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裝飾著宏偉石造浮雕的大門,蛞蝓跑入二樓的觀眾席。由於演唱會尚未開始,加上會場亂成一團,觀眾席上空無一人。確認了這點後,蛞蝓鬆了一口氣,疲憊地在出入口附近的座位坐下。


    很快地,背後傳來剛閉上的門被打開的聲音,蛞蝓扭頭過去確認。


    進入者如同她的猜想,蛞蝓又轉回前方,低下頭。明明隻要讀了蛞蝓的心思,就不可能追上來,但那名人物——豬狩友梨乃卻來蛞蝓身旁的座位坐著。


    為什麽來我身邊?——蛞蝓抱著雙重意義的疑問。


    「首先,該從哪裏說起好呢……」


    邊調整氣喘籲籲的呼吸,豬狩友梨乃開口說道。蛞蝓把頭側向一旁,盯著她的眼睛瞧。現在目標已經近在咫尺,沒必要思考任何對策,隻需揮動小刀便能立刻解決對方。在逃離的途中小刀已經收起,附著在刀刃上的鮮血沾濕了衣服。


    那種微溫的血珠沿著皮膚滑落的感覺使她抖了一下,蛞蝓張開幹燥的嘴唇。


    「總而言之,你沒事吧?」


    「嗯。多虧了我的王子殿下。」


    「總而言之,那是誰啊?」


    「什麽意思嘛?那個『總而言之』。」


    見到不用這句話起頭便不知如何開口的蛞蝓,豬狩友梨乃不禁笑著說:「你好奇怪。」但是就蛞蝓而言,她並沒有在開玩笑。因為不管是跟豬狩友梨乃閑話家常還是確認平安,都隻是「總而言之」罷了,還有「接下來」在等著她。


    「總而言之,你的氣色似乎還可以。」


    但,就是沒辦法轉移到那個「接下來」,蛞蝓隨著話語一起原地踏步。


    剛才的兩人組似乎沒立刻追上來。他們本來就不是來找蛞蝓的,很有可能放棄追擊,轉往原本目標了。他們的目標應該是一相遇就掐脖子的那名少年吧,蛞蝓想。


    既然如此,蛞蝓所應專注的對象隻剩一人。


    「麻衣小姐,我很高興你還活著。」


    但這名對象卻凝望著她,毫無防備地把臉湊近。隻要將小刀插入她的嘴裏,將喉嚨割開,便能完成工作。想歸想,就是無法實行的蛞蝓開口:


    「勉強活下來了。」


    不親切、冷漠至極的回答。但豬狩友梨乃卻一副「這才是麻衣小姐呀」的反應,笑吟吟地望著她。看到她的反應,蛞蝓覺得更無趣了,像是要躲進殼中地閉上嘴巴。


    無關乎樓下的騷動,靜謐的時光流逝。蛞蝓閉上的嘴突然震動扭曲起來,化成嗬欠。她大大地深呼吸,覺得不是跟敵人,而是忙著跟瞌睡蟲戰鬥的自己真是悠哉過頭了。甚至懷疑自己腦子是不是壞了。睡得太久,變成懶惰鬼了嗎?


    「………………………………」


    沉默持續著。就算實際上隻有幾分鍾,也覺得經過好久好久。雖是久違的重逢,蛞蝓卻沒什麽好說的。畢竟這三個星期她都昏迷不醒。而且她也認為,即使這三周都跟她在一起,恐怕也無話可說吧。


    「果然很帥氣呢。」


    「咦?什麽?」


    「當然是麻衣小姐呀。總是颯爽現身,帥氣地拯救我。真的很像王子呢。」


    「……總而言之,別叫我王子。」


    別說是拯救,蛞蝓一開始打算將眼前人物全部殺死再綁架豬狩友梨乃。豬狩友梨乃原本也說過「殺了我吧」。然而不知不覺間,卻成了她的「夥伴」。


    這種感覺對蛞蝓而言,就隻像是異物一般。


    種種為何變成這般、變成那般的疑問束縛著她的頭腦,不愉快到極點。


    「這幾天來,你在做什麽?」


    蛞蝓開口問了對方這三周來的動向。若說有能聊的話題,恐怕隻有這個吧。


    「很多啊,為了生活忙於賺錢。」


    「喔。」


    明明是自己發問的,她卻不怎麽關心。但更惱人的是,蛞蝓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豬狩友梨乃左顧右盼,觀察音樂廳內部。


    「沒買票就進這裏真的好嗎?」


    「沒差吧。」


    蛞蝓有氣無力地回答。過了片刻,「啊……」豬狩友梨乃似乎想起了某事。


    「忘記石龍子了。」


    「石龍子……啊,那個少年?」


    想起少年纏著繃帶的模樣,順便也想起三周前遇見他的事。


    「不知道他是否還平安。」


    「難說,搞不好已經被殺了。」


    蛞蝓沒做多想地隨口應和。聽到她的回答,豬狩友梨乃表情悲壯地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臉來。


    「我去確認一下。」


    說完,馬上站起。蛞蝓的左眼眼皮悄悄地、但劇烈地跳動。


    一瞬間很想說:你這家夥瘋了嗎?但隨即又想:啊,就是因為很正常,才會這麽說吧。


    豬狩友梨乃察覺她的想法,正眼對著蛞蝓說:


    「我不想棄他於不顧。」


    「喔,是嗎。」


    蛞蝓傭懶而短促地回應。她深陷於椅子,凝視著舞台上。


    明知不應該讓她走,腦子卻拒絕思考下一步該怎麽做。


    豬狩友梨乃對蛞蝓行個禮,快步走向出入口。走到一半,回頭。


    恰如終於忍耐不住地質問蛞蝓:


    「麻衣小姐,你不是來殺我的嗎?」


    果然還是被窺見內心想法了嗎?蛞蝓的眼睛到此時才總算產生反應。剛才說要去救少年,恐怕隻是離開的藉口吧?蛞蝓想起她曾說過,如果蛞蝓真要殺她,她就會先逃跑。


    但既然如此,為什麽不默默離開,又要反問呢?


    明知接近就會被察覺殺意,卻還拯救了她的性命。


    我究竟在幹什麽嘛。


    「我是有此打算。」


    回答得很冷漠,卻一點也沒有要站起的樣子。豬狩友梨乃不知說什麽好,嘴唇空虛地一張一合。一時之間,兩人互望著彼此。最後豬狩友梨乃再度回到走廊。蛞蝓則以混濁的眼神目送後,歎了好幾次氣。


    蛞蝓孤獨地坐在觀眾席上,心情低落。寂靜再度充斥於四周。無聲、沉寂帶來了不同於冬日氣溫的寒冷。若眯上眼也許會直接睡著吧。有預感自己會深深地、深深地睡著,甚至再也起不來。蛞蝓覺得疲憊不已,連思考也嫌麻煩。


    就在此時,寧靜被突然爆出的大音量演奏給打破了,蛞蝓吃了一驚,從座位上跳起。


    尋找聲音由哪兒發出。發型與服裝極盡浮誇的人物陸續出現在舞台上。和裝飾莊嚴肅穆的舞台全然不搭調的家夥們似乎不管觀眾席上是否有人都打算開始表演。連造價高昂的管風琴也毫無顧忌地亂摸一通。


    「嗚欸——」站在前頭的紅發男人開始測試麥克風。


    「嗅耶嗅耶——」還對根本不存在的觀眾叫囂,炒熱場子。


    「……好吵。」


    蛞蝓揉揉眼,撐起愛困的身體。


    就在此時。


    受到聲音吸引,一道人影衝了進來。用力打開一樓右側的門,闖入內部的是剛剛在一樓引發騷動的矮小男。他左搖右晃、像是小跳步般的奔跑方式雖然奇特,但十分迅速地衝到了舞台上。大廳內光線陰暗,看不清楚,不過他的雙手與衣服的袖子似乎比剛才更肮髒,沾著紅色與黑色物體。見到這個,蛞蝓理解了兩人組沒有立刻追上來的理由。一樓出入口附近現在恐怕是一片淒慘吧。蛞蝓從座位上站起,抓著二樓的欄杆觀察他的意圖。


    那男人也是殺手。雖不認識他,但從他的身體能力或氣氛,蛞蝓理解了他與她是相同世界的分子。矮小男——蚱蜢的登場令樂團成員感到詫異。紅發男子抓著麥克風大喊:「你想幹嘛!」蚱蜢


    沒有反應。


    來到舞台前方時,蚱蜢猛然跳起。沒有準備動作,他彎下膝蓋,用力伸展之後,做出人類正常來講不可能達成的跳躍,輕鬆越過了舞台和眾人,在舞台後方著地。


    包括跳躍方式,蚱蜢全身上下無不給蛞蝓「怪異」的印象。蚱蜢雖是個體,身體卻不斷地細細顫動,仿佛成群結隊侵襲的蟲子一般。


    蚱蜢維持半蹲的姿勢,扭轉身體,朝成員之一突襲。


    「哇啊——」


    在後方彈奏鋼琴的團員被他的手抓住。以仿佛撥開草叢或濃霧的動作,蚱蜢的雙手抓住了成年男子的腰部與右手,用力折斷。蚱蜢把臉湊近癱軟得仿佛一條象鼻的男人,接著,一口咬下。


