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論原因是什麽,總之我就隻得每天過著身為偵探社一員的日子。


    話說回來,「偵探社」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我向兩位學長拋出了這個疑問,但卻沒有得到一個統一的答案。多摩川總統(※主角消遣多摩川喜歡演講的性格,稱呼他「總統」。)很慷慨激昂地說:


    「我們偵探社呢,可不單單隻是一堆推理迷聚在一起,滿街都有的那種軟弱社團而已。我們可是社如其名,是偵探所組成的團體,以進行偵探活動為宗旨,是一個為了讓偵探們能進行偵探而成立的偵探俱樂部。」


    另一方麵,八橋學長則用很冷淡的口氣向我說明:


    「我想本來社團應該是叫做『偵探小說研究社』之類的名字唄,不知不覺當中,『小說研究』的部分就消失掉了。」


    簡而言之,本來這個社團,就隻是一些熱中推理小說的人所組成,基本上就是屬於社長口中所說的「單純一堆推理迷聚在一起,滿街都有的那種軟弱社團」的一種。


    那麽,「本格」又是什麽呢?


    我又再鼓起勇氣問了兩位學長這個問題,但卻也同樣沒有得到一個統一的答案。


    「所謂『本格』呢,就是描述一個用很有邏輯的思考方式,去解決眼前那個出色謎題的過程。也就是一個偽裝成小說形式的填字遊戲,更是一個假扮成故事的益智遊戲。」


    多摩川社長說得很理論。相反地,八橋學長說得很感覺:


    「有個名偵探在小說當中大展身手的就是本格的啦。要是還出現超脫常軌的凶手、絕世的美人、詭譎的豪邸、血跡斑斑的傳說等等,那就更棒了咧。」


    我很難想像他們兩個人講的是同一件事。


    或許是我這個「本格」的門外漢,沒辦法一下子就聽懂學長們講的話吧。


    我聽了學長們的建議,開始讀「昆恩係列」和「福爾摩斯係列」,轉眼問四月就過完,來到了五月中旬。順帶一提,推薦我看前者的是社長,後者則是八橋學長介紹的。


    接著,來到了我永生難忘的、左右我命運的這一天——五月二十號,星期三。


    這天,關東地區受到一個不合時節的台風侵襲所影響,是個天氣變化莫測的日子。


    這天上午的雨勢還算普通。到了下午,雨勢轉為傾盆暴雨,強風不停地吹襲,升旗台上的金球被吹得像單擺似的左右搖晃。然而,到了接近傍晚時分,景象倏忽一變,天空是台風過後特有的那種雨過天青;灑落下來的陽光,把被雨打濕的一片新綠映照得更顯鮮嫩欲滴。日落之前的六點半,天空已被染成一整片的茜草紅。


    校園裏當然是一片放學後的景象。


    要是平常的這個時候,操場上會有足球隊、田徑隊的選手在來回奔馳;棒球場上則會有棒球隊的人不斷地上演令人噴飯的球技。不過,今天卻完全看不到這樣的光景。受到豪雨的影響,紅土操場已經完全泡在水裏。而早就死心放棄在戶外練習的體育社團,旗下的社員們也大都已經離開學校了。


    然而,這裏還有一群年輕人,絲毫未受到豪雨的影響,一邊眺望著夕陽,一邊努力地在進行社團活動。這群人不是別人,就是沒有社辦的遊牧民族——隸屬於偵探社的三個人。


    日暮時分的第一教學大樓樓頂,一場名為「特訓」的討論,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討論的主題是「密室」。多摩川社長高談著他的推理知識,一下談《本陣殺人事件》(※橫溝正史開創本格推理風潮之作,也是名偵深金田一首度登場的作品。),一下又談《斜屋犯罪》(※島田莊司著,結合「密室殺人」與「不在場證明」的本格推理名作。),然後接著講了一下卡爾(※約翰·狄克森·卡爾(john di carr),推理作家,被譽為「密室之王」。),又跳到霍克(※愛德華·霍克(edward d.hoch),當代創作最豐富的短篇推理作家,被譽為「短篇推理之王」。),一副相當如魚得水的樣子。但這些內容對於開始認真讀本格推理小說才一個半月的我來說,幾乎全都是鴨子聽雷。因此,當社長的口中提到了「sisei殺人事件」的時候,我不禁開口問了這個問題:


    「《姿勢殺人事件》是什麽樣的一部作品?」


    別誤會了,它可不是一部描寫駝背男被殺害的故事。正確的作品名稱是《刺青殺人事件》(※姿勢、刺青的日文皆讀作sisei。久刺青殺人事件》為高木彬光一九四八年發表的處女作,被譽為推理經典。),是以「密室殺人」為主軸的推理小說當中,一部相當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可是呀,你密室、密室講了老半天啊,」八橋學長好像已經聽膩了社長的長篇大論,於是忍不住插嘴。


    「說穿了,密室這種東西呀,被打開了就玩完了吧?隻要密室一被破解開來,就會發現竟然不過就是這樣而已咧。這裏有個密室,然後凶手就是這樣這樣犯案的,好,結束收工。講白一點的話,密室的情節就都是這樣的啦,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對不對?重點不在機關巧妙,而是邏輯。安捏共對不對?」


    「才不是!」多摩川社長直接就開炮反駁了。「密室才是本格推理之花!密室才是本格推理的基礎,是本格推理當中的夢想。密室才是本格推理之花!」


    「你剛才『本格推理之花』是不是講兩次了啊?」


    「怎樣?要我再多講幾次送你都可以!」社長用一隻手指著已經轉暗的天空大聲咆哮。氣你給我聽好,棒球先生長嶋茂雄會經說過:『棒球這種運動就是人生的全部』。那我們也可以說『密室這種運動就是本格推理小說的全部』。對吧?阿通!」


    「啊?什、什麽?」


    當下,我的腦子裏麵突然一片空白。「密室」是一種運動喔?不是上了鎖的房間嗎?在思路一片渾沌之餘,我脫口說出的,是這樣一個單純的質疑:


