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嗬唷嗬嘿嗬嗬,嘿!」


    「喂喂~別跳得那麽起勁,快過來幫忙啦。」


    挨社團同學罵,腋下夾著好幾捆粉紅色圖畫紙的成實停止搖擺臀部。在走廊正中央突然跳起舞的成實心情並沒有特別好,而是很正常,單純想跳舞罷了。雖說光這樣就難以稱為正常。


    學校放學後,人人忙著準備下周就要到來的文化祭。今天是星期五,隔著六、日雨天,文化祭將於星期一舉行,若碰上雨天就取消,但氣象預報是晴天。


    國中的文化祭雖不像高中那麽正式,但也有擺攤,也有展覽。成實沒參與班上的展覽活動,而是打算參加社團的攤販。社團要販賣巧克力香蕉,她準備用手上的圖畫紙來裝飾攤位。銷售額能充作社團的活動費,很多社團都熱心投入文化祭準備。


    成實參加的桌球社社員人數本身就少,即使算進今年夏天已經退出的三年級,也隻有六個人,所以成實才會被拉來幫忙。成實心想,明年如果沒有新加入的社員的話恐怕就要廢社了,現在卻悠哉地賣巧克力香蕉真的好嗎?但反正她自己仍是社員時也隻是個幽靈社員,故也沒有立場說什麽。


    跟在同樣被拉來幫忙的同學背後,一行人穿過走廊,成實的眼光停留在某個立於窗邊的女同學身上。窗戶外是一片操場景色,但在這文化祭準備期間,沒見到學生奔跑的模樣。反正那名女同學也是眯起眼睛,什麽也沒在看。


    是巢鴨涼。用橡皮筋綁在後麵的長發隨風搖曳,周遭的其他人跟她保持一段不自然的距離。對成實而言,比起這件事,她更在意巢鴨手掌貼在玻璃上的事,很想對她說:「那裏我今天打掃時間才剛擦過耶!」


    很難得地,巢鴨今天到放學時間也還留在學校。


    成實與巢鴨有過交流。石龍子住院時,成實遇過來醫院探病的巢鴨,纏著她到醫院餐廳請客。大約三次左右。但她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甚至高舉雙手、歡欣鼓舞地說:「巢鴨同學果然一如傳聞,是個正牌的有錢人呀~」


    可是若問成實是否喜歡巢鴨(包括有錢人成分),她的答案卻是搖頭。


    理由主要與巢鴨的容貌有關。


    即使對巢鴨感到棘手,成實還是無法對熟人視而不見。


    「這位同學,既然有空就來幫忙嘛。」


    成實裝熟地拍巢鴨肩膀呼喚,巢鴨睜開眼,朝向成實,眼睛眨動好幾次,嘴唇卻依舊緊閉。按耐不住的成實又開口:


    「你在幹什麽?」


    「眼皮閉上的狀態比較自然吧?」


    「咦?」


    「例如說腳趾往上彎曲會累,但眼皮閉上則不累,而且我們睜開眼睛時也時常想眨眼,所以眼睛閉著才是自然狀態吧——我剛剛在思考這個問題。」


    「……呃,是喔。」


    真是個怪胎到骨子裏的女生啊——不顧剛才自己還在走廊上跳起舞來的事實,成實感到困惑。


    從以前巢鴨就不跟任何人說話,最近更是露骨地受到周圍孤立。


    自從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以來,一直有個傳聞纏繞巢鴨涼身邊,那就是:巢鴨涼與與海島達彥的死有關。許多同學均曾在暑假中目擊過巢鴨夜半出遊,或與海島達彥在街上溜躂的模樣。


    海島達彥在暑假中「意外死亡」一事,在第二學期一開始立刻引來種種揣測與傳聞,一發不可收拾。許多女生受海島達彥死去的感傷氣氛影響,哭得死去活來,可是卻也有不少同學暗自竊喜,理由是海島很惹人注目,很受女生歡迎,還是個不良少年。忌諱、嫉妒海島的分子確實存在著。


    當時成實更在乎石龍子住院的事,根本不在乎海島怎麽了。石龍子臉上被深深地劃上一道十字傷口,右半邊臉整個包在繃帶裏,與海島達彥意外身亡幾乎同時期受重傷住院,所以也有人懷疑兩者的關聯性。成實曾問過石龍子本人原因,但是他隻是勉強裝出平時自我陶醉的模樣,隨口搪塞。


    「今天不去探望那家夥嗎?」


    成實背靠著窗,站在巢鴨身邊。


    「太常去會惹石龍子同學討厭啊。」


    但她的笑容卻難掩她其實最愛看石龍子討厭模樣的事實。成實看著她的表情,心中偷偷下了一個評價:臉蛋雖可愛,卻因性格吃虧的典型。暑假前的石龍子在這點上跟巢鴨也很相似。


    「隻不過那家夥,究竟做了什麽啊?聽說他失去右眼了,聽起來好痛啊~」


    想像那種劇痛,成實發起抖來。哪一天這種事態降臨在自己身上的話,很有可能會發狂吧。在這層意義下,還能乖乖住院的石龍子顯得很堅強。


    「那家夥的發言雖然很裝模作樣,其實隻是個膽小鬼,我以為他絕不會主動靠近危險呢。其實也不隻他會沉溺在妄想裏,就連我在小學時代也經常聽見神的啟示哩。」


    成實半開玩笑地挺起扁平胸膛,巢鴨默不作聲,表情也分毫未變。


    「呃,我剛才在開玩笑啦,這時應該笑啊,鴨仔。」


    「鴨仔?」


    巢鴨指著自己的下巴反問。成實對這臨時取的綽號大大地點頭,重複:


    「鴨仔。」


    「鴨鴨。」


    巢鴨又指著自己的臉反駁。


    「鴨鴨?」


    「鴨鴨。」


    兩人展開奇妙節奏的對話,但成實仍不肯退讓。


    「叫鴨仔比較好聽啦。」


    「但我是鴨鴨呀。」


    「好吧,不然就叫做鴨鴨仔好了,怎樣?」


    成實提出折衷方案。巢鴨在口中反覆念了好幾次後,緩緩地搖頭。


    「不好念。」


    「好吧,我知道了。那就不要取鴨類的綽號,用名字當基準好了。」成實隨口提議,但巢鴨搖搖頭,略為激烈地反對。


    「我的名字聽起來很像男生,不喜歡。」


    「是喔。」


    成實並不知道巢鴨的名字是什麽,邊陪笑敷衍,成實搔搔鼻頭。


    由於兩人聊得愈來愈起勁,社團的同學已經先行離開。


    「…………………………………」


    其實剛才提及的神之啟示並不是玩笑話。覺得說出來也沒人相信,才裝做開玩笑,但成實當年真的聽過好幾次神秘的說話聲。在家中突然有道從未聽過的聲音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令成實大大感到困惑與恐怖。


    所幸她當時已經上高年級,懂得分辨事理,也不像石龍子那樣到處吹噓神秘體驗。而且某一天起,那聲音也突然不見了,成實將之解釋為「自己正值愛妄想的年紀」,裝做不在乎。


    但是在與石龍子眼隋這種小型奇跡接觸過之後,成實最近開始對這個解釋感到懷疑,心想:「說不定我也擁有神秘的超能力呢。」


    「如果有煉金術就好了,我想把樹葉變成金子。」


    「那不是煉金術,而是狸貓的妖術吧?」


    巢鴨對成實欲望橫流的自言自語吐嘈,接著冷不防伸手碰觸成實胸部。


    整個手心貼上,像是要確認什麽似地撫摸。


    「喔?喔喔?」


    夾著的圖畫紙掉落地上,成實高舉兩手後仰。巢鴨望著指尖,小聲咕噥:


    「好平喔。」


    「你這混蛋,吵死了。」


    「你看過a片嗎?」


    「咦?」


    跟行動一樣突然的問題,使成實顯得有些狼狽,問題的內容也令她不愉快地皺起眉頭。


    「才沒有呢,那種東西。」


    成實很不高興地回答,但巢鴨似乎充耳不聞地又接著說出不相幹的話來。


    「我正在研究變大的方法,看來你不適合當做參考」


    ——呃


    ,你已經夠大了吧?


    「是是是,您說的是。」


    成實自暴自棄。巢鴨不在意,又以獨特的步調問成實。


    「對了,你的名字叫什麽?」


    ——現在才問喔?


    「叫我narupi就好了。」


    成實懶得再做一次自我介紹,直接省略許多步驟。


    聽完,巢鴨表情和緩地說:


    「narupi同學真是個怪人呢。」


    ——我才不想被你這麽說呢!


    「……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是打雜的喔。」


    去醫院複健結束的回程中,蛞蝓接到一通電話。時刻是下午四點過後,隆冬將至的十一月,氣溫下降的速度有如升降梯,每經一小時就降一點。停下腳步等紅綠燈的蛞蝓抬頭看了對麵大樓,一樓幹洗店看板歪向右邊,大樓本身也相當破舊髒亂。


    斑馬線兩頭等紅綠燈的人隻有蛞蝓一個。


    『我知道~你是殺手,對吧?』


    「對。所以綁架女人我不在行,也不想幹這件案子。」


    『喔~那如果換成拯救王子就會有興趣囉?』


    「那麽沒用的王子我才不心動呢。」


    況且,拯救與綁架也天差地遠吧?