    蚱蜢捕食了男人。啃咬他的上臂,撕裂他的肌肉。聽見男人的淒厲慘叫,蚱蜢向後仰,背部愉快地顫動個不停。見到這一幕,一旁的樂團成員均嚇軟了腿,動彈不得。隻有紅發男子當機立斷,立刻跳下舞台。他拋下麥克風,頭也不回地朝著觀眾席的出入口奔跑。


    「挺行的嘛。」


    蛞蝓並不覺得紅發男膽小或無情,反而認為他很有膽識。如果是平常人早就嚇得癱瘓了。蛞蝓佩服地想:敢在人前唱歌的家夥果然很有膽識啊。


    蛞蝓打死也不想在人前唱歌。雖然能輕易殺人,卻連這點也辦不到,實在是很矛盾。蛞蝓也覺得自己很偏差。這段期間,蚱蜢狼吞虎咽地一一啃著團員的肉。他伸出舌頭舔舐骨頭與肌肉的縫隙,將體液吸得一滴不留。看到這邊,就連蛞蝓也不禁皺眉。其他嚇呆的樂團成員吐了出來,汙穢了舞台上的華美裝飾。


    紅發男打開門,一溜煙地由門縫鑽出,成功逃亡。蚱蜢即使在用餐中,眼神也盯著他不放,但儼然不打算放棄舞台上的獵物,繼續麵無表情地大啖屍骨。


    照這樣看來,剩下的三人多半也會被吞吃入腹吧。這段時間內那家夥不會離開舞台。


    這時不行動還要等到何時呢?蛞蝓吞下苦澀心情,做出判斷。


    若放任那種怪物在會場內亂跑,一旦豬狩友梨乃碰上他,極有可能被殺死。蛞蝓不屑將別人殺的當成自己的功勞。必須比他們更早找到豬狩友梨乃才行。


    有了這個理由,自己總算肯動起來了。蛞蝓受不了地覺得自己真是個半吊子。


    要行動就立刻行動。不行動的話就貫徹理由,到底在拖個什麽勁兒嘛。


    要殺害豬狩友梨乃。明明早就如此決定,卻又救了她。剛剛沒有立刻追上去,而現在不留在這裏,又想追了。蛞蝓知道自己的行動徹底矛盾,缺乏一致性,但即使如此……


    「你問我在做什麽嗎?……我在做正確的事啊。」


    以這句仿佛在說服自己的話作為開場白,蛞蝓自問:


    我的敵人是誰?


    「嘿嘿,你看怎樣?」


    白鷺秀出掌上的物品,問成實感想如何。她由前幾天帶來的水果籃中取出蘋果,在蘋果皮上雕花,刻出蝴蝶形狀。皮的部分成了紅色的翅膀,看起來就像隨時都會從蘋果上振翅飛起似地。成實輕輕拍手讚歎。


    『白鷺小姐的手好靈巧啊。』


    「因為我以前練習過。媽……不,因為很閑。」


    將差點說溜嘴的話塞回口中,不著痕跡地改口後,白鷺將蘋果轉了一圈。


    「缺點是會讓人舍不得吃。」


    展示一番後,用小刀將蝴蝶與果肉的連接處切下,把獨立的蝴蝶遞給成實。望著停在掌心的蝴蝶,成實笑逐顏開。總覺得吃掉很可惜,又換個角度欣賞。


    白鷺用手指夾著剩下的蘋果的上下兩端,端詳果肉的部分。


    削皮的地方已經開始氧化了。


    「當我們品嚐這顆美味的蘋果時,這個世界的某處卻有人餓死。」


    連皮帶肉咬了一口,白鷺眼望窗外說道。接著,她將窗簾打開。


    成實在獨處時一點也不想照到太陽,但跟白鷺在一起時對此卻毫不抗拒。


    因為成實被白鷺透明纖細的側臉所深深吸引。


    「這是多麽寂寞,又多麽可怕的事呀。但一想到自己以種種形式和這個世界產生聯係時,我總是雀躍不已,甚至興奮得喘不過氣來呢。」


    嘴上說著這些的白鷺,內心卻因蘋果芳香甜美而清脆的口感感到愉悅。


    「這種時刻,總讓我覺得人生很可愛。」


    白鷺邊做出捧著胸口的動作,意味深遠地訴說。並將蘋果一口吞下。


    成實似乎也受到了感動,將蘋果蝴蝶捧在手上。這也自然而然,她本人在無意識之中做出的反應。她心中反芻著白鷺的話:心靈沉浸在藍天之下、無邊無際的意象之中。明明剛才已經流過,淚水現在又從眼角滲了出來。


    趁著成實視線沒有朝向自己的片刻,繼續皎著蘋果的白鷺露出一絲無聊表情,就好像對口感鬆軟的蘋果般柔軟的成實失去了興趣一樣。


    對於白鷺來說,籠絡隻有讓對方敞開心靈的過程有趣,接下來的處理隻讓人厭煩。


    不消說,她剛才說的話半點意義也沒有。裏頭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哲學或寓意。


    雖然多少含有白鷺的真心話,但她本人卻覺得「那又如何?」


    是的,這個世界有犧牲。


    同時也有安詳。但白鷺根本沒有心情去好好審視兩邊。


    白鷺站在能強迫四周為她犧牲的立場上,本來就不同情這些人。


    但隻要她說得頭頭是道,聽者就會深受感動。隻要高雅地羅列愛情、人道行為、關於這個世界,或是關於能撼動靈魂的事物,就能輕易地感動他人。比起談話要領、談吐或話題的選擇,白鷺所擁有的「立場」發揮了更大的作用。


    基於經驗,白鷺深深理解人們很容易受到「印象」的影響。


    因此白鷺一向很懂得妥善運用自己的光之翼。


    成實似乎真的深深受到了感動,眼眶潮紅。白鷺對她報以微笑,將真心話悄悄收進眼底,想著:


    愛是多麽方便的事物啊。


    與少女一起衝進的是除了工作人員以外禁止進入的休息室。音樂廳周邊有好幾間休息室,我們進入的房間門口寫著「七」。


    一衝入房間,立刻把門關上。我找尋鑰匙,但沒找到能從內部上鎖的裝置。但反過來想,上了鎖等於宣告裏頭有人,他們一定會全力破門而入吧。那兩個怪物不是靠門鎖就能阻擋的。


    我虛脫地跪在地毯上。脖子上仍留有被掐住的感覺,無法甩開不具實體的幻覺。總不能把腦子挖出來改造吧?


    一旦鬆懈下來,那種幻影又會來束縛我的頸子,使我呼吸困難,因此我小心地調整呼吸。感覺氧氣無法傳達到腦血管末梢,腦子似乎開始逐漸停擺了。


    與其說痛苦,焦躁感更令人難受。


    這問休息室跟剛才去過的那間沒什麽差別,不同之處隻在於是否有使用過的痕跡而已。七號休息室距離入口很遠,敵人應該不會立刻追來吧,可是一切都很難說。


    隻能想成現在還活著就很幸運了。


    剛才等於是被這名嬌小少女所救。趁勢一起逃跑雖是好事,但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少女卻浮現氣定神閑的微笑,愉院地觀賞休息室內部。她輕輕伸了個懶腰,甚至還有觀賞房間的從容。


    她那與嬌弱外表不相稱的體力,又令我的不妙預感加速。


    「呃,有些事情想先問你……」


    「說吧,什麽事?」


    「您是哪位啊?」


    雖然暫時逃離危機,但我真的得救了嗎?隱憂猶然存在。少女的手上仍握著那把奇怪形狀的槍。能毫不躊躇對人開槍的家夥絕不可能正常。


    對於我的疑惑


    不以為意,少女露出甜美笑容說道:


    「我是今天演出的搖滾團體的粉絲啊。」


    「你剛才拉著我的手就跑,我還以為我們認識呢。」


    「因為稍早前在樓梯口撞到了嘛。」


    少女貫徹什麽不想多說的態度。在這情況下沒提起的話,應該沒打算自我介紹了。既然是不能輕易報上名號的家夥,肯定很不妙。我從她身上嗅到與過去認識的那些可怕家夥們的同樣氣息。但跟她能夠溝通,更給人一種嚴重的不協調感。


    我的呼吸總算平穩下來了,我從單膝跪地的姿勢改為盤腿,抬起頭看少女。


    「不論你是誰,感謝你救了我。」


    「那隻是因為你的運氣很好而已。」


    少女的談吐頗為獨特,有點裝模作樣的感覺。


    「我也有些事想問你,是否可以呢?」


    不隻談吐方式,連問話的態度都特地裝帥。為什麽要按著帽子,用腳跟為軸華麗旋轉啊?簡直像是麥○·傑○遜的舞步嘛。


    「可以是可以。」


    「我看到你在那場騷動發生前從他們的休息室出來了。你跟他們是什麽關係?」


    「他們」是指螯蝦團吧。她就隻是為了確認這點,便甘冒著危險把我拉到這裏來嗎?動機與行動太不搭調了,應該不可能吧?


