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的簾子遮擋陽光,使得廣播室裏既陰暗又寒冷。


    同時也特別攏音。


    空氣當中銳利的尖嘯聲瞬間引起琉佳的反應。


    她把右手放上扛在肩膀的鎖鏈把柄,同時迅速移動身體。


    清脆的聲音響起,瞄準額頭的箭被鐮刀彈開。


    「好險!緒澤,你!」


    如此大喊的同時,琉佳已不在原本的位置。她用皮鞋猛踩地板,來到牆邊單膝跪下,眼睛瞪著門的方向。


    「哎呀,沒射中。」


    穗稀不帶半點遺憾地念念有詞,此時她的身影也不在門前。那裏隻剩下雙手提著沉重樂器盒的艾絲琳,還有打扮成女服務生的陌生少女。


    「——上麵。」


    不等佇立在出入口旁的玉乃開口,琉佳就已經察覺。


    不知為何穿上納粹德國軍服的穗稀踩著器材飛上半空,在貼近天花板的位置轉動身體拉弓射箭。


    同時射出的三支箭一瞬之後並排在牆壁上。


    琉佳向一旁翻滾,避開利箭的同時用力揮出左手。


    正確襲向穗稀著地位置的鏈錘在途中突然停止蛇行,穗稀射出的一箭穿過鎖鏈的圓環,像是貫穿蛇頭把鎖鏈釘在地毯上。


    穗稀在安全的地麵從容著地。


    熱烈綻放的裙子再次對地心引力表示順從,已經準備好下一箭的穗稀將箭對準這裏。


    「再抵抗我就射你喔?」


    「你早就射了吧!」


    「隻是威嚇而已,威嚇。」


    「你威嚇人都是瞄準頭部嗎?會死人的妤不好,笨蛋!」


    「第一箭隻是用來引開你的視線,所以是用容易擋下的速度瞄準頭部發射。當你的視線被鐮刀遮住時,她便已經占有優勢。」


    不愧是培育眾多重殺士的教官,玉乃看得非常透徹。


    「第一箭不該擋下,而是要避開才對。你即便是在失去平衡的狀態下,應該也有能力反擊吧。無論如何,她是在確信你能擋下的情況下射出那一箭。她很信任你啊。」


    「……很難說,也許她真的想殺我。」


    「那樣也不壞呢。」


    玉乃的最後一句話在琉佳和穗稀雙方耳裏都很不中聽。


    艾絲琳背後的女服務生像個秀才推推眼鏡說道:


    「喂,宮川同學,你是沒有勝算的。我們這邊除了緒澤同學之外,還有一個凶暴的電鋸殺手喔。」


    「等一下安永同學!這樣聽起來好像我也很凶暴似的嗎?」


    「我……基本上……反對暴力。」


    「站在最安全的地方叫人投降算什麽,安永!……安永?咦。安永?」


    向看似女服務生的對象大罵一句之後,琉佳忽然懷疑自己剛剛說的話,同時也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你、你那是什麽樣子?雖說之前聽到你去偷看男用浴室時我就在懷疑了!唔哇,你這個打扮真是適合到惡心!不,都說對人不能有所偏見吧?沒關係,我不會歧視你的……可是不可以對指宿出手喔?」


    「緒澤同學,盧斐提同學,幫我殺了她。」


    穗稀默默忽略瑛認真的殺人委托,持續拉緊弓弦,眼角餘光望向玉乃。


    「您是玉乃教官吧。您也是來說服宮川同學的?」


    對於自己不抱好感的對象絕不直呼其名,這是穗稀的優點。


    「若是方便能不能把她交給找們?我會讓她好好反省,您還是把逃走的僵屍……」


    「我拒絕。」


    玉乃冷淡的回答出乎穗稀的意料之外。


    防護服的雙手拉下位在左右腰際的拉鏈,像是工作褲上會有的那種口袋裏出現兩根長約二十公分的棒子。玉乃雙手握起兩根棒子一揮,棒子的長度立刻伸長一倍。


    把兩根棒子舉到胸前,然後連成一體。


    一連串的動作如此迅速,快到眨個兩眼就會錯過。如今握在玉乃右手中的東西,是一把長劍。


    彷佛是神話怪物的角,那把劍從劍柄到劍身都由白色金屬形成,沒有劍鍔,光從外型來看更像是長槍。劍身上有著等間距的起伏,看起來是用以削切人類的肉體,但是整把劍卻又呈現有如工藝品的纖細輪廓。


    「你本來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重殺士吧。現在卻變成肮髒的僵屍,實在是遺憾。」


    穗稀不是笨蛋,她立刻明白玉乃話中的含意。


    但是就在她把箭尖的對象從琉佳轉向玉乃之前,白色閃光已經射向她的眉間。


    「住手!」


    琉佳一邊發出幾近悲鳴的尖叫一邊拚命揮動鐮刀,擊落玉乃的劍。


    劍尖往下移,在軍服胸口與鐵十字勳章、突擊章、戰傷章一起綻放的花朵被削下一片花瓣。表情扭曲的穗稀往後移動上半身,試圖拉開足以使用弓箭的距離。


    但是玉乃不允許她這麽做,壓低身體滑到穗稀身前,然後反手握劍,白色的尖椎從正下方襲向穗稀的下巴。


    「我說了住手!」


    這次同樣是琉佳的鐮刀阻止玉乃的行動。


    「哎呀哎呀,你搞錯對象羅。」


    玉乃一麵翻轉手腕一麵感歎,原本應該從穗稀的下巴貫穿口腔,最後破壞大腦的劍刃擋下琉佳的攻擊,劍身閃起耀眼的火花。


    接著玉乃順勢與穗稀交換位置,用肩膀輕輕從她的背後一推。


    「啊?」


    「笨蛋,緒澤……!」


    被撞飛的穗稀,還有因為攻擊被擋開而身體前傾的琉佳,兩人麵對麵相撞,然後相擁倒下。射出的箭飛向完全無關的方向。


    「給我走開!跟女生抱在一起我一點也不高興!」


    「閉、閉嘴!我也是——」


    「危險!」


    琉佳抱住壓在自己身上的穗稀,朝著旁邊翻滾。


    瞄準穗稀後腦勺的白刃穿過琉佳蜂蜜色的頭發,深深刺進地毯裏。


    「……玉乃師父!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才想問你是什麽意思?那東西是僵屍喔?你懂嗎?」


    叩!鐮刀的柄頭重重敲擊地麵。


    「僵屍又怎麽樣!」


    琉佳緊握鐮刀,用燃燒怒火的雙眼狠狠瞪視玉乃。


    此時換成穗稀被壓在琉佳下方,用驚訝的眼神看著琉佳。


    「……」


    「這家夥又不會隨便傷害別人!憑什麽用她是不是僵屍來判斷她?人不應該有這種區別吧……!」


    「很美好的意見,但是你根本不了解僵屍吧?你曾經被它們包圍嗎?目睹過家人和朋友被它們吃掉嗎?擁有智能的僵屍是無害的?你憑什麽這麽保證?」


    玉乃的語氣越來越激動:


    「這是阿爾吉儂現象,宮川同學。即使是再活性後智能幾乎完全沒有減退的僵屍,在幾個星期到幾個月的時間裏會漸漸變笨,同時凶暴程度增加,最後無法接受正常的食物,變得隻對人肉有興趣,於是甲乙丙種的高階僵屍就此誕生!情愛對那些家夥不管用喔?父母兄弟戀人在它們眼裏隻是肉塊!就算家人張開雙臂擁抱它們,它們也隻會流著口水咬死對方!然後增加!毫無限製地增加!」


    「可是……穗稀不一樣……」


    琉佳的臉變得毫無血色,雖然試著起身,但是身體不聽使喚地顫抖,甚至需要穗稀的攙扶才能站立。


    「原來如此,那家夥是特殊類型。隻需要陽光和水還有空氣就能滿足——然而我們不是在討論這個吧?你應該知道我指的是什麽吧?」


    「吵死了!吵死了!」


    琉佳發出尖銳的叫聲,甩開穗稀的手向後退開,既像是要逃離玉乃,又像是要保護什麽東西。


    「我要把僵屍從這裏放出去,讓大家都知道真相!到時候東京的電視台會來采訪,總理大臣會召開記者會,偉大的學者還有教授之類的人會開始討論,大家會認同僵屍的權利……到時候僵屍乜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在這個國家生活!要是讓美國等世界各國好好研究,以後一定會找到治療方法!」


    「放僵屍逃走,讓全體國民知道僵屍的存在。沒錯,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會出手幫忙你那幼稚的計劃。」


    「玉乃教官,您……?」


    穗稀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白衣老人。


    「有什麽不滿嗎?讚助生裏也有不少想要逃出這個學園吧?現在很容易就能出去喔。」


    「真的嗎?太好了!」


    「算了吧,安永同學。這個人才不打算讓任何人逃出去。」


    穗稀慢慢起身,視線絲毫不敢從玉乃身上移開。白色頭套下的玉乃從喉嚨發出不快的聲響。那是笑聲。


    「你們懂嗎?逃出去重獲自由?僵屍怎麽可能獲得如此美好的未來?那種東西隻是一時的,普通人有可能接受僵屍嗎?宮川同學,你還隻是個孩子,人類要是對異類如此寬容,歧視這個說法早在千百年前就該從世上消失了。」


