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嚴江帶著優旃與劉季兩仆從, 一路悠哉向著東方遠行時,北方的燕國,已經是另外一番天地。


    在刺秦之事失敗的消息傳到邊境時,王賁便二話不說,將駐軍北移,如釘子一般插在軍都徑,至此, 代王趙嘉想要與燕國聯合,要麽得翻越數千米的太行山, 要麽就得繞到數百裏開外的飛狐徑。


    但後者早已不是趙國故地, 秦國的軍隊隨時戒備, 準備從那裏攻入代地。


    燕王喜與太子丹父子抱頭痛哭數日後,燕王喜沒有對自己的戰鬥力抱一點期待, 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開始沿著渤海灣向遼東半島撤退。


    雖然遼東苦寒,但是那裏至少有陰山阻隔,不像薊都周圍,連個高點的山坡都尋不得,秦國打來, 妥妥就是送的。


    “父王,我們已經答應了代國使者……”太子丹還是有些遲疑, “如果按那李左車所言, 我燕國與代國聯軍,又有韓地策應,你再派使者去再說服魏國, 再起東方合縱攻秦之策,一但趙國光複,則燕國之危解矣。”


    隻要趙國擋著,秦國的第一大敵,就永遠不會變。


    燕王喜渾濁的眼眸看著兒子,終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仿佛瞬間蒼老一百歲,拖著沉重的步子,轉身離開,說自己去向先祖懺悔,兒你不必跟來。


    太子丹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哪裏出了問題。


    “你一點也不擔心陳餘所言麽?”馬車上,劉季終是掩蓋不住心中困惑,好奇地問出來,“當年燕國、齊國皆被滅,但終是成功複國,你身為秦國次卿,怎還有空四處遊曆?”


    “不是我看不起六國,合縱這事,從來就沒成功過。”嚴江輕蔑一笑,隨口解釋道,“當年長平戰後,邯鄲被圍,趙國生死一線,六國救趙合縱,雖然成攻打退秦國,但沒有想過一鼓作氣攻入秦國,魏楚轉頭便去滅掉衛國、魯國,退兵而走。韓趙兩國瘁不及防,被秦軍反擊,兩軍共十三萬人被秦所滅,灰頭土臉退回本國。”


    “這、這是為何?”劉季根本想不到還會這樣,“信、信陵君呢,他怎麽不阻止?”


    “信陵君當時切符救趙之事暴露,軍心不穩,魏王要撤兵,他能說什麽話?”嚴江微微一笑,“再者說,趙韓損失慘重,正合魏信陵君之意,豈不見十年後,趙國略微回複元氣,便又攻下魏國數城?”


    “竟是如此……”年輕的劉季一時神色複雜。


    “更何況,後來,蒙驁拿下魏國一城,魏王就急招信陵君歸國,五國大軍再度合縱,結果呢?”嚴江輕笑一聲,“六國打到函穀關後,誰都不想直攻堅城,於是魏國轉頭就攻韓國管地。”


    韓國多不經打啊,當時就嗷嗷叫了,魏國與楚國又為魯國的地皮打起來,趙國見打不過去,轉頭找了燕國的麻煩……


    再後來龐煖合縱,從北方繞過函穀關,都打到了鹹陽周圍了,六國大軍都在函穀關周圍喊六六六,沒有一個派兵去幫忙的,魏國和楚國則又在外邊打了起來。


    “所以,如今局勢緊張至此,若再有人想要合縱……”在一邊趕車的優旃在若有所思道,“那必是不安好心?”


    “不錯,”嚴江表揚道,“那個代國使者李左車,先是慫恿韓地舊貴謀反,又想要魏國牽製,必然也去找了燕國,想讓燕國去當這肉盾,便看燕王是否答應了,若是答應,倒是天大的好事。”


    燕國一但執意和秦國硬杠,他家陛下估計快樂地飯都要多吃一碗——就燕國那堪比意大利麵的戰鬥力,秦軍估計及滅完了燕國回家時,還趕得上秋播。


    “所以,那代國是以四國做靶,自己尋機複國——”劉季瞬間想通,覺得這些當官的心一個比一個髒。


    嚴江微微一笑,算是讚成他的說法。


    六國合縱,那是從來就沒合起來過,就好像後世抗戰時的兩黨合作,屬於被命運強行捏到一起,誰不是臉上笑嘻嘻,外敵一退,立刻翻臉。


    “那六國就無法可行了麽?”劉季神色失望,他如今還是輕俠的身份,對揚名立萬還是很有想法的。


    嚴江笑而不語,同時也有些感慨,當年自己下手那麽重,李左車居然還能活下來,倒是個有福氣的。


    代國現在最想的事情,應是救出李牧才是。


    隻不過,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在秦國那種去哪都需要驗傳的地方,趙國出再多的勇士,也隻是白送的,李牧在秦王手裏,更像一個魚餌,用來做安撫趙地民心的幌子——連秦國大敵李牧我王都以禮相待,你們隻要不鬧事,就沒有危險。


    “好了,劉季,你去駕車,優旃該休息了。”


    “……”


    天色漸晚,前方有一村落,此時炊煙嫋嫋,嚴江趕走花花,驅著他們的馬車來到村口,隻見村裏人丁稀少,看他們的目光都帶著麻木,嚴江帶著隨從找一處不錯的房子,對房主說出想要借宿的請求。


    那房主是一名老婦,看著他們衣著不凡,有些畏縮地同意了。


    這宅院甚大,空屋甚多,卻隻有老婦與兩個孫兒,柴米極少,家中隻有土灶陶鍋,嚴江用自己帶的熏肉和調料煮了一鍋熱湯,分了這老婦和小孫兒一份,看他們仿佛從未吃到過肉的模樣,嚴江一時好奇,問家中男丁哪去了。


    豈料此話才出,那老婦便無言地在一旁慟哭起來。


    劉季低聲道:“別問她了,這我知道,這家是魏武卒的家室。”


    嚴江一時驚了:“魏武卒不是天下少有的精兵麽?”