    『我想也是,換做是我,也比較喜歡踹破牆壁救人的公主咧。』


    男人輕浮開朗的笑聲由電話另一頭傳來,蛞蝓很想立刻掛掉電話,跟他聒噪剌耳的聲音斷絕關係,最後還是決定忍耐到燈誌變化。


    燈誌切換了,斑馬線上隻有蛞蝓一人。


    瞧了一眼受風吹搖曳的右手袖子。


    「你應該聽說了吧?我失掉一隻手臂了。」


    同時也失去了同伴,隻不過後者並沒有說出口。


    『當然知道。別擔心,你失敗的話我頂多找下一個,用不著擔心我們啦!』


    男子以粗野聲音開心答道。蛞蝓在心中吐嘈:「打一開始就沒擔心過好不好……」


    「我是第幾個?」


    『第七個。』


    ——幹脆放棄嘛,這公主殿下住的地方警備是有多森嚴啊?


    蛞蝓歎口氣,決定掛上電話。


    「我現在要去打工了,待會再打給你。」


    不待對方反應,蛞蝓逕自結束通話,本準備收起手機,似乎想到了什麽,又立刻取出,拇指操作按鈕,叫出通訊錄,蛞蝓眼睛眯細了起來。


    瀏覽登錄在通訊錄上的人名,找到蛇與青蛙的名字與電話號碼,將之刪除。老是保留死者的號碼很像對他們依依不舍似地,令她感到不愉快。將手機收進外套口袋,手也順便插進,蛞蝓朝小鋼珠店停車場走去。


    一路上想著的,還是剛才的電話。


    打電話來的是專門為殺手介紹工作的男人。蛞蝓不知道那男人的本名,也沒直接見過本人,聯絡全部透過電話,但從他老是一副輕浮開朗語氣介紹殺人委托的態度看來,要側寫出人物形象並不困難。男人經常搞錯漢字念法,有時還故意念錯名字來調侃對方,從這些小地方也可看出他壞心眼的性格。


    三個月前在廢棄大樓「追殺水黽」的工作也是這男人介紹來的。接受委托者是青蛙,所以要恨男人也不應該。更何況蛞蝓也知道,就算表現出怨恨,頂多讓這名男子心情愉快罷了。她咬著拇指,讓心情平靜下來。


    「……反正我也做不來。」


    這件案子已經有六個人失敗了,蛞蝓並不認為自己就能達成。


    用不著問個詳細,總之直接回絕才是聰明的選擇。


    剛跨越斑馬線,電話又響了。「嘖!」蛞蝓不愉快地咂嘴,接聽電話,與方才相同的聲音覆蓋了蛞蝓左耳。蛞蝓背靠著剛才抬頭看過的老舊大樓上,歎口氣。


    『我等一下也有事情,所以趁現在先說了。』


    「才剛掛掉,立刻又打電話來,你這樣會惹女生討厭喔。」


    『慢著,是你先擅自掛電話的,所以說我擅自打電話也沒關係吧?』


    「『所以說』的用法錯了。」


    『你的打工是去當國文老師嗎?』


    「隨便啦,快點進入正題吧。」


    頭靠在牆上,蛞蝓不爽地回答。打工快遲到了。


    『正題我剛才就講過了,我要你去帶一個女人過來。』


    「辦不到。六個人都失敗了。」


    『試多了總有機會成功嘛,反正不管失敗多少次,委托立刻又上門了。』


    「是喔?」此時蛞蝓多少產生點興趣了,如此執著的委托並不多,也許是被那女人甩掉的男人想報複吧,心中如此猜想的蛞蝓發問:


    「我姑且問一下好了,那女人很有名嗎?名字叫?」


    男人發出下流的笑聲,那聲音令人很不舒服,蛞蝓又想掛電話了。


    『豬狩友梨乃。我想應該是藝名。』


    「藝名?」


    『沒聽過嗎?是個女演員喔。』


    蛞蝓的眼神在道路上遊移,在記憶裏翻箱倒櫃,最後的結論還是「想不起來」。


    「沒聽說過。」


    『嗯,我想也是,因為她是個av女優嘛。』


    「……難怪我不知道。」


    一瞬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男人覺得她的反應有趣,又下流地笑了。


    得知剛才下流笑聲的理由,蛞蝓不爽地抓緊手機。


    『啊,應該說「前」av女優才對。突然退休了,之前是個相當受歡迎的女孩子。』


    「不重要。」


    『想知道她長怎樣的話,我可以寄樣本給你喔。』


    「沒必要,反正我決定不接這個案子了。」


    『別這麽急嘛,我先傳照片給你囉。』


    男人一副要她接定了似的態度,令蛞蝓感到為難。


    蛞蝓摩擦逐漸冰冷的大腿,不管打不打算接受,總之先聊了起來。


    「綁架這個女優有意義嗎?完全看不出目的嘛。」


    『我也不知道啊,或許想開攝影會吧?如果是,真希望也找我參加咧。』


    「去死吧。」


    『我沒抱著下流想法喔,我隻是想要簽名而已喔——!』


    電話傳來男人學小孩在地上耍賴的聲音。


    『隻不過啊,委托人曾講過很不得了的事。』


    「咦?」


    『他說什麽……利用這女人可以把整個世界翻轉過來之類的。在電話裏一本正經地講著這些話,叔叔我真的嚇死人囉~』


    「……利用?」


    聽到這個詞,蛞蝓皺起眉頭,這個詞會令她聯係到巢鴨,使她很不愉快。


    『總之先看醫片再說吧,說不定你會愛上她喔。』


    「你白癡喔?考慮一下性別吧!」


    由於男人囉唆地推薦個不停,反令她產生了點興趣。蛞蝓一邊說著,一邊操作手機,打開剛傳送來的簡訊附件。


    蛞蝓的呼吸停止了,眼睛的眨動與冷得娑摩不停的大腿也停止。


    這張照片給她的衝擊就是如此之大。


    液晶畫麵上映出的女性長得與巢鴨涼很相似。


    女子的長相觸動了蛞蝓的開關。


    細長眼瞳惡狠狠地瞪著馬路,嘴角緊繃,下巴一開一閉,仿佛在咀爵些什麽似地劇烈顫動,頭皮冷汗冒不停。


    當腦中閃過一道紅色裂痕的瞬間,蛞蝓的嘴角揚起。


    瞳孔渙散、忘了眨眼的她眼角不自然地笑了。


    「……鴨……鴨……鴨。」


    『嗯?你叨叨絮絮地在說什麽啊?』


    「我幹。」


    「這個案子我接了。不保證能完成,建議你先找第八個


    比較好。」


    這次換男人啞門無言,對蛞蝓突然改變心意甚至還感到警戒。


    蛞蝓則依然掛著抽筋似的笑臉,動也不動,眼球突出,表情好似餓鬼或食屍鬼般饑渴,隻有眼睛還保有一絲生氣。


    『嗯……呃……你怎麽了,這麽突然?找到屬於你的評然心動啦?』


    「那啥鬼,聽起來像愚蠢的廣告詞。才沒有坪然心動咧。」


    在工作場所受恐怖侵襲的瞬間,蛞蝓的心髒不會發出如此悠閑的聲響。


    隻會砰咚砰咚地跳著,同時血液流動加速,腦子轟轟然發疼。


    「詳細資料待會再討論吧,嗯,傳真給我就行了,拜托你了。」


    『希望你能成功啊~七是個幸運數字,前陣子我打麻將摸到七萬……』


    沒空陪他扯這些無意義的話,蛞蝓立刻掛上電話。


    看到液晶顯示的通話時間與號碼,蛞蝓吐了吐舌頭。


    「嘻……嘻……笨蛋……嘻嘻……」


    好像胃部痙攣似地,聲音尖銳、不安定。


    雖接受委托,蛞蝓並不打算達成。


    反而想將之搞得一團糟。


    她沒有自信在碰上綁架對象時不會殺死她。


    更重要的是……


    隻要委交包覆著自己的「那個」決定,答案根本是不必多想。自從失去一隻手的那天以來,蛞蝓有著某個絕對的價值觀。


    那就是:不管有任何理由,她都不容許「和用他人者」。


    「嗯~」


    將看完的小說放回書架,內容令我感到佩服。這本書有趣的部分在於有關狼的記述。書中說狼是孤獨的。這形容雖平凡,但狼原本是群體動物,當中偶有表或被趕出群體的孤狼,在日本卻被當做一種好的象征,這實在是種有趣的現象。對現在的我與這隻左眼,這種解釋是非常有必要的。


    窩在自己房間裏看了一整天書,眼睛幹澀疼痛。看時鍾,快下午五點了,行經家門前的國中生們的嬉鬧談笑聲傳到二樓。除了參加社團的學生,其他人應該也都留在學校準備文化祭,剛要打道回府吧。


    「頭發煩死人了。」


    順手撥開垂在脖子後麵的頭發,出院後還沒上過理發店,頭發生長速度有如雜草愈來愈長,又鮮少梳理,睡覺弄亂的頭發都固定住了。


    但是去理發的話,不僅人輕以繞到背後,所以我實在不想去。這麽一來,隻好自己剪了,但一想到失敗的後果,我又裹足不前。


    巢鴨來探望後又過了三天。這除了成實以外,沒有任何人來過。成實也是來吃了冰箱裏的火腿後就早早告辭,那家夥究竟是來幹啥的啊?


