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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力之術」——這在道士施展的方術中亦被歸類為秘術。用術者的鮮血訂定契約,給予符紙其他形體、成為術者的式神。符力不帶個人情感,僅依著術者的意誌行動、執行術者的命令,縱使會威脅到他人權利,仍然最優先保護術者;如果是術者的命令,投身火海化作灰燼也在所不惜。


    隻要是術者能想像到的,或是術者擁有能讓想像具體化的能力,符力就可以變幻成各種姿態,也能模仿出對象應有的言行舉止。譬如變作美若天仙的女性,讓她跳出足以媚惑大陸所有男人的妖嬈舞蹈;譬如變作仿若關聖帝君(關羽)的美髯彪形巨漢,讓他當個智勇兼備的有德之人……皆可依術者的能力,隨心所欲創造(柚紀小時候施法失敗、創造出了四不像的東西,是因為她的力量還不成熟)。但是,符力的本體是紙,所以不論具有什麽外形,唯獨紙的特性始終保留著——也就是怕火,全身散發的氣息與一張紙片無異。


    換言之……無論外形再像,用同樣的聲音說話、做出相同的言行舉止,那都不過是表麵上的模仿,並未具有和本人相同的記憶與性格。沒錯,他是另一個人,和本人沒有關係。是冒牌貨……柚紀從剛才起就一直搬出各種理論說服自己。


    走進護樂院後,裏頭是座遼闊庭園。但與皇宮或富裕商家的豪奢庭園相比,風格淡雅許多,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地麵鋪著石板,石板上嵌著象征符文的玉石,不知來自何處的霧不間斷地湧入、盤旋停滯在地表附近。柚紀不禁懷疑,八華山上是不是有某個地方會不停冒出濃霧。


    「那一棟是修行弟子就寢的房間,對麵就是廚房。現在是午後的練武時間,所有人大概都在中庭吧。」


    帶路的符力慢條斯理地指著建築物一一說明。看著手邊穩固的長形房屋,柚紀兩人跟著符力繼續往前走。


    柚紀本以為霧的前方是偌大的四角形大洞,但原來是積了水的池子—甲間有座圍著欄杆的石橋。粗略看去,池子的每一邊都有六十間(約一百公尺)那麽長吧。切割成正立方體的緣石往上堆砌,圍住了池子四邊。


    被白霧籠罩的朦朧石造景致雖然壯觀,但色彩單調,石頭的重量仿佛直壓而來、教人心情沉重。


    柚紀走上橋,不經意地看向欄杆,發現每根欄杆柱上都有象征蓮花的雕刻。單看一塊石板或一根欄杆的話並不華麗,但複雜精細的程度教人嘖嘖稱奇。這並不是藝術性的裝飾,全是具有宗教意涵的圖騰。


    她對著欄杆上的雕刻佩服了好一會兒後,發現越過欄杆看去,池子的水麵映著奇怪的光景。在偏灰色的水麵上,歪七扭八線條構成的圖案隨波蕩漾。看起來和天空的顏色不一樣。明明天空也彌漫著霧,應該會是一片白茫茫啊……這是地麵嗎?水麵上映照著剛才走過的石板玉石圖案。


    池子竟然沒有映照出天空,而是反映出地麵?這是怎麽回事?微風吹動水麵後,圖案和石板皆消失不見。


    「這是用來學習如何在水麵行走的池子。訪客必須架橋才能度過喚鬼石山穀,但這裏的子弟都憑自己的力量度過山穀。」


    「你能不能……別再用那種說話方式?感、感覺和長相很不搭。」


    柚紀抬眼看向紫藍色道服的肩膀一帶,表情僵硬地說。符力隔著肩膀回過頭來,「嗯?」地眨了眨眼。


    「嗯,既然客人不在意,那我講話就隨意些了。」


    然後他笑了。輕扭起單邊臉頰的笑法,沒什麽肉的臉頰上擠出了幾條笑紋。


    柚紀的心髒像被人用力勒住。


    「……師!」


    她不由得脫口而出,但趕在隻是叫喚對方前,又驚險地補上一句:「別、別……笑得和師父一樣啦……」你明明是冒牌貨——這句話倒是硬生生吞了回來,畢竟責怪這個符力也無濟於事。


