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列車隊行駛在臨海崖道上。美國軍用悍馬車以前後包夾的形式,戒護頂棚裝有機槍座的押送車。


    押送車的後座有一名女子,雙手受到束縛,左右兩側還有軍裝男子嚴密監控。在這種狀況下,她竟然還有辦法從容哼歌。


    「喂,你還真悠哉啊。」


    彪形大漢揪住女子纖細的下顎,但她依然故我,身體絲毫不顫一下。男子宛如受到她的深邃美貌吸引,把臉湊到幾乎要碰到嘴唇的距離說道:


    「我大可直接在你頭上開一個洞喔。」


    「給我住手。」


    車內加上駕駛,總共有五名軍人。這名彪形大漢被同袍製止後,用鼻子「哼」地發出嘲笑,便坐回自己的座位。


    坐在前座的男子,從後照鏡觀察隔著一層網子的後座。那名女性還很年輕,擁有中東麵孔,身材相當苗條,如果穿上流行服飾,要當模特兒根本不成問題。但她不靠化妝的淺褐色臉龐,與光鮮亮麗的世界恰恰相反,帶有一股野性美;短上衣間露出的腹肌相當結實,全身曼妙得就像一條蛇。


    在她的左手臂,有個彷佛刻印上去的黑色刺青。


    「隨便跟她親下去的話,感覺舌頭真的會被拔掉呢。」前座的男子對駕駛說道。「但我還是不太相信,雖然她散發那樣的氣氛,畢竟還是個丫頭。她真的就是『蛇』的首領嗎?」


    「是啊。」


    本來不怎麽開口的駕駛簡短回答後,男子誇張地聳聳肩膀.


    「把世界搞得雞飛狗跳的武裝集團首領?一下子實在很難相信啊。」


    這時車隊開上山路,附近沒有半點人煙。


    「他們太緊張了啦。」先前的彪形大漢把口香糖塞進嘴裏笑道。「說穿了就是個恐怖分子,跟我們這種軍隊差太多了。恐怖分子之所以恐怖,是因為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目標是什麽、又到底是什麽人,通通揪出來後大多會發現根本不算什麽。就像女生揭開神秘麵紗後,魅力會跟著消失一樣。」


    彪形大漢輕佻地勾搭女子肩膀,還把一臉亂糟糟的胡須湊上去。這名女子不以為意,繼續哼著她的歌。


    「『蛇』這個字很常聽到呢。拿來嚇膽小鬼是很有用,不過隻要被抓起來,就剩下在地上爬的份啦。」


    他說完大話又吹起氣球,當氣球砰的一聲破掉時,前麵的悍馬車也跟著發出紅光,隨著爆炸聲響飛了起來,隨後又落下撞擊地麵,快撞上押送車時,駕駛趕緊猛打方向盤,才驚險逃過一劫。


    「發生什麽事!?」


    車內立刻陷入騷動。


    「前導車被幹掉了!應該是ied(簡易爆炸裝置)或飛彈所為!」


    冒煙的押送車停下後,後衛的悍馬車也跟著停止,持槍士兵從後車門蜂擁而出。


    逐漸進入薄暮的天空中,出現直升機的影子。隨著劈哩啪啦的激烈聲響,機關槍子彈如雨般落下。


    「是『蛇』!」


    「散開!散開!」其中一個人的嘶吼不亞於槍聲。「他們的目標是阿爾法特!不能退縮!尋找掩蔽進行反擊!他們不敢牽連押送車,所以不會打過來!」


    他會那樣喊,是因為直升機裝有火箭彈莢艙。直升機又轉過來,繼續以機槍掃射,並且逐步接近;底下的士兵躲在翻覆的悍馬車後麵,用突擊步槍應戰。


    雙方互相發射的子彈、不絕於耳的槍聲引擎聲,瞬間把靜謐的山穀道路化為修羅戰場。


    一名士兵持槍瞄準直升機座艙,但他馬上驚恐地睜大眼睛。直升機上的火箭彈射了過來,「怎麽可能——」他還來不及說完,就連車子一起被炸飛出去。爆炸激起的砂石在地麵彈跳堆積,砸中好幾名士兵。


    其他幸免於難的人藏進草叢中。由於悍馬車爆炸,導致四周樹木燃燒起來。其中一名士兵憤恨地說道:


    「他們的目、目標不是阿爾法特嗎?」


    「就是我沒錯。」


    後方突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士兵們連忙回頭,看見一名女性往這裏而來。


    「阿爾法特!?」


    「隻是他們比較聰明罷了。我怎麽可能永遠隻在地上爬呢?」


    眼見那女人的雙手被束縛,還能步步進逼,受過嚴苛訓練的士兵腦中也瞬間一片空白。在她的身後,還看得到那輛押送車,但車門上掛了好幾個人的屍體。難道她不用雙手就把全部的人都殺掉了?還是在直升機攻擊的短暫時間中——他們忍不住懷疑。


