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無雨旱風起, 麥苗不秀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


    秦王十二年的這場大旱,不但波及了整個北方,連草原也沒能跑掉,代地本就缺水幹燥,在大旱的打擊下,草地枯黃, 牛馬枯瘦,更重要的是, 連草原也一同遭災, 大片草場不能返青, 於是,至四月起, 便有小股胡人南下劫掠,為李牧所卻。


    嚴江帶著老虎觀察了代地的牧民,他們大多老幼,春天正是哺育羊羔之時,缺少缺水讓母羊無奶, 牧民損失慘重,大量牧民南下逃亡或者東入燕地。


    後來, 李牧向趙國索要糧草, 但趙國亦然受災,於是對此置若罔聞,李牧無奈之下, 隻能開放代地稅賦糧倉,以邊地糧草救治郡下,稅賦不繳,又擁兵自重,簡直等同不發貨不退款還不受理投訴!於是李牧在邯鄲趙氏心中的評價,又加了一個大大的差評。


    然而到秦王十三年初,秦軍三路大軍出境攻趙,邯鄲集團急令李牧南下卻敵,秦軍勢大,李牧左思右想後,令北地各自閉城不出,不要輕易出城與秦交鋒,然後便留下了極少的士卒,帶主力南下。


    而李信,就正好在這時北入代地。


    剛剛二十的他還未加冠,年輕地讓人難以置信,但在領軍打仗上,已經顯露出他非一般的天賦。


    在嚴江的冷眼旁觀下,他帶著兩萬士兵,如拔釘子一般,把代郡沿途三十六縣,大大小小數十個城池一個個拔了下來。


    這位勇武將領身先士卒,數次首登!


    首登是什麽?


    就是第一個登上城牆!


    先秦之前,多有士卒棄戰而逃,常有主帥死而將士存,導致後來連坐之法,棄主帥而逃者,皆殺。


    將軍都身先士卒,你們這些小蝦米敢不根我拚命衝?不要命了!


    代地也是倒了大黴,以前都是對匈奴蠻人,隻會橫衝直撞——他們就沒見過秦軍這種花樣百出的攻城之法。


    雲梯都是的小兒科,衝車、投石機、火箭、巢車、轒讟車……秦墨的攻城之技在此地被展現的淋漓盡致,代地小城無一是對手。


    而因為李信走時要求小城們閉城自守,所以基本也沒來得及通信,李信每攻一城,圍城前都會在各個路口設下埋伏,嚴禁消息走露,於是一兩個月的時間裏,他一路打到代城之下。


    嚴江也跟著打了過去。


    這裏是李牧治郡所在,城高門堅,李信的莽卻在這裏奇跡般的停止了。


    “隻要代郡不破,李牧軍必憂心後方,不能放手與秦軍對敵。”李信振振有詞地道,“我的任務是牽製李牧軍,若把代郡都拿下了,豈不是讓李牧軍起同仇之心,這就是真違抗軍令,若因此傷了滅趙之講,怕是不用王上治罪,我爹就拿我祭天了。”


    嚴江看他一眼,輕聲道:“看不出來,你倒挺有自知之明啊。”


    王翦也是有識人之名了,先前北路軍很多人都提議由他兒子王賁來,自己居然以為他隻是為了打發李信這個刺頭,也是小覷了這些名留青史的人物了。


    李信傲然一笑:“是以,等代地向南方求援的信使,秦軍便不必攔截了。”


    嚴江看了一眼夜色中的遠方孤城,淡淡道:“未必會有信使呢。”


    代城中是李牧之子守城,他寧可同城戰死,怕也未必會在這緊要關頭,求援助呢。


    李信微笑道:“沒有又如何,此次王上攻趙,將軍問及對策,王上卻是全權放手,軍策隻傳不問,有王上如此,何愁不能滅趙?”


    攻趙之前,秦王政舉傾國之力,三十八萬大軍出關,卻沒有一個要求,隻是淡然地表示滅趙不問時不問策,將軍大可放手一行。


    當時就把在場將軍感動地磕頭謝恩。


    不問時,就是像長平那樣打三年都沒關係;不問策,就是打仗的細節每時報我知曉,但不用回答是什麽目的,放手一博,避免君臣相疑。


    這絕對是君王對將領的最高信任,焉能不誓死報之?