    「一下子說不搭,一下子又叫我別模仿……」


    符力顯得為難地垂下眉尾,再度向前邁開腳步。雖覺得他露出了受傷的表情,但一定是她的錯覺。因為符力才沒有那種感情。


    走路時右肩有些傾斜,使人聯想到垂柳的背影,也讓人不由自主想起師父。還有那種深藏不露的氣質、傭懶的言行舉止,以及語氣輕佻卻帶著沉穩的話聲。柚紀索性開始雞蛋裏挑骨頭,從剛才起一直凝神注視他的背影,想找出和師父不同的地方,卻隻是接連發現了更多共通點。反而讓她被迫體認到——原來自己還這麽清楚地記得師父的容貌,和他所有細微的小動作。該淡忘的師父回憶,反倒在她的心裏越來越根深柢固。


    柚紀抱著求助的心情,回頭看向跟在身後的左慈,希望左慈不會被情感左右、幫助她麵對現實。


    但左慈的目光越過柚紀的腦袋瓜,投在前方符力的背上。


    「左慈?」


    出聲叫喚後,他像是現在才注意到柚紀正看著自己,眨了一下眼睛,再將視線移到她身上。


    「你怎麽了?」


    「不,隻是對判斷有些遲疑。」


    「……?」


    基本上左慈不可能「遲疑」。符力的判斷基準應該就隻有兩個,分別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以及主人的意誌。


    「濤華道長為什麽要創造出和師父一模一樣的符力呢?真是給人添麻煩……」


    要是那個人沒有做出這樣的符力,自己的心情就不會受到影響了。柚紀在心裏暗暗埋怨濤華道長。師父的師父……她本來還相當期待見麵,但實際上見過麵以後,卻是大失所望。她害怕那個人。


    「聽說師父在修行時代就展現出了傑出的方術才能,被師公視為愛徒一手提拔。師公想必很想一直將師父留在身邊吧。據說師父離開八華山,在千裏外的兔雨縣開設道觀時,師公大力反對。雖然師父不太喜歡提起待在護樂院時的事,但最後似乎是雙方意見不合,師父等同擅自脫逃。後來在兔雨縣的實際功績得到認可,才與護樂院重修舊好,進而允許他回到八華山。不過,師父也隻有在非得出席不可的法會時,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去就是了。」


    柚紀也不清楚師父待在護樂院那段時期的事情。因為他總是沉著臉嘀咕說:「我在那裏沒半點美好的回憶。」


    「這樣聽起來,感覺是師父很不孝呢。」


    「師父原本就不算是孝子吧。因為他很討厭別人羅哩羅嗦地幹涉自己的事情。」


    麵對柚紀也是一樣。每當她苦口婆心地勸他戒酒戒賭,他總會反抗地說:「你是我娘嗎!」……唉,又來了,回憶別說變淡,每次回想反而變得更加鮮明。


    一手提拔的愛徒不僅對自己敬而遠之,又形同斷絕關係地遠走他方,未了還在大陸的某個角落先撒手人寰。思及濤華道長的心情,或多或少也能明白他為什麽創造出與愛徒如出一轍的符力放在自己身邊。在濤華道長看來,柚紀隻是師父擅自開了道觀後,擅自納入門下的徒弟,所以態度才那麽冷漠吧……柚紀不是不能明白,但還是難以釋懷。


