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08


    夏季迎來終結之時,瑪莉耶留下許多東西後,便踏上旅途。


    episode 15


    煌煌巨樹,貫天穿地──


    一座美麗的城市座落在它那粗壯的枝梢上。


    這裏正是銀蓮花王室的領地,十三星樹(dyrad)。


    城中最高之處,一座格外耀眼的白色宮殿佇立其上。


    一位看上去心情不佳的少女,正漫步在宮殿那長長的走廊裏。


    她一頭美麗銀發閃耀著白金色的光芒,縷縷鮮紅發絲夾雜其中;苗條纖細的四肢光潔白皙,猶如絲緞一般水潤。這張左右完全對稱的臉龐展現出的美,是那麽的無懈可擊,甚至令見者生畏。


    她正是這座宮殿的主人,艾可妮特。


    寥寥數日前宣布繼承王位的年輕當家。


    「啊,大小姐。」


    走廊對麵傳來一道聲音。艾可妮特見到女仆打扮的侍從──莉可莉絲抱著堆成小山般的襯衫窗簾之類的待洗織物站在那裏。


    「您沒有和阿劄莉亞大人待在一起啊,是在散步嗎?」


    艾可妮特一時無言。她慢吞吞地猶豫了一會之後,想用閑話天氣那種放鬆的語氣──但一開口就破功了──她尖著嗓子問道:


    「你、你有看到誓護嗎?」


    莉可莉絲太陽穴青筋暴起,發出啪嘰啪嘰聲。


    「我才不知道那個虛偽、不負責任又荒唐的變態妹控混蛋在哪裏!」


    莉可莉絲嘮叨一番後,怒氣衝衝地走遠了。


    她奉召返回冥府,是艾可妮特登基兩天之後的事。誓護一直昏睡到頭天中午,艾可妮特又忙於政務(建立新體製還有媾和杜鵑花家等等),大家完全忘記了莉可莉絲的存在。


    於是乎,莉可莉絲就在渾然不知主人早已安然無恙的情況下被晾在一旁。


    她理應對艾可妮特心生怨意……隻不過她一廂情願地討厭著誓護,因此便把他視為競爭對手。


    艾可妮特歎了口氣,在原地稍立片刻。


    隨後她感覺屋外有股奇妙的氣息,便在好奇心驅使下來到陽台。


    陽台下方是庭院,緩緩傾斜的地麵上堆起一座土丘。花園中五顏六色爭奇鬥豔,但畢竟長期缺少園丁照料,多少略顯荒涼。


    庭院正中央,有個人正在舞刀弄劍。


    那人雖然個頭矮小,卻有一身結實的肌肉,帶著翠綠色的銀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每每揮動太刀,都會噴發出類似殺氣的某種東西,脖子上的衛士環(medalia)也隨之激烈搖擺。


    這人正是艾可妮特的衛士,軋軋。


    他所散發出的魄力十分懾人,普通人要是想和他搭話,肯定會猶豫好半天。不過艾可妮特身為王族,不會卑屈到對一介衛士都要客客氣氣。


    她縱身一躍,翻過陽台欄杆,翩然落在軋軋身後。


    軋軋停住動作,回頭望著她道。


    「你就一個人在附近晃來晃去?刺客來了你要怎麽辦?」


    不分青紅皂白的警告令艾可妮特心頭微怒。不過她知道此人的忠心是毫不摻假的,也清楚這番話是他對主公的逆耳忠言。


    「你有看到誓護嗎?」


    「那家夥出去了,步履蹣跚像隻水母似的。」


    艾可妮特立刻就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麽事,臉上血色頓失。


    「他為什麽要出去?這是怎麽回事?」


    「冷靜一點,要發牢騷就去找他本人。」


    「咦──」


    艾可妮特氣勢一下子弱了,沉吟片刻後提心吊膽地問道:


