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下裏葉柳。


    雖然報出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的名號來……是啊,在下原本生於塵世間,生前還是名清瘦俊俏的年輕人。


    隻可惜……看官您可否聽我略述稍許?說來,這真是令人落淚的悲劇。往昔我也曾有戀人,相偕看戲,是初代團十郎所演的〈大福帳參會名護屋〉等等。隻可惜我病得太重,早早離開了人世。


    該說我平日素行良好,抑或說我年紀太輕、來不及行惡便已命絕歸西?總之,在一般情況下,我早該到佛祖的淨土報到。


    但我真不甘心就這麽死去啊!


    自身對於戀情的執著,似乎比我想像的還深。竭盡所能一心一意沉浸在戀情中,想到即將要訣別如此生活,便覺痛苦不堪,委實放不下意中人,常侍在佛祖左右。


    於是,當我一息將盡時,枕畔剛巧有個向來喜愛的青磁香爐,便索性把魂魄依附其上,留了下來。


    那是個極品香爐,比平時所見的青磁顏色還要再明亮些,就好像是初春所見到的柳葉裏側一樣,因此命名為裏葉柳並妥善使用。隻可惜我依附其上之後,便傳說焚香之際人影綽約,於是香爐便被轉賣給了古道具店。


    因這緣故,我來到了深川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雲屋裏,進來後委實吃了一驚。這地方還滿有趣的呢!


    尤其是店裏的各式商品,都不是些尋常器物,若用一般講法,應該就是俗稱的「妖怪」了。器物經年之後,一過了百年便會幻化成妖,就是那個,聽說是稱為付喪神,無論是月夜見大哥、野鐵兄、人形姬小姐、五位兄、阿兔哥或其他大哥,大夥兒都是付喪神呢!


    有幸能夠拜見店內諸位大哥,參與談話,委實有趣之至。無論是這家或哪家的八卦,都聽得到。


    比方說,一直謠傳某家千金有多漂亮,但其實是個醜女;又例如哪家店的老板跟女傭生下了孩子,卻拋棄對方。這些付喪神的人麵啊,可都很廣喲!


    但帳房裏的出雲屋姐弟有時會聽我們講話,因此付喪神大哥也交代,有個規矩務必要遵守,那就是絕不可與人交談。再怎麽說人是人、妖是妖。看來,妖怪也沒那麽不可思議嘛!


    不過,出雲屋的姐弟似乎對我們的談話興致勃勃唷,這家店還真妙呢。


    二


    出雲屋是阿紅跟清次姐弟在江戶深川經營的一家樸實的商店,做的是古道具店兼出租店。


    所謂出租店,就是隻要付些銀子,就能把鍋壺、棉被、和服甚至連開襠褲跟一些意想不到的物品都租走的商店。這種店舖在江戶隨處可見。


    這都是因為江戶這地方火災頻傳,深川還曾發生過幾次水害,因此就算買了很多家當擺在家中,萬一發生了災難,趕著逃生時,家當不過絆手絆腳罷了。因此很多人對於一些日常的必要用品,都寧願租借而不想購買。


    拜此所賜,出雲屋的生意還不錯,尤其這陣子挺忙碌的。不過,今天店裏頭沒有某位初上門的來客想找的東西,並不是因為東西已經被借出門了。


    「您是說……要能壓製幽靈的護符?」


    某個天氣晴朗的正午過後,清次在店頭覆誦了一次來客的要求。


    來客看來四十多歲,穿著打扮還不錯,若不是小店的店主,就是大店舖的掌櫃了。


    (我開出租店也挺久了,還第一次碰到這……)


    來客看來不像胡鬧,所以店家也不能馬虎對應。清次抱肘苦思店內到底有沒有護符這種厲害的商品。


    (但咱店裏應該真的沒有。)


    畢竟這種東西,怎麽想也跟出雲屋攀不上邊。


    (要是添購了這種除妖護符,店裏那些特別的貴賓一定會發火!生起氣來肯定會把護符給毀了吧!)


    清次從未跟人透露過此事……不過,出雲屋的道具中其實聚集了好一些付喪神,像這種店裏,怎麽可能會有除妖的護符呢!因此清次果決地回說店內沒這樣東西,請來客去寺院裏找。


    「上野有家除妖出名的廣德寺,那兒有賣單張的護符唷!咦?不是不是,不是免費的,寺內有公定的捐款數額,要捐錢交換。」


    聽說護符還不便宜。


    「那家寺院還真會搶錢啊!」


    來客聽了捐款的事後似乎有些詫異,但很快便欠身離去,走出店外。看來,他接下來似乎打算去上野。


    「那位客官好像還挺急著想要護符呢,到底要做什麽呢?」


    客人的身影一消失後,坐在帳房內的姐姐阿紅便輕快地揚起了頭。


    「居然還說出像幽靈這種話來。」


    看來,這位來客身上也許有什麽趣事可聽。


    「早知該請他喝杯茶的,問一下到底怎麽回事?」


    「阿姐,店內現在可是忙得不可開交呢!呐,不已經到了該去鶴屋大爺那兒的時間嗎?」


    「噯,真的呢!」


    阿紅略微惋惜地望瞭望店前的馬路。


    這位自稱為鶴屋的男子最近才剛在深川買下店舖。據說,他的雙親因數年前流行的惡性風寒而過世了,祖父也於今年駕鶴西歸,由於繼承了點財產,所以想在最近開家料理店。


    開店事宜雖然還沒準備妥善,但鶴屋想在營業前,先請關照過自己的人來場開店慶祝會,因此跟出雲屋借了不少廚房用具及妝點門麵的飾物。


    姐弟倆今天也要送東西過去,順便幫忙一下宴會的準備,因此可不能在出雲屋裏閑耗。


    「難得這麽久沒聽見什麽趣事了……」


    阿紅輕歎口氣。姐弟倆最近雖然遇著了好客人,但心情卻悶悶地。因為,他們不經意聽見了店中櫥櫃裏的那些付喪神隨口說出的八卦。


    在下裏葉柳,最近親身體驗了件趣事。


    出雲屋乃出租店,被借出門去賺取些許費用,是付喪神的工作,在下最近也首次被借出了門。


    其他的付喪神大哥也都跟我一道出門,因此我並不緊張,反而還覺得興味盎然。別人家果然有別人家的新鮮事呀!


    例如,先前拿我們過去試用的鶴屋,就曾發生過不少事呢。我跟店內的抹茶茶碗聊起天來,聽說鶴屋裏有女鬼,還請過神官驅邪,但似乎沒什麽效用。


    誰想得到,憂心忡忡的店主竟隱蔽此事,把店賣給了不相識的鶴屋大爺。噯,賣家本人當然是大大鬆了口氣囉,但鶴屋大爺接下來不知會怎麽樣呢?真是不知情的反倒清靜呀。


    殘酷?是呀,人形姬小姐,人這種生物,偶爾會毫不在意地做出些連妖怪都想不到的壞事呢。像這種壞蛋居然能當上店主,社會才會這麽詭譎多變呀!


    噯,出雲屋的姐弟似乎在聽我們說話耶,沒關係嗎?咦?別擔心?看來,這兩人早知店內物品不是尋常貨,所以也不會大驚小怪了呢。他們這樣還算有點常識。


    因為這兩姐弟之所以能每天這般營生過活,也是因為我們道具通情達理地被借出門的緣故呀。兩姐弟清楚得很,所以付喪神才會聚集到這家店來。


    是,怎麽啦?您說您覺得這出雲屋姐弟,最近似乎是故意挑選付喪神出借?


    嗯,我們好像被利用了呢,真討厭……不過呀,這種時候的借主家中,通常都是有妙事發生之處呢!是啊,出門很好玩,接下來,我在尋找心上人的途中,也希望能聽到點趣事,回來娛樂各位!