    火焰勾勒出阿爾法特的笑意,深遠、妖豔、而殘酷;黝黑的頭發、漆黑的雙瞳、然後是卷起的嘴唇、從中露出的米粒狀牙齒。


    「可惡!」


    最早奮力爬起的士兵手指扣住扳機,阿爾法特的眼睛眯得更細了。


    (——阿爾法特……)


    虛空中浮現某人的臉。一張教人懷念的臉。


    (阿爾法特,你無人能敵。)


    那是再熟悉不過、低沉渾厚的嗓音。這名女子——阿爾法特一步步靠近敵人,爆炸引起的火焰在背後燃燒,升騰的熱氣讓她的身影模糊扭曲。


    (但是,你若沒有目的,隻有一己之欲望……)


    她露出對敵人的嘲笑。


    「嗚啊啊啊啊!」


    一名士兵慘叫著朝她開槍。在那同時,阿爾法特單腳往地麵一蹬,在衝刺之中怱左怱右地不斷切換位置,不消多久便來到敵人眼前。敵人已經陷入半瘋狂,抓起槍杆直接敲過來,她壓低身體躲開,賞對方膝蓋一腳讓他重心不穩,接著又立刻對臉部肘擊。


    其他敵人從旁邊射擊,她拿剛倒下的士兵當肉盾,不用任何準備動作就躍進右手邊的草叢。


    士兵們被引誘往那個方向開火,但隨著直升機的引擎聲,死神也來到他們頭頂上。


    噠噠噠噠噠——機槍發出心情為之暢快的掃射聲,底下的士兵隨之扭起身體,彷佛在跳舞。死亡之舞結束後,阿爾法特已置身空中。


    她抓著直升機拋下的梯子,逐漸遠離地麵。


    「姊姊大人,您沒事吧!」


    爬進直升機後,迎接她的是一組男女。剛才喊「姊姊大人」的,是年紀比她還小的女生。這個人滿臉笑容,眼睛閃著水漾光芒;原本的娃娃臉配上短旗袍,完全就是少女的模樣。


    「嗯。」


    阿爾法特坐到機艙內的簡易椅子上,穿旗袍的女子湊過來小聲說道:


    「姊姊大人——那個女孩在上海。」


    她稍稍眯起眼睛,那名女子見機不可失,趕緊提出建議。


    「請問要如何打算呢?直接殺掉的確是個好方法,但留她一命好好折磨也滿不錯的。一刀劈開喉嚨,把腸子挖出來……」


    「柯明古茲,紐約市場的動向如何?」


    她打斷女子說下去,被問到問題的男性立刻「是!」的一聲,反射性地抬起頭。這名男性臉型細長,乍看之下非常高雅,但事實上,剛才就是他負責開槍的。他從皮包取出資料遞給阿爾法特。


    「姊姊大人——」


    「梁琪,反恐會議就快到了,凡事都有優先順序。」


    阿爾法特的口氣顯得不耐煩,讓這名叫做梁琪的女子很不高興。就連這種時候,梁琪的動作也充滿少女風,不過在裝載火箭彈的直升機上,可就怎麽想都覺得不太搭調了。


    「那——為什麽姊姊大人要瞞著我們,一個人來這麽偏僻的地方呢?」


    梁琪展開反擊。阿爾法特身為頭目,卻輕率地單獨行動,才會被美國中情局逮捕。關於這一點,正在看資料的阿爾法特沒多做回答。


    「柯明古茲,繼續賣掉r&b的股票。」


    她對部下下達指令,一旁的


    梁琪氣得吊起眼角,咬起大拇指。


    這時,梁琪的手機發出音樂,她接聽後隻對另一端的人發出「嗯?」一聲,態度之隨便,跟麵對阿爾法特時截然不同。


    那通電話是由她的部下打來,報告前幾天發生在上海街頭的槍戰。他們受命去捉拿從組織逃脫,通稱為ub的實驗體,中途卻碰上迦南阻撓。不過在那之前,似乎有個女的拍到ub遺骸的照片,目前正派員打探她的身分……


    「旅館房間有ua病毒的殘留反應?」梁琪皺眉,吐了吐舌頭。「嗯~~?喔,又是那『活下來』的樣本吧。」


    接著她隨意下達指令。


    「大澤瑪利亞……好啊,把她殺了。」


    她並沒注意到,阿爾法特聽見那名字時,目光瞬間閃了一下。


    幾個小時後,天色未明。


    阿爾法特搭乘的直升機,總算到達他們的其中一個藏匿處。


    「蛇」是美伊戰爭後迅速竄起的組織,阿布·尼達爾死後,由阿爾法特接任首領。她也是cia的全球恐怖組織名單中,危險度最高的人。他們主要透過私運武器獲得資金,然後進行恐怖行動,消滅以色列和西方國家勢力。但要說是否為伊斯蘭基本教義派,他們有時也會發動和中東無關的恐怖行動,如芝加哥市內之旅館爆炸事件、沒有成功的日本霞關生化攻擊,據說都和他們有關。