    「啊……請問『密室』到底是什麽?」


    我們的社團活動時間,就這樣長時間地進行下去,沒完沒了。


    不知不覺間,本來將西邊天空染上晚霞的夕陽,已經躲到了武藏野台地後麵去了。我這才發覺夜幕低垂,照在屋頂上的水銀燈光,顯得相當地刺眼。


    台風侵襲過後,原本還有陣陣強風吹來,到了這個時候,也都已經完全平息了。有一架直升機,正帶著螺旋槳轉動的聲響,劃過夜空。


    時間已經來到將近晚間七點,是乖寶寶早就應該要回到家的時間了。實際上從屋頂上往操場放眼望去,的確也已經找不到人影了。


    「搞什麽東西呀,我們好像是被遺忘在這裏的咧。」


    八橋學長此話一出,我和社長也不發一語地點了點頭。


    接著,有一道細小的光線射了過來。這道光宛如一道眾光燈,投射在我們——這三個在黑暗裏鬼鬼祟祟的人身上。


    「喂!你們幾個,這麽晚了還在這裏幹嘛!」


    有個拿著手電筒,身穿工作服的小老頭出聲質問。說話的人是這所學校的工友,這位名叫堀內辰之助的工友伯伯,已經跟我們偵探社三人都很熟了。


    「老大,是我們啦!不是可疑人物啦。」


    社長舉起了一隻手,向他打了聲招呼。


    「我說堀內伯伯,這種時間你拿著手電筒做什麽呀?這麽早就在做夜間巡邏啦?」


    「呿!是你們這幾個小子呀?真無趣。」


    堀內伯伯小聲地嘖了一聲,便把手電筒的燈光從我們身上移開了。


    「不過呀,這種全身汗毛都嚇得豎了起來的感覺,可讓我想起當年啦!沒錯沒錯,當年就是這種感覺。深夜的教學大樓裏,嘎嘎作響的走廊


    ,空無一人的教室,窗簾的影子,手電筒的光線,可疑人物的體溫,蕩漾在黑暗當中,步步近逼的恐怖,滴下的汗水,半掩著的門——『誰、誰呀?是誰在那裏呀!』——」


    「就跟你說了是我們了啊。」


    社長擺出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又再說了一次。


    「我知道是你們啦。我隻不過是在回想當年,那個充滿緊張刺激和懸疑的美好古早時代而已啦。想當年,夏天值夜班巡邏的時候,氣溫明明就超過攝氏二十五度,但教學大樓裏還是寒氣逼人。尤其是理化實驗室,特別恐怖。還有冬天晚上值的過夜班也很令人難忘,頂著低溫邊發抖邊吃的那一鍋常夜鍋(※以昆布為湯頭,加入豬肉、菠菜、大白菜的簡單鍋物。因營養豐富,吃了不易疲憊,故名常夜鍋。),滋味是特別鮮美啊……」


    「——看來可怕的應該隻有夏天唄!」


    聽了八橋學長無心的喃喃自語,我也不禁點了點頭。因為聽起來冬天確實好像是很愉快的樣子。


    另一方麵,多摩川社長很順理成章地問了一個問題。


    「不過,夜間巡邏和過夜值班之類的工友業務,在我們這所聘有專業警衛常駐的學校裏,好像已經不需要執行了吧?」


    「喔,的確,是像你講的沒錯。可是呀,這裏問題就來啦。最近啊,聽說有越來越多牛鬼蛇神,假扮成我們學校的學生,混進校園裏來啦。」


    這句話的關鍵在「越來越多」。換句話說,也就是以前就有人會潛入這所學校。不過,就連轉學進來才一個多月的我,也很清楚他們潛入學校的主要原因。


    「都是那些藝人的粉絲吧。」


    我無意隱瞞,在我們鯉之窪學園裏,有一個還蠻像樣的演藝班。演藝班裏有很多明星,或是一些還在等熬出頭的培訓藝人。仔細想想,這個班級確實是一個很特殊的環境。


    不管那個班級怎樣,至少在我們學校裏,會發現走廊上迎麵走過來的那個戴著超俗眼鏡的女生,仔細一看,竟然像是桐原裏美(※日本新生代av女優。);又或者在體育館後麵拿著掃把在掃地的那個女生,竟然是相川詩織之類的。


    不過,雖然看得到名人,但可千萬不要以為看得到就吃得到。隨隨便便就想跟這些明星們搭訕幾句什麽的,門都沒有。重點就是不能用對待明星的態度,來和這些明星相處。而這一點,在這所學校的學生們之間,儼然已經成為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我多少可以理解為什麽要有這條規定——一則是這些明星藝人們會由衷地希望「至少在學校裏,可不可就把我當成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生來看待?」再者是一般同學們(特別是女生)會嫉妒,覺得「那些女生和我們,到底有哪裏不一樣嘛)」所以,對於這兩種身處於不同世界的學生來說,還是彼此都不要有特殊待遇最好。


    不過,偶爾還是有些豬頭會打破這個不成文的規定,對藝人同學們表現出過度的關注。這些人會在演藝班教室前麵徘徊,或者死纏爛打地要藝人讓他們拍照,甚至是直接大膽地開口說出「你的╳╳可不可以讓我○○」之類的話……。有時候學校老師們覺得實在是過火到了有點可疑的時候,就會把這些人抓起來查問。不問還好,一問才發現這些擾亂分子很多都是裝做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大搖大擺地混進學校的校外人士。這些人(大多是男的)的行徑,不外乎是因為內心充滿著不正常的偷窺欲望,才會想要偷窺自己喜歡的藝人在學校的生活樣貌。


    隻要一發生類似的入侵事件,校方就會加強警衛工作,但這些不法之徒還是會不斷地再開發新的路線,然後潛進學校裏來。結果,目前的校園警衛工作,還是隻能停留在「打地鼠」的狀態。


    而這種類型的非法闖入人士,似乎又呈現越來越多的趨勢。


    「這麽說來,的確最近藤川美佐也開始竄紅起來了咧。有這種爆紅的明星,想必非法闖入的人又會因此增加不少了唄。」


    一聽到八橋學長提的這個名字,我馬上就覺得他的說法很有道理。藤川美佐,光看到她現在那種走紅的程度,如果說非法闖入者是因為她而突然爆增的話,我想任何人都會同意。藤川美佐是因為今年拍了一支音響廠商的廣告,才迅速竄紅的美少女藝人。我也在校園裏看過她——身穿製服的她,看起來就是個和身邊女同學沒有什麽不同的普通高三生,不過長得確實是有比較可愛一點。


    「我完全明白了。不過呢,這樣說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點冒犯。」


    多摩川社長對眼前這位身穿工作服的老人,從頭到腳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後,說:


    「就算堀內伯伯以前有再多神勇的事績,可是到現在都還讓伯伯在這裏執行夜間巡邏,不禁令人要大歎這所學校的警衛工作,做得實在是太鬆散啦!」


    「哪有法度呀?這就是我們學校長年以來的校風呀。你們也不想在像監獄一樣,連一隻老鼠都爬不進來的學校裏麵讀書吧?再說呀,要是真的那麽滴水不漏,你們可就不能再溜出校外,去『河馬屋』享受大嚼好吃燒的快感了咧。安捏你共對不對?」


    不愧是工友堀內,這所學校裏的什麽大小事情,全都掌握在他的五指山裏。對這所鯉之窪學園的學生們來說,去河馬屋吃東西,是校園裏最刺激的事情之一。順便解釋一下,「河馬屋」是一家在學校後麵的好吃燒(※日式鐵板煎餅。)食堂,也有賣章魚燒,不過沒有賣河馬燒,店裏也沒有河馬。