    玉乃的腦中描繪與琉佳預想的完全不同的未來。那個未來使得老人的聲帶不由得開始痙攣,發出喜悅的笑聲。


    「歧視這種東西是不講道理的,那是情緒。恐懼、惡心、肮髒、醜陋、嫉妒、厭煩、驚悚……人們總是先有這些情緒,然後再去尋找理由。人種、民族、過去的曆史等等,你們覺得日本人有遲鈍到看見僵屍也不會感到厭惡恐懼威脅嗎?的確,這是個重視理性與調和的國家,如果對象隻限有智能的僵屍,接受它們有可能成為社會的主流,但是那也隻持續到出事為止。要是僵屍與人類因為某些因素發生衝突呢?要是僵屍居住的地區有流行性感冒呢?」


    嘿嘿嘿。頭套在明確的笑聲中震動。


    「果然如此!因為僵屍的關係出問題了!它們太危險了!隔離起來吧。不,那樣無法根本解決問題,其他國家的政府也不會接受,必須消滅才行!就像病原菌必須撲滅,把僵屍徹底消滅吧!隻能這樣,它們本來就是違反自然的東西,這樣做是正確的,是為了國家著想!為了孩子們著想!為了全人類的未來著想!」


    這時笑聲已經接近哄笑。


    「正確!完全正確!人類與僵屍必須保持適切的距離,這種距離不能隻是用數字表示,必須消滅它們,把距離拉到無限大才行!那才是最適切的距離!」


    穗稀和瑛聽得目瞪口呆,艾絲琳嬌小的身體微微顫抖。


    背對台車上的木箱,琉佳像是歎息一般勉強開口:


    「……你……腦袋有問題。」


    瘋了。


    這個老人瘋了。他之所以能成為曆代殺害再活性者最多的人,原因不是正義感或職業義務或是虐待狂,憎限,憎恨是他唯一的動力。


    這個世上還有比他更憎恨僵屍的人類嗎?


    眾人甚至懷疑玉乃把自己全身裹在防護服裏,是因為他厭惡與僵屍暴露在同一個世界。


    琉佳同時發現自己的另一個錯誤。


    如果玉乃所說的情況成真,人們試圖讓僵屍滅絕的話,未來的世界將會變得與琉佳的願望完全相反。


    「該死……我果然是笨蛋……」


    眼淚幾乎快要流出來。


    為了無論如何都想守護的事物,自己竭盡全力采取最好的辦法,為此拿出自己全部的勇氣,甚至不惜給大家惹麻煩,做出這種近乎恐怖活動的事。


    早知結果如此,還不如什麽都別做比較好。


    「給我振作一點!」


    彷佛要把臉頰打飛的清脆聲響。


    「還來得及!隻是要做的事多了一些吧?讓這個膽小的老頭子閉嘴,然後在僵屍逃出集訓場之前把它們全部重殺,全部。就由我和你。」


    將另一根來自手腕的箭搭在弓上,穗稀笑著開口。


    那是多年不曾見到的表情。


    「我和你——我們兩個一定做得到。」


    「小穗……」


    在那張笑臉的帶動下,琉佳說出懷念的小名。她不知多少年沒有這樣呼喚穗稀了。小學時,還有更久以前,這兩個人總是在一起,是比任何人都要親密的朋友。


    隨著年紀增長,孩子知道許許多多的事,家世和長輩之間的關係、她家比自己家有錢、寺廟的後代與神社的女兒、成績的差距、興趣的不同、身邊聚集的朋友種類……瑣碎的差異累積起來,最後形成巨大的隔閡。


    無色透明,不硬也不軟,卻總是擋在兩人之間的牆壁。


    牆壁無法破壞,隻會隨著時間越變越厚,不過兩人還是可以穿過牆壁拉起彼此的手。


    因為她們是朋友。


    琉佳呼出一口氣,調整呼吸和心跳,然後舉起左手。還被箭釘在地板上的鏈錘掙脫釘住它的箭,沿著螺旋軌道回到琉佳手中。


    「好吧,這次我就接受你的好意。等全部結束之後,看是要我吻你還是向你求婚,要我以身相許也可以喔。」


    「免了。你隻要好好思考悔過書的內容要怎麽寫就好。」


    穗稀的黑皮靴摩擦垃毯,帶動身體向側麵移動。配合她的呼吸,琉佳也輕輕轉動左手,鏈錘發出咻咻的聲音化成銀色圓盤。


    「……你說我膽小?」


    玉乃的聲音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不帶絲毫笑意。


    「是的,您很膽小。」


    「少自以為是,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妮子。」


    「就算是小孩子也看得出來!您根本就是害怕僵屍!您說歧視是種情緒?是的,您就是最好的範本!」


    穗稀的嗬叱聲明顯欠缺對年長者的敬意。


    …………!


    令在場所有人寒毛倒豎的憤恨充斥在空氣中。


    琉佳和穗稀感到手腳僵硬,瑛呼吸困難地按著胸口,艾絲琳腳步不穩地倚靠房門。


    他們未曾體驗過如此強烈的殺意。


    「你是站在哪一邊的?」


    玉乃對著在連衣帽下冷汗直冒的艾絲琳發問。


    「你是人文科學科的盧斐提吧?我聽過你,你是從聖地牙哥康波斯特拉體係的女子修道院轉學過來的神罰代行人吧。如果淨化人間是神的意誌,你不覺得我們的目的相同嗎?」


    「……」


    艾絲琳默默地咬著嘴唇,然後抬起頭來,視線從連衣帽底下看向琉佳。


    「我、我是……我……」


    話語在口中吞吞吐吐,艾絲琳最後別過臉去。


    踏著猶豫的步伐朝玉乃的方向走去。


    琉佳強烈感覺自己必須阻止她。


    「盧斐提,聽我說。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朋友,所以我不會說什麽就算你是敵人我也不會恨你之類的好聽話。我不想變成你的敵人。」


    對抗玉乃彷佛具有質量與溫度的殺氣,琉佳毫不隱瞞地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知道這樣說很厚臉皮,畢竟事情變成這樣都是我害的,真的很對不起。我沒有要你為我做什麽,隻是希望你想想指宿的事。」


    艾絲琳停下腳步。


    不隻如此,凝固屋內空氣的殺氣似乎傳來龜裂的聲音,琉佳首次感覺到玉乃的動搖。


    「指宿他絕對會助我一臂之力。這不是我自以為是,他雖然嘴巴不饒人,有些地方像小孩子,可是他絕不會從對方是僵屍還是人類來判斷一個人。」


    「……我……想保護孝晴……不讓他被僵屍傷害。所以……」


    「如果你是指小鳥遊,那麽更是相反……讓我老實說


    一句,你喜歡指宿吧?」


    「……!」


    艾絲琳像是被好幾十噸重的鐵塊打中頭部似地縮起身體。


    「你……為、為什麽……知道這個秘密……」


    「呃,因為太明顯了。」


    「……你如果告訴孝晴……就殺了你。還要用最殘忍的方法……拷問你……」


    「啊,我不說!我不會說的!」


    看到滿臉通紅的艾絲琳打開樂器盒的鎖扣,從裏頭拿出鏈鋸,琉佳連忙用力搖頭。


    「可是有些話我一定要說。如果你真的喜歡指宿,那就堂堂正正贏過小鳥遊吧!你的可愛程度一點都不輸給她。而且——如果連這種程度的毅力都沒有,是沒有辦法贏得一個人的心喔。」


    「……」


    艾絲琳再次低頭陷入沉默。


    琉佳從沒有看過她如此煩惱的表情。世上沒有任何事物比愛情更能迫使人類去思考和煩惱。而且不管是在哪個時代或是哪個地方,人們對於愛情的答案都隻有一個。


    「……我明白了。琉佳是對的。」


    艾絲琳用左手撥開連衣帽輕輕搖頭,兩條像是尾巴的辮子隨之搖晃。


    「就是這麽回事,不好意思。孝晴對我來說和天父一樣重要,你的作法會讓他傷心。」


    「談判破裂是嗎……指宿小弟。這麽說來當時他也護著一個名叫家長的女學生……」


    不可思議地,玉乃的聲音裏隱約帶有些許的滿足。


    「至於那邊那個……嗬,看來不用問也知道。」


    玉乃最後詢問的人是瑛。隻見他雖然不安地推著眼鏡,但是一隻手已舉起電鑽。


    「我也不是故意站在人多的一邊,隻是我討厭暴力。不好意思,我實在想不出和她們這些粗暴的人敵對有什麽好處。」


    「原來如此,從人數來判斷趨勢啊。不過——」


    「——!」


    為了應付可能的攻擊,琉佳早已擺出架式,穗稀和艾絲琳也一直目不轉睛地警戒著玉乃的行動。


    然而她們都來不及做出反應。


    一開始是穗稀被踢中腰部橫倒在地。


    她在一瞬之前射出的箭像是貫穿海市蜃樓,刺進牆壁和櫃子裏。


    接著是艾絲琳。


    還來不及拉動鏈鋸的引擎拉柄,她的手被不知何時靠近身邊約玉乃踩在鞋底,當她訝異地抬起頭時,臉上已經挨了一記肘擊。


    最後是琉佳。


    雖然成功用鎖鏈纏住玉乃握劍的右手,但是才剛拉動鎖鏈,玉乃已往她的方向跳去。麵向瞬間拉近距離的對手,琉佳試著用鐮刀的把柄攻擊對手的側頭部,但是攻擊馬上被白色的劍身擋下,她的胸腹被接踵而來的強烈膝擊撞個正著。