    但這隻是我的價值觀,對她是否適用就很難說了。


    「我來找他談公事,跟他不是音樂關係的朋友。」


    特地問這種事,或許真的是粉絲吧。少女有點遺憾地嘟著嘴,說:「原來是這樣。」她想利用我跟樂團攀關係嗎?說不定是死忠粉絲哩。沒想到那個樂團居然還有人著迷啊。我很沒禮貌地抱著此一感想。


    說到這裏,她一臉對我沒興趣的樣子。照這樣看來,不出幾分鍾,她就會離開這裏了。從她從容的模樣看來,應該不把那兩人組當一回事。她的自信來源是那把手槍,還是手提箱裏頭的東西?


    就算多半會被拒絕,在她離開前不試著拜托不行。


    「就當成是上了賊船,一不做,二不休,請你再陪我一下好嗎?說得白話一點就是……大姊姊,求求你保護我啊。」


    我下跪向她懇求,要我五體投地也無妨。隻要五體投地懇求保護就能保住一條小命的話,哪有不幹的道理?問題是就算這麽做,恐怕也沒人肯答應。


    「我想想……」就在少女興趣缺缺地猶豫時,從遠方——多半是舞台上傳來「嗚欸——」的高聲歌唱。從這聲音聽來,應該是鶴舞佑太郎。


    一聽到歌聲的瞬間,少女敏感地、仿佛昆蟲豎起觸角般猛然抬起臉來。身體仍然朝著門口,伸出手心表示拒絕,緩緩搖頭說:


    「很遺憾,我沒這個空了。」


    「唔,這樣啊……」


    少女似乎想去舞台那裏。我本來也考慮跟著她走,但我有種不妙的預感,便決定放棄了。到處亂跑太醒目了,等於對那兩人暴露自己行蹤。


    「不過這把槍可以奉送給你。」


    說完,少女漫不經心地把手槍拋給我。我想接住卻失敗,手槍掉在地上。我嚇了一跳,擔心子彈……不對,應該是釘子會因為衝擊而射出,趕緊退後一步,但似乎沒問題。


    我戰戰兢兢地、半彎腰地將之舍起。這把手槍果然跟一般的不太一樣,仿佛融合了電鑽的形狀。而且拿在手上才發現它已經相當老舊,給人經年累月劣化的印象。說不定是少女的愛用品。但若是如此,不應該這麽簡單就出讓吧?


    「為什麽你有這種東西?」


    同時想問「為何擁有」與「為何攜帶」。少女一臉輕鬆,歪著頭回答:


    「我自己也不清楚呢。」


    半眯著眼笑了。


    「勉強要說的話,算是偉大意誌的指引吧。」


    用宗教風說詞解釋我也聽不懂啦,又不是白鷺講道。


    「更明白地說,就是受到你的引力……」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就是了。隻不過這東西我不能收,還是還你吧。」


    我把槍歸還回去。槍口朝向自己也很可怕,所以我將之朝向斜側方遞出。


    「哎呀呀?」


    可愛的少女維持著笑容,睜大雙眼。唔哇,果然沒在笑。


    「我沒有開槍的覺悟。就算帶著這種東西也隻會刺激對方。」


    不是看開了,所以放棄抵抗,而是膽小鬼出於自我保護心態的選擇。


    少女一時低著頭看我,嘴角緩緩揚起。


    由她雙唇的縫隙之中一瞬間露出了紅色物體。似乎舔了一下嘴唇。


    「這樣啊……」


    少女從我手中接過手槍,開始耍弄起來。看著她的反應,腦子好像被人潑了一桶冷水。


    我有不妙的預感。過去碰過太多淒慘遭遇,我已能分辨出危險信號了。


    但比我逃走更迅速地,臉上掛著笑容的少女已經用手槍對準了我。還沒來得及發出慘叫,我的肩膀就被槍口抵住。正確而言,不隻抵住,還被開槍了,幾秒後我才發現這個事實。


    右邊肩膀略為下方的手臂外側被射穿。皮開肉綻,血流如注。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朝背後倒下,按住右臂大叫。光點又開始在眼前閃爍不停。


    看著手臂開出血紅色花朵,冷汗狂冒不停。僅是被釘子輕微掠過,肉就被削了一塊下來。我痛得翻滾,額頭抵著地麵抱住右臂,直喊著:「好痛!好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要射我?


    死定了,這女人果然腦子有問題啊。


    少女在我眼前蹲下來,接著舉起手槍。


    我忘了害怕,反射性地望著槍口。少女看見我的反應,微微一笑。


    接著,她把槍塞了過來。不是開槍,而是要交給我。


    這家夥究竟在想什麽嘛。


    她握著我的手,把手槍塞到我的掌中,仿佛要將之捏碎般用力地要我握住,然後讓我把槍口舉到她的眉心位置。也就是說,少女瞄準了自己。


    為什麽我碰見的都是這種怪胎?


    「快,不開槍的話會死唷,射吧射吧。」


    少女瘋狂地催促我。我咬牙忍耐右手的疼痛,出言反駁:


    「開槍了也會死吧?」


    「那樣正好。我的興趣就是把別人的信念搗得稀巴爛。」


    沒必要為了興趣賠上性命吧?


    握槍的手抖個不停。拜托別讓我受傷的右手舉槍啊。


    被痛覺打斷的思緒無法凝聚。嘴巴像是溺水一般開了又閉上,好困窘的狀況。


    但是,該選擇哪邊我倒是沒有迷惘。


    辦不到的事就是辦不到。


    「我無法對人開槍。剛才也說過了,我真的辦不到。」


    「即使不開槍就會死也一樣嗎?」


    麵對這個被槍口對準的人反過來威脅我的奇妙狀況,我沒用地笑了。


    「因為我不是殺人者啊。」


    不是有句名言說:「別對人開槍,除非你自己有被開槍的覺悟」(注:出自雷蒙·錢德勒筆下的偵探「菲利普·馬羅」口中)嗎?我才沒有什麽覺悟咧。


    我不是硬漢也不是偵探,既不溫柔也不堅強。


    連活著的資格也沒有。


    但這個世界卻很過分,即使沒有開槍的覺悟,往往還是會被別人開槍。


    如同現在這樣。


    「難道你不怕死嗎?」


    「當然怕得要死!所以才殺不了人啊!」


    這種問題還用問嗎?我不禁大聲吼叫。明知我強忍著淚水,這女人真討厭。少女瞪著槍口,露出雪白的牙齒,愉快地笑了起來。


    「你真的很窩囊耶。」


    「正是如此沒錯,你有意見嗎?」


    「當然有。但念在你回答得很老實,這把槍還是送你吧。」


    她鬆開強製讓我持槍的手,語氣變得柔和,但還是堅持要把槍送給我。


    我本想繼續反對,但少女柔性勸說我:


    「沒有必要讓自己的選擇變少。想活著的話,還是把槍留在身上吧。」


    說完,溫柔地重新讓我握好槍枝。雖然隻有態度軟硬的差別,感受卻大為不同


    連我也差點接受了她的說法……美少女基本上真的很卑鄙啊。


    「不管是否選擇開槍,你都該將這把武器留在身邊。」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活用的。」


    雖說我並不認為我能活用。我才不相信那個突然掐住我脖子的家夥會怕這種玩意兒咧。


    但如果繼續拒絕的話,我怕少女又要對我開槍,隻好放棄逞強了。


    的確,即使不發射,也還是能當作威嚇工具。我隻想到可能會刺激對手,看來我思慮太淺薄了。反正那兩人組本來就是來殺我的,管我抵不抵抗,他們還是照殺不誤吧。


    既然如此,手槍留在身邊應該也無妨吧。難道說……


    她對我開槍就隻為了教我這個道理嗎?這女人也太奇怪了吧……


    少女站了起來,整理衣服亂掉的部分,接著對我伸出手來。真是個愛裝模作樣的家夥。


    「報上名來吧。」


    「我叫五十川石龍子。」


    聽到我乖乖地自我介紹,少女皺起眉頭,問說:


    「你就是五十川石龍子?」


    「什麽意思?」


    聽我反問,少女沒有回答,而是以評估的視線打量我。


    ……這麽說來,蚯蚓老爺子也曾經說過我很有名。


    或許是因為曾經打倒過翠鳥吧。我能想到的理由隻有這個。


    「這是我的名片。」


    少女手伸進和服袖子裏,從中取出名片。名片上寫著「乙姬」兩字。原來是乙姬小姐啊。沒寫姓氏,不是藝名就是筆名吧。至少不是動物名,多少放心了點。但是既然對我的名字有反應,無疑是那個業界的人。


    總算度過少女帶來的危機。那麽,接下來我該做的就是……


    「對了,要打電話……這種時候不打就是笨蛋。」


    我從通話紀錄選擇某個電話號碼,撥打出去。看著休息室的門,我緊張地想:快接啊!