    長期以來,阿爾法特始終蒙著神秘麵紗,沒有人知道她的真麵目。直到近年,因為親自參與澀穀的恐怖行動——表麵上——才短暫遭到cia拘捕。不過,當時cia已經被蛇的組織滲透,所以她人很快又不見蹤影。


    現在,她再次逃離cia控製,來到位於中國上海的藏匿處。到達後第一件事就是衝澡,衝完後來到能看見一角上海夜景的窗前。


    她手裏拿著一封信,那封信隱約透出久遠的年代感,上書「給阿爾法特」,寄件人則是「夏姆」。


    她瞅著那封信好一會兒。


    「陰魂不散。」


    然後在手中揉爛。


    2


    在單調、僅開一扇格子窗的昏暗房間中,隻有老舊的床鋪、一張小邊桌、一麵立鏡等擺設。


    「我們沒能救出ub(unbloom),雖然一度給予安置,但敵人識破這一點,把他們炸掉了。」


    這個人說話不帶任何感情。


    「失敗的意思嗎?」


    迦南看也不看站在門口的女子,逕自保養她的槍枝。


    「沒錯。我們的目的是救出從花園逃走的ub,那群襲擊者有可能是boner來的,所以才請你提供協助。」


    「抱歉。」迦南冷淡地回應。「我以為故意高調些,就能讓他們轉移注意力,你們也會比較好辦事。」


    「非常遺憾。」


    門口這位穿著西裝的女性,看上去大約二十七、八歲,她語氣之冷淡不亞於迦南,甚至還有一種冷酷。


    「這次的作戰行動中,你做出我們計劃外的舉動呢。為什麽要去保護一個平民女子?」


    「我並非你們組織的成員,隻是接受委托而已。就算是作戰,我沒義務完全聽從你們的命令,也沒義務做詳細的事後報告。如果有什麽不滿,我們解除契約就是了。」


    那名女性透過眼鏡打量迦南的側臉,最後終於開口——


    「還有一件事情,」她的口氣沒任何改變。「被cia拘禁在喀拉蚩近郊漁港的阿爾法特——聽說在同夥的掩護下逃脫了。」


    迦南的手突然頓一下。


    「也是呢。」


    連這句回應也慢了一拍。她表麵上沒起任何變化,細細端詳重新組好的槍枝,然後放到地上,再從滿滿的罐子中取出一根香煙糖。


    「你是日本人吧。」


    「我一定要回答嗎?」


    「你知不知道翻花繩?」


    麵對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題,女子和迦南一樣,表情沒有任何政變。


    「透過手指運動來活化腦部,據說可以防止失智。」


    「我不是這個意思。」


    迦南拆開包裝紙,咬一口糖棒。這種零嘴的成分完全都是砂糖,以特殊藥品固定成形後就沒再多做加工。她喀哩喀哩地咬著糖果,瞥向那名女子,重新問了一次。


    「你有沒有朋友?」


    「這個嘛……」


    「我有喔。」


    女子聳一下肩膀,大概是覺得再說下去也隻是浪費唇舌。


    「總之,請你多加留意。蛇已經盯上你了……」


    「果然被盯上了嗎。」


    「嗯?」


    迦南沒多說什麽,轉而開始保養另一把槍。


    女子回到小巷內的廂型車旁。趴在方向盤上,名叫「哈特利」的男子對她開口:


    「夏目,」這是女子的名字。「怎麽樣?那個蛇的天敵,鐵之抗爭代理人——」


    車門啪的一聲猛力關上,哈特利皺了皺眉,夏目的語氣則保持冷淡——


    「就算不監視她,她也不會背叛我們的。」


    「雖然不致於背叛,但會擅自行動是吧。我們可是被整慘羅,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氣,才說服中國的公安,要他們當做慶典的一個節目嗎?對了,說到這個,我從公安那裏聽到有趣的消息喔。」


