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稀稀落落有如哭聲的雨,滴答滴答地打濕了庭院裏垂柳的飄垂枝葉。


    從靈堂流瀉出的無數哭聲正各自泣訴著。有的呼喚著未曾前來迎接的家人,有的詛咒背叛自己的訂婚對象,有的留下年邁雙親、感歎著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無奈。


    寄放在靈堂裏的魂魄,全是有苦衷而無人領取的可憐人,所以每個魂魄都懷抱著遺憾和怨恨。師父這麽告訴自己後,柚紀怕得再也不敢夜裏獨自一人靠近靈堂。


    「左慈——左慈……」


    柚紀緊貼著屋簷下的牆壁,邊縮著身子邊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呼喚左慈。因為要是太大聲,說不定會被鬼怪發現。她一不小心就沒穿鞋跑出房間,腳尖開始冶得隱隱刺痛。


    明明平常隻要一呼喚,他就會神出鬼沒地出現,偏偏重要時刻卻遲遲不來。現在可是事態緊急,若不用急急如律令盡快處理、下場可會很嚴重。柚紀按著下腹部,邊在大腿內側施力,邊焦急地喊著:「左慈!」這時發現夜色中出現一道人影。


    「左慈,我要尿……」


    話才說到一半,柚紀急忙住嘴。


    來人仿若一條垂柳幻化成了人類,站姿東倒西歪,中等身高、體型削瘦,穿得發縐的紫藍色道服融進夜色。


    不是左慈,而是師父。


    「嗯?時間這麽晚了你跑出來幹嘛……哈哈,是一個人不敢去上廁所吧?」


    聽到師父嘲笑的語氣,柚紀麵紅耳赤地否認:「才、才不是呢!」但雙腳卻並攏成了內八,整個人扭捏難安。


    「我才不是要上廁所,我、我隻是要去喝水!」


    「喔?」


    「所、所以讓我過去啦!」


    「喔?」


    師父臉上掛著賊兮兮的笑容,柚紀一想往右,他就跟著往右移動半步,她想往左,他也跟著往左移動牛步,壞心腸地故意擋住去路。


    「你要是老實一點,我就陪你去嘛……」


    「才、才不用呢!因為我又不是要去上廁所。」


    「再不去上廁所,你又會在棉被上畫地圖了喔?不曉得明天早上可以拜見到怎樣的藝術作品,真教人期待呢,對吧?」


    竟、竟然對正值多愁善感年紀的女孩子說這種話,真是太幼稚了!柚紀又怒又惱,肩膀不停顫抖,忍不住怒聲大吼:


    「師、師、師……師父是大笨蛋——!」


    然而一大吼完,因為全身都使力在怒吼上,所以結果用腳趾頭想也知道。


    「啊……」


    柚紀無比絕望。一陣熱氣從下半身往上竄起。師父聽到她的怒吼,本吃驚地輕仰起下巴,此時立刻「嗯?」地動了動鼻子。柚紀光著腳丫呆站在原地,冒著熱氣的一灘水從她腳下往四周擴散。竟然偏偏在師父的麵前……


    「唉啊——看看你,所以就叫你老實一點嘛……」


    都到了這種時候,神經遲鈍的師父居然還露出輕浮的笑容。


    「嗚嗚……嗚嗚……呼咿——」


    柚紀低著臉渾身發抖,終於從緊咬的牙關縫隙間開始逸出微弱的嗚咽聲,師父這才大驚失色,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安慰她。「喂、喂,用不著哭吧,小鬼頭普遍都會尿失禁嘛!」聽了這種神經大條的話,柚紀氣得更是故意刺激師父,哭得益發大聲。「喂喂喂喂喂!」師父不禁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伸手進柚紀的腋下將她抱起來,但柚紀在師父的懷裏拚命掙紮,用小手推開師父長著紮人邁遢胡子的下巴。


    「痛死我啦!別、別生氣嘛,這都怪你不肯老老實實說想去上廁所啊。哎唷,好啦,都是我不好,對不起。喂——左慈!左慈,你在嗎?快點叫這家夥別哭了!還有拿幹淨的衣服過來,我可不曉得衣服放在哪裏喔!」


    手忙腳亂地安撫到最後,師父也一樣向左慈求救,抱著柚紀在家裏轉來轉去。既然怕把她惹哭,一開始別捉弄她就好了嘛。


    師父一點也不明白。柚紀會不想被師父抱,是因為不想讓小便弄髒師父的衣服。無法老實地說想去上廁所,是因為不想被師父當作小孩子看待。柚紀會在師父麵前逞強,全都是因為想早點獨當一麵,得到師父的認同,但師父根本一點也不明白她的心情……


    「——!?」


    清醒的瞬間,柚紀掀開棉被往裏頭看,確認沒有一大片濕透的水漬後,才安心地籲了口氣。太好了,是夢……


    頭頂上方是傾斜的天窗。由於天花板是斜的,原本就很狹窄的自己房間感覺起來更是狹窄。比籠罩整個房間的蒼藍夜色還明亮些許的藍光從天窗灑落下來,在棉被上形成四角形的格子。


    附近傳來微弱的「叩咚」一聲。透過夜色的深淺差異,柚紀好不容易才看出房內有道人影。


    「左慈……?」


    她用壓抑的聲音呼喊,人影動了一下。


    「我是看油燈一直亮著……」


    她還以為鐵定是左慈,卻傳來了師父的聲音。比起修長的符力,那道影子稍顯矮小和削瘦。「打擾了。」說完,人影就在黑暗中悠然準備離去,柚紀不禁瞬間叫住對方:「啊,師父!」人影在門前停了下來。


    「我今天要和師父一起睡。」


    「啥?」反問聲傳了回來。柚紀在床鋪上探出身子,語氣堅決又重複一次:「我要和師父一起睡。」人影畏縮似地倒退,背部平貼房門。


    「你怎麽突然說這種話,是作惡夢了嗎?」


    「我作的不是惡夢。可是,我不想一個人睡,師父,好嘛,師父。」


    柚紀掀開棉被,用兩手拍了拍床鋪催促對方上來,還撒嬌地抬起臀部在床上蹦蹦彈跳。間隔了一段納悶的沉默後,人影問:


    「你現在是幾歲?」


    怎麽突然問她幾歲呢?柚紀感到訝異,但毫不遲疑地回答:


    「七歲。」


    「柚紀。」


    人影立即呼喚她的名字,聲音變得分外低沉嚴厲。


    「你現在十五歲。」


    對方直截了當地斷然說道,柚紀瞪大了眼睛沉默不語,低沉的話聲又從黑暗中傳來。「你已經十五歲了,不再是一個人會睡不著覺的稚子。還有,這裏不是兔雨縣的道觀。你稱作師父的趙濤龍早就死了。你這是想做什麽?」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師父不就在這裏嗎?好嘛,一起睡覺吧!」


    柚紀焦急地掄起兩隻拳頭用力敲向棉被。棉被表麵像波浪般出現起伏,尾端往上翹起。


    於是那道人影離開房門,跨著大步走上前來。人影散發出的氣勢非常駭人,柚紀心想可能會被打、閉上了眼睛。感覺得到師父站在自己眼前,她用力咬住牙關。


    但她並沒有被打,反而肩膀被人一推,倒在了床鋪上。


    床鋪發出了「吱呀」聲響,同時床墊不自然地往下凹陷。柚紀吃驚地睜開雙眼,發現黑色人影正從上方壓著自己。清瘦的影子伸出了兩條手臂,支在柚紀的腦袋兩側,讓她無處可逃。影子完全擋住了天窗的四角形格子,背對著暗藍色的幽光、融進黑暗之中,無從看清對方的表情。


    「你不是七歲,已經十五歲了。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家邀請男人上床,你當然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吧?」


    依人影的姿勢還以為他會說些甜言蜜語,但正好相反,他的聲音低沉恐怖。人影更接著彎曲手肘、身體往她挨近,柚紀反射性地想伸手推開,但人影的道服鬆開,她不小心碰到了領口底下的削瘦胸膛,吃驚地縮回手。


    「你、你不要捉弄我啦,師父……」


    「我不是你的師父。我再說一次,趙濤龍已經死了。你思念的師父,是符力可以取代的嗎?那你幹脆照著自己喜歡的外形創造出大量紙


    人偶,再讓他們服侍你就好了吧?」


    師父為什麽要說這麽低級的話?為什麽這麽壞心?淚水湧了上來,眼睛深處發熱。但是,誰教他是師父呢。師父神經太大條了,也經常說些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師父有時候就是會這樣。所以沒用的,根本不構成否定他是師父的理由——


    「柚紀,別為難符力了。」


    從容自若的話聲突然響起,打斷了兩人。


    師父身後出現一道火光。是手上拿著油燈的左慈,他的身影浮現在火光形成的光圈中。壓在她身上的師父離開床鋪,柚紀「啊……」地低喊。


    「你也是,請別對他人的主人做出奇怪的舉動。」


    錯身之際,左慈牛眯起眼瞪向師父,師父輕舉起手表示投降。


    「我知道,這隻是開開玩笑。」


    「這種事可不是一句開玩笑就能算了。」


    「嗯,那我道歉,真是對不起。那接下來就麻煩你了。老實說我正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幸虧你來了。」


