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江熟悉草原, 弓馬嫻熟,又會一點給牲口接生看病的手藝,在草原上混得可以說是如魚得水。


    所以他混進漠北的冒頓隨從裏幾乎沒有難度。


    畢竟他們逃來漠北也是人生地不熟,非常需要收拾小部族的人口來填補損失。


    嚴江花了四個多月,才一擊而中。


    因為頭曼單於死時,是冒頓最放鬆警惕的時候,他甚至出了平時圍繞的護衛圈。


    但他還不能走, 因為走了,他基本就是嫌疑最大的那個, 這些草原部族在追蹤上非常有一手, 嚴江可不想搞一個千裏大逃殺。


    在被草原上的巫師看過之後, 冒頓的死因確定是中毒。


    但是什麽毒,幾時中的, 沒人知道。


    吹針本就細小如發,在搬動屍體時不知落到哪去了。


    甚至有人懷疑是頭曼單於死的不甘,帶著兒子一起升天。


    緊張了半個月後,匈奴開始了新的一輪王權鬥爭。


    嚴江則是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漠北南下歸去, 這次他離開將近一年,陛下已經氣得都佛係了。


    南下途中, 他還遇到了正在傳教的具那羅, 白羊部族的族長將他請為坐上賓,嚴江本想和佛子多多討論佛法,但陛下卻一改先前的佛係, 作天作地地要求阿江立刻離開這片大草原,不然他現在就大量征人去修長城了。


    嚴江能怎麽辦呢,當然是安撫著鳥兒自己很快就回去啊。


    他一路南下,到河套時,看到一座新城正在興起。


    大量的農人正在河邊種田,他路過詢問,對方回答是關中櫟陽之庶民,過來開墾田地。


    “你家在千裏之外,為何孤身前來河南地墾田?”嚴江疑惑地問。


    “回上官,家中有兄弟九人,口賦甚多,卻無閑田,”那年青人苦笑道,“去歲攻滅匈奴後,陛下傳下召令,去河套開墾者,免除十年田賦,得地永歸,家鄉欲得田者甚多,吾便隨之來此了。”


    嚴江點點頭,明白了秦皇的目的,離滅六國已經過去了四年,大量人口成年,他們急需分配土地,秦國土地目前卻還是授田製,必須以軍功而得,得了田後,若人死去,兒子繼承的爵位和土地都會打上三折,而這幾年的大戰隻有滅匈奴而已,這顯然非常影響土地流通。


    所以秦皇下令開墾邊境新田,得田都是永久所有,可以傳給後人不打折,這無疑是非常能讓人安心的事情,至於說邊境不太平,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所幸秦國強悍,給了這些人信心,讓他們敢組團過來開墾土地。


    而且按他與秦皇討論的,以後必然要用這種辦法向邊境開墾,將大量中原人口送到四境,才能讓邊境徹底穩定下來。


    他又走了一番河套之地,這個黃河“幾”字形最上的一橫水草豐美,土地肥沃,是很適合開墾耕種,就是周圍沒有什麽山川之險,這裏建立起來的都是孤城,若是國內有變,這裏很難守住。


    但隨即他又笑了起來,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川之險,隻要國勢強大,失去的土地總會得回來。


