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琉佳表情十分安穩。


    隔著被子緩緩上下起伏的胸口顯示她的呼吸處於穩定狀態。從打開四分之一的簾幕看著她的模樣,孝晴問道:


    「宮川的身體怎麽樣?」


    「沒怎麽樣,隻要在傷口上貼個0k繃,今天就可以下床走動了。現在隻是因為受到驚嚇而昏睡。」


    把兩隻手插在白衣口袋裏的莊司聳肩開口。


    「嘿?可是她的胸口被劍從這裏……刺穿了不是嗎……」


    「看到她的出血量,我也以為她受了重傷,不過仔細看卻嚇了我一跳。她的身上根本沒有稱得上是傷口的傷。」


    莊司用下巴指示辦公桌前的牆壁,上頭的燈箱貼著幾張光片。接著歎口氣說道:


    「雖然有個和針孔差不了多少的傷口,但是骨骼、肌肉、和內髒都沒有受損——簡直是神乎奇技。」


    「那……宮川的弟弟呢?」


    「你是說箱子裏的僵屍?那個就某種意義來說也算是紳乎奇技。傷口隻有頭蓋骨上的一個小洞,而且直徑隻有幾公厘喔?可是頭骨內的大腦卻像攪碎的布丁一樣遭到徹底破壞。如果被刺中的是活人,那個人一定連瞬間的痛苦都沒有吧。」


    海裏艾麗榭用來貫穿琉佳和弟弟貴史的長劍名為「獨角獸之角」,形狀像長槍一樣呈現頭粗尾細的圓筒狀,靠近劍鍔的部分直徑七、八公分,劍尖處自然也比針來得粗,然而被這把劍刺中的人卻沒有留下明顯外傷,或許隻有曾經貫穿、斬斷數萬具人類肉體的人才有可能做到這種事。


    孝晴望向琉佳的病床旁邊,那裏擺著一張椅子,玉乃海裏艾麗榭直挺挺地坐在那裏。


    她沒有殺死琉佳,雖然重殺了琉佳的弟弟,卻沒有在他的外表留下損傷。


    「因為他們是結花的孩子啊。」


    像是在回答孝晴視線當中的疑問,海涅艾麗榭如此說道。她端正地並攏雙腿,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琉佳的睡臉。


    她沒有穿上防護服,手套和圍裙也已脫掉,體操服打扮的她除去那頭長長的白發,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能讓人感受到她超過百歲的年齡,乍看之下隻是個普通的少女。


    「結花是我少數的朋友之一。尊敬我的人有很多,但是沒有人像結花那樣會帶我回家或是邀請我幽去玩。除了丈夫之外,也隻有她看過我的裸體。」


    「咦咦?」


    「玉乃教官!你的意思是,那種關係……?」


    「……你們誤會了什麽,隻是洗澡而已。」


    孝晴大吃一驚,莊司掩不住興奮地把身體往前探,海裏艾麗榭隻好皺著眉頭解釋。看她臉頰泛紅的樣子,她似乎也和一般人一樣會害羞。


    「結花是個我行我素的孩子,我雖然拒絕了,她還是自顧自地解開我身上的鎖扣和鈕扣,拉下拉鏈,把我的防護服和體操服連同內衣全都脫掉。當時她也是一絲不掛,我還是第一次覺得女性的身體如此美麗,而我自己的身體卻是如此醜陋,那讓我感到羞恥。」


    「真的是誤會嗎?洗澡?怎麽可能!一定不隻這樣吧!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羅唆!你雖然外表還不錯,但是不受女人歡迎吧?」


    「!」


    驚訝到站都站不穩的莊司坐在身後的床上,海涅艾麗榭不再理他,繼續說下去:


    「在結花麵前裸體是件難過的事。一方麵害怕她會被我傳染,一方麵……老實說被小我幾十歲的女孩這樣擺布讓我有點生氣。不過她完全不理會這些事,抓著我的手把我拉進浴池裏,一邊往我身上潑水一邊開心大笑,然後用肥皂和毛巾幫我洗背,還用洗發精做出肥皂泡再把它們吹飛。」