    「是來吃火腿的吧。」


    輕易就得出答案了。算了,我才不想管她,她跟我的煩惱沒有關係。


    這樣也好。有所關聯的話,萬一變得跟海島一樣就慘了。


    我重新坐好,椅背嘰嘎響著,看著桌上型電腦的畫麵,操作滑鼠,由全黑的待機畫麵切換成網路黑白棋的連線大廳。再過不久就是傍晚,連線人數多了起來。


    上國中後沒有參加社團,取而代之地,我放學後的時間都泡在網路黑白棋上。我不想直接回家,所以總會去網咖泡個一小時,這個興趣便是這樣開始的。網咖的電腦裏基本上都有安裝網路連線版的黑白棋。


    我也懂得將棋、西洋棋、圍棋等遊戲的規則,實際上也玩過,但勝率最高的還是黑白棋,或許比較適合我吧。


    因此,說跟白鷺比黑白棋沒自信是騙人的。


    如果不采用特殊規則,我想我不會輸她。但是那家夥一定也隻接受用特殊規則來對戰。因為她知道那樣她的勝率最高。


    隻具備冒牌異能的我們,無法在各種局麵中取勝。


    我在連線大廳裏搜尋了一回,勁敵和好友似乎都還沒上線,其他人不像我這麽閑吧。想到這兒,總覺得有些寂寞。不,其實我也不該閑著才對。


    「啊,有人來了。」


    「婆宿」上線了。這家夥算是我的勁敵。他傳了裝滿表情符號、看不懂在寫啥的訊息跟我打招呼,我敷衍了事地回應,對方馬上又傳了滿滿表情符號的訊息過來,這次我就不管他了。真懷疑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寫什麽哩。


    我不知道他的帳號由來是什麽,但這個叫做「婆宿」的家夥也是專下特殊規則的怪咖。他隻跟人用一秒鍾內不下子就算輸的特殊規則對戰,目前從未輸過一場。由於太強了,也有傳聞說他是靠電腦下的。


    我曾經挑戰過這家夥三次,全都輸了,看來我比較適合仔細思考過再下。


    被催促的話總會手忙腳亂,因為我基本上是個膽小鬼嘛!啊哈哈哈!不好笑。


    「你還好嗎~?」


    知道用太多表情符號我就不回應,所以改成簡潔文章了。由平常對話的文麵看來,應該是個女性,但也很有可能是個網路人妖,畢竟裝成女生較容易受到其他男性歡迎。而我,則是以「sdc」作為帳號,態度也跟現實的我完全一樣。


    也就是說,在其他人眼裏,我是個白目的家夥。這種性格在那個事件之後整個收斂起來,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寂寞呢。我再也沒辦法像過去那樣傻傻地自信過剩了。可是相反地,現在的我卻很需要那種過度自信,經常得靠演技來表現。


    「很好啊~呀嗬~」


    對著畫麵輕輕揮手,總覺得對方似乎也在對我揮手。


    「要生父嗎?」


    「生父?」


    「打錯字了,是勝負。勝負~」


    要跟我對戰嗎?我托著腮幫子考慮一會,決定拒絕。


    「抱歉,我隻下贏得了的棋。」


    「喔,真遺憾。」


    這句簡單的訊息後,婆宿又丟了一堆充滿表情符號、仿佛騷擾郵件般的訊息。我決定不繼續搭理這個麻煩的家夥,去尋找其他對手。


    除了婆宿以外,我還有個帳號叫「narupi」的好友。關於這家夥用不著說明,可以說就是因為有她,我才會在眾多的遊戲社群中選擇了這個。與她的對戰成績目前四勝五敗,不算好也不算壞。也許她並沒有興趣,對戰的次數並不多。


    「姑且不論這些。啊~知道了知道了,用不著繼續說下去。」


    我自言自語地警惕自己。


    我自己也明白,現在根本不是玩黑白棋的時候。


    當然也不是為了文化祭東奔西跑的時候。


    這三個月來,我一直在思考該怎麽跟神明決戰才好。


    即使殺了白鷺,我的父母也無法獲得救贖。同時,就算不考慮父母的問題,即使將她剌殺,也絕對不算獲勝。必須要使她垮台才行。為了達成這點,我該如何作戰?


    既然決定不戰鬥,我需要有人能為我而戰,而且最好是個超能力者。


    希望是無須仰白鷺鼻息的人,最好是沒啥人認識的未知異能者,而且還能方便使用。這種有如找理想房子的難題,我該怎麽解決?


    我缺乏管道跟超能力者交涉。或許可以透過翠鳥幫我仲介,但我不清楚怎麽跟他聯絡。靠巢鴨的話……這先保留好了,當做最後手段。


    再來就是錢了。要雇用這些人需要大筆金錢,可是身為小小國中生的我根本沒有管道獲得那麽多錢。拜托巢鴨?又是巢鴨啊,到頭來我沒有她的幫忙的話,就什麽也辦不到嗎?


    雖然說真的去拜托的話,她也很可能不假思索地提供給我,但這太恐怖了。


    一旦習慣去利用她,總有一天會被啃得一幹二淨。雖然她跟哆啦a夢一樣方便,風險太大了,反而更接近喪黑福造(注:出目藤子不二雄a的漫畫《黑色推銷員》),絕對會要我立刻償還吧


    ,利息……以及其他種種。想利用巢鴨,就要有相對應的覺悟。


    「……………………………………」


    該怎麽做,我已經有了答案,但我卻還沒什麽決心實行。


    我想到的是信徒爭奪戰。


    也就是,我跟白鷺一樣廣納信徒,受人信仰,成立另一個新興宗教。靠這個新宗教重畫白鷺教團的版圖,讓她的勢力垮台。


    憑這隻左眼拔掉她那對光之翼,我一定會成功……有朝一日。


    「變得跟白鷺一樣嗎……」


    成為一丘之貉,跟我所厭惡的那家夥踏上相同道路。


    我擁有這種資質嗎?即使有,我也沒有覺悟使人遭到跟我同樣境遇啊。但是不管怎麽思考,別無其他超能力的我似乎隻有這個方法行得通。


    「咦?」


    網路上有人傳了想跟我對戰的訊息,不是婆宿,而是另一個有名的家夥。邀我對戰的,是個常勝無敗卻又飽受批評的人物。


    「narupi同學。」


    「不是說過了,沒有必要加『同學』啦。」


    成實無意義地得意地說。走在她旁邊的巢鴨乖巧地,或說,不做多想地、憨厚老實地重新呼喚:


    「narupi。」


    「什~麽~事~?」


    「我累了,背我。」


    邊玩著手機,巢鴨伸出一隻手,成實將她那隻仿佛在說「好歹拉我走也好」的手推開。「你以為你是國王嗎?自己走啦。」


    成實在腦中幻視到成為拉車馬的巢鴨與鞭打馬匹的自己,手插著腰,啊哈啊哈地大笑不停。巢鴨則眼神茫然地望著她的同學。


    她的眼神像是在眺望遠處祭典的朦朧燈光一般,表情些許恍惚。


    走廊小聊後,成實回去準備文化祭,也將巢鴨拉了過去。雖不認為她會幫忙準備文化祭,但成實有另外企圖。


    等準備工作結束,成實邀巢鴨「一起回去吧。」結果就是,現在兩人一起走路回家。


    一邊走著,成實頭歪向一邊,大大地感到疑惑。


    「好奇怪啊,這真是奇~怪~啊~」


    成實知道巢鴨上下學有專車接送,原本打算搭順風車,期望卻落空了。受邀一起回家的巢鴨不知為何叫接送車先回去,決定用走路的,而且還走了十分鍾就開始抱怨。


    時間剛過傍晚五點,十一月的太空染上一片紅,回家的路上充斥剛做完準備工作,正要回家的中學生,馬路上也擠滿了車潮。成竇們所走的靠前麵的人行道上,被人群塞得滿滿的,沒有縫隙;對麵人行道卻空蕩蕩,車道也稀疏。這種現象對成實來說很新鮮,她平時回家幾乎不會走這條路。