    但不知心上人現今在哪兒?分開至今,究竟已過了多少歲月……唉,我已經想不起來了,若能在被出借的途中,在哪兒遇到個通曉消息的人,聽到一言半語就好了。


    話聲就此停歇,阿紅跟清次互望著對方。


    「鶴屋大爺的店裏居然有個出名的幽靈?咦,我們該不會聽見了什麽大


    消息吧?」


    既然都已經知道了,如果還瞞著鶴屋,似乎對不起他,可也不能說是從付喪神那兒聽來的呀!兩人看著準備送去鶴屋的用具,歎了口氣。


    三


    店內還有客人,因此清次便留下阿紅看店,自己一人發著愁,出發到離出雲屋不遠的鶴屋了。


    雖然店還沒開張,但店舖的外觀都已經整頓好,既不會太過華麗,也不像茶屋那樣隨便用蘆葦杆遮遮,算是還不錯的獨棟建築。


    (就算去不起高級料亭的人,偶爾也得上料理店交際吧,這兒倒不會太過拘束,還是家挺方便的店呢!)


    如果沒有幽靈,應該會廣受歡迎。


    鶴屋開始跟出雲屋借東西也已經過了一個月,年輕的鶴屋是個清瘦勤快的人,今日依舊笑臉迎人。清次跟他年紀相仿,兩人的關係已經變成比相識還熟一點的朋友。


    「鶴屋大爺,這店的確是很便宜買下的吧?」


    清次邊把拿來裝飾床之間(注九)的物品放在靠裏邊的榻榻米客房中,邊若無其事地這麽問道。


    「是啊,沒想到像我這麽年輕的人,居然也能買到如此寬敞的店呢,運氣真是太好了!」


    鶴屋似乎還沒碰上那出名的幽靈,正笑嘻嘻地這麽說。


    (但……幽靈大概真的會出現吧。)


    清次剛剛又環顧了一下屋子,這屋子建造得還挺不錯的,地點好、空間寬敞,除了幽靈之外,實在找不出什麽理由要以低於周邊的行情賣掉。


    「您問過為什麽要廉價出售嗎?」


    「說是想早點脫手呢,」


    鶴屋輕鬆地笑著,清次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跟他提起此事。聽說,他在這幾年內親人全失,好不容易才克服無依無靠的不安心情,開起了店來。清次委實不想在這當下潑他冷水,可是放著不管,鶴屋可能會因為這個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而失敗。


    「這兒是跟哪位大爺買的啊?」


    「噯,是跟開雜貨舖的大久間屋大爺。他從挑擔叫賣一路做到在大馬路旁開了店呢!這回,他把這兒賣掉,在日本橋另外開了家店,真是出人頭地呢!」


    鶴屋笑說自己也很想效法,清次聽了皺眉。


    (原來那大久間屋是個厲害的生意人呀!肯定是那種把有古怪的房子賣給年輕的鶴屋,也不會內疚的人吧!)


    這家夥一定很貪婪!清次氣得想跟鶴屋說出幽靈的事,但鶴屋卻突然想起了有事得做,要去店頭一下。


    (唉,真不巧。)


    清次無計可施,隻好勤快地重新裝飾起客房。這間房間在慶祝會那天雖然不會使用,但因為是全店最好的客房,因此鶴屋似乎想早點把它弄好。清次今天就從出雲屋的商品裏,挑了些佳品過來。


    此時,忽兒地身邊起了陣涼意,一股冬日清晨般的冷風,悄然從腳邊襲上。


    (啥啊?這有點不舒服的涼意……)


    清次擰了下眉,全身竟起了疙瘩,顫抖起來。


    (古怪!)


    他邊忍耐這種拂之欲快的觸感,邊緩緩地回頭看向屋內。


    這間風格洗練的客房大約有十二疊榻榻米大,並沒發現有什麽怪異處,不過,寒意未褪,而全身愈來愈抖得厲害。


    (究竟怎麽回事……?)


    清次感覺到了有些異樣,他緩緩抬頭看向天井,一瞬間不覺驚呼出口:


    「嗚哇!啥啊!」


    明明大白天的,卻看見了怪東西。


    不知是否是因為明亮而看不清楚,隻看得見些微白色的線條,而那東西正怱高怱低地畫著圈子飛舞。凝神一看,白影裏似乎有張臉,此時,冷顫從背上竄起!


    (嗚哇哇……一覺得那黑暗的地方是眼睛之後,就更覺得那是一張臉了。)


    黑暗的眼瞳忽地一動。


    (噫!)


    剛那東西似乎真的往清次瞄了一眼……但什麽也沒發生。


    (這……)


    看來,它似乎不會襲擊清次,但也不能這麽放著不管吧。


    (料理店在大白天就出現了幽靈,這怎麽成呢!唉,怎麽辦?我又不是廣德寺的和尚……)


    清次幹脆試著對那東西喊道:「能不能請你離開呀?」但沒有回應。


    (又不會背什麽鎮妖經文……)


    那光影正在觸摸不到的天井間舞動著,但就算手伸得到那兒,也不可能把它抓下來吧!


    (還是裝作不知道,逃命去也?)


    或是要大聲地喊鶴屋過來呢?但那家夥來了也無濟於事吧!


    清次斜挑起單邊眉毛,直對那光影瞧著,他一邊把手伸向放在角落的大布囊,打開布囊之後,他翻翻找找地,目光停留在某樣東西上。


    (就是這個!)


    「月夜見」——


    清次摸到的是幻化成付喪神的一幅掛軸,從平日在出雲屋聽到的對話來看,月夜見這家夥相當自命不凡。它曾在參與付喪神的八卦討論時,批評清次是個不成才的家夥,也曾在前幾天,好好教導了剛進店裏那名為裏葉柳的香爐一番規矩。


    (看來,這月夜見可不會輕易饒過對它無禮的家夥呢。)


    至少就清次所知,不會。


    (若是這家夥,就算對手非人,它應該也無所畏懼吧!)


    清次這麽判斷後,便從木箱中取出月夜見,輕輕解開了藍色的繩子,掛軸似乎稍微動了下。


    清次看著天井,朝那可怕的白光瞄準之後,跟月夜見說聲:「拜托了!」便高舉起手來,快速地一丟!


    卷起的掛軸舒展開來,從中出現了一幅優雅的明月畫作,輕柔地飛舞,跟光線交纏而過。


    就在此時!


    「啊——」


    似乎是聽到一聲低隱的悲鳴,是幽靈?抑是月夜見?


    頃刻間,聽到吭當一聲,清次往前一探,掛軸已經掉落在榻榻米上。他仰頭看向天井,方才那道詭譎的白光不知是否已經逃走了,完全消失無蹤,清次大大呼了口氣。


    「好險!這次勉強過關了。」


    清次起身拾起月夜見。


    「咿呀!」


    在卷起掛軸時,手被夾了一下。


    (月夜見好像在生氣呢!嗯,被那麽對待,它應該也怒火衝天了吧!)


    之後不知會被付喪神說成什麽樣子呢,真可怕。清次再次歎口氣,跟月夜見再三賠罪後,才將它放回木箱。


    「但真是看見了很可怕的東西呢……」


    雖說大白天的,身影看不清楚,但那肯定就是附身在這家店裏的妖怪,也就是大久間屋丟給鶴屋的女幽靈。


    「居然連白天也能現身……還挺厲害的,看來幽靈的事一定會傳開的。」


    萬一來店內享用美食的客人見著了鬼怪,肯定驚慌失措,鶴屋這家店不一會兒就得關門大吉了,所以,大久間屋才會那麽急著脫手。清次找著了鶴屋,這會兒,就把幽靈的事全盤托出。


    鶴屋一聽清次說他見著古怪,隻是瞪大著眼睛看著他,啥也沒說。過了半晌後立刻笑出聲來:


    「哎呀,真看不出來清次的膽子這麽小呐,現在才八時(注十),我從沒聽說過幽靈會在白天現身,你肯定眼花了。」


    「不、我沒眼花,因為……」


    清次住嘴了,總不能說這是從付喪神那兒聽來的八卦,所以錯不了吧?


    (怎麽辦呢?)