    「是什麽?」


    「你知道戴達拉吧?」


    哈特利提到的,是這幾年才在上海設立的外資私人軍事公司(pmc)。他隸屬的非政府組織,認為這間公司恐怕跟「蛇」有所關係。


    夏目得知戴達拉的某動向後,也蹙起眉頭。


    「他們絕對是在打什麽算盤。阿爾法特脫逃後,搞不好也會來到上海。你們要把鐵之抗爭代理人養得服服貼貼,接下來她會大大派上用場。別讓她察覺我們的——」


    「不用擔心,她看起來就是不會用腦筋思考。」


    「但畢竟是個女的,難不成用子宮思考?」


    哈特利開了個玩笑。


    「她連月經都不會來吧,根本隻是個小鬼。」


    夏目不屑地答道。這是她第一次表現出感情。她抬頭看向先前造訪的地方——拆得半毀的老公寓,裏麵隻剩迦南的房間還亮著。


    「不知道她肯不肯跟阿爾法特同歸於盡呢。」


    「什麽?」


    「我討厭那家夥。」


    她又回複以往的冷淡口氣。


    「來~~久等了!」


    隨著精神飽滿的招呼聲,服務生送上料理。


    轉角的小吃店把餐桌排到店外,禦法川和瑪利亞正坐在那裏,準備享用今天時間略晚的午餐。


    「請慢用!」


    瑪利亞用好奇的眼神,看著充滿精神的女服務生離開。


    「總覺得在哪裏看過那個人耶。實先生,您有沒有印象?」


    「我才不會一一去記那些身材還沒發育完全的小女孩。」


    「啊,好過分!」


    那名女服務生的確略嫌纖瘦,不過修長的四肢還算是有魅力。


    「比起那個!」禦法川一手拿出紙筆,身體湊向前去。「我要好好問清楚,你所認識的迦南!」


    「哇~~我被采訪了!感覺好像偶像喔!」


    瑪利亞露出天真的笑容,高興地要用筷子挾菜。這時,禦法川把那盤菜移走。


    「不回答就不讓你吃!」


    「咦~~」


    他無視瑪利亞的不悅,把照片排到桌上。他用旅館浴室充當暗房洗出照片後,再拿數位相機翻拍一次,以做調查用途。


    第一張照片的迦南正在跟敵人槍戰。她偏向一邊的臉旁,有顆子彈掠過去。禦法川吞一


    口口水,說道:


    「這張照片感覺很不真實,好像在拍電影的動作場麵。」


    「迦南可是很厲害的……嘿!」


    瑪利亞伸出筷子發動突襲,禦法川又巧妙地拿走盤子。


    「是啊,竟然還有這種閑情逸致。」


    照片中的迦南對鏡頭比出v字,看起來相當平和。但她手裏握了一把槍,而且那還是槍戰正激烈的時候。


    這名女子異於常人,似乎很習慣應付槍戰。對於那樣一個人,瑪利亞毫不猶豫就說是自己的「朋友」,禦法川簡直要對她另眼相待;但眼前的瑪利亞就是他所知道的大澤瑪利亞,這當中的落差似乎透出某種危險。


    「那不是厲不厲害的問題吧?還有,你之前說她『看』得到人類的感情,那是一種比喻還是什麽?」


    「您知道『聯覺』嗎?」


    「有聽說過。迦南就是那樣嗎?」


    「很久以前,她那樣跟我說過。她的童年過得非常孤獨,就是因為眼睛看到的世界,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瑪利亞的表情轉為苦澀,彷佛痛苦的人就是自己。但下一秒又開朗起來:「不過,她的家庭願意接納她,非常善良呢。」


    所謂的聯覺,是指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等五種感官中,同時有兩種以上發揮作用而產生的認知現象。例如從文字中看到色彩、觸摸得到聲音或味道、腦中會出現觸感和痛覺的影像等,這種人會用形體來描述味道、或用顏色表達數字及文字。


    部分醫界學者主張,人類在嬰兒時期都具備此能力,隻是隨著大家逐漸成長,各個感官開始分離,成年後就再也不會產生這種特殊感覺。但還是有極少數的大人保有聯覺,據說愛德華·蒙克、韓波、史提夫·汪達等著名人物皆屬此類。


    「可是啊……」


    禦法川皺起鼻子。即使說迦南擁有聯覺,他還是沒聽過能「看」見感情的案例;再說,如果她真的是那樣,那也得經過無數訓練、累積相當多的經驗,才能變得那麽強。


    (超乎常人的美女、跟街頭槍戰啊……)