    師父揮了揮舉起的手,與左慈交接似地走向房門。柚紀恍然回神,從床上跳了起來,出聲叫住對方:「等一下,師父,不要走……」但左慈站到她麵前,擋住她的視線。油燈的火光在熟悉了黑暗的視野裏明滅閃爍,形成了綠色殘影,正皺起臉龐時,師父就帶著一張薄紙般的氣息走出了房間。


    「真是的,你到底在做什麽?這可不是良家婦女該有的舉動。要是真的出了什麽事,看你打算怎麽辦。」


    左慈用受不了的語氣說,走到床鋪旁,將油燈放在小桌子上。暖色係的火光照亮了房間牆壁和左慈的側臉。


    「如果師父因此願意娶我,又有什麽關係。」


    「你不是認真的吧?」


    左慈冷冷地不當一回事,柚紀鼓起腮幫子瞪向他。左慈微微垂下鳳眼,簡短歎了口氣。「我本來還無法否認師父可能是在裝傻,遲遲無法判斷,但我現在非常肯定。那個人隻是符力。即使是開玩笑,我也不認為師父做得出那種事情。因為他那個人都老大不小了,在戀愛方麵還像個孩子一樣。」


    「閉嘴!」


    柚紀覺得「隻是符力」這句話很刺耳,抬高了音量怒斥,但左慈充耳不聞,不以為然似地接著又說:


    「你這到底是在玩什麽扮家家酒?你七歲的時候,從來不曾撒嬌要和師父一起睡覺。這不是退化現象,你隻是故意撒嬌想吸引那個符力的注意吧?你明明也很清楚……那個人不可能是師父。」


    「我叫你閉嘴!誰命令你說這些話了?未經許可別滔滔不絕地說這些廢話,我要把你變回符紙了喔!」


    她的大聲嚷嚷引起了風,吹動火光。深黃色的火光在左慈臉上搖曳,形成了深邃的陰影,讓符力平常淡然的臉龐看來像是出現了某種情緒。柚紀氣呼呼地瞪著他,左慈卻一點也不惶恐,回望著她沉默了好一半晌。


    「是我太僭越了。」


    最後他行了一禮,非常幹脆地讓步。他的態度讓人感覺不到半點對主人的敬意,用口是心非來形容再恰當不過。


    「看來你確實突然變得很幼稚呢,這樣子簡直和七歲孩童沒有兩樣。你先暫時一個人冷靜一下吧。」


    留下挖苦的話語後,左慈往後退了一步,離開油燈形成的光圈、隱身進黑暗中後,氣息也在瞬間消失。柚紀甚至不曉得他在何時走出房間。


    被獨自留在房裏過了一段時間後,柚紀冷不防抓起枕頭丟向房門。但塞了幹茶葉的四角形枕頭沒有丟中房門,黑暗中隻傳回了「咚!」的反彈聲。


    左慈算什麽嘛。明明平常根本無法理解人心的奧妙,卻說些像是看透了人心的話……對了,就是因為他不僅人心的奧妙,所以才會刻意說些用不著說的話潑她冷水。


    「……」


    柚紀垂著臉龐,在膝上緊緊握拳,胸口疼痛不已。


    認為符力附屬於人類、隻是達成命令的下屬,不認為符力擁有獨立的自我意誌——她竟然說些和討人厭濤華道長及護樂院門生相同的話,一定傷害了左慈。還用主人的身分亂發脾氣,她真是太差勁了。左慈一定對她幻滅了吧。


    2


    看來這座古怪的山也有夜晚。太陽光被霧稀釋、朦朧地照亮整片天空,最終沒入西邊的地平線,八華山的夜晚降臨。當外頭的天色又開始泛白,雕像般動也不動的刺青師傅總算動了下身體。


    但說他動也不動並不正確。刺青師傅用他那青筋分明的皺巴巴手指,整個晚上都持續著肉眼幾乎看不出差異的細微作業。眾精會神注視時,看似什麽變化也沒有,但閉上雙眼一會兒後再張開時,變化雖然細微,但左小腿上的刺青確實變大了些。刺青師傅光溜溜頭皮上的刺青泛著幽暗藍光,藍光滑行般移動到同樣有著刺青的手臂,再流向刺青師傅手上針的尖端。這副光景反複持續了一整晚。


    伊魯克心想這大概就是神靈附體的現象,但看起來就像是有無數條身體會發出幽暗藍光的蚯蚓,在刺青師傅的身體表麵爬行,他隻覺得驚悚至極。四名弟子各自站在房間的四個角落,雙手在臉部前方結成複雜的印,一樣整晚都念念有詞地持續朗誦著某種經文。


    刺青師傅緩慢地挺起佝僂的腰,就像油燈的油燒完了,從刺青滲出的藍光慢慢變淡消失。充盈屋內的弟子們念經聲也在同時停下。但由於被迫聽了一整晚,總覺得念經聲還殘留在耳裏縈繞不去。


    伊魯克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腳,膝蓋以下直至腳踝,小腿表麵密密麻麻地刺滿了黑色刺青。中域語本就是象形文字,那些圖案似乎更加強調了象形意義。他辨別得出幾個象形文字,但不了解整體所代表的涵義。和天道教道士寫在符紙上的文字種類相同。


    真不是正常人該有的樣子呢。伊魯克有些自嘲地想,但自己的左腳原先就有幾十道舊傷,也正常不到哪兒去。因為每次為了抑製住夷,他都會傷害自己。不過,反正他平常走路不會卷起褲管,隔著褲子也沒人看得見。


    他頓覺渾身無力,細細吐出積在肺裏的空氣。皮膚表麵的疼痛早在很久以前就麻痹了,現在變成像是有人拿著鐵槌之類的東西一直敲打骨頭深處,劇痛讓神經大感吃不消。


    忍著痛苦的自己當然辛苦,但論及刺青師傅的辛勞,更是難以想像。仿佛為了讓自己最適合從事這項工作,他的腰固定成了彎曲的形狀,經常往前彎腰慢慢吞吞工作的模樣,讓人狐疑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著他這一種猴子?本來身子骨就瘦到一點脂肪也沒有,經過整晚被榨幹生命力後,整個人看來更是縮小了一圈。


    一個晚上嗎……在這座山上沒有比「一個晚上」更荒唐的事情了,根本不能保證這裏的時間是一日十二辰刻在運轉。本打算在山上待三天,一下山卻發現過了十年這種事情,好像真的有可能發生。


    姑且不論古老傳說,在現今這種時世,再過十年,中域確實有可能遭到瓜分,由各個異國統治。原來如此,這裏的大人物們已在這種時間感中生活了好幾十年,也難怪會以大陸的存續為優先,覺得一國的存亡沒什麽大不了—到了現在,伊魯克莫名有些可以理解。在大陸慢慢形成現今雄偉模樣的漫長歲月中,一國盛衰榮枯的時間不過是眨眼之間。


    「這下子您不用再傷害自己的腳了吧。」


    咒文現在還不會發揮出任何效力。下次您的蠱變作餓蠱時,咒文才會發動。」


    「發動之後呢……蠱會被消滅嗎?」


    黑影膽怯地「咻」一聲消失在左腳裏。


    「我想濤華道長也說過,蠱一旦消滅,您的性命也將不保,這並不符合我們的期望。咒文會將瘋狂想吃人的蠱困在您的體內、轉嫁您的痛苦。」


    「有這種好方法就早說嘛……」


    伊魯克忍不住咕噥抱怨。那他這五年來的自行摸索算什麽啊——不過,也是因為走到五龍州遇見了趙濤龍,他才得到了來這裏的線索啦。


    夷和卑褸產生想吃人衝動的狀態,劉濤華稱為「餓蠱」。雖然價值觀與人類大相徑庭,但平常是群相當好相處的家夥,導致他常常一不小心就鬆懈大意。但每當這種狀態出現,它們就會暴露出原本的食人妖怪麵貌。自己一旦失去理智,身體就會被夷和卑褸霸占。至今每次發作,他都盡可能躲在不會與人接觸的地方壓抑忍耐,忍受不住時就傷害自己的身體、借由疼痛保持清醒。


    「關於這點我必須先向您聲明,咒文隻會發揮一次的效力。所以您必須在從今日起直至第二次餓蠱發作之前,與如雲皇子接觸並殺了他。」


    「原來如此,為防我放棄任務逃跑,還設了時間限製嗎?」


    「這單純隻是咒文的極限。」


    刺青師傅麵不改色地答。不曉得是真是假,但就算厘清了員偽,反正計劃也不會改變。


    總之,就是天底下沒那麽便宜的事。況且,難不成他以為要是能永遠抑製住夷和卑褸不發作,就可以和它們共同生活下去嗎?隻要沒有造成實際傷害,就可以讓它們住在自己的身體裏、苟活下去嗎?


