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足立駿介是隸屬於鯉之窪學園田徑社的男生。他自幼體能優秀,明明沒人問他,勇猛的他仍會一臉認真地發出豪語:「我從小賽跑都沒輸過喔。」但是,不少跟他有關係的人會小聲地說道:「我以前跑贏過他。」因此真相陷入羅生門之中——。不過,等到他進了高中的田徑社,他就放棄短跑,轉到跳遠,由此可見他原本就不是個傑出的跑者。


    順帶一提,成為高中二年級的他最近似乎又開始妄下豪語:「我從小跳遠一次都沒輸過喔。」嗯,以跳遠做對決的小朋友應該不多,所以他這套自吹自擂還挺有效的。他挑了一個好項目。


    他所屬的男子田徑社發生巨大變動的時候,是在今年五月。有不少三年級生因為大考的關係,相繼辭去社團活動。事態緊急,二年級之中必須有人出來擔當社長這個重任。在緊急會議中,


    「讓大平當啦」「讓小佛當啦」「不,大平當啦」「不,小佛當啦」


    美麗的謙讓美德,以及醜惡的責任歸避支配著現場的氣氛。忽然,有人見縫插針地高舉一隻手。


    「我知道了,那就我來當吧。」


    不用說,那個人是足立駿介。不難想象,原本虛應故事的現場氣氛一瞬間凍結。結果當天,足立駿介以無投票的方式擔任新社長;隔天,大平和小佛一語不發地退出田徑社。


    一件悲劇突然降臨在足立駿介身上,那大約是九月下旬的時候。在一個可稱作他的後院的地方——也就是運動場角落的沙坑。


    關於悲劇的來龍去脈,我覺得從夾雜著我自身和這起偶發事件相關的體驗講起比較好。順帶一提,我叫霧之峰涼,因為名字的關係,容易讓人以為我是男生或是某家電產品,但事實是,我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十六歲女生。得意的致勝球為穿心剛速球,和讓人砰然心跳的開朗笑容——不過這不重要。


    身為平凡高二生的我,平常上課都是快遲到前一刻才趕進教室。但隻有那一天,我在早上七點半這個不可能的時間穿過校門,為了下星期即將舉辦的班級競賽,一大早來晨練。比賽項目是籃球。體育館裏麵,班上的同學應該已經開始練習了。


    「來不及了,快。」我小跑步跑向體育館,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我。


    「欸,小涼,早啊。——你怎麽這麽早來?」


    是同班的宮下綾乃,一頭黑長發綁在後麵的女生。曬黑的肌膚配上橙色無袖運動衫非常亮眼。黑色短褲下的長腿修長地嚇人。從外表就看得出來綾乃是女子田徑社的社員。她看到我朝著體育館跑,露出同情的表情說了一句衝擊性的話:


    「如果是為了籃球比賽的練習的話,那是明天喔。」


    「什麽!」我眼前有一個巨大的什麽,匡啷一聲崩解了。「是、是嗎?」


    綾乃直點頭。看來粗心的我似乎搞錯日期了。


    「呃、算了啦,總比遲到好。」綾乃安慰我後,便轉身麵向運動場。「那麽,我還要去田徑社的晨練。」


    綾乃像是掃開尷尬氣氛般揮著單手,從我麵前跑走。她那充滿速度感的姿勢,令我看得出神。


    這時,空中一台直升機飛過,從她背後追過她。


    結果太早上學的我無事可做。教室裏一個人也沒有,圖書館也還沒開。走投無路之下,我迷迷糊糊地在校舍玄關附近的花壇邊坐下。


    數分鍾過後,從運動場那頭,忽然有一個人影猛然地跑向我。背脊直挺,姿態漂亮,遠遠看就知道是綾乃。她心無旁騖地從花壇前麵通過,我突然叫住她:「綾乃!」


    一瞬間,她突然停止,跑步鞋傳來一聲像是「軋」的刹車聲。她氣喘籲籲地看著我:「啊,小涼你在這,太好了!」


    她二話不說地抓著我的手,拉著我往運動場的方向跑。


    「足立同學現在很不妙,我一個人沒辦法處理,幫我!」


    我就這樣被拉著跑,往運動場前進,「什麽、足立,是『那個』足立嗎?」


    「對啦,就是『那個』足立。足立駿介,新時代的超級英雄,十年出現一次的超新星,鯉之窪學園的田徑王者——全部都是他自己在說的『那個』足立。」


    「……」足立駿介,他的頭銜還真多。「呃,他發生什麽事了?」


    「他在沙坑昏倒了。沒有生命危險,可是頭受傷了。好像是被誰毆打。雖然沒有流血,可是他無法一個人行動,你幫我一起扶他到保健室!」


    一大早就發生事件。雖然這麽說對他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這樣就可以打發時間了。我們趕緊跑去事件現場的沙坑。


    沙坑在運動場的角落。呃,雖然我想找遍全國也不會有學校把沙坑設在運動場中央,總之,我們學校的沙坑非常普通。大小是縱八公尺,橫四公尺,還挺大的。通常除了體育課會用到之外,就是田徑社在練習跳遠或三段跳時,或是學生無聊在這邊挖陷阱玩之外,大多數的人都不會使用。


    在這個沙坑之中,有一個男生趴在地上。鮮紅色的無袖運動衫配上鮮紅短褲。沒錯,他就是紅色的彗星。不,是足立駿介。


    「足立!」綾乃呼喊著名字正要踏入沙坑時,我突然製止她。


    「等一下,綾乃!」我站在沙坑邊緣,慣重地確認沙子的狀態。「我忽然想到,昨天晚上有下雨對吧。因為隻是小雨,所以即使運動場上的土已經幹了,可是沙坑裏的沙子還是濕的。人隻要走在上麵就會留下腳印。這裏麵似乎有兩種腳印。一種縱入長方形沙坑,腳印持續到昏倒的足立腳邊。這應該就是足立的腳印,錯不了。」