    昨天發生那麽激烈的槍戰,各家新聞報紙卻完全沒有報導,想必是幕後藏有黑手。一想到這裏,連禦法川都難掩興奮之情。


    「說不定這個題材很吸引人,連高峰會什麽的都要黯然失色……偏偏現在隻有這裏有線索。你還知道其他什麽嗎?」


    「嗯……迦南好像很害羞?對了,她的腳也很小,大概隻有22·5公分……」


    「我換個問法。你是在哪裏跟她認識的?」


    「我在外地旅行,被男人纏上時,是她幫我解圍的。」


    「救你?怎麽救?」


    「就像……」她開始比手畫腳。「喝!咚!碰磅——這樣吧?」


    「好好好,夠了。那你們是怎麽變成朋友的?」


    「嗯……啊,對了,翻花繩!當時身上剛好有毛線,我就教她玩花繩。」


    「隨身攜帶毛線?」


    禦法川不可置信地問道,瑪利亞的眼睛充滿光芒。


    「那是旅行途中的好夥伴,藉由日本文化,可以在當地結交朋友。」


    「真是不能小看你啊。」


    補充一下,翻花繩並不是日本特有的文化,但他決定不說出口。


    「你沒辦法聯絡到迦南嗎?」


    「我跟她要過手機,但從兩年前開始聯絡不上。這次在上海遇到她,根本就是個奇跡。不過我相信她哪一天還會再突然冒出來的。」


    瑪利亞緊緊盯著禦法川,就旁人的眼光看來,那視線之灼熱,像極了熱烈追求他的少女。不過禦法川很清楚她到底在看哪裏,最後拗不過她,隻好把餐盤放回去。


    「萬歲!」


    瑪利亞開懷地吃起來。


    禦法川發出歎息,再掃視一遍桌上的照片,其中有一張令他很在意。


    橋上的那名男子,是在瑪利亞麵前出現類似疾病發作的症狀而身亡。那個人可能有心髒方麵的慢性病,但禦法川在意的,是他頸部浮出的藍紫色細紋。那細紋像蜘蛛網般擴散出去,但仔細一看,會發現那好像是某種有規則的圖形。


    (疑似死者同伴的人逃進小巷,然後那裏就發生爆炸……)


    那也是迦南和瑪利亞被追殺時發生的事。爆炸、槍戰、這名男子之死……這其中說不定有什麽關連。


    (還要更多線索才行。)


    為了得到「那東西」,他擬出一個大略方向。


    時間往後一個小時。他們才剛回到旅館,立刻傳出瑪利亞的尖叫。


    「怎麽了!」


    禦法川從動也不動的瑪利亞背後,一眼看見房間的慘狀。裏麵被人蓄意搗亂,行李、衣服散落一地,牆壁和窗簾也被刀子劃破;不僅如此,整個房間還染成一片鮮紅。這應該是某人拿整罐油漆潑灑所致,但乍看之下像極了鮮血的顏色,兩人不禁發出寒顫。


    「不妙。」


    禦法川低噥一聲,趕去檢查自己房間,瑪利亞則失神地跪坐在地。


    又過了幾個小時——


    遠離大街的公園中,年輕人們聚在一起跳交際舞。此刻太陽正漸漸西下。


    「……到國外果然很可怕呢。」


    「你怎麽還這麽從容啊?可惡,竟然把我們趕出來!都跟他們說不是我們弄的了!」


    禦法川把行李放在身旁,焦躁地一屁股坐上長椅。他的房間同樣被弄得一片淩亂,通知旅館櫃台之後,對方反而一副不敢惹事的態度,直接把兩人攆出去。他們中文說得很快,所以聽不出內容是什麽,不過——


    「那片紅色油漆,可能代表某種警告。」


    說不定當地哪個惡名昭彰的犯罪集團作案後,都會潑紅油漆做記號;也可能是施加無聲的壓力,警告旅館不準聯絡警察。


    「可是,房間被他們弄成那樣,卻隻有底片不見,真是奇怪。」


    瑪利亞喃喃自語。沒錯,稱得上是被搶走的,隻有那卷底片。他們很明顯不是衝著錢財。那卷底片拍到的,除了慶典場麵、迦南、以及——


    「有神秘紋路的遺體……」


    (這麽說來……)