    成實的家位在相反的方位上,雖然如此,這條路也收拃通往巢鴨家。成實第一個目的落空了,但她其實還有另一個打算。


    不看車子,改望向巢鴨的側臉,成實心中湧現一種苦澀感,那並不是厭惡。


    住院中的石龍子忠告她:「最好小心巢鴨。」但成實不知道該注意哪裏,該小心哪裏才好。成實覺得她是個怪脾氣的大小姐,看起來也隻是如此。


    收起手機,巢鴨朝向後方,確認幾處白羊可能會躲藏的位置後,又重新走回成實身邊。成實無從得知巢鴨護衛的白羊邊躲藏邊跟在背後,她利用建築物的陰影或死角隱藏身影,與巢鴨隔著無法一躍就趕到的距離。但即使萬一在路上突然遇到襲擊,巢鴨也會毫不顧忌地抓著成實當人肉盾牌,爭取白羊趕來的時間。白羊對於巢鴨這種「蜥蜴斷尾」行動抱著百分百的信心,認為沒必要縮短距離。


    「narupi是石龍子同學的朋友嗎?」


    巢鴨問。成實輕浮地嘻嘻哈哈笑,儼然想掩飾害羞。


    「算朋友吧。那家夥的發言雖然很白目,但還算是個有趣的家夥啦。」


    而且,家庭狀況也有些類似——成實在心中偷偷加上這句話。


    成實也跟石龍子相同,不想被人觸及家庭問題。也許就是這類同儕意識,孕育了兩人的友情吧。成實如此認為。


    「那鴨仔呢,你是他的女朋友嗎?」


    經常去探望石龍子的女同學,這怎麽想都是女朋友嘛。但另一方麵,石龍子本人談到巢鴨時所露出的膽怯模樣也令人在意,跟大雄談起胖虎的暴力行為時的氣氛很像,這兩人的關係是究竟怎樣啊?


    「嗯~應該算單相思吧。」


    巢鴨慎選語詞來描述與石龍子的關係,成實覺得很意外。


    「哇……那家夥居然還有資格挑人喔?」


    石龍子的容貌還算帥氣,看起來也挺幹淨的,頭發雖沒染過,天生就是明顯的褐色。單就外貌說來,在班上女生之間算小有人氣,但白目言行與家庭問題卻成了石龍子受人回避的理由。前者算是自作自受,反正本人樂於其中,大概是不怎麽在乎吧。


    看了一眼剛經過的小鋼珠店停車場,成實回頭問巢鴨:


    「鴨仔喜歡章魚燒嗎?或者說,你吃過嗎?」


    成實決定貫徹自己取的綽號。巢鴨隻回答後半:「有啊。」她點頭時,豐滿的胸部上下晃動。成實心想:「平時一定都邊吃好東西吧。」不知所羨慕的是哪個部分。吃了便宜貨不知道會不會縮回去呢?


    「喔喔?明明是有錢人,居然吃過?」


    「倒不如說,因為是有錢人,所以更會吃些有的沒的啊。」


    「嗯,這麽說倒也是。其實,這裏的章魚燒還蠻好吃的喔。」


    成實剛進國中時,時常好奇地四處亂逛,這家店就是收獲之一。


    「是喔?」


    「一起吃吧。」


    成實繞到巢鴨背後,推了她的肩膀,巢鴨動也不動,腳跟在地上摩擦地被推著走。「這樣好輕鬆。」懶惰地任由成實處置,頭部搖動個不停。


    斜斜地穿越停車場,把巢鴨推到攤販前,此時成實心中胄出某個疑問,望向巢鴨的臉,巢鴨表情則像在問:「推車遊戲已經結束了?」


    「你身上有零錢嗎?」


    抱定主意讓人請客。


    「嗯,有啊。」


    巢鴨取出錢包。她上學不帶書包,錢包與手機隨時拿在手上,這副模樣也像小孩子緊抓著錢包或玩具不肯放手一般,令人莞爾。


    「歡迎光臨~歡迎光臨……該死,mai mai還沒來嗎——!」


    當做章魚燒攤販使用的小貨車裏,一名濃妝豔抹的少女發牢騷。「嗨!」已經是熟客的成實向她打招呼,點了一盒八顆的章魚燒。


    「謝謝,總共是四百圓。」


    「她說四百圓。」


    成實笑咪咪地地看著巢鴨。附帶ー提,這時成實身上並沒有帶錢包。


    一邊付費,巢鴨抬起臉對成實說:


    「我想起來了,石龍子同學曾說narupi是個傻瓜。」


    「什麽……?那個混蛋。」


    居然在別人背後說壞話。成實決定也說他的壞話當做報複。


    「啊,我平時早就在說了。」


    倒不如說,這反而是石龍子的報複嗎?哈哈,真是敗給他了啊——成實愉快地搔搔頭。


    「我給你們剛做好的,等等喔。」


    少女手法俐落地翻滾鐵板上的章魚燒,巢鴨似乎看得入迷了,湊近觀察章魚燒的轉動。看著她入迷的樣子,成實覺得很稀奇。


    「鴨仔將來的夢想是開章魚燒店嗎~?」


    成實開玩笑問。巢鴨溫和地搖搖頭。


    「不是,是荷包蛋店。」


    成實歪著頭想:「有這種店嗎?」巢鴨則對自己的發言眼神閃亮。


    「怎~麽~還沒來啦~嚕嚕嚕~」


    另


    ー方麵,在章魚燒少女開朗的歌聲中,明顯包藏著抱怨。


    「怎麽了?聽起來很像抱怨。」


    「新來的打工人員遲到了,雇用到今天算第四天,所以也不算三天曬網,雨天打魚。」


    「嗯~該怎麽辦呢~」


    成實也跟著裝模作樣地討論起這個連長相也不知道的新人。巢鴨沒有反應,隻突然回頭,喃喃地說:「啊,原來如此。」眼角泛著笑意。


    不久,成實接過現做的章魚燒。


    「下周也要來喔。」


    「想到的話我一定會來。」


    聽到兩人的對話,巢鴨眼睛一瞬間有所反應,並沒有多說什麽。


    兩人走到停車場角落,打開章魚燒盒子,醬汁香氣隨著蒸氣一起散發出來。


    成實與巢鴨的牙簽連同上麵的柴魚片插進章魚燒裏。


    送入嘴中,「燙燙!」成實睜大了眼,巢鴨則是慢慢從角落咬開,細膩咀嚼後再吞下。燙到口腔與舌頭的成實噙著淚水,心想:「該不會連章魚燒也有標準用餐方法吧?」


    「怎樣,好吃吧?」


    「嗯,很有趣。」


    說完這句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巢鴨側眼望章魚燒店,無防備地展露笑臉。她的神情也像是在對某事有所期待。


    「嗯?這麽喜歡看章魚燒製作的過程喔?」


    「並沒有。我隻是在想,以後要來這家章魚燒店的話,一定要跟narupi一起來而已。」


    望著愉快訴說這句話的巢鴨,成實害羞地搔搔鼻頭,說:「這是我的光榮。」


    「對不起,對不起!」蛞蝓在路上低頭道歉了無數次。手機在耳旁,似乎在對通話對象道歉。每當上半身彎折,右手袖子跟著搖晃,使得蛞蝓成為路人注目的焦點。


    「明天一定會去,真的很抱歉。」


    沒親身碰過這種場麵,蛞蝓模仿電視劇裏上班族不停道歉。


    『嗯,我知道了。明天如果再遲到的話,不是開除,就是在火熱鐵板上下跪喔。』


    「那我寧可被開除。」


    『把你做成章魚燒的材料啦!惡,明明是自己說的,連我都覺得惡心了。』


    電話另一頭的章魚燒少女發出呻吟。接著又連聲致歉了幾回,蛞蝓總算抬起頭來。告知請假之事後,結束通話,朝原路折返,打算不去打工,直接回到公寓,但此舉卻使她白白遠離了一個絕佳的複仇機會。


    帶著失去右手的不利要素,蛞蝓沒有多餘力氣想別的事。


    她並不打算在這件許多殺手一一失敗的工作裏送死。


    直到對巢鴨的複仇結束為止,蛞蝓的求生意誌是絕對不會動搖的。


    蛞蝓搭上公車,回到相隔十五站之遙的市鎮。蛞蝓住的地方本來就跟這座小鎮沒有瓜葛,若不是接下追殺水黽的工作,也許不會有機會來這裏吧。


    事件之後,為了尋求殺害巢鴨的機會,蛞蝓開始在這座小鎮出沒。


    在公車上搖晃了一小時,高昂的情緒也逐漸冷靜下來。「嘖。」下公車付費時,蛞蝓感到不悅。這個國家對右撇子太有利了,不論是公車投幣,電車剪票,全都在右手邊,以前的自己也接受過這般恩惠。


    雖然隻是小事,又再度點燃蛞蝓心中對巢鴨的憤怒。


    心情不愉快地下了公車,全力奔跑踏向歸途,來到公寓底下。以前青蛙與蛇住在別層樓,現在已經不在了。


    他們的房間不知道現在變得如何了?