    沒人能保證危險何時會到來。


    『喂喂~請問誰找?』


    電話另一頭傳來氣定神閑的回應。是辰野淺香的聲音。


    「是我,石龍子,五十川石龍子。」


    『咦?啊~我想起來了,是教祖大人。有什麽事嗎?』


    「十五分鍾內派遣蜻蜓過來。請以最急件處理。我的小命快不保了。」


    辰野淺香的悠然態度令我不太愉快,講話速度自然也加快起來。我知道這件事跟她無關,但好歹也表現得更認真一點嘛。


    『嗯嗯,地點在哪兒?』


    「地點?地點是……公共設施的音樂廳……對。然後,我是在……」


    這時我冷靜思考。這種狀況下我應該行動還是留在這裏?得好好判斷哪邊比較安全才行。


    展開行動的話,我能逃出音樂廳外嗎?不,不可能。這個音樂廳麵積算不上大,內部也沒有複雜交錯的走廊。想不與那兩人碰麵地逃出大門,恐怕太樂觀了點。重點是假如我真的那麽厲害能自己一個人離開的話,就沒有必要打電話了。


    就像遇難的時候,我們該行動還是留在原地呢?由於心生恐懼,人們往往會想要離開原地。雖然能忍耐恐怖感不見得能活下來。但我們不該忘記自己還有忍耐恐怖的選擇。留在原地並非什麽也不做,而是要跟恐怖感戰鬥。


    「我現在人在音樂廳一樓的七號休息室,請盡快派人過來。」


    因此,我決定不離開這裏了。


    『七號嗎?七——號——好,我寫在紙條上了,待會把紙條交給他。』


    「麻煩務必準確在時間內抵達喔。啊,我忘了問,你那裏離這邊近嗎?能趕上嗎?」


    『怎樣,你行嗎?喔,他說沒問題。好,加油吧。』


    辰野淺香從頭到尾都是那副調調,通話到此結束。


    「……心髒好痛。」


    真不安。他真的趕得上嗎?我能相信他嗎?唉,除了抱著信任靜心等候,我也沒有其他對策。


    同時,也隻能期待「蜻蜓」的力量足以打破這個危機了。


    本來也考慮要不要聯絡巢鴨,但叫她來這裏或許會害她陷入危險。


    更何況她也不會來的。


    接下來,就是想個方法撐過這十五分鍾了。找個地方躲起來或許是好選擇,但這個房間裏有能躲藏之處嗎?


    躲在化妝台底下應該不行。就連在小孩子的捉迷藏裏也沒有笨蛋會躲在那兒。


    「這裏怎樣?」


    乙姬抬起沙發,並對我招手。


    「咦?」


    「把這個……像這樣的話……」


    乙姬將沙發翻過來,接著打開手提箱,把手伸進裏頭。


    「鏘!……哎呀哎呀,拿錯了。」


    拿出來的是一隻老舊的手電筒,上頭的塗料都變色了。她將手電筒拋掉,又把手伸進去翻找。


    ……怎麽不直接打開確認裏頭呢?。總覺得她的行動很奇妙,讓人摸不著頭緒。


    「鏘鏘!喔,選中好東西了。」


    她拿出一把大型小刀。刀刃很厚實,跟少女嬌小的手掌相比,更是顯得巨大。刀身或刃部有些地方扭曲了。也許是經年累月的變化吧。乙姬用小刀切開沙發底部,沿著輪廓將小刀繞一圈,將底下的皮革切除,指著內部對我笑。咦,什麽意思?


    「我要你躲進沙發裏啦,快呀。」


    「咦,啊,呃呃……這,會不會……」


    受到催促,我靠近沙發。反正一時也想不到其他好方案,我躺在地上。被切開的沙發底部形成空洞,原來如此,躺下來的話的確能躲藏。


    乙姬要從上方罩上沙發以前,對我說:「啊,這個也拿去。」將小刀拋給了我。


    「咦,這不是你的嗎?」


    「送你吧。」


    莫名其妙。我在蓋上沙發,失去光明前,問了她一件我很在意的事。


    「我好像在漫畫裏見過這種躲藏方法耶。」


    「很有效吧?」


    「是沒錯。」


    但是把漫畫與現實混同不太好吧?回顧過去的我,人生根本是錯誤的玫瑰色。小心翼翼抱著不會開花的玫瑰,卻被荊棘刮得滿手傷痕。


    可是就算受了重傷,卻又將受傷本身當作帥氣……這就是從前的我。


    光想起便滿臉通紅,很想死。仿佛想逃離這個羞恥一般,我靜靜地被黑暗所埋沒。


    從二樓觀眾席出走廊,想當然耳沒見到豬狩友梨乃的身影。蛞蝓靠在門板浮雕上左顧右盼。她會往哪邊?下樓了嗎?


    思忖了一會,想起二樓的走廊隻有通往觀眾席,她在裏頭的話一定會看到,不在觀眾席的話肯定是去一樓了。冷靜想想,她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個會場,為了逃跑她一定會下樓。


    蛞蝓像是要咀嚼消化般緩慢思考。黯淡無種的雙眼接受了鈍重頭腦所得出的結論,總算展開行動。她朝往樓下前進。挪動遲滯腳步,甚至無意快步行走。就算不急也不要緊,她原諒了自己的怠惰。


    豬狩友梨乃能讀心,如果有危險接近應該能感覺得到。


    蛞蝓估計她不可能馬上被抓到。隻不過如果被兩人同時追殺


    ,逼近身邊的話,就算能讀心也沒有用。但反正她們的目標不是豬狩友梨乃,所以應該沒問題吧。話說回來,替她擔心到這種地步也很奇怪。像是要催眠自己似地,蛞蝓不停思考。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平安無事地下了樓梯,走到一樓走廊,朝與出入口反方向的會場內側走去為止。因為她判斷豬狩友梨乃若能讀取還留在會場內的人們的思考,不可能愚蠢地去出入口附近,所以選擇走反方向


    就當她轉往走廊深處時,碰上從那個方向走來的人影。


    是一名嬌小少女。浴衣袖子宛如蝶翼飛舞。


    「嗨,你不是剛剛那位危險人物嗎?」


    少女先開口招呼。蛞蝓在心中吐槽:你也半斤八兩吧?


    「唔……獨臂的女人……你該不會是『蛞蝓』吧?」


    少女眼睛眯細,問對方的身份。但她的視線並沒有集中在蛞蝓右手上,反而是專心地觀察著走廊牆壁或天花板。蛞蝓沒跟著注意該處,對於少女知道她名字一事表現出反應。


    「是又如何?要我替你簽名嗎?」


    「不不~」少女誇張地搖手。高雅的笑容背後,隱然含有「誰想要啊,混蛋」的憤怒情緒。少女快速地說:


    「我隻是久聞您的大名,所以……」


    少女故作神秘地停頓一下,接著嫣然微笑。


    並指著蛞蝓頭上。


    「那位人物就交給您應付了,沒問題吧?」


    蛞蝓猛然回頭看頭上,從天花板上躍下的巨體也同時壓在蛞蝓身上。雖然已注意到了,但是她窮於應付從上空來的攻擊,毫無招架之力地被對手衝倒。幸好蛞蝓的體重很輕,重心也異於常人,整個人彈了開來。雖然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後撞上牆壁,但至少沒被由上方展開攻擊的女人抓住而能保持距離。結果說來,女人的偷襲算失敗了。


    少女趁著這段時間「唷——嗬嗬嗬嗬嗬——」邊大笑邊揚長而去。蛞蝓不再管少女,而是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巨大女——蜘蛛身上。從天花板上跳下的蜘蛛單手單膝拄地爬起身,手指蠢動個不停。跟在大廳啃蝕樂團成員的蚱蜢一樣,她的手沾滿了人的體液或肉屑,一片腥一汙。與外號不相稱地,她那副巨體用膝蓋著地的模樣反而給人猛獸虎視眈眈盯上獵物時的印象。


    既然對方悶不坑聲襲擊過來,想必不可能靠溝通免去一番戰鬥。蛞蝓立刻伸出左手應戰,卻覺得擺出的架式似乎缺少了點什麽。


    雖然是自己的手,蛞蝓一開始還沒發現什麽地方出問題。


    相對地,她的敵手蜘蛛卻一副感到莫名其妙地愣著。


    過了一會,蛞蝓才發現她擺出架式的左手上空空如也。


    「咦?」


    她握在左手裏的小刀……消失了?


    怎麽可能。


    蛞蝓臉色蒼白,目瞪口呆,難掩動搖神色。


    該不會是剛才注意力散漫,在路上掉落了吧?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地上。不不,再怎麽樣散漫也不可能連吃飯家夥掉了都沒發現吧。蛞蝓由衷希望如此。但現實就是手中的刀子真的不翼而飛了。


    也不像在剛才的襲擊當中被女人奪走了。蜘蛛手上什麽也沒有,緩緩地靠近蛞蝓。


    不是掉了,也沒被奪走。用「消失」來形容再適合也不過了。


    蛞蝓眼神遊移,變得蒼白的臉色遲遲無法恢複。


    不管這個魔術究竟是怎麽變的,總之現在事情麻煩了。


    就連在與人廝殺時從不廢話的蛞蝓,現在也不由得想大叫「暫停!」。實際上她也早已在腦中空虛地「暫停,暫停!」地喊個不停。


    這次死定了吧。不知為何,蛞蝓仿佛事不關己地如此分析。蜘蛛毫不客氣地快速走向她,明顯是來殺她的。蛞蝓不斷退後,但在這個沒辦法爭取時間的現況下,蜘蛛的手已經逼近到能夠觸及她的範圍內。