    「他……還會回來嗎?」


    「啊?會吧,大概吧,那家夥是不會不告而別的。」


    他指了指星樹(portal)上方,告訴她位置。


    「他說他在人界有事要辦,就往列柱回廊那邊去了。」


    艾可妮特繃起臉,把裙襬揉成一團亂。


    「我怎麽不知道這件事,給他引渡許可的是誰?」


    「應該是奧德拉大人下的命令,他現在已經是這座星樹的太守了。」


    艾可妮特成為麗王後,當務之急便是指派星樹的太守──也就是執政官。


    前任太守德拉西娜已經從星樹消失了。


    她是艾可妮特的重臣、監護人,就像是乳母一樣,也是她少數信賴的教誨師之一……


    「……抱歉,勾起了你不好的回憶。」


    「哼,毋須謝罪。德拉西娜是『天眼』持有者,這可是我深思熟慮後的結果。況且無論如何都要有個人繼任太守,而我又不行……」


    麗王及其親屬不得兼任執政官。身為領主的麗王兼掌行政是違反規定的,所以應當盡力避免。


    艾可妮特解雇了德拉西娜,並指名奧德拉取而代之。


    一般來說,提拔輔佐官轉正才是常見作法,但由於盟友阿劄莉亞的諫言,她並未遵循慣例。阿劄莉亞認為,假設德拉西娜投奔敵方陣營,也一定會重用願意聽話的人。


    奧德拉不但出身高貴,能力也是出類拔萃,雖然性格散漫,厭惡公務束縛,但在這種情況下,他依然同意擔任這一職位直到繼任太守正式決出。


    那位奧德拉竟然會允許誓護前往人界,這是怎麽一回事?


    艾可妮特特別想暴揍奧德拉一頓,可是聯絡人界屬於執政官的管轄範圍之內,因此艾可妮特無權置喙。


    不安迅速膨脹,幾乎快把艾可妮特小小的胸膛擠碎。


    「你那是什麽表情?不用擔心,過了下午他就會回來了──喂,你要去那裏嗎?」


    「對。」


    「我說過不要一個人去的吧,我現在就叫船來……喂!」


    艾可妮特無視了軋軋的製止,向高空縱身躍起。


    episode 16


    (艾可妮特,冷靜一點!)


    艾可妮特懷著焦躁的心情,一麵暗暗自責,一麵踩著樹枝跳躍前進。


    如果軋軋說得沒錯,誓護是會回來的;如果誓護不會回來,軋軋也不會那樣說。沒錯,誓護一定會回來的……大概吧。


    上空的氣流極不穩定,不適合飛行,魔力微弱的平民大概一下就會被吹走。雖說貴族不存在這個問題,但名門世家的千金大小姐在天上蹦來蹦去,既嚇人一跳又不成體統,因此星樹上很多地方都備有熱氣球。但是對急性子艾可妮特來說,自己飛過去還是比較「省事」的。


    軋軋不知是放棄了還是嚇呆了,似乎並未打算追來。最終,艾可妮特隻身一人來到〈terminal〉。


    螺旋階梯環繞整棵大樹,一直延伸到石製廣場上。圓形石柱裝點著階梯和廣場──因而此地稱為列柱回廊。


    廣場中央有一道青白色的光芒,利劍般直插天際。


    那道光,還有水性大氣的奔流正是連接人界與冥府的魔法之〈門〉。


    降落在廣場來到門前後,艾可妮特迅速冷靜下來。


    「……這樣不就完全是我在等誓護回來嗎?」


    為何我貴為麗王卻要前來迎接一個人類呢?這可是關乎王族威嚴,我該不會像是一隻被馴服的小狗吧?


    「哼,別開玩笑了。」


    還是回王宮吧。她正想打道回府時,周圍突然亮了起來,背後的水性大氣也變得更加閃耀。糟糕,他回來了。當「我想逃走」和「我為什麽要有逃走這種想法」兩般思緒糾纏不休、讓她猶豫不定時,似乎有個人從水性大氣的另一側飛了出來。


    蓬鬆的褐發、纖細的四肢、就人類而言相當端正的容貌,還有那副平常看起來溫柔到讓人覺得靠不住、有時卻又


    很恐怖的銳利眼神。


    他正是桃原誓護,不但是艾可妮特的恩人,也是她最信賴的夥伴。誓護抱著一個看上去很沉重的紙袋,肩膀上坐著一隻發色粉紅的人偶──不對,是人偶大小的少女,伊諾塞茜婭。是伊諾塞茜婭先注意到了自己這邊。


    「啊,是艾可妮特公主!」


    誓護雙目圓睜。


    「什麽啊,你特地來迎接──咿呀啊啊啊!」


    他還沒來得及發動絕對之盾(aegis),便突然挨了一發攻擊,燒焦了前發。


    「別說蠢話了!我可是麗王六花之首,銀蓮花的當家喔?我艾可妮特為何要來等你……」


    「那幹嘛放電啊!那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啊?」


    「因為……」


    艾可妮特欲言又止,於是誓護突然賊笑起來。


    「哎呀~?公主你還沒回答我喔?」


    「咕……」


    「誓護先生,你再欺負她她就太可憐了,艾可妮特公主可是很容易寂寞的呀。」


    伊諾塞茜婭身體被「喀唦」狠狠抓了一下後,她便沉默了下來。


    短刀形黑色閃電爆裂開來。艾可妮特緊緊絞住伊諾塞茜婭,用冷徹心扉的聲音說道:


    「如果你再小看我,當心我燒死你,你個人偶……」


    「咿呀──對不起對不起我什麽都不知道!」


    「好啦好啦,別再欺負伊諾塞茜婭了。」


    誓護把少女拿了起來。艾可妮特成了反派角色,心情失落下來。


    氣得胃疼的艾可妮特追問道:


    「你昨天還那麽消沉,今天究竟跑到哪裏去了?」


    「等一下──材料啊、工具啊,我去收了點賄賂。」


    誓護輕輕舉起紙袋給她看。


    裏麵飄出香甜的味道。這是麵粉袋子嗎?砂糖和果醬,還有碗、杆麵棍和餡餅盤。封麵上畫著甜點的烹飪雜誌也露了出來。


    「這是什麽啊?這麽多東西,都是你從人界帶過來的嗎?」


    「我有事先向『太守大人』徵求許可哦。」


    「我可沒同意啊。」


    「你嘴巴都撅起來囉。」


    「才沒有。先不說這個,你這人啊,真是沒責任心、沒常識、不誠實,無謀又思慮不周。現在是非常時期,為什麽要擅自離開?」


    「啊──你在擔心我嗎?」


    「你……你是笨蛋嗎?夠了,你太讓我驚訝了!你腦子果真發黴了,又骯髒又惡心的家夥就要重重……」


    誓護爽朗地笑了。


    「消消氣吧。我今天要花些時間做餡餅,你不也很喜歡嗎?」


    「──你在說什麽啊,誓護?你這麽悠閑嗎?」


    然而誓護什麽都沒說,便迅速邁開步伐。


    「快點啦,否則我就要丟下你囉,好生寂寞的艾可妮特小姐。」


    「誰、誰好生寂寞啊!不過說到底,你說我容易寂寞,我也不好辯解……」


    誓護笑著走遠了。艾可妮特用黑色電流圍住自己,氣得渾身發抖。但不久後她還是踹了誓護屁股一腳,像一隻被馴服的小狗似的緊緊追向他的背影。


    episode 17


    飽含魔力的斬擊斜向劈開空氣。


    如果這是正麵攻擊,連岩石都能一刀兩斷……但這是在強迫手腕力量回轉的情況下使出的劍擊。


    (還不夠!)


    呼吸紊亂、骨架變形,肌肉也發出了慘叫聲。


    即使如此,軋軋仍沒有停止魔力的收放,似乎要超越極限,把魔力榨得一滴不剩。


    (還不夠!這樣還成不了氣候!)


    他不斷重複毫無章法的空揮。刀子發出嗡嗡的呼嘯聲,帶起風壓刮倒了腳邊的小草。受驚的鳥兒們一齊展翅,樹梢劇烈搖動。


    「混蛋!」


    他不由得發出怒吼。


    軋軋麵色陰沉,砍向看不見的敵人。


    右砍、左砍,一刻不曾停歇。毫無緩急章法,他隻是死命向前衝,動作極其魯莽。


    他突然像是被彈到一般跳了起來,翻了一個筋鬥。


    「是誰!」


    盤問的口吻中帶著殺氣。他瞪著庭園外側,枝葉的陰影中。


    沉默。接著,是一股扣人心弦的緊張感。


    軋軋重新握好刀子,雙腳蓄力,就像往常起跳時一樣。


    然而──他還未曾起身,事情便已落幕。


    「真猛啊。」


    黑影從樹梢竄起,飄然落在在軋軋麵前。


    幾乎沒有使用魔力,可又完全感覺不到體重,身手十分老道,與剛才的軋軋形成了鮮明對比。


    「你動作太猛,驚擾了鳥兒們。」


    「柃將軍……」


    他戴著一張奇特的麵罩,上麵畫著一個巨大的「獨眼」。他身材纖瘦、體態優美,同時他也是一名幹練的劍士。


    他雙腳包著繃帶,先前所受的傷似乎還未痊愈,但從他的動作中看不出傷勢對他有什麽影響。將軍今天也是十分嚴肅,全身無懈可擊。


    「你是叫軋軋吧,你為何如此焦躁?」


    「……我沒有。」


    「不要想騙我,你無法蒙蔽我的眼睛。」


    「咕」,他緊咬牙關,過了一秒、兩秒。


    不久後,軋軋發泄般叫道:


    「因為我……太弱了!」


    這句話完全發自真心。


    「之前那場戰鬥中,我什麽都做不到!刀也砍不到敵人,一副狼狽相……隻能等著奧德拉大人來救我!」


    「你不用覺得羞恥,艾克蕾兒是名列七劍花者的猛將。」


    「這不能當作藉口。」


    軋軋臉上露出自虐的笑容,


    「靈廟不會饒恕反叛,而且德拉西娜也在那裏。如果發生戰鬥,我們會打得很艱難。未來隻有我會扯後腿,真是對不起你們啊!」


    笨拙的安慰傷害了戰士的自豪,柃心知肚明。他閉口不言,麵罩上的獨眼望著軋軋,彷佛在揣度軋軋的覺悟。


    少頃,柃如此說道:


    「即然這樣,你想試試其他力量嗎?」


    軋軋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麽。他蹙起眉頭,粗魯地答道:


    「……我正在做,正是為此才進行這種鍛煉。」


    「徒勞。」


    一句話就判了死刑。以軋軋的劍技而言,這句話未免太過不留情麵。


    「靠你這種方法,想要得到與奧德拉殿下並肩戰鬥的力量,至少也要花費一百年──應該是三百年以上。」


    三百年,是遠超教誨師壽命的漫長歲月。


    「……我這人性急,等不了那麽久。」


    「所言正是。因此我可以把這三百年縮短。」


    「────」


    「隻要你有那個意願。」


    大氣劇烈震蕩,嗶剝作響,柃全身噴發出某種驚人之物。他對不禁挺直腰杆的軋軋說道:


    「那我就教你成為劍鬼的方法吧。」


    episode 18


    銀蓮花家的烤爐極其專業。


    大烤爐用磚瓦砌成,與誓護平常用的附帶燒烤功能的電烤箱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身為現代人的誓護不知道如何生火……話雖如此,但生性謹慎的誓護已經瞞著艾可妮特私下和廚師談過了。當他來到廚房時,廚師已經在烤爐中生好了火。


    看了看烤爐的情況後,誓護把帶來的材料排在流理台上,係上圍裙馬上著手作業。


    攪拌奶油,捏成團狀,揉拉成型。


    加入杏仁粉做成杏仁口味的冰淇淋,灌入模具、加熱麵糊。


    廚師對人界的點心很有興趣,接連不斷提出問題。誓護一邊快速回答他的問題,一邊靈活做好牛奶蛋糊(custard cream)、稠奶油(whipped cream)和木莓子醬(raspberry sauce)。徹底淪為誓護吉祥物的伊諾塞茜婭,又是拿廚具、又是翻雜誌,勤快地「幫助」著他。


    艾可妮特站在廚房一角看著他們。


    (誓護,你在想些什麽……?)


    她真心想讓廚師閉嘴,把誓護叫來問話。


    但是她開不了口。


    前幾天才#發生過那種事#,讓誓護大受打擊,不會錯的。事實上,從那之後他就無精打采,飯也沒好好吃。


    艾可妮特一直當他是心如亂麻,然而他今天卻是風平浪靜,似乎徹底忘卻了心頭的憂愁。


    他的冷靜從何而來?