    嚴江看了一眼懷裏的鳥兒,見陛下眉目驕傲,超萌,又親了一口。


    陛下滿意地回啾了一口。


    李信看著阿江給他畫的精細地圖,北方草原遼闊,又見燕山綿長,趙地平坦,一時陷入沉迷:“嚴兄,你說,李牧會怎麽應對呢?”


    “若是你,你會如何?”嚴江當然知道李牧會在中部與王翦軍僵持,但不必說出來。


    “若是我,我會帶十幾萬鐵騎,從代地飛騎直攻太原,順水南下,威逼鹹陽,必能逼秦國退兵。”李信目光炯然,在戰場上的他全無平時的中二之氣,宛如利劍寒光,刺人心魄,“秦國雖遠來費糧,但趙地本就糧草短缺,邯鄲無險,秦國國力強盛,長相僵持,趙國無論如何也撐不住,不如行險一搏。”


    嚴江忍不住笑出來:“真這樣,怕是你沒能拿下鹹陽,秦已攻入邯鄲,隻要鎖住函穀關,回師秦國,你這群士兵就要被關門打狗了。”


    圍魏救趙的前提是趙國得邯鄲得挺一陣子不能滅,就邯鄲如今的局勢,指望他們守上一年半載,鬧呢?


    “所以,幸而生於秦,”李信拍腿大笑道,“江兄不知,昨入我於代郡城頭,我一位堂兄專門求我不要北去雁門,放匈奴入關為難代地庶民,虧我生得好。”


    雁門大營還有幾萬趙軍主力,是北地防守匈最後一點防線,李信就兩萬人,自家在隴西也是卻胡之軍,視羌人為蠻夷,當然不會去找那邊的麻煩。


    嚴江看他一帶兵就上頭的模樣,搖搖頭,“那你便在此地守著,我南下去王翦軍處了。”


    李信羨慕道:“真想寫兄同下邯鄲——回頭能用鳥兒給我傳書麽?”


    王翦之部在井徑,離他們也就五百裏,鳥兒來回,半天就到。


    “滾。”


    這次出門,嚴江沒帶阿黃,它太顯眼,帶他像帶鈔票一樣招搖。


    反正他也不急,隻帶了花花和一馬,便從代地南下。


    一路上,才兩年的時間,趙國北地凋敝的十分厲害,地少大旱之下,男子多為輕俠,聚而掠劫來往國隊,至使一路幾無商人。


    流民處處,土地無耕荒廢,雜草叢生。


    嚴江一路過來,至少殺了三百人,花了十多天,這才來到井徑處。


    王翦大軍與李牧大軍在此地僵持。


    王翦大軍居於井徑山上,二十萬大軍營壘分明,士卒每日都在修城牆,做箭樓,整兵器。


    從出兵如今,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月,除了第一場相遇時有試探性的互攻,兩軍便在山上山下住起,成天無所事事,士卒們心中煩悶,上下皆請戰,被王將軍按下了。


    嚴江帶著陛下白天在王翦軍中打了一轉,陛下見軍容有序,上下齊心,甚是滿意。


    又去問王翦將軍現在如今情況如何。


    王翦將軍微微一笑,滴水不漏道:“數日前,已知密信知會王上。”


    嚴江點頭,又說了幾句,便離開,回頭問陛下。


    陛下驕傲地爬字母表告訴阿江,王翦在和李牧僵持了數月,發現這隻刺蝟真不好下口之後,就給他一封信,信中說“大王,花錢的時候到了。”


    收到信的他於是將信轉給了尉繚,事情正順利進行中。


    嚴江秒懂,於是又去了山下的趙軍大帳。


    他素來膽大包天,在周圍山林裏找到一些常用外傷止血藥,做了處理,便打扮成醫家學徒,在趙國糧隊路過時偶遇了一下。


    於是便被推薦去了趙營,做了一個小小的醫官,被李牧副將司馬尚的軍醫治下聽令,二十多萬趙軍,醫官隻有數十人,按他們的說法,隻有士官將領才有資格被醫治,普通士卒大多隻能自己抗著,每逢大戰之時,包紮止血藥品有多餘者,都會給輕傷者用——重傷,哦,就放那吧。


    是以一場大戰,戰後隕命者,可以占軍隊損失的三分之一。


    嚴江有些同情趙軍,因為秦軍在這方麵強多了——嗯,在他種了棉花後,紗布和蒜液至少是軍需了。


    陛下被他用顏料染成了一隻黑鳥,說這隻大烏鴉,所幸士兵見識少,倒沒人多說什麽,隻是因為常常有饑餓的士卒想將它搶去吃,所以大王鳥失去了跟隨的權利,隻能白天自己出門找個樹梢掛著,免入人口。