    「的確,看起來像足立的腳印……」


    「等一下,還有一種是橫切入沙坑,持續到足立旁邊,然後劃了一道u字形,又往沙坑外麵移動。這是綾乃的足跡吧?」


    「對,是我剛才留下的……比起這個……」


    「嗯。」我心中感到一股奇妙的騷動,沉默不語。這種狀況很奇怪不是嗎?不,應該說有點奇怪。不不,很奇怪。不不不,應該說有點奇怪……


    我陷入喃喃自語和沉思,一旁的綾乃怯生生地對我說:「那個,小涼啊,我們是不是該幫足立了?以防萬一嘛,對吧?」


    「什麽!?喔,也是啦。」對不起對不起,我搔著頭走進沙坑,跑到躺在地上的男生身邊:「哎呀!足立,你怎麽了,振作一點!我現在馬上扶你到保健室——」


    「太慢了,你們這些家夥!說那些廢話之前就該來幫我啦!」


    足立駿介忽然從沙坑上起身,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大聲抗議。


    什麽嘛,還挺有精神的,擔心是多餘的。我才剛這麽想完,他又全身軟掉,虛弱地攤在沙坑上。


    「對不起……還是拜托你們扶我到保健室吧……我的頭被人打……使不出力氣……」


    二


    麽事了,足立,告訴我詳情。」


    足立駿介繼續照鏡子回答門湙老師的問題。


    「今天早上我來晨練,所以比平常還早到學校。為了星期天即將到來的多摩地區大會,我想多練習幾回。在房間換完衣服後,我立即前往我的舞台。踏進舞台後,我往舞台中央直線前進,然後——」


    「等一下。」我先確認一下。「『舞台』是什麽?你該不會是說沙坑吧?」


    「不準說沙坑!」足立駿介用抗議的眼神瞪我。「沙坑是公園小鬼的遊樂場。在運動場上的那個,就是我的舞台!是男人戰鬥的舞台啊!」


    順帶一提,他好像把連接沙坑的助跑道稱作「花道」(注:在能劇或歌舞伎中,一條穿過觀眾席,連接舞台和演員出場的走道。)這家夥真的是田徑笨蛋!


    「言歸正傳。雖說如此,還清楚的記憶隻到我走進舞台中央為止。之後的事,老實說有點模糊。我的後腦鏘地受到重擊,眼冒金星。感覺得出來是被硬物敲擊。然後,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過神來。睜開眼一看,是宮下綾乃,她一臉擔心地抱著我——」


    「沒有抱沒有抱!我怎麽可能抱你,笨蛋!」綾乃說話的語氣變得不像她,全力否定足立的話。「我隻有搖你的肩膀而已吧!你不要說一些引起誤會的話!」


    看來比起足立駿介的妄言,她說的話似乎可信度較高。我問她:


    「綾乃發現足立時,當下是什麽狀況?」


    「呃,我和小涼分開後,就直接往運動場走去。我想說當作熱身一下也好,就用跑的過去。結果沙坑那邊——呃,舞台?」


    「宮下,你說沙坑就好。」門湙老師咳了一聲,斷然地說。「那是真真正正的沙坑。」


    「我在沙坑看到有人趴倒在地上。跑近一看,結果是足立。我搖他的肩膀,他馬上醒來。我問他:『怎麽了?』他說:『有人從後麵打我的頭。』我一看,他頭上腫一個包。我想還是不要隨便亂動他比較好,所以跟他說:『你躺著就好。』然後就跑去叫人——」


    「所以,你就跑回校舍,找到我了對吧。原來如此。」


    綾乃說的話找不到不自然之處。足立駿介說的話即使有些誇張,但應該仍傳達出基本的事實。即使如此,現場的狀況好像還是有些不自然。腳印的數量,似乎還少一個人。


    如果有人偷偷跟在足立駿介後麵,用硬物敲擊他的後腦。現場的沙子是濕的,沙坑上應該會留下凶手的腳印。但是就我所見,現場沒有凶手的腳印。凶手是如何在開闊的沙坑中央,不留下腳印而敲打他的呢?這是個謎點。


    但是,現階段注意到這個謎點的似乎隻有我。我暫且保留謎點,向門湙老師招招手,帶到保健室的角落,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老師,男子田徑社裏麵有沒有人會想殺了足立?」


    「哈哈,說什麽蠢話。我們田徑社沒有人會恨足立駿介恨到想殺了他。」老師抬頭挺胸斷言後,立刻又用比我小聲的聲音說:「可是,如果是『看那家夥不爽,總有一天要揍他一頓』討厭到這種程度的人,確實有。大概有二十個人左右。」


    二十個人,相當多耶。


    「那男子田徑社有幾個人?」


    「二十一個人。」


    原來如此。除了被害者本人之外,田徑社員全部都是嫌犯。事情似乎變得很棘手。


    我一邊思考,一邊走回保健室中央。足立駿介一副逮到你的表情等我走回去。


    「嘿嘿,你和老師說的話我全部都聽到了——」


    一時之間,我們麵麵相覷。他看著我們繼續說:


    「我一定要痛扁那個人——我知道有人看我不爽。這樣一來,事情就簡單了。隻要考慮他們之中誰是執行者就好了。換句話說,嫌犯是兩個人!」


    「嗯?兩個人!?」我們明明是說二十個人,他隻聽到十分之一?


    「喂,等一下。你說的兩個人是誰?」門湙老師詢問。


    「這還用說嗎?我被推選為社長時,有兩個窩囊廢退出田徑社,雖然不知道他們有什麽不滿。可是,他們的名字我三天就忘了。」


    「你記憶力也太差了吧。」門湙老師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是大平和小佛吧。可是我不覺得那兩個人會做出這麽卑鄙的事。」


    「這種人才危險。」足立駿介說完,忽然轉而麵向我。「對了,霧之峰,聽說你是偵探社的對吧,而且頭銜還是副社長——」


    心頭一驚,我心跳加速。確實如他所說,我,霧之峰涼屬於鯉之窪學園偵探社的一員。所謂的偵探社,並非進行像偵探小說研究社那種軟弱的社團活動,而是成為偵探,親自埋首於學校發生的奇怪現象,以成功解決事件為宗旨的社團。是一個實踐性的社團。換句話說,就是素人偵探的團體。其中,我擔任副社長這個重責。實際上我解決的事件也不隻一件兩件而已。


    「這好,那我問你。我這男子田徑社社長足立駿介看得起你偵探社副社長的實力,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麽、等一下。」麵對這個突然的發展,我一時驚慌失措。「怎麽這麽突然——」