    正當清次苦思該如何開口之時,夥計從店頭跑來叫鶴屋過去,慶祝會的日子就快到了,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


    (這麽下去的話,鶴屋這家店……)


    結果,清次隻能呆立原地,啥也做


    不出來。


    四


    到底該怎麽辦呢?不知道。清次滿懷著煩惱,把不用的商品包起來帶回出雲屋去。


    包括月夜見在內的幾位付喪神也一塊兒回到了店中,它們不管阿紅跟清次還在帳房裏聽著,立刻大談特談起發生在鶴屋家的事了。


    一如所料,月夜見立刻跟大家揭發清次的冒失行為,宣泄它的不滿。眾付喪神一聽說幽靈出現,還有月夜見被丟向幽靈的那一幕之後,立刻眾聲喧嘩,此時若有來客上門,一定會被聽見的,姐弟倆隻好提早關上了店門。


    這時,對清次的指責卻意外地早早結束……(咦?)談話的內容移轉到另一個方向,因為,裏葉柳對月夜見所提及的幽靈,發表了令人意外的談話。


    「呐,月夜見大哥,您被清次丟出去時,我也從布囊中看見了那幽靈。我忽然覺得,那……那幽靈是位年輕的女子,而且……似乎就是我的意中人呢……」


    「你是說,你的意中人就在鶴屋裏?」


    月夜見驚聲問道,野鐵跟人形姬也說話了:


    「而且還變成幽靈,徘徊在人世間?這也太殘酷了吧!」


    「到底是該因為見著了而開心?還是要為意中人變成了幽靈而悲傷啊?」


    其他付喪神也因為裏葉柳的意中人已經出現了的新話題,沸沸揚揚地,大夥各自想到什麽就說了起來。


    此時,忽然有句話止住了大夥的興奮。


    「各位似乎認定鶴屋裏的幽靈就是裏葉柳的心上人,但僅看到那樣的光影,就能確定嗎?裏葉柳。」


    這話是朝向付喪神問的,卻沒有得到回應,不過這也是意料中之事,因為問話的人是清次。


    出雲屋的付喪神雖然知道這兩姐弟會聽它們說話,也毫不在意,可是對人類的攀談絕不搭理,因為這是出雲屋付喪神的理論—人妖之間不可喻界。


    「清次你幹嘛又插嘴了?明知會這樣不是?」


    清次偶爾會跟店內的付喪神說話,雖然阿紅在旁看了啞然。「因為……」今天他也翹嘴回道:


    「那幽靈看來就好像是光做成的幹貨一樣啊,隻是因為隱隱約約看得見眼睛,所以才知道那是一張臉。」


    光看到那樣的容貌,怎麽會知道那幽靈是誰呀?清次不以為然,但阿紅聽了之後隻是苦笑。


    「如果戀著那個人,就算隻有一點感應,也分辨得出來唷!」


    清次的眉心立刻糾結成一團,明明不說比較好,他卻不經思索就將向來閉口不談的事倒了出來。


    「……就像阿姐看到了蘇芳?」


    話才說到一半,阿紅的臉已然僵在那兒冷若冰霜地看著清次。清次吐不出話來,店內陷入一片沉寂。


    就這麽過了半晌。


    很快地,付喪神又出了聲:


    「哎呀,兩姐弟又為了那名字不說話呢!每次都這樣耶!」


    「蘇芳不在鶴屋裏喲!我們現在談的不是蘇芳,是裏葉柳的戀人喔!」


    「對哦,我們正在談裏葉柳的戀人呢!噯,大夥兒要不要幫幫那女人呀?」


    五位這麽提議後,付喪神立刻鬧成一片。


    「反正橫豎要被借到鶴屋那兒去嘛!我們就順便在那店裏,好好調查一下那女人無法往生的理由吧!」


    「一定要知道幽靈在恨誰呀!」


    「幫那女人往生極樂吧!」


    「順便教訓一下那個被憎恨的王八蛋!」


    「如果是個混蛋,做啥也沒關係啊!」


    談話愈來愈驚悚。


    「我們就讓那混蛋從這世上消失吧!怎麽樣呀?」


    「好,就這麽辦!這麽辦!」


    「你們吵不吵啊!想對人出手嗎?你們這些古道具再講些蠢話,我就把你們都賣到別家店去!」


    清次又插嘴了,這次大家立刻安靜無聲。但付喪神可不會就這麽乖乖住嘴呢,靜悄了半晌後,立刻又傳出了窸窸窣窣。


    「清次真的很煩耶!我們隻是在說要鏟奸除惡而已呀!」


    「你們這些家夥光會要嘴皮子!這可不是隨便愛怎麽講就怎麽講!」


    清次破口大罵,眾付喪神又噤聲無語。然而,過了一會兒之後,房裏又傳出了低啞的訕笑。


    「從鶴屋回來的夥伴說已經知道那幽靈的事兒啦!」


    隔天在出雲屋的店裏,付喪神比平常更吵鬧。


    「那幽靈似乎真的是個女人呢!噯,但不是裏葉柳的心上人哩!聽說死前還是店主的妾,這是鶴屋裏的盤子說的。」


    眾付喪神今兒個異常興奮,大概是因為大家都不單隻是出租品,還能以付喪神的身分在鶴屋裏一展長才,所以大家都很開心。


    「花瓶也說了唷,那女人被趕出了店之後,很快生了孩子。但那孩子不久就死了,而女人也緊隨孩子而去,結果啊,就變成了幽靈啦!」


    「被拋棄了?那店主還真壞呢,壞蛋!壞蛋!」


    「但壞蛋究竟是大久間屋?或是更早的店主呢?不給那家夥一點顏色瞧瞧不行!」


    清次聽了這些話後愈來愈擔心,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付喪神的態度也愈來愈強硬,大夥兒都覺得自己就是要消滅壞蛋的桃太郎了。清次聽它們說話時,愈來愈擔心它們真會做出什麽事來,那拋棄幽靈的男人不知會遭遇什麽駭人的命運呐!


    (萬一付喪神隨便行動,被人看見可糟了。)


    但就算想阻止,鶴屋也隻認識之前的店主而已,而清次也不清楚拋棄女人的究竟是不是大久間屋,搞不好,他也隻是買了有幽靈的店舖罷了。那幽靈憎恨的或許另有其人,到底該怎麽辦呢?


    清次今天姑且先拿著用具,去鶴屋家看看,結果出來接待的店員神色怪異。聽說,最近店員們都開始感到有點不對勁,紛紛離職。眼看開店日就快到了,鶴屋一看見清次立刻訴苦:


    「清次,慘啦!」


    明天就是慶祝會了,但鶴屋根本就還沒準備好呢,而且開宴的人手也不夠。


    「拜托了,明天宴會時能不能來一下?幫個忙吧!」


    「哦,這當然可以呀!都這個局麵了……」


    「這個局麵……?」


    「不,我是說……哈哈……」


    總不能說是因為聽見了付喪神的危險言論,所以擔心鶴屋這兒會出事,想待在這監看吧!但鶴屋一聽說阿紅也會過來幫忙,開心得很。


    (真不想看到這麽單純的人遇上麻煩呐。)


    事不宜遲,清次立刻跟鶴屋討論起了宴會事宜。清次看見擺在帳房內的隔天宴客名單,便若無其事地尋找那男人的名字。


    「呐,鶴屋大爺,明天的開店慶祝會上見得到前任的店主嗎?」


    「當然啊,當然看得到大久間屋大爺!他把店這麽便宜地頂讓給我,我說無論如何啊,都一定要請他大駕光臨才行!」


    這店是大久間屋興建的,而鶴屋是第二任店主。


    (也就是說,這店的前任主人就隻有大久間屋一人囉?)


    那……讓女子懷孕後又趕走她、逼死她的人,正是大久間屋了!鶴屋笑嘻嘻地說,自己為了配合那男人的時間,還刻意選在明天宴客呢!


    (咦?那這麽一來,大久間屋即使明知屋子裏有幽靈,也不得不來囉!)