    昨天發生的一連串事件似乎都能兜起來了。如果瑪利亞是因為「那個緣故」而突然被追殺,房間內的紅色油漆可能就是對旅館——不,是對禦法川他們的警告。


    禦法川盯著空中好一會兒,下定決心似地站起身。


    「走羅,大澤。」


    「嗯?要去報案嗎?旅館說警察對觀光客遇到的搶案,也都沒什麽辦法。」


    「不,」他嚴肅的神情不同以往。「這事件要追查下去,肯定會引來危險。我們要深入敵陣。」


    3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鬧區內一間準備營業的店內——


    「抱歉。」


    桑塔那坐在沙發上,對著手機小聲說話。他是這家店的老板,不過「桑塔那」究竟是本名還是昵稱,連附近鄰居也不知道。從他的外表看來,感覺有點南美血統。


    「我明明也在場的……直覺果然變鈍了啊……」


    正當他眉頭深鎖時,白皙的手指伸了過來。


    剛打掃完店內的女子,不知何時已坐在他身旁。


    「啊……抱歉,我的表情很可怕嗎?」


    桑塔那苦笑著問道,這位女子投以一個笑容。她應該快邁入三字頭的年齡,但笑起來卻不像是在社會打滾過,還能帶給看到的人溫暖。


    「不,我在跟旁邊的人講話……還有,請讓我收手了,我……」桑塔那不舍地眯細雙眼,輕撫女子的秀發。「……已經有,必須守護的人了。」


    他講完電語,


    女子似乎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伸手摘下裝飾自己頭發的鮮花,插到桑塔那頭上。


    「喔,謝謝。」


    桑塔那露出白色牙齒,用手指確認花的觸感。


    「花(ua)啊……」


    「?」


    「沒事……哈珂,你就是開在我心中的花。」


    他把眼睛眯到不能再細,再一次撫摸哈珂的長發。


    禦法川和瑪利亞來到鬧區,這裏滿是霓虹燈刺人眼目的光芒。其中一角有家店掛著「卡拉ok吧」的看板,入口好像就在樓梯下。


    「在那裏啊。」


    「什麽?」


    「我不是說昨天那個叫做迦南的在槍戰時,有一輛廂型車發生爆炸嗎?我記得當時在現場的男人長相,白天就在這附近打聽。聽說他是個老板,在這一帶經營一家店,生意好像還滿好的,於是我就把詳細地點問出來了。」


    「咦~~就是那家店嗎?」


    瑪利亞的聲音帶有一種訝異,不過這也不無道理。從看板的低俗配色,到大膽露出身材的女子圖,都充分表達了那是什麽樣的店。店內傳來的卡拉ok歌聲,也讓禦法川不再那麽緊繃。


    「大澤,為了保險起見,你就在這裏等。難保他跟那些拿槍的男人、還有破壞我們房間的家夥沒有關係。」


    「我好歹也是個記者,我也要一起去。」


    「可是——」


    瑪利亞的眼神非常堅定——應該說非常冷淡地盯著他。


    禦法川呼一口氣,放下握緊的拳頭。


    「你聽好了,隨時要做好拔腿就跑的準備喔。」


    「是是是~~」


    「好,我們走!」


    他們下定決心後走下樓梯,打開店門——


    「歡迎光臨!」


    除了最常聽見的招呼外——


    「喵嗚~~~~」


    還有這種聲音。


    大膽秀出身材的辣妹們一擁而上,歡迎這兩位客人。她們可能是店內小姐,頭上戴著貓耳發箍,動作柔軟地頻頻招手,彷佛在說「來嘛~~來嘛~~」。禦法川陷入一陣錯愕,瑪利亞的臉上則寫著「啊,果然……」這時,背後出現一個人影——


    「哇!」


    「呀啊!」


    兩個人被抓住頸部,嚇得叫出聲來。他們被強而有力的手拖進店內。


    「來來~~快點歡迎兩位——」


    男生一聲粗獷的吆喝下,眾小姐們跟著一起「喵嗚~~」起來。


    「我們經營的是日式夜店。」


    把禦法川他們拖進去的,正是桑塔那本人。


    「日式啊~~」


    「沒錯。卡拉ok、cosy、女體拚盤,這裏應有盡有。」


    中央的卡拉ok舞台沒什麽問題,但牆上燈籠很明顯應該用在喪禮上,其他還有日本東北特產的小木偶、錦旗、天狗麵具……總之,他們用所有跟日本扯得上關係的東西,把店內裝飾得相當花俏。附帶一提,禦法川和瑪利亞坐的桌子背後,是一幅富士山的壁畫。


    會來這裏的,大多是日本上班族,他們親昵地跟cosy小姐合唱卡拉ok。


    「如果換本地人進來,八成會對日本產生誤會。你應該不是日本人吧?」


    「算是日裔美國人。雖然我沒去過日本,這裏的日本觀光客也玩得很盡興。有什麽關係呢?」


    桑塔那露出亮白牙齒笑起來。他的五官很端正,但是豐厚嘴唇歪向一邊的笑容、和那輕浮的眼神,卻讓人無法解除戒心。


    「難不成,這裏就是社長說的什麽『你好!極樂淨土』嗎?想不到就在這裏,真幸運。」


    「不愧是招來事件的男人,實先生!」


    「招來這種東西,我可不覺得高興……哇!」


    禦法川旁邊的座位不聲不響地出現一名女子。他原本嚇了一跳,不過這名女性一笑起來,他立刻怦然心動。對方也打扮成貓的樣子,領口在豐滿的胸前大膽敞開,連乳溝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是在平常,他一定會起好色之心,但此刻之所以會產生反應,另有別的原因。


