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知何處,回憶真如無憶處


    那晚林瀟是被諸葛忻打暈了帶出秀水村的,彼時天色已經極晚,城門大關,三人唯有在城外找了一家客店,勉強住了一夜。ai愨鵡琻


    第二日一晨,諸葛忻起了身便去尋林瀟。他三人開了兩間房,他與楚玥一間,林瀟便被安置在隔壁屋裏。諸葛忻走至林瀟房門口時,尚聽不得屋裏有半點響動,他隻當林瀟還未醒,輕手輕腳推了門進去。


    林瀟卻是醒的,睜著雙眼靠坐在床上,視線不知落在哪處,原本星辰一般的眸子看不得從前的半點亮光。


    見他這般,諸葛忻不由地輕歎,抬步向他走去,走至他身邊不遠,方才喚道:“林兄。”


    林瀟不說話,也不轉頭看他,神情淡然看不出什麽心思。


    他便勸道:“人死不能複生,林兄莫要再耿耿於懷。”


    隻是這話說出自己也覺可笑,若是楚玥出了這般事情,隻怕自己也定是活不下去的。


    然而盡是如此,他仍要勸林瀟道:“鬱痛傷身,林兄若是太過傷懷損了身子,豈不是讓嫂子在天之靈也無法安息嗎?”


    林瀟卻是有了些反應。他仍是笑,那樣澀然的笑容。他看向諸葛忻,輕道:


    “我不傷心。我隻是恨,恨我自己終究把功名看得太重。念來人生美事,亦不過同她做一對長久的逍遙夫妻。原是觸手可及之幸,卻教我自己毀去。”


    諸葛忻幾時見過這樣的林瀟?他二人相識之初,林瀟風流俊楚,仿是天下都於他帷幄之間;及至軍中再敘,他亦是驍勇,建功立業半點不輸於人。而如今,他卻這般頹然,言語間已將功名拋盡,如此境地,怎不教人唏噓。


    “事情既已如此,你又何苦再執著往事。”卻是楚玥自門外走進來,這樣嬌柔的女子,說出的話卻滿是力度,“你拋下她已成事實,她的死你亦無力回天。你如今這副模樣,不過是教她在陰間也不得安生,仍為著你徘徊不前。”


    “玥兒!”諸葛忻輕斥,唯恐她這話更惹林瀟傷懷。


    “我說錯了嗎?”楚玥的語氣亦淩厲起來,“一個大男人坐在這傷春悲秋,真真教人看不起!”


    諸葛忻欲攔,林瀟卻道:“弟妹一番話,有如醍醐灌頂,林瀟受教。”


    二人俱都望他,他的神情似乎好上許多,仿是當真受教了一般,唯那雙眸子,再不複當初。


    “林兄……”諸葛忻擔憂,仍要勸些什麽,林瀟卻止了他,輕道,“賢弟不必再言,林瀟心中已然開朗。”


    隻是當真開朗了麽?


    諸葛忻不好再說什麽,長歎口氣,才道:“既這樣,不如早些回去吧。”也省的舊地舊景分外傷人。


    林瀟點了頭,須臾又搖頭道:“我想先去個地方。”


    “何處?”


    林瀟卻是默了,不複與言。


    下午的時候,林瀟欲要出門,諸葛忻二人恐他有事,便要跟著,林瀟也不阻攔,一行三人出了客棧。


    林瀟是往城中去的,諸葛忻不知他要去哪,唯有亦步亦趨地跟著。


    三人走了許久,又穿了幾條街巷,林瀟方停了腳步。諸葛忻四下望去,唯見一座府邸,便無旁物。他便打量那府宅,見紅木大門上掛著一塊匾額,上書“林府”二字。匾額原是金漆紅木的,隻是因著無人打理已陳舊不已,府門更甚,視線觸及之處皆是厚厚的灰塵,甚至結上了蛛網。


    這,難不成就是林瀟的家麽!怎會破敗成這般模樣?


    諸葛忻望向林瀟,卻見他也是一副驚疑模樣,便問道:“林兄,這是……”


    “是林府。”林瀟垂眸輕歎,“隻是不知為何會是這般光景。”


    諸葛忻不便再問,唯有默然。林瀟走去,門口停了兩隻石獅,許是因著年歲已久,風侵雨蝕已有了斑駁之態。林瀟以手輕撫石獅,神色溫和。


    幼時貪玩,兄弟幾個總喜攀爬石獅取樂。屈綾……屈綾時常打了清水洗淨這兩頭石獅,卻因著尚幼,每每便要他抱著才能上得了獅身。他又喜歡逗她玩,總逗得她滿麵通紅,待她長大一些,便死活也不肯要他幫忙了。