    他繼續南下,看到一條寬闊的道路上不時有車馬牛羊走過,秦直道的存在,對控製草原有非常大的效果,如此,北邊暫時不必擔心了。


    陛下在一邊不滿地吃了一隻老鼠,它就很不喜,覺得阿江不相信自己。


    一個匈奴王子,跑了又如何,怎麽配讓他的帝後親自去千裏追殺,他能一統草原又如何,自己滅了匈奴一次,當然也能滅第二次。


    嚴江於是又費力地把陛下哄好,保證回去給他足夠補償,還他空房之苦。


    陛下這才做罷。


    ……


    從雲中郡一路回到關中,嚴江感覺到了很大不同,在攻打北地之後,這條商路更加繁華了。


    很多時候可以看到大量牛馬擁堵在道路上,而中原各地貨物更是絡繹不絕,嚴江甚至在裏邊看到了諸子百家的書籍。


    都是雕版印刷,價格相對廉價,一路上在偏遠的郡縣也可以看到公學和私學。


    公學是鹹陽學宮的縮小版,為郡中提供秦吏,不收學費,但對資質要求特別高,有三天的試學時間,表現不好的,基本不收。


    私學則是各種知識份子自己開的學堂,有教無類,隻要給錢就好。


    這些年百家諸子各種獻媚於秦皇,意圖得到重用,但秦皇都視若無睹,他清楚治國需王道霸道夾雜之,隻挑撿需要的用。


    如今的顯學,依然是墨法兩家,但在天下平定後,儒家有些後起之秀的架勢,隻不過他們家想恢複周禮和分封的心思讓秦皇甚是不喜,目前基本在坐冷板凳。


    因為沒有多少賺軍功抵罪的途徑,所以秦皇采納了韓非的意見,對秦律中一些太過苛刻的條款進行了刪改,這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支持——就算是秦吏,記那麽多法律條文也是很痛苦的,普通人就更不必說了。


    嚴江一路都看得很滿意,所以回到鹹陽時都沒有去見花花,而是第一個見了秦皇,一番好誇。


    愛妻久不歸家的怒火在對方欽慕的眸光和戳到心底的稱讚下飛快熄滅,取而代之的另外的心火點燃,在一番長久的深入交流後,嚴江順利把陛下的毛擼順了,熟練又簡單,一點都不困難。


    隻不過南征百越的出門計較,需要好好計劃一下了。


    ……


    天色將晚,扶蘇放下治粟內史的發來的文書,準備回宮。


    離開官曙時,便又看到一名拄著拐棍的老者守在門口,一臉期盼地看著他。


    扶蘇沉默了一下,當成沒看到,命車夫繼續前進。


    就在這時,那老者攔在車前,深深拜倒。


    扶蘇終是心軟了一下,正要說話,便聽旁邊一個清麗如黃鶯的聲音道:“淳於先生昏於道前,還不快帶他去尋太醫院?”


    隨著她說話,幾名健壯的女官飛快上前,捂嘴的捂嘴,拖人的拖人,飛快把這掙紮的老頭帶走了。


    扶蘇臉上帶微笑,下車拱手道:“多謝師妹出手相助。”


    呂雉冷淡地看他一眼:“你心誌不堅,陛下春秋正盛,吾不過是不想見師長為難而已。”


    扶蘇微微有些羞赫道:“不至於此。”


    “少說兩句吧,”呂雉看他的目光有些複雜,見車夫侍從皆在數仗開個,略微思索,才平靜道,“原本我還略有擔心,然先前我見先生歸來,倒放下心來,公子你心懷仁善自是好事,但我奉勸你一句,善不如庸,慈不如弱。”


    說罷,她甩袖離去,隻留下扶蘇在一邊低頭苦思。


    苦思數日不得其果後,扶蘇終於沒難忍住,帶著兩隻大老虎前去探望了嚴子。


    嚴江當時正在花園水池邊,身著一件單衣,懶懶地躺在花花身上曬太陽。


    看到扶蘇後,笑著邀他坐到身邊。


    花二很乖巧地給扶蘇當了靠背,扶蘇也不糾結,直接了當地說起了自己的情況和呂稚的指點。


    自數年前,鹹陽學宮開啟考核,學子們在基層磨礪兩年便能被提朝中後,諸子百家之間便劍拔弩張,除去拚命想擠入中樞之外,秦皇三位公子之間也圍繞起了無數的學子,而扶蘇的仁善溫和非常對儒家與黃老的胃口,身邊有諸多兩家學子,扶蘇也擇了一些有實材的在身邊效力,這些人宣傳著他的仁善之名,立起了一個非常溫和守禮的公子形象,如今,儒家試圖讓他說動秦皇,在下一次的學宮考核中不讓韓非主持,而讓百家擇人共同監督。


    同時他們想讓扶蘇上書秦皇,不要如今北征剛成不久,不要急於南下,應愛惜民力。


    扶蘇拒絕了幾次,但儒黃兩家意誌堅決,但呂雉卻不道不願他太仁慈,他不懂是何意。


    嚴江笑了笑:“那你的打算呢?”