    「可以啦,這也是一種緣分嘛。話說回來,你最適合做這件事。就這樣吧。」


    說「就這樣吧」的時候,他連頭都不低一下地拜托我:「拜托你了,霧之峰。這次的事件,請你擔任華生的角色。」


    「不不,我隻不過是個素人偵探而已……什麽!?華生的角色!?」


    眼前的足立駿介點了點頭。我完全愣住說不出話來。即使我想象得到他會拜托我擔任偵探的角色,也從不可能想到要我當華生。話說回來,有人會拜托別人擔任華生的角色嗎!不,在此之前,有一件重要事項需要確認。我惶恐地問他:


    「那個,我來當華生的話,那偵探——誰來當?」


    他似乎預料到我會這麽問,毫不猶豫地舉起右手,用拇指戳著自己的左胸三下,一邊說:


    「偵探就在你、麵、前!」


    三


    放學後,我在運動場的沙坑等他。他,就是今天早上說要擔任偵探的足立駿介。足立穿著紅色無袖運動衫外麵搭一件運動外套,從一叢杜鵑花後麵悠然現身。看來他把繃帶的角度調斜了十五度的樣子。


    「好了,『新時代的超級英雄』足立駿介,和『帥氣女孩華生』霧之峰涼的新世紀偵探組合,現在正式展開活動。首先,你先告訴我事件的謎點在哪裏?」


    「帥、帥氣女孩……華生!?」不要把我卷進奇怪的標語裏麵啊。


    我苦著臉向他說明腳印所衍生出來的奇怪謎題。過了三十分鍾,終於了解謎題本質的足立駿介,大概思考了一分鍾後忽然下結論:


    「好,我知道了。凶手是宮下綾乃!」


    凶手,那麽她會是橫向接近足立,然後再襲擊你的後腦。若是如此,足立應該可以發現綾乃才是。你覺得她會做這麽笨的事嗎?而且做完還假裝自己是第一發現者……」


    「嗯,這不可能。」他仿佛看穿一切似的點頭。「而且宮下綾乃也沒有理由要打我。我雖然容易受到男生的嫉妒和怨恨,但基本上,我很受女孩子歡迎。」


    絕對沒有這回事,我想這麽更正他的話,但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


    「那接下來怎麽辦?」


    「結果還是隻得回到最初的想法。就是那兩個窩囊廢,大平和小佛。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直接去質問他們。那兩個人現在躲進弱小棒球社當候補。太天真了。」


    說完,他帶著怨恨瞪著運動場的對角線那頭。離濕漉漉的沙坑最遙遠、充滿日照的地方,就是棒球社的球場。


    「——我們立刻深入敵營。」


    今年的夏天是猛暑,已經九月,暑氣仍舊逼人。我們的弱小棒球社仍和往年一樣,在夏天七月的西東京大會初賽中結束比賽。過了兩個月,夏天的熱氣已退,新隊伍尚未有明確的目標,被動地持續練習。足立駿介隔著本壘板後麵的網子看著他們練習,並說出難得和我所見略同的感想:「打得還是一樣差。」


    「好,那我先去和新隊伍的隊長打聲招呼吧。」


    足立駿介離開網子大步向前。這位超新星抬頭挺胸威風凜凜地走在球場上,但棒球社社員所投注的視線,卻像是在看外星人一般。在這緊繃的氣氛當中,足立駿介悠然邁開步伐。


    這時,打擊區傳來一聲爽快的金屬球棒敲擊聲。足立駿介被高飛被擊出的球吸引,右腳踩到腳邊的硬球,腳踝一聲「——喀拉」。失去平衡的他往後躺下,「——砰」地變成大字形,跌倒了。


    緊繃的氣氛一掃而空,棒球社社員們全部彎腰,大家都在忍住笑意。我的話則是轉過身,忍住氣息,兩手不斷拍著膝蓋——好好笑。正常人看到都會想笑吧。


    「可惡,為什麽這裏會有球!」足立駿介像是要把硬球大卸八塊似的,用力往地上摔,「喂,那個一年級的,你去告訴你們的新隊長。田徑社的超新星來了。」


    被命令的一年級生立刻跑向在運動場上笑翻了的二年級旁邊,說了些什麽。從嘴形來看,應該不是說「超新星……」而是「有奇怪的人來了」。


    二年級生的新隊長就是守備的重點,先發捕手江藤憲次。他兩次點了三下頭,用手指抹拭眼角,從選手休息處小跑步登場。他親昵地拍著男子田徑社社長的肩膀說:


    「欸、欸,新時代的超級英、英、英雄。我、我有聽過傳聞,今天早上好像被整了對吧。哈哈,到、到、到底找我什、什、什麽事?」


    「你這家夥,要笑還是要講話,選一個啦!」足立駿介眼角朝上地逼近江藤憲次說:「球也沒收好,撿球應該是一年級的工作吧。你們棒球社對學弟的指導會不會太鬆懈了。如果在我們社上,才不會饒過犯這種錯的一年級生。」


    「哼,這裏輪不到田徑社來訓話。再說,我們棒球社和田徑社不同,就算有人犯錯,也不會有『連帶責任,跑操場三十圈』——如此愚蠢的處罰。」


    「這不是處罰,對田徑社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訓練。哼,如果讓棒球社接受同樣的訓練,大概社員會隻剩一半吧。」


    「你說什麽!」「想打架嗎,渾帳!」「有種站出來啊!」「我已經站出來了!」


    沙坑老大和本壘板守護者爭鋒相對。可是,兩人滑稽的互相瞪眼隻維持數秒就結束了。


    「算了,多虧你亂搞,我們的社員多了幾個人,謝謝囉。」


    棒球社隊長充滿諷刺地轉過身去,這時男子田徑社社長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


    「對了,我是要來問這件事。從我們這邊轉過去的『窩囊廢雙槍』在哪裏?我有話跟他們說。」


    「他們啊,在那裏——喔,可是他們現在沒辦法說話。」


    隊長江藤手指著外野的一角。混在負責撿球的一年級生中,那二人組笑彎了腰,還持續爆笑不止。足立駿介的跌倒,對他們來說似乎痛快至極。


    被隊長江藤呼喚後,兩人從外野跑過來。一個是高瘦駝背的男生,一個是短小健壯的男生。足立駿介指著他們二人跟我說:


    「大隻的是大平,小隻的是小佛。他們還在田徑社的時候,大平擅長長跑,小佛擅長跳高。擅長是擅長啦,但若要跟我比起來,他們還差得遠呢。怎麽樣,霧之峰,這兩個人普通到看過三天後就會忘記了對吧。」


    「確實很普通……」可是,大隻的大平君和小隻的小佛君,這絕對不是三天就忘得了的名字。「但至少看起來不像壞人。他們真的是嫌犯嗎?」


    跑來休息區的兩人露出警戒心,把足立當成仇敵般對峙。


    「幹嘛,足立,我們不想再跟你說話了。」大平君說。


    「對啊對啊。」小佛君雙手交叉胸前點頭。「說實話,我連你的臉都不想看到,回去回去。」


    「就算你不想找我,我這邊可有話要問。」足立駿介手指的頭上的繃帶,單刀直入地切入:「我今天早上在沙坑受傷的事件,看來你們也聽到消息了。我就是要問這個,我被暴徒襲擊時,你們人在哪裏?」


    「……」「……」


    兩名嫌犯麵麵相覷。這也難怪。如果立刻回答的話,他們就真的是凶手了。我咳了一下,從旁插話:


    「那個,足立。你要調查不在場證明是很好啦,可是剛才的問法零分。因為他們不知道你是幾點幾分被暴徒襲擊,不管再怎麽問,他們也無法提出不在場證明。」


    「對啊,霧之峰說的對,要我們怎麽回答。」大平君點頭。


    「喂,足立。」小佛君壞心地問:「犯罪時間是幾點幾分幾秒啊,你倒是說看看。」


    「你、你說什麽,可惡!」陷入意外困境的素人偵探皺著臉說:「我怎麽知道被打的正確時間。我又沒有一邊走路一邊看手表。可是,大概是七點半左右,錯不了,然後,對了,直升機!」


    「直升機!?喔,對了,今天早上飛過去的那台對吧,我也看到了。」


    「我被打的時候,剛好直升機剛好飛過我們學校上麵。嗯,沒錯。直升機從我頭上通過瞬間,我的頭彼人打昏過去了。換句話說,直升機的轟隆隆聲響徹運動場的那段時間,就是犯罪時間。」


    不錯嘛,立刻就提出偵探應有的見解。這樣一來,調查不在場證明就簡單多了。足立駿介一副愈來愈上手的樣子,重新麵對兩名嫌犯說:


    「今天早上,直升機飛過去的時候,你們兩個人在哪裏?晨練到一半嗎?」


    兩人互看一眼後,回答相同的答案。


    「如果是直升機的聲響,我們兩個人都是在棒球社社辦聽到的。那時正在開會。」


    「對,新隊長很重視開會,今天早上也是這樣。」


    大平和小佛兩人堂堂正正地如此表示,這真是銅牆鐵壁般的不在場證明。聽他們說完,足立駿介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喃喃道:「真的假的……」他立刻向背後的新隊長確認。「喂,江藤,他們說的是真的嗎!?你就這麽喜歡開會嗎!?騙人的吧,我才不信……你會做棒球資料分析!」


    「我要怎麽做是我的自由吧!話說回來,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嗎!」


    「呃、呃,好像不是……那個,我們要問什麽來著,華生……」


    出師不利的福爾摩斯,頭上傷口忽然疼痛起來似的,手壓著繃帶向我求救。我不耐煩地向江藤憲次確認兩件事:


    「今天早上你們開會的時候,隊長也有聽到直升機的聲音嗎?還有大平君和小佛君也確定在場嗎?」


    「這毫無疑問。直升機飛過去的時候,我們剛好開會開到一半,大平和小佛都在現場。開會中,沒有人進出社辦。」


    語氣堅定的隊長江藤,向男子田徑社社長擺出一副受夠了的表情說:


    「喂,足立,這樣夠了吧。大平和小佛都和你的事件無關。我知道你和他們之間的過節,可是他們不會在你背後打你,真的要打,也會正大光明地聯手打你。他們這些家夥人還不壞,你說是吧?」


    「嗯,或許就像你說的那樣吧。」


    光明正大地聯手——欸,你們被說得這麽過分,都不生氣嗎?


    我用眼神問他們,大平君和小佛君聳聳肩似乎在說:「沒辦法。」


    四


    結果,足立駿介的沙坑襲擊事件直到星期天依舊毫無進展。多摩地區的高中田徑社競技大會這天,通稱為「多摩田徑」之日。足立駿介就是為了參加這個大會所以才努力晨練,因而遭遇上次的事件。所以說,這次的沙坑事件說不定和多摩田徑有關係。例如,有可能是敵對校幹的好事,或是同隊伍的選手之間互相傾軋。跟運動相關的事件,通常是由與運動家精神相悖、某種複雜的人際關係所引起。


    因此,我來到大會會場,立川市的田徑競技場。解決沙坑事件的關鍵,說不定就在多摩田徑的會場。我有這個預感。


    田徑場的周圍擠滿了觀眾、啦啦隊、選手、相關人員,非常雜遝。混雜在各式各樣的製服和運動服中,我發現一個顯眼的紅色移動物體。是足立駿介。他上下半身都穿著鮮紅色的運動服,戴著鮮紅色運動帽,看到我後,開心地舉起一手說:「喂,霧之峰,你來替我加油嗎?」隻有足立才會產生這種誤會。


    「不是喔,完全不是這樣。」我搖搖頭。


    「是喔,謝謝啦,我一定會得優勝。」他好像完全聽不懂我說的話。


    無法溝通,所以我不理他,逕自走向觀眾席。鯉之窪學園男子田徑社一群人坐在一起,向代表選手喊加油。離這個令人不舒服的集團稍遠的座位,可以看到宮下綾乃和其他十幾個女生。那邊是女子田徑社的位置。我在穿著運動服的綾乃旁邊占下位置,一起喊加油。


    男子四百公尺決賽。鯉之窪學園二年級的木崎和龍之崎高中一年級的前田,就在兩人壯烈地互相爭奪第七第八名之後,綾乃像打發時間似的問我:


    「對了,小涼,之前的沙坑事件,後來有新的進展嗎?」


    「沒有,完全沒進展。隻知道足立完全沒有當偵探的素質。他懷疑之前退社的二人組,但撲了個空。」


    雖然有點晚,但我仍告訴綾乃這次事件最大的疑點。就是腳印的問題。綾乃認真地聽我說完後回答:


    「問題出在濕掉的沙子上沒有凶手的足跡。」說完,她提出她獨特的見解。「那個說不定是足立被某種會飛的東西打到了。」


    「足立被槍射到了!?」


    「那樣他早就死了。」綾乃冷靜地否定。「不是,我是說,可能有人在沙坑外麵對他丟很重的石頭。這樣就不會留下腳印對吧。石頭雖然滾到沙坑裏麵,可是我們的注意力都放在足立身上,所以沒發現——有沒有這個可能?」


    「嗯,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可是我覺得不可能。那時候我花很多時間觀察沙坑的狀況,如果有大石頭在裏麵,我想我會發現。」


    「是喔。那棒球之類的呢!?如果是一顆硬球直接命中足立的後腦,他感覺就像被人從後麵打到一樣,昏過去。硬球彈出沙坑外麵,所以我們都沒看到。換句話說,凶手就是棒球社社員——還是不行嗎?」


    「不是不行,隻是棒球社的人在案發時刻,全部的人都在社辦陪隊長江藤開無聊的會。而且棒球社以外的人,我想很難把硬球丟得那麽準——我看就連棒球社的王牌近藤都瞄不準。這個想法還是行不通。」


    「是喔,沒想到這個謎點這麽難解。憑我的頭腦大概解不開吧。」


    「不會,綾乃的推理還不賴喔,當偵探的能力遠在足立之上。」


    「這不算誇獎吧。」


    「聽起來像是被侮辱是吧,對不起。」我搔搔頭,想轉移話題似的手指著田徑場。


    「欸,跳遠耶,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我們坐的觀眾席看出去剛好是沙坑。在那裏,跳遠的激戰已經開始。從各校選出的精銳選手共十六人。賭上鯉之窪學園的名譽,接受這次挑戰的是——「足立駿介對吧?」


    「沒辦法啊。」綾乃歎息著說。「因為沒有其他人了。」


    我們開始擔心起來。眼前虎之穴高中的選手做出漂亮的跳躍,觀眾席歡聲鼎沸。站在沙坑旁的工作人員用道具將沙子推勻後,終於輪到他出場了。


    「——啊,出場了,足立!」


    還是老樣子,足立駿介抬頭挺胸威風凜凜地登場,紅色無袖運動衫配上紅色短褲。纏在頭上的繃帶是為了今天特製的嗎,特別白特別亮。


    「他頭上的傷應該已經好了才是——不需要綁繃帶吧?」


    我側著頭,綾乃冷靜地解說:


    「那個繃帶一定是為了演出『忍著頭上的傷,認真挑戰勝負的熱血田徑選手,將青春全部賭在跳遠上的天才跳躍者,足立駿介』用的小道具吧。」


    「原來如此,真卑鄙。」


    當然,我們的辛辣對話並沒有傳到他本人耳裏。他站在助跑道的一端上,旋肩伸展,還故意摸摸繃帶。那個樣子與其說他是出現在助跑道的競賽員,不如說是在花道出場的演員比較合適。這片灰色的沙坑在他眼中,看起來就像檜木搭建的舞台一樣。


    足立駿介忽然停止動作,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緩緩將雙手高舉過頭,擺著萬歲的姿勢。一瞬間,觀眾席上鴉雀無聲。在屏息守候的大家麵前,他將高舉的雙手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接著,又拍一下。然後啪——啪——啪、啪啪啪——。觀眾席立即騷動起來。


    察覺他本意的綾乃過於驚嚇,臉抽搐著。


    「拍拍拍、拍手!那個笨蛋在要求觀眾拍手。」


    「怎怎怎、怎麽辦!一定要拍嗎!?不拍會被罵吧。」


    我們還在猶豫的時候,觀眾席上大半的男田徑社社員都舉起雙手啪啪啪——開始拍手。這是一定的。他們大部分都是一年級生,無法忤逆社長的意思。如果誰敢忤逆沙坑的老大,就會被處罰「跑操場三十圈!」吃虧的是自己。結果,一年級生的拍手擴散到女生這邊,最後連我和綾乃也隻好舉起雙手——啪啪啪。


    對對,就是這樣!足立駿介像在這麽說似的,滿意地眺望觀眾席。


    「啊啊,真討厭。」綾乃等得不耐煩。「要跳就快跳!好丟臉喔!」


    「對呀對呀!」我一邊拍手一邊大叫。「快點跳!不,跌倒!像之前那樣跌倒吧!」


    一道鮮豔的紅色彩虹,然後落在沙坑中。飛散的沙塵粒子。隨之而來的是沸騰的歡呼。因為很滿足跳躍的結果嗎?足立駿介從沙坑上起身時,沒有先確認紀錄,反而先確認觀眾席的熱情。像是發出「就是現在!」的信號般,以某個一年級男生為中心,造假的鼓掌聲擴散成一股旋風。足立駿介朝著看台上的觀眾揮手。可是,就在下一個瞬間——


    「!」得意絕頂的超級英雄,被在沙坑外抱膝而坐待命的工作人員的腳給絆倒,「嗚啊」——很糗地叫了一聲,跌倒在地變成大字。


    這個預料之外的展開讓當天最大的歡呼聲縈繞在觀眾席之中。


    就在跳遠的激戰結束後,那件奇怪的事情就立刻發生了。


    觀眾之間的話題中心就是足立駿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一些像「超新星成為流星」、「巨星變星塵」等運動報標題式的表現來談論剛才的場麵。


    我一個人起身離席。


    「我有點渴,要去買喝的,綾乃要喝什麽嗎?」


    綾乃拿零錢給我說:「我要可樂。」我一個人走到看台後麵通道中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瓶可樂後掉頭回觀眾席。在通道中走到一半,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霧之峰學姐,那個……」


    我嚇一跳回頭看,一個不認識的男生出現在我眼前。身材瘦長,肌膚黝黑,配上運動型的平頭非常合適。從襯衫的造型,就知道他是我們學校的田徑社社員。叫我學姐,那應該是一年級吧。


    「那個,我有事情想請教學姐……」一年級生怯生生地探望四周,「呃、呃,我們先坐下來吧。」他一邊顧忌他人眼光,一邊就近找位置邀我坐下。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坐下後先問他的名字。男生說他是田徑社一年級,叫岡崎正誌。這名字我沒聽過。