    「……哦……嗚噗……!」


    胃液從捂住嘴巴的指問溢出。


    無法呼吸。


    落在地板的鎖鏈看起來就像蛇蛻。


    不理會痛苦地跪倒在地的琉佳,也不在意橫躺在地上呻吟的穗稀和靠著牆壁滑落地麵的艾絲琳,玉乃重新轉身麵對出入口。


    「——這樣就是一對一了。你打算怎麽做啊?」


    「啊,咦、咦?我……那個……」


    瑛臉色蒼白地呆立在原地,雙手像是拜拜似地握著的電鑽顯示出他手指的顫抖,不斷重複開關。


    「我、我啊,不是僵屍喔……你看,人類!我是人類!」


    「安永……快,走……」


    在侵入氣管的胃液刺激下不停咳嗽,琉佳的手指在地毯上亂抓,試著找到鐮刀的把柄。她用被淚水模糊的眼睛捕捉到玉乃的背影,掙紮著想站起來。


    玉乃轉過身來。


    「不要站起來,躺在那裏就好。你不是打電話給警察與電視台了嗎?再過一個小時事情就會結束,一切正如你的願望。」


    「不……對!我是……!」


    「果然是那個東西在迷惑你嗎?從剛剛開始就很臭啊。」


    琉佳意識到玉乃不是看著自己。


    老人透過頭套注視的目標是在琉佳背後——放在台車上的巨大木箱。


    果然被看穿了!


    「那是什麽?要是你不喜歡這個說法我可以重說一遍。那是誰?」


    「……不要過來。」


    「你的家人?朋友?父親?還是……」


    「不要過來……!」


    琉佳發出尖叫,同時勉強不聽使喚的身體重新站起,但卻無法站穩腳步,隻能靠著背後的木箱支撐身體。


    「這樣啊,是弟弟啊。」


    玉乃似乎笑了,琉佳咬牙切齒地看著他。


    「……真的嗎?」


    左手按住腰部,用右手肘撐起上半身的穗稀滿臉不可置信地抬頭,瑛則是用訝異的表情看向琉佳和穗稀。


    「什、什麽意思?宮川的弟弟在那個箱子裏?」


    「不可能!對吧?小琉的弟弟已經在三個月前……」


    死了。


    在下雪的日子騎自行車摔倒,頭部撞上人行道的邊緣。


    告別式那天,已經分居的父親、小學的級任老師還有同學們都有出席,參加者也包括琉佳的朋友,穗稀當然也在其中。


    ——喀當。


    箱子搖晃,內部傳來指甲抓撓木板的聲音。


    那是表達饑餓的行動。


    「因為……我以為貴史又活過來了!」


    琉佳張開雙手,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她努力遮擋玉乃和穗稀他們的視線,為的是保護箱內的弟弟。


    「半夜棺材傳來聲音……是在叫我喔?那孩子還記得姊姊的臉……」


    屍體再活性的原因並不僅限於遭到僵屍感染。潛伏在自然界的某些因素,也有可能促使屍體突然蘇醒。醫院和葬儀社舉報市公所的僵屍大半屬於這種類型。


    琉佳也知道這點。因為她的母親是重殺士。


    即使如此,她實在不想將事情通知市公所。母親已經過世,父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唯一的家人隻剩下相依為命的弟弟,琉佳不想失去他。


    所以她隱瞞了這件事。雖然不能再讓弟弟上學,甚至不允許他在白天外出,但是弟弟表現得很順從。


    和他說話時他會回答,看到電視上有趣的內容也會笑。但那僅限於最初的三個星期,在那之後,貴史漸漸忘記怎麽說話,開始拒絕煮熟的食物,有時連續好幾個小時動也不動,卻又突然狂奔或撞牆或不停翻滾。


    到了那一天,從國中放學回家的琉佳見到嘴邊和雙手都沾滿鮮血的弟弟。


    走廊上滿是鮮血,遞地都是野貓的頭、皮、內髒。


    身體的腐敗也是從那個時期開始。琉佳必須每天從超市買肉回來,還得準備消毒水和防腐劑還有除臭噴霧。


    為了不讓弟弟打開上鎖的窗戶出去外麵,她在自己外出時把弟弟關在箱子裏,並且在箱中放入生肉和隨時能讓弟弟聽見自己聲音的行動電話。


    異常的生活,琉佳也明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這件事不可能瞞得過房東、鄰居的大人,甚至幾個月才回來一次的父親。既然無法長久隱瞞下去,就隻能改變這個世界,讓事情變得沒有必要隱瞞。如果這個世界改變,未來一定能找到治療弟弟的方法。


    在那之後,琉佳遇見玉乃。


    ……喀喀……喀喀……喀……


    「…………姊……姊姊……姊姊……姊……」


    指甲有一半已經剝落的手從箱子內側固執爬抓,同時發出像是肺病患者的呼吸的聲音。那是他的腦袋少數還記得的語詞。


    弟弟死了,他沒有複活,而是變成僵屍。


    而且他的


    智能正在逐漸退化。


    這不是生病,讓已死的僵屍變回人類的方法根本不存在。


    琉佳深深了解玉乃是正確的,錯的人是自己。即使如此,淚流滿麵的她仍然昂首怒視玉乃開口:


    「我才不會讓你碰他!他是我唯一的——」


    「我確定如果是結花——你的母親一定會這麽做。」


    玉乃的右腳向前跨出一大步,同時側身伸出右手,從下往上彈起的劍身瞬間伸長,貫穿琉佳胸口中央。


    無聲無息,甚至感受不到質量的劍刃貫穿琉佳的身體,接著貫穿木箱的板子,整個過程就像用針刺穿豆腐一般寂靜無聲。


    咻。有如鞭子晃動的劍身滑出琉佳的胸口,尖錐劍刃甚至沒有沾上鮮血或油漬。


    目睹一切的琉佳雙眼失去焦點,眼瞼跟著落下。


    弟弟的手指抓撓木箱的聲音陡然中斷,也聽不見呼喚姊姊的聲音,如今箱子裏就隻有一具屍體。


    光亮逐漸從視野消失,正在呼喊什麽的穗稀的臉離自己越來越遠。雖然知道自己倒向地麵,但是臉頰與身體倒下撞擊的地板像溫水一樣柔軟。


    不可思議地,琉佳不覺得憎恨玉乃,反而有種近似安心的感覺從胸前的傷口向外擴散。她早就明白自己和弟弟絕有一天要分開,問題隻在於早晚,以及是用什麽樣的形式分離。


    既然自己沒有那份勇氣,就隻能讓某個人來扮演黑臉。


    ——指宿。


    她想起孝晴。


    為了追逐僵屍女孩,不惜從安全的升學高中轉學到這所危險高中的怪家夥。要是每個人鄂擁有像這個怪家夥一樣的胸懷……琉佳或許就不必做出如此激進的事了。


    如果事先能跟他談談的話,也許就不必用這種方式和貴史分開:


    「琉佳同學!」


    未曾聽過的聲音呼喚自己的名字。那是少女的聲音。


    「——宮川!」


    這次的聲音很熟悉,是孝晴。


    你來了嗎?謝謝,可是太慢了,讓女生久等的男生最差勁了。不過也許那也是好男人的條件之一吧。


    手拿斬首斧,像頭小鹿輕快跑過走廊的歐芙洛希妮在廣播室前壓低身體煞車,當她舞動銀發和洋裝轉向室內,眼前的景象讓她臉色大變。


    「琉佳同學!」


    比歐芙洛希妮晚了幾秒,孝晴也氣喘籲籲來到廣播室的入口。此時映人他眼簾的,是琉佳癱倒在地的身影。


    接近奶油色的淡色金發像融化在蜂蜜裏的牛奶流泄在地,倒在地上的琉佳有如進入夢鄉閉上眼睛,接著便一動也不動。


    「——宮川!」


    雖然沒有回答,但是琉佳的雙唇微微上揚,露出一抹微笑。


    玉乃的劍尖在空氣中畫個十字,然後輕輕轉頭望向門的方向。


    「指宿小弟啊。老實說我不想讓你看到這個場景。」


    「你這家夥……」


    「啊啊啊……你!你!你……!」


    那個聲音像是哀號,又像是失去控製的猛獸咆哮。


    穗稀的腳重重地在地上一踏,然後又是一踏,接連重複好幾次。


    幾乎要咬碎的牙關發出刺耳的聲音,遊刃有餘的態度早已蕩然無存,被眼淚和鼻水沾濕的臉因為憎恨與憤怒而扭曲。


    「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穗稀的右手膨脹撐破皮膚,從裂縫中伸出許多深綠色觸須。這些觸須彼此纏繞結合,形成一根比身高還長的長槍,長槍表麵帶有金屬光澤。