    扶蘇平靜道:“考核應以法為準,方能公平。至於南征——天下貧弱皆在父王心中,民力能承否,父王自有計較,扶蘇不應質疑。”


    嚴江點點頭,讚道:“你能看懂這點,就比你兩個弟弟聰明。”


    想著公子將閭的努力表現和公子高的與世無爭沉迷畫畫,嚴江淡然道:“娥拘的意思是,不建議你按儒家的套路來,至少在你父王沒死之前,你得和他保持一致,哪怕做個應聲蟲,這不隻是給你父親看,也是給天下人看——你別慌,你父親不至於這麽聽不得生死,你記著,一個天下,不能有兩個聲音來主導,天下需穩,就是想動,也不應輕言。”


    就和放音樂一樣,一個政權絕不能同時有兩個不同的聲音,因為這等於在告訴一部分非常關鍵的中堅臣子(如韓非李斯)——將來,你們是被拋棄的,下一任不會再給你們表演的機會。


    曆史上李斯為什麽會殺扶蘇?為了權勢之外,也有為了自保之因。


    矯詔殺王,如此大的風險,他已經是七十高齡的老人了,如果不是確定扶蘇和他非一路人,又怎麽會冒這麽大風險?當然是為了防止秋後算賬,李斯提議的焚書坑儒,就是扶蘇與秦皇衝突的關鍵。


    當時人們都認為扶蘇上位後,天下就能安寧了,但正是這種看法,讓以扶蘇為中心的儒家與李斯的法家其中的矛盾幾乎是無可調和的。


    扶蘇本就是聰明人,一點便透,聞言以中大石落下,向嚴江拜謝。


    看這位清朗如蓮的少年遠去,嚴江戳了一下被花花龐大的虎軀遮住的秦皇,不悅道:“我說,你別成天忙著國事,有空教教孩子!”


    秦皇懶懶地靠在虎身下,悠然道:“這時又需要吾了?”


    剛剛他正和阿江在水邊玩,突然來到的扶蘇讓自己被阿江做賊一樣壓在老虎身下藏起,說是不能教壞孩子。


    秦皇自覺受了天大委屈,但想起當時阿江驚慌的模樣,又氣不起來,反而心情甚好。


    “帝王之術,你不教誰教?”嚴江皺眉道,“以及百家之術,你如何看?”


    儒家的國家大統一理論和君臣綱常對大國而言是非常有利的,但其排外性又會帶來很大的負作用。


    秦皇悠然道:“阿江多慮了,你所需之道,如今諸家皆有之。”


    他隻是暗示了一下,會重用支持他統一的學說,如今墨法儒道農縱橫兵等等都已經嘔心瀝血地開始編寫著作。


    法家幾乎不要麵子地表示“法之道在於王,王之道在於天。”來確定秦皇統一的正確性。


    儒家更是“天人感應,方得一統”來說大王天命之子。


    墨家說“陛下利天下者,天必福之,六國惡庶人者,天必禍之”來說秦皇幹的好,是上天的代理人。


    兵家說“天下兵者以君為先,以國為憂”來表示忠心。


    至於農家、縱橫家、陰陽家、小說家也都紛紛引經據典,來證明天下人歸於秦國的必然性,思想的高地,秦國基本占光了。


    他們都提出了自己理念綱領,同時抄了別家的精華,弄得這些總綱大同小異。


    嚴江聽完後,遙想了一下將來相同又不同的諸子百家爭鳴,放下心來,癱在老虎身上,笑著將手遞給了虎下的大王。


    秦皇翻身上虎,被阿江輕笑著捏了一把已經失去腹肌的腹部:“阿政你又胖了。”


    “嫌棄君上,正卿當罰!”


    “我要怎麽說,”嚴江笑著躲避,“大王饒命?”


    “你還是省些力氣。”


    “嗬~”


    ……


    花花默默地趴在草地上,默然地看著前邊的石頭,揣起了爪子。


    它是一隻老老虎了,不想理這些隻知道自己玩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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