    艾可妮特想道:這完全不像他,今天的誓護與往常不同。


    「────?」


    甘甜香味輕輕漾開,搔弄著鼻腔,艾可妮特回過神來。


    一支湯匙伸到她鼻尖前。


    「這是調味料,要嚐嚐嗎?」


    誓護溫柔地輕笑著,與她記憶中的那副麵貌重合起來。突然間,艾可妮特毫無理由地感到一陣不安,一把奪過湯匙。


    她把寶石般透明的紅色液體含進嘴裏。


    香氣濃烈,卻沒有想像中那麽甜。酸味恰到好處,刺激著舌根,帶來五月微風般的清涼。雖然有些誇張,但就像是果肉新摘時那種充滿彈性而新鮮的感覺。


    不久之後,廚師說麵團已經烤好。


    麵團烤得不錯,散發出濃鬱、熱騰騰而輕盈的香氣,帶著野味十足的木莓子和若有若無的白蘭地氣味沁入心脾。空氣中滿溢著甘甜的馨香,令人不禁深深沉醉其中。


    將奶油、調味料和點心塞進麵團,最後再淋上稠奶油,誓護的點心就完成了。


    麵團的餅乾色、糖漿的紅色和奶油的白色,三者交映成趣。這座水果塔漂亮得讓人不忍心把它切開,但是為了艾可妮特,誓護還是毫不猶豫地揮刀將它分成若幹份。


    沏好紅茶,大家來到陽台,姍姍來遲的茶會開始了。


    「味道如何,公主?」


    「……哼,也不怎麽樣嘛。」


    「哎呀,你居然也擅長這個?」


    「咦,阿劄莉亞……!」


    一位美貌少女突然出現在艾可妮特身後。她那紫色與金色交雜的各色頭發十分引人注目,身上還散發出無比絢爛的靈氣,容貌極為出眾,與艾可妮特並肩而立也毫不遜色。


    她是麗王六花中的杜鵑花當家,阿劄莉亞。


    她壓在艾可妮特背上,身體緊緊貼上來。艾可妮特對那對出人意料的隆起略微感到自卑,強行把阿劄莉亞扯了下來。


    「不要突然跑出來……你都去哪裏了?」


    「哎呀,我好高興,你為了我而擔心耶!」


    「不,其實也沒──」


    「我對軍隊進行了改編,所以我已經快要精疲力盡了。」


    阿劄莉亞忽然伸出手,從大盤子裏拿起一塊水果塔。


    這番舉動應該談不上高雅……才對,但她不愧是真正的王族,就算用手抓著吃也很優雅。徒手拿起放到嘴邊,潔白的牙齒發出喀嚓聲──一連串動作猶如古代的女神一般,誓護等人看在眼裏,不由得癡了。


    (哼,幹嘛啊,笨蛋。你那是什麽下流表情!)


    咕嚕一聲優雅地咽下點心,阿劄莉亞雙眼一亮。


    「老實說,我很意外。」


    「啊,呃……怎麽了?」


    (你為什麽臉紅啊,笨蛋!)


    「雖然味道質樸、粗鄙又貧乏──但很適合拿來換換口味。」


    雖然阿劄莉亞說得很冷淡……但這明顯是誇讚。


    「倍感光榮,阿劄莉亞公主。」


    誓護露出靦腆之色。艾可妮特看到他這副模樣頓感不快。


    艾可妮特不知為何非常生氣。她忍住放電的衝動,把叉子紮進水果塔裏。她很生氣、非常生氣、超級生氣,自己也不知道緣由。


    當然,艾可妮特本人也是非常中意這座水果塔的。因為這是誓護做的,不可能不喜歡。雖然與糕點店的作品相比色香味都要遜色不少──


    卻有著樸素、溫暖與柔和的味道。


    一股與剛才的不安略微不同的感情突然在胸中翻騰起伏。


    艾可妮特頓時陷入慌亂。她有一種錯覺,彷佛心靈要被徹底塗成漆黑。而這種情緒立刻又變換了模樣,化作比慌亂更加攝人心魄的「恐懼」。


    「艾可妮特?」


    誓護注意到她的樣子,非常擔心地盯著她。


    「怎麽了?不好吃嗎?」


    「真奇怪啊,誓護。」


    她小聲咕噥道。


    她好像快被恐懼壓垮了,好不容易才說出這難以啟齒的話語。


    「真奇怪,你到底想做什麽?」


    「你問我想做什麽……」


    誓護麵露困惑,隨即莞爾。


    「我隻是想做給你吃喔。」


    「……因為這也許是最後一次?」


    誓護驚訝地望著艾可妮特。


    「怎麽了啊,艾可妮特?你才比較奇──」


    「不要打馬虎眼!」


    艾可妮特的態度嚇到了伊諾塞茜婭,手中的水果塔掉在地上。


    艾可妮特想要知道誓護的真心話,死死盯著他不放。


    「你打算去人界對吧?」


    「…………」


    「為了幫助祈祝,沒錯吧?」


    誓護沒有回答,也沒有否定。


    一定是這樣。艾可妮特不假思索地站起身來。


    「我也要去!」


    「不行。」


    他這次答得斬釘截鐵。


    誓護露出淩厲的眼神,以告誡般的口吻說道:


    「你已經是銀蓮花家的家督了。王者有義務統領大眾,對吧。」


    「可是!」


    「好啦,你好好想清楚吧。如果你離開了這座城市,大家會怎麽想?你說過你會保護大家的,都是謊話嗎?」


    「才不是!可是,我已經不是孤身一人了。奧德拉和阿劄莉亞,還有他們手下的軍隊都在這座星樹上。而你卻隻有你自己!」


    「重點不在這裏,防務我已經妥善處理了。重點是,你身為王者,必須展現出自己的意誌、決心和行動,所以──」


    交談中的兩人聽到身後傳來的「呼──」一聲長長的歎息。


    兩人反射性地回頭,便看到阿劄莉亞呆若木雞的表情。


    「真是令我出乎意料,你竟然鬧了個天大的笑話啊,人類。」


    阿劄莉亞撥開垂在臉頰前方的頭發,冰冷斷言道:


    「你居然稍微惹火了我。在這種非常時期,你竟打算拋下我的艾可妮特,獨自脫離戰線,再怎麽薄情也該有個限度吧。」


    「不要那樣說!祈祝被人綁架讓誓護擔心得非常非常不得了,所以我才想幫助他的!」


    「ㄑ1ˊ ㄓㄨˋ(qi zhu)?」


    「是祈祝……誓護的妹妹。」


    她是誓護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隻要是為了妹妹,誓護什麽都做得出來,連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就算前方是水深火熱、地獄浩劫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誓護對她的愛,已經超越正常的限度,簡直像是瘋了。


    但正因為誓護是這副樣子,艾可妮特才會相信他。


    「不管你說什麽我都要去,因為我們是──」


    艾可妮特心中帶著期待,接著說下去:


    「──朋友,不是嗎?」


    她抬頭望向誓護。倘若這句話被他否定,她一定會受到沉重打擊。


    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抵擋這句話,對吧?


    誓護睜大眼睛,垂首片刻,最後微笑道:


    「謝謝你,艾可妮特。」


    然後,他搖了搖頭。


    「但還是不行。」


    「為什麽?」


    「艾可妮特……我──」


    誓護咬緊牙關,麵帶苦色。該不該說下去呢,他百般躊躇,絲毫沒有平時的風範。


    他沉默片刻後,語氣中帶著惱意地告訴艾可妮特:


    「我不是去救回祈祝,隻是去保護她而已。」


    「……什麽意思?」


    「我……」


    他抬起頭來,直直看著艾可妮特,斬釘截鐵道:


    「我決定成為千秋的夥伴。」


    episode 19


    今天晚上睡不著,應該可以這樣說吧。


    她「啪噠」地翻來覆去數十次。月光射過窗楞,格外刺眼。艾可妮特躺在華蓋下的床褥上,輕輕打了個噴嚏。


    誓護的話語在腦中回響。


    『我要成為千秋的夥伴。』


    一想起他說這句話時露出的痛苦神情,她就無法自已。


    「什麽嘛,笨蛋!」


    「啪!」她把臉埋進羽毛枕頭裏。


    誓護說過,他會在夜間離去。用畢晚膳後,他就和伊諾塞茜婭一起離開了宮殿──現在多半已經在人界了吧。


    由於固執己見,艾可妮特沒有為他送行,所以她現在仍然後悔難抑。


    「哼,你打算做什麽?也不和我談……居然就擅作主張……」


    她不經意地發著牢騷。


    「你就是這樣才沒女人緣、也沒人注意你,在她們眼裏你連戀愛對象都算不上啊,你這萬人黑、妹控、壞家夥。」


    她用力抓著床單。


    「為什麽你要獨自承擔呢……!」


    此時艾可妮特悲傷不已。


    一種無可奈何的無力感。一定是因為我太弱了,他才沒找我談就自行決定了。如果我有更強大的力量,誓護就不會氣餒了。不氣餒就會製訂救回祈祝的計畫,就像平時的他一樣……


    隨即,她恍然大悟。


    (對……就是這樣。)


    太奇怪了,果然太奇怪了!


    誓護不是這樣的人,他才不會這樣做。


    與他相識還未滿半年,但艾可妮特很清楚,自己和他一同遭遇過許多次危機,也得到他很多幫助。


    桃原誓護這個男人,是不會如此輕易放棄的。


    在旁觀者都覺得無比絕望的情況下,他也能想出一些奇謀妙策。


    況且他還擁有將想法轉化為現實的膽色和行動力。


    誓護究竟為什麽非得在今天晚上返回人界呢?離千秋刀真指定的日子明明還有整整四天!


    艾可妮特一躍而起,走下床來。她脫掉連身睡衣,迅速換上前往人界時要穿的衣服。


    接著,她走到陽台上俯瞰庭院。


    畢竟是萬籟俱寂之時,不僅是庭院,整座星樹都是一片靜謐。


    夜風拂過秀發,她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彷佛在側耳傾聽什麽。她正在尋找衛士的妖氣波長──但是沒有發現,遠得感覺不到。


    雖然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她還是不情願地積極呼叫他。


    (軋軋……快回答,軋軋!)


    她放出意念,就像打電話一樣,持有衛士環(medalia)的人應該都能感知到。


    與此同時,艾可妮特也得知了衛士環的所在地。


    它的反應很接近,近得令人吃驚。


    艾可妮特沒等軋軋應答便回到寢室。她輕輕打開房門,想要前往衛士環發出反應的位置。這時,有某樣東西「喀當」一聲倒下,滾落在走廊中。


    「這是什麽聲音……」


    得來全不費工夫,那正是一枚拴在煉子上的垂飾,一隻設計極為別致的抓住黑曜石的猛禽──也就是衛士環。


    本應掛在軋軋脖子上的東西卻出現在走廊中。


    (竟敢把我艾可妮特賜下之物丟在這種地方!)