    「——我們大概是第一次見麵吧。」


    「是的,但我很常聽到學姐的傳聞。」


    「真的嗎?」我興致一來,往岡崎君靠過去。「什麽傳聞?該不會是二年級有個超可愛的女生之類的?」


    「不,不是這種。聽說霧之峰學姐和足立社長在交往中——」


    「!」瞬間,我無意識地舉起右手往一年級生的頭敲下去。「咚!」一聲奇妙的聲響,這時我才發現我手握著可樂罐。定神一看,被可樂罐打到的岡崎滾落到下麵兩排的位置。「啊,對不起對不起,因為你說的話太奇怪了,我才忍不住——。你說我和足立駿介怎麽樣?再說一次啊。」


    「不、不,沒事!那是騙人的,是流言!我也覺得很奇怪!」


    岡崎君恐懼的眼神空虛地飄移著,「我、我知道啦!霧之峰學姐和足立社長一起為了解決沙坑事件而努力。隻有這樣的關係而已。」


    「嗯,沒錯,不多不少,僅隻於此。好了,你想問的事是?」


    「是的,其實我想問關於宮下綾乃學姐的事。我想該不會霧之峰學姐和足立社長懷疑宮下學姐……呃,也就是說,就從我聽到的部分來看,事件的第一發現者是宮下學姐對吧。通常第一發現者都會被懷疑,所以……」


    「所以,你要問我綾乃有沒有被懷疑是吧?原來如此,剛開始足立確實有懷疑過綾乃。但是這個可能性已經被我的邏輯給推翻了,現在已經沒有人懷疑她了。綾乃完全清白。」


    「真的嗎,那就好。」岡崎不知為何,吐了一口氣。


    「咦!?」我看到他的表情變化:心頭一驚。「欸欸,等一下。為什麽綾乃沒有被懷疑你會鬆一口氣!?該不會你,是這樣啊!?你喜……喜歡綾乃?騙人的吧!?好、我知道了。沒關係,冷靜一點,一年級的!」


    「學、學姐才要冷靜吧!」


    「跟你說我知道了嘛。好,那怎麽辦?對了,綾乃不就在那裏嗎?我叫她過來吧,叫她過來,我去叫了喔!然後,接下來就交給你們兩個年輕人——」


    「哇!學姐,請不要這樣做!」


    「沒關係啦,交給大姐姐來就好,我不會害你的啦。」


    硬要愛神邱比特的我,在岡崎的眼裏看來,應該就像是親戚大嬸般討人厭。終於,他害臊地再也按耐不住。


    「啊啊,真是的,早知道不要跟你這種學姐說了。」


    說完後悔的言詞後,他一溜煙地跑上看台,回到田徑社那群男生之中。這樣就臉紅,實在是現代少有的純情少年。雖然可以引起好感,可是很難吸引年長的她吧。我一邊想著,一邊走過通道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嘿嘿嘿,久等了!」我笑眯眯地把可樂罐遞給綾乃。「我跟你說,剛才在那邊……」我跟她報告剛才發生的事。「然後啊……結果……就是這樣。」


    「……」綾乃露出困惑的表情。「喔,這樣啊。」沒想到她反應如此冷淡。


    「對啊,那個一年級的一定喜歡綾乃,怎麽樣,綾乃?」


    「什麽怎麽樣。」「高不高興?」「還好。」「很高興吧。」「就跟你說還好。」「又來了。」「真的啦。」「騙人,明明一臉開心的樣子。」「我沒有開心。」「其實很開心吧。」「就跟你說沒有。」


    愚蠢至極、言不及義的對話就這樣沒完沒了地持續一陣子後,我和綾乃幾乎同時爆炸。我們激動的叫聲響徹觀眾席。


    「厚,我受不了!你明明就很高興!」


    「厚,我受不了!你真的很吵耶!」


    下一刻,綾乃的右手隨著叫聲同時揮出,直擊我的後腦。「咚!」熟悉的聲響,這次在我耳邊響起。回過神來,我已在下麵三排的觀眾席上呈現拳擊手被ko的姿勢。


    「為……為什麽……綾乃?」


    我按著頭往上看,綾乃右手握著可樂罐雙手叉腰。她撇過生氣的臉龐,鬧別扭地說:「不知道啦!跟我沒關係!小涼這個笨蛋!」


    可是,不知為何她說這些話時,臉紅到耳根子。


    經過一陣風波後,多摩田徑總算平安無事(不,算不上平安無事)落幕了。這一天看似連續發生一連串愚蠢的事件,其實是意外豐收的一天。至少在這田徑場發生的事給了我靈感。因為,當我坐在回國分寺的中央線電車上,搖搖晃晃中,我已經清楚看穿沙坑事件的真相。


    什麽!?你問足立駿介在多摩田徑的成績是第幾名嗎?


    那件事和事件的真相完全無關,不知道也無妨。


    五


    星期一放學後,事件終於來到最後的局麵。


    地點一樣是沙坑。這個足立駿介平時大喊「我的舞台」的地方,隻有今天成為由偵探社副社長霧之峰涼擔任主角演出的「我的舞台」。


    足立駿介悠然地現身在萬事俱備的解謎舞台中。他依舊穿著紅色無袖運動衫,頭上已看不見繃帶。看來昨天的繃帶果然是為了演出用的小道具。他大步地朝著站在沙坑一端的我走來,輕輕舉起右手說:「嗨,久等了。」