    沒有因為回憶而露出笑容,隻是淡淡敘述曾經發生的事實。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自己也開心起來。很奇怪吧?長久以來除了處理僵屍之外無事可做的老太婆,竟然會因為洗個澡就那麽開心。也隻有那個時候,我忘記自己是僵屍,也忘記麵對活人時的自卑感……結花是我的恩人。」


    海涅艾麗榭停留在琉佳臉上的視線,或許看見她的母親。


    「我的敵人隻有僵屍,我不想傷害她,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傷害她的弟弟,但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甲乙丙三種僵屍。而且事情變成這樣也好,至少她有了可以憎恨的對象,如此一來也不會責怪自己吧。」


    海涅艾麗榭再次抬起頭,臉上首次露出笑容。


    「說太多了,我原本想說什麽?這個嘛……是了,僵屍洗澡就會溶解的說法,隻不過是迷信而已。」


    「我知道。」


    孝晴露出苦笑。歐芙洛希妮曾經在露天溫泉裏毫無顧忌地大鬧。


    「不過我想宮川應該不會恨你喔?那家夥很堅強。」


    「和我不一樣吧……的確。」


    海裏艾麗榭輕輕點頭,然後嘴角上揚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不過我要給你一個忠告。對女性來說,堅強兩個字並不是誇獎,而且對方也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麽堅強。你自己應該必裏有數吧?這麽說來,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那個『少女人偶』——」


    「你和老爸真像!老是馬上……」


    「你說義崇啊!也許是這樣吧。我喜歡像他那樣的男人,我的丈夫也和他一樣既開朗又溫柔,可是又容易害羞,這是他們可愛的地方。你也和他們很像喔。」


    「吵死了。」


    「沒錯,就是這樣。」


    從下往上看來的視線帶有大人安撫小孩的悠然態度,這就是年齡的差距吧。


    「說到相似,結花和你也很像。還有宮川……你們要是交往的話一定很登對吧。」


    「你、你說什麽——」


    滿臉通紅的孝晴正要反駁,卻被病床搖晃的聲音打斷。


    「……」


    躺在枕頭上閉著眼睛的琉佳,臉頰變得比孝晴還要紅。


    孝晴看了海涅艾麗榭一眼之後開口:


    「宮川,你……」


    「啊——真是的!對啦!我醒了!早就醒了!」


    琉佳掀開被子,迅速坐了起來。


    「可是這也沒辦法吧?一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醫務室的病床上,你們又一副嚴肅的樣子在說話!這叫我何時起來才好?」


    雖說是為了隱藏自己的害羞,但是琉佳的反應異常激動,她繼續對孝晴說道:


    「你知道嗎?明明別人在頭上談論自己的事,卻不得不裝睡是多麽難過的事!害我想起國中時代的那些女生!宮川同學啊——看起來好像不良少女——感覺好像會拿煙頭燙人之類的——我都聽到了,蠢蛋!你們應該感謝我親切地假裝沒發現知道嗎!還有拿煙頭燙人什麽的,那是哪個年代的不良少女啊?」


    有如連珠炮說了一串之後,琉佳突然安靜下來,視線到處亂飄,食指抓抓自己的鼻頭。


    「……不過嘛,這次真是給指宿還有大家添麻煩了,對不起。可是……那個,我很高興你能過來。」


    琉佳在最後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表達感謝,為了掩飾自己發燙的臉頰,轉頭四處張望:


    「這麽說來,盧斐提和緒澤她們呢?」


    「緒澤在地下的僵屍用醫務室還是實驗室之類的地方打點滴。盧斐提代替組長到老師那裏去了。」


    裝有毛玻璃的門打開。


    像是聽到自己的名字,戴著連衣帽的嬌小女學生走進室內。


    「盧斐提!太好了,你沒受傷吧?」


    「比琉佳好……」


    「這樣啊這樣啊,沒事就好——對不起羅?」


    室內鞋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響,艾絲琳穿過病床之間的空隙來到孝晴身邊


    ,琉佳伸出雙手抱住她,在她背後拍了幾下。


    「琉佳也……沒事就好……」


    「托你的福——所以呢?你不是去老師那邊嗎?」


    「這個……」


    盧斐提把一張紙遞給身為組長的琉佳。這張散發考卷還有成績單這種不祥氣氛的紙上寫著「椛禰學園特別練士高等學校迎新集訓臨時術科考試成績通知」落落長的標題,同時在宮川小組的組員名字下方各自標著分數。


    宮川琉佳 60分 第5名


    指宿孝晴 80分  第4名


    艾絲琳·盧斐提  120分  第3名


    分組排名  第2名


    「這是什麽?」


    從旁邊看向琉佳手中的通知單,孝晴忍不住皺起眉頭。他不記得自己受過這種考試。


    「是幸穀動的手腳吧。正如你們所見,這是臨時術科考試的分數,看來是把這次宮川引起的騷動當成候補生還有讚助生第一學期成績的參考。」


    「不是我引起的,是我們引起的,不是嗎?」


    「是啊,這次是我們第一次麵對麵說話吧——抱歉了,宮川。如果你願意重殺我,我是不會拒絕的。」


    「別再說了!」


    海涅艾麗榭嚴肅的請求被琉佳用尖銳的語氣一口回絕。


    「你瞧不起我嗎?你以為我隻是個小孩子,一定會為了貴史的事向你報仇嗎?關於那件事……雖然不甘心,不過你才是對的。嗯,其實應該由我親自動手……就算我再怎麽笨,這種事我還是明白的。」


    「……抱歉。」


    一就說不要道歉了!換成媽媽一定也會這麽做的,對吧?」


    麵對琉佳堅定的詢問,海涅艾麗榭垂下眼眸,好一會兒之後才點頭:


    「是啊……若是結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如果媽媽還活著,你一定會代替媽媽下手。與其讓媽媽難過,你寧可自己遭到憎恨。玉乃師父就是這種人吧。」


    「……」


    海裏艾麗榭沒有正麵回答,不過她的沉默就是答案。琉佳一臉不甘心地抿起嘴巳,不過還是緩緩地在床上轉身,伸出自己的右手。


    「嗯!我們和好吧。」


    海裏艾麗榭一臉困惑,琉佳拉起她的右手上下揮動:


    「下次來我家吧。我也隻剩下一個人,沒人吃我做的料理也挺無聊的。僵屍也能吃東西對吧?」


    「……可以嗎?」


    「可以呀。來看看媽媽的照片。還是你想在我家住一晚,我們可以一起洗澡喔?」


    麵對故意把身體往前探,一邊強調自己的胸部一邊眯起一隻眼睛的琉佳,海涅艾麗榭的雙唇露出苦笑:


    「嗬嗬……那還有點太早了。多告訴我一些你的事吧。結花的事、爸爸的事、貴史的事,還有朋友的事。」


    「也告訴我你的事吧。還有我出生前的媽媽。」


    放手之後用拳頭輕敲一下對手的肩膀,琉佳像是要驅散嚴肅的氣氛,揮揮手中的通知單,提高音量說道:


    「可是這算什麽?這種分數?我的分數怎麽會比盧斐提跟指宿還要低——」


    「第5名算很好了吧!你的角色可是惡勢力的老大喔?就算零分也沒什麽好抱怨。」


    麵對孝晴的埋怨,琉佳把食指對準海涅艾麗榭說道:


    「老大是這個人。我在途中就回來了,算是被壞人指著鼻子說『你這個叛徒』的角色吧。好吧,老實說我已經作好被退學的心理準備,這樣的結果還挺意外的。」


    「關於這件事,你得感謝玉乃教官。」


    莊司從床上站起來,擺出老師的態度敘述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我們老師大致也明白整件事的經過,老實說你原本應該接受停學一個星期或是重殺德育不及格的處分,而且這樣已經算是特別通融了。不過這件事最後當成玉乃教官為了測驗候補生的性向,自行舉辦的臨時訓練。」