    ——別開玩笑了。我隻是因為從早到晚與它們為敵很累,才和麵對平常人一樣與它們相處,我絕不打算原諒它們做過的事。而自己做過的事——我也隻是想隻要不殺了它們、自己也沒有資格尋死,並不是為了尋求讓自己活下去的方法,才來到這裏。


    當時之之的表情現在仍能鮮明地在腦海裏重現。自己露出了多麽醜陋的表情向她步步逼近呢?眼睛瞪得如銅鈴大,嘴角往左右咧開,鼓著喉嚨發出毛骨悚然的笑聲。不良於行的那孩子沒了拐杖,跌坐在地、呆愕地仰頭看著自己。我知道,卑褸。你沒有「惡意」。你隻是在「獵食」罷了。就像我津津有味地吃著柔軟又多汁的烤仔羊肉一樣。


    心頭疾速冷卻。我的願望,就隻是痛扁珞尹一頓結束這一切,再為它們和自己犯下的罪負起責任,從這世上消失。


    所以,卑褸—我並不打算棄你於不顧。腦海中浮出了被珞尹捉走的可憐蟾蜍。有著癩蛤蟆的外形,原本是自己胃袋的卑褸身上,藍色毛細血管在薄薄的黏膜表麵上怦咚怦咚地跳動著。血管裏流動的血是誰的呢……是我的血嗎?


    我也一定會去接你,然後一起赴死,所以再等我一下吧。


    「……那麽,在中域政府找到那個神龍的寶藏之前,我該怎麽解決珞尹?」


    才粗魯地說完,刺青師傅和弟子們的臉色明顯變得慘白。


    「這種話不能隨隨便便說出來。」


    刺青師傅像是在意著不在現場的某種事物的視線,眼球滴溜溜地不停轉動,急忙出言告誡。


    「我並沒有說啊,隻是說了神龍的寶藏。」


    「請、請別再說了!」


    弟子們掩在法衣底下發出嘶啞的哀鳴。房內的氣氛似乎變得躁動不安。但在伊魯克看來,這根本不是劉濤華所說的那種陰氣外泄的不可思議現象,隻是因為刺青師傅和弟子們全都在瑟瑟發抖,才導致空氣產生了微弱的振動吧?自古以來,人們的「恐懼」都會使得各種靈異故事再被加油添醋一番。


    「光是去意識其存在,就會『被發現』。要是還愚蠢得明目張膽尋找其下落,更不曉得會引來什麽災難。如雲皇子之所以能平安無事,是因為他是龍人之子……人類若妄想觸碰到一鱗牛爪,頃刻間就會命喪黃泉。」


    刺青師傅說的話讓伊魯克十分在意。天子和中域政府會從大陸各地召集類似碧耀那樣具有千裏眼能力的少女,不就是為了尋找那樣東西嗎?可是,連「尋找」都有危險嗎?


    伊魯克眉頭深鎖,低聲嘀咕:


    「天子原本就打算不顧千裏眼少女們的性命嗎?」


    下一秒伊魯克猛然起身,粗魯拍下卷起的褲腳、正想衝下床鋪時,在旁待命的弟子們卻動作一致地撲上來壓住他的肩膀。伊魯克抬起手肘推開他們,同時惡狠狠瞪向刺青師傅。


    「讓我和濤華道士說話!問題不在趕在珞尹找到神龍的那個東西——」


    「已經告誡過您切勿再提——」


    「少羅嗦!問題根本不在於在珞尹與那個東西接觸前阻止他吧,在那之前碧耀說不定就死了!」


    「您的任務歸根究柢隻是阻止如雲皇子。」


    「你們會擔心大陸毀滅,卻不在乎首都裏可能有幾十、幾百個少女即將死去嗎!這種想法真教人不敢苟同!夷!」


    正想踢起左腳,弟子們卻四人合力按住他的雙手雙腳,約束住他的行動。刺青師傅隨即灰色法衣一翻、跳上床鋪,並攏青筋分明的手指點在伊魯克的喉嚨上。


    「急急如律令,『縛』!」


    他的身體瞬間痙攣,就此被剝奪了自由。


    伊魯克的嘴巴張成了「夷」的形狀,卻隻能咬牙切齒;刺青師傅將那張醜陋的老臉湊向他,口臭從萎縮的牙齦縫隙間噴出,伊魯克感到想吐。對方混濁的眼球上浮著黃色的膿。


    接著刺青師傅扣住他的兩頰,強行逼他張開嘴巴。伊魯克甚至發不出喘氣聲,隻能瞪大眼睛。


    「接下來的步驟非常精密,不容許有絲毫的差錯。您若是胡亂掙紮,可能會平白害得口腔內部受傷,所以我才施下束縛法術。」


    一名弟子將某種鐵製道具遞給刺青師傅。


    察覺到那是什麽的瞬間,伊魯克全身的寒毛往上豎起。


    老虎鉗——!?


    「根據沉睡於本院的古籍,從前有個惡鬼能夠幻化作俊美無雙的青年,混進人類的城鎮,用其美貌勾引少女,再接三連三吃掉她們。盡管百姓聘請了好幾位法術高強的道士試圖消滅他,惡鬼的力量卻非常強大、法力又高強,所有道士都成了他的手下敗將。」


    「後來,有位名為汀之的男人正好經過這個地方。他是相傳為八祖其中一人的道士。汀之在為了躲避惡鬼而被藏起來的美麗少女身上施下禁咒,更建議少女主動引誘惡鬼。惡鬼不疑有他受到誘惑,潛入少女的閨房,本打算在擄走少女後吃了她,卻在親吻少女的那一瞬間,刻在少女舌上的咒文在惡鬼體內發動,他的五髒六腑因此轉眼間完全潰爛,奪走了惡鬼性命。」


    「不論力量多麽強大,一旦五髒六腑直接遭到攻擊,就連神仙也難救。為了殺死如雲皇子,這是本院所能想到、最佳且成功機率最高的手段。此外,本院亦判斷您是最適合擔任刺客的人選。」


    對於他們挑選刺客的基準,很顯然有個地方讓伊魯克非常想吐槽,舌頭卻動不了。傳說中的刺客可是名少女,對方是男鬼喔?你們當我是什麽人啊?


    隻見刺青師傅將老虎鉗放進他口中,舌頭表麵感受到了金屬的冰涼觸感。


    其他弟子端來盛有墨水壺和新針的盤子,放在小桌子上後離開房間。其餘弟子們也離開床鋪,和剛才一樣站在房間的四角,雙手結印開始念咒。話聲聽起來比剛才還有抑揚頓挫,帶有強烈的情緒起伏。


    四名弟子光頭上的刺青開始閃爍起幽暗藍光。仿佛被灌注了力量,刺青師傅的刺青也透出了相同的光芒。


    「束縛


    術雖然剝奪了您身體的自由,但不會奪走您五官的知覺。請您確實睜大眼睛,仔細感受五官帶來的痛苦,然後銘刻在記憶裏吧——您是以多大的痛苦為代價,才得到了這個機會。如此一來,您應該就不會中途還想改變心意了。機會隻有一次,一定要一次就成功。聽好了,一定要殺死如雲皇子。」


    刺青師傅倏地瞪大充血的眼睛,彎下駝著腫瘤的背,將臉龐湊向伊魯克,手上的老虎鉗用力一拉。


    □


    他覺得自己正被夢魘纏身。是舌頭燒了起來的惡夢……不,是夢嗎?到何時為止是現實,又從何時開始是夢境?


    伊魯克感到喉嚨非常幹渴,擠出喘息聲、朝半空伸長手。目光快要聚焦時,又模糊散開。可見小桌子上擺著一個桶子。水……他本想這麽說,舌頭卻緊貼在下頷上,發不出聲音。他從床上探出身子、抓住小桌子的桌緣,手才剛碰到桶子,桶子就整個翻倒過來,裏頭盛滿的水全灑在了地板上。


    他整個人幾乎是用滾的跌下床,下意識撲在地板上。由於舌頭動不了,正想將嘴唇貼在地板上喝水時,他赫然打消了主意。


    我在幹嘛……我還是人類啊……


    但是,身體仍渴望著灑在眼前的水。就在伊魯克竭力自我克製、將臉龐從地板上別開時——


    卻發現有人類的頭發垂在他眼前,嚇了他一跳。不對,那是地板水窪裏的倒影。一條麻花辮從水鏡中的床緣往下垂落,讓人聯想到毛筆尖的辮子尾端浸入水麵。水鏡中隱約可見有個人正趴在床上。


    「……?」


    水窪內側與外側的景色並不相同。來到這裏以後,他已經看過了這種現象好幾次。


    納悶地凝視時,房內的空氣忽然產生些許波動,水麵泛起漣漪,抹除了「另外一邊」的倒影。


    「水在這裏,捉住我的手吧。」


    有人走進房內。伊魯克的氣力和體力都已耗盡,實在提不起勁靠自己起身.因此聽話地在對方的攙扶下爬上床鋪。


    對方用手指點著他的喉嚨,非常簡短地念了一句咒文。


    「你的舌頭應該可以動了。」


    接著將水壺壺嘴遞到伊魯克眼前。伊魯克感激不盡地張開嘴巴,直接就著壺嘴喝水。對方說得沒錯,舌頭已經可以動了。他盡可能伸長舌頭接水,讓水流過喉嚨。雖然不是冰水,但嘴裏那種被火焚燒般的熱度總算降了下來。隻是舌頭還在發燙,喝水期間始終隱隱作痛。


    「現在還別勉強自己。時間久了就會降溫。」


    大致回過神後,伊魯克才好奇起對方是誰。他本以為是刺青師傅,但話聲不是老年人的嘶啞嗓音,協助他起身的手也強而有力。出現在眼角餘光裏的紫藍色衣服一度消失,那個人撿起桶子、再度直起身時,伊魯克才從正麵看清他的長相。是個適合用虛無縹緲來形容的削瘦中年男子——