    雖在意這件事,仿佛想甩開這個想法似地,蛞蝓快步前進。


    穿過入口大廳,搭著電梯上七樓,與帶著小孩的其他房客共乘,右手承受到失禮的視線,蛞蝓眯上眼忽視。電梯上升,身體沉浸在浮遊的感覺裏,仿佛將盒子的底部翻轉過來般的不安感,令她冒出雞皮疙瘩。


    那對母子在四樓下電梯,之後蛞蝓一個人繼續搭到七樓。


    筆直回到房間,脫掉鞋子,上到走廊,進入有傳真機的房間,在窗旁坐下,側頭部貼在玻璃上,茫然地望著外頭的景色。


    蛞蝓的住處比起剛才的小鎮繁華不少。距離機場很近,飛機交錯的模樣與呼嘯天際的聲音令人印象深刻。映在蛞蝓眼裏的這片黃昏天空中,也有一道作為飛機經過證據的筆直白雲。


    橙色渲染街景,分不清哪個窗戶點了燈。整座小鎮均等地染上色彩,平等地失去自我。這就是蛞蝓對黃昏時刻的感覺。蛞蝓低著頭,不想麵對這個被緋紅光芒塗抹,隻餘痛苦記憶的時間帶。


    公寓格局是ー一房ー廳,一個人住略嫌寬敞,一個房間被當成置物室。以前蛞蝓無視住戶規定,偷偷養了貓,現在已經不在了。被青蛙殺掉的。


    「它跟我不親。」僅為了這個理由。


    又過了幾分鍾,手機響起,蛞蝓半彎腰地走向充電器旁,替手機接上電線,湊在耳旁接聽。充電中的電話溫度比剛才略為增加。


    『看過資料了?』


    仿佛喉嚨裏被痰黏住般、與爽朗無緣的聲音振動耳膜。


    「現在正要看。」


    說完,蛞蝓用腳趾回收傳真機用紙。


    『喔,那剛好,你一邊看我們一邊討論吧,歡迎聽眾來信喔。』


    無視於男人的聲音,蛞蝓眯細了眼,看著紀錄在紙上的綁架對象豬狩友梨乃的所在地和經曆,也記載了本名。委托目的是盡速綁架這名女性,交給委托人,報酬的金額多到令蛞蝓頭上長出觸角也不意外,讓人懷疑位數是不是寫錯了。


    也有豬狩友梨乃的大頭照。仔細再看一次,依然使蛞蝓的眼神凶惡起來。


    「……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剛才不是問了好幾件事了?』


    不顧男人的調侃,蛞蝓眼睛朝向資料背後,瞪著由窗戶射入的西日。


    「為什麽委托我?明明還有其他更厲害的人啊。」


    『唔~我覺得你也滿厲害的喔。有必要的時候,能夠毫不猶豫地剌人啊。』


    「這對殺手來說根本是天經地義吧?」


    將這種以人而言的「缺陷」改變為資質,勉強活下去。


    這就是蛞蝓認為殺手所應有的姿態。


    『但是啊,你看,殺手可以分成隻懂得殺人的家夥,和具有分辨能力的家夥兩種。所以說綁架的話,隻懂殺人的家夥就不適合了。我認為你是個具有分辨能力的人。』


    男人也許打算吹捧,但蛞蝓臉上浮現的隻有冷笑。


    「這句話對過去那六個人也說過吧,結果是?」


    『大失敗。唉唉~我的信用也一落千丈,所以這次真的拜托你了。』


    蛞蝓以鼻子哼笑,順便吐舌頭,心想:「幹脆就這樣摔進地獄裏算了。」


    「派你底下的愛將去怎樣?你不是養了好幾個殺手嗎?」


    當然知道這個方法行不通男人才來委托她,蛞蝓壞心眼地說。


    『是有個家夥特別優秀,雖沒有超能力,卻厲害到不行。但遺憾的是,那家夥除了殺人以外,什麽也不會,放著不管的話連飯也不會吃,差點躺在房間裏餓死咧,真受不了。沒辦法,那家夥很腦殘啊。』


    男人邊說邊自己點頭同意。是誰啊?想了好幾個有名的殺手,但蛞蝓實際沒碰過幾個,無法確定是誰。


    基本上蛞蝓隻在工作場所跟同業者碰麵,大部分也都是敵對狀態,工作結束後雙方都還活著的機會很少,所以熟人人數也沒有機會增加。


    『總之是個打架很強,交涉很弱的家夥。』


    「好像在哪兒聽過完全相反的評價……好吧,我了解了。」


    『小蛞蝓理解能力真強啊,大哥哥好高興。』


    此時蛞蝓暫


    時擱置電話,因為沒辦法邊拿電話邊攤開傳真用紙。男人不管蛞蝓有沒有聽,繼續霹哩啪啦地說個不停。一邊嘲笑無法遮掩雙耳的自己,將委托概要過目一遍,重新又拿起電話貼在耳上。


    「概要上沒有記載委托人的資料耶。」


    『啊?喂喂,你以為我們這種仲介業者為什麽有必要存在啊?這種資料哪有可能告訴你這種末端人物啊。』


    「不能說嗎?」


    『好吧,就特別告訴你吧,是個臉長得像變色龍的大叔。』


    「這跟什麽都不說還不都一樣。我還想問另一件事。」


    『剛才不是說隻有一個~』


    「因為我看到最後,才發現重要的事並沒有記載嘛。」


    『算了無妨,是什麽?』


    「過去那六個人為什麽失敗了?」


    這可說是最令人不可思議的部分,六個人都嚐到相同的失敗嗎?


    由前次的失敗經驗思考對策,總有方法解決才對,對此蛞蝓百思不解才問的。


    但得到的卻是個不確定的答案。


    『不知道,因為沒人回來。』


    「沒人回來?」


    蛞蝓皺眉。


    「是被殺了嗎?被綁架對象。」


    從照片看來,她動手殺人也不意外,因為跟巢鴨很像。


    『不是不是,是被警察抓了。』


    「咦?」蛞蝓發出疑惑的聲音,男人帶著歎氣回答:


    『被以對婦女強暴未遂的罪名逮捕了。啊,女性殺手則是被以偷竊為罪名逮捕,所以放心吧。』


    「我不知道你要我放心什麽。也就是說,殺手們遭到反擊,被送到警局了?」


    『沒錯。我不知道女優很厲害還是雇請護衛。委托人執著於這名女優,可以想見她或許擁有什麽奇特能力,但是否對擊退殺手有幫助,我就不知道了。』


    總之,女優應該是個超能力者。


    對蛞蝓而言,那很羨慕,也很令人嫉妒。


    『不僅如此,接連送了幾個人過去,對方完全產生警戒,警察也一接獲通報就立刻出動,所以你也要小心喔,別被逮著了。』


    「所以說,這件工作中警方恐怕更棘手?」


    『嗯,大概是吧。我想後半的家夥是這個原因才失敗的,因為我派了一整批人去啊。』


    「整批……?我了解了。」


    『哎呀,這回答真可靠。總之謹慎行事吧~』


    「是是……啊。」


    掛上電話前,想起另一件該確認的書。


    「最後有一件事想問,你送出去的家夥當中,有超能力者嗎?」


    『全部是普通的殺手。我認識的超能力者隻有青蛙啊。』


    「嗯……我知道了,謝謝。」


    『你的神經槍(注:出自漫畫《眼鏡蛇》)要噴火了!』


    「那是左手吧?」


    最後聽到青蛙的名字,在心情留下陰影後,蛞蝓結束通話。


    將手機放到地上,抱著單邊膝蓋,重新坐起。


    蛞蝓不知道這世界裏有多少超能力者。但是同時身為超能力者又是殺手的人物真的很有限、很稀少。三個月前的那個事件一口氣讓數量稀少的殺手死掉兩個,在殺手業界被評為「極其可惜的事件」。


    那些仰賴殺手的人們,肯定覺得如果死的是蛞蝓而不是青蛙就好了吧。


    有如被害妄想似地,蛞蝓對此深信不疑,露出自嘲笑容。


    這幾年來蛞蝓從沒單獨進行過工作,而在與青蛙和蛇合作以前,她隻幹過幾次殺人。


    垂放在地上的拳頭,早已因來臨的緊張而顫抖。團塊般的情感就好像生物一樣,在手臂裏拖拖拉拉地流竄。用腳將之踏扁,蛞蝓抬起頭。


    明天就要實行了,為了確認現場,蛞蝓決定立刻出門。


    披上暗藏沉甸甸的小刀、使肩膀酸痛的外套,告別房間。


    那是網路化名叫「隼斬」的出名家夥,或者說,惡名昭彰。


    紀錄上從無敗北。但因為他的下法明顯不像人,完全是電腦的思考模式,所以也沒人讚賞。講白點,他是靠作弊獲勝的。最近沒有人想跟他對戰。但是他卻依然故我地不斷跟高手們挑戰。或許是因為我也算個高手,所以才找上門來吧。上一次我拒絕了,但這次我考慮了一下。


    「本來不想挑戰贏不了的比賽……嗯~但是,偶一為之也好。」


    反正也沒其他特別想對戰的對手,亦不打算認真玩黑白棋。我知道自己隻是在逃避做決定,但遲遲下不了決心,逃避現實般地接受了對戰。


    規則上,對戰成績較高者為後攻,因此我是先攻。一般認為黑白棋先攻者若幹有利,但也很多人認為其實沒什麽差別,對我來說兩者都一樣。如果不是在網路而是實際的話,黑子下在棋盤上比較有感覺,大概是色調的問題。


    隼斬開始前連一聲招呼也沒有,明明我先丟了句招呼的訊息,卻不回應。聽說這家夥向來如此,難怪人人忌之如蛇蠍。


    下了一步,被反擊一步,反應速度很快,就像在打桌球。才剛打回去,立刻被回擊,在自己的桌麵上彈跳過來。我與他的對戰就是這樣一步接一步,沒有停息。


    對方八九不離十是靠電腦下棋,所以反應快到不行,每一步都沒有停頓。這點跟婆宿也很類似,但棋路感覺頗為不同。


    婆宿還算滿有人味的,隼斬則徹底機械感。


    我發著呆,沒啥思考地憑直覺下,反正這場比賽本來就贏不了,就算沒有一秒規則也立刻下回去。在這段期間,我滿腦子都是如何讓白鷺垮台的方法,究竟該怎麽辦才好?