    宮川小組的其他兩名成員表現得很好。


    他們在危險的狀況下獨力重殺將近十隻僵屍,以實際行動解除危機。除了僵屍重殺數領先的讚助生緒澤小組之外,他們的表現無疑是最突出的。因為俞數基本上是以小組為單位來計算,所以什麽都沒做的琉佳也可以拿到分數。當然宮川小組的成績之所以特別突出,其他學生幾乎都身體不適也是原因之一。


    這次的得分會被當成第一學期成績的評分參考,因此身為組長的琉佳不但不會被停學或是不及格,甚至很有可能在成績單上多出一個「優」的章。


    與琉佳躺的床位垂直距離七.二公尺的下方。


    地下實驗室——這個陰鬱又充滿血腥味的空間,是舊日軍時代戰爭犯罪的最好證據——兼讚助生專用醫療設施裏,直接露出混凝土的牆上交雜血手印和指甲刮出的傷痕,數十張病床的床單上至今仍然殘留血液和淋巴液形成的汙漬。刻在地磚上的成排數字,以及塞在病床鐵管中的紙上不知隱藏著什麽秘密,也說不定那其實是悲哀的俘虜留給親人的愛之訊息。


    緒澤穗稀背靠著床上的靠枕,啜飲代替補給飲料的園藝液體肥料,手中拿著和上方七.二公尺處的琉佳手中一樣的通知單。


    「這個評分是怎麽回事?」


    緒澤穗稀  140分  第2名


    小鳥遊真子(已重殺)  160分  第1名


    安永瑛  60分  第5名


    分組排名  第1名


    由穗稀擔任組長的小組拿到分組第—名是件好事,應該說從國小、國中時代的一切發表會或是競技都是如此,這樣的結果完全符合自然界的真理。


    問題是——緒澤穗稀  第2名、小鳥遊真子  第1名——這個部分。


    「無法接受!小鳥遊同學——不,應該是史圖迪翁同學。你怎麽看?」


    「就算問我怎麽看……」


    「這太奇怪了不是嗎!我和你的排名應該反過來才對。這種分數差距隻能說背後一定有什麽弊端。」


    張開含著吸管的雙唇,穗稀對銀發少女投以責難的視線。她的發色已經增添幾分青綠,開在製服外套上的花朵也恢複水嫩,不過臉色還是很差。眼睛下方殘留著濃濃的黑眼圈,眼神雖然還帶著疲倦,不過卻充滿壓迫感。


    坐在椅子上的歐芙洛希妮不由得縮起身子猶豫開口:


    「會不會是,算錯了……?啊,那不然就這樣吧!把我的分數讓10分給穗稀同學,這樣一來,你看,就完全一樣了!」


    歐芙洛希妮從穗稀手中搶過通知單,用擺在櫃子上的原子筆訂正上麵的數字,然後向穗稀展示同樣變成150分的分數,還有穗稀的名字下從第2變成第1的排名。


    然而不用說,這種騙小孩的玩意當然無法滿足穗稀的自尊心。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還是什麽嗎?算了,考慮到我們的年齡差距,你會這麽想也是沒辦法的事。」