    「你、你好。」


    女子熟練地在威士忌裏倒水,回過神的禦法川一麵留意瑪利亞,一麵拿出小本子。


    「那個……方便占用一點時間嗎?」


    「?」


    女子稍微歪起頭,模樣十分惹人憐愛。她的年紀大約是二十後半,為什麽還能笑得那麽天真爛漫?她彷佛和世間的悲傷痛苦絕緣,總是走在和煦陽光下,完全就是「純潔」的代名詞。


    「聽不懂日語嗎?那……」


    禦法川換用簡單的英文和中文,但對方還是沒有反應。最後——


    「請你,接受,我的,采訪。」


    他做出抄筆記的動作,然後雙手合十。


    女子稍微思考一陣子,終於出現懂了的樣子,而露出微笑。禦法川見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正要把身體湊過去,但女子卻把手放到胸口,開始把衣服「往下拉」。


    份量十足的白色波濤就這麽彈到眼前,禦法川不由得目瞪口呆。正當他的心思要飄向溫柔鄉時,瑪利亞尖銳的叫聲把他拉回現實。


    「實、實先生!您剛才拜托了什麽!?」


    「不對不對不對!我是拜托她……?」


    就在這時,禦法川的視線停在女子腋下。他發現一塊和雪白肌膚格格不入的藍紫色痕跡,而且形狀也在哪裏見過。他忍不住把臉湊上去。


    「再多露一點……不是,快點告訴我!那塊…………嗯?」


    他再次被抓住脖子拎起來。


    「這位客人,你想問我最寶貝的小姐什麽問題啊?」


    桑塔那乍看之下滿溫和的,目光倒是很銳利。


    「沒、沒有啦~~就純聊天而已~~」


    「純聊天也罷,不過你是不是應該多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胸部上呢?我們的哈珂可是難得提供這種服務的。」


    「我們來這裏是要采訪的,不是接受你們那種低俗的服務。」


    「采訪?還真敢說哪。我不記得答應過你們可以采訪喔?基本上,我對記者都沒什麽好感。你們隻會迎合大眾興趣,那種踐踏人心的勾當才更下賤。」


    「喔?這裏可以觸碰身體,但不能觸碰內心啊……滿像個詩人的嘛,大哥。」


    「實、實先生……」


    眼見他們的火藥味越來越重,瑪利亞不知該如何是好。另一方麵,夾在其中的哈珂,依舊微笑著看向那兩個人。


    「在邊陲地區開酒店的老板,不會有這種感性才是。看來你應該有什麽隱情喔。」


    「隱情?」


    「昨天這附近很熱鬧吧?」


    禦法川倏地轉移話題。他好歹算是老練的作家,在向對方套話、引誘上鉤的同時不斷轉移話題,讓對方不得不跟隨自己的步調。


    「發生了一堆事情呢。神秘少女的精采演出、巷內的爆炸事件……我們用一台照相機捕捉到不少畫麵。對了,大澤,你拍了很多沒錯吧?」


    「咦?嗯,是。」


    「其中應該拍到不少東西。說不定還有老板你不願被客人知道的一麵喔?」


    「喔?像是什麽?」


    老板的額頭已經冒出青筋,但他仍保持從容的態度。


    「槍戰、爆炸、再加上突然死掉的市民。如果說這幾件事通通有關連呢?」


    盡管禦法川一副悠哉貌,心中卻很清楚自己正冒著生命危險。他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什麽來頭,要是有什麽閃失,隨時都可能被槍口抵住。