    「八老應該都是累積的修行足以成仙,相當偉大的一群人吧?該怎麽說,我還以為人品會更加高尚,說話時用不著那麽露骨地摻雜個人情感吧……」


    連那個魁梧的盜棺賊也明明白白地說了「我討厭你」。他也是基於和濤華道長相同的理由嗎?竟然被住在自己不會去過的遙遠高山、也不會見過的人們討厭,柚紀覺得很冤枉,也很沮喪。


    「畢竟是那個師父的義父和義弟,太過期待他們的人品也是徒勞吧。」


    左慈的毒辣評語莫名有說服力,讓人不得不點頭說:「原來如此。」


    「咚、咚……」擊鼓般的低沉轟隆聲從前方傳來。覆住了視野的濃霧散去,可以看見橋的終點。走在前頭的符


    力退到一旁,好讓柚紀能一覽無遺。


    池子對岸是片遼闊的空間。鋪著玉石石板的地麵上,依然彌漫著淡淡的薄霧。柚紀原先還以為地麵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許多棋子,但那些黑點全是人。看來這裏就是符力先前提過的中庭。


    據聞在護樂院修行的弟子共有千人。柚紀根本無從數起,但說不定真的有千人之多。中庭上的人密密麻麻,多到盡頭都沒入霧裏看不清楚,每個人前後左右都空著相等的間隔、井然有序地一字排開。全都是身子削瘦,但肌肉結實的男人。他們穿著樸素的茶黃色對襟短上衣、褲腳並未束起的褲子,係著黑色腰帶,腳穿黑色布製中域鞋,手上拿著長度超過身高的棍子。


    護樂流棍術的棍子會依使用者的技術和身高調整,短則五尺,長達八尺。按照慣例,都由使用者本人親手削木磨棍。刺出突刺的尖端稱作梢,抵著地麵的尾端稱作把。遠遠看去隻是一根筆直的木棍,但從梢至把會稍稍變粗。


    一千人朝前伸出單手掌心,將棍子夾在另一邊腋下,保持著蹲馬步的姿勢動也不動,同時發出如雷貫耳的呼氣。


    「哈!」


    千名男子同時大喊,聲音在腹底轟隆回響。


    千名男子再以一絲不苟的動作揚棍一揮。千根棍梢舞出風勢,形成巨大的空氣鐮刀劃破濃霧。


    「哈!」


    緊接著千根棍子同時敲向地麵,底部空氣遭到彈起,形成了肉眼不可見的巨大風浪。凶猛的氣壓甚至撲到橋上,讓人全身陣陣發麻。


    「好驚人……」


    柚紀呆站在橋上,好一會兒被震懾得動彈不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千名修行弟子練習的套路。「真是壯觀,不愧是護樂流棍術的發源地。」左慈也顯得相當佩服。


    「嗯,但左慈的套路也不輸給他們喔。」


    「不敢當。」


    左慈毫不謙虛地從容接受讚美,真符合他的性格。不過,柚紀也不是在說恭維話。實際上左慈演練的套路與護樂院弟子不分軒輊,正確又虎虎生風。呃,雖然是自賣自誇,但柚紀認為左慈的套路又有著行雲流水般的優雅,所以更加賞心悅目。但是,柚紀平常都隻看著左慈一個人演練,所以這還是生平頭一遭見識到千人同時一絲不苟地演練套路,震撼效果當真無與倫比。


    「小丫頭,你是來修行的嗎?」


    正當她從橋上定睛注視著中庭時,一道渾厚的嗓音在更近的地方響起。


    「是、是你!」


    柚紀挑起眉,反射性地擺出備戰架式。左慈以棍子製止她,往前進了牛步。


    說話男人身上的穿著有別於修行弟子們的茶黃色道服,正站在橋畔仰頭看著他們。覆滿下巴直至鬢角的濃密胡子讓人聯想到老虎,是個渾身散發著粗獷不羈氣息的剽悍巨漢。修行弟子們全都身材精瘦,隻有這個男人像座小山一樣肌肉發達。此外,戴在額頭上,往左右太陽穴延伸的鐵環上刻著八蓮一鬼的徽記。