    「總而言之,就是因為有這些事情,所以你們也要小心點,不要被當成變態了嘿。況且你們偵探社喔,平常就已經被當作是危險人物聚在一起,學校都有在盯你們了。好啦好啦,差不多該是要鎖樓頂門的時候了,阿你們還想留在這裏喔?」


    我們當然不才想被鎖在屋頂上一整晚。於是我們陪堀內伯伯一起在屋頂上巡了一圈,確定屋頂上都已經沒有人之後,堀內伯伯關掉了水銀燈,鎖上了屋頂出入口上的門鎖,便全員一起從大樓的中央樓梯下樓。


    二


    第一教學大樓是鋼骨結構的三層樓建築。從屋頂上下樓之後,馬上會抵達的當然就是三樓。三樓的走廊已經暗了下來,但也不致於暗到一片漆黑。


    從大樓的中央樓梯下樓,來到三樓之後,在向右延伸出去的走廊上,看得到些許微光——因為有幾盞日光燈的光線,從教室拉門上的小窗裏透了出來,灑落到走廊上。我們這才發現,原來還有同學或是老師留在教室裏。


    亮著燈的教室隻有一間。


    堀內伯伯帶著很驚訝的表情,站在從中央樓梯下來之後的右手邊第二間教室前麵。這間教室的編號為「一—三〇三」,是廣播視聽室。


    在這裏順便說明一下,教室編號開頭的「一」,指的是第一教學大樓的意思。後麵的」三〇三」則是用來表示三樓第三間教室的意思。


    「這麽晚了,還有誰會待在廣播視聽室咧?」


    堀內伯伯一邊從門上的小窗窺探教室內的狀況,一邊用拳頭敲門。


    拉門馬上打開了。出來應門的是一個年輕男子,長得一臉凶悍——不過,說是「年輕」,但跟我這個高中生一比,這個男子可就年長多了。看起來大概是三十歲上下的人吧?從他的年齡和樣貌看來,應該是個老師,不過我不認識。站在我身邊的八橋學長,湊到我耳邊小聲告訴我:


    「島村佑介,是教三年級曆史的老師啦。」


    這位曆史老師,為什麽這麽晚了還會待在廣播視聽室呢?該不會是在沒人打擾的廣播視聽室裏,一個人偷偷在看a片吧?


    然而,這隻不過是我個人下流的猜測。廣播視聽室裏的兩台電視螢幕上,一台播放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一台則是在轉播棒球賽橫濱對


    阪神。我的期待落空了。


    堀內伯伯一如平常地跟他說起話來。


    「哎呦,原來是影視研究社的島村老師啊。」


    島村好像是影視研究社的指導老師,所以他一個人出現在廣播視聽室,倒也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老師是不是在趕什麽工作啊?」


    島村拿起了手邊的錄影帶,說:


    「嗯,算是吧。我在剪一卷上課要用來當教材的影片,結果一不小心就搞到這麽晚了。不好意思。」


    看著眼前鞠躬道歉的島村,我家的社長還不識相地補了一句:


    「講這麽多,老師該不會是在剪什麽不能被師母看到的片子吧?」島村的眉頭一皺,說:


    「你在亂想什麽下流的東西!」我的心情變得有點複雜,好像是我被老師喝斥了一聲似的。


    「已經過了七點鍾了咧,老師的工作是不是也差不多暫時該告一段落了呀?」


    「是沒錯啦,不過我這個東西今天一定要做出來,可不可以讓我再做一下子?再三十分鍾左右就夠了。啊,如果是要關窗鎖門的話,您大可以放心,我會負責處理好。」


    被老師這麽一說,堀內伯伯好像也不便再強勢地要求,就隻叮嚀了一句:


    「那,老師要回家的時候,請別忘了要把門窗鎖好,然後把鑰匙還給警衛室。」


    島村佑介很有禮貌地鞠躬說了一句「謝謝您」,對堀內伯伯的體諒表示感謝之意。


    於是島村佑介就一個人繼續留在廣播視聽室,我們也離開了三樓。


    二樓還有兩間教室透出了光線。


    其中一間是從樓梯下來右手邊的第一間,教室編號是「一—二〇四」。在教室門口掛著一個白底黑字的招牌,上麵寫著「自習室」。不過,寫著「自習室」的這個招牌,老實說帶著相當程度的誇大——這所學校的學生都知道,這裏實際上根本就是個「補習教室」。


    社長用帶著幾分演技的聲音歎了口氣,說:


    「啊啊~今晚又有無力逃脫的小羊,被慢性欲求不滿的老師們,打著課後輔導的名號,用蠻不講理的屈辱一刀刀宰殺,成為牲禮啦~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你以為我們這是什麽怪學校的啦?不就隻是在課後輔導而已唄?」


    「不不不,不隻是這樣唷。」


    堀內伯伯壓低了音量,爆出了極為機密的內幕。


    「很~偶爾會出現幾個真的在自習的同學唷。」


    還真的有呀?我大感意外。


    我們一行人帶著很有興趣一探究竟的嘴臉,敲了敲教室入口的門。來開門的是一位看起來年約三十五、六歲的男子。我對他的長相有印象。


    本多和彥,我記得他是個數學老師。我沒有給他教過,不過倒是有聽說過他是個熱血青年——據聞他當學生的時候很認真地練過體操,所以直到現在,他的體格還是以勻稱著稱,是一位幾乎要讓人懷疑他為什麽沒去教體育的老師。至於是不是多摩川社長口中的「慢性欲求不滿的老師」,這一點我就不清楚了。


    「老師好像還在幫同學課後輔導,不過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堀內伯伯正打算要提醒老師注意安全,但本多卻揮了揮手,說:


    「堀內伯伯,你要講什麽我都知道。你想說『已經超過七點鍾了,給我差不多一點』是吧?時間確實是已經很晚了,不過她很少有機會來課後輔導,可不可以再讓我教她一下?你放心,我不會忘記關窗鎖門的。」


    說完,本多又回到了自習室裏麵去。就在教室門被從裏麵關上之前的片刻,我們三個人從堀內伯伯的身後瞄到教室裏一眼。


    我們想親眼看看被「打著課後輔導的名號,用蠻不講理的屈辱一刀刀宰殺」的小羊。


    今天的小羊,看起來是一個很文靜的美少女。一看就知道是演藝班的同學——剛才本多說的話,多少也已經暗示了這件事。確實她長得很麵熟,好像在哪裏看過,不過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那是演藝班三年級的西野繪裏佳唄?」


    「嗯,的確是她沒錯。」


    兩位學長對著已經關上的教室門說。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不過應該是有看過這張臉。學長說她是演藝班,那不就是藝人了嗎?」


    「不,與其說她是藝人,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演員才對咧。你應該是看到她在連續劇或電影裏演配角了唄?」