    「趙……濤龍?」


    伊魯克錯愕地低喊。勉強可以發出聲音了。


    「趙濤龍死了,我是濤華道長的符力。」


    男人聳聳肩,將桶子放回小桌子上,拿起水壺往裏頭倒滿水。


    「符力……?」


    記得服侍辮子丫頭的那個符咒魔王就是所謂的符力。伊魯克之前也親眼確認過趙濤龍擺在棺木裏的遺體,所以那個道士不可能還活著、出現在這種地方。但是,眼前的人與趙濤龍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讓他大吃一驚。


    「我是……怎麽了?」


    舌頭的動作還不靈活,他最多隻能斷斷續續說話。他自以為說得很順,結果卻是結結巴巴。


    男人取下掛在房門上的鏡子遞給他。伊魯克接過鏡子,心驚膽顫地張開嘴,看向鏡中的舌頭。還以為舌頭上會有沭目驚心的刺青,卻是半點痕跡也沒有。充其量隻是舌頭整個變紅、腫了起來。


    「為了不讓珞尹發現,咒文在發動之前都看不出來。現在是因為發炎變得紅腫,兩、三天後就會退了;再過整整一天,你也能夠進食。」


    男人邊說邊從伊魯克手中抽走鏡子,掛回原本的地方。伊魯克倦怠無力地靠著牆壁,有些失神地望著男人的背影。現在他幾乎感覺不到舌頭的痛楚,但可能隻是因為太過疲累,才使得感覺都麻痹了。


    「……所謂符力,就是紙人偶吧?但你為什麽是趙濤龍本人?」


    他幾乎想也不想就脫口說出浮現至腦海的疑問。連他也覺得自己講的話真是邏輯不通。男人站在門口回過頭來,一臉不明所以。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的主人是趙濤龍的師父。他對趙濤龍了若指掌,自然能輕易地創造出相似的姿態。隻要是主人能想像到的,符力便能變作各種模樣,亦能模仿言行舉止。」


    「不對,你剛才非常自然而然地說了珞尹吧?濤華道士明明是叫他如雲皇子。」


    立即反駁後,男人啞然失聲。好像多多講話,舌頭也比較快恢複運作。發覺自己話越來越流暢,伊魯克如釋重負。畢竟自己活到現在一直能說善道,若無法如常說話,會帶來很大的壓力。


    男人的語氣變得有些犀利,問:


    「……隻是因為這樣你就開始質疑嗎?」


    「對,隻是因為這樣。」


    但是,的確有哪裏不太對勁。


    「……哎呀呀,您果然很聰明。不,該說是知識與智慧達到了巧妙的平衡。」


    男人從鼻子噴了口氣,垂下眉尾露出五味雜陳的苦笑。就伊魯克所知(雖然其他也隻知道那麽一個),他認為那不是符力有辦法露出來的表情。


    男人帶著苦笑輕垂下眼瞼,神情哀淒。這也不像是符力該有的表情。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牧師大人。」


    這回男人恐怕是刻意使用這個稱呼。是濤華道士絕對不會用的稱謂。那個道士不可能對異教信徒懷抱敬意。


    ——也就是牧師大人。


    3


    明明來這個房間,是為了確認在這裏生活的人的溫度,床上卻沒有鋪著半件寢具,隻裸露出了堅硬的四方形木板,逼得她不得不麵對「在這間房裏生活的人根本不在了」的殘酷事實。


    床邊的小桌子上擺著一個盛滿水的桶子。剛好正上方的天花板有露水凝結成水滴,大概是從那裏一點一滴落下,滴滿了整個桶子。是因為山上的氣候潮濕寒冷吧。這件事又讓她不得不正視這裏不是兔雨縣的事實。


    盡管如此,她還是不願輕易放棄,躺上冶冰冰的床鋪,讓麻花辮和一隻手垂在床緣,閉了好一半晌眼。


    「噗通。」傳來水花濺起的聲音。是天花板上凝結的露珠又滴下來了吧,所以她不予理會,但沒過多久又聽見「噗通」一聲。剛才心不在焉地觀看時,她記得露珠滴落後,新的露珠都要間隔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再形成。


    她慢吞吞抬起頭,貼在堅硬床鋪上的臉頰都僵了。桶子裏是又「噗通」一聲。奇怪的是,她沒看到有水珠從天花板滴下。


    「……?.」


    盡管沒什麽勁,柚紀還是起身探頭看向桶子裏頭。


    水麵上倒映著自己的臉。這時水麵又濺起水花,看似小石子的東西緩緩沉進水底。柚紀定睛細看水底,發現已經有好幾顆石子沉在底部。


    波紋擴散到桶子邊緣又彈回來。自己倒映在搖曳水麵上模糊的臉孔,看來像是重疊著另一張臉。柚紀大吃一驚,扭頭看向身後,當然半個人也沒有。房裏隻有自己。


    「你這個笨蛋。」


    柚紀花了一秒才從對方的唇形理解到他說了什麽。


    「幹……幹嘛一開口就罵人啊!」


    隨即氣憤不平,但對方偏偏在水裏頭。


    可能是因為映照出了水的顏色,對方的臉色比記憶中還要蒼白、顯得很憔悴,引人聯想到蜂蜜的深金色頭發垂落在臉上。因那膚色而生的白刷鬼稱號,在中域依然是根深柢固——對方是名年輕的西域男子。


    「伊……魯……克,為什麽……」


    由於對方露出了非常恐怖的表情從水裏瞪著自己,柚紀不自覺別開視線,嘟嘟噥噥地呼喚他的名字。雖不曉得聲音能否傳進水裏,但男子板起臉孔、冷不防往她這邊伸長手。水麵劇烈晃動,水鏡消失。柚紀反射性地縮起身子,但手臂並沒有從水裏冒出來。待漣漪平複,水麵恢複平穩,又能看見男子了。他一臉煩躁地連連甩著濕答答的手—似乎是手指撞到桶底了。


    「……這是怎麽回事?」


    柚紀也戰戰兢兢地試著將手浸到桶子裏。伊魯克正麵色不善地瞪著她,表情猙獰得仿佛要張口咬住她的手指,因此她十分害怕,但手指直接穿透了伊魯克跟著波紋搖曳的臉龐、碰到了桶底。她摸索著想找到投進水底的小石子,妙的是一個也摸不到。看樣子水底隻是映照出了「那邊」的石頭,「這邊」其實空無一物。看來伊魯克也和她一樣,正從某處望著水麵……可是,這麵水鏡究竟是什麽構造?話又說回來,伊魯克現在在哪裏?


    伊魯克朝著水鏡向她展示某樣東西。是裁切成長方形的黃紙——那是柚紀再熟悉不過,但身為異教徒的伊魯克卻不可能持有的天道教符紙。伊魯克將符紙浸到水中。符紙占了水麵的一半麵積,隻能看見伊魯克的半張臉。從柚紀這邊看去,符紙漂浮在水麵下方一點的地方。


    伊魯克拿起筆,運筆如飛地在符紙上寫字。大概是符紙或筆其中一方被施了法術,伊魯克揮筆一寫,就有朱色文字浮現而出。聽說西域不會使用中域文字,但他甚至能書寫嗎?柚紀有些吃驚。從她這一邊看去,字跡呈現左右顛倒,但還是能輕易看懂,因為伊魯克寫的中域字體如活字般端整。柚紀看起他寫的文字——


    「喂,杏仁餃子丫頭,你剛才為什麽別開視線?」


    結果他還是老樣子口出鑒吾。看著他的文字,仿佛還能清晰地自動在耳中重現他的說話語氣。


    文字融於水後很快消失,他又寫下新的文字。


    「意思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嗎?」


    「並、並沒有啊……


    被他這麽一說,柚紀又略微別開目光。雖然他好像聽不見,她仍是直接開口回道。伊魯克在水鏡的另一頭用力歎氣,水麵為之一震。


    「算了,想忘了我的話忘了也沒關係。重點是碧耀。」


    「咦……!」


    柚紀低聲訝叫。看見伊魯克寫下那個名字時,她沒來由地感到不快。可能是這個負麵情感傳達到了水鏡的另一頭,被符紙遮住、隻能看見牛張臉的伊魯克淩厲地眯起淺色眼眸。柚紀對此畏懼,又開始眼神遊移。


    因為,碧耀和伊魯克不可以變得要好啊——碧耀現在還是得待在兔雨縣小四馬路的妓樓裏才行;得還待在華欄內側,等著柚紀去找她玩才行。總是麵帶微笑、聽著她抱怨師父打麻將還不回來的碧耀;說著因為自己隻是一直坐著,不覺得餓,總把客人給的糖果送給她的碧耀;仿佛自己也親臨現場,一臉雀躍地聽著柚紀訴說各地所見所聞的碧耀。碧耀必須一直待在華欄裏,永遠也不改變才行啊……她明明將碧耀待在華欄裏的畫麵牢牢烙印在眼底,現在腦海中卻隻能浮現出空蕩蕩的華欄。


    其實她很清楚。碧耀已經不再是每天過得單調乏味、隻能在那座牢籠裏引頸期盼等著柚紀出現的平凡歌妓了。她已經出發前往了遙遠的首都,比柚紀早一步認識這廣闊的世界,也比柚紀早一步改變自己——


    水花高高濺起,水珠打在她的臉上。


    「呀!」


    柚紀大叫一聲,往後飛退。


    「你、你……你做什麽啊!」


    柚紀擦著臉,再當然不過地大聲抗議。在還餘波蕩漾的水鏡裏,伊魯克的金發也全部濕透、滴著水珠,表情駭人得仿佛可聽見咬牙聲地瞪著她。既然這一邊濺起了足以潑到柚紀臉蛋的水花,表示另外一邊的情況也同樣慘烈。莫非這男人其實很蠢?