    他是腦子壞掉了吧……但仔細想想,這根本不可能。


    軋軋雖然看起來是那副樣子,但卻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一名僅僅因為「我是衛士」這種理由便投身造反大業的男人,是不會舍棄衛士環(medalia)的。


    (這是要還給我……?)


    他未曾前來告別,就單方麵辭去了衛士這一職務?


    艾可妮特心頭突然蒙上一層陰影。她急忙打消這個想法。


    不對,軋軋不會這般無情無義,理應不會默不吭聲地辭職。


    她伸手想要拾起衛士環,手卻忽然摸到一張小紙片。


    「信……?」


    好像是放在衛士環下麵。她拾起那張紙,在月光下讀了起來。用的是平民和貴族中通用的文字,上麵隻寫了短短兩個單詞。副詞與動詞,動詞人稱是第一人稱,時態是未來。上麵寫著──


    『我一定會回來。』


    「你到底去哪了!」


    她心中大石落地,卻反而生起氣來。


    「沒用的家夥!不忠不義!野蠻人!」


    她一邊小聲謾罵,一邊推理軋軋的行蹤。


    既然他是偷偷離開,就一定是去艾可妮特不會允許的地方。難不成是去追誓護──不對,那樣也沒有理由歸還衛士環啊。


    為期更長的遠行……?


    她弄不明白。但再想下去也無濟於事,她也沒法指望不在場的人。


    艾可妮特放低腳步聲,再度來到陽台。


    她一口氣跳了出去。


    夜晚的風,寒意逼人。星樹四周有綠色長城所以比較暖和,但沙漠中的夜晚恐怕還是很冷的。嚴酷的冷空氣在天空中流動著。


    她數次踩踏樹枝,朝著列柱回廊前進。艾可妮特望見了〈terminal〉那格外顯眼的藍白色光芒。彷佛是被那道光吸過去似的,她降落在廣場上,隨後小步前進。


    然後──


    「艾可妮特,你不能去。」


    突然有一道聲音製止了她,讓艾可妮特嚇了一跳。


    episode 28


    眼前的情景剎那間切換,好像電影中的蒙太奇。


    「這裏是……」


    誓護環視周圍。穿過千秋做出來的、連接異空間的通道──「via」後的另一端,是一條昏暗的隧道,給人一種充滿殺伐之氣的感覺。


    不,還不知道說它是「隧道」是否準確。左右牆壁由混凝土澆成,天花板上莫名其妙地嵌了一堆鐵管。猜測是這個地方還沒有裝潢成預定的模樣。


    是爛尾樓……吧?但又不見窗戶。空氣甚是寒冷,而且有些潮濕。


    「這裏是我們的『家』喔,桃原大少爺。」


    鐵管的陰影中突然有人說話。


    一名少年倚壁而立。染金的發色和珍珠的銀色光芒,與單調的背景形成了鮮明對比。


    雖然他笑得親切,但目光中卻流露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下一刻,誓護鼻尖閃過一道火焰。


    僅僅一瞬間,火焰尚未熄滅就消失不見,但似乎剛好燒到了皮膚。鼻尖感到一股刺痛,摸摸覺得有些硬。


    他是海王忍,能夠瞬間點燃物體的「火」之異能者。和上次見麵時一樣,他毫不掩飾他的厭惡,用火燒了誓護一下。


    「住手,海王!」


    千秋嚴厲製止道,但海王卻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


    「這家夥上次打我,這是報複。」


    「……對我來說,那也隻是對你上上次用火燒我的報複罷了。」


    海王什麽都沒說,隻是露出一道刻薄的笑容。


    「……看來不需要介紹了。走吧,桃原。」


    千秋似乎生氣了,沒怎麽說話就邁開步伐。誓護也跟隨其後,從海王麵前走過時,他竭力不讓自己停下腳步。


    走出一段距離後,千秋非常小聲地說道:


    「抱歉,桃原。」


    「為什麽要道歉?」


    「對我來說……他就像家人一樣。」


    誓護吃驚。如果祈祝給別人添了麻煩,他也會道歉。海王對誓護而言是「危險的家夥」,對千秋來說卻是無可取代的夥伴……


    誓護用「別在意」的語氣玩笑般問道:


    「說來,這裏是哪個縣的監獄?雖然他說這是你們的『家』。」


    「我不能告訴你這是哪裏,你也沒必要知道吧?當然,我也不會讓你出去。」


    「算了,這也沒辦法,我也對你說過了。」


    「你能理解,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通道中放著一台燃油發電機,所以這裏大概有電。牆上有一排房門,似乎是分別通往各個房間。這裏好像有接自來水管,洗手間也是衝水的。