    「嗯,西野在一般觀眾當中的知名度還很低,不過,比起一些很差勁的藝人,西野還算是很有明星光環的明星。至少她戲演得好,也很愛惜自己的羽毛。」


    「你西野西野地說個沒完,你是跟西野繪裏佳有多熟啦?」


    「哼!」社長的表情突然變得很認真,說:


    「三年級的女生都是我朋友,當然西野也是囉。你有什麽不爽?」


    「沒有,我哪敢不爽啊。」


    看著社長沉醉在萬般幸福的錯覺當中,八橋學長顯得很無可奈何。好吧,反正社長就是個會把虛構的名偵探說得像是住在他家隔壁的鄰居似的人,把三年級的女同學都當成自己的朋友之類的小幻想,在他身上也很有可能出現。


    接著,在二樓還有一間透出光線的教室。這間教室位在從中央樓梯下來之後的右手邊第三間,教室編號是「一—二〇二」。它是學生會幹部們才能使用的「學生會行政辦公室」。


    簡稱「學生會辦」。


    這裏是一個聚集學生會長和副會長、各班的學生會委員長,以及社團活動的各社社長等等的地方,簡單來說就是聚集校內所有「長」字輩的人物,進行學生自治活動,是一個相當神聖的空間。


    堀內伯伯走到這間教室前麵,一邊從教室拉門上的小窗往裏探查,一邊敲了敲門。前來開門的是多摩川社長的朋友,也就是三年級的女同學。


    她是鯉之窪學園的學生會長,櫻井梓。


    在朝會或校內的各大活動當中,我已經看過這張臉好幾次了。她的五官端正,輪廓讓人看一眼就會印象深刻;她的眼睛裏閃爍著知性的光芒,眉宇之間訴說著她的執著;她的一頭黑發上,沒有過多裝飾,相當自然。她最大的長處,就是她那勇往直前,毫不退卻的態度。


    「哎呦,這不是學生會長大人嗎?」


    「啊,堀內伯伯好……這幾位是?」


    櫻井梓逐一地打量了在堀內伯伯身後站成一排的我們三人。


    「???」


    她很明顯地露出了一臉迷惘的表情。我很清楚地看到她那張漂亮的臉蛋上,出現了三人份的「問號」。


    「你們想做什麽?」


    社長不知道為什麽要用想吵架的口氣,回答櫻井梓的問題。


    「『想做什麽』這種說法,未免也太沒有禮貌了吧,櫻井?我們隻是剛好結束神聖的社團活動,正要踏上歸途。你有什麽意見?」


    「我沒有任何意見……社團活動指的是那個『偵探小說研究社』的活動嗎?」


    「不是『偵探小說研究社』,是偵探社。」


    「嗯~你們不做『小說研究』啦?」


    「正是!不對,不是!又不對……咦?到底是怎樣才對?」


    還真是個靠不住的社長。我們的社團叫「偵探社」,活動的內容類似「偵探小說研究社」,實際上就隻是幾個喜歡推理小說的同好眾在一起而已。簡而言之——


    「哪樣都可以啦!」


    八橋學長莽撞的一句話,倒也還蠻接近事實的。


    「言歸正傳,」堀內伯伯把話題拉了回來,


    「學生會長大人呀,還不回家喔?都已經過了七點


    了耶。」


    櫻井梓把頭垂得很低。


    「不好意思,請再讓我留一會。我在寫下次開會要發給大家的資料,再三十分鍾左右就可以結束了,拜托拜托。」


    「嗯~做資料啊?說、說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資料我們也會寫呀,隻是沒有發表的機會而已……」


    「喂,流司,」八橋學長不知道為什麽情緒有點激動,拍了拍社長的肩膀。


    「她說的資料和我們說的資料,是不同層次的啦!再爭下去也隻是讓我們更無地自容而已,不要再跟她硬碰硬啦。」


    「哎呀!你放開我啦,八橋!」社長把八橋學長的手撥掉。


    「能在這裏碰上,也算是狹路相逢呀!喂,櫻井!不對,是學生會長,櫻井梓!」


    「怎樣?」


    「你給我聽好,我,偵探社社長多摩川流司,在這裏要求學生會長櫻井梓,正式回答那件一直懸而未決的事情。怎麽樣,櫻井梓?你的答覆是?」


    我緊張起來了。社長口中說的「那件一直懸而未決的事情」,究竟是什麽?


    「正式回答那件一直懸而未決的事情……?」


    「『那件事情』,指的該不會是你說『請跟我交往』那件事吧?那件『懸而未決的事情』,我國二的時候應該就已經很清楚地拒絕過你了,多摩川同學。你該不會是忘了吧?」


    「你、你、你白癡啊!我問你的不是那件事啦!你搞清楚,都已經過了多久了,誰還會想問你那種遠古時代的事情啊!」


    八橋學長和我立刻包圍住社長。


    「社長,我想知道社長國中的時候和學生會長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這件事情我也是現在才聽說的咧。給我從實招來。你向櫻井梓告白說要在一起,結果卻被拒絕?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那種事情你們不必知道啦!豬頭!」


    社長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要掩飾他的害羞,總之就是拚命地朝著我和八橋學長的頭猛打,以圖能夠力保他身為社長的尊嚴。另一方麵,櫻井梓則是做出稍稍地歪著頭的動作,說:


    「不是這件事啊?那麽『那件一直懸而未決的事情』,到底會是什麽事?」


    「不是啦!是社團的事情啦!」


    「該不會是你要求正式承認你們社團,然後給你們一間社辦的事吧?」


    「對啦!這一件、這一件啦!」


    什麽嘛!原來是這件事呀!話說回來,這確實是我們社上一直懸而未決的事情。


    「不必再白費唇舌了。」櫻井梓沒好氣地說。


    「最基本的,你們連個指導老師都找不到吧?」


    「哼哼哼,這點就不勞你費心啦!已經有某位老師答應要當我仍的指導老師了。這樣就符合你的條件了吧。」


    「哎呀,還真有這種怪咖老師呀——不過,還是不行喔。你們社團又沒有具體的活動內容,隻是一小撮人在屋頂上聊聊推理小說,聊得自己很高興,這樣根本就算不上是高中生的社團活動嘛。你聽懂了沒有?」


    「再怎麽樣都不行嗎?我可以稍微做一點讓步喔。」


    「讓步?」


    「例如說,不用核準我們成為正式的社團也沒關係,但交換條件是要給我們一間社辦,就這樣說定了吧。怎麽樣,條件很優吧?」


    我和八橋學長又再次包圍了社長。


    「等一等,社長,你這種讓步不太對吧?」


    「嘿啊,隻要有社辦就可以了喔?你這樣是打算要出賣社團的靈魂去換社辦喔?太沒誌氣了吧?誌氣誌氣!」


    連自己人都跳出來反抗,這讓多摩川社長的陣腳大亂。


    「不是啦!亂講什麽。我不是……那個……意思……」


    另一方麵,沒想到自己竟然得要站在這裏聽這麽大一段的櫻井梓和堀內伯伯,自動把對話做了個結尾。


    「那學生會長大人,要回家的時候記得要把門窗鎖好.然後把鑰匙直接還到警衛室去就好了。」


    「好,我知道了。伯伯辛苦囉,那我先告辭了。」


    櫻井梓很優雅地鞠了個躬之後,就把學生會辦的門悄悄地關上了。


    在微暗的樓梯上,多摩川社長的聲音在回蕩著。


    「……不是嘛,我要求的東西,最終當然是要承認我們偵探社為正式社團,外加再給我們一間社辦呀!隻不過在達到最終目的之前,我先策略性地做個讓步而已。剛才你們聽到的,都是基於這個前提之下的言論啊……」