    緊接著伊魯克像是在說「快看」,向她搖了搖手上的細毛筆,又用毛筆在符紙表麵寫字。


    「碧耀說不定會死。」


    柚紀注視著左右顛倒地浮現至這邊的文字,同時文字從邊緣慢慢消失。但是,用朱墨寫下的「死」,就像血書一樣沭目驚心地印在眼中。


    碧耀會——


    死……?


    「你是什……」


    變作空白的符紙上又立即出現了新的文字。


    「詳情之後再說,總之你先過來『這邊』!」


    就在最後一個字還沒徹底顯現在柚紀這邊時——


    水中的符紙突然被人點燃,眨眼間燒了起來。幾乎是趴在桶上的柚紀大吃一驚,千鈞一發之際縮回腦袋。藍色火焰舔拭般吞沒了整片水麵,一秒過後又消失無蹤,隻是張紙的符紙三兩下被焚燒殆盡。


    「伊魯……」


    柚紀想用手撥開漂浮在水麵上的符灰,但符灰因此融入水中,反而讓水變得混濁。「伊魯克!」她雙手捉著桶緣焦急大喊,但汙濁的水已經無法發揮出水鏡的功用,隻有自己的聲音撼動了灰色水麵。


    是某人施法點燃了符紙嗎?柚紀提高警覺張望四周,但自己這邊沒有感應到任何氣息。另外一邊沒事嗎?


    「左慈!師……」


    她喊到一半住了口,因為不曉得該怎麽稱呼才好。


    「……左慈!」


    最後她隻喊了自己的符力,便衝出房間。柚紀在草庵的屋簷底下拔腿狂奔,首先毫不遲疑地衝進廚房,卻誰也沒有見著。豈止如此,廚房裏不見半點火光,碗盤和廚具也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明明左慈在的時候,通常都待在廚房裏準備茶水或食材,爐灶的火從來沒有熄過。


    這樣子簡直像是左慈在宣告「我要放假」。


    「左慈……?左慈?」


    柚紀邊喊邊在屋簷下奔跑,打開所有房門繞了一圈。最後她衝進昨晚自己就寢的角落房間,但還是空無一人。她不認為左慈會不說一聲就離開這裏——可是,昨晚左慈離開之前,那帶著輕蔑的眼神掠過腦海。回想起來,那之後她有見過左慈嗎?沒有。該不會因為她失言說了要把他變回符力,他就厭倦了當柚紀的符力,自己先跑下山了吧……


    某種冰冷的東西撫過兩腳之間。柚紀打了個哆嗦,低頭一看,發現霧竟一路浸到了膝蓋。白色大霧的濃度高得前所未見,甚至感覺得到重量,連自己的鞋子也看不見。霧的觸感很像是無數條有著冰冷鱗片的白蛇正爬滿整麵地板,一邊蠕動一邊互相糾纏,教柚紀渾身顫栗。她往後倒退,每走一步,就有種像是踩扁了蛇的不快感,在門口掉頭衝出房間。


    濃霧從四麵八方湧現般,籠罩住了四周,才走幾步路,馬上就看不見剛才走出來的屋子牆壁。原本在草庵前頭的垂柳庭院也被一片霧茫茫的白色埋沒。柚紀不敢肯定前方有沒有地麵,踏了一步後,卻陷入恐懼,擔心自己最後會不會掉進濃霧裏的無底沼澤。


    阻擋了視野的霧牆後方突然出現人影。


    「嗚哇!」


    柚紀一時閃避不及,隻能縮起身子。但眼看著就要正麵撞上時,人影卻直接「咻」地穿透了柚紀的身體。她雙眼圓瞪地回過頭去,對方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心不在焉地念念有詞,再度消失在霧的另一頭。


    柚紀凝神細看,發現有不少人影都在霧中走來走去。看得出人影全像亡魂一樣麵如死灰,但所有人的長相都像被霧罩住,無法清晰辨認。每一個人似乎各自活在不同的世界裏,直接穿透對方,從未撞上彼此。也都獨自念念有詞,在霧中徘徊走動,下一秒卻又趴在地上做出搜集某種東西的動作或是挖掘地麵。但是,他們的手臂當然隻劃開了虛無飄渺的濃霧。


    柚紀一臉退怯地看著亡魂們,同時雙腳貼著地麵,提心吊膽地開始在霧中邁步。


    「左慈——師父——呀!」


    每當霧牆後方突然出現灰色臉孔,險些要撞上時,柚紀都心驚膽跳地閃到另外一邊,但與她錯身而過的人影們始終沒有意識到她。在其他亡魂眼中,她或許也隻是個喃喃自語、徘徊走動的亡魂吧。


    「丫頭,你要去哪裏?」


    一道話聲突然從天而降。有如落雷擊中頭部,全身竄過電流。


    「不論你走去哪裏,出口都不會出現。」


    原本陽光被霧稀釋、總是朦朧微亮的天空變得陰暗,深淺不一的灰色顯得妖異不祥。幾道閃電劃破天際,低沉的雷鳴轟隆作響。


    其中一道雷電化作巨劍刺向大地,同一時間「轟隆!」的雷鳴在附近響起。掩沒了腳邊地麵的霧池表麵出現劇烈起伏,柚紀的道服和辮子也被吹起。若不是柚紀在腳上使力,她也幾乎要被巨響造成的衝擊震飛。


    以閃電落下的地方為中心,盤據於地表的濃霧遭到吹散,露出了一塊圓形空間。原本整整齊齊地鋪著圖騰石板的地麵,現在卻變成了凹凸不平的岩表。有一部分還被燒成了褐色,冒著黑煙。


    一名披著白銀雲肩的人就站在那裏,讓人幾乎以為是那把光劍變化成了人。


    「濤華……道長……」


    對方不過是靜靜站在原地、雙手置於身側,與魁梧扯不上關係的纖瘦身軀卻散發出了無窮無盡的壓迫感。平滑沒有皺紋的臉龐俊美清秀,卻像是用貝殼粉掩蓋住了裂痕,表麵的光滑隻是假象,帶種不自然的感覺。灰色臉孔的亡魂似乎看不見異變,微微往前彎著身子、在直立不動的濤華道長周圍走來走去,這幕光景實在非常詭異。


    光是與他對峙,就害怕得不禁身體瑟縮。但是,柚紀絕不想在這個人麵前示弱。她竭盡所能虛張聲勢,抬高音量說:


    「伊魯克……一個我認識的西域人來到了這裏。濤華道長應該知道吧?他告訴我,我的好朋友有危險——」


    她的語氣多少帶有指責。越說越激動時,她的目光突然注意到了濤華道長漫不經心挾於指間的符紙。是張四角有焚燒痕跡、破破爛爛到看似隨時會從折痕處裂開的符紙。用朱墨寫下的咒文代表了符力之術。錯不了,是自己的筆跡。


    「左慈……!?為、為什麽……」


    原來他沒有對柚紀感到厭煩,一個人先跑下山……其實隻要稍微動腦想想,也知道這種事根本不會發生。柚紀內心鬆了口氣的同時,也很困惑符紙怎麽會在濤華道長手上。


    「你怎麽會有那張符紙……」


    除非是柚紀自己,或比柚紀道行還高的術者解開法術,或是符力麵臨了無法再維持人形的危險,否則應該都不會變回原形。


    「因為他太礙事了。」


    濤華道長一臉厭煩地說,用手指彈了一下左慈的符紙。光是遭到這樣粗魯的對待,符紙的折痕處就看似快要裂開了。符紙翩然往上飄起,旋即停在半空中,像在挑釁說:「搶得到的話就來搶啊。」


    對柚紀來說那張符紙非常重要,那麽粗魯的對待命她大為光火。


    「請還給我!」


    她正想跑上前,濤華道長僅用單手非常簡單地結了個印後,她就感覺到有股力量從背後揪起自己後領,身體浮進半空中。轉眼之間,她就上升到了比自己身高高出數倍的高空。「放、放我下來!」她用力踢著腳,但隻是略略踢開了在空中彌漫的濃霧。


    「別自不量力。」


    濤華道長不快地用力蹙眉,兩邊袖口底下的纖細手臂開始亮起無數道幽暗藍光。削瘦手臂上浮現出的咒文刺青密度之高,教人不寒而栗,讓人不禁懷疑會不會連他體內的所有血管都由咒文組成。


