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江的禮物有點怪異。


    像個胡凳, 兩邊有個半圓的擋板,登上鋪以皮毛,阿江偶爾會坐在上麵,陛下偶爾也會在板上歇息,所以秦王政還真沒想到這是給自己的禮物。


    略失望。


    “此物何為?”秦王政疑惑地看著嚴江,對方正在給因為瘦而顯得毛長的花花梳毛。


    “這個,叫馬鞍。”嚴江隨口道, “你收攏趙地,就能補充趙地騎兵, 這東西便能派上用場了, 玩突騎戰法。”


    秦地多山, 是以秦兵多是車兵步卒,趙國有巨大的遊牧國土, 所以戰馬存量很大,李牧就是靠他的精騎,打出神出鬼沒的殲滅戰,割頭如割草,就因為這個原因, 王翦才會選在井陘山和李牧僵持,免得一個不小心就被人收割了。


    而這高橋馬鞍, 前後加上擋板, 可以有效避免騎在馬上滑來滑去,有這玩意,就可以玩突騎戰法了。


    而接下來, 無論燕國還是魏楚國,都是一馬平川之地,有騎兵加入,那就相當於加了一隊閃電戰隊,在突騎戰法麵前,步兵就相當虛弱了。


    “突騎戰法?”秦王興趣大起,拿起這件馬具,坐到花花身邊,幫著阿江給虎梳起長毛,“細細說來,是阿爾沙克那種麽?”


    他下手沒輕沒重,花花打結的毛發被扯下一大把,嗷地站了起來,回頭就想給這壞人一口狠的,阿江連忙按住花花,揉了好幾下痛處,又吹又摸,這才把它安撫下來。


    花花依然沒有消氣,拿尾巴用力抽了大王一下,把他拱開。


    嚴江又哄了花花,老虎這才趴下來,繼續享受主人的服務。


    秦王政神色不變,隻是在一邊和嚴江說起那突騎戰法。


    “材官騶發,矢道同的,下馬地鬥,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嚴江解釋道。


    騎兵現在的戰陣都是以騎射為主,但騎兵要有馬鐙後來才能完全解放雙手,變成能百戰不敗的蒙古鐵騎,中原文明想要對騎兵最大的戰力挖掘,就是突騎,編成騎兵戰陣,一輪衝鋒帶的收割,這種戰陣對步卒幾乎可以說是秒殺,對匈奴也是恐怖的殺傷,衛霍靠這個打到了狼胥山,使漠南無王庭。


    讓中原文明百年無需長城守安。


    他拿花花的毛在地上擺出圖樣,細細解釋了秦王聽,秦王政神色專注,詢問了非常多的細節,嚴江混過騎兵戰法,其中很多關竅都對答如流,秦王越聽越明白,當然也懂得這東西有多厲害。


    有了這種馬鞍,在砍人刺人時,都不會那麽容易被反作用力推下馬去了,如果再配上戈矛,或者環刀,用來撕開步卒戰陣,當真是無往不利。


    他細心記下細節,這才“無意”中在阿江與他模擬戰陣時碰上手臂,目露痛色,“不小心”給阿江看自己被老虎尾巴抽紅的手腕。


    嚴江精於外傷,看了一眼傷痕,心說你倒能卡時間,再過一會給我看,印子就自己消了好吧。


    但他還是細心給他揉了揉,起拿棉布冷敷,見秦王目露不喜,搖了下頭,給他吹了吹。


    那濕熱的氣息在傷痕上激起一層汗毛,秦王政耳尖浮起一層薄紅,麵上卻是端莊依舊:“收物寡人甚愛之,愛卿既然提此意,可願訓練精騎?”


    嚴江的騎射之術是在裏海經生死戰陣而得來,有阿爾沙克的親自教導,秦王政回想起那裏的騎術戰法,也不得不承認斯基泰騎兵的戰法遠在匈奴之上。


    “當然不願意,”嚴江一口回絕,將秦王的手臂放下,微微一笑道,“趙國既已無事,我欲去北方逛逛。”


    秦王政的車輪已經滾起來了,接下來就是一連串連綿不絕的滅國大戰,燕魏楚齊一個也跑不掉,要是不再去看看,就看不到了。


    秦王政扣信對方的手,悠悠道:“阿江就不能待寡人一統六國後,再共賞天下山河麽。”


    “不同的時候,風景自是不同,”嚴江輕笑道,“再者說,將來我還要看你一統天下之景呢。”


    如此麽?


    秦王政神色不悅,靠他極近,輕聲道:“阿江之心甚廣,天下方可容之?寡人可得否?”