    「隻要在山上待個五十年,我想小丫頭應該也能勉強達到和他們一樣的水準吧。前提是你做好了覺悟的話。」


    男人用拇指比向身後的修行弟子們。和修行弟子們的橡木棍不同,男人拿著極具重量的鐵杖,將底部的鎿敲向地麵,搖響前端的小環。他咧開嘴角一笑,就露出了分外尖銳的犬齒。


    從現在起修行五十年,等到下山時都六十五歲了,根本是走路顫巍巍的老太婆。她可是預想自己接下來會開始散發女人味,要她在女人最光輝璀燦的時期留在與世隔絕的山上、終日埋頭修行……她可能無法馬上做好覺悟。


    「請別當真,客人。汀傑道長入山也不過三十年,其中有十年還都是在外閑晃。」


    符力從旁冷靜打岔。濤華道長也提起過「汀傑」,看來這就是那男人的名字。


    「你給我退下。我可不想聽你在旁邊廢話。」


    汀傑語氣粗魯地喝斥符力閉嘴。汀傑之前自己說過他和師父是義兄弟。雖沒有血緣關係,但兩人結拜成了兄弟。麵對和義兄長得一模一樣的符力,不曉得汀傑有什麽想法;不過聽他剛才的語氣,大概不怎麽喜歡吧。


    聽了汀傑淩厲的話語,符力麵不改色地行了一禮。


    「我稍後再來迎接兩位。」


    靜靜說完,他才後退一步,整個人就像鑽進了視野的死角般消失無蹤。就算轉過頭看,也到處都不見蹤影。有如將薄紙垂直放置時會看不見,符力就像忽然滑進其他空間般憑空消失;但也和紙一有皺折就會再度現蹤一樣,符力也會突如其來地再度散發出氣息。


    「哼,小龍那家夥可是沒待到十五年就逃之天天哩。不過,那家夥在方術上才能出類拔萃,隻要十五年就大概學完了吧。」


    汀傑用鐵杖的握柄咚咚地敲著肩膀,一臉自討沒趣地咂嘴,目光凶狠地看向柚紀。


    「但你隻是個小丫頭!女人就別妄想成為道士了。就算你一直修行到變成老太婆,女人還是贏不了男人。快點趁還嫁得出去的時候重新開始,多學學裁縫和煮飯還比較有可能幸福。明白的話就快點回故鄉吧!」


    初次見麵時也是,這男人那種由衷歧視女性的說法真教她看不慣。男人將鐵杖扛在肩上,哼了一聲正要轉過身,柚紀叫住對方:「等一下!」雖然左慈勸道:「不用理那種人。」但柚紀從左慈伸出的棍子上方往前傾身,抬高音量喊道:


    「我才不是來修行,是追著你才跑到這裏來的!我要求再次挑戰!」


    汀傑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挑起眉。


    「再次挑戰?」


    「彼此都是護樂流棍術的門生吧?汀傑道長,我希望和你以棍交手。」


    「算了吧。雖說是小鬼,但我可不想痛扁女人。真要比試的話,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誰說是我要比了,要挑戰的人是左慈。」


    「啥?」


    尖銳的反問聲難得地出自左慈口中。


    「柚紀,你在說什麽?」


    「之前是因為鐵杖對劍,所以對你不利吧?我相信若以棍子對戰,左慈絕對不會輸。」


    「不需要意氣用事吧……」


    「你輸了難道不會不甘心嗎?」


    柚紀神色認真地仰頭看向左慈。左慈似乎有些被震懾住,縮起下巴、微微張大細長的雙眸。


    「原來如此,是身為術者的你不甘輸了就此作罷吧?我也討厭自尊心強的女人。女人不需要這種東西。」


    「你別亂說,左慈的自尊心是左慈的。」


    「符力根本沒有自尊心。就算有,也隻是守護主人尊嚴的使命感。這就是為什麽符力無法靠自己存在於世上,這是與人類之間絕對的差異。」


    明明談論的對象是左慈,期間汀傑的視線卻一次也不會看向他。這也讓柚紀憤恨不平。左慈分明從一開始就站在前頭保護柚紀,汀傑的目光卻像沒有看見般一直略過他。


    柚紀邊牽製著橋畔的汀傑,邊瞄向左慈的側臉,壓低聲音說:


    「你不會不甘心的話也沒關係,但我很不甘心。並不是因為我的符力輸了。我確實還不夠成熟,但你很強。那是你從師父還在的時候,就每天持之以恒鍛練的成果。不是我賦予你的,是你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力量。我很不甘心你沒有發揮出來。」


    「……在符力身上套用努力這個概念也太奇怪了。」


    左慈同樣將臉龐對著汀傑,朝她瞥來視線後,無奈似地輕歎口氣。但下一秒,隻見左慈的表情明顯變了。不會出現情感波動的鳳眼深處閃過精光,嘴角略微上揚。


    「我明白了。我原本就不打算找借口說是因為主人不夠成熟才力有未逮。會徹底輸給汀傑道長,是我自己的責任。就賭


    上我的名譽誓死挽回吧。」


    柚紀立即綻開笑容,「嗯」地用力點頭。


    「汀傑道長!」


    然後她再度正色,朝著橋畔揚聲大喊:


    「我想你也要顧一下自己在貴院的立場吧。要是在眾目睽睽下輸給符力,我怕你臉上無光,所以如果要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比試也沒關係。」


    「喔……竟敢向我挑釁。」


    汀傑剽悍的臉孔更是猙獰皺起。


    「好吧,這場比賽是你們挑起的。要是我贏了,就算我把那張廢紙大卸八塊,你也不會有意見吧?」


    汀傑筆直地伸出圓木般的健壯手臂,將鐵杖前端對準左慈,小環駭人地發出「當啷」一聲。尖銳的前端看似能輕易刺穿一張符紙。


    □


    「呃……事情鬧得比想像中還大呢……」


    「明明是你自己拚命煽動對方……我不會將戰敗怪罪在柚紀的不成熟頭上,但現在這個情況完全是你的錯。」


    左慈半眯起眼說完,柚紀縮起脖子,「抱歉……我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左慈已從笨重的旅行裝束換上了輕便的練習服。上衫和褲子是白色的,腰上係著銀灰色帶子,解開了裹腿,隻穿著輕盈的布鞋。幾近全白的身影淡薄到快要與霧同化消失不見,但不知怎麽回事,可以感覺到左慈平常沒有的、從內側流露而出的鬥誌,全身的氣息比往常強烈。他鬆手放開立於地麵上的棍子,解開後腦勺上綁著頭發的繩子、迅速重新綁好後,趁著棍子還沒倒地前再度握住。


    中庭中央騰出了一塊圓形空地,穿著茶黃色道服的修行弟子們各自將棍子置於身側,兩隻拳頭放在膝上,在外圍盤腿就坐。方才為止還震撼人心地演練著套路的千名男子,現在都不得不中斷練習騰出空間;為了不放過他們的一舉一動,全用認員的眼神盯著他們瞧。全員都抿著嘴默不作聲,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響。詭異的靜謐籠罩著因霧而朦朧微白的中庭。


    柚紀的壓力大到胃都快被壓扁了。比賽的人雖不是她,但比起左慈,修行弟子們的興趣更放在柚紀身上。操縱符力的那個丫頭是誰?又是多麽厲害的術者?——所有人都和汀傑一樣,不信符力是為了一雪前恥,基於自己的意誌上場比試。