    他將柚紀吊在空中好一會兒,忽然又像是不想理她般,解開結印放下了手。揪著後領的力量消失後,柚紀迅速往下墜落。「呀——!」眼看著就要跌進眼下的霧池,對方又在前一秒猛地將她吊起。這樣子一來一往的風勢吹開了霧,露出了底下滿是裂縫的岩石地表,隨即又被濃霧掩沒。


    「你不過是個弱者。那名千裏眼少女被卷入的,是你這種丫頭根本無力幹預的大事。你絲毫沒有插嘴的餘地。」


    充滿威嚴的聲音再度如閃電般貫穿全身。


    「您……您、您也知道碧耀嗎?明明知道,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碧耀發生什麽事了!她說不定會死是真的嗎!?碧耀明明是被天子召進京城的,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柚紀在半空中不停扭動掙紮,情緒越來越激動。濤華道長滿臉不耐。


    「你以為自己是什麽人?我有義務得逐一回答你關於大陸未來的每個問題嗎?你居然一臉理所當然地要求我回答問題,我真是無法理解。如果你有力量解決問題,我自然也會很樂意向你尋求協助。但是,你又能做到什麽?」


    「……唔!」


    被他狠狠譏誚,柚紀答不上話來。真不甘心,非常非常不甘心,真不想被這麽討厭的人說得一文不值,可是,她卻無法反駁。柚紀緊咬唇瓣,怒不可遏地瞪著站在地麵、冷冷抬頭看向她的濤華道長。


    「自己分明不具備解決問題的能力,卻隻會要求別人,我最討厭這種人。我欣賞的,是不會終日興歎、將錯全怪在他人頭上,而是自己有能力扛起一切的人。我喜愛濤龍正是因為如此,汀傑雖然頑劣,但仍是我的愛徒。你的能力究竟又及他們的幾分之一?你未曾提升自己,反而隻圖輕鬆,試圖讓周遭的人配合自己的程度吧?依著自己的性子為所欲為,試圖束縛住周遭讓他們對自己言聽計從的,是你才對吧?」


    這些根本是我對濤華道長說過的話嘛——!但這回輪到柚紀瞪大雙眼、麵紅耳赤,嘴巴隻能一張一合。


    濤華道長倏地垂下目光,半眯起眼瞥向四周,哼了一聲。灰色臉孔的亡魂們依舊沒有注意到這名道長強大的氣,往前伸著兩手、搖搖晃晃地徘徊遊走,跪在地上搜集白霧,或是挖開白霧尋找著什麽。


    「這些餓鬼全都隻圖自己輕鬆,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到頭來連原本擁有的東西也全部失去,然後為了尋找自己遺失的東西、一直四處旁徨。這些人的欲望是無底洞。無止盡的欲望永遠也不可能得到滿足。他們都深信在這片什麽也捉不到的大霧裏,存在著某些東西,所以永遠都徘徊在其中不斷尋覓。」


    一個餓鬼蹲在柚紀腳邊,身上隻穿著覆蓋麵積極少的破布,幾近一絲不掛,披著一頭鳥巢般的糾結亂發,看來寒酸落魄。頭很大,身體卻骨瘦如柴,隻有四肢的關節和腹部往外凸出。


    場空。餓鬼可悲又可歎地不停撥開濃霧,執迷不悟地試圖得到自己渴望卻永遠也無法得到的東西。


    柚紀的腳突然被人一拉,視野跟著搖晃。一個灰色亡魂從下方捉住了她的腳踝。在此之前,她明明無法看清每個亡魂的臉孔,現在卻能清楚看見餓鬼臉上因饑渴而閃爍著詭異濁光的眼睛。受了這個亡魂的影響,原本各自徘徊走往其他方向的眾多亡魂也意識到了柚紀。當他們不約而同轉頭看向她,可見所有餓鬼臉上的雙眼都發出混濁光芒,從四麵八方往柚紀的腳邊聚集。


    柚紀發出「噫」的慘叫聲。


    「別、別過來!我不是你們在找的東西……!」


    餓鬼們瘦弱的手臂如無數隻觸手般不停蠢動,試圖捉住她的腳,柚紀急忙起腳踢開。被踢中的餓鬼發出嘶啞的悲鳴往後倒去,但其他餓鬼依舊接三連三朝她伸長手。其中一隻鞋子鬆脫後往旁彈開,一小群餓鬼便脫離圍著柚紀的龐大陣仗,跑去追那隻鞋子。她的鞋子在餓鬼們眼中,似乎成了能滿足他們各別欲望的東西;他們開始毆打彼此,或抓或咬對方,醜陋地你爭我奪。


    期間,也有一些餓鬼攀住柚紀的腳想往上爬。而踩下其他餓鬼,一馬當先爬到最上麵來的,就是那個有著自己臉孔的餓鬼。


    ——就隻有碧耀備受男生疼愛,太狡猾了。隻不過是剛好長得漂亮而已。


    ——她最好被囚禁在後宮中,再也出不來。那樣子對我比較有利呀。


    ——明明是我先遇到的,她卻想搶走,這是懲罰。活該。最好去死。


    ——大家最好去死。兔丙縣的百姓也最好去死。讓他們知道都是因為瞧不起我,才會有這種下場。太痛快了。


    ——太痛快了。


    ——太痛快了。


    ——太痛快了……


    餓鬼張得又大又圓的口中傳出了話聲。嘴裏隻有幾顆牙齒,喉嚨深處像要貪婪地吞下所有事物,黑漆漆地看不見底。


    「我、我才沒有說過這種話!」


    柚紀粗魯地用手推開爬到身上來的餓鬼的頭,抽出一隻腳後、踢向餓鬼的臉,傳來了顫骨碎裂的惡心觸感。被踢中一隻眼睛的餓鬼,用另一隻眼睛恨恨地仰望柚紀。


    覆蓋了整個地麵的霧池開始往右卷起漩渦。不知是何時出現,地麵冒出了一個巨大黑洞。餓鬼們接連被卷進漩渦裏,一邊發出了「啊——啊——」、「啊——啊——」教人發毛的慘叫聲,一邊隨著漩渦轉著圈子、逐一掉進大洞中心。


    原本攀住柚紀下半身的餓鬼們也被漩渦卷走,往同一個方向流去。柚紀就像釣到了很多獵物的魚鉤,強大的力量扯著她的下半身,「砰」地撞向厚厚的濃霧表麵。


    無數灰色餓鬼掩沒了濃霧漩渦的表麵,連漩渦本身也被染作灰色。餓鬼們為了努力往上攀爬,互相扭打、推擠彼此,他們手臂濺起的波浪和水花從上方往柚紀撲來,讓她幾乎要沉下去。


    「丫頭!」


    就在這時,柚紀聽到了呼喚,接著是熟悉的「叮鈴」金屬碰撞聲。


    「接住!」


    一張符紙貼著灰色漩渦表麵往她飛來。強大的霧流幾乎要將她的四肢往不同方向撕裂,柚紀竭力抵抗、伸長了手。符紙也被漩渦造成的亂流猛力吹動,仍是追著柚紀筆直飛來。


    再一點點……!柚紀抓空了好幾次,終於指尖碰到符紙,火速以食指和中指挾住,再立刻轉動手腕結印。


    「左慈——」


    刹那間,從上遊被衝過來的餓鬼們突然撲到眼前,醜陋的麵貌一覽無遺。柚紀與餓鬼們劇烈碰撞,腦袋沉進了餓鬼們痛苦掙紮所形成的漩渦裏。但隻有符紙柚紀說什麽也不會放手,不顧一切地奮力將手舉得老高。


    緊接著有人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出漩渦表麵。


    「噗哈!」


    才剛重新恢複呼吸,那個人又一鼓作氣將她拉出餓鬼們形成的濁流,把她拋進牛空中。「哇啊!」柚紀發出慘叫,呈拋物線飛進空中—然後理所當然地循著重力墜落。


    就在她快要再度落進餓鬼們正等著她的漩渦時,有人在最後關頭大手一撈,從身子下方一把抱起她。腹部受到強烈撞擊,她不禁咳嗽連連。


    「你喔!救人的時候不能再溫柔一點嗎……」


    柚紀忍不住開口抱怨,但說到一半自覺理虧、聲音越變越小。左慈重新將柚紀扛在肩上,同時以另一隻手挾住數張符紙。


    「急急如律令,『突』!」


    他朝著上遊迅速射出符紙。符紙邊滑過漩渦上方邊分散開來,各別貼在餓鬼頭上,辟出了一條類似踏腳石的路徑。左慈扛著柚紀,用腳尖輕盈地踩著符紙衝回上遊。


    「抱歉我來晚了。因為有些鬆懈大意,才被濤華道長捉住。我以後會更加精進自己,不會再有這種醜態。」


    被踩的餓鬼們發出了充滿怨懟的呻吟聲,但左慈充耳不聞,平淡的話聲在她耳畔響起。


    「不是你的錯……都怪我說了要把你變回符力這種話……對不起,我絕對不會再那麽說了。」


    「我沒有放在心上。我原本的姿態本來就是符紙,隻在必要的時候才受到召喚也是當然。」左慈幹脆地定義自己的存在,但總覺得有些話中帶刺。「我終究隻是柚紀的一部分,我很明白隻有我是不行的,你需要有『其他人』陪著你吧。」