    現在蛞蝓的武器隻剩一個,透明的右手。毫不猶豫,蛞蝓立刻讓右手「生長」到普通程度,靠著這隻手將蜘蛛朝蛞蝓臉部伸長而來的右手撥掉。仿佛受到靜電斥力影響,手被彈開了。在不知實情的蜘蛛眼裏,隻覺得是這種現象吧。她的眼中堆滿了問號。趁著這個空檔,蛞蝓大大往前踏出一步,準備繞到她的斜後方。她打算狠狠踹了她的膝蓋後麵一腳,抓著頭發將  她壓到地上後跨坐在她身上並痛揍她的鼻梁。目標是女人的右半部。因為她知道蜘蛛的右手被手槍擊中過,下意識地如此做了。


    插圖


    但是才剛繞到背後,蛞蝓正要抬起腿的同時,眼前卻被黑暗所遼蔽,變得昏頭轉向,焦點茫然。還沒感到疼痛前先感到混亂了。


    因為蜘蛛背對著蛞蝓,沒回頭就直接還擊。


    從她的腋下生長出的「手臂」用力推開蛞蝓的額頭。由於蛞蝓完全沒料到這種情況,連退後都來不及便被直接命中。隨著鈍重的毆聲,幽暗的火花在腦中迸裂。晃蕩的腦漿撞上頭蓋骨,蛞蝓跌跌撞撞地退後兩三步,她那依舊模糊不清的眼裏見到了異樣的景況。


    從蜘蛛的身體當中,長出左右各三隻、共有六隻的手臂。


    一瞬訝然,但蛞蝓立刻接受了現況,放下撫摸額頭的手。


    那是與超能力不同方向的異能。


    這女人是怪物。


    「唔喔喔喔喔喔喔!這是什麽鬼嘛嘛嘛嘛!你又是誰啊啊啊啊啊……!」


    由會場出入口處傳來異常吵鬧的聲音。鬼叫的人多半是那個紅發男吧。


    蛞蝓視線專注在蜘蛛身上,心中如此判斷。出入口附近的目擊者恐怕全被眼前這名巨大女和那個矮小男殺光了。而剛剛那道聲音,便是目睹此一慘狀的驚叫。至於紅發男所提到的「你」,表示那裏還有另一個人,應該就是剛才跑往那個方向的和服少女吧。雖然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蛞蝓並不清楚。


    比起這個,眼前的問題更重要。蛞蝓決心使用右手。她仿佛要振奮精神般將袖子卷起,緊接著馬上朝襲擊而來的蜘蛛伸出右手,默念「伸長吧」。感覺到額頭內側的血脈賁張,痛得快迸開了。蛞蝓咬緊牙關忍耐,繼續伸長。


    不管對方有幾隻手,長度還是不變。


    既然如此的話。蛞蝓集中散漫的意識,鎖定目標。


    ——別以為隻有你能長出手臂!


    右手穿過蜘蛛伸長的手臂之間,在蜘蛛的手碰到蛞蝓之前,先猛然毆打了她的下巴。蜘蛛的臉誇張地歪向一邊,膝蓋也一起彎倒下去。


    蜘蛛跪在地上,眼冒金星。雖然不怎麽痛,但身體不由自主地對異常現象感到疑惑,使她停下腳步。勉強動起來的手臂想摸摸左手,這時碰到了蛞蝓的右手,一臉狐疑地摸摸這個透明物體。


    不能放過這個機會。蛞蝓當機立斷,選擇了逃走。


    奔跑,即使頭痛欲裂,跟把手切斷的痛苦相比已經好太多了。


    在地上拖著全力伸長,無法縮回的右手奔跑,蛞蝓拚命忍耐著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如果不顧一切地濫用右手的話,或許能當場一口氣解決她吧。但現在的蛞蝓沒有那種覺悟。更重要的是,幹掉那女人也不是蛞蝓的真正目的。


    蜘蛛摸摸下巴,留在原地,腳像是生根般動也不動,反而是嘴巴動個不停。她嘀嘀咕咕地叨念。視線已經不再朝著蛞蝓,口中反覆地念著:


    「殺害目標是石龍子。石龍子。石龍子。」


    蜘蛛試著讓自己亢奮的情緒冷靜下來,想起自己真正目的。


    蛞蝓頭也不回地在走廊上奔跑,繞過轉角,衝進了走廊深處的休息室裏。


    「話說回來,關於你的朋友……」


    邊撕著從水果籃中取出的香蕉的皮,白鷺問成實:


    「他叫做石龍子嘛?


    你說他的父母是我成立的教團的信徒?」


    白鷺虛情假意地說。成實乖巧地點點頭。石龍子經常成為白鷺成實之間的話題人物。白鷺曾說有機會想跟他談談。她告訴成實,她願意跟石龍子好好溝通,說不定能消除他的偏見。當然這完全是連篇謊言。白鷺感覺這番話本質上與當年的傳教有點相似,多少也湧現了懷念之情。


    吃完香蕉,把皮折疊好放進垃圾桶。垃圾桶裏已經裝了蘋果皮、香蕉皮,以及裝草莓的盒子。白鷺接著取出奇異果。


    『白鷺小姐真的隻吃蔬菜和水果耶。』


    「因為要保持我的血液純淨呀。」


    嘴上雖這麽說,白鷺內心疑惑地想:糟糕,忘記以前是如何宣稱的了。


    「哎呀,我有電話,抱歉。」


    將奇異果和湯匙交給成實,白鷺快步離開房間。實際上根本沒有電話打來,她隻是自己想打電話,藉故離開病房罷了。走廊上,巢鴨正抓著白羊浴衣袖子轉來轉去鬧著玩。白羊依然眯著眼睛,抓著巢鴨的頭推開,但被抓的巢鴨似乎不以為意。


    「啊,結束了嗎?」


    白羊抓住巢鴨的身體與脖子,把她轉到白鷺方向。


    「還沒。但很快就會離開這裏了,你們先回車上吧。」


    「了~解~」


    巢鴨又自動轉回去,玩起相同的遊戲。或許真的很閑吧。


    側眼看著這一幕,白鷺從清單中選擇撥打對象,將手機貼在耳旁,對方立刻接聽了。


    「喂,是我。嗯,幫我調查一下。去查那個廢渣男現在在哪兒。」


    簡短下完指令後立刻掛斷電話,接著又回到房間。


    「久等了。」


    『沒等到啊。』


    聽到成實的回答,白鷺換上和藹可親的笑容說:「說得也是。」


    與成實接觸時,白鷺盡可能維持介於教祖與私下中間的麵相。白鷺總是順應對方的願望與需求來選擇麵具。


    接過奇異果和湯匙,舀了一匙後,白鷺說道:


    「雖然有點突然,待會你願不願意跟你那位朋友見個麵呢?」


    被迫到死胡同,受到殺手襲擊。總覺得這種情景好像在哪兒看過,仔細一想,原來是我自己的經驗。


    難怪我遍尋創作物都找不著。


    那時真的很痛苦。從那之後,我每天都跟嘔吐物相處。


    誰來救救我吧。


    「………………………………」


    現在的我跟那時又有何不同?好歹胃液還沒爬上口腔。嗯,這是好事。接著,即使身陷絕望,性命危在旦夕,至少我還有一縷希望。這點很重要。


    我現在的心情,是哪個姑且不說,就像是z戰士(譯注:出自鳥山明的漫畫《七龍珠》)裏的弱角一樣。快點來啊,蜻蜓。


    隻不過我無法判別待會進房的家夥究竟是蜻蜓還是危險兩人組啊。早知道就先交代好,要他進房前發出某種信號就好了。現在打電話轉達還來得及嗎?不,蜻蜓已經出發了。或許還是能透過辰野淺香聯絡。但若因這點小事延誤了他的抵達時刻,我會更困擾的。看來還是別做多餘的事,靜心等待才是上策。


    「……十五,十六……」


    好久。十五分鍾竟是如此漫長。數著數著我都快昏倒了。聽說老年人跟小孩子感受到的時間長度截然不同,這種差異與壽命有關。


    現在的我感覺時間很漫長,也是因為瀕臨死亡的緣故嗎?


    呸呸呸,烏鴉嘴。我不可能死在這種地方,雖然沒有根據。我的自信一向毫無來由。但就是因為沒有理由,反而難以泯滅。


    眼睛已經習慣了烏漆抹黑的環境,能看見沙發底部的輪廓。但也僅隻如此。


    什麽都不做是件很痛苦的事。眼巴巴望著時間徒然荒廢,卻沒有半點成果的感覺讓人快瘋了。若問我是否忍耐力強,當然不可能。對於典型現代小孩的我而言,到處逃亡反而還比較有救吧。雖說我在廢棄大樓被卷入事端時,就是因為沒有深思熟慮就亂跑,才變得那麽淒慘。


    沙發裏很冷,完全沒有禦寒手段,隻有脖子一帶還算暖和,與其他部位的溫度差害我打了好幾次哆嗦。但不敢保證外頭是否有人在看,我連翻身也不敢,隻能繼續默數時間。差不多還剩十分鍾左右吧,前提是蜻蜓嚴守約定時間。


    「…………!」


    差點叫出聲來,我連忙咬住嘴唇。


    我聽見開門聲了。似乎有人打開休息室的門。一口氣因緊張而後仰,腳差點抽筋,僵直的脖子痛到不行。我一聲也不敢吭,小心別被發現沙發底下躲人地靜止不動。感覺到來訪者輕聲踏著地毯走向這裏。慘叫的泡沫噗嚕噗嚕地浮上心靈的水麵,任由其破裂而叫出聲音來的話,就枉費我的一番忍耐了。


    喀咚,黑色背景晃動了。似乎有人碰了沙發。為什麽是沙發?