    無處可逃,即將來鶴屋的大久間屋、準備複仇的女幽靈、打算傾力相助的眾付喪神……清次一想像起付喪神跟幽靈一起出現在宴席上的場景,就不禁連咳了好幾下,接著他又揉了揉太陽穴。鶴屋一看立刻大驚小怪,擔心得不得了。


    「怎麽啦,出雲屋大爺?您該不會是傷風感冒了吧?趕快回家休息吧!」


    鶴屋的家族,正是因為染上了惡性風寒而去世。


    「風寒這種事啊,真是想躲也躲不了呢!」


    我知道!我知道風寒就是這麽回事,我當然知道,但……鶴屋的臉扭成了一團。


    清次看鶴屋擔心成這樣,便打個馬虎眼,說自己明天一定會沒事的,接著快快地告辭了。在回家的路上,清次連瞧也沒瞧一眼流動小販,也無心瀏覽街旁商品,隻顧著盯著自己的腳邊瞧。


    「啊啊——明天就是宴會了!」


    有種大難總算臨頭的感覺。


    (到底該怎麽辦呢?咱家商品一定會扯進去的!)


    已經到了非當機立斷不可的時候了,清次雖然年輕,但總還是一店之主。


    (鶴屋大爺、付喪神……)


    眼看出雲屋就快到了,清次走到了正門口時,倏地抬起頭。


    「好……就這麽決定了!就隻有這個辦法了。」


    清次邊穿過藍色暖簾,邊打聲招呼說:「我回來了。」他踏進店中,將布囊裏的物品拿出來,攤好布巾,再將已確知不是付喪神的器物放在上頭。


    「清次,我們借給鶴屋大爺的東西不夠用嗎?」


    阿紅從帳房裏頭探問,清次明知她正側著頭,卻沒正眼瞧她,同時回道:


    「我想把商品全部都抽換掉,正在準備呢。明天之前,要把放在鶴屋的付喪神全收回來才行。」


    「為何?」


    「前任店主大久間屋明天也會來參加鶴屋的宴會,那個幽靈憎恨的人,已經知道是大久間屋了。」


    放任不管的話,不知會鬧出什麽事來。


    「付喪神淨說些嚇人的話,也不回答我們的問題,如果這麽放著不管,它們肯定會去幫幽靈。」


    在事情演變成那樣前,一定得阻止才行!阿紅聽得瞪大雙眼。


    此刻,還留在櫥櫃裏的付喪神又開始小聲議論了起來,但是它們當然不是在同清次說話。


    「哼哼哼,原來幽靈憎恨的對象是大久間屋啊!明天他要來鶴屋呢!」


    「但清次似乎想把咱們的夥伴給帶回出雲屋!」


    「明天正是幽靈報仇的好機會不是?難道清次是站在壞人那邊嗎?太過分了!」


    眾付喪神細聲碎念。


    「一定得阻止清次!」


    對!對!付喪神從櫥櫃裏齊聲讚同。


    「但要怎麽做呢?那家夥可是個年輕頑固的二愣子唷!」


    「叫阿紅阻止他吧!」


    「對對!就這麽做!」


    「咦?叫我阻止清次?」


    阿紅沒料到自己會被付喪神點名,一不小心就脫口問道。可惜,付喪神依舊不改不與人交談的態度,眾口一閉,來個相應不理。


    「啊——真是的!」


    姐弟倆沒法子,隻好忍著等候,過了片晌之後櫥櫃裏又開始說起話來:


    「阿紅一定會幫我們的,因為她朝思暮想的隻有蘇芳了。」


    「對、對、蘇芳!如果告訴她蘇芳的下落,她一定會幫忙的!」


    阿紅在帳房裏聽見了這些話,立刻臉色一沉。對話又緊接下去:


    「但蘇芳不是不在鶴屋那兒嗎?」


    「是不在那兒沒錯,但月夜見說它最近在鶴屋裏聽見了蘇芳的名字唷!」


    「阿兔好像也聽見了!」


    「人形姬也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呐,為何一個不在鶴屋裏的香爐,卻竟然會有人在店內提起它的名字呢?」


    這麽說話的付喪神似乎是野鐵跟印籠(注十一)。


    「阿紅一定想從待在鶴屋的付喪神口裏聽見蘇芳的事吧。」


    「但清次硬把大家帶回來的話,大家一定會忘記蘇芳的事唷!」


    「是啊是啊,所以阿紅一定得阻止她弟才行!這樣……」


    談話聲被「叩」地一聲硬響給打斷了,清次用力敲打了放在櫥櫃裏的木箱,對話也就此結束。阿紅看來泫然欲泣。


    「讓我聽一下有什麽關係呢!」


    阿紅怨道,清次不滿地看著她。


    「蘇芳的事等這回慶祝會過後,再慢慢聽它們說不就好了嗎?現在要緊的是要解決幽靈的事啊!」


    「但若惹它們不高興,付喪神一定啥也不說的……」


    阿紅覺得剛剛付喪神的意思,就是對姐弟倆的一種警告。它們的意思是說:「少礙事!阻擋我們付喪神,我們就啥也不講!」


    「阿姐!你這麽說可不成!」


    清次緊咬著嘴唇,到底自己該要對誰感到不滿呢?是對胡一百亂語的付喪神?對無法忘懷蘇芳的阿姐?還是要對把大家扯進這場騷動中的鶴屋?為什麽自己不想辦法解決不行呢?


    (何況,為何蘇芳這次又出現了呢?)


    蘇芳、蘇芳、蘇芳!這名字不時出現在清次的耳旁,攪亂他的心湖,每當這時,清次就不想看見阿紅的臉,他神情嚴峻地快速將東西都收進了包袱裏。


    五


    在下裏葉柳。


    來到了鶴屋宴客慶祝開店的日子,在下也與其他的付喪神一齊待在鶴屋裏等候來客……等候大久間屋的上門。


    其實,昨天清次打算把全部的付喪神都給帶回出雲屋,但功虧一簣,因為身為蝙蝠墜飾的付喪神野鐵大哥,早就先他一步飛來鶴屋報信了。


    大夥一接獲了消息之後,立刻四處躲藏在鶴屋家裏。清次拚命地找,但那兒畢竟是別人的地盤,他總不能太過囂張地東翻西找,所以找不著後也就隻好死心了。


    今日大夥蓄勢待發,就等著目標大久間屋的到來,打算要助那幽靈報仇,那女子肯定就是我深愛之人,這仇非報不可。


    就在等候間,第一位來客上門了。清次一早便來鶴屋四處監看,所以眾付喪神前輩便一邊留意自己的行蹤,一邊調查來客是否正是大久間屋。由於付喪神大舉出動,周圍的空氣似乎也浮動了起來。


    就在此時。


    來客回過了身子,不知是察覺到有身影橫過廊下,抑或是留意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呢?


    但出雲屋的各位大哥再怎麽說也是付喪神,它們才不會被人察覺行蹤,逮個正著呢。來客明顯地神色緊張,從袖中悄悄拿出一個什麽東西出來。


    我還來不及反應,已經全身發顫,根本無力看清那東西究竟是什麽?走廊裏跟房裏的付喪神大哥也紛紛倒下,我則在小房間裏無力動彈。


    「噯,怎麽啦?怎麽突然拿出護符呢?」


    此時聽見鶴屋這麽冷靜地問道,原來如此,那封住了眾付喪神的正是來客手上的護符。抬眼一看,那東西居然散發著一股莫名的強勁法力,閃耀七彩虹光。


    身為人類的鶴屋一派輕鬆,似乎沒看見虹光的樣子。此時運氣太差了,清次出現在走廊裏,想過來看看客人是否沒事,他立刻發現付喪神,把大家快速地撿了起來。我也被收進繪著唐草的大布囊中,緊緊地包捆住,連動都動不了。


    (怎麽會……)


    懊悔無助的思緒布滿全身,叫人泫然欲泣。此時,清次的臉湊近了布囊,歎口氣地小聲說道:


    「呐,裏葉柳還有其他付喪神你們聽著,別搗亂了。你們一直都覺得那幽靈就是裏葉柳的心上人,所以我才沒說,但……應該不是唷。」


    眾付喪神大哥雖然千交代萬交代,但我仍忍不住想回問:「為何?」此時,從走廊裏傳來了談話聲,清次慌忙往那邊去了。


    「噯,這不是曾光顧過出雲屋的大爺嗎?好久不見了,看來您已經去過上野,買到了護符啦。」


    大夥一聽這話之後,立刻麵麵相 ,猜測著那位來客的身分。原來,


    他就是前些時候曾經來過出雲屋,想借伏妖護符的那位客人呢,他還真去了上野。


    大家都說廣德寺的護符昂貴,但法力還真高強,這真是太可恨了。此時,鶴屋的聲音突然出現,他將手持危險護符的來客介紹給清次。


    「咦,看來兩位已經見過麵啦?清次,這位正是大久間屋大爺,也就是前任的店主,就是他將店廉讓給我的,」


    「咦……」


    大夥立刻壓低聲音,在大布囊中討論了起來。


    (那人就是大久間屋啊!)