    「哈!」桑塔那發出嗤笑。


    「真有趣,的


    確很像你這種三流作家會掰的劇情。隻有三流感性的三流市民才會看到黑影就亂開槍,你們就去迎合其他三流人士的需求,低聲下氣地討生活吧。」


    「喔——」


    「哼——」


    他們齜牙咧嘴,形成劍拔弩張的態勢。瑪利亞不知該怎麽辦,而哈珂還是一臉笑咪咪地。


    這時,緊繃的局麵突然瓦解,桑塔那首先把臉挪開。


    「快走吧。」


    「什麽?」


    「你們不喝酒不唱歌,連女人都沒興趣,我也就沒必要再招待你。去外麵街上到處晃晃打聽對你比較好,夜晚的上海很有趣喔?」


    「也很可怕……吧?」


    禦法川臨時改成疑問語氣。


    「我們也有不能到處亂晃的理由。有人要取我們的性命。」


    「性命?」


    「對,我們就是被你卷進來的,還在路上被別人開槍……你看看她,連這孩子都被恐怖的男子追殺,心中早已留下一輩子都無法抹滅的創傷……」


    「已經叫你快走了。難道要我動手不成?」


    「求之不得。」禦法川站起身。「——我是想這麽說啦,但本人不喜歡訴諸暴力。我還會再來的。」


    禦法川幹脆地轉身走向店門口。「實先生?」瑪利亞愣了一下才追過去。


    「再見。」


    他揮揮手故作從容,實際上額頭早已冒出冷汗。他在桑塔那眼中看見危險的光芒,直覺到那個人果然有問題。光是這點就可以算有收獲了。


    「不準再給我出現!」


    桑塔那在兩人的背後叫道。


    「這種時候日本人好像會在外麵灑鹽。哈珂,拿鹽過來——等一下,你先把衣服穿好。」


    哈珂消失到廚房中,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消失。


    「嗯?」桑塔那不耐地用手撐住臉頰,但他突然拾起頭,看向哈珂消失的地方。


    「她為什麽……」


    哈珂最不喜歡險惡的氣氛和表情,但桑塔那絕對稱不上是好脾氣,偶爾出現耍大牌的客人時,大概都會釀成麻煩。那種時候,哈珂會顯得非常難過,那難過的表情,甚至讓桑塔那下定決心不能再犯第二次。


    然而,桑塔那跟那個記者對嗆時,哈珂的表情卻完全沒變。


    他正感到納悶時,頭上響起嘈雜的引擎聲。


    接著傳來剛才那名少女的尖叫。而且——


    「槍聲。」


    他喃喃自語。


    「真的有人要殺他們。」稍微躊躇一下後,「嘖,明明不想再欠夏目人情的……」


    他拿出手機,熟練地撥了通電話。


    另一方麵,禦法川和瑪利亞離開店家,來到路上時,立刻有一輛車衝過來。他們看見那輛車開在小吃店的屋簷下,把外麵的餐桌和食物全部撞飛。


    「呀啊——」


    「大澤!」


    禦法川拉住瑪利亞的手,滾到桌下避難。車子擦過他們身邊急停下來,輪胎還發出燒焦味。四周的客人不斷發出尖叫。


    「在哪裏?在哪裏?在哪裏?」


    頭頂傳來小朋友玩捉迷藏發出的天真叫聲,禦法川抬頭一看,有個老人從車窗探出頭來。他一認出老人的臉,馬上「啊」地叫出聲。


    「是那老頭!」


    「找~~到了!」


    禦法川和老人對上視線。他就是慶典上對瑪利亞性騷擾的人,絕對錯不了。老人突然鑽回車內,拿出一把衝鋒槍重新探出來。


    腦筋都還來不及思考為什麽,槍口已經噴出火舌,打爛餐桌的上半部。「呀!」瑪利亞緊緊把頭抱臣。


    「怎麽搞的……」連禦法川都麵色發白。「我們真的被盯上了!?」


    至於坐在駕駛座上的,雖然隻能約略瞥見,但那個人不就是負責照顧老人、像他孫子的少年嗎?


    (這地方絕對有問題。)


    禦法川當機立斷,一把抓起瑪利亞的手腕往外衝。下一秒,剛才那張餐桌的下半部也跟著灰飛煙滅。


    他們沒命似地狂奔。


    「這裏!」


    車子卷起煙霧朝他們橫衝直撞而來,兩人勉強逃進僅供單人通行的小巷,不顧在巷口急煞的車子,一直往裏麵鑽。


    「為什麽啊?」禦法川氣喘籲籲地不時回頭。


    「我們可是善良老百姓耶!我是讓無數女子哭泣過沒錯,但可不記得會在外國被追殺!」


    「是一群呆子。」


    瑪利亞赫然想起迦南的那句話。


    「什麽!」


    禦法川激動起來。


    離開小路後,來到繁華大街。上海有許多計程車,禦法川不停招手,但不知是慶典期間需求量高,還是他狼狽的樣子讓司機有所察覺,沒有一輛願意載他們。


    這時,嘈雜的引擎聲再度出現,先前那輛車子繞路追了上來。


    「可惡……!」


    禦法川說完,直接衝入車道。


    「實先生!」


    在強烈的車燈照射下,他整個身影消失不見。瑪利亞忍不住要別開視線時,刺耳的煞車聲響起。


    「大澤!」


    禦法川用肉身攔下計程車,和瑪利亞一起鑽進去。順帶一提,上海的計程車不同於日本,車門要自己打開。


    「真嚇了我一跳啊,可以麻煩你不要突然衝出來嗎?」


    「快一點!」


    「啊,兩位是從日本來的?」一臉敦厚的中年駕駛轉向後座。「你們運氣不錯,本車目前對觀光客進行促銷——」


    他還沒說完,剛關上的車門旁就飛過一串子彈。


    「快點開車!我們後麵也有一批子彈好便宜的!」


    「那、那可不行!兩位客人請趕快下車,別給我添麻煩!」


    「這是緊急狀況!你們不是在對觀光客促銷嗎!」


    禦法川和瑪利亞在後座縮成一團,後方的槍聲和引擎聲不斷逼近,甚至有一發子彈從地上彈過來,把車門打出一個洞。現在已經不是客人怎樣的問題,連自己的命都可能不保,駕駛連忙發動車子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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