    既然已經宣戰了,我想早點抵達決戰場上。但是,卻苦無機會。


    我試著尋找,但那一縷光明卻被厚厚的窗簾遮蔽了。


    也許我該除去的,是對這世界的過度恐懼吧。


    下著黑白棋當中,不自覺地注意起右下角。白鷺所下的特殊規則黑白棋有如殘像般烙印在腦裏。如果是白鷺的話,麵對隼斬這位對手會如何出招呢?多半隻要對方不接受特殊規則就不對戰吧,那家夥很清楚常勝不敗的價值。


    「……嗯?」


    我看著進入中盤的盤麵,突然有種似曾相識感。依循著記憶,我下在相同位置,對方的白


    子也擺在與記憶完全同樣的格子上。


    「咦,這是……」


    擦擦左眼,盯著畫麵看,手指敲敲太陽穴,將記憶的抽屜整個拉出來翻找、比對……嗯,沒錯。


    這個棋路跟以前對局(這麽講應該也可以吧?)過的婆宿ー模ー樣。下法精準,但兩人的格子選擇也分毫無差,而我也是一樣。原來不思考的話,我隻會下在同樣的格子嗎?一方麵感歎自己沒有成長,卻也意外發現了新事實。


    在想像不到的場麵之中,發現了竟然婆宿也靠電腦作弊。我一邊領會了白己輸掉的理由,相對地也有某種寂寞感,原本很期待那家夥說不定是具有超能力的棋手呢。雖說電腦能發揮超能力般的力量的這個事實也令人單純覺得很了不起。唉,接下來該怎麽下呢?


    我認真地盯著畫麵。對方接下來會下哪步棋我已經知道了,但那隻是如果我完全照著上次下法時,會產生的結果,依樣畫葫蘆的話肯定會輸,若下不同的格子,對方又會選擇該場麵最佳的下法,基本上人類本來就贏不過電腦啊。


    「啊,對了。」


    彈指ー響,我想到一個壞點子。反正對方搞作弊,我回敬卑鄙手段也沒關係吧?即使結果恐怕不出所料,但我想到一個能打得不分上下的好方法了。


    我先中斷比賽,跟婆宿聯絡,原本擔心沒人回應,所幸


    馬上有了回音。無視於滿滿表情符號的文麵,把對戰狀況拋給他。


    我的想法是請婆宿當槍手。正確而言,是他指指示、我下棋的「佐〇&進〇光」模式。既然婆宿也是靠電腦下棋,總比我直接上場的戰果更好吧。


    『交給我吧。』


    我拜托婆宿幫忙當槍手,他爽快答應了,立刻傳送「2之3」的指示過來。數字的看法是左上角為1,依序表示橫軸與綜軸。


    我不假思索地依照指示下棋。有趣的是,婆宿一一送過來的指示竟比起隼斬下棋的速度更「快」,也許他先用電腦模擬過了。隼斬雖也很快,但婆宿更快了他二、三步。


    漸漸地,我愈來愈集中於盤麵,上頭正展開著超乎預想的狀況。黑子的反擊開始了。婆宿一一送來的指示使得黑子像隻小動物般,輕靈地穿越朽木形成的拱橋。他的指示雖如機械般精密,卻依舊保有活人的感觸,一一下出不可思議的最佳棋路。


    說不定,他是……


    電腦被玩弄著。客觀地觀察隼斬的棋路,發現其中的混亂。黑白棋之中沒有偶然,永遠存在著最理想的一步。隻要機械不斷下著最理想的棋路,人類沒有道理能獲勝。隼斬就是在實踐這個道理。


    明明是如此,戰局卻有如旺盛烈火,一麵倒向黑子。


    剩下三步時,婆宿傳送完所有指示,以「結束!」作結。我按照指示下完,所有格子被填滿,電腦瞬間計算出雙方子的數量。


    麵對這值得祝福的結果,我卻開心不起來。


    「啊歎,結果居然贏了耶。」


    明明去向婆宿求援時黑子較不利,本以為終究會輸的。


    卻完美地贏得逆轉勝了。


    也許是電腦等級不同吧。


    這是隼斬第一次嚐到敗北苦果。就算不是自己下的,畢竟還是會有所不甘吧。


    「呼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勝利不管何時都令人愉快啊!」


    勉強地裝出陶醉在勝利的模樣,但還是沒有達成感。因為原本就不認為會贏,反而覺得掃興的部分更多。而且這個勝利也是別人的,嚴格說來並不算達成吧。


    隻不過,恐怕我也隻能靠這種方式獲勝了,大部分的情況都是如此。


    結束這有如未來的試玩版般的小小對戰後,我躺在椅子上鬆了一口氣。


    得丟個訊息,感謝婆宿大力幫忙才行啊。


    但我的小歇息馬上被打斷了。


    隼斬傳了訊息過來,是針對我而來的。


    身體離開椅背,猛盯著畫麵。


    說第一次開口……似乎怪怪的,總之他第一次跟我接觸的訊息如下:


    『給我等著,立刻去找你。』


    「交到新朋友真是太好了。」


    對於白羊語帶諷剌的祝福,巢鴨的反應也隻是多眨幾次眼睛罷了。


    基於身為家長的巢鴨之父的喜好,巢鴨宅第被建成歐風建築。外表也像座宮殿,以白色為基本色調,富麗堂皇,明顯與周圍日本式房屋格格不入,因此老被附近的主婦們在背地裏嘲笑是笨蛋宮殿。隻不過說是鄰居,距離也很遙遠,這些壞話怎樣也傳不到巢鴨宅第裏。


    院子的寬廣程度不輸宅子,即使翻倒ニ樓的房子使之縱向排列,光靠目測也算不出從一端排到另一端需要幾十棟的程度。偌大的院子隻靠一個造園師來整理是來不及的。


    穿過宛如巨人大嘴的大門,進入宅子裏,馬上會見到擺設於左手邊的紅色沙發與細長桌子。作為客廳似乎太偏僻,光線不足,也不合氣氛,跟紋路精密的牆壁亦不適配,像是被拋置在此的家家酒道具。


    這組沙發是巢鴨向父親要求一個一回來就能躺下的地方而放置的,巢鴨現正深深地坐在上麵,順勢躺了下來。她的肩膀與側頭部陷入沙發之中,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接著邊玩著手機,抬頭看站在桌子與沙發中間的白羊的臉。


    「啊,朋友是指narupi嗎?」


    總算理解了白羊的諷刺。巢鴨撥弄瀏海,缺乏抑揚頓挫地說:


    「如果真的是朋友倒也好,但我想narupi並不把我當朋友喔。」


    「哇……」白羊含蓄地表示佩服。在遠處觀察兩人的白羊也感受到相同印象。她覺得成實這名少女表麵上雖很親密,對巢鴨卻抱著某種顧忌。巢鴨一方麵裝做沒有興趣,卻也察覺到這點。


    巢鴨的洞察力很優秀,亦了解細膩的人心,但問題是,她從不考慮這一切。


    「嗯……」


    「真稀奇,您在思考嗎?」


    「嗯,我在想能不能利用narupi對石龍子同學做些什麽。」


    白羊早就猜到是如此。仿佛在憐憫裏頭的腦子,白羊帶著冷漠視線望向巢鴨頭部。在宅第裏白羊不敢隨便批評她,萬一被開除的話,尋找新雇主可是很麻煩的。


    「如果narupi死了的話……但是比起這個,我還是想看我死時的反應……舉行假喪禮騙他好了……可是又會惹爸爸生氣。」


    貼在沙發上的巢鴨臉頰變得扁塌,繼續碎碎地念個不停。


    這名叫做巢鴨的少女對自己的死毫無所感,用性命是無法威脅她的。


    因此,即使對她亮出刀子,恐怕也難以達成複仇。白羊對同業者蛞蝓的前途感到同情。由廢棄大樓的事件與之後的跟蹤活動當中,她掌握到蛞蝓的存在。若由事情始末看來,白羊的正義是與蛞蝓同在的,但工作更優先於此。如果她襲擊巢鴨的話,白羊毫不猶豫會馬上殺死她。