    (就是他把女人逼成了幽靈呢!)


    (為什麽把我們綁在布囊裏啊!)


    眾付喪神都非常惱恨,齊聲怨歎,隻可惜身體已經被綁住了,怎樣也沒辦法出手。


    (看來,那天大久間屋之所以要找護符,就是為了替今天做準備啊!)


    (因為不得不回來這間被自己逼死的女人附身的店裏,所以才得找護符護身呐!)


    (想想辦法吧……)


    我也跟其他的付喪神一起被包在了大布囊中,咬牙切齒地無法動彈。大久間屋的手中既然有護符,那幽靈應該無力獨自對付他!我陷入了無底的絕望中。


    此時,阿紅突然現身來幫忙了,幸虧清次沒把布囊帶在身邊。阿紅湊近了布囊,從結口中往裏頭瞧,似乎有什麽事情亟欲知曉。


    「噯,我知道你們一向不肯跟人說話,但隻有今天,能不能回答我這個問題……你們說聽見了蘇芳的下落,是真的嗎?」


    她問話的聲音發抖,很顯然地,這個問題在她心中嗡嗡地響著。我如果知道蘇芳的下落,也許會不小心回答她,但可惜我毫無頭緒,而其他付喪神大哥也都靜默不語。


    阿紅眼中輕輕地蒙上了一層淚,她不再說話,轉身離去,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什麽壞事一樣……


    此時,發生了讓大夥兒振奮的事。阿紅將布囊的結口稍微鬆了開來,外邊的世界又重新露出開口。身形細瘦的野鐵大哥立刻從鬆開的結口鑽出,它從外麵打開布囊,讓大夥獲得了自由。


    同伴們立刻起身去追大久間屋,結果看到了走廊盡頭的這一幕。


    那個就連白天也能略微看見的光團,正現身在裏頭的天井附近,一定是因為它已經發現大久間屋來到了店中,所以才現身吧!幽靈輕飄飄地飄到正站著談話的清次三人身旁,我們隻是在旁觀看,不知如何行動。


    最先發覺的人是鶴屋大爺,他不經意地朝天井一看,接著用手指著那光影,大喊「啥呀!」結果大久間屋立刻抬頭看天井,遽然地往後一仰,差點兒就要跌跤了。


    「啊!正是複仇的好機會呢!」


    可惜大久間屋手中還握著護符,幽靈無法靠近,當場就消失了。


    (太可惜了!)


    真的很懊惱,再這麽下去的話,根本就沒有辦法出手。一想到勸大久間屋買護符的人正是清次,就覺得他很可厭。


    不過此時——


    有人迅速行動了!也許是因為我們站得比較遠,反而看得清楚,做出行動的人是鶴屋大爺。


    大久間屋把珍貴的護符收進了他的袖子裏,鶴屋則從旁好意攙扶他那巍巍顫顫的身子,接著咻地一下,從他袖中抽走了什麽東西。那東西閃耀著光芒,所以我知道。


    不用說,那正是大久間屋特地去上野廟裏求來的護符。


    六


    清次腦海中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他無法理解此刻發生在眼前的事,隻能失神地杵在走廊裏。


    (為什麽鶴屋大爺……)


    剛剛幽靈的確出現在眾人眼前,而這是第二次在白天看到那東西,肯定是什麽駭人的玩意兒,幸虧大久間屋準備了那個厲害的護符,才讓大家逃過一劫。


    但之後,鶴屋卻好像趁著攙扶住大久間屋的機會,偷偷把護符給拿走了。不!他是真的拿走了!


    接著,鶴屋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請臉色慘白的大久間屋去小房間裏歇息,還叫來女傭。清次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在女傭送茶過來前,一直都靜靜地看著。


    等到女傭告退之後,鶴屋便留大久間屋一人,離開了房間。大久間屋應該是在那房裏歇息吧。


    (那麽,現在手持護符的是……)


    鶴屋經過了站在走廊裏的清次身旁時,清次倏地擋在了他麵前。


    「咦,怎麽啦?出雲屋大爺?」


    「請您別裝糊塗,我都瞧見了。」


    鶴屋並沒問清次到底是看見了什麽,他隻是輕輕偏了一下頭,臉上浮現一絲苦笑。歎口氣後,他揮手要清次跟他一起來,兩人到了常去的帳房,那兒沒有其他的店員,安靜得不可思議。


    「都已經快到了宴客時間,怎麽店裏還沒人呢?」


    「其實,要再過兩個時辰,宴席才會開始。我隻是請大久間屋大爺提早過來,當然,我並沒跟他說要他早到的事。」


    鶴屋說這是因為有點事要辦。清次聽後,正眼瞧著鶴屋認真地問:


    「您為什麽那麽做呢?」


    鶴屋的臉上湧現了莫測高深的笑,接著他從袖口中輕輕取出了一張白紙,正是那個護符,果然,他從大久間屋那兒偷走了。


    「能告訴我理由嗎……」


    清次話才說到一半,鶴屋就突然把護符一撕為二!


    「鶴、鶴屋大爺!您……」


    您這麽做的話,就沒辦法封妖啦!那幽靈可是要找大久間屋大爺算帳呢!這麽一來,大久間屋不就沒辦法自保了嗎?正當清次瞠大眼睛之際,鶴屋又把撕碎的護符丟進了帳房旁的長火盆裏,不消半晌,法力高強的護符就這麽燒成了灰燼。鶴屋看著這一切,開心地笑了。


    「這麽一來,護符就解決掉了。」


    「鶴屋大爺……」


    一直到此刻的此刻為止,清次都覺得鶴屋不過是個被害人而已,是個受騙上當,買了間有幽靈店舖的可憐年輕人而已。


    但此刻,這種想法已經隨著長火盆中的護符白煙,一同卷進了不可思議的漩渦中,消失不見。


    「……鶴屋大爺,您至今為止一直裝糊塗,但您應該早就知道店裏有幽靈了吧!」


    若非如此,怎麽會故意燒掉護符呢?鶴屋沉穩地拿起了架在長火盆上的茶壺,倒茶請清次暍,接著他又幹脆地說:


    「是,我早知道了,在買下這家店之前。」


    鶴屋嘴邊含笑。


    「那個大久間屋好像急著騙人買下這家有幽靈的店呢。」


    鶴屋臉上浮現了清次至今從未見過的恐怖笑容。清次喝口茶,想沉澱一下自己鬧哄哄的腦袋。


    (到底誰才是壞蛋?是把有幽靈的店舖硬賣給別人的大久間屋?這種做法的確惡劣……但明知有幽靈,卻還是買下了店舖的鶴屋呢?好人?壞人?為什麽他要買下這家店呢?)