    「我就直接了當地問了,事件的謎題已經解開了吧,華生。」


    「……」那個設定還有效啊?「嗯,事件的謎題已經解開了。想知道嗎?」


    「什麽!?」足立駿介愣住了。「喂喂,我是要你說事件——」


    「我就是跟你談這起事件。足立很常跌倒,可是,問題不在身體,而是精神。換句話說,你的注意力不足。所以,很常被各種東西絆倒,星期四的放學後也是這樣。」


    「你是說在棒球社的球場跌倒那件事?那隻是單純的意外。那時候我剛好把注意力放在打擊出去的高飛球上,一時沒注意腳下有東西而已。」


    「所以你才踩到硬球跌倒。確實如此,那昨天呢?」


    「你說在田徑場跌倒?那也是一時不小心。那時候我顧著回應觀眾席的熱情聲援,才沒注意到腳邊……」足立駿介忽然陷入沉默,不安地皺眉。「喂,霧之峰,你到底想說什麽?」


    「也就是說,『十年難得一見的超新星』足立駿介同學呢,不是一個會仔細看腳下,慎重走路的男生。抬頭挺胸,威風凜凜地走路才是足立的作風——對吧?」


    「這還用說,這種步伐才配得上超級英雄。」


    「這種步伐使得你很難注意腳邊的狀況。再加上高飛球和看台的聲援,你的注意力更容易被轉移。結果,你對腳下的情況便更加散漫,所以才那麽容易跌倒。」


    我再追問:「星期四的早上也是一樣不是嗎?」


    「什麽一樣?你說我那天早上其實是自己在沙坑跌倒的嗎?別開玩笑了。在沙坑跌倒頭才不會受傷。我是被別人打到頭。而且那時候我看著前方走路,才不會和昨天一樣跌倒。」


    「就足立的記憶來說,或許如此,可是事實並非如此。足立當時並沒有看著前方走路。足立是看著上方走路。」


    「為什麽,為什麽你敢說得這麽肯定。你又沒有看到。」


    「不用看也想象得到。因為,那天直升機也從你的頭上飛過吧。」


    「你是說,直升機!?」足立駿介像是被偷襲般瞪大眼睛。「喔,嗯……那個啊,確實有飛過去……」他露出記憶蘇醒的表情。「我可能有看直升機啦……然後我的後腦就鏗地被打到……可惡,搞不懂,我的記憶好曖昧!可惡,我怎麽搞的,快點想起來啊,加油啊!」


    足立駿介像在演戲般誇張地說著台詞,抱著頭回溯記憶。我一邊冷靜看著他的表演,一邊獨自走到沙坑中央,然後對他招招手,叫他過來這。


    「欸欸,足立,你來自己躺過的地方,說不定會想起什麽?」


    「嗯!?喔,說的也是。」足立駿介點點頭,聽話地走進沙坑。「的確我躺的地方是在沙坑的正中央附近……」


    「嗯,大概就是這裏吧。」我一麵說著,一麵手指天空。「哇!足立,你看你看,那邊的天空有一張長著翅膀的一萬圓鈔票在飛耶!」


    「什麽,真的嗎!」足立駿介急忙抬頭看天空,然後往前邁出走兩三步。這時候——


    沙子裏麵忽然有一根鐵棒抬起。棒子的前端劃出一道圓弧,然後順勢從正麵打到足立駿介的下顎。沙坑中傳出鏗的一聲撞擊聲。沙坑老大還來不及叫出聲,就像被彈出去般,往後倒地。同時鐵棒也匡地發出幹硬的聲響,倒在他腳邊。這些事都發生在一瞬間。


    我往平躺的足立駿介身邊一蹲,對著發出呻吟的他問道:


    「怎麽樣,有沒有想起來?還是死了?」


    「死、死個屁。」他以令人吃驚的頑強力量,挺起上半身。「可是,這個感覺我有印象。雖然打到下巴不是頭,但感覺和那時候一模一樣。為什麽,發生什麽事了——霧之峰,是你打我嗎?」


    「不不,不是。」我搖搖頭,一語不發地指著躺在他腳邊的鐵棒。


    那不是普通的鐵棒,而是一根和人等高的長棒。鐵棒的前端有一片五十公分寬的橫板裝在上麵。整體看來就是一把縱長「t」字型的棒子。


    足立駿介看得目瞪口呆,說出這個痛打自己的「凶手」的真麵目。


    「原來是、蜻蜒啊……」


    他不是在說昆蟲,而是整理沙坑時慣用的道具。(注:中文稱為「平沙耙」。)


    「這次的沙坑事件乍看之下是『沒有腳印的毆打事件』,但真相其實就是,有一根平沙耙在沙坑裏麵。到底它是隨便被丟在沙子上,或是藏在沙子下麵,目前不清楚。大概有一半埋在沙子裏麵吧。總之,星期四的早上,這根平沙耙就在沙坑裏。這時,足立走過來了。平常就粗心大意的足立,被橫越天空的直升機吸引注意,根本就沒注意腳邊的情況。不幸地,足立踩到平沙耙鋸齒端的部分。一瞬間,平沙耙的握柄部分順著杠杆原理猛然翹起來,打到足立。附帶說明一下,剛才的實驗中,平沙耙的握柄在足立正前方,所以才打到你的下巴。但星期四早上的狀況是握柄在足立背後。換句話說,足立是從握柄的部分靠近平沙耙,可是在沒有觸碰到握柄的情況下,再踩到前端的鋸齒,所以握柄才會從足立你的後方襲擊——」


    「喔,原來是這麽回事。」足立駿介麵無表情地喃喃自語。「可以問你一件事嗎?」他摸著下巴,忽然將臉湊過來。


    「剛才事先將平沙耙藏在沙坑的,是你嗎?你把解決事件的舞台設定在沙坑,就是為了這個?」


    「嗯,對啊。」


    「對你個頭啦!」足立駿介暴怒。「要是我死掉怎麽辦?如果我的額頭破了,你要負責嗎?就算我是超級英雄,也非不死之身啊!」


    「因為我如果光用嘴巴說明真相,足立你絕對不會相信的嘛。」


    「廢話,我怎麽可能相信這種蠢事。」超級英雄真的很固執。「這本來就不合理。如果你的推理是事實,我醒來的時候腳邊應該會有平沙耙。」


    「對呀。」


    「對呀!?」足立駿介露出意外的表情。「難道說,地上真的有平沙耙?」


    「應該吧。隻不過躺在沙子上的你,並未立即察覺地上有平沙耙的存在。」


    「可是你趕來沙坑的時候也沒有看到平沙耙吧。」說到這裏,他總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了,宮下綾乃!她把平沙耙移到看不見的地方,原來是這樣。」


    「嗯,也隻有這個可能了。」我不得不同意。「綾乃是第一發現者,她對你說:『你躺著就好。』用這些體貼的話巧妙地控製住你,而你也乖乖照她說的趴在地上。綾乃借此趁機偷偷拿起平沙耙,輕輕整理亂掉的沙子,然後說:『我去叫人來。』後,直接將平沙耙拿走。她想暫時將平沙耙隨便藏在一個地方,這種地方學校多得是,草叢、樹蔭都可以。藏好平沙耙後,綾乃沒多久就出現在我麵前,對我說:『足立同學現在情況不妙。』然後我們再一起跑去沙坑——應該是這樣吧。」


    「嗯,邏輯都說得通,可是,為什麽她要做出這種事?難道說她為了害我,而把平沙耙藏在沙坑裏麵——不,不可能。基本上我很受女生歡迎。」


    「……」他還沉溺在幻想裏麵?


