。


    (要正眼看她,對我來說太過耀眼——)


    (因此,我想用自己的「雙眼」去確認,去觸摸——)


    (——迦南的生命、迦南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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