    抱歉不走心,不約,嚴江微微一笑,也不怕他靠近,反問道:“王上富有天下,又何須萬物皆要握在手心?”


    “不須麽?”秦王反問。


    “須麽?”嚴江亦反問。


    秦王政於是小心地試探:“若寡人硬要握在手心呢?”


    嚴江微笑道:“那便要看王上繞柱之能了。”


    “如此麽?”秦王政唇角微彎,突然靠近,親吻了上去,攻城掠地,甚至還吸上對方柔軟的舌頭,輕輕咬了一口,然後閃電般退開。


    嚴江這次果斷拔出小刀,急追而上。


    這小屋沒有柱子,隻有歇息在桌案邊的老虎一隻。


    秦王便與他繞老虎與桌案而轉,他也是劍術愛好者,身手敏捷,獨有的第六感更是敏銳,甚至能提前看出阿江往哪邊轉,一時間,繞虎數圈,嚴江居然追之不上,花花看著這兩個人類,虎臉茫然。


    最後在嚴江一個翻滾,跨越老虎龐大的身軀之時,秦王乘機閃出門外,一秒變換儀態,以王者君臨之姿,緩步離開。


    嚴江輕哼一聲,終是沒有追出去,他還要臉呢。


    ……


    見完嚴江,秦王又見了李牧,這位老將軍麵色蒼白,仿佛老了幾十歲,無論旁人問什麽,他都半點沒有回複秦王的意思。


    秦王也不急,隻是淡然道:“有百名趙國宗室北去代地,重新擁立公子嘉為趙王。”


    這是他剛剛得到的消息,李信南下後,居然還有漏網之魚。


    李牧神情一震,終於問道:“你欲如何?”


    秦王低頭看著剛剛他口述,趙高書寫的戰法,終於抬頭,平靜道:“寡人可不攻代,但將軍需得受封秦爵。”


    李牧麵色蒼白,捏拳出聲,手背青筋暴綻,卻終是無奈地低下頭。


    代地才曆大旱,軍民元氣未複,若秦軍急攻,必然覆滅,絕無生機。


    “既如此,將軍謝恩吧。”趙高在一邊傲然道。


    在數十息難堪的沉默後,李牧平複下心緒,抱拳跪地:“……臣、謝王上封賞。”


    他明白,在自己收了秦爵後,趙國的百姓們,就不可能原諒他了。


    秦王微微點頭:“退下吧。”


    他本來就沒有攻代地的打算,若是趙嘉北入匈奴,反而是個麻煩,倒不如留他收攏趙國殘餘宗室,到時滅燕之時,一舉處置。


    秦國不缺良將,留下李牧,一是平息趙人抵抗,二是為了讓阿江開心罷了。


    他思及此,輕撫著唇角,悠然地想著,若是能常與他如此,繞虎繞柱,似乎都不足懼呢。


    隻是莫讓外人見到便好。


    ……


    趙國之事暫時告於段落,眼看著快要入冬,嚴江收拾了行裝後,花了十幾天,天天大肉伺候,給花花養膘。


    李信得了新馬鞍,視如珍寶,天天來找嚴江詢問突騎戰陣的事情,嚴江將知曉的細節告訴他後,他又每天帶來大豆精糧,日夜不綴地想要和阿黃提升友誼,被阿黃踢了兩次,肚子都青了也不放棄。


    嚴江左思右想,這次去燕地,還是沒有帶上阿黃。


    沒辦法,它長得太高太雄壯,無論誰騎上它,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帶上絕對會有許多麻煩——就因為它總會被權貴覬覦,自己在西域路上至少多耽擱了一年。


    加上燕地可能會有更多的東北虎妹,搞不好阿黃會被老虎咬了,因此嚴江隻帶著花花上路了。


    臨行時,已是十月末,初冬的雪花飄落,他在收繳的趙地戰馬裏選了一匹看著矮小,但耐力速度都很不錯的戰馬,飛快用糧草建立友誼後,便離開了邯鄲。


    走出邯鄲城,周圍已無秦營,他想起在邯鄲被圍時,幾次從城牆上坐籃子出入城中,給花花送食的日子,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一回頭,卻見秦王靜立城頭,有華蓋遮雪,漆黑披風,凝視著遠方趙國天地。