    「這裏可以讓人類居住啊,接下來就去你房間吧。」


    誓護略感意外。他能夠想象,他們為了躲避教誨師的追蹤一直過著四處漂泊的生活,不過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好像也有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誓護打開腦海中的人物百科。除了千秋和海王以外,還有兩個同夥。


    最先想起的美麗笑容,是愛川由宇。外表看著是美貌少女,但出於某種原因,他實際上是個男孩子。就誓護的判斷而言,他可以隨意製造「幻覺」,範圍也相當廣。


    下一個憶起的是那位眼神空洞的哥德龐克風少女。他們叫她「瑪托莉」,但不知是名還是姓。她的能力是將時間殘滓(fragment)物質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個非常令人棘手的能力。


    這四人,便是拐走祈祝的綁架犯。


    也是異端教誨師──鈴蘭的手下。


    他們在這裏銷聲匿跡,共同生活。


    話雖如此,千秋還是十分淡定,說話的語調都和在學校時沒什麽變化。他大概也會一直保持這副樣子,平穩地推進自己的事業吧,脅持──或者殺害重要人物──然後自上而下地改變世界這一荒唐計劃。


    仔細想想,誓護還不明白千秋的真正目的,大約隻知道他的手段,並且他的行為已經超出了誓護的理解範圍。誓護帶著些許抗拒心理揶揄道:


    「你是想要征服世界嗎?」


    「別說笑了,我們從未想過征服什麽。我們隻想創造一個罪有應得之人都能得到合理製裁的世界。」


    「話是這麽說,可你們的目標是用暴力建立秩序。獨裁呀、鎮壓呀,和恐怖統治沒什麽區別,你自己心裏也清楚吧?」


    「我們並不想成為執政者,也不想製裁惡人。我們的願望隻有一個──以法律製裁應被製裁之人。」


    「成為鈴蘭的手下也在所不惜?」


    「那是契約啊,桃原。我們和盟主大人簽下了契約。」


    「你不了解她啊!」


    誓護忍不住喊出聲來。他憤怒的話語回響在黑暗的走廊中。


    「她隻想毀掉你們、打亂社會秩序啊!」


    「如果混亂過後會誕生我們所希望的秩序呢?」


    「────!」


    「我們隻是弱小的學生。不,就算是學生,也會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人類──當然也包括我──是一種懶惰的生物。如果不是直麵危機,根本不會有所行動。但當危機落到自己頭上時,已經有很多旁人為此而喪命了。」


    有人為此而喪命。千秋的話中竟帶著出人意料的暖意。


    「我們的行動理由很簡單。我們不希望再有人犧牲,因此需要變革。若是為了這個目標,我們不惜作惡。」


    暖意之外,還有著鋼鐵般的堅韌。千秋的結論中沒有絲毫迷惘。


    「……我還是無法理解你的論調……但是──」


    誓護帶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率直心情說道:


    「隻有這份覺悟,我發自心底尊敬。」


    本來毫無力量的學生們,卻為世界前途殫精竭慮,並計劃發起行動。如果僅僅是賣弄脫離現實的幼稚觀點,光說不練誰人都行。但付諸實行並承擔後果,是非常需要勇氣和覺悟的,更別提還要和法律作對了。


    再加上千秋已經沒有回頭的餘地了。殺人奪命、謀害教誨師,甚至與冥府為敵,他這些行為不能說是正確的,絕對不能。暫且不論善惡,唯獨他這份覺悟值得旁人發自內心讚歎。


    況且誓護本人也有與他相像之處。倘若是為了保護祈祝,誓護大概也會不惜墮入邪道。即便人人都責怪他自私自利,這番信念也沒有絲毫讓步餘地。隻有誓護,隻有他一人不論何時都和祈祝站在同一邊。


    「是嗎?我……有點失望了。」


    「失望?」


    「你說過你不會屈服於脅迫,對吧?」


    的確說過,不過誓護還是背棄了這句話,所以現在才會站在這裏。


    「不過放心吧,我不想和你戰鬥。」


    「……這是不想殺我的意思?」


    「呼……」千秋出了一口氣。可能是在笑吧。


    「對啊,我不想殺掉你,要是可以的話──我還希望與你並肩作戰,這可是實話。」


    「千秋……」


    「是這個房間,進去吧。」


    千秋驟然停下腳步,指著一扇看上去非常沉重的金屬門說道。


    「這個房間是?」


    「你妹妹就在裏麵。」


    千秋乾脆地說道。這句話,霎時間扣緊了誓護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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