    是的,饑餓,嚴江在趙營呆了一個月,萬萬沒想到,這才幾個月,趙軍的存糧就有不繼之兆。


    趙王遷根本沒有讓國內征糧,而是李牧以統帥之權,去周邊郡縣要糧,而趙國默許他的行為。


    可凡送糧者皆知,若無統一規劃,那糧草損耗,中途轉運,所花人力物力,都是極為恐怖的。


    這趙國是要涼啊,一時好奇,於是嚴江讓陛下捉了隻兔子悄悄烤了,請客自己的上級醫官打聽。


    陛下非常支持阿江的行為,它在阿江一路馴養下早已非吳下阿蒙,很快抓來肥兔子兩隻,還去秦營搶了王翦的椒鹽包,給阿江的事業添磚加瓦。


    沒想到這隻兔子太香,正好引來了醫官的好友,副將司馬尚。


    司馬尚四十許人,雖為將領,長得卻十分儒雅,在一眾將領中十分顯眼,還寫得一手好字,大多李牧的軍令都是由他草擬,嚴江請兩位吃飯時,也講起了遊離諸國的見聞,旁敲側擊。


    陛下在一邊認真聽。


    這問題還出在趙王遷的身上,這位少年被郭開一手教大,整日與宮人廝混,幾乎從不上朝,國之大事皆決於郭開,此事讓趙國的貴族大夫們十分不悅,漸漸形成了一個“倒郭”集團。


    這個集團和郭開都示好李牧,希望李大將軍和自己組隊,殺對方一個片甲不留。


    先前代地受災,兩方相互推諉,一定要李將軍加入一邊,才願意給糧,氣得李牧直接用稅賦救災,並且威脅不救代地,下次別怪他無情了,於是貴族們在要挾下,不情不願地給了一點,這事讓李牧與邯鄲的關係急轉直下。


    司馬尚表示對如此形勢下還在爭權奪利的趙國朝堂太失望了。


    嚴江和陛下四目相對,都沒話說。


    雖然司馬尚沒有明說,但剩下的消息都夠他們想清其中問題了。


    “倒郭”集團要的必然是李牧參加廢趙王立新王;郭開要的是李牧受他控製。


    李牧選哪個都是錯,但嚴江想,換他,他會選郭開。


    李牧這個時候屈服於郭開,願受控製,把“倒郭集團”收拾掉還好,這些趙國大夫手中無軍,隻是政治上的波動,這樣朝堂畢竟是平穩的,過了這關再說以後;而廢趙王必然與邯鄲守軍有軍事上大戰,又有秦軍在,搞不好就是大家一起上天。


    而李將軍的選擇是我誰都不選。


    這正好是最不對的選擇!


    就像同時兩個妹子讓你選,你選一個至少能有一個,兩個都不選就兩個都沒了。


    這個世界尤其是政治上,從來不存在“你不招我我不招惹你大家和平共處”這種玄幻事件。


    郭開都做到國家總理了,本身是肯定是不願趙亡的,但是有一個隨時可能和“倒郭集團”一起滅掉自己的李牧在,那他自己的性命優先權,必定是大過趙國存亡的。


    就在他們一起聲討郭開這個畜生時,傳來聚將鼓,那是李牧在招喚將領。


    司馬尚立刻起身離開。


    陛下飛去看了看,回來時神情頗有些遺憾。


    在這軍隊即將斷糧之時,趙王有令,招大將軍李牧回城計運糧退秦之策。


    他根本沒的選。


    嚴江遙望遠方,大營一直在喧嘩。


    數息之後,李牧起身上馬,隨來使出營,在諸將的目視下,消失在夜色裏。


    不知為何,嚴江眼睛有些痛。


    曆史上關於他這次離開,有數不清的傳說,但有一條,卻是相同的。


    這一去,他再也沒有回來。


    嚴江沉思數息,突然還是驟然起身,背起箭袋,策馬而出。


    身後有士卒喧嘩,追逃兵而來,他轉身一箭,射翻火盆,一時油火四溢,點起枯草,阻斷追兵。


    陛下有些不悅地嘎了兩聲,終是沒有阻止,飛過來,落在他肩上,隨他大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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