    「這才是你的本性吧。怪物終究是怪物,不過你這算是背水一戰喔?」


    「煩死了!閉嘴!」


    穗稀拋棄左手的反曲弓向前衝刺,右手用力一揮,槍尖順勢削過牆壁,帶起驚人的聲音和粉塵。玉乃若無其事地移動身體,輕鬆避開攻擊。


    「房間裏這麽暗,你也累了吧。現在應該是你最後的力氣,小心花會枯萎喔?那朵花要是枯了,你可是連僵屍也當不成,也用不著我出手重殺了。」


    「閉嘴!閉嘴!那又怎麽樣!說這麽多廢話做什麽?」


    每當穗稀向前踏步,翻轉身體刺出槍尖的時候,左邊胸口的花朵便逐漸散落,幾乎已經失去色彩的花瓣看起來就像脫落的羽毛。


    玉乃沒有正麵抵抗穗稀的攻擊。櫥櫃遭到粉碎,無數的錄音帶和八厘米膠卷滾落地麵,盤式放映機和錄影機遭到破壞,大量的磁帶像是內髒攤在地上。在一片混亂當中,身穿白色防護服的身影不斷以最小的動作閃避攻擊。


    「緒澤,不要亂來!盧斐提也在啊!」


    「危險,孝晴!」


    歐芙洛希妮拉住想要衝進房裏的孝晴。


    「先想辦法離開這裏是不是比較好?指宿同學和,你是……那個人偶?」


    「啊,你好。」


    已經退到門外的瑛瞠目結舌,歐芙洛希妮點頭向他打招呼。


    「說來話長,現在先請你接受事實吧。比起這個我們得先阻止穗稀同學……」


    「都變成那樣要怎麽阻止!」


    「隻能試試看了!這樣下去那家夥會……」


    孝晴一邊躲避掉落的天花板碎片一邊沿著牆壁移動。正如玉乃所說的,穗稀是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在戰鬥。青綠色的頭發不知何時已經變成灰褐色,那是植物衰弱時的顏色。


    「絕不原諒你!隻要能殺了你我什麽都不要!」


    往上彈跳的長槍削開天花板,朝落在正前方的玉乃頭上砸去。建築物發出聲響,窗戶震動,窗簾發出沙沙的笑聲,從縫隙照射進來的些許光線照亮飛舞的塵埃。


    玉乃的身影不在劈裂地板的槍尖下方,而是在上麵。


    獨角獸的角用尖端碰觸穗稀的額頭,流出鮮血一般的樹液。


    「我隻要一轉動手腕,你的大腦馬上會變成炒蛋。」


    「動手啊。就算沒有頭我也能殺了你。」


    突然之間,從正下方伸出的幾條藤蔓迅速纏住玉乃的雙腳。煙塵逐漸散去,露出紮根在地板裂縫裏的幾株幼苗。憑著被槍尖劃破的窗簾縫隙照入的微弱陽光,才剛冒出嫩芽的綠葉正在閃閃發亮。


    「你播下種子了嗎?但是就算有光也沒有水……」


    玉乃自言自語的疑問立刻得到解答。在一片狼籍的室內,那個彷佛被看不見的盾牌保護的木箱周圍,從倒地的琉佳胸口流出的血液把綠芽的根部染成鮮紅色。


    「我說過了。隻要我和小琉合力……你根本不是對手!」


    「但是隻靠這種脆弱的嫩芽——」


    「——那樣就夠羅?」


    鏈鋸帶有破壞性的歌聲粉碎整個空間。


    玉乃背後的薄霧逐漸消散,擁有杏桃色頭發和灰色眼睛的少女露出嬌小的身影。


    「我有點生氣了。雖然覺得你不是壞人,不過有些事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做的。而且……我想要拯救你,在神的引導之下?」


    喀、喀。用腳跟在牆上打拍子,艾絲琳有如登上舞台的舞者上前,同時旋轉身體。兩圈、三圈,伴隨美麗的轉身動作,鏈鋸的銀牙在地麵上拖曳出耀眼的火花。


    每當連帽上衣的畫出圓圈,腳跟便激情地踩踏地板。艾絲琳演奏音樂,漆黑的鏈鋸也隨之狂吼。


    「……」


    玉乃的肩膀猛然傾斜。


    「這是……這樣啊,是咒術吧?修女竟然會使用異端的技法……?」


    「閉嘴!險峻的庇裏牛斯諸邑,與異教徒交融的格拉納達城廓,開滿藝術之花的巴塞隆納,我們的教義在這些地方與各種事物融合,吸收了一切好的與壞的事物之後延續至今,可是我的力量是在神的意誌之下行使的


    喔。因為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神創造的?」


    「……可笑,如果真是那樣,我連神也不會饒過。」


    玉乃把劍刺進地麵,然後勉強舉起右手,拉開頭套底部的密閉式拉鏈。嘰、嘰、嘰……發出蟲鳴一般的聲音。


    頭套內側出現老人滿是皺紋的嘴巴——不,那不是年老男性的肌膚和嘴唇,彷佛珊瑚的屍體一般蒼白的臉上,略顯黝黑卻有著優美線條的嘴唇張開。


    先是深深吸進空氣,然後靜靜地吐出,氣息又長又慢。


    「中了定身術是有點麻煩。不過我也可以做到類似的事。」


    「你是……!」


    「難道……」


    艾絲琳驚愕的表情同樣出現在穗稀的臉上。


    正沿著牆壁往穗稀的萬向移動的孝晴也停下腳步,凝視背對窗戶站立的白色身影。失去頭套的遮蔽之後,玉乃的聲音也不再有老人的音調。


    「女人……?」


    「真是意外。我看起來像男人嗎?」


    發笑的聲音聽起來不到二十歲。


    桂花的香氣沁入孝晴的鼻腔,氣味有如熟透的水果在即將腐敗時散發的濃厚甜香。


    開始尋找氣味的來源之前,孝晴察覺自己身體的異狀。步槍像根木棒掉在腳邊,雙手的手指失去感覺,就像冬天剛用冰水洗過衣服一樣。


    雙腳也是,四肢同時從指尖開始漸漸消失。沒錯,這種像是桂花又像是腐爛蘋果的芳香正在融化自己的身體。當然了,肉體本身好端端的,但是孝晴已經無法用雙腳站立。


    「這、這是,什麽……」


    就連用膝蓋和手肘從地上支撐身體也變得異常困難,抬眼望去,穗稀用右手的長槍勉強支撐身體,艾絲琳則是已經跪倒在地,鏈鋸的轉動也變得越來越微弱。


    「這是我的……算是特技吧。讓體內小得不能再小的微生物隨著呼吸排出體外,滲透進你們的肺髒,然後入侵神經。你們的身體已經麻痹了吧?不用擔心,份量不多,也不會留下後遺症。」


    孝晴好不容易抬起頭,正好看見玉乃用左手脫去防護服的頭套。


    毫無分叉的白發伸展,旋轉一圈之後披向肩膀和後背。純白的頭發一望便可知是老人的頭發。


    但是外表不是這麽回事。深邃的輪廓,挺直的鼻梁,細長的眼眸在雙眼皮的襯托下顯得十分高雅。如同寒冬湖泊的蒼藍眼珠映出孝晴的臉孔,不過隻限於右眼,左眼隱藏在斜著包住頭部的繃帶底下。


    與聲音給人的印象相同,玉乃的外貌是個頂多隻比孝晴大兩三歲,看起來年約十八歲的少女。


    但是讓孝晴震驚到說不出話來的不是她的年輕,而是她的長相。


    太像了。


    「老媽……?」


    討厭佛壇的父親在房間的櫃子上擺了幾張照片,照片上笑著的母親在生下孝晴那年,也就是二十歲時過世了。雖然母親年紀比玉乃大,發型和發色也不同,但是兩人十分相似。


    玉乃露出淺淺的微笑:


    「這樣啊,你的媽媽長得像我啊。雖然她活著的時候沒有機會見到她……不過還是值得高興吧。」


    那張笑臉一點也不像母親,其中隱含更多的菽寞。


    「你是誰……?為什麽認識老爸和我……連老媽的事都知道?」


    「對你而言,我應該是媽媽那邊的高祖母吧。也就是你的奶奶的奶奶。」


    緊接而來的沉默代表除了玉乃之外,室內所有人的驚愕。


    過了許久,孝晴終於再次開口,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咦……奶奶的……咦?」


    孝晴試著把眼前的少女和每年正月都會見麵的祖母合在一起,但是他的想像馬上崩潰,大腦拒絕理解這個事實。


    「好年輕的奶奶的奶奶呢,指宿同學。」


    「祖、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初次見麵,我、我是孝晴的朋友,我叫歐芙洛希妮·馮·史圖迪翁!」