    「別、別再說年齡了!」


    「可是你那個新身體不是很久以前製造的嗎?照這樣看來你自己的年齡應該也相當不得了吧?指宿同學的喜好真是特別。」


    「從以前我就覺得……穗稀同學的個性真扭曲……」


    「什、什麽……!我的心就像竹子一樣耿直!你才是口氣變得越來越大了!你呀!你這張嘴!」


    「唔要!唔要噎我!」


    歐芙洛希妮立刻為她小小的反擊付出代價,臉頰被穗稀的雙手像捏年糕一般左右拉扯。就在此時,如同廣大監獄的實驗室大門在鏽鐵的摩擦聲中往兩側打開。


    「怎麽,精神不錯嘛。」


    「安永同鞋。


    」


    「哎呀,好久沒見到不是安永小姐的你了。」


    安永瑛雖然沒穿上這所學園的製服,但是已經換上原本預定入學的市內有名私立高中的立領製服。


    「我又不是自願穿女裝的!好吧,不過我也不是不能體會你們嫉妒的心情,身為一個男人卻比女人更有魅力,這也是個煩惱。」


    「啊啊,這樣啊。那還真是辛苦了。」


    穗稀不耐煩地隨口回應,雙手繼續拉扯歐芙洛希妮的臉頰。


    「所以呢?上麵的情況怎麽樣?」


    「那個啊,警察跟市公所衛生管理課的人還在,新聞媒體倒是都趕走了。善後工作也進行得差不多,老師們帶領候補生把僵屍的屍體……不,把變回屍體的僵屍運到焚化爐。讚助生則是被叫去打掃資料館,看起來簡直就像校慶結束後的放學時間。」


    原本被綁在這間實驗室的床上接受治療的讚助生們,到了今天早上全部不見蹤影。數十張病床上唯一的病患隻有穗稀。


    「啊呃,琉佳捏?」


    「宮川同學已經在醫務室醒來了。該怎麽說,總覺得好像被騙了。還以為她死了……嗯啊啊?」


    像是有些不滿地用中指推高眼鏡的瑛突然倒下,口中發出女孩一般的尖叫聲。往他的臉頰亂打一通的綠色藤蔓在穗稀的手上不停扭動。


    「真是的,我還以為她死了。」


    「你要是真的這麽想,幹嘛用鞭子打我?」


    「哎呀,用鞭子?我嗎?對不起,我完全沒注意。」


    穗稀一臉蒙受不白之冤的表情眨眨眼睛。


    因為瑛的不幸而得以脫離穗稀手指的歐芙洛希妮,用雙手撫摸臉頰小心翼翼地插嘴:


    「那個,穗稀同學不去看看琉佳同學嗎?」


    「為何我非得為了宮川同學特地下床,拖著疲憊的身體爬上樓梯啊?」


    「又來了……」


    「什麽?」


    「不,沒事,我沒有覺得你性格扭曲喔。」


    「你這張嘴都是說些心裏沒想的事嗎?這張嘴!」


    「唔要!」


    接下來的五分多鍾,歐芙洛希妮的臉頰在穗稀手指的玩弄下,一會兒伸一會兒縮地扭個不停。


    夕陽西下的時刻,歐芙洛希妮從地下回到地麵。


    一樓走廊沒有人影,顯得一片安靜,隻有大批學生的腳步聲和輕微的喧鬧聲隱約從二樓傳來。他們現在應該正趴在通鋪上看電視,或是排排坐在一起看雜誌,或是打開零食的袋子,或是正在發撲克牌。在這樣的氣氛下,自己身上穿著的這套高價又古老的馬甲式洋裝讓歐芙洛希妮感到有些難為情。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西邊的天空被染上火焰般的鮮豔橘色,再往上空看去,橘色就逐漸融入濃密的深藍色之中。