    嚴江輕笑出聲,向他揮揮手,便策馬遠去。


    趙國一路東北遠上,便是燕國,這裏的北方極冷,河水半封凍,卻依然可以見到窮人身披蓑衣,鑿冰捕魚。


    大雪覆蓋行路,商旅難行,沿途十分冷清,他向北繞過燕長城,便至易水。


    這裏離燕都極近,四五天便可至,是燕國最重要的天險,而易水背後,便是督亢之地,土地肥沃,是燕國根基之地。


    易水河彎之處,水流稍緩,易於船渡,久而久之,便起一城,名鄚城,再後,便有起了一座矮腳吊橋,長有數十米,人能過車不能過,是入燕國的必經之地。


    嚴江在河灣處遙想了一會,輕笑數聲,便讓花花跟上,準備過河。


    就在這時,他仿佛聽到一聲狗叫。


    一回頭,便見一隻黑瘦土狗狂吠著向他衝了過來,花花背脊一凸,瞬間進入了戰鬥狀態,便見那狗從他們身邊衝過去,那狗兒已跑浮冰之上,卻正好踩到一處淺冰,落入水中,恰好躲開匕首,尖叫著想要爬起來。


    嚴江看得不忍,伸手將狗兒從水中提出來,看它冷地直發抖,拿身上的棉布給它搽了搽水,那狗兒似乎很靈性,伸舌頭添了他的指尖,還蹭了蹭,然後恐懼地看著花花,抖得更厲害了。


    嚴江當年也救助過流浪狗,一時心生惻隱,讓花花去林子裏自己玩一會,他很快來找它。


    花花於是熟練地進了旁邊的林子裏,狗子這才不那麽抖了,嚴江拿出包裹裏的一塊幹肉,給它吃了。


    狗兒小心地看著他,輕輕舔著吃了。


    正在這時,一精瘦邋遢的中年人追了上來,冷淡了一句:“畜生倒能跑。”便以匕出,欲殺狗。


    下一秒,他手腕被人拿住——對麵的青年微笑道:“我既救它一命,便救到底好了,不知此犬做價幾何,我買了。”


    “我欲與友共聚,以狗肉分之,不賣!”中年人微微皺眉,手腕一震,巧妙地躲開嚴江的擒抓,繼續去拿那隻狗兒。


    “何必!”兩人兩手互推互撞,幾息之前就交手數招,嚴江一邊護狗一邊道,“我也不占你便宜,給你百錢,你自去買隻羊,冬日起鍋熬湯,豈不更好。”


    “既言相請食狗,豈能違諾!”似乎很久沒有遇到對手,對麵的中年漢子目露精光,也不再糾結於兩手之間小鬥,手肘一突,就直撞對麵青年胸腹。


    嚴江毫厘間閃開,反手一扣,就想將對方手腕繞下,反被對方順勢彎腰仰身,差點被掀了下盤。


    兩人都明白遇到硬茬,有些見獵心喜,幹脆就在這易水河邊打了起來。


    嚴江的格鬥術是學得現代路數,然後在古代絲路上生死間磨礪而來,陰狠凶險,而對麵的似乎有自己的傳承,一招一式都極有章法,見招拆招之間,一時都奈何不得對方。


    但嚴江明白,如今真是身死之鬥,對方必然先死,畢竟他有花花有毒藥有□□有吹箭等各種手段,對方雖然厲害,但沒有以傷換命之心,看起來並不是好殺之人。


    打到最後,兩人都有些惺惺相惜,一個反推拉開距離後,都隻是微微一笑,沒有再動手。


    “宋人慶離。”那中年男人抱拳道。


    “秦人嚴江。”嚴江也抱拳見禮。


    那叫慶離的中年男人眼睛微微一亮:“可是製紙做醬,騎虎東歸的嚴江?”


    “不敢當……正是在下。”嚴江尋思著,心想製紙就算了,做醬是怎麽回事?


    慶離仿佛遇到偶像,神色間帶著欣賞與喜悅,道:“在下素喜美食,聽聞你從西域帶來諸多胡種,足五味,所製之醬甚美,由秦商廣傳,稱嚴醬,已有廚人將你比之易牙,今得一見,慶甚幸。正好,我與好久備上酒菜相聚,不如同往?”


    嚴江的微笑有些僵硬,當年被稱碓公紙公就算了,嚴醬是什麽鬼?


    “那這狗……”嚴江指了指狗兒。


    “既然閣下不喜,不吃便是!我為屠狗者,”慶離大手一揮,“能與君一見,也算這狗有功。”


    嚴江正想拒絕,就聽旁邊有人笑道:“慶兄追狗許久,我等還以為你追進易水之中了,卻不想在此閑談麽?”


    來者神色疏朗,在這冬月之間,一顰一笑間,竟讓人有阡陌暖春之意,全然沒有在秦國的苦大仇深。


    這都能遇上?嚴江一時驚了:“高漸離?”


    下一秒,看清來人,那世外高人般的俊朗公子眉心蹙起,瞬間恢複了在秦國樂團裏苦大仇深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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