    「我了啦,我了啦!你的借口還真是又臭又長。這樣難怪會被甩啦!」


    「沒那回事沒那回事絕對沒那回事!」


    社長否定了被甩的事。他否定的方式,也是又臭又長。


    就在這樣你來我往之間,我們終於走下樓梯,來到了一樓。


    一樓還亮著燈的,就隻剩教職員辦公室而已。堀內伯伯從門上的小窗上往裏察探了一下。


    「你看看你看看,今天好像又是隻剩下鶴間教務主任在加班咧。他真的是很拚的人啦,實在是令人敬佩!」


    堀內伯伯就這樣嘴裏一邊念著,一邊自己一個人走進了教職員辦公室。難道連巡邏的過程瑣事,都得要向教務主任報告嗎?


    教務主任名叫鶴間浩三,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超資深教師。我轉學進來的時候,就是由這位教務主任麵試我的。這樣說起來,現在仔細回想一下,我在這所學校裏,第一個談話的對象,不就是鶴間主任嗎?我對他的印象,是一個看起來人很好的大叔。然而,既然他身負著整合全校老師們的重任,外表看起來自然還是會有一種獨特的氣質。


    我們三個人在走廊上等堀內伯伯。除非有相當特殊的事由,否則我們不會自願走進教職員休息室半步。這個道理,就像是小白兔會避開大野狼們一樣。不過,即便小白兔再怎麽閃躲,有時候大野狼還是會自己靠過來,而且還是從背後奇襲。


    「喂!你們這群小鬼,還待在這裏幹什麽!」


    身後突然響起一陣罵聲,我們嚇得跳了起來。回頭一看,站在我們身後的,是一個輪廓方得像是拿尺規畫成的方臉老師。


    兵藤賢太郎,三十五歲,單身,是我的班導師。因此,兵藤馬上從我們三個人當中,認出了我的臉,於是便像是一股腦地窮追猛打似地說:


    「你們還真是皮!上學時比人家晚來不說,可以回家的時候也不早點回去。你們是打算要拖拖拉拉混到幾點呀?喂!赤阪通,我說的就是你啦!你自己心理有數吧!」


    兵藤那有如猛鬼般的視線,惡狠狠地投射向我。而我就像是在回避他的眼神似地,躲到了八橋學長身後,八橋學長則躲在多摩川社長後麵。也就是說,我們正巧是按照彼此在社上的尊卑關係,排成了一列。


    站在最前麵領軍的社長,代表我們三個人,試著向兵藤發難反駁:


    「可、可是,這是……」


    「不要再放狗屁了!」


    我們什麽都還沒說。


    這麽專橫霸道的老師,在當今教育界應該也算是稀有動物吧。不過,他那種讓多摩川社長連狗屁的「狗」字都準吐不出來的堅定氣魄,在某種層麵上也算是了不起了。


    結果,兵藤就「輕輕地」摸了摸我們三個人的頭,然後說:


    「還不快點滾回家!是想給我混到幾點呀?」


    在他石破天驚的一聲斥喝之下,我們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遵~命~」


    不過,這一切當然都隻是做做樣子而已。被念說「快滾回家」的時候,會想說「我就偏不走」,也是人之常情。


    三


    當


    然我們三個人,也不是說有多麽喜歡待在學校。「可是,到了晚上就不一樣了」,這一點我們都一致同意。夜晚的校園,和白天上課時間、或是傍晚放學後,想必絕對是呈現完全不同風貌的異樣世界。說不上來是什麽,但就是有種二儀晚的校園裏會有事發生l的預感,所以才會覺得就這樣回家,實在是太可惜了。


    那麽,我們又沒有社辦,該要到哪裏去殺時間等待夜深呢?答案是工友休息室,也就是堀內伯伯的城堡——擁有廚房、壁櫥的兩坪小房間——這裏就是我們暫時的社辦。


    堀內伯伯把手電筒放在房間桌上,然後幫我們泡了玄米茶。接著他便拿起了桌上的香煙和百圓打火機,說:


    「在這裏抽應該不太好唄?那你們慢慢聊吧。」


    說完,人就不知道跑道哪裏去了。我們就自己隨意使用熱水瓶裏的熱水和茶壺,一邊又開始繼續剛才在屋頂上講到一半的推理漫談。


    主題依然是「密室」。


    「以往會經有過各路的作家、評論家,針對『密室』下過定義,甚至還為其中的機關做過分類。可是呀,這樣說或許各位會覺得不以為然……」


    社長壓低了音量。


    「這些人的研究啊,充其量隻不過是寫給喜歡密室作品的讀者,或是想創作密室作品的作家們看的東西而已。我覺得這些都不是為了想解開密室之謎的偵探們所寫的。換句話說,這些人做的都是很學院派的工作,但卻不屬於實用的分析。再說得更白一點,過去針對密室所做的分類,隻能算是寫來滿足偵探小說迷們知的好奇心而已,並沒有辦法幫助偵探在偵察過程當中找出凶手。因此,在這裏,我以偵探社社長的身分,從一個不同的觀點,提出更實用性的分類方式。當然這還隻是我假設性地做出來的草案,不過我建議,與其將密室用機關屬性來分類,還不如改用『以凶手來分類』的手法。」


    「用凶手來分類?」我反問。「什麽意思?」


    「在密室殺人的作品當中,凶手往往因為知道自己是真凶,於是就會做出許多很特別的行為。分析這些凶手的行動,我們就可以把密室推理作品分成幾個類型。例如第一種是『最先打開密室之門的人就是真凶』類。」


    「喔!這樣一講,確實是可以想到幾個這種類型的案件。」


    「那這跟『第一個發現案發現場的人是真凶』,不是一樣的嗎?」


    「不,不是那個意思。簡單來說,在密室殺人的案件當中,有很多凶手是在門上動手腳的。凶手為了避免自己動的這些手腳被識破,於是就親自把門打開。而這個動作,就是一名凶手會采取的典型行動。我再說得更具體一點吧!例如現在發生了一宗殺人案,一群人趕到案發現場,結果眼前聳立著的是一道上了鎖的門。這時候有一個人帶著斧頭出現,把整扇門都砍得亂七八糟。」