    室外運動場上還有幾個人影,身穿陌生工作服的幾個人,應該是市公所派來的清潔工。還有幾個身穿運動服的候補生提著折疊式擔架和水桶等工具,一邊談笑一邊走向宿舍。


    他們前進的方向與歐芙洛希妮要去的方向相反,讚助生的房間是在這條通道盡頭的另一棟建築。


    「歐芙洛希妮。」


    聽見自己的名字,歐芙洛希妮嚇了一跳轉過身子。


    隻見孝晴從出入口那裏走來,看來他正要從醫務室回到樓上的房間。樓梯就在出入口附近,照理來說他不需要往這裏走。


    「緒澤的情況怎麽樣?」


    「是,補充了水和營養之後,現在精神好多了。雖然她一直抱怨沒有太陽光隻有日光燈可以曬。」


    「話是這麽說,現在已經快晚上了。」


    孝晴的手從歐芙洛希妮身旁伸向窗台,略微彎腰望向窗外,他的驗來到與歐芙洛希妮的臉相同高度。


    「……」


    「可是,嗯,這樣很好。那家夥跟宮川都沒事,家長也已經好多了,明天大家應該都能走路回家吧。」


    「孝晴。」


    「……怎麽了?」


    孝晴露出奇妙的表情,因為他意識到歐芙洛希妮認真的聲音和嚴肅的神色。


    「你不問我的事嗎?」


    「你的事?啊,年齡的事嗎?沒關係,你不想說就算了。」


    「不、不對!不是那個……可是跟那個也有那麽一點關係……你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僵屍吧?」


    「是嗎?」


    「呃……應該不是吧,我是這麽覺得……」


    孝晴一副意外的表情,讓歐芙洛希妮也變得沒有自信。


    她早已作好回答各種問題的心理準備。


    歐芙洛希妮·馮·史圖迪翁的曆史十分漫長。


    她的出生和死亡都發生在無論時間還是距離皆極其遙遠的地方,被繼承史圖迪翁姓氏的曆代博士從死者之國——依艾絲琳的說法是神之國——帶回來,在那之後她遇上許多事,也到過許多地方。


    自家的領地是神聖羅馬帝國符騰堡選帝侯麾下的男爵領地,生前最後見到的是威尼斯的美麗瀉湖、勃艮第的蒼翠山巒、陰森的立陶宛古城、英國引以為傲的學術都市牛津的研究室……然後來到這個遠東的島國。


    在多位史圖迪翁男爵——自己最愛的父親們!——的帶領下走遍各地,難免會過上難過的事,但是歐芙洛希妮從不覺得痛苦。艾瑪以外的侍從們都對她很親切,容忍她大部分的任性,父親更是深愛自己的女兒。


    那不僅是對女兒的愛——


    蘊含鏈金術奧秘的這副軀體,讓他們情願付出生命守護隱藏其中的神秘。但是除了歐芙洛希妮的身體之外,這個世上不存在其他的永恒,無論舉家遷徙到何處,總是會出現帶著弓箭、槍炮、長劍窮追不舍的野蠻騎士,比起神更崇拜聖經、刑具、火刑台的教士,還有眼睛看不見的病魔和壽限,讓每位父親留下歐芙洛希妮獨自消逝。


    回想起來,自己流浪了好長一段時間。


    最後的父親把「史圖迪翁男爵家的大小姐」連同一切「遺物」和「侍從」一起賣給古董商,自己逃往新大陸。那已經是超過百年前的事。


    百年,時間的長河將歐芙洛希妮漂流到這裏。


    身邊隻剩一名侍從,曆代父親創造的奇跡術法全部逸散,但是她依然可以說是幸運的。


    「……」


    感受雙頰的熱度,歐芙洛希妮凝視孝晴。


    不可思議。


    已經停止的心髒噗噗作響,沒有血液的身體正在發燙,這是多麽不可思議又美妙的感覺。雖然已在這個世界逗留數百年之久,自己卻從未體驗過這種滋味。


    「那個,孝晴,我——」


    「不用勉強說也沒關係喔?……不過的確,受傷之後可以換身體的僵屍或許挺少見的。真要這麽說的話緒澤也是怪家夥,玉乃也不普通……」


    歐芙洛希妮很高興,她知道孝晴在體諒自己,但是現在不能就此接受他的好意。如果這麽做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又會恢複原狀。


    她想拉進和這個人的距離。


    歐芙洛希妮強烈地如此希望,就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為此她需要勇氣,而這正是幾百年來她最缺乏的東西。


    「我希望你聽我說……你願意聽我的故事嗎?」


    歐芙洛希妮把自己的手放在窗台上孝晴的手上麵。


    孝晴似乎不情願地點點頭,同時翻動手掌——在些許的猶豫之後——與歐芙洛希妮十指交握。和他的表情相反,他的手既溫柔又暖和。


    歐芙洛希妮露出微笑,輕輕濕潤嘴唇之後開口:


    「我的名字是歐芙洛希妮。我出生在——」


    歐芙洛希妮的話被敲窗戶的聲音打斷。


    玻璃窗的另一頭出現人影,看起來是市公所的清潔工。不過這個人體型異常矮小,工作服也鬆垮垮的,簡直就像小孩穿上大人的衣服。


    「啥啊啊啊……?為、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在這裏?艾瑪·v!」


    「我不能在這裏嗎?」


    冷冷地看著主人震驚的模樣,幼小的侍女喀啦一聲拉開窗戶。


    「大小姐應該什麽都沒想吧。找到『法蘭索涅特』之後要怎麽運出來,還有怎麽逃出這個設施,當然這些我都考慮到羅?所以我才冒著危險,不惜用這種不自然的變裝潛入這裏。對於如此忠實的侍女,您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為仟麽你會在這裏』?我還真是處於美妙的工作環境呢。」


    一邊說出漫長的感歎,艾瑪一邊取下帽子戴上頭巾,接著脫下工作服,露出底下的立領侍女製服。


    「對、對不起。可是,你、你可以先告訴我……」


    「大小姐,您的行動電話呢?」


    「啊……」


    歐芙洛希妮半張著嘴呆立原地。她的行動電話應該放在啦啦隊服的內袋裏,而那件衣服如今穿在資料館裏的「小鳥遊真子」身上。


    歐芙洛希妮戰戰兢兢地瞄了艾瑪一眼,隻見她換上冰冷的眼神說道:


    「就是這麽回事,大小姐。可能的話我希望您把行動電話拿回來。那裏麵留著二十五通來自我的通話紀錄,而且我們家的家境實在不算寬裕。」


    「是……我會努力。」


    用視線逼得歐芙洛希妮把銀白色的發稍垂到地麵深深道歉之後,艾瑪轉向一臉茫然站在旁邊的孝晴說道:


    「我們是第一次見麵吧,指宿先生。我的名字是艾瑪·v。」


    「你是……那個侍女吧?該怎麽說,你看起來比我想像的還小——」


    「您認為長得矮就等於缺乏工作能力?」


    「不,不是說身高,我是說年紀。你還是小學生吧?」


    艾瑪瞬間顯得有些生氣,但是很快冷靜下來說道:


    「我不是小學生,而且年紀至少比你大了十倍。你才是小孩子。」


    「咦?所以說歐芙洛希妮也——」


    「啊——!啊——!呐,艾瑪!你是有事才來找我吧?我們來談談那件事吧。」


    歐芙洛希妮用尖叫打斷孝晴的疑問,硬是改變話題。


    艾瑪皺起眉頭:


    「我說過了……我是為了帶大小姐離開這個設施而來。」


    「對、對了,是這樣沒錯。」


    「警察和清潔工很快就要撤退,請趕快換上我穿來的這身工作服。您已經順利更換新的身體,不需要再繼續待在這個學園。不用擔心我,隻要拿到老師的頭發……看來您也沒有在擔心。」


    艾瑪以放棄的模樣說道。


    的確,歐芙洛希妮從中途開始就沒在聽艾瑪說話,而是用左手緊緊抓住洋裝,雙眼怯生生地望著孝晴。


    「孝晴,那個……」


    「你要走了嗎?」


    孝晴一臉無趣地問道。


    「不,我……」


    「大小姐。」


    艾瑪強硬的語氣讓歐芙洛希妮有些退縮,視線在兩人臉上來回移動。


    艾瑪的意思不用說也能明白,她考慮的永遠都是主人的安全。雖說因為不得已的原因進入這個學園,但是這個以鍛鏈消滅僵屍的技術為主旨的地方,對歐芙洛希妮來說絕對稱不上安全。