    林瀟淡笑,掠過石獅步上台階,及至門前。


    大門竟隻是虛掩,想來是破敗人家無人打理的原因。林瀟推開門,跨過高高的門檻往裏走。諸葛忻同楚玥自然跟上,卻隻是跟在他身後數步的位置,不聲不響。


    入了大門便是長廊,沿著長廊走出還有蜿蜒的九曲回廊,回廊那頭便是正廳。廊下有水,因著是與護城河水相通的,縱是此處已人去樓空,廊下流水卻是依舊。三人靜默走了,這水中原本養著許多錦鯉,那時幾個孩子貪玩,明知錦鯉珍貴,仍時常取了魚竿靠著廊邊釣著玩,此時倒是一條也見不著了。


    步至正廳,想是眾人走時匆忙,廳中家具仍留了許多,正堂一張茶案,茶案左右各是楠木椅子。五六歲上,他每日上了早課,便來正廳向阿瑪額娘奉茶,阿瑪常會出題考他,他每每便能對答如流,阿瑪為此很是誇讚了幾次。三年前他離家而去,便再未回過林府,卻不知額娘如今好是不好。


    林瀟並未停留太久,兜轉著去了西院,西院的三個小院各自掛著牌匾,最外是林奕林泫的秋水閣,當中是嫣兒的銜恨居,最裏方是林瀟的楚天苑。林瀟一一走去,走過銜恨居時腳步有片刻的停留。站在圓拱形的門外看去,院內植著一株桃樹,若是前些年,每至這個時節樹上便結滿桃果,又吃不了多少,便總熟透了落了滿地,嫣兒為此很是憂煩了一陣。許是嫣兒出嫁後便無人再來打理這一株桃樹,是以樹早枯幹,連葉也再見不著一片,更遑論是果了。


    林瀟輕歎。想來物是人非也不過幾年時間罷了。


    他抬步,又欲往前走,隻是走到楚天苑外卻停了腳步,須臾,終是未曾進去,轉身回走。


    諸葛忻和楚玥自是跟在後頭的,林瀟走過二人身邊,言道:“回去吧。”


    二人心中皆有些疑惑,卻未曾相問,隨著林瀟一道回頭。


    有些事,還是莫要回憶的好。


    三人買了當日回程的火車票返回江西。林瀟仍是沉默,二十多個小時的路程,他未置一語。好在諸葛忻他們都知道林瀟心中傷痛,便也無人擾他。


    回到江西,諸葛忻先尋了地方將楚玥安置下來。他身在軍中,仍是無法時時與楚玥相見,隻是將她接來江西,好歹便於照應。


    於是這一番耽擱下來,回司令部便已不早。二人入了軍部,欲各自回房,卻於半途遇見了年亦爾。


    亦爾並不知林瀟幾時回來,不過隨意走走,卻不想同他碰了麵。她便有些無話,看了林瀟半晌,才悶著聲音問了聲:“回來了?”


    林瀟默然。亦爾躊躇了一會,複問道:“她……也來了嗎?”


    林瀟的身子便是一僵,默了須臾便不再留,越過她回院。


    亦爾瞠目,不知他為何這般。諸葛忻顧及林瀟還在不敢說,見著他走遠了,方才向著亦爾沉聲道:“年小姐,請莫要再提了。”


    “為何?”亦爾追問。


    諸葛忻輕歎,釋道:“她死了。”旁的他便未再多說,向她見了淺禮兀自走了。


    死了?怎會這樣!


    亦爾亦是驚駭,她雖因著林瀟的緣由不喜屈綾,卻是萬萬不曾想過她死的。


    屈綾死了,那麽林瀟心中,該是何等的悲痛呢?


    如鯁在喉,沒來由讓她也隨著心痛。


    亦爾跟著回了院裏,林瀟的房門關著,她推門進去。天色已有些黑,房裏並未點燈,是以什麽都看不清。亦爾卻是熟悉這裏的,徑走到桌邊點了燈。


    借著光才看見林瀟靠著床柱曲著一條腿坐在地上,眼神落在跳動的燈焰上。


    亦爾便也走去,不顧自己身上穿著白色的洋裝,同他一樣曲著腿坐在地上。林瀟撇過頭看一眼她,問道:“怎麽來了?”


    “來看看你。”她也看他。


    “諸葛同你說了?”他輕笑了聲,道,“你放心,我沒有傷心欲絕痛不欲生,也不會傻到尋短見。”


    真的不傷心麽?那麽告訴我,是誰奪了你那雙星辰般明亮的眸,又是誰讓你連笑裏都帶著沉痛。


    “你很愛她嗎?”她問他。


    “嗯,很愛。”他回答,“我們從小就認識,我愛她,愛了很多很多年。”


    “那她愛你嗎?”


    “自然。”


    亦爾心中澀痛,唇邊卻帶了笑。


    “我真羨慕她。”她說。


    林瀟望她。


    “可以被自己愛的人深愛一場,便是死了,也不會太遺憾。”所以,屈綾你看,我是多羨慕你。


    林瀟把頭轉回去,繼續盯著桌上的燈看。亦爾也安靜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坐著,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交錯在一起。


    亦爾盯著兩個人的影子看,靠在一起的影子,竟然有種說不出的般配。


    她突然便道:“雖然有些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林瀟,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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