    「不、不對,等一下!這太奇怪了吧!」


    不管是穗稀的諷刺,還是一麵抓著門支撐倒下的身體一麵彬彬有禮打招呼的歐芙洛希妮,現在的孝晴都無暇理會。


    「你怎麽看都隻有十幾歲吧!我的奶奶可是超過七十歲羅?你說你是她的奶奶……那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人吧!」


    「嗬嗬,我看起來那麽年輕嗎?好高興啊。」


    玉乃看起來似乎頗為自得,用雙手撩起頭發,那不是為了強調自己身為女性的魅力,而是為了解開脖子後頭的皮帶扣。接著她一一解開背後的扣子,最後拉下藏在布料內側的密閉式拉鏈。


    「好久沒在別人麵前脫下這個東西了。最後一次……是和結花一起工作的時候吧。」


    脫下的防護服沿著細長的雙腿滑落地麵,露出纖細之中帶有野獸的敏捷與力量,同時散發性感冶豔氣息的軀體。雙手戴著肉品加工業者常用的厚皮手套,腳上穿著同樣材質的長靴,上半身穿著同樣是皮革製成的圍兜,圍兜之下竟然是舊時代的體操服。那是孝晴從來沒看過的深藍色運動短褲。


    「好啦,久等了。」


    至今不知沾染過幾萬公升的鮮血,以致於泛著黑色的手套重新拔起屹立在地板上的愛劍,束縛玉乃雙腳的藤蔓遭到一劍割斷。


    「剛才的問題,你應該知道答案吧?指宿小弟。」


    「……」


    「年逾百歲卻保持十八歲的身形,呼吸當中混雜厭氧性細菌,還有這身……沒有血氣的皮庸,你不覺得在哪裏看過嗎?譬如這間資料館的展示室。」


    玉乃咧嘴一笑,嘴角像是一直裂到耳邊。


    因為琺琅質的變化而變得與鯊魚一樣銳利的牙齒,在口中閃耀白光。


    「……僵屍,嗎?」


    「沒錯!正確答案!你很聰明啊,指宿小弟!你懂嗎?我可是僵屍!跟這東西還有那東西一樣醜陋又危險的穢物!」


    一腳踢向用盡力氣跪倒在地的穗稀側臉,劍尖指向癱在門下的歐芙洛希妮。


    「咕……」


    在地上滾了幾圈的穗稀仰躺在孝晴身邊,樹液之血從嘴唇之間流下,但是穗稀仍用雙眼緊盯玉乃。如果世上存在能將視線化為刀刃的魔法,她一定願意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交換。


    「緒澤……!」


    孝晴想抱起穗稀的頭,但是手使不出半點力氣,隻能暗罵自己沒用。


    「為什麽!為什麽你這個僵屍會這麽憎恨其他僵屍!」


    「因為我是僵屍!你以為我是自己願意變成僵屍的嗎?」


    玉乃用左手抓住孝晴的喉嚨,五根手指以驚人的力道陷入皮膚之中。


    「孝晴!」


    「不準碰孝晴!你這個受詛咒的怪物!」


    歐芙洛希妮和艾絲琳的聲音同時響起,但是玉乃絲毫不予理會。


    「就讓你稍微聽聽我的故事吧——我的名字是玉乃海涅艾麗榭,是個日德混血兒。一九〇八年出生在中國的上海。當時的上海被人們稱為『魔都』,是個吸引列強各國在此施展權謀爭奪東亞利權的國際都市。石造的西式建築、路麵電車、大世界,還有華懋飯店…舞廳和茶館還有鴉片煙館,加上數不清的娼妓、間諜、藝術家和青幫。那真是個美麗又愉快的城市,東方都市裏我最喜歡的就是繁華的上海和寧靜的大連。」


    勒緊孝晴喉嚨的握力絲毫不減,玉乃——海涅艾麗榭的臉色緩和幾分。


    「剛開始住起來很舒服。因為中國人憎恨英國人,卻對日本人很親切。不過那也隻到一九一五年為止。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之後,父親的國家和母親的國家就成了仇敵。我的雙親依然相愛,但是一家人很難繼續在


    上海生活。因為日本帝國開始對中國采取比歐美更強硬的態度,有名的二十一條就是一個例子。中國人的反應相當激烈,我們經常光顧的商店主人、出入租界的攤販和港口的苦力——不,就連年組和我差不多的孩子都改變了對待日本人的態度。當然歐美列強蠶食中國和亞洲的程度比日本更甚,但對他們來說,遭到東方人壓榨大概比遭到白人壓榨更加屈辱吧。」


    海涅艾麗榭的語調中沒有太多悲憤,在她的心中,自己在中國所受的對待似乎也已成為懷念的記憶。


    「我在十六歲時和日本的年輕企業家結婚,十八歲就生了四個孩子。雖然遇到難產,但那是個崇尚多子多孫的時代。為了讓長子——你的曾祖父能就讀日本的學校,我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把他交給夫家扶養。即使如此照顧三個孩子的日子還是非常忙碌,但是也非常幸福,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


    在那個瞬間,她的表情看起來比外表更加年幼。或許當時的她以母親來說實在太過年輕,沒有多餘心思顧慮將來的生活和日漸緊張的國際情勢,隻會像其他普通少女一樣全心全意感受身邊的幸福。


    那個表情在下個瞬間化成憤怒。


    「……事情就發生在那年冬天。上海有許多美生會——也就是一般說的共濟會的分部,其中有十三處是美係的分部。這些美係分部之一的『遠古地標』分部會員從美國走私某樣東西到中國,賣給一個有意在上海建立勢力範圍的哥老會頂爺……那個東西是僵屍。他們不像後來的帝國陸軍那樣想製造不死士兵,他們的作法很單純,直接就把僵屍丟進敵對勢力青幫的據點,一處位在大世界附近的商館裏,用來代替手榴彈和燃燒瓶。」


    那是百年之前,對僵屍種類的研究和對策都還沒有確立,人口稠密地帶被放進一隻僵屍造成的影響,是遠遠超乎想像的。


    「一開始隻有一隻,五分鍾後變成二十隻,一個小時後便超過三百隻。不分男女老幼,不管是中國人法國人日本人,街頭混混還是上流仕紳都一樣。我試著逃跑,抱著孩子拚命逃跑,但是當時的法國租界比一二八事變時還要可怕。丈夫走散了,奶媽也走散了,我還是不停地跑……等到我回過神來,周圍會動的人影已經全是屍體,除了屍體之外什麽都沒有。屍體在動,不停向我靠近。我好害怕。我在那裏頭看到丈夫的臉,還有小孩子的、父母的、奶媽的、朋友的,討厭我的中國娼妓也是,放貸的沉默猶太人也是,開朗多話的美國青年也是,大家都在那裏。大家都成了屍體。我一直小心抱在懷裏的小兒子也是屍體……我就是被他們殺死的。」


    海涅艾麗榭的牙齒發出撞擊的聲音,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憤怒?多半兩者皆是。


    「不能體會吧?被僵屍殺害有多恐怖,看著自己心愛的人變成僵屍有多恐怖,我直到現在都時常夢到當時的情景。夢到抱在懷裏的孩子用小小的手指勒住我的喉嚨,啃食我的眼珠,吸吮我的腦漿!」


    孝晴感到呼吸變得輊鬆,海涅艾麗榭鬆開壓迫喉嚨的手指,用那隻手抓了一下遮住左眼窩的繃帶。


    「數百隻僵屍之中,隻有我還保有意識。從那時起我就被賦予義務,在那數百人失去生命化成僵屍,被陸戰隊燒成灰燼之後,我必須代替他們減少僵屍的數量。我絕不容許再有人碰上和我一樣的遭遇。世上所有的僵屍必須一隻不剩全部重殺……」


    最後一段話聽起來彷佛是對自己的告誡。


    白色的劍刃再次對準穗稀,海涅艾麗榭的右腳往後拉,雙手將握住的劍升到肩膀高度。這種姿勢在以雙手劍為武器的德國劍術當中,被稱為「公牛」。


    對於無法動彈的對手擺出架式或許是敬意的表現,但是這個架式卻對穗稀以外的對象產生作用。


    「——孝晴的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能不能請您到此為止呢?」


    短短幾分鍾前還隻能無力攀在半開門板的歐芙洛希妮,此時竟然挺直膝蓋站了起來,握住巨大斧頭的手沒有絲毫顫抖。


    「——你能動嗎?是了,你停止呼吸吧?」


    「隻有剛開始吸了一點。」


    厭氧性的細菌必須在接觸空氣之後才會產生反應發揮毒性,而且這種細菌的特性是接觸到空氣之後便無法長時間活動。因此吸入之後麻痹的時間隻有數分鍾,超過這個時間細菌就會死亡。簡單來說,隻要能在那幾分鍾裏停止呼吸——阻止新的細菌繼續入侵,身體就能恢複自由。


    這種事隻有僵屍做得到,而且不是穗稀這種需要空氣的類型,而是最典型的活死人。


    「這就妙了,你的確是僵屍,可是沒有生前的氣味,簡直像是生來就是屍體……不對,我見過你,你是那個派不上用場的少女人偶?」


    「我拿回來了。這是我的父親親手製造的東西。」


    歐芙洛希妮的左手放上胸口露出微笑的瞬間,海涅艾麗榭的身影突然從孝晴眼前消失,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風令孝晴閉上眼睛。當眼睛重新睜開時,白發少女已經來到銀發少女身前,右手的長劍向前刺出。