    劉季冷笑一聲:“什麽魏武卒,現在比隸臣妾還不如。”


    優旃低下頭,小聲解釋道:“當年吳起訓出魏武卒,每人賞地百畝,入選者世代叢軍,不納稅賦,從軍時戈甲弓箭口糧自備……可是,這些年來,大戰頻發,吳起離去後,武卒訓練之法早已失傳,所以……”


    嚴江明白了,魏武卒這種特種兵強是強,但當年為了讓他們全心為國,國家給了地給了老婆還給了地位,但是嘛,長處征戰之下,魏國敗多勝少,這些武卒世家,損失慘重,男丁稀少,還得自帶戈甲弓箭口糧,難怪活著這麽慘了。


    虧公子假還有臉說他們家的魏武卒多強,原來都是吹的。


    吃完飯後,嚴江讓他們各自找空屋住下了。


    他從床邊拿起裝備時,看著草榻旁邊有被人壓出的印記。


    他轉頭看了陛下一眼。


    兩隻心有靈犀地點點頭。


    嚴江從包袱尋出染黑的火布鬥篷,帶好小東西。


    打開門窗。


    陛下立刻展翅高飛,數息之後,鳥兒在空中飛出一個八字形。


    嚴江心中了然,帶上完全的裝備。


    他在月光的陰影裏無聲地潛行,避開了有人戒備監視的位置。


    嚴江的順著天空鳥兒的指示,輕易地翻出低矮院牆,來到旁邊一處較為矮小的房間外,正要偷聽,便見陛下示意有人來了,於是他將一根細線係在窗邊,遠遠躲開,將線勾在一個小杯外,罩在耳邊。


    清晰的聲音順著細線傳到耳邊。


    “要我說,直接殺進去,管他是什麽神仙人物,還能擋得住刀劍不成?”一個粗豪的聲音暴躁道。


    “不可,”一個虛弱的聲音帶著輕咳,喘息道,“嚴子曾救我與王上,其戰力恐怖,堪稱無敵,貿然攻之,必傷亡慘重,且易讓他逃遁。”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左車,你說該怎麽辦?”那粗豪的聲音暴躁道。


    “應以禮待之,向他陳述代國需要李牧將軍北禦匈奴,”李左車虛弱道,“匈奴犯我邊境數次,代地難抵,請他看來天下大義之下,向秦王諫言,讓秦國放鬆對將軍看管,我等才有機會救回將軍。”


    “你這才是異想天開!”那粗豪的聲音怒道,“他是秦王心腹,怎麽會幫我們,要我說,直接將他拿下,向秦王換回李將軍才是正途!我們這些好手在那宅院裏住了多日,早已熟悉地形,隻要你一聲令下,就能進去將他擒住。”


    “秦王是何等人物,怎會為了一位臣子放走將軍!”李左車苦口婆心地道,“如今燕國拒成聯軍抗秦,隻一心退守遼東,這嚴子,已是我等唯一挽回之機。”


    房中眾人又吵了起來。


    嚴江聽得無趣,又有些憐憫,仿佛看見秋後蚱蜢,努力想要多活幾天,卻又被命運的車輪無情碾過去。


    最後,房中眾人分成兩派,一派要去抓嚴江,一派強烈反對,最後讚成派魚貫而出,向宅院裏衝去,李左車痛苦地咳了幾聲,吩咐自己的侍叢快將他帶走,此地不安全。


    然後嚴江便看到一名在這夏人依然穿得甚厚的虛弱青年,被一名壯漢小心抱上馬車,一路遠去,一時甚至不知要不要去追。


    但想到劉季和優旃估計睡死了,嚴江先翻回院牆,抓緊時間利用黑暗那些好手一個個滅掉,再翻身出宅,他牽走拉車的馬匹,帶上裝備,自己飛騎前去。


    甚至在陛下的指引下,他找到近路,擋在李左車馬車的必經之路上。


    因為陛下說他們還有一會才到,嚴江幹脆拿起樹葉,低聲在月光下吹著隨意的小調。


    終於,在吹完一首歌後,馬車的聲音傳來,在他麵前緩緩停住。


    駕車的大漢驟然拔刀,仿佛立刻就要撲過來,卻被身後一聲低低的住手止住。


    曾經桀驁的少仿佛經曆了無數風霜,磨光了棱角,他月光下的發夾雜著灰白,蒼白虛弱麵容裏,卻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有淡淡的釋然。


    “您,是來取我性命的麽?”李左車輕輕一歎。


    嚴江沒有回答,他也在考慮要不要殺。


    李左車卻仿佛已經得到答案,他低聲道:“隻是死前,左車尚有一事不解,不知先生可否答疑?”


    嚴江未答,便聽他徑直道:“離代那日,您為何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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