    這番話讓人聽了莫名落寞。她一直認為兩人是互相扶持至今。有左慈在她就很放心,也一起度過了很多難關。可是,左慈畢竟是切割了自己的一部分才形成的,所以自己與左慈兩個人,確實不會變成真真正正獨當一麵的兩個人。


    「對不起嘛……別鬧別扭了。」


    柚紀在左慈盾上轉過身體,伸出雙手環抱住他的脖子。


    「我並沒有在鬧別扭。你這樣我看不見前麵,但算了,請就這樣抓緊我吧。」


    「喂,動作快!」


    怒吼聲從上遊傳來。柚紀轉頭定睛一看,發現一名身穿黑衣的魁梧巨漢正站在漩渦邊緣——是汀傑。他像是在說:「這邊!」揮著鐵杖催促他們。鐵杖前端的小環叮鈴叮鈴響。果然是汀傑投來了左慈的符紙。


    左慈踩著最後一張符紙縱身跳起,降落在漩渦邊緣。


    滑下左慈的肩膀,柚紀也終於踩到地上,但才安心沒多久,伴隨著巨大轟隆聲響,一道閃電落在了他們附近。雷電劃破天空,緊接著雷鳴隆隆。閃電斷斷續續地打在四周,每一次都撼動大氣發出悲鳴。


    「快走!」


    汀傑揮舞鐵杖催趕他們。


    「汀傑道長,你為什麽要幫我……」


    「柚紀,快後退!」


    左慈突然扯過她的手臂,柚紀踉蹌地往後退了數步。刹那間,才聽到頭頂上方響起雷聲,一道閃電直接擊中汀傑手中的鐵杖。


    「汀傑道長!」


    受到左慈保護的同時,柚紀震驚大喊。雷電造成的衝擊從汀傑的所在位置一鼓作氣往外擴散,率先襲向了近在身旁的柚紀和左慈。猛烈的波動貫穿全身,皮膚陣陣發麻,讓人懷疑全身骨頭是否都要碎了。耳朵突然耳鳴,一時聽覺喪失。強烈的暴風打在身上,但柚紀仍拚了命地睜大眼睛尋找汀傑的蹤影。


    咬著牙,露出犬齒,揚起不可一世的笑容望著前方。


    漩渦吞沒了餓鬼後逐漸縮小,現在地麵上隻剩一個小點。濃霧流向小點將其覆蓋,仿佛大洞未曾存在,再度掩沒地表。


    在原先有著大洞的地方前頭,清瘦的濤華道長就站在那裏。


    「汀傑,你這是在幹什麽?想忤逆我嗎?」


    回應了濤華道長的憤怒,幾道閃電又從天而降。


    「哈哈!請別說笑了,我豈敢忤逆師父。隻不過,我得和這個丫頭的符力再重新比一場才行。因為他可是第一個從我手中打下武器的男人。」


    汀傑豪爽一笑,閃避濤華道長的怒火,眼中卻沒有半點笑意,以眼神牽製著濤華道長。戴著額環的太陽穴淌下冷汗。


    「因為說不過一個小丫頭就報複她,未免太孩子氣了吧,師父?」


    「哼。那麽,那張符紙就給你吧,隨你高興處置。這樣就成了吧?」


    「等……請、請別擅作主張!」


    柚紀猛然回神,與左慈交換位置,張開雙手護住左慈。但被濤華道長紮人般瞥了一眼後,明明心想不能害怕,身體還是不由自主瑟縮起來。左慈拉過柚紀的肩膀,再度將她藏在身後。


    真不甘心,自己現在根本無法抬頭挺胸與濤華道長對峙。自己分明沒有能力,卻認為別人答應自己的要求是理所當然。胡亂耍性子傷害了左慈和師父——就算想還嘴,道長卻說得很有道理,她半句話也無法反駁。


    「丫頭,別傻乎乎被說服了。」


    汀傑繼續緊盯著濤華道長說。


    「你的符力和我打得平分秋色。符力的能力會誠實反映出術者的能力。隻不過術者的能力,不一定隻有現在顯現出來的——而是包括了將來會展現的能力在內。對吧,師父?」


    接著他朝濤華道長抬高語尾音量。


    「你是不是在提防什麽?所以才不想讓這丫頭牽扯進這次的事情——」


    濤華道長的太陽穴倏地繃緊,這回好像真的能聽見血管爆裂的聲音。


    「汀傑……你就這麽想要我懲罰你嗎?也好——」


    濤華道長開始結印、準備念出咒文的同時,汀傑大喝一聲,卯足全力揮下高舉的鐵杖。


    鐵杖纏繞著火花劃出半月弧形,釋出方才累積的雷電能量。強烈的衝擊卷起大霧,剜著地麵直撲濤華道長。夾帶著刺眼火花的暴風吞沒了濤華道長的削瘦身軀。


    「走!」


    汀傑沒有察看後續情況,掉頭拔腿就跑。


    「走、走去哪裏!?」


    「當然是趁現在逃跑啊!一旦激怒師父就難以收拾了.」


    「什麽……那、那你幹嘛激怒他啊!」


    「少羅嗦,情勢所逼嘛!」


    在沒有任何標記的茫茫大霧中,柚紀與左慈僅仰賴著汀傑碩大的背影往前跑。汀傑矯捷地在霧中穿梭,還是很難想像他那魁梧的身形能跑這麽快。


    天空雷聲陣陣,簡直像是天上出現了一條狂暴巨龍。龍在烏雲中扭過頭張口咆哮,震耳欲聾的雷鳴便響徹雲霄。袍甩了甩尾巴撞向烏雲,閃雷便化作長矛從天而降,劈開濃霧灼燒大地。柚紀「呀!」地發出尖叫,隻能抱著頭往前彎腰,使盡吃奶力氣狂奔。


    在閃電雷光的照耀下,霧反射出了鏡子般的光芒。被切割成了好幾條縱長形的霧牆上閃過了自己、左慈和汀傑的倒影。這個現象和上山時一模一樣。有如在萬花筒內部迷了路,無數的倒影出現在四麵八方,若隱若現地一閃而過,各自竄往不同方向。


    「別被迷惑了。要是分不清楚真偽,你會永遠迷失在霧裏。」


    背後傳來汀傑的聲音。柚紀一直以為自己跑在汀傑後麵,因此大吃一驚,邊跑邊來回察看前後。跑在前頭的汀傑越過肩膀回過頭來,咧嘴一笑,鑽進霧形成的鏡子縫隙。驚覺自己險些要跟著「假的」汀傑跑走,她內心冷汗直流。


    龍大聲咆哮,身後落下閃電,將他們的倒影釘在眼前的霧上。其中最大的那個倒影在空中劃了個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喵嗚!」


    緊接著響起了貓科動物的哀嚎聲。柚紀轉過頭後目瞪口呆,一頭銀色巨虎正蜷縮著偌大身軀,用粗壯的前肢抱著戴有額環的腦袋滿地打滾。


    「汀傑道長!」


    柚紀正想衝回去,左慈卻拉住她的手臂。「柚紀,危險!」凶猛的閃電擊中她腳邊,擋住了她的退路。


    「我會負責帶汀傑道長離開,柚紀先走吧。」


    「就算叫我先走……」


    自己困惑的表情倒映在霧鏡上。側臉、背影、殘像、俯瞰、上下顛倒—在大小各異的無數分身當中,此時有另一道人影飛奔而過。在其中一麵細長形的霧牆上,倒映出了身穿全黑異國服裝的男子——


    「!?伊魯……」


    柚紀大吃一驚,轉頭看向那邊。還以為對方不可能聽到她的聲音,倒映在霧中的男子卻像察覺到了什麽,停下來左右張望。


    左慈一把推向她的背部。「嗚哇!」柚紀往前撲倒,一頭撞向那片霧牆。


    感覺就像撞上了水麵,柚紀反射性地屏住呼吸。周遭的聲音變得模糊,四周斷斷續續響起的雷鳴聲也變得遙遠。她覺得自己沒有踩在地麵上,驚慌失措地揮舞四肢,但身體隻是轉著圈子、什麽也沒有觸碰到。她「咕啵」地吐出空氣後,呼氣變成了好幾個氣泡飄往某個方向。我真的在水裏嗎!?冷靜一點,是另外一邊是水麵——柚紀勉強恢複冷靜,追著上升的氣泡劃水移動。


    臉蛋浮出到了有空氣的水麵。她邊大口喘氣邊將空氣吸進肺裏,但腦袋又往下沉,險些喝下水,慌忙踢水讓自己往上浮起。


    「喂!」


    頭頂上方傳來了叫聲。伊魯克正一臉吃驚、鑽過橋的欄杆朝她探長身子。那個有著微彎弧度的石橋和刻有蓮花的欄杆很眼熟,是左慈和汀傑之前對戰的中庭前的池子。


    「你應該不是旱鴨子吧?要人幫忙的話就說一聲!」


    伊魯克揚聲大喊之餘,開始解開外套衣領的鈕扣。「我、我沒事……」柚紀想回答他,卻不小心喝了一點水,嗆得咳嗽連連。她雖然會遊泳,但離精通還遠得很,幾乎是用狗爬式勉強開始往前遊。遊到了石橋正下方後,伊魯克壓低身子朝她伸出手來。柚紀努力不沉下去,也拚了命伸長手。