    有如綢緞散開的銀發開了一個洞。


    略微傾斜身體的歐芙洛希妮往上揮動右手的斬首斧,鈍重的金屬聲響起,長劍被彈開,海涅艾麗榭的雙腳同時離開地麵。


    浮上半空的她順勢抬腳往後翻,再次降落地麵。此時歐芙洛希妮迅速向前衝,右手輕描淡寫地一揮。


    鏘!勉強用劍身擋住攻擊的海涅艾麗榭被強大的力量壓迫往旁邊滑了兩公尺,肩膀撞上牆壁。


    「……好大的力氣。一擊就可以把我砍成兩段。」


    「我才不會這麽做!您可是孝晴的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


    「多說了一過!」


    對無端增加的年齡表示抗議的同時,海涅艾麗榭迅速地向一旁滾開,斧刃撕裂妣前一個瞬間所在的空間,在牆上刻畫深深的傷痕。


    嵌進地板的斧頭接著往上彈起,斜著襲向它的目標。


    海涅艾麗榭左手抵住劍身,在擋下攻擊的同時失去平衡,一邊的膝蓋跪在地上。斧頭輕輕從歐芙洛希妮的左手移向右手,銀色閃光順勢從天而降。


    白劍擋在海涅艾麗榭頭上,用劍鍔擋下斧柄,在千鈞一發之際保護主人的頭蓋骨免於粉碎的命運。承受衝擊的地板出現裂痕,海裏艾麗榭的齒縫間發出些許痛苦的呻吟。


    「你真的……沒打算把我砍成兩段嗎?」


    「對不起,我好像有點失去理智。」


    歐芙洛希妮用一隻右手壓著斧頭,海裏艾麗榭撐住劍身的兩隻手被壓得越來越低。


    「男爵家的大小姐……得到真正的身體了。這樣下去好處全都要被她搶走了。」


    沾滿塵埃倒在地上,艾絲琳露出有些遺憾的笑容,痙攣的手拚命朝鏈鋸伸去。


    孝晴摒住呼吸,默默看著兩人的樣子。


    她真的是先前那個笨手笨腳的真子——歐芙洛希妮嗎?戰況簡直是一麵倒。海涅艾麗榭找不到反擊的機會,一步一步被逼向絕境。


    因為琉佳的事,歐芙洛希妮肯定生氣了。


    她心裏可能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但是身體不聽指揮,一個不好海涅艾麗榭就可能會被她砍下一隻手或一隻腳。


    但是這樣的事肯定不會發生,孝晴心中有種近乎確信的不祥預感。


    海涅艾麗榭百年來都與僵屍為敵,被她破壞的人體不止數萬,她的經驗絕非常人能及。而她的特殊能力也是,從剛剛起她就不停和歐芙洛希妮說話,那不是漫無目的的閑談,而是在引誘對手回答。


    僵屍不需要氧氣,但要發出聲音就必須讓空氣灌入肺中,這跟呼吸是同一回事。


    不要說話!雖然想警


    告歐芙洛希妮,不過孝晴自己也摒住呼吸淨化體內,在四肢重獲自由之前,自己絕對不能發出聲音。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停止呼吸那麽久,然而眼前能夠做的也隻有這件事。


    「……啊,哎呀?」


    歐芙洛希妮發出困惑的聲音。


    海涅艾麗榭笑了,雙手同時上抬,輕鬆地把斧頭推回去。


    「你太多話了,在這種香氣裏隻有我可以行動。除了我以外的一切都隻能是任我宰割的肉塊。」


    海涅艾麗榭稍微傾斜劍身,沙沙!伴隨磨刀一般的聲響,斧頭順著劍身往下滑落。


    「……嘿。」


    歐芙洛希妮的上半身向前撲倒,急忙踏步穩住身子,海涅艾麗榭輕而易舉地從她與牆壁之間的空間逃出,反過來從死角對歐芙洛希妮的側頭部刺出一劍。


    攻守瞬間交換,完美無瑕的一擊貫穿歐芙洛希妮的大腦——


    然而現實拒絕實現這樣的未來。


    「哇啊……好痛!」


    好像關節鬆脫的舊玩具,歐芙洛希妮的頭從脖子上掉下來,撞到牆壁之後滾落地麵。


    穿透虛空的長劍「喀!」刺進牆壁。


    海裏艾麗榭忍不住感到吃驚。這樣的僵屍簡直前所未見。


    「被賴奧辛類的東西感染了嗎……?不,不對,智能太高了,而且也沒有襲擊人類的傾向。」


    說出疑惑的同時,她的四肢依然為了攻擊而躍動。從牆上拔出長劍之後反手握住劍柄,劍柄有如錐子襲向正下方。


    「等……等等……!」


    掉在地上的歐芙洛希妮的頭部自然毫無抵抗能力,但是脖子以下的身體當然不可能任由自己的頭被一劍刺穿。


    歐芙洛希妮的右腳踢向自己的頭,頭往旁邊滾去,劍尖依然隻能貫穿空氣和地板。然而海涅艾麗榭沒有就此放棄追擊,拉回長劍之後接連不斷發動攻擊。


    「嘿……」


    撞上歐芙洛希妮左腳的頭在腳尖一踢之下逃向空中,接著分別在膝蓋和胸口一彈,然後被右腳踢上高處。


    「喝……哈……嘿!」


    「這、這家夥………」


    海涅艾麗榭追著歐芙洛希妮的頭,銳利的突刺不斷往她頭上招呼,結果還是一一落空。頭拖著緞帶一般的銀發越過身體,最後被左腳的腳跟彈起。焦躁的劍尖把目標轉向軀體,卻被一個轉身輕易避開,脖子的斷麵正好接住落下的頭。


    然而臉卻是朝向旁邊。


    海裏艾麗榭像是在打蒼蠅一樣粗魯揮舞長劍,歐芙洛希妮輕搖肩膀,讓頭再次跳起來,襲來的斬擊掃通過脖子與頭之間的空隙。當不停滾動的頭第三次落在原來的地方時,上下兩個斷麵終於絲毫不差地緊密重合。


    「好……了。」


    歐芙洛希妮按住頭頂調整臉的方向,頸椎的關節發出喀喀聲響。海涅艾麗榭盯著她,彷佛心有不甘地歎了口氣:


    「……真是靈活。」


    「說到戰鬥方麵,我想是您的經驗比較豐富,可是要論身為僵屍的資曆,我可是您的前輩喔?——小妹妹。」


    海裏艾麗榭不禁漲紅了臉。方才的表現對最強重殺士來說是種屈辱。


    「少得意忘形了,你隻是個古老的屍體!你的動作還能再持續一分鍾嗎?」


    「好像,沒辦法呢。」


    歐芙洛希妮解開脖子上的緞帶,用嘴巴和手將斧柄和右手綁在一起。此時身體的麻痹已經讓她握不住斧頭。


    「很抱歉,我不會手下留情,更不會留一手。」


    海涅艾麗榭的雙唇變成陰狠的笑容,從中伸出紫色的舌頭。然後她舉起右手,將劍鍔放到嘴邊,隨著她的右手拖動劍身向右移動,濕潤的舌頭有如水蛭爬過劍身。


    塗滿唾液的白色長劍散發出異樣的光澤,如同熱帶花朵的甜膩香氣變得更濃。


    「從呼吸器官微量吸入就隻會造成四肢麻痹而已,但如果直接從傷口大量侵入體內的話會怎樣呢?我現在就告訴你。」


    海涅艾麗榭右手一揮,帶動空氣發出鳴響。


    歐芙洛希妮舉起斧頭架開白刃,在四散的火花中,擦過臉頰的劍尖劃過銀白色的頭發。


    側身避開攻擊的歐芙洛希妮突然臉色一變。


    「這……這是……」


    有如銀線的頭發傳來難聞的臭味,頭發還有洋裝肩膀的布料同時冒出絲絲白煙。


    融化了。


    孝晴看得目瞪口呆。這是強酸還是強鹼……?不,是厭氧性細菌!潛藏在唾液中的微生物在接觸空氣之後因為痛苦而失控,無論是人體還是布料——任何有機物都會遭到侵蝕,最後化為液體。


    「當時在上海再活性的幾百隻僵屍裏,就隻有我獨自獲得兩樣東西。也就是人類的智能,還有這種變異的微生物……不用擔心,就算感染了,僵屍也不會再變成僵屍。但是——你最好記住隻要有一點擦傷,一切就結束了。你會變成一團黏糊糊的蛋白質溶液!」