    歐芙洛希妮想聽聽孝晴的意見。


    但是孝晴什麽都沒說,隻是默默看著她,用看不出是在生氣還是在鬧別扭,有點孩子氣的表情看著她。態度好像在說隨你高興怎麽做都行。


    但是歐芙洛希妮注意到一件事。


    來自右手掌心的溫暖壓力。她一直握著孝晴的手。


    孝晴也一直緊握她的手。


    沒錯。根本沒有必要猶豫。


    歐芙洛希妮轉身麵向窗台另一邊的嬌小侍女,充滿自信地開口:


    「艾瑪·v。我……」


    「是是是,不用說我也明白,看您的臉就知道了。」


    艾瑪的語氣像是打從一開始就不期待主人會乖乖聽話。歎了口氣之後輕輕仰望黃昏的天空說道:


    「不知世事的深閏大小姐——這種情況應該說是深棺——一旦出了社會往往會發生這種灘事。我多多少少也作好心埋準備。」


    「那麽,艾瑪!」


    「可能的話我非常希望您在這三年裏盡量不要惹麻煩……以大小姐的個性應該做不到就是了。這種時候就會覺得梅瑟迪絲、和康士坦絲,還有普魯登斯他們在的話該有多好。」


    「謝謝你!我愛你,艾瑪·v!」


    艾瑪用憂鬱的語氣念出以前同事的名字,歐芙洛希妮從窗戶探出身子,伸手抱住她的頭。艾瑪像是很難受地皺起眉毛,但是雙唇露出苦笑,金褐色的眼睛轉向孝晴:


    「大小姐就麻煩您照顧了。如果您應付不來,我隨時歡迎退貨。」


    「又不是電器,我才不會那麽做。」


    「但願如此。那麽大小姐,看來我待在這裏也很礙事,先在這裏告辭了。家裏的事還請放心交給我。」


    「回家路上要小心喔。」


    歐芙洛希妮放開艾瑪的身體,侍女再次穿上工作服。


    「我當然會小心。竟然讓像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愛女孩在這種時候一個人回家,真不曉得她的主人有多麽沒血沒淚。」


    「啊……呃……那個主人一定也是擔心得心都快要碎了,嗯。」


    「那真是太榮幸了,為了不讓主人的心真的碎掉,我會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麵無表情地向歐芙洛希妮行禮,接著對孝晴低頭致意之後,艾瑪轉身離去。


    她踏著像是用尺量過的一致步伐走向正門,歐芙洛希妮目送她,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歐芙洛希妮並不擔心,正如那個侍女的自誇,她遠比主人還要來得聰明、堅強。


    若是在不久之前,歐芙洛希妮就算巴著艾瑪的腳,也一定會求她帶自己離開這裏,但是現在不一樣。


    歐芙洛希妮的視線從暮色中的運動場移回走廊,電燈還沒打開,走廊上一片昏暗。人們的聲音遠遠傳來,感覺就像放學後的校舍,這裏隻有歐芙洛希妮和孝晴兩入。


    「呐,繼續告訴我剛才的故事吧。」


    「咦……?」


    「你的故事。隻聽開頭我會很在意啊。」


    孝晴轉動身體,背倚牆壁把雙手手肘靠著窗台。歐芙洛希妮來到他的身邊,同樣把臉轉向走廊。


    「……」


    稍微沉默之後,她緩緩坐下,然後用有些羞澀的笑容朝孝晴伸出右手。


    「嗯……」


    孝晴明白她的意思,默默伸出左手握住歐芙洛希妮的手,手心傳來的溫暖令他自然放鬆嘴角。


    等孝晴在自己身邊坐下之後,歐芙洛希妮開口:


    「那就聽我說羅?我的名字是歐芙洛希妮,我出生在——」


    這次她不再感到緊張,話語自然從口中流泄而出。


    故事應該沒辦法在今天說完。


    沒關係,隻要慢慢找時間說給他聽就好。


    歐芙洛希妮·馮·史圖迪翁的曆史十分漫長,過程當中她失去許多,但是她擁有永遠用不完的時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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