    兩人的手掌「啪」地互相接觸的瞬間,伊魯克牢牢捉住她的手腕,將她從池子裏拉起來。伊魯克倒退著鑽過欄杆,柚紀也緊接著從欄杆底下爬到橋上。一瞬間柚紀被伊魯克抱在懷裏,她連忙伸手推開他。「我、我全身濕答答的!」


    癱坐在地後,她急促地大口呼吸。吸滿了水變得沉甸甸的麻花辮在橋上盤成一圈。對於屁股底下有著確切無疑的地麵,柚紀前所未有地感激。


    原先巨龍發怒而雷電交加的天空,現在如幻覺般恢複平靜。陽光被濃霧稀釋,整片天空散發著淡淡的光芒。不祥的灰色雷雲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聽不見打雷聲。


    話又說回來,這裏是「真實世界」嗎?還來不及確認真偽,左慈就不容分說地推了她一把。現在她已經徹底體認到,自己對於現實的認知在八華山上有多麽不堪一擊,所以變得容易疑神疑鬼。她深信是現實的事物,會在這裏輕易被替換成幻覺;一鬆懈大意,以為是幻覺的事物又會突然變成現實襲擊而來。


    「你、你真的是本人嗎?是真的伊魯克嗎?」


    她很害怕會不會自己才剛鬆懈心神,對方就突然凸出眼珠子、咧開嘴巴、變成醜陋的餓鬼,於是投去懷疑的眼光問。伊魯克「啊?」地用力撇下嘴角。


    「才剛把你救起來,你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嗎?你腦袋裏的杏


    仁豆腐是不是泡爛了啊?要是想冷卻一下腦袋,我很樂意再把你丟回池子裏喔!」


    「嗚……你、你還是一樣嘴巴毒到沒必要的程度耶!」


    聽見有著俊臉的他理所當然似地惡言相向,還有那依舊惡劣的態度,柚紀覺得他應該是本人。


    「看來你很有精神嘛,那走吧。」


    伊魯克絲毫沒有沉浸在重逢的餘韻中,隨手拍了拍被沾濕的衣服便起身。從他冷淡的態度,看得出他對柚紀的興趣不大。柚紀仍然癱坐在地,有些不滿地抬起臉。


    「要走去哪裏?」


    「你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嗎?去碧耀那裏。你不擔心她嗎?碧耀說過你們兩個人是好朋友,難道你不這麽想?」


    「別、別說蠢話了!我比你還擔心碧耀一百倍!」


    「那就好,所以你會去吧?」


    「咦……可是左慈他們還……」


    柚紀轉過身、越過欄杆凝神細看池子。剛才自己笨拙的泳姿所造成的波浪已經平複,如今水麵僅被微風吹得輕輕晃動,倒映出覆住上空的茫茫白霧。


    「而且……」


    柚紀低垂下頭,講話變得吞吞吐吐。


    「反正我什麽忙也幫不上啊……」


    濤華道長也許隻是想報複才打擊柚紀,也許那隻有著自己臉孔的餓鬼,也是濤華道長惡意虛構出來的。自己也正如他的期望受到嚴重打擊,這讓她非常不甘心。但是,她無法反駁。盡管那個空間全是虛幻,但自己內心那些被迫呈現出來的脆弱,卻都實實在在。


    「碧耀現在可是與大陸的壯闊命運息息相關,對大陸來說非常重要的女孩子,但我既軟弱又沒有任何力量,內心也沒有強大到可以當碧耀的支柱……」


    「我也還不曉得自己可以做到什麽啊。去了以後再想就好了吧。」


    柚紀滿心苦澀才擠出這些話,伊魯克卻不以為意地直接推翻。柚紀不禁有些錯愕地抬眼。


    「你打算像隻無頭蒼蠅就衝到首都嗎?」


    「像隻無頭蒼蠅又怎樣?反正我的人生早就不適合深思熟慮了,隻會顯得很蠢。」


    「這種話別挺胸說得洋洋得意啦!」


    「那你又是怎麽回事?你以為自己是什麽人?會認為自己非得要有幫得上忙的能力才行,這樣子才更傲慢吧?」


    伊魯克竟奇妙地說了和濤華道長相同的話,她一時語塞。


    你以為自己是什麽人?自己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卻要求別人幫助自己,未免太厚臉皮了——若真是如此,那軟弱的人究竟該怎麽做才好……


    穿著異國皮靴的雙腳走到自己跟前。柚紀畏縮得別開目光。到了現在,她已經可以解釋自己為什麽第一次在水鏡裏與他重逢時,會瞬間別開視線。因為她不想現在在這種地方與他見麵。打從進入這座山,思緒就變得亂七八糟,不斷暴露出不中用的模樣,連自己也感到厭煩。明明她一直督促自己,下次見麵時,要累積更多經驗和能力,變成一名足以支撐這個男人罪孽的道士。這下子也難怪他會對自己感到幻滅。


    「你好像太高估自己了,但我可從來沒有對你心懷期待過。我之前不也說過了嗎?」


    聽到他冷淡的話語,柚紀依然低垂著頭,肩膀僵直緊繃。


    但是,伊魯克接著略微放柔語氣。


    「所以我也從來不覺得你很軟弱,或是你什麽也辦不到啊。」


    伊魯克彎下穿著黑色褲子的膝蓋,蹲在柚紀麵前。他顯得有些不耐煩地撩起垂到額上的金色發絲,在膝蓋上盤起手臂,從正麵直視柚紀的臉龐。柚紀提心吊膽地抬眼看向他。


    「趙道士死後,你一直是一個人努力到現在吧?現在這個時世,女人要工作養活自己很不容易。至少現在對女性來說,大環境還相當嚴苛。這對你來說本來就太勉強了。」


    「才、才不勉強呢……」


    柚紀反射性地回嘴,但語尾又弱了下來。才聽到他貶低自己,說他從來也不會對她抱有期待,隨即又說了像在安慰的話,下一秒又將她推落穀底,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嘛……柚紀腦袋一團混亂。


    「你是想回到趙道士還活著的時候吧?那就代表你那時候有多麽幸福。人生過得毫無價值可書的人,可不會想回到從前。所以你才會為了不讓自己回頭,也不讓自己被拉回去,一股勁往前衝。而現在隻是產生了一點反作用力,你才覺得很累罷了。這樣子很普通吧?是一般十五歲姑娘家會有的反應吧?你也許並不強大,但也絕對不軟弱。不需要高估自己,也不用小看自己。所以稍微休息一下後,就能再往前走了吧?那我們走吧……到碧耀身邊去。」


    伊魯克眯起顏色與五龍群山上的霧十分相似、帶著淺綠色的美麗眼睛,平靜地如此說道。瞬間——突然有股熱意湧上柚紀的眼眶深處,她不敢再和他對望,慌忙低下臉龐。但一低下頭,眼淚就險些掉了下來。


    「什麽嘛,說得好像……你很懂的樣子……」


    她故意怒聲說,但掩飾不了因淚水而顫抖的話聲.


    「嗯,因為我是牧師啊,這點小事當然懂。」


    隻聽見他回以充滿自嘲的回答。


    明明下次相見時,她想讓自己成為可以幫助他的人,結果又讓他看見了自己沒出息的一麵。而回過神時,最終又因為這個男人的話語得到救贖。為什麽每次都是這樣子呢……當柚紀真的走投無路,迷失了前進的方向時,他總會出現在眼前。然後用他慧黠又廣闊的視野,為她指出自己狹窄的視野根本看不見的答案。沒錯,從第一次見麵時起,他就是這樣子的男人。是因為他是在中域生活的異國人嗎?抑或這是這男人獨特的觀點?總之,這個男人的價值觀不論好壞,都讓在渺小的世界裏受到保護至今的柚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他每次一開口都講些她至今從未聽過的難聽謾罵,也同樣讓人印象深刻就是了。


    她也許是想聽些溫柔的話語。就算不是因為想要回報才努力至今,心力也在不知不覺間慢慢磨耗。隻要有人察覺到就好。單是如此,她就覺得一切都有了回報,甚至像現在這樣感到想哭。會變得堅強一點、恢複一些力氣,然後一定……可以再次抬頭站起身來。


    「噗通」的細微水聲傳入耳中。


    「左慈?」


    柚紀撲向欄杆定睛注視池子中心,便見倒映著白霧的水麵突然冒出了一顆白色腦袋瓜。但隨即白色腦袋瓜往下一沉,背著一座銀色小山再度出現在水麵上。


    「左慈!汀傑!」


    左慈也留意到了探身呼喚他們的柚紀。他將巨虎扛在頭上,朝著這邊遊來。和柚紀的狗爬式不同,他的泳姿優雅到幾乎沒有濺起水花。巨虎大概是失去了意識,偌大的肉球無力地放在左慈肩上。往下垂落的長長尾巴落在最後頭,在水麵不遠下方處隨著水波左右晃動。


    「老虎?」


    伊魯克同樣越過欄杆往外傾身,有些警戒地說。


    「他原本是人類。應該吧。剛剛救了我們——」


    巨虎的尾巴就像引誘著魚兒的誘餌般隨意晃動。接著柚紀發現,像在追著巨虎的尾巴般,一團團駭人的烏雲從水麵底下大量升起。原先倒映著明亮白光的水麵,很快被染作烏黑墨色。


    「左慈,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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