    坐在沙發上了?不對,沙發被搖晃好幾次。似乎在踹著沙發。


    由側麵傳來不客氣猛踢一頓的聲音。會做出這種行動,肯定是在懷疑沙發裏藏了什麽吧。我腦中一片空白。百分之百被發現了。


    一方麵疑惑為何被發現了,另一方麵「果然還是不行嘛」的絕望感也閃過腦中


    詛咒自己為何思慮如此淺薄,同意了那個半開玩笑的提議。冷汗爬滿了我的背上。


    震動很快就停止了,但不代表我能就此放心。


    沙發與地板之間生出縫隙,來訪者打算抬起沙發。


    啊啊,一切都完了。


    光線射入,伴隨恐怖烙印在我眼底。


    倒數中的指針依然前進著,但恐怕就要停在這裏了。


    這不是覺悟,我隻能抱著絕望接受現實,睜大雙眼望向對方。


    「啊。」


    抬起沙發的,是那個獨臂女殺手——蛞蝓。


    我跟這個少年到底是多有緣啊?低頭望著石龍子,蛞蝓困惑地想。


    找不到豬狩友梨乃,跟怪物女打了一場,隨便找了間休息室進入,發現沙發有點可疑,隨便確認了一下,卻和躲在其中的石龍子少年麵對麵。石龍子少年維持躺著的姿勢僵住了。雙手半吊子地擺出防禦架式,但乍看之下也跟動物表示的姿勢沒兩樣。他的眼中透出畏怯光芒,但很快便又歸複平靜。為什麽要躲在這種地方?


    看到他的右手有新的傷口,脖子上也有瘀青,真虧他還真能活到現在。蛞蝓事不關己地感到佩服。


    「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你,真巧啊。」


    「的確。」


    「你……」


    「怎麽了?」


    「你是怎麽……請問您是怎麽發現的啊?」


    話講到一半突然客氣起來,或許很怕觸怒身為殺手的蛞蝓吧。


    「血,流出來了。」


    蛞蝓指著從沙發的縫隙流出,將地毯染紅的血液。石龍子少年摸著右手的繃帶,低頭嘟囔:「超痛的。」他爬起身,覺得很糗地把頭轉向旁邊。


    「那混蛋一定早就發現了,卻不告訴我。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


    石龍子少年對不在現場的某人抱怨。接著抬起頭,露出苦悶表情說:


    「先被你發現算運氣好嗎?」


    「很難說。」


    蛞蝓努努下巴,仿佛要推開石龍子少年仰望她的視線一般。這時她注意到少年握在手上的物品。他手上拿著槍。一瞬警戒起來,但由少年的性格判斷他不可能進行攻擊。連同三周前的事件,蛞蝓決定信任少年。


    「那個借我一下。」


    蛞蝓朝著手槍伸出手。石龍子少年有點猶豫,不肯乖乖把槍交出。


    「放心吧,我不會射你。」


    「……好吧。」


    雖不確定他內心是怎麽想的,總之石龍子少年將槍枝交給了蛞蝓。拿到手後,蛞蝓把槍口抵著右手與肩膀的交界,將槍口朝向身體正麵,以不會射到身體的姿勢,然後深吸一口氣,抱著類似打針的黑暗心情,閉上了眼。


    「你要……」


    像是要打斷石龍子少年的問話聲般,蛞蝓閉著眼扣下扳機。


    射出的釘子貫穿蛞蝓的右手。痛覺仿佛大爆炸一般在腦內四處迸射。那種宛如有人用指甲摳著腦髓的強烈刺激讓蛞蝓痛得跪了下來。把槍拋開,恢複自由的左手抓住若即若離的透明右手。大部分都被釘子衝斷了,但還是留下一點皮肉與身體相連。蛞蝓將剩餘的部分強行撕斷。超乎痛楚的厭惡感讓蛞蝓的眼角滲出淚水。顧慮到身邊的視線,蛞蝓強忍哀叫,取而代之的是趴在地上靜靜哭泣。


    「好……總算……好痛。該死,痛死了……」


    踩著地上的透明右手,蛞蝓忍耐痛苦。


    在石龍子少年的眼裏,蛞蝓這一連串行為隻像在演獨角戲。


    沉默了半晌,等她冷靜下來後,石龍子少年開口:


    「沒想到我在尋找的人主動來了。雖然巢鴨並不在這裏。」


    石龍子特地提起巢鴨,儼然擔心如果沒事先告知搞不好會被拷問。蛞蝓對「巢鴨」這個名字沒有反應,隻眯細了眼反問:


    「你在找我?」


    「你的朋友拜托我幫忙找你。」


    如此說明的石龍子臉上籠上一層陰霾,但蛞蝓也差不了多少,表情不怎麽愉快。


    「你說的那個我的朋友在哪兒?」


    「不知道。我剛剛看到她追在你背後,沒碰見嗎?」


    蛞蝓抿著嘴。果然是在講她。但個性別扭的蛞蝓不想老實承認,便說了謊。


    「似乎是追上來了,但不知為何沒碰到。我現在也在找她。」


    「喔,原來是這樣……」


    少年講得很含糊不清。無法確認他在想什麽,但聽起來像是在懷疑。


    隻不過對蛞蝓而言,也沒有必要讓他相信,反正這件事對她來講一點也不有趣。


    把槍丟回給石龍子少年後,她立刻動身,準備前往下個地方。


    「看來她不在這裏,我該走了。」


    沒有繼續留在這兒的理由。但要轉身離去時,蛞蝓被石龍子少年喚住。


    正確地說,是被近乎連滾帶爬地趴在地上的石龍子少年抓住腳踝。因為也沒有急到非把他踹向一邊不可的地步,蛞蝓停下腳步。


    「慢著,我有事想拜托你……呃不,您。」


    還沒聽內容就料想到他的目的,蛞蝓回頭著他。


    「幹嘛?」


    「待會有人會來接我,在那之前可以先留在我身邊嗎?」


    受了傷、虛弱無力的少年的請托果然如同蛞蝓所想。


    本來想說明自己的小刀不見了,但又覺得麻煩,幹脆直接拒絕。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連同石龍子少年的請托與他的手一起踢開,蛞蝓掉頭準備離開。在她背後的石龍子想靠賣弄恩情讓她回頭。


    「你還欠我一份人情。」


    「什麽意思?」


    蛞蝓沒有停下。


    「繃帶……傷口……脖子……指頭……停車場背後……」


    石龍子少年壞心眼地念起了某些單字。


    少年這種說話方式與態度,蛞蝓也曾在白鷺身上看過。


    「嘿嘿,你一定想起來了吧?放心吧,你那點心眼我可是摸得很清楚。」


    受到挑釁的蛞蝓回頭,走到少年身邊,用力擰住他的鼻頭。


    少年眼皮眨個不停,但似乎沒有想到要舉起右手上的手槍自衛。


    「別得意忘形了。就算欠你人情,我大可不管這些把你宰了。我本來就很沒人性。」


    喉頭仿佛被什麽東西哽住似地,石龍子少年的臉頰和下巴附近鼓了起來。他拚命忍住將之吞下,眼神膽怯地回望蛞蝓。蛞蝓淡然而快速地警告他:


    「國中生少用那種瞧不起人的語氣跟大人說話,懂了嗎?」


    「對不起。」


    少年舉起雙手,乖乖地用帶著鼻音的聲音道歉。或許是這個動作會讓傷口疼痛吧,他蹙起眉頭。


    「……總之我趕時間,再見。」


    像被人催促般站起,蛞蝓快步穿過少年身邊。


    接著不回頭地離開休息室後,蛞蝓關上門,靠在上頭歎氣。


    「欠你的人情我會還的,五十川小弟。」


    她抬起頭來,眼睛往側邊望去。


    一臉疲憊地看著從音樂廳之中帶著醜惡氣味現身的男人「蚱蜢」。


    巢鴨跳個不停。蹦蹦跳個不停。白羊撩起瀏海,問她:


    「有趣嗎?」


    「不怎麽有趣。」


    巢鴨靜了下來。雖然白鷺要她們回車子,但她仍留在走廊。


    「說有趣的事來聽聽嘛。」


    巢鴨纏著白羊要她說笑。以巢鴨的要求而言還算體貼的。


    「對了,那顆右眼的檢查結果如何?」


    她是指寄放在辰野淺香那裏的五十川石龍子的右眼。之前送去她那裏檢查,現在又回到巢鴨身邊。


    同樣身為超能力者的白羊對這個問題頗為關心。超能力從何而來,又存在於何處的事總令她感到好奇。


    「啊,你說那個啊?小淺香說那隻是一顆普通的眼睛,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


    「這樣啊?」


    果然如此嗎。雖然期待落空,白羊倒也不怎麽訝異。


    就算解剖白羊,估計也找不到什麽「超能力囊」之類的器官吧。可是話又說回來,超能力究竟是怎樣產生,又如何引發超常現象的呢?每當白羊眯著眼時,總是在想著這些事。當白羊留在巢鴨身邊護衛,被她拖著東奔西跑時,擺出木然表情的她自然而然會思考起這類問題。


    「我去上個廁所。啊,你去幫我買果汁吧。」


    又準備開始跳起的巢鴨突然暫停,走向走廊深處的廁所。


    看著她的背影,白羊搔搔頭,喃喃地說:「為什麽呢?」


    不管是疼女兒的巢鴨爸爸,還是石龍子少年。


    為什麽男人們都拿這名少女沒辦法呢?