    海涅艾麗榭向前衝刺,整個身體化為長槍。歐芙洛希妮用斧頭擋下突刺,身體同時後退,但是腳被櫃子的殘骸一絆,臉朝上向後倒去,此時海涅艾麗榭已經進逼而來。


    歐芙洛希妮按住差點掉落的頭部,向一旁滾動身體勉強避開攻擊,白色的尖錐穿破櫃子的背板。


    白發重殺士繼續追擊起身的歐芙洛希妮。她睜大藍色的一隻眼睛,被唾液濕潤的牙齒閃著寒光。


    優劣之勢完全對調。


    歐芙洛希妮光是防禦海涅艾麗榭的劍刃便已竭盡心力,腳步越來越沉重,就連拉開與對手的距離也顯得力不從心。隻能不斷用斧頭抵擋機槍掃射一般連續不斷的突刺與斬擊,但是她很快地連這點也無法做到。


    「一直握著那個東西沒關係嗎?」


    「咦……?」


    歐芙洛希妮也注意到了,造型簡單的斧頭表麵反射詭異的光澤。在不斷的互擊之中,塗在劍身上的唾液向外飛濺,在斧頭上建立勢力範圍。


    「哇、哇、哇啊……?」


    幸好緞帶已經融化,歐芙洛希妮急忙揮動右手,甩脫的斧頭滑落在地板。


    但是如此一來,歐芙洛希妮隻剩下赤手空拳。


    「——!」


    孝晴用拳頭猛捶地板。


    手腳的感覺已變得清楚許多,不過強烈的麻痹仍然侵蝕肌肉。就連混雜在空氣中,被稀釋數萬甚至數十萬倍的細菌都有如此的威力,要是海涅艾麗榭的劍直接觸碰到歐芙洛希妮的身體……


    他多想立刻站起來,不管那家夥是不是奶奶的奶奶,總之必須阻止她才行。


    但是他動不了。可以在地上爬,不過還是站不起來。


    閉氣也已經到達極限,肺髒中像是有火在燃燒,脈搏的聲音彷佛爆炸在頭蓋骨內側轟轟作響,無法確定自己的心髒是不是還在跳動。反胃的感覺不斷湧出,眼前景物逐漸被一層白霧吞噬…


    再一下子,再一下子就能動了。不過就算從麻痹中恢複,肺髒也已經空空如也,在如此痛苦的狀態之下自己還能站起來嗎?


    好想放聲大叫。


    隻是一旦出聲,空氣在下個瞬間就會從張開的嘴巴湧入肺部,所以孝晴忍了下來,就連下唇被牙齒咬得流出鮮血也沒有發現。


    突然孝晴的肩膀被人抓住,使得他轉頭看去。


    隻見穗稀好像在想些什麽的雙眼在極近的距離迎接孝晴的目光。


    她似乎在猶豫什麽,先是不安地別開視線,雙唇像是要表達什麽無法言喻的感情,雙頰泛紅,額頭掛著汗珠。


    「……」


    穗稀緩緩抬起上半身,同時伸長脖子。


    秀麗的臉龐逐漸朝


    他靠近,最後覆蓋孝晴的視野,接著他的啃唇碰到什麽既柔軟又溫暖的東西。


    穗稀的雙唇就像杜鵑花,帶著甘甜的蜜香與樹液的苦澀味道。


    「啥……?」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與海裏艾麗榭對峙的歐芙洛希妮頓時全身癱軟坐倒在地,艾絲琳像是看見世界末日大聲哭叫,就連海涅艾麗榭也轉過身來,用感歎的表情看著這個情景。


    「……?」


    當然了,現場最驚訝、最不知所措的人是孝晴自己。


    這輩子第一次碰上的狀況,而且是這種緊急狀況。


    想不到自己連自由選擇對象的機會都沒有,而且是以這種形式被奪走第一次。


    但是孝晴沒有質問穗稀,也沒有感歎自己的命運,因為他明白穗稀的意圖。


    原本咬得緊緊的牙關被濕潤的舌頭輕易打開,從兩排牙齒之間透入的氣息帶有穗稀身上的溫度,同時也含有清涼的森林香氣。


    是氧氣。


    靠二氧化碳呼吸的穗稀累積在肺中的氧氣。她也和孝晴一樣摒住呼吸等待體內的微生物消失,當然了,她和孝晴同樣尚未完全恢複活動能力,但是她可以提供氧氣,而且需要氧氣的人就在身邊。隻要有氧氣,孝晴就可以忍耐到身體能動為止——隻剩下十秒鍾,或許隻需要五秒鍾


    兩人的嘴唇分開。


    不理會一臉呆滯坐在原地的歐芙洛希妮,還有淚眼汪汪看著這裏的艾絲琳,穗稀像是完成自己的責任一般倒下,胸口不停上下起伏,紅通通的臉轉開,用尷尬的語氣說道:


    「剛、剛剛那是醫療行為!……你可要好好珍惜。」


    或許她已經沒有移動的力氣,從褪色的頭發和胸口幾乎已經凋謝殆盡的花就能看出她的憔悴。


    孝晴用手肘撐起身體,不理會麻痹的感覺,雙腳用力撐住地麵。雖然還無法行動自如,不過他已經可以站立,可以跑動。


    然而就在這個刹那,孝晴猶豫了。


    該朝海涅艾麗榭衝過去嗎?當然應該如此,這樣才能拯救歐芙洛希妮。


    而且雖然隻靠步槍的刺刀肯定敵不過海裏艾麗榭,隻是如果不能揍她一拳,自己就太對不起琉佳了。


    隻是冷靜想想,往別的方向跑也是種選擇。


    窗戶。隻要破壞窗戶,外頭的空氣就會流進室內。走廊那一側的門現正半開,隻要打開窗戶讓風吹進來,室內很快就會充滿新鮮空氣,這樣一來歐芙洛希妮和艾絲琳就可以動了。


    一個人當然無法同時做兩件事,必須做出選擇——


    「你還有時間猶豫嗎,指宿同學!你現在該做的事隻有一件吧!」


    像是從旁邊打了孝晴一巴掌的怒喝聲,聽起來異常低沉而且不自然,簡直就像迪士尼電影裏的唐老鴨一樣。


    一個人像是要撞破入口的門衝了進來,有著一頭栗子色蓬鬆秀發的眼鏡女服務生——是應該早已逃走的瑛。


    他把右手拿著的噴霧罐放在嘴邊吸了一口,然後豁出去似地大叫:


    「走廊上的窗戶全都打開了!隻剩下這裏!」


    為了防止使用者缺氧,搞笑藝人愛用的笑氣噴霧罐裏一律充填二十%的氧氣。瑛似乎把地下室裏的噴霧罐放進背包裏,他一定作夢也沒想到這個東西會以這種形式派上用場吧。


    對著衝向窗戶的瑛點點頭,孝晴也邁開腳步,一手抓起步槍,驅策著仍然麻痹的雙腳向前奔去。


    瑛撿起琉佳的鎖鏈,用它扯落窗簾的殘骸。陽光頓時照射進來,室內的時間從黃昏倒退回到正午。


    「不要為了無聊的義氣行動,會受傷的!」


    海涅艾麗榭眯起獨眼應付急促的亮度變化,同時用左手抓起歐芙洛希妮丟下的斬首斧,然後彎腰轉動身軀,將斧頭投擲出去。


    斧頭貼地對準瑛的雙腳飛去。斧刃上的唾液已經幹涸,危險的細菌多半已經死去,但是脊頭本身仍是足以把腳砍斷的凶器。


    「安永!」


    奔跑中的孝晴順勢舉起步槍向前投擲,斧頭將槍身一刀兩斷,本身也偏離軌道墜落地板,此時瑛用鐮刀的柄頭打向玻璃。


    清冷的破碎聲響起,碎裂的玻璃散落地麵,製造更多聲響。


    三層樓高度的強大氣流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


    海裏艾麗榭的白發,還有歐芙洛希妮柔軟的銀發都在風中曼妙躍動,然後靜靜地重新垂向地麵。


    像是桂花又像是成熟果實的芳香已經消失,海風帶走一切,隻留下海潮的香氣。


    「你第一次發揮作用呢,安永同學。」


    「真沒禮貌!不過我也不會要你哭著感謝我。我看你要是在失去更多水分的話,鐵定會枯掉吧。」


    把一旁的另一扇玻璃窗也打破之後,瑛將從背包裏拿出的瓶裝水倒向穗稀。


    「——這個!死老太婆!」


    孝晴大吼一聲,不顧一切朝海涅艾麗榭衝去。


    雖然號稱重殺士候補生,其實隻是個沒有實戰經驗的高中生。麵對單純無比的衝撞,涅艾麗榭絲毫不慌張,輕輕轉身麵向孝晴:


    「對付不聽話的孩子,我可不反對使用體罰喔。」


    「不要!」


    尖叫聲中,歐芙洛希妮抓住海裏艾麗榭的腳踝。難以想像這樣的握力來自麻痹的手指,遭受壓迫的肌腱隨即發出異樣的聲音。海涅艾麗榭咬牙切齒說道:


    「不要動,這個屍體!」


    海涅艾麗榭右手一轉反手拿劍,劍柄的尖錐朝著跪在地上的歐芙洛希妮頭頂垂直落下。


    「不準對她出手!這個……!」


    孝晴大聲怒吼,海涅艾麗榭的獨眼閃過動搖神色,雖然想要移動身子避開,腳被抓住使她無法動彈。


    「咕……!」


    對手隻是個高中生,瞬間就可以解決。然而反射性擺出架式的海裏艾麗榭竟然把手中的長劍拋往一旁。


    下個瞬間,孝晴正麵撞上海裏艾麗榭,然後順勢把她撲倒茌地。


    「住手!快走開!不要碰我!」


    被壓在孝晴身下的海裏艾麗榭拚命掙紮,用左手推著孝晴的下巴。沒有任何技巧,也談不上冷酷無情,那完全是普通女孩的拚死掙紮,怎麽看都不像是個身經百戰的重殺士。


    「吵死了!這拳是代替宮川打的!」


    一把抓住對方衣領,孝晴用更大的聲音怒吼。若非如此,他絕對沒有勇氣做出對男人來說最為卑劣的行為。孝晴高舉右拳——雖然沒有使盡全力——打了少女的臉頰。


    海涅艾麗榭尖叫一聲,用雙手蓋住自己的臉,隻是她並非害怕自己受傷。


    「不要打我!你應該知道吧?這是接觸傳染!如果你的手上有傷……」


    她真正害怕的是孝晴變成和自己一樣的東西。


    「拜托!就算是我輸了!快點打爆我的頭重殺我!」


    海涅艾麗榭伸長手臂,向坐在一旁的歐芙洛希妮苦苦哀求。


    所有的矜持與憎恨都消失無蹤,她對自己最厭惡的僵屍發出懇求,像個孩子驚叫:


    「求求你……!快點!快殺了我!會傳染的……!救救他!求求你!」


    「……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


    歐芙洛希妮的眼中湧現憐憫,若是一分鍾前的海裏艾麗榭鐵定會怒火中燒,但是現在不一樣,她渴求對方的憐憫,乞求對方給予她慈悲。


    「你恨我吧?沒關係,打碎我的頭,把我燒掉吧!我不會再抵抗了,把我的手腳切掉丟進焚化爐裏也可以!所以……!快讓他離開我的身體!送他去醫務室檢查……!」


    「……」


    孝晴停下準備揮出第二拳的手,然後緩緩放下。


    他終於明白海涅艾麗榭平時總是穿著防護服的原因。那不是為了保護自己,正好相反,她是為了保護別人才把自己封閉起來。


    「史圖迪翁家的大小姐。」


    艾絲琳揮動右手,鏈鋸沿著地板滑過去。一邊旋轉一邊移動的鏈鋸像是經過精密計算在歐芙洛希妮的腳邊停止,順從地將握柄對著她,銀牙閃耀光芒。


    「對不起,我還沒辦法站起來……我知道這樣很狡猾,可是拜托你動手吧。不是為了替琉佳報仇……是為了那個人。」


    「……」


    歐芙洛希妮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被瑛扶起來的穗稀。


    穗稀還沒有原諒海裏艾麗榭,這點從她燃燒著憎恨的眼神就能清楚看出。不過她隻是緊閉雙唇,雖然心中肯定充斥種種辱罵的話語,但是並沒有說出口。


    歐芙洛希妮把手伸向鏈鋸拿了起來。不需要啟動引擎,以她的力量那怕隻是輕輕一揮,人類的身體就和熟透的蕃茄沒什麽兩樣。


    「……謝謝。」


    海涅艾麗榭的表情終於放鬆下來。


    「指宿小弟,退後吧……雖說你大概不肯相信我,不過你至少要閉上眼睛和嘴巴,別讓我的體液跑進體內。」


    「……」


    孝晴沒有回答,依然跨坐在她的身上,沒辦法有任何動作。


    怎麽辦?自己該怎麽做才好?比起把責任推給歐芙洛希妮,自己是不是應該親手執行重殺處理呢?如果自己和她真的有血緣關係,這或許是自己的義務……


    心中似乎想起某件事。


    「那個,那我就,動手了……對不起了,孝晴。」


    歐芙洛希妮用充滿歉意的語氣向孝晴開口,然後高舉鏈鋸,停了一拍之後往下揮動。


    「等等——等一下!」


    「!」


    歐芙洛希妮的表情因為驚懼而扭曲。


    以斷頭台的速度急遠落下的鏈鋸在半空中緊急停止,銀牙微微撕裂皮膚,幾粒微小的血珠噴濺出來。


    那是交叉雙臂護住海涅艾麗榭頭部的孝晴的皮膚。


    海涅艾麗榭緊張地大喊:


    「你——你在做什麽!我不需要無聊的同情!你忘了我是什麽嗎?我是僵屍!是你的敵人!我不值得同情!」


    「吵死了!換做是宮川……那家夥絕對會做一樣的事!」


    沒錯。


    就算重視的人死了,變成與人類不同的東西——


    自己想起琉佳說過的話。


    「……」


    穗稀輕咬嘴唇,但是沒有開口反駁,因為她比孝晴更了解琉佳。海涅艾麗榭的表情也閃過一絲痛苦,琉佳對她而言是摯友的女兒。


    「孝、孝晴……流血……我、我……」


    「笨蛋,又不是你的錯……不要在意,我沒事。」


    孝晴把手放在歐芙洛希妮顫抖的手上,讓她把鏈鋸放回地麵。


    「什麽叫沒事!要是從傷口感染……!夠了!給我讓開!我自己解決!」


    巨大的力量把孝晴推開,海涅艾麗榭同時伸出另一隻手搶奪歐芙洛希妮手中的鏈鋸。


    但是兩邊都沒有成功。


    「不可以!還是不可以!海涅艾麗榭,我們不能就這樣輕易逃避!因為我們是壞人!是總有一天要被人打倒的怪物!」


    歐芙洛希妮沒有放開鏈鋸,同時孝晴也用雙手抓住海涅艾麗榭的圍裙,反過來拉起她的身體。


    接著孝晴順勢向後倒下,讓海裏艾麗榭壓在自己身上,接著孝晴用雙手捧住她的頭,白色的頭發化成波浪,散發消毒水的清涼氣味。


    海裏艾麗榭用力掙紮,像個耍賴的孩子扭動身體,雙腳在地上亂踢,兩隻手猛推孝晴的臉,試圖讓自己與他拉開距離。


    「放手!放手!放手……!」


    「不要!」


    「放開我!拜托!我求你了!我不想再碰上那種事……!我好怕!好恐怖!幫幫我!不要再讓我……失去家人……!」


    「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是家人不是嗎?所以才不能放開不是嗎?」


    海涅艾麗榭的身體猛然一震,孝晴把她的頭拉向自己的胸口,更加用力抱緊她。


    「你可以不必那麽鑽牛角尖!你討厭僵屍吧?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不用連你自己都討厭吧?」


    「……不行……可是,不行……!會傳染的……跟我在一起……」


    「那也要被咬到才會吧?真的有那麽可怕嗎?我一直待在你的附近,還接觸你這麽長一段時間,可是我一點事也沒有!」


    「可是……我好害怕……我的身體和普通人不一樣……吐出的氣息是有害的,一滴唾液就能殺人……好怕……我好怕我自己……」


    伴隨顫抖與啜泣聲,隻剩下一隻的眼睛不斷湧出淚水。


    她是膽小鬼,比任何人都深刻體會僵屍的可怕,直到現在也不斷透過自己的身體深刻感受。就算頭腦明白道理,她的心依然拒絕接受,就這樣把自己的身體關在密不透風的防護服裏百年之久。如今她那早已變成化石的心成了言語的碎片,和眼淚一起湧出。


    「我一直在想,在想會不會突然出什麽差錯,我的呼吸會從防護服裏漏出去……身體裏的微生物會不會突變……會不會用手指碰別人一下就讓人感染……比起我重殺的幾萬隻僵屍,我自己的存在是不是更加危險……」


    「哪有這種事!因為——」


    孝晴一口否定海涅艾麗榭的獨自,然後稍微停頓麵向她的臉,她的眼睛,凝視她害怕的自己,說出必須傳達給她的話:


    「因為你是僵屍……因為你努力了一百年,我才能見到你不是嗎?對吧?」


    「……!」


    驚訝地瞪得老大的獨眼中,如同湖水一般清澈的蒼藍眼珠映出孝晴的臉。現在海裏艾麗榭應該看到的不是和她一樣的淚眼,也不是冠冕堂皇的說教表情,所以孝晴勉強自己露出笑容,然後——雖然有些生硬——不過還是成功了。


    「你剛剛不是說我是你的家人嗎?沒錯,你這樣不是很幸運嗎?過了一百歲還能見到孫子的孫子喔?」


    「……可以嗎?」


    海涅艾麗榭的聲音當中混雜迷惑與微小的期待。


    「我可以……把你當成家人……當成自己的玄孫嗎……?」


    「當然,這本來就是事實……對吧?奶奶的奶奶的奶奶。」


    孝晴再一次抱著海涅艾麗榭的頭靠向自己。


    「……多說了一次奶奶。」


    輕輕抱怨一句之後,白發少女閉上眼睛,在長得比自己還高的孫子的孫子身上放鬆,臉頰靠著他的胸口露出微笑。


    那就像是父親懷中嬰兒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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