    鶴屋接著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麽事來?清次開始想把付喪神都給帶回出雲屋裏,他腦子中有股聲音說:不能再牽扯得更深了。清次有點覺得鶴屋的身上,有些事是讓人不想聽、不想看的。


    「鶴屋大爺,雖然我不知道您是基於何種理由買下了這家店,但既然您原本就知道幽靈的事,那別人也無從插嘴。」


    清次說想回家了,但他的身子卻被從旁扯了一下。原來,是鶴屋拉住了他的袖子。鶴屋用眼神瞄了眼長火盆旁,清次明白,他是要叫自己坐下。


    「反正我都已經泡了茶了,您就坐下來輕鬆地喝杯茶嘛!」


    鶴屋說自己此刻有話想說,若過了今日此刻,自己恐怕不會再把這些話說出口。清次止住了步伐,鶴屋愉快地笑了。


    「太好了,那我就來講些從


    前的事……不,其實也不是多久以前……」


    那不過是發生在幾年前的事。


    「您還記得嗎?有年冬天流行起了惡性風寒,死了很多人,那是在快過年前發生的事。」


    「嗯,我還記得那是幾年前的冬天吧!那時我也染上風寒,是阿姐照顧我的。」


    還病得不輕呢!鶴屋聽後點頭。


    「我那時住在神田的周邊,父母是開眼鏡行的,店舖雖然小,但母親從祖父那兒繼承了棟房子,將房子出租後,每天倒也還不愁吃穿。」


    那種住在雜亂無章的房子裏的生活,正是江戶隨處可拾的日常風景。那陣子,日本橋正流行惡性風寒的傳聞也三三兩兩傳入了神田,但大家身旁都沒人感染,因此也就沒人在意。


    有天,風寒卻化身為人的臉孔,來到了神田。


    「有個從沒見過的叫賣郎來神田賣大福餅(注十二)。在天寒地凍的冬天裏,剛出爐的燒燙燙大福餅一個隻賣四文錢,所以生意很好。」


    可是賣大福餅的小販,卻患著很嚴重的風寒。為了餬口謀生,他每天仍繼續賣大福餅。剛開始,長屋裏的其他住戶也對小販的勤勉讚歎有加,但過不了多久,駭人的風寒就在長屋中傳開了。


    「大福餅小販一開始住的那個長屋裏,出現了第一名死者,大家紛紛謠傳,他就是被大福餅的叫賣郎給傳染的。」


    結果大福餅叫賣郎因此離開了長屋,去別的地方做生意。但不知是否是因為他都不休息,所以風寒一直好不了,所到之處又出現了病人。那時,大福餅叫賣郎馬上又搬到了別處,後來有兩名孩童被送進了棺材。


    「結果,那男子前往的下一個地點正是我所住的區域。那時已經傳說大福餅的叫賣郎很危險,可惜,消息晚了一步才傳進我們那兒。」


    剛開始,買了大福餅的鶴屋妹妹被傳染了,結果雙親在看顧過程中,也被傳染死亡。到了那時,神田已經到處都是風寒的患者,因此謠言便傳了開來,說生病的話很容易就會喪命。此時,大福餅叫賣郎是個危險人物的消息,也終於追到了神田。


    「有些失去孩子的雙親追了過來,結果大福餅叫賣郎便從神田逃去了別的地方。之後,聽說那男人之所以會來神田,是因為他在日本橋把可怕的風寒傳染給客人,結果日本橋的生意便做不下去了。」


    傷風嚴重的叫賣郎沿街叫賣著食物,所到之處,風寒散播了出去。生意、生意、生意!為了做生意,害死了多少人呢?


    「那大福餅叫賣郎自己也染上了嚴重的風寒,為什麽還要一直叫賣呢……」


    那應該是一染病就會沒命的可怕風寒啊!清次聽得目瞪口呆,鶴屋似乎已經調查過了,立刻回道:


    「大福餅叫賣郎在風寒剛開始流行時,似乎立刻就被傳染了,後來他曾經病愈,但那年的冬天又再次感染。」


    所以,他本人並未病重到臥床不起的地步。


    「聽說,他說隻要自己還能動就要工作,因為不鈿口維生不行。」


    可就算是住在長屋裏的貧苦人,也有病到無法起身的時候吧!


    「再怎麽說,他自己也曾經病過,知道那病的嚴重性。難道真的沒有房東或其他人能拜托,讓他在把病養好的半個月內,稍微幫他一下嗎?」


    不知為何,大福餅叫賣郎的風寒很容易傳染給別人。


    鶴屋抬頭看向清次的雙眼異常堅定,清次想說些什麽,但說不出來……看來,鶴屋堅信是大久間屋把病傳染給大家,而這念頭已經根深蒂固得無可動搖。


    鶴屋很憤怒,他並不隻是生氣,而是全心全身都燃燒著熊熊怒火。


    「除了我們家以外,很多人也都死了。有人告進了官府那裏,但誰也沒辦法把那男人抓起來。」


    官府說,大福餅的叫賣郎隻是在做生意而已,並不是故意散播風寒。何況風寒這種病,除了大福餅叫賣郎之外,一定也有其他人散播出去,總不能隻怪他一個人吧!


    但是——


    「就算他並非有意,可是對家人因風寒而死的人來說,要怎麽釋懷呢?我父母跟妹妹都死了!對殘活下來的人而言,這跟家人被殺有什麽不同::」


    難道、難道大福餅的叫賣郎當真沒罪?


    「我怎樣也無法接受……」


    畢竟他來神田叫賣時,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染的是傳染病,而且還是在日本橋造成了許多人喪命的風寒。但他卻不以為意,也不休息,一直傳染出去。新年來臨了,隻剩下自己孤單一人,心中沒有歡愉,隻有心酸……


    「我因為去投靠祖父,所以搬去了日本橋。傳染病結束後,我立刻開始找那名男子,我想直接問他到底安的是什麽心?」


    但大福餅的叫賣郎已經離開他在日本橋成長的區域了,當鶴屋終於找著他昔日在日本橋住過的長屋時,叫賣郎早已覓得好姻緣,搬去了深川,改名成大久間屋。


    「您知道嗎?大久間屋在日本橋也拋棄了女人喔!那女人明知他被人批判的事,仍然包庇他,可是大久間屋拋下了她,搬去深川跟帶著嫁妝的女子成親。」


    然後再靠那些嫁妝,從叫賣郎搖身一變成為大久間屋的店主。結果在深川,他居然又拋棄女人,還害她變成幽靈。就在鶴屋想近身打探消息之時,大久間屋居然想騙這個因為自己而成了孤兒的人,去買下那間有古怪的店舖。這男人非但不跟被自己害成了幽靈的女人道歉,反而還想扔下有幽靈的店舖逃之天天!


    也不管別人奉上了大筆銀子之後,可能會因為幽靈而倒閉,反正,隻要他自己沒損失就好了。


    「那男人,根本就壞到了骨子裏!」


    鶴屋以此終結,這話似乎代表了他所有的想法。其他從風寒中康複的人早已逐漸忘卻病痛之事,但鶴屋卻被囚禁住了。清次久立不動,默不作聲。


    (鶴屋應該比誰都清楚,風寒這種小事是沒辦法立罪的……)


    清次這麽想,當然,鶴屋也很清楚。可是家人都喪命了,要叫他怎麽放下呢?他心中殘留著恨意,怒不可抑,於是隻好正麵挑戰至今仍不管別人死活的大久間屋了。這兩個談笑風生的店主之間,居然有著這麽一段故事,真是意想不到。


    (但……)


    清次此時突然湧現了一絲疑惑,他抬起頭來,正視著鶴屋。


    「嗯……鶴屋大爺您說您買下這家店前,就已經知道幽靈的事了,那為什麽您還要買下這家店?」


    如果料理店裏有幽靈,開張不久就得關門大吉,為什麽要這樣相助自己口中宣稱是個大惡人的大久間屋呢?


    「鶴屋大爺?」


    鶴屋隻是靜默著,清次的腦海中無來由地湧現一絲不祥的預感。


    鶴屋剛剛不是把護符給撕破,燒成了灰呢?現在,大久間屋正獨自一人待在鶴屋的某間房裏休息,他並不知道護符已經不在身邊了……


    「鶴屋大爺,難道……」


    正當清次如此詢問時,回答他的聲音卻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了過來。


    「嗚哇哇!救、救命呐!」


    正是大久間屋的聲音。鶴屋裏有幽靈,而……而且!


    廣德寺的護符已經不見了!


    「您是故意讓大久間屋去麵對那幽靈吧?所以您才買下了這家店?」


    哀嚎聲再次出現!清次不等鶴屋回應便匆匆忙忙跑向走廊,往大久間屋待著的房間衝去。


    但腳立刻絆著了某樣東西,清次沒多想地「哇——」地一聲摔個四腳朝天!定眼一瞧,自己踩到的居然是應該被包捆在布囊裏的月夜見!