    固執是愚者的罪惡,還是堅強意誌的成果?


    明明方才被人輕易發現,我現在又躲回沙發裏頭了。這世上因固執於特定方法而失敗的例子到處都是,或許我也是其中之一吧。


    但是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麽選擇?光是聽到蛞蝓出去後休息室外傳來的打鬥聲,我就嚇軟腿了。或許是兩人組之一來了吧。我沒勇氣去外頭確認,不清楚詳細是如何。總之除了躲起來,我還能怎麽辦呢?


    我不知道是那個獨臂女出去偶然碰上,還是感覺到襲擊者的氣息才為了我而出去。對她的認識不多,但我知道就算問她,她也不會老實回答。我現在該做的是認清事實,多虧有她,我才能稍稍遠離危機。


    但也僅隻如此。我無法氣定神閑地放鬆心情,因為存在我腦中的那根該死的指針正無情地以一定速度前進。我的性命將在這十五分鍾內,於生與死之間徘徊多少次呢?


    插圖


    不隻心髒難受,光是壓力就能讓我窒息死。


    「………………………………」


    那兩人組,特別是勒住我的脖子的家夥對我並沒有恨意吧。


    如果他們是殺手,就表示有人恨不得想殺我。不禁思忖我是否做過會招來如此深沉怨恨的事。宗教活動幾乎是才剛起步而已,會和我扯上關聯的人很少,規模也不大,要找出


    恨我的人並不困難。


    我率先想到的是跟倉科康一有關的人物……是他的家人嗎?我沒有確切證據,但八九不離十吧。在他的家人眼裏,倉科康一等於是我下手的。即便我本人隻是個連揍人也不敢的膽小鬼,但別人才不管這麽多咧。直到此時我才深深體會了此一現實。


    我正在幹著可能被人恨之入骨的事情。


    我妨礙到某人的人生,所以招致怨恨,甚至想排除我。


    對於那名未曾謀麵的家夥而書,我大錯特錯,是邪惡的化身。


    當然,我跟白鷺比起來還遠遠不及。因為連我這麽平凡的國中生都怨恨她啊。


    為什麽那家夥還能不發抖,步履穩健地站得好好的?


    明明她也隻擁有虛妄的力量,為什麽能如此傲慢?


    那家夥跟我相似卻又截然不同。因為我沒有立於萬人之上的領導才能嗎?


    沒這回事,不可能的,因為我擁有這隻眼。


    走廊上的吵鬧平息後,過了一會兒,又有人打開門了。


    感覺胃部縮緊,胃液堵塞喉嚨,仿佛在體內溺水了一般。


    這次又是誰啊?蛞蝓回來了?不,不可能。她找我沒事,也知道那兩人組的目標是我,沒必要特地接近危險。所以說,是找我有事的人囉?也就是說……是那兩人組嗎?


    從腳步聲判斷起來,對方一直線朝我而來。為什麽?我剛才已經把沙發拖到被血沾一汙的地毯上蓋住,傷口也用繃帶包紮好了。為什麽知道我在沙發底下?


    不可能知道的,沒道理嘛。明明什麽根據也沒有,我卻總是如此期望。


    即使往往事與願違,也還是不懂得反省。


    蚱蜢似乎還記得蛞蝓的臉。與她眼神相交的瞬間,蚱蜢臉上雖沒有表情,眼珠子卻愉快地轉個不停。仿佛有操縱杆從後腦勺上露出,由別人操控般的獨立動作。被蛞蝓砍傷的手臂上現在已沾滿了血腥和肉片,看不出傷口在何處。


    蚱蜢大步走近而來,但並不麵對蛞蝓的方向。蛞蝓從他的眼神判斷出目的地。由他的視線與鼻子所指方向看來,他想去的是比七號休息室更內側的房間。仔細一想,蛞蝓也沒有跟蚱蜢杠上的理由,假如他的目標不是七號休息室,就隨他去吧,前提是對方一樣也如此判斷。蛞蝓靜靜地靠在門上,期望他就這樣直接走過。


    但是蚱蜢卻以左右腳在地上彈跳般的奇妙走路方式,朝著蛞蝓筆直走來。在他接近到某種程度的瞬間,用力蹬地,右腳高高抬起,往蛞蝓的臉部加速踢出。蛞蝓一瞬蹲下身體,側身閃過,頭上隨即傳來一聲轟響。


    在這演奏莊嚴、豐饒且靜謐的音樂的音樂廳走廊上,響起了絕不相配的吵人噪音。蚱蜢誇張地踢破了休息室的門,再度將高舉的腳朝蛞蝓甩下。抬頭見到仿佛要把門板劈成兩半的銳利踢擊襲來,蛞蝓的腳也同時有所行動。她猛然踢向蚱蜢當作立足點的腳。蚱蜢仿佛以貼在門上的右腳為中心翻筋鬥般,整個身體在空中轉了一圈。蚱蜢雖失去平衡,仍不以為意地張開手臂撲向蛞蝓。個子雖小,被他抓住卻很難掙脫。就在蚱蜢抬起臉,張開利牙準備咬下蛞蝓脖子的那一刹那,有人出麵阻止了,是剛才的巨大女——蜘蛛。她發出怪叫製止蚱蜢,蚱蜢背部仍震動個不停,但還是停下動作回頭,用看不出感情的臉瞪著蜘蛛。走向他們兩人的蜘蛛對蛞蝓的「右手」露出警戒的視線,用短促語句對蚱蜢說:


    「這個,不是工作。」


    「不是也好,一下就好。」


    「不好,先那邊。」


    他們風格獨特的對話令蛞蝓困惑,順便若無其事地離開蚱蜢身邊。蚱蜢跟蜘蛛互瞪了一會,最後兩邊都移開視線。蚱蜢雖有滿腔不滿,最後還是聽從了蜘蛛的命令。


    兩人似乎對別的東西有反應,前往出口方向而去。說到出入口,剛才從那裏傳來淒厲叫喊。或許紅發男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吧。蛞蝓大致能想像那是什麽。那附近有「豐富的資源」可運用,或許是用那些屍骸築起一道防壁了。光是想像就讓人膽寒。也許用「肉牆」來形容最為貼切吧。如果有人試著破壞那個,他們就會優先處理那邊。


    那女人似乎還算有點思考能力——蛞蝓對奇妙的地方感到佩服。


    此時,蛞蝓已忘了剛才被人不由分說地襲擊的事了。


    擦擦脖子被咬的地方,轉頭看走廊深處的房間。與七號房相同的門板上寫著「八」,內部結構應該完全一樣。蛞蝓想:那邊的沙發底下該不會也躲了個人吧?她想像每間房裏都躲了個人的情況。


    簡直就像墓室。


    「不可能。」


    蛞蝓想起了石龍子少年的事,一笑置之。躲在那種地方有何用?巴望著殺手會放棄尋找自己就離開嗎?隻不過那名少年或許已經找了救兵過來。一想到前來搭救者有可能是巢鴨,心情又開始浮躁。蛞蝓的心海就像碰上暴風雨一般,不安穩地搖晃起來。


    「埋伏在出入口,將巢鴨……不對,來這裏的目的不是這個……可是先殺死巢鴨的話,就沒有必要……可惡,小刀掉了……該怎麽辦?要怎麽辦?……啊啊……到底是怎樣?」


    按住又開始刺痛的頭顱,混亂使得眼珠直打轉。蛞蝓沒辦法替行動排出優先順序,想達成所有目標讓她陷入動彈不得的窘境。


    不遠處又傳來腳步聲。蛞蝓抬起臉,出自本能地離開原地。反正現在留在會場裏的家夥全都不正常,跟他們扯上關係隻會被卷入麻煩。蛞蝓對自己吐槽:怕麻煩的話,一開始別來不就好了?


    沿著走廊前走,見到一道門。應該是通往音樂廳的出入口吧。推開這道不同於剛才離去時走出的門,走進音樂廳內部。沿走廊繼續走的話就會回到會場入口。目的尚未達成,還不能回去。


    大廳裏變安靜了。並不奇怪,蛞蝓一臉厭惡地抬起下巴朝舞台望去。舞台上到處是樂團成員的屍塊和樂器碎片。屍塊與血泊傳來陣陣惡臭,讓人極不舒服。不知道吃得如此肮髒是天生習性還是沒時間所致,也許兩找都有吧。但蛞蝓對屍體本身倒是沒什麽感覺。她心中所想的,就隻有剛才在會場外殺死少年的事如果能跟這個事件攪在一起,變得不了了之的話就好了。


    是從何時開始,自己即使看見屍體也沒感覺了?總覺得每經一次殺人,隻有表麵維持原貌,內部的自己卻一點一滴地被置換了。某一天,在殺了連長相也忘記的某人之後,蛞蝓覺得內部的自己已經過去的那名完全不同人。


    既然如此,究竟還要殺死多少人,自己才能變成完全體呢?