    「好閑。好想見石龍子同學喔~但是如果去見他,又會嚇到他。」


    巢鴨嘟著嘴,一副不滿貌。她這種少見的態度,令白羊不禁開口:


    「依照大小姐的性格,明明說出把他養在地下室之類的話也不奇怪。小姐對那名少年真溫柔呢。」


    就白羊來說,這句話原隻是想諷刺,另一半則是覺得巢鴨顯露出與年齡相符的戀愛之情感到溫馨。巢鴨唯一值得稱讚的優點是她用情很專一,即使石龍子的臉上多了好幾道疤,即使眼珠子也已搶到手,巢鴨的態度依舊維持不變。


    然而……


    巢鴨動作停止了,隨即用側頭部推了一下沙發,藉著反作用力撐起身體。


    「這個好。」


    「咦?」


    「養石龍子同學呀,這個點子真棒~」


    「……………………………………」


    巢鴨陶醉在妄想裏。白羊趕忙掩起嘴,但已太遲了。


    「好想試個一次看看喔,讓石龍子同學四肢著地在地上爬。好棒,好棒呀~但被知道是我做的就傷腦筋了。啊,讓他戴上眼罩就好了嘛。不知道在那種時候,『右眼』會透出怎樣的色彩呢?」


    麵對仿佛翻書一般,嘩啦嘩啦不停滯地樹立計劃的巢鴨,白羊喉嚨咕地一聲,似乎堵住了。瘋狂咳嗽個不停,同時也多少感到了後悔。


    「隨便找個人,總之去把石龍子同學抓回來吧。」


    「……是。」


    語氣輕鬆,仿佛要她去捕蟬。


    對自己不作多想的發言所招致的結果,白羊感到良心苛責,像受到責罵般將耳機取下。


    如果有機會,她想對石龍子少年低頭道歉。


    「啊,在那之前你先來一下。」


    巢鴨對白羊招手。原本就站得很近的白羊更將距離拉近。


    「什麽事……」


    「嘿!」


    巢鴨的手貼在白羊胸口,白羊腦中瞬間陷入空白。


    仿佛被人關掉電源一般,眼前一片黑暗,立刻又恢複。伴隨著臉紅與體溫上升。「沒大到能揉嘛。」巢鴨說完馬上放手,歪著頭。


    「原來就算成


    人了,也不見得會變人嗎-嗯~」


    一邊用手遮蔽胸部,白羊想起她的行動理由,恨得牙癢癢地。同時,也差點淡化了對石龍子少年的罪惡戚。


    「馬上過來……什麽意思?」


    我盤腿坐在椅子上,兩腳焦躁不安地搖動,等了三十分鍾,電腦畫麵中沒有產生變化,又丟了幾次訊息給嚐到敗北苦果的隼斬,對方依舊悄然無聲。


    他剛才拋下的那句訊息為我帶來毛骨悚然的沉重壓力。他是在惡作劇?抑或……認真的?


    我也想過這個隼斬是我熟人的可能性。如果是這樣,他知道我家住址就不意外。但我心中完全沒有符合這個可能性的人選。肯定不是成實,那巢鴨呢?應該也不是。如果是巢鴨,她不會采這麽兜圈子的手段。腦中又想到其他朋友或熟人的麵孔,但就是沒有半個合乎可能。


    換做以前的我,早就一笑置之地拋在一旁了。但現在不一樣了,那個停頓間隔令人在意。隼斬輸了之後,在送出訊息前空了一段獨特的間隔,絕妙地煽動著我的不安。


    足以讓我相信「那家夥」會來這裏。


    但是立刻逃跑並非好方法。與其毫無策略與著落地在外頭亂竄,留在設置了陷阱的自宅等候才是聰明。我抓住天花板上垂下的繩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房間入口。窗戶早就封鎖起來,以防有人闖入,牆壁旁則堆著床鋪與衣櫃、書架等作為防範。


    雖然事後要搬回去很麻煩,但我沒有餘裕思考之後的事。


    拜托,最好是惡作劇。不,正常說來一定是惡作劇。隻在網路上接觸過的家夥為什麽會知道我的住址?不可能知道吧?而且動機也很莫名。因為我贏了,所以來向我報複?這麽沒真實感的事情,真有可能發生嗎?


    「……思考啊,快思考。」


    隨著緊張感攀升,冷汗爬滿全身,我咬著拇指。


    我想對方應該不是殺手。殺手不會預告「馬上過來」。曾被二話不說就揮下小刀的這群人攻擊過,所以我抱著此般確信。但就算不是殺手的家夥也還是敢殺人,因此依然不該鬆懈。但我不會死的,我不能死在這裏。


    不這麽做心理建設的話,恐怕連麵對房間入口的門扉也辦不到吧。


    「……有聲音?」


    從樓下傳來大力撬開玄關大門的聲音。不是我的父母,來者沒有鑰匙。巢鴨嗎?如果是她就好了,但我的期待總是會落空。這個人肯定不是。


    原本盤起的腳放回地板,止不住類似抖腳的顫動。仿佛灑了一地照片般,「那事件」的記憶以慢動作在我麵前播放著。來訪者的聲響化做養肥我恐懼心的膏血。


    我沒遮掩耳朵,取如代之地取出小鏡子來,凝視鏡中的自己。包纏繃帶的臉,深刻劇烈的十字傷痕,削瘦的臉頰,眼睛下方又黑又大的黑眼圈。除了眼珠子以外,簡直像個廢人。


    左邊的眼珠子在這張缺乏生氣的臉龐上格格不入地浮現。光輝閃耀的眼珠子,仿佛吸收了夕陽的餘暉,染上了橙色,恰似火焰燃燒,多少具有某種威嚇效果……不,一開始先恢複成普通顏色比較好吧。必要時再改變眼睛色彩才有效。


    將之恢複成茶褐色的瞬間,由玄關也傳來門被踢破的巨響。


    我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但他破壞了大門,而且我也不認為他肯支付修理費。


    「……要來了。」


    喃喃將心聲說出口,確認舌頭沒有因顫動而說不出話,多少鬆了一口氣,重新抓緊繩子。砰砰砰大步跑上樓的聲音,與那喀波喀波的愚蠢腳步聲截然不同。


    而是可笑之至地充滿了攻擊性,既然如此,陷阱應該能發揮作用。


    那家夥即將闖入。


    汗水從背上一口氣噴冒而出,腦子陷入一片空白,但仍不停運轉。


    來不及確認橫衝直撞踢開房門衝入的家夥長什麽樣子,我使盡全力拉扯繩索,散開在地上的網子吞食了獵物。配合我的動作,陷阱有如綁住的包袱般緊縮,從腳底將侵入者束縛起來。


    且對方耍帥地踢開門,以致單腳不安定的姿勢也幫了忙,「嗚咕咿!」發出奇妙慘叫聲,闖入房間的人物被網子纏住,被吊上了天花板。


    成功了!成功了!


    好重!


    侵入者似乎是名女性,她乍看瘦弱的身體在浮起的瞬間,還是賦予了我拉扯繩索的手部相當沉重的負擔。我倉皇地以雙手抓住。


    喀啦,肩膀一晃,肩胛骨一陣疼痛,突然的衝擊傷到我的背部了。


    「這…這是,糟……呼哈哈哈哈!看看你那什麽蠢模樣!」


    吊起一個人的負擔完全超乎我的預期。且由於女人掙紮,我的手也被跟著甩來甩去,很痛苦。看來沒辦法維持這姿勢對話太久。我的手傷也還沒完全好,不禁懷疑是不是會連我手臂肌肉一起撕裂哩。可惡,說誰蠢啦。


    「別想亂來!」


    我試著恐嚇,女人完全無視於我。手上沒有威脅用的凶器,對方愛理不睬也是理所當然吧。但我手邊能當做武器的隻有雕刻刀而已。當然,被雕刻刀剌到會痛。以前有個笨蛋在教室裏拿雕刻刀耍著玩,結果插中自己的手指,那時的傷痕還留在手上。但問題是雕刻刀的刀刃太短了,畢竟不是用來剌人的工具,這很正常。因此就算拿這當武器,也難以令對方感到威脅吧。隻要保護臉部,就難以造成致命傷。


    重要的是拿雕刻刀來威脅,看起來很遜。


    說不定還會被看不起哩。因此我故意兩手空空地先跟她交涉看看再說。


    先打探出女人身分要緊,再來是想辦法讓她被放下後肯乖乖離去。


    憑我的握力支持不了太久,得趕緊交涉成功才行。


    附帶ー提,這個網子陷阱我是參考福滿茂之的《生活》學來的。幸好有看過。


    「我有很多事想問,首先,你到底是誰?」


    「看了不就知道了?我是客人啊。」


    儼然不打算老實回答。說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但這可就傷腦筋了。


    我沒有用來威脅女人的手段,光支撐繩子就沒力了。


    女人繼續開玩笑似地說:


    「有客人來,也不懂端個茶水點心,唔……可惡……」


    被吊在陷阱裏的女人像隻猴子靜不下來,四肢像蜘蛛一般地亂動掙紮,對我抱怨所受待遇。她從容不迫的態度是真心的,還是演技?不管怎樣,這家夥絕對來者不善。


    我的人生究竟哪裏出錯了?