    「你這家夥!怎麽會在這裏到處亂走呢!?」


    不用說,月夜見並非普通


    物品,它是個付喪神。但自己明明已經把它給收進了箱子中,還牢牢地捆住,它應該出不來才對啊!怎麽會……


    「是阿姐!她打開了布囊!」


    一定是想探聽蘇芳的消息才這麽做的,那向來冷靜的阿姐,隻要一碰到蘇芳就會方寸大亂。


    「混帳!付喪神想幫幽靈嗎!?」


    就在清次飄罵著的時候,小房間裏也不停傳來哀嚎聲。清次爬起來,看見鶴屋從後頭走來,他大概是想去看看大久間屋變成了什麽模樣吧!


    清次不管鶴屋,直往房裏奔去。


    七


    毫無疑問地,大久間屋是個爛到了骨子裏的無賴。


    清次並不懷疑鶴屋剛才所言。


    現在,鶴屋裏頭有幽靈,而把那女子逼到死路的正是大久間屋。他甚至還騙人買下這間有幽靈的店舖,這更是罪加一級。像這種人,把風寒散播出去也毫不奇怪,大久間屋是個不知羞恥為何物的男人。


    但是——


    「啥啊!這……」


    清次一打開了紙門,就看見大久間屋甸甸在自己眼前。仔細說來,他是像青蛙那樣地趴在榻榻米上,雙手抱著頭,全身抖個不停。


    清次將視線移往天井,果然看見古怪,幽靈並不管現在還是大白天,已經出現在屋子裏了。那幽靈今天也飄浮在天並的周圍,隻看得見一團白氣,正畫著圈兒怱高怱低地飛著。雖然很可怕,但看來它尚未動手。


    可是,屋子裏卻有好些小東西翻落地上,都是些扇子、書冊、花呀筆的小東西,這些原本不應該在這兒的,大久間屋正是被扔了這些東西,所以才嚇得醜態畢露,縮成一團。清次感覺到有些許異樣,將目光拋向房裏的陰暗角落。


    (該不會是付喪神丟的吧?)


    付喪神已經宣稱它們要出力幫忙了,所以搞不好它們打算陪幽靈一起狠狠地教訓這大久間屋一番。


    但幽靈隻是徘徊在房子的上頭而已,而大久間屋則一直麵朝榻榻米,動也不敢動。此時,清次後頭的紙門打了開來。


    「咦?還沒開始啊?」


    是鶴屋,他來看看事情變得怎樣了,但看來什麽事都還沒發生,所以他有點掃興。大久間屋一聽到他的聲音,立刻抬起了頭來。


    「鶴屋大爺、鶴屋大爺啊,您快看看天井!那兒有駭人的東西呀!」


    他神色悚栗地拚命叫苦:


    「這是鶴屋大爺您店裏發生的事,您快想點辦法呀!」


    鶴屋低頭看著這像青蛙般趴在地上的大久間屋,不禁苦笑起來。


    「說來,這幽靈在我買下這間店時就已經存在了。究竟這幽靈是誰、該如何安撫它的怒氣,大久間屋大爺您應該最清楚,不是嗎?」


    「我不曉得,不曉得呀!店都賣了,跟我有什麽關係呢!你買下了店,你要負責呀!」


    大久間屋一直大喊著:「救命呀,誰快來阻止一下呀!」清次沒來由地覺得很惡心,俯瞰他那副模樣。


    (這家夥……這男的是個大惡棍?)


    鶴屋的臉上浮現了可怕的神色。


    「我才不管你怎麽說,我並不覺得幽靈……這死去的女人跟我有什麽關係。」


    「那、那是那女人自己不好!說什麽有孩子就要生下來,明明早點解決才好啊!」


    結果女人卻把孩子生下來,不久後又雙雙離世。這事被帶著嫁妝嫁過來的妻子知道了,害自己被怪得很慘呐!大久間屋忿忿不平地連聲抱怨,清次聽都聽傻了,一雙眼睛睜得頂大。


    (這可是那飄著死去女人幽靈的房間哩,他居然敢在這兒抱怨是那女人不好?難道,大久間屋以為會有人同情他,來安慰他嗎?)


    清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小心翼翼地問,,


    「大久間屋大爺,您還記得您曾經在數年前把惡性風寒傳染給別人,因此被趕出了神田嗎?」


    「記得啊,那時候很慘呢!大家都說什麽染上風寒都是我的錯,但那時候,風寒在日本橋流行得很厲害呢!一定是不知道被誰給傳染了,隻不過有些人剛好被我給傳染上,就說什麽……」


    真是被欺負得很慘呐!大久間屋抱怨。


    (原來,大久間屋也知道是他把風寒給帶進了神田啊!)


    他一定也聽說有人因為染上了風寒而死,但他卻一個勁兒地埋怨自己為什麽老被欺負。鶴屋直愣愣地呆立在清次身旁,直盯著大久間屋。


    「……你害死了人,難道沒想過是你自己不好?」


    大久間屋並非罪不可恕,如果他能承認過錯,那就還好。


    可是大久間屋卻辯稱自己沒被判罪,所以他沒有錯,隻是運氣不好,一直被欺侮。他不停地自嗟自歎……


    這是個被人指責之時,隻會怨恨對方、直發牢騷的男人。鶴屋站在這個對話毫無交集的人麵前,無話可說。


    (鶴屋大爺應該以為如果讓他們見麵,大久間屋一定會跟幽靈告罪吧!無論是至今為止所犯的過錯……甚至連大肆散播風寒的錯,也會一並謝罪,鶴屋大爺應該是如此期待吧!)


    但就算是等到太陽西下、天色漸明,恐怕也等不到大久間屋乖乖地說出這些話來,因為,他覺得淒慘的人正是他自己啊。


    (被欺負得很慘……真是命苦呀……)


    鶴屋大概是真的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才好,隻能怔怔的杵著不動,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該拿這種情況怎麽辦。


    此時,清次抬頭望了一眼飄浮在天井的那東西,他稍微側了頭,轉向鶴屋突兀地問了個怪問題。


    「呐,鶴屋大爺,您知道名叫初代團十郎的伶人,是哪時候的人嗎?」


    鶴屋被這麽一問也呆愣住了,機械式地回答了清次的問題。清次點頭,環顧著四周,開始尋找起付喪神的身影。


    八


    在下裏葉柳。


    清次大爺留下了鶴屋,來到隔壁房間的角落,找著了我們。他將看到的付喪神都聚集了起來。


    「我有點事想請各位幫忙。」


    他壓低聲音說著。


    「我知道你們不會回答,但沒關係,你們隻要聽著就好。」


    「首先……」他對著我說,關於幽靈的事,有件事情得告訴我。


    「裏葉柳,雖然我沒有確切的證據,但……剛才鶴屋大爺已經明確告訴我了,那幽靈並非你的心上人喲。」


    他忽然這麽說:


    「因為你曾經說過,從前你跟心上人曾一同看過初代團十郎的〈大福帳參會名護屋〉是嗎?但是裏葉柳,初代團十郎已經是百多年前的人了。」


    如果一同去看過那出戲,就表示那女子一定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人,早……早就不在這世上了!


    「不知道是否因為你附身香爐之後,便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我想,裏葉柳你的心上人,應該已經早你一步去到極樂浮土了吧。」


    所以,鶴屋的這個幽靈跟我沒關係,清次大爺做出了如此結論。


    老實說,我真的怔住了,這世上在什麽時候已經過了這麽長的一段時間?如果我當時灑脫地前往浮土,早就已經跟心上人在彼界重逢了。


    「裏葉柳,我看你也早早往生極樂世界吧!此外,如果你有意前往,可否也順便帶房裏的幽靈一起去呢?它一直旁徨在世上,也太可憐了。」


    清次說,既然那幽靈相似到讓我在那時誤以為是自己的心上人,那就幫它解脫吧!