    蛞蝓橫越舞台前方,問自己要去哪裏?自己回答「不知道」後,茫然地停下腳步。一旦鬆懈下來,這副早已超越疲累,甚至感到虛脫的身體想必會整個人趴倒在地昏厥吧。光是維持呼吸就令她站不穩。隻因為失去小刀,就變得如此虛浮嗎?痛切想著這件事,由嘴裏發出的感想卻很簡潔。


    「好想睡。」


    說完,蛞蝓靠到側邊的座位上。


    欣賞著為舞台妝點出慘烈色彩的屍堆,伸長了腳,在最前排的座椅上坐下。


    「我啊,有時……不,應該說不知不覺間總是在思考何謂真心愛著某人。」


    其實一次也沒想過。白鷺邊說將奇異果皮丟進垃圾桶。


    「愛分成很多形狀。有的尖銳,有的凹陷。像棒球一樣渾圓,能玩投接球的是戀愛。由於過於愛戀,反而磨耗彼此的是癡情。有些人不知對方的愛的形狀便相遇了,結果害得彼此受傷,憎恨就是這樣產生。也許石龍子跟我的相遇方式也是如此吧。沒有機會溝通,就造成了傷害,真讓人悲傷呀。」


    要她講相同的話第二次絕對講不出來,她在說這些話時的心情,就跟在玄關


    趕走推銷員時的對話一樣。淺薄、權宜之計,這些詞對於白鷺來說反而是種讚美。


    「我希望讓他了解我的愛的形狀。所以說,成實,你願意和我一起去跟你的朋友見麵嗎?」


    所以說,究竟是什麽意思嘛?明明是自己說出口的,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聽到白鷺提起朋友的名字,成實似乎很認真地思考該怎麽辦。


    眼見這些胡言亂語被世人接受,對白鷺而言是件愉快的事,但她也引以為戒。倘若身邊傘是對自己的妄語深信不疑的人物,往往會連自己也相信了這些謊言。白鷺認為這是很危險的事情。


    為了防止如此,必須時常與心靈堅強的正當人士接觸。


    會懷疑她、否定她的人才是正正當當的人,白鷺對此深信不疑。


    所以她總是讓翠鳥留在她身邊,當作一種警惕。


    發現眼前的沙發被人搬動時,我的心情就像是被人掀起棺蓋的屍骸。


    之所以能如此輕鬆,是因為掀開的人物對我來說沒什麽危險。


    第二個來訪者是豬狩友梨乃。她對我躲在沙發裏毫不訝異。


    理解了來訪者一直線走向沙發的理由後,我放心了。我的心聲想必很吵吧。


    「這種情形就叫……弄假成真?」


    「咦,什麽意思?」


    我爬起身來,坐著抬頭看豬狩友梨乃。「沒事。」她含糊地回答我。


    「唉,麻衣小姐本來就不可能躲在這種地方。」


    豬狩友梨乃貌似很失望。她也在尋找對方嗎?


    但是由她的發言我理解了一件事:僅靠心聲無法區別對象。


    每個人聽起來都像同一種心聲嗎?


    「啊不,真的碰上了也很傷腦筋吧。」


    豬狩友梨乃快速地訂正。與其說是讀了我的心聲,更像在自言自語。也許她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吧,畢竟那個獨臂女是個殺手。


    我就這樣坐著,思考接下來該怎麽辦,微妙的沉默降臨兩人之間。老實說我目前並不需要她,但畢竟是一起來的,又不好意思說聲「拜拜」就繼續躲回沙發。然而現在並不是能悠然閑扯的時候,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你躲在這裏是因為……原來如此,有人會來接你嗎?」


    豬狩友梨乃的讀心能力真的很方便啊。隻不過真有人來接我嗎?


    已經被發現兩次了耶,不由得擔心是否該繼續留在這裏。俗話說「第三次必中」,意思是前兩次可能隻是偶然,但如果三次都一樣就是必然。那麽我該怎麽辦?這麽擔心的話,跟豬狩友梨乃一起逃嗎?但是被追殺的人是我,跟我一起行動反而危險。能讀心的她不主動提議這麽做,意思就是要我好自為之吧。


    「……接送嗎。」


    我想起自己上幼稚園的事。那時的我對母親來接我回去的事從未有過懷疑。


    上小學後,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我的父母就連家長參觀日也不來參加了。三方麵談(注:老師、學生、家長三方針對升學或就業等問題商討)時被班導得知母親是「那種人」,對我來說是一輩子的恥辱。就是有過這些往事,我才會捏造我的過去吧。我妄想自己是命運之子,是導引人類的先知。說穿了,我不過是想讓自己能認同自己的處境罷了。


    想認為降臨於身上的不幸有其意義,如此罷了。


    ……離題了。好吧,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正常說來,繼續留在這裏恐怕有危險。


    但是所謂的「正常」卻不能盡信。


    我以前就是依照常識行動,飽嚐到苦果,現在才會如此猶豫。


    以拋銅板為例,如果得到連續兩次的結果是正麵,接下來應該賭背麵,還是相信第三次仍是正麵?


    雖然就我的情況說來,第三次仍是正麵的話就糟了,但真的能擲出背麵嗎?第一次是由於我的粗心,第二次是由於超能力,倘若第三次又被發現的話,原因會是什麽?如果是命中注定的話我會哭喔。


    ……像這樣,雖然我煩惱了很多,但我很肯定隻有自己的話是一定逃不掉的,因此我能選的道路隻有一條。


    老實地相信蜻蜓一定會來吧。就算隻是電話的口頭約定。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要加油喔。」


    我什麽都還沒講,她就懂了我的想法。方便是方便,但超沒感覺的啊。


    算了。在躲起來前,先把小刀收到別的地方好了。


    那把小刀我原先是用隨身攜帶的繃帶將刃部捆起來,插在背後的腰帶上。但躺著的話,刀柄會壓迫到腰部,很不舒服。於是我抽出小刀,想換個位置。「啊。」豬狩友梨乃看到這個,立刻說:


    「這不是麻衣小姐的小刀嗎?」


    「咦?」


    那女人的小刀?是來這個休息室時掉的嗎?……不可能。乙姬在蛞蝓來以前就送給我了。為什麽會在乙姬身上?她們之間有什麽交情嗎?慢著,那女人不可能把自己的吃飯家夥隨便送人。所以多半是乙姬偷走的吧。


    豬狩友梨乃凝視小刀,搔了搔嘴,接著伸出手說:


    「可以的話,那隻小刀能讓給我嗎?」


    「可以啊。」


    威脅用的道具沒必要帶兩個。我二話不說解開捆住刀刃的繃帶,將小刀遞給她。豬狩友梨乃確認過內部後,點點頭說:「果然是。」這麽一來也算物歸原主了,可喜可賀……啊,不是原主。


    但話又說回來,豬狩友梨乃剛剛是躲在哪裏?


    「我逃到比這邊更內側一點的房間裏。因為出入口那邊實在很難突破。」


    豬狩友梨乃如此說明。很難突破是什麽意思?有人看守嗎?兩人組之一有人經常駐守在那裏的話,或許算是好事。


    總比有兩個人在會場亂逛更安全一點。隻不過蜻蜓在出入口那邊先被幹掉的話就慘了


    「會場內隻有一條環繞著音樂廳外圍的走廊。雖然能進音樂廳的門有好幾道,但在大廳裏很容易被發現。而留在走廊上也很容易碰到那兩個危險人物,幸好剛才有人鬧場,我才能避開他們。我是聽到這裏有人發出心聲,所以才趁著兩人組離開這附近來這個房間看看。」


    「原來如此……真可惜,如果你早幾分鍾前過來,就能跟你想找的人相遇了。」


    「……是啊。」


    表情微妙,回答也心不在焉,搞不好其實不怎麽想見她,但若是如此,她又何必尋找呢?


    這兩人的關係真難理解啊。雖然人際關係本來就很難懂。


    在豬狩友梨乃的協助下,我又躲回沙發裏。剛剛一直沒說出口,我在蓋上沙發前對她道歉:


    「仔細一想,我實在很對不起你。」


    「咦?什麽意思?」


    豬狩友梨乃低頭看著我,裝出疑惑的樣子。明明早就聽到心聲了吧?


    「因為我被迫殺,害你被卷入危險了。」


    「啊,這麽說來真的是呢。」


    她還特地裝出現在才發現的樣子。讓我覺得與人對話實在是件麻煩的事。


    手指抵在下巴上,擺出有點煩惱的表情後,豬狩友梨乃露出笑容對我道別:


    「但也是因為來這裏才得以不被王子殺死而重逢,所以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了。」


    「喔……咦咦?」


    不被殺?跟王子?重逢?完全聽不懂嘛。在我仍一頭霧水當中,黑暗再度籠上。她接下來打算去哪裏呢?或許又要鑽著心聲的縫隙逃亡了吧。害她碰上危險是事實,我什麽忙也幫不上,至少希望她能平安無事。


    更何況,她也是我朋友的姊姊。


    「……還剩七分鍾左右嗎?」


    我是被命運選中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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