    就好像不小心登錄了信箱,結果從古怪的網站一封接一封地寄來滿滿的可疑廣告信。一旦扯上關係,就再也逃不掉了。


    我一邊不知該詛咒誰,不知該期望誰對我伸出援手,一邊抬頭看猴子般的女人。


    在脖子上使力,使聲音聽起來不致於因緊張而變得怪腔怪調。


    「陷阱本身很古典,卻很有效。」


    隻不過實際上說出口,聲音卻顯得拖拖拉拉地,成了吞吞吐吐的語調。我跟白鷺比還差得很遠,經驗壓倒性地不足,也因此缺乏自信。


    想虛張聲勢,不論如何最重要的就是自信,而且最好是連自己也能朦騙的自言。


    「好淒慘的臉啊。」


    「彼此彼此吧。」


    「居然對女生說這種話,你一定很沒女人緣。」


    女人冷笑一聲。我想起巢鴨,稍稍煩惱了一下有女人緣好還是被她糾纏好。


    「回答我,你是怎麽贏過我的?」


    「贏?」


    最近跟人分過勝負的就隻有黑白棋。


    「………也就是說,你就是剛剛跟我在網路對戰的……?」


    「對,我是隼斬。而你則是sdc。」


    「正是在下。」


    我叉著腳,抬頭挺胸。除了虛張聲勢外,我已別無武器,反正免費,能張就張吧。「簡直像古早的偶像團體名咧。」


    怎麽一堆人都有相同感想啊,我看我改名好了。


    例如改名叫「龍穴」,隻不過綽號可能會變成「大爛片同學」,想想還是算了。


    「剛才也說過,我有很多事想問你,請你老實回答吧。」


    後續沒有其他人來,所以侵入者應該隻有這名女性吧。萬一真的有,最好是個用人質威脅有效的對象,更理想是個好騙的笨班,道種人的話就多多益善,隻可惜現實並沒那麽湊巧。「我才有一堆問題想問咧,乖乖回答我。」


    女人依舊表現出強勢態度。她冇著一頭茂盛的長發,多到發梢從網目中冒出的程度。女人的眼神凶惡,在細長的眼睛之外,還長了一對令人懷疑是不是有毛毛蟲死在上麵的濃密睫毛。雖然沒仔細觀察,總覺得很適合用猴子來形容,包括她的凶猛性格。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你的處境再發言啊?」


    「其實我有這種東西喔。」


    女人若無其事地取出手槍,在網中朝我瞄準起來,槍口對著我的額頭附近,我擁有的優勢在轉瞬間就被瓦解了,似乎聽見血液倒流的聲音。我抓著繩子的手差點鬆開,連忙又抓緊,手心淌著汗水,眼隋底下陡然沉重起來,不敢抬頭。


    我最近會不會碰到太多違反槍炮彈藥管製法的家夥啊?那是真槍嗎?


    「警察先生——!快來……」


    桌子飛了。正確說來,是桌子碎片誇張地飛掉了。明明不是木製的,被擊飛的碎片掉滿地。在由我耳旁穿梭過的子彈衝擊力道下,左側耳朵陷入「嗡——」的耳鳴之中。


    恐怖心好不容易追上了音速,遲了好幾拍才爆發出來。


    她居然開搶了,連事先警告都沒有。


    也許是後座力的影響,女人在網子裏誇張地晃動著。我的雙手差點支撐不住。


    「如果你肯回答我問題,我就不射殺你,怎樣?」


    恐懼過頭,舌頭動彈不得。淚水盈滿眼眶,差點嚇得眼睛變色。但如果流下眼淚,與女人之間的勢力平衡恐怕也會一瞬崩潰。


    想起巢鴨吧,比起被她欺負,現在的狀況還沒那麽令人想哭呢。


    「你是用什麽方法贏我的?你先回答這個問題。」


    女人對這個問題非常執著。我猜她就是為了知道答案才來。既然如此的話……


    現在就是使用「repaint」的絕佳時刻。


    「我靠的是這個。」


    別害怕,別害怕,別害怕。


    切換意識,sdc登場的時刻到了。


    左手放開繩子,故作神秘地掩著左眼,不急不徐地,從容不迫地。女人表情顯出訝異,搖著槍口作勢威脅。嚇死人了,無防備的胸口隨時都可能被她射穿。


    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跳動無止盡地加速下去,呼吸紊亂,頭腦陷入缺氧狀態,即使張開嘴,也吸不進空氣,混亂引發幻覺,眼前光景變得模糊起來。


    這是好現象。模糊一點比較不覺得恐怖。


    沉醉在腦子溺水的感覺裏,左手一口氣朝橫向拉開。


    女人瞠目結舌地望著我失去遮蔽的左眼的「變化」。


    呼呼呼,幸虧她視力很好。


    「你……真的是個超能力者嗎?」


    女人的發言很有幫助,她似乎相信超能力者的存在。


    我也由她的說辭猜到她來找我的目的。


    「嗯,正是如此。你沒聽說過我嗎?我是五十川石龍子,世界的改革者。」


    「看起來隻像個玩cosy的妄想癖國中生。」


    她連我是國中生的事實也知道嗎?


    「cosy?喔,你說這個嗎?」


    我取下繃帶,順便撒點小謊。


    「日常生活沒纏上這個很不方便啊。」


    「哇,你的眼睛怎麽了?」


    「一言以蔽之,是某種有機的……」


    我才剛開玩笑,女人又開槍了。雖然讓我抖了一下,子彈ー樣沒有命中,這次打中地麵。看來她在這種勉強的姿勢下很不安定,且第一次射擊似乎也傷到肩膀。女人眯起右眼,露出忍耐痛苦的臉。儼然她不怎麽習慣開槍。


    連續兩發都射偏了,運氣真好,不利用一下不行。


    「沒用的,子彈射不中我。因為我『早就知道』子彈不會中啊。」


    特別強調「早就知道」四個字,嘴角也浮現笑容。我想,就算女人開了第三槍也不會中吧。當然,萬一湊巧命中了就完蛋了,但我有信心她絕不會再亂開槍了。女人也知道一旦子彈用光,就沒辦法扭轉不利的形勢。雖然我寧可她快點把子彈射光。


    支撐繩索的手臂快沒力氣了,抖個不停。


    「你該回答我的問題了,你是誰?名字是?」


    「跟我約會的話,我就考慮看看。」


    女人顫著肩膀,吱吱吱地笑了。連笑法都很像猴子。


    「想跟我約會?那最好做點丟失性命的心理準備喔。」


    「唔哇,好遜的台詞,你每天都過著這麽硬派的生活喔?」


    女人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雖然這不是什麽耍帥台詞,而是發自肺腑的忠告。


    「我是不會加害於你,隻不過……」


    巢鴨可能就會。我無法想像她會做什麽,所以超恐怖。


    「你為了什麽來這裏,而且又是怎麽知道我家住址的?快回答我。」


    「因為我調查過啊。」


    「為什麽要調查我?」


    女人一瞬側開了眼,接將故作神秘地揚起一邊嘴角。


    「……………………………………」


    怪了,不是話的內容,而是她的態度。


    她突然變得很老實,仿佛想讓我的注意力轉移到對話上似的。不是另有企圖,就是在等候援軍到來。我將注意力由女人的臉移到她全身,此時我發現了。


    拿手槍的右手一樣在前,左手卻藏在背後,而且是從一開始一直如此「慢著,在說下去前先把雙手……」


    太遲了,女人的左手伸出網外,手上握著一把小刀,割開背部方向的部分網子,並搖個不停,將破洞撐大後,身體往該處鑽出,墜地。女人背部朝地掉落,使地板發出一陣鈍重聲音與震動。


    手部突然失去重量,連同繩子我也從椅子上往前摔倒。但比我爬起更快地,恢複站立姿勢的女人舉起手槍。女人似乎感覺痛到不行,淚水在眼眶裏滴溜溜轉,頭部似乎也受到震蕩,搖搖晃晃地站不穩。


    「什麽,竟然超越了我的眼睛……」


    像這樣亂扯幾句應該就可以了吧?總之不能讓眼珠子的價值降低。


    但我畢竟還太天真了。僅僅一招奏效就得意忘形起來,太不應該了。


    「跟我走一趟吧,放心吧,隻要你表現得好,說不定還能得到好處呢。」


    「怎麽,結果是來綁架我的嗎?一開始沒端出茶水糕點果然是正確選擇。」


    我一邊開玩笑一邊舉起雙手,表示投降,順便使左眼色彩恢複原狀。


    女人交互望著我的兩種變化,露出宛如猴子啃樹果的表情,大概是得意地笑了吧。


    「喔,要投降了嗎?你不是有超能力?」


    「很遺憾,我的超能力隻能用在頭腦體操上。」


    我沒說謊,但也沒說出真相,這才是真正的騙子。


    看我態度變得順從,女人收起手槍,亮出掌心,表示友好地揮動。


    都發射了兩發子彈,現在才裝友好會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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