    「啊!」


    「這個人才是真凶!」


    「這樣就可以下定論了嗎?」


    「是沒錯啦,還不能妄下論斷。總之懷疑不吃虧。」


    真是個恐怖的分類。


    「第二種,『最先跑到被害人身邊去的人就是真凶』類。」


    「啊,這種我也覺得好像可以理解。凶手會假裝抱著被害人,其實是在趁機把遺留在屍體附近的證據偷偷藏起來之類的吧。」


    「嗯……是也有這種情節沒錯,不過以密室來說,我們還必需要考慮到凶手有可能會大膽地采用『快手殺人』之類的手法,所以要特別留意。所謂的『快手殺人』呢,指的就是凶手會搶先靠近還沒有死的被害人——例如說被害人可能隻是裝死的——然後用瞬間快手將被害人殺死,最後再讓整件事看起來就像是一宗密室殺人案。不管是哪一種手法,總之在密室殺人的案件當中,真凶經常都是最先跑到屍體身邊去的。因此,如果在密室殺人的案發現場,有人旁若無人地奔向被害人身邊去的話,那麽我們就可以判斷這個人是凶手。」


    真的可以這樣判斷嗎……


    八橋學長不停地在一旁搖頭。


    「第三種,『最先主張案發現場是個密室的人就是真凶』類。」


    「?……這是什麽意思?」


    「就像這樣,就像這樣。這個世界上啊,就是有很多像阿通你這樣,對密室完全不敏感的人,即便凶手花再多精神設下機關,在密室裏執行了殺人行動,但如果周圍的人是對密室完全遲頓的人,隨意地把現場弄得亂七八糟的話,你猜會怎麽樣呢?凶手的努力,就全都化為泡影了。凶手會選擇在密室裏殺人,一定是有其必要性,所以,既然凶手犯下的是密室殺人案,他本人就會覺得有必要讓周圍的人察覺到這是密室殺人。萬一周圍的人真的完全沒有發現的話,凶手迫於無奈,就隻能透過自己的嘴巴,去宣傳說這就是一宗密室殺人。而這個宣傳的動作,也就成了凶手必定會采取的典型行動之一。因此,我們才說在密室殺人案當中,最先斷言該案是『密室殺人』的人,往往就是真凶。」


    簡麵吾之,在密室殺人案當中,好像最先做任何事情都不好。


    「那,假設最先打開密室之門的那個人,他最先跑到被害者的身邊去,又最先主張這個案子是一宗密室殺人的話,就表是這個人他……」


    「是凶手!」


    是有影咽?


    「以上三種類型呢,都是以發現出事的時候,真凶就在現場為前提來思考的。當然,還有很多不屬於這三種類型的案例。比方說……」


    這場充滿社長獨斷的推理漫談還沒完。


    八橋學長已經聽不下去,於是「哈嗚~」地打了好大的一聲嗬欠。


    四


    過了不久……


    又有一架直升機,伴隨巨大的噪音,劃過鯉之窪學園上空。


    這回這架疽升機飛得相當低,螺旋槳震耳欲聾的聲音,化作空氣的振動,撼動了整個工友休息室,感覺就像是發生了輕度地震。


    剛搬到這裏來的時候,我的確會經因為誤以為這是地震,而跑去躲起來過。


    最近雖然已經比較習慣直升機飛過了,但還是覺得它們很吵。國分寺確實是個很恬靜的住宅區,但不知道為什麽上空好像剛好是個飛行航道,所以老是有這種帶著超大噪音的直升機或噴射機劃過天空。


    我想這所學校這麽重視防噪音設備的強化,恐怕也是由於這個緣故吧。例如說牆麵除了少部分例外的區塊,其餘用的都是防噪效果很好的材質;窗戶除了少部分例外的區塊,其餘全都是用雙層玻璃窗。順帶說明一下,所謂「少部分例外的區塊」,指的就是這間工友休息室。因此,剛才木製的窗框才會嘎嘎作響,超薄的玻璃窗也像是要出現一道道裂縫似的發出吱吱聲,沾附在天花板的灰塵更紛飛落下……


    學長們針對「密室」的討論,原本就已經陷入了冗長乏味的狀態,倒也不是因為被直升機震耳欲聾的噪音打斷才叫停的。剛好大家肚子也餓了,所以今天的社團會議就到此結束。


    堀內伯伯早已回到工友休息室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向他道謝,感謝他為我們泡了玄米茶之後,便空出休息室給我們。


    離開工友休息室,再走一小段路之後,前方左手邊就是組合屋教室。目前由於校內有一部分的建築正在進行改裝工程,因此就蓋了這間組合屋,當作臨時的校舍。


    在組合屋的彼端,有四棵高約五、六公尺的鬆樹。再過去則是三層樓的第一教學大樓,雄偉地屹立在月光下。


    社長的目光緊盯著三樓的窗戶,一個人喃喃地說:


    「喔,看來島村那個老頭好像還在拚命剪a片喔。」


    「哇,他明明就有老婆了,還這麽喜歡這種東西咧。」


    要是島村老師聽到這段對話,不知道會做何反應?我想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吧。


    姑且先不管他。不過三樓中央樓梯右邊的「一—三〇三」廣播視聽室裏,確實還亮著燈。不對,不隻這間,連「一—二〇二」的學生會辦、還有「一—二〇四」的自習室,都還燈火通明。


    「學生會長櫻井梓、演藝班的西野繪裏佳和本多老師,這三個人真的都還在拚喔?」


    「好像是咧。教職員辦公室裏麵好像也還有誰在唄。」


    「組合屋教室裏好像也還有人喔。都這麽晚了,留下來的人還真不少呢。」


    社長說得沒錯,組合屋校舍的入口處,也還有些許光線透出來。


    我們在社長的帶領下,往第一教學大樓的方向前進。往前走不久之後,我們一行人就抵達了用水泥打造的回廊。這條回廊是用來連接第一教學大樓和組合屋校舍的,直走的話就會抵達第一教學大樓,往左去的話就會連結到組合屋校舍的入口。我們沒有什麽事情要去組合屋校舍處理,所以當然是準備要向前直走。但就在這時,


    「吱~」


    像是猴子盛怒之下發出吼叫似的怪聲,讓我們三個人停下了腳步。


    「喂,怎麽回事?」多摩川社長停下了腳步。


    「奇怪。這所學校裏有猴子之類的動物嗎?」


    「就算有,倒是也不意外啦。不過……」


    這所學校到底是有多誇張啊?