    當然,隻要開口相邀的話,我也樂於照辦。想來,幽靈那已往生的孩子應該已經去了極樂世界,常伴在佛祖左右。


    但有個問題很難辦,幽靈那樣憎恨大久間屋,有可能隻因為我開口相邀,就果斷地同


    我一起離開嗎?如果這麽簡單,幽靈應該早就成佛了。可是清次大爺連這點都已經考慮好了。


    「它都已經恨成了幽靈了,如果不做點什麽,恐怕不甘心往生吧。為了幫那幽靈,各位可不可以去懲罰一下大久間屋呢?」


    這似乎是清次大爺獨自的發想。他認為,官府又不能定大久間屋的罪,而那男人也肆無忌憚地主張既然如此,就表示他並沒犯錯。這男人根本就太惡劣了,就算是被鶴屋大爺責怪,他也隻是反過來抱怨別人而已。


    但他看來跟別人一樣地害怕幽靈,雖然他嘴巴上一直狡辯,但心裏應該也很清楚自己遭人憎恨之事。既然他似乎很怕鬼怪,就讓他嚐嚐這方麵的折磨吧。


    「可是你們別殺了他喲,也別把他打成重傷,要是惹出什麽麻煩來,對你們也不好吧!」


    清次大爺真是個好人,還這麽叮嚀囑咐。其實,我們會不會照辦,他根本也沒有把握。我看到其他的付喪神大哥都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清次將大家放進了大布囊裏。


    接著他手提布囊,回到了大久間屋與鶴屋麵前。清次問大久間屋,對所有的一切是否有所悔意?


    「鶴屋大爺的家族在那次的神田風寒裏,全都往生了呢。」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是說為什麽都把帳算在我頭上嗎?」


    看來,大久間屋似乎不知自己應該為何、又要為了什麽事而感到抱歉。


    清次大爺歎了口氣,將包裹我們的大布囊放在地上,接著,他用大久間屋聽不見的音量,低聲跟鶴屋說:


    「如果能教訓一下大久間屋,讓幽靈了無遺憾往生淨土,那麽鶴屋大爺您心裏,會不會也多少舒坦一些呢?」


    也就是說,讓幽靈對大久間屋的恨意得以消解。清次認為,再怎麽期待大久間屋悔改,大概也隻是做白工而已。不過,清次並沒說出要我跟其他的付喪神動手之事。


    大久間屋在兩人身後,眼睛骨碌碌地轉呀轉的念道:「不知道鬼鬼祟祟在講些什麽哩?」鶴屋疲累地苦笑了一下,大概除了笑之外,他也沒有其他法子了吧!


    「是啊,像這種人……這世上還真有這種人呢!」


    「好!」清次大爺一聽鶴屋這麽說後立刻解開了布囊的結,拉著鶴屋大爺一起離開房間,「砰」地把門給帶上。


    「幹、幹嘛呀!」


    大久間屋的不安神情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不,之後我們打算讓他更不安。對我們而言,這可是等了許久,總算要大幹一場的開幕時刻呢!


    嗯,真的玩得很痛快!


    位於深川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雲屋裏,回來了很多商品,這些,都是從附近那家料理店鶴屋拿回來的。


    開店至今已經過了兩個月,不管當初是基於何種理由開店,現在似乎一切都漸漸上了軌道,可能是因為大家傳說幽靈已經跟著前任的店主離開了吧!總之,鶴屋開始有自信自己能將店經營下去,於是他陸續采買用品,將之前租借的東西還了回來。


    之前借到鶴屋去的東西中,有很多都被他當成二手品買下,也算是做成了一門好生意。清次站在出雲屋的店頭跟他道謝,結果鶴屋反而低下頭來回道:「你快別這麽說了。」


    「我困在大久間屋那件事的時候,全身都沉浸在憤怒中,如何也冷靜不下來。」


    所以,才會故意安排大久間屋跟幽靈相遇,如果那時清次沒介入,自己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呢!鶴屋這麽說完後抿嘴一笑。


    「說來,兩個月前的那天,鶴屋還真是一瞬間頭發就白了一大半呢!」


    清次要付喪神發動攻擊後,就把大久間屋跟幽靈一起留在房裏。之後,不知為何房門居然無法從內打開,大久間屋嘶聲悲喊,但他卻逃不出來。騷動聲一直持續了大約半小時之後,忽然停止了。


    老實說,就這麽放過他也太簡單了。才剛這麽想,又傳出了悲鳴聲,清次和鶴屋互看一眼,這種情況重複了三次後,這回出現了很長的沉默。


    清次跟鶴屋打開紙門,輕輕鬆鬆地就打開了。房裏躺著已經昏倒在地的大久間屋,他那一頭黑發,在短時間內竟白了大半。至於付喪神,則早已機警地重新聚集在大布巾上。此外……


    幽靈已不在了。


    裏葉柳也消失無蹤。


    鶴屋看著已然沒有鬼怪的房間,沉默了半晌。接著,他將視線轉向大久間屋,目光停留,又無語了好一段時間。


    之後……他便低聲笑起來。


    「啊——幽靈好像……已經順利地往生淨土了呢!」


    邊笑,眼眶邊泛起了淚光。


    「我總算報了一箭之仇……其實,我也曾經想過,難道就隻有這個辦法了嗎?」


    風寒原本就是人傳人的病,就算家人因此死亡,再怎麽憤恨,也沒有辦法懲罰對方。


    而那化為幽靈的女子,也可以說是無法可想。她因為聽信對方的甜言蜜語而慘遭拋棄,最後連性命都賠上了,但這樣也不能將對方定罪。而至於受騙買下幽靈店舖,最後就算失去了財產……還是沒法將賣家的男子定罪。


    這世上有些事是從法網中溜過,避掉了刑責的。我知道、我知道……


    但就因為有人利用漏洞行事,所以就算知道,心裏也不願意接受,最後全身都化成了幽靈,執意複仇。就算知道這樣很蠢,但也沒有辦法,無論何時也無法放下……


    鶴屋的手緩緩遮住自己的臉,他的指節用力,微微發抖。


    「我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


    鶴屋此時又低聲失笑,眼淚也伴隨著流下。


    「我這次是真的很傻,但又有什麽法子嗎?」


    清次站在他的身旁,什麽也沒說,就隻是這樣等著他將心頭的那口氣撫平,直到他落淚停止前,清次都陪在身邊。


    「大久間屋後來氣若遊絲地說,他再也不會來鶴屋,然後人就走了呢。」


    這回,他似乎也很快就忘了自己的惡行,隻覺得又遭人欺侮了!鶴屋站在帳房外,低聲笑著。


    「那個人啊……搞不好一輩子都這樣哦!」


    鶴屋說,至少自己已經能像這樣地大聲笑論大久間屋,自己一定已經走出來了,一定……沒問題的。


    接著他又笑了笑,忽然改變話題,看向清次身後的阿紅。


    「先前阿紅姑娘來店裏幫忙時,曾問我知不知道一個名叫蘇芳的香爐,對嗎?」


    清次一聽這話後臉色僵硬,鶴屋並沒發現地繼續說著。清次知道,自己身後的阿紅正豎直了雙耳聆聽。


    「那時我不是說不知道嗎?其實,我現在還是沒聽過那香爐的事,不過前些時候,我碰見了一位名為蘇芳的人哦,所以就忽然想起了香爐的事來。」


    鶴屋笑說,隻可惜不是香爐呐。站在清次身後的阿紅「咿」地一聲屏住了氣息,而清次也驚嚇得說不出話。


    阿紅要找的……真心想知道的,並不是香爐,而是香爐主人的消息,也就是蘇芳的下落。


    隻可惜至今為止,怎樣也打聽不到,因此便轉而探詢那人應該會帶在身邊的名貴香爐。可是到現在,還是沒聽到任何風聲。


    結果,蘇芳的消息竟然這樣意外地出現了。


    明明好不容易可以聽到盼望已久的消息,但姐弟倆誰也說不出話來,話題也就此停擺。鶴屋打過招呼之後就離開了,反正,他的店就在附近,如果想打聽,隨時都能過去……


    (蘇芳……)


    姐弟倆似乎都被這名字給鎮住了魂魄,他們就這樣半晌不開口,靜謐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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