    我知道了,是大山吧!是誰啦,霧之峰告訴我嘛,知道一半很痛苦耶,快啦,名字的縮寫也可以,快!」


    「……」這個人似乎很喜歡聽別人戀愛的八卦。「我才不要告訴你!」


    綾乃保護的一年級男生,就是昨天在田徑場跑來跟我搭話的男生,岡崎正誌。我不想說出他的名字,也沒這個必要。


    「為什麽啦,那個一年級男生是真正的凶手吧。宮下綾乃為了保護他而把平沙耙藏起來,既然如此,我應該有權知道那家夥的名字吧?」


    「你錯了,這次的事件隻不過是足立你自己踩到沙坑上的平沙耙,是意外。沒有所謂真凶。」


    「說什麽蠢話,就是有真凶。宮下綾乃知道那家夥是誰,所以才保護他吧。還有其他可能嗎?」


    「當然有。這就是這次事件特別的地方。聽好了?站在綾乃的立場想想嘛。綾乃在沙坑發現足立時,她應該早就看到腳邊的平沙耙。看到這副光景,她大概就知道剛才在沙坑發生了什麽事吧。當然,綾乃知道在沙坑常會發生這種意外,同時綾乃擔心的人不是足立,而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年級男生——你懂嗎?」


    「不懂,如果隻是意外,直接幫我就好了,有什麽好擔心的?」


    「唉,你還是不懂。因為足立你是男田徑社的社長嘛。」我諷刺地說,接著繼續推理。「綾乃是這麽想的。有人前一天沒把平沙耙收好,足立踩到後受傷了,沒錯吧。那麽,是誰出包忘了收好平沙耙?在運動性社團中,整理用具的通常是一年級的工作對吧。男田徑社當然也是如此。換句話說,出包的是一年級。雖然綾乃不至於知道是一年級的誰出包,可是——」


    我盯著男田徑社社長的眼睛說道:「這跟有沒有出包沒關。因為,男田徑社是采連帶責任製,所以忘了收好用具,全一年級的都要負責。沒錯吧?」


    「……唔。」足立駿介皺了皺臉。


    「這樣你知道綾乃在擔心什麽了吧。她擔心自己最喜歡的一年級男生搞不好會無緣無故地受到『連帶責任,跑操場三十圈!』這種不合理的處罰。不,不隻是擔心,應該說她覺得一定會發生。再怎麽說,足立是男田徑社的社長,等你醒過來,一定會把全一年級生罵到飛起來。綾乃應該是這麽想。就在這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幸運降臨。」


    「幸運——是什麽?」


    「足立你醒過來後對綾乃說了什麽呢?『誰從背後打我?』對吧。換句話說,你沒有正確掌握好現實的情況,根本不知道自己踩到了平沙耙。所以她隻要將平沙耙藏起來,整個一年級就不用被罰跑操場三十圈,這樣就能救到喜歡的人。綾乃抱持著這個想法,發揮優秀的演技並偷偷將平沙耙移走。結果發生什麽事——」


    我往下看著麵前的沙坑。


    「沙坑中隻剩下頭受傷的足立,和沒有凶手腳印的沙子而已。」


    我事件說明完畢。足立駿介闔目沉思。他一定很震撼吧。這也難怪,這幾天,他原本想打著偵探的名號追查真凶,結果事實卻是如此。現在他一定非常痛恨自己不察,對淒慘的敗北咬牙切齒:心中滿是悔恨。原本我是這麽想,可是——


    「嗬,嗬嗬,嗬嗬嗬。」為什麽,足立駿介忽然發出演戲般誇張的笑聲。「原來如此,這個推理實在很有意思,明智(注:此指江戶川亂步筆下的名偵探,明智小五郎)。」


    「明智是……」什麽時候設定改變了?不是華生嗎……


    「可是,你的結論太天真了,霧之峰。沒錯,確實如你所說,我踩到平沙耙,然後宮下綾乃把平沙耙藏起來,這也是事實。可是,她做出這個行為的理由,不是為了那個一年級小鬼。」


    足立駿介露出勝利自豪的笑容,用拇指指著自己的左胸。


    「——她是為了我。看來宮下綾乃暗戀我。暗戀我這個新時代的超級英雄,足立駿介啊!」


    「什麽!?」我以為我聽錯了,無言以對。「綾乃、暗戀、足立?」


    「沒錯,你想想看,如果她沒把平沙耙藏起來,我就會成為學校中的笑柄——沙坑的帝王在自己的地盤踩到平沙耙昏過去了。幸好,她做出心思細膩的行動,真相得以掩蓋,我也免於屈辱。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有哪裏不合理嗎?不,都很合理!對,偷偷暗戀我的她,看到我遭逢危機,靈機一動,將我救出險境。嗬,宮下綾乃這家夥——真是可愛啊。」


    「……」我身子顫抖不已,足立駿介,真是可怕的家夥!


    我敢說他的推理絕對是錯的。可是,我卻無法反駁他。這時候跟他說「綾乃不但沒有喜歡足立,反而還討厭你喔」也沒有意義。他應該會輕鬆地笑道,「她故意這樣,因為她暗戀著我嘛」然後繼續誤會下去。他真是無敵。


    「……」我輸了,不,根本別想贏過這個男人……


    「看來,連你也服氣了吧。」


    足立駿介任意地解釋我的沉默後,將視線轉向校舍的大時鍾。


    「喔,已經這麽晚了。好吧,我還有社團活動,差不多該走了。別擔心,我不會叫『一年級的全部跑操場三十圈!』我本來就不喜歡連帶責任這種不合時宜的製度。別看我這樣,我可是相當注重合理性的男人喔。」


    足立駿介旋即轉身,「那,拜了!」他單手一揮,抬頭挺胸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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