    「吱~」


    「哦!猴子又來了。」


    「不,不是猴子,這應該是鳥的叫聲才對咧。」


    這個聲音,確實說是猴子也像,說是鳥也沒錯的叫聲。


    「吱~吱~」


    像猴子又像鳥的叫聲還在持續。這個聲音不知道出現了多少次之後,才終於變成了一聲「啊~」的人類尖叫聲。


    「哇!怎麽回事?這是人在叫咧。」


    「尖叫聲哦!這可是人類的尖叫哦!」


    多摩川社長和八橋學長互看一眼,便往聲音來源的方向衝了過去。


    尖叫聲是從組合屋校舍傳過來的,絕對錯不了。


    「社員們,上呀!」


    不必等社長開口,我們已經一起從回廊往組合屋校舍的方向衝去。


    組合屋校舍是雙麵斜屋頂式的長方形建築,和第一教學大樓隔著中庭相望。雖然說是組合屋,但再怎麽樣也至少是個臨時暫用的教室,所以比工地的組合屋蓋得稍微漂亮一點。


    組合屋的前麵,每隔五公尺就有種一棵繁茂的杜鵑花樹,所有樹橫排成一整列。或許是想要多少緩和一點組合屋空蕩寂寥的外觀吧?不過現在花還沒有開,還不太有色彩繽紛的感覺。


    我們循著回廊往前走,來到了組合屋校舍唯一的入口。拉開金屬邊框的拉門之後,門的那一端大致可分為三個教室:最靠門邊的是音樂教室,中間是美術教室,最裏麵的則是保健室。緊鄰在保健室旁邊的,還有一間洗手間。


    事發現場是最裏麵的保健室。有一位小姐像是嚇得腿軟似的,蹲在走廊上站不起來。


    我們三個人在短短的走廊上全速向前奔去,來到了保健室前麵。


    發出尖叫聲的是小鬆崎律子,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音樂老師。當場,她的表情已經呈現即將哭出來的樣子。


    「發生什麽事了?小鬆崎老師,你振作一點呀!」


    社長一邊陪在小鬆崎律子身邊照顧她,一邊想向她確認事情經過。這時,小鬆崎老師突然發出了很尖銳的叫聲,讓人不假思索地想要捂上耳朵。


    「保、保健室……裏麵、裏麵的床上都、都是血……血……」


    「都是血?」


    多摩川社長和八橋學長才聽小鬆崎老師把話說到一半,便爭先恐後地跑到保健室的門口去開門。可是,保建室門口的這扇拉門,卻怎麽也開不了。這也難怪,拉門的把手上掛著一個很大的門鎖,看起來是鎖上的狀態。社長和八橋學長對著這個一動也不動的門抱怨:


    「可惡!這門被鎖住了!」


    「奈安捏?這樣我們沒辦法進去咧!」


    小鬆崎老師用手指了指拉門上的小窗。


    「從、從那個小窗看……」


    小窗上的玻璃是透明的,剛好可以看得見教室裏的情況。社長和八橋學長,搶著要把頭擠到小窗前麵去。但是!就在這個時候,


    叩!


    以拳擊來比喻的話,就好比是一記偶然的撞擊似的。兩位學長分別捂著頭和下巴,一邊說:


    「嘶……」


    「哦……」


    兩位學長都用著很恰如其分的狀聲詞來表現他們的疼痛,然後分別往兩側蹲了下去,許久都站不起來。


    結果,小窗最後竟然就這樣地,出現在無欲無求的我麵前。看來,從小窗察探教室內部的這個榮譽,就要由我代表偵探社來接受了。


    我深呼吸了一下,把臉湊到小窗前麵。


    小窗的彼端是一個微暗的空間,校醫真田老師已經不在裏麵了。不過,保健室裏倒也並不是一片漆黑的。不,應該說裏麵還蠻亮的才對。怎麽會這樣呢?裏麵的日光燈又沒有開——我隨即就知道了原因:原來保健室最裏麵的一扇對外窗是完全開著的。滿月的白色光芒,從這扇開著的窗戶照了進來,使得窗邊到床鋪附近這一帶,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


    問題就出在床上。


    床上有個身穿學生製服的男同學,他呈現趴著的姿勢,看起來倒也有幾分像是睡著的樣子。不過,如果說他是在睡覺的話,那他的身體擺出來的那種姿勢,看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從床上掉下來似的,未免也太危險了一點吧。男同學的身體看來似乎是連一動也不動了。


    接著,有問題的是那張床墊,特別是它的顏色!


    一片赤紅。在這樣的微光之下,那片紅依舊相當醒目,讓看到它的人都必定要目不轉睛。再仔細一看,看起來床墊上的紅色,就像是從男同學的胸口附近,呈放射狀擴散開來似的。


    眼前的這一幕,和小鬆崎老師所說的「都是血」,突然在我腦子裏串連了起來。這時,我的膝蓋不禁開始猛發抖了!


    「喂!阿通,你還愣著幹嘛?還不快點報告狀況!」


    聽了社長的這一句話,我才回過神來,拚命地試著解釋了一下情況。


    「男、男、男生在床死掉了……」


    我做的說明好像說得太拚命了一點,兩位學長都是有聽沒有懂。


    「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搞笑咧!你在講繞口令是不是?」


    「對呀!阿通,現在可不是說冷笑話的時候了啦!」


    誰在講冷笑話啊?於是我又用最認真的態度,向社長再解釋了一次:


    「有、有、有個男生在床上死掉了……」


    「什麽?你是說有個叫井上的男生死在那裏嗎?」


    「不是啦!」


    我打了社長一巴掌。他的說辭,實在讓人忍不住覺得他就是故意搞錯的。


    「你們兩個都仔細給我聽好,」


    我又再一次地,把情況慢慢而確實地說明了一次。


    「有一個男生,他在床上,死掉了。不對,我不知道他究竟死了沒有,總之他就是滿身都是血!」


    五


    「嗯~」社長親自看了小窗內的情況,點了點頭。


    「總之,我們得想辦法進去看看才行。可是,現在門口鎖住了,所以我們沒辦法從這裏直接進去。那這該怎麽辦呢…


    就在社長打算要下達指令之際,我們身後出現了另一個叫聲。


    「那種破鎖有什麽問題?你們閃開,看我來把這扇門砸爛


    !」


    我們回頭一看,有一位男老師麵向保健室門口,擺出一副馬上就要砸門的姿勢。


    他是美術老師,久保毅。


    他的年紀大概是在四十歲中段左右吧?擁有一副壯碩的好身材,但筆鋒卻很細膩,是我們鯉之窪學園的「大畫家」。聽說他的實力受肯定的程度,幾乎是到了當美術老師太浪費的水準。我自己實際上看過他以學校董事長為模特兒畫的一幅肖像畫,畫裏的董事長是個風度翩翩的紳士,和董事長本人說像不像,但畫作本身確實是厲害得令人瞠目結舌。


    稍稍恢複冷靜的小鬆崎老師,向有點衝動過頭的久保說:


    「嗯……久保老師,不必這麽鹵莽,去警衛室借鑰匙過來就好了吧?」


    「啊啊,對喔。那我趕快跑一趟……」


    就在久保回過身去,準備要起跑的時候,多摩川社長阻止了這位美術老師。


    「啊,等一下,久保老師。你看,真田醫師好像回來了喔。」


    仔細一看,真田醫師正快步地從走廊彼端跑過來。這位保健室的校醫,已經換好了便服,所以身上穿的不是醫師白袍。


    「咦?大家怎麽都在這裏?出了什麽事嗎?」


    真田醫師來到保健室前麵,好像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看了看在場的兩位老師,以及我們三個學生。


    「等一下再跟你說明。」久保很著急。


    「先別管這些。真田醫師身上有保健室的鑰匙嗎?」


    「嗯,鑰匙我這裏有。」


    真田醫師拿出串在鑰匙圈上的鑰匙,久保就說:


    「太好了!借我一下。」


    說完,就像是用搶過來似地拿走了鑰匙。他右手拿著鑰匙,好像一副和鎖頭有深仇大恨似地,用力地把鑰匙插進了鑰匙孔。接著,在一小聲輕響之中,鎖被打開了,拉門很流暢地被拉開來。


    最先打開密室之門的,是美術老師久保毅!


    久保按下了門口旁邊的開關,原本微暗的保健室瞬時大放光明。


    「啊!」真田醫師口中突然發出了一聲很短的驚叫聲。


    雖然說這棟校舍是組合屋,但好歹這一間還是保健室,所以有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牆麵、白色的隔簾屏風,充滿了清潔感。


    可是,在屏風彼端的床上,卻是一個和這份清潔感格格不入的光景。趴著倒臥在床上那個身穿製服的男同學,身體在床墊邊緣勉強維持著平衡,看起來非常危險。白色的床單上,染著一大片鮮紅的血漬。眼前的這一幕,比剛才從小窗看到的景象還要更沭目驚心。


    再怎麽外行的人,都應該會認定這個男同學已經氣絕身亡了。他的胸部到腹部周圍這一帶,應該受了很嚴重的傷。不過由於男同學一直維持趴著的狀態,所以沒有辦法親眼看到他的傷口。


    就在這個時候——


    滿身是血的男同學,身體終於再也無法維持平衡,於是便從床上滑了下來——哆!男同學的身體現在在地上,呈現仰臥的姿勢。


    「啊!」我不禁叫了一聲。


    終於看到死者的廬山真麵目了。即便再不想看,他的臉就是這樣攤在大家的麵前——是我們沒見過的男生。要說是高中生嘛,好像這張臉又顯得老了一點。整張臉嘴歪眼斜地呈僵硬狀態,樣子很難看。


    男同學的左胸上斜插著一根看似利刃的東西。從利刃插入的地方流出來的鮮血,把男同學的學生製服胸口附近都沾得濕透。看來是相當大量的出血。


    就在大家被這一切震懾住的時候,有一位女士發出「答答答」的聲音,走近屍體。


    最先跑到被害人身邊的,是校醫真田醫師!


    真田醫師絲毫不在意自己的便服被血跡弄髒,抱起了躺在地上的這個男生,觀察了他脖頸部位的脈動後,麵無表情地斷言說:


    「他死了——而且他的胸口還有刀,這是一宗凶殺案。」


    「真的假的啊!」


    「真不敢相信!」


    在場的人就像是被真田醫師的這句話叫醒似地,紛紛走向屍體。


    接著,真田醫師仿佛不帶一絲情感似地,猛然開口說:


    「啊!請大家不要碰屍體!」


    「……」


    雖然說這個警告說得很有道理,但總覺得醫師也未免太自私了一點。


    真田醫師把屍體放回地麵上,走回到隔簾屏風旁邊。


    「真田醫師,」久保用半發抖的聲音問:


    「雖然我知道這樣問有點多餘,但醫師離開保健室的時候,應該還沒有這樣的一具屍體在吧?」


    「嗯,當然啊。我離開這裏的時候,大概是晚上七點半左右。當時這裏完全都還沒有任何異狀。但是我離開的時候,一時粗心忘了把窗戶關上,就這樣走掉了。走到私人物品置物櫃,準備要回家的時候,我才想起這件事情。就在我打算要再回來關窗戶的時候,就發現變成這樣了……」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出現門有鎖上,但窗戶沒關的這種不完全密閉狀態。這樣一來,犯人就隻可能從唯一的一條路線闖進來——也就是從隨風搖逸的窗簾彼端,緊臨床邊的那個敞開的窗戶,闖了進來。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原本看起來似乎是大受驚嚇,無法言語的小鬆崎老師,好像受到指使似地,靜靜地走向窗邊。接著,她很仔細地朝窗外仔細查探,然後用響亮的高音大叫:


    「看看,這是怎麽回事?」


    小鬆崎老師一邊等著在場所有人靠到窗邊來,一邊說起了自己的發現。


    「請看這裏。窗外的地上還是濕的,可是卻沒有凶手的腳印。不對,不要說是腳印了,地麵上宛如連一絲雜亂都沒有似的整齊。也就是說,凶手不是從這扇窗戶闖進來的。」


    「啊?小鬆崎老師,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鬆崎老師轉過頭對著大家,回答久保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說,這個保健室當時是一個密室!」


    第一個主張案發現場是密室的人,是音樂老師小鬆崎律子!


    「密室」這個很跳脫現實的聲響,看來引起了老師們的一陣大騷動。


    「說什麽傻話……」


    「不可能……」


    我想親眼驗證小鬆崎老師所言是否屬實,於是走到了窗邊,把身體探出窗外,仔細觀察了一下地麵的狀態。


    組合屋校舍不像一般校舍還有水泥打的地基什麽的,外麵馬上就是地麵。而受到今天下午台風肆虐的影響,地麵上現在還是濕漉漉的。這片濕漉漉的地麵上,找不到任何疑似人類腳印的東西。小鬆崎老師說得沒錯。


    我回過頭來,把視線轉向稍遠一點的地方。在外麵正對窗戶的方向,距離窗戶大約一公尺左右的地方,種了一片杜鵑。這片杜鵑隻是組合屋窗外一整排杜鵑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這片杜鵑附近的地上也很整齊,沒看到有什麽特別雜亂的地方。


    再把視線放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可以發現中庭裏聳立著四棵鬆樹。其中最旁邊的一棵鬆樹位於保健室窗外,幾乎可以說是在正前方,是一棵枝葉稀落的鬆樹。而且,從保健室看出去,這棵樹是往左傾方向生長的。傾斜角大概有七十度左右吧?我突然想到,這樣的傾斜角度,剛好讓它便成一棵適合拿來上吊的鬆樹。


    八橋學長小聲地在社長耳邊說:


    「流司,你怎麽看?你最喜歡的密室咧。」


    「嗯……不過,久保、真田、小鬆崎這三個人的舉動,都像是在說『凶手就是我』。嗯……我完全看不出到底誰才是真凶!」


    社長的密室課程,看來也派不太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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