    汀傑就在圓形空地上的另一頭。配合比試條件,他已將鐵杖換成了和弟子們一樣的橡木棍,但服裝和弟子們不同,是全黑的道服。他沒有做暖身操,隻是張著雙腳站在原地,將棍子立於身側,臉上掛著遊刀有餘的冷笑。


    在汀傑一聲令下,決定以模擬比賽之名,在修行弟子們麵前進行對決。聽說汀傑是護樂流棍術的師傅。他之前的棍法都不按牌理出牌,沒想到竟是護樂院的師傅。


    事到如今柚紀開始麵色慘白。現在她依然真心認為,使用相同的武器,左慈打不贏的人屈指可數。但是,如果是護樂流發源地的師傅,不就是那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嗎?


    假使左慈輸了被大卸八塊……光是想像到變回符紙的左慈被汀傑的鐵杖刺穿,柚紀就不寒而栗。


    「左、左慈,你有勝算嗎?」


    「事到如今你才問嗎?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吧。」


    「咦!難道沒有嗎!?」


    鏘——


    銅鑼聲響徹雲霄。低沉的振動甚至撼動了腹部底層。汀傑扛著棍子,泰然自若地走到廣場中央。


    「左慈……」


    「盡人事聽天命吧。」


    留下有些自暴自棄的一句話,左慈也與汀傑麵對麵地走上前。綁在腦後的白發,就像菊花青馬慢步走著的尾巴般左右搖晃。引人聯想到載著武將奔赴沙場的勇敢戰馬——但並未過度亢奮,是匹與主人同赴戰場,冷靜分析戰況、死命守護主人的聰明馬兒。


    兩人在正中央對峙。相較於遵循禮儀行了一禮的左慈,汀傑始終擺著高姿態。左慈的體格也算不錯,但再次與汀傑當麵對峙後,汀傑看起來像有左慈的兩倍大,仿佛隨時能將左慈折成兩半。


    在四周觀看的千名見證人隻喧嘩鼓噪了一瞬間,便馬上屏住氣息再度恢複安靜。


    「懂得提出相同條件,真是睿智的判斷。」


    身旁冷不防響起話聲,柚紀不禁當場跳了起來。


    依然沒有散發出半點氣息,有著師父外形的符力回到原地。明明心裏很清楚,但柚紀還是不由自主將對方與師父重疊,反應過度。符力露出饒富興味的表情,看向中庭正中央的兩人。


    「應該有十足的勝算吧。」


    「別、別說些不負責任的話!輸了的話左慈會被撕成碎片耶。」


    柚紀故意粗魯回嘴,但符力顯得不以為意,還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回道:「我當然不用負責啊。符力無須負責。符力的責任,全是術者的責任。符力根本不可能為了自身的名譽戰鬥,因為符力沒有自發性的動機。那個符力現在會上場比試,歸根究柢也都隻是為了客人。」


    「唔……」柚紀隻是發出呻吟,板著臉說不出話。要左慈為自己感到不甘,對他來說是無理的要求嗎?要從原本就空蕩蕩的心靈中引導出情感是不可能的。左慈雖然一臉心領神會,但終究隻是被柚紀命令,才接下了這場挑戰嗎?


    望著左慈提著棍子的背影,符力又眯眼說道:


    「……但是,若長年來你都像這樣將他當作人類看待,符力也一直回應你的期待;盡管隻是模仿,卻也懂得如何表露內心情感的話,與真正的人心做出區別又有什麽意義呢——」


    「哢!」清脆的敲打聲傳來。


    柚紀回過神,將注意力拉回到中庭,發現比試已經開始了。雖沒有開始信號,但兩人像是說好般同時大步一跨,先交手一招,再雙雙往後跳開。那一擊才是真正的開始信號。


    接著汀傑踏出幾乎能震碎地麵的步伐刺出棍梢。左慈立起棍身防禦,但眼看著就快撞上時,汀傑的棍子一彎,由突刺轉為擊打。是汀傑用他驚人的臂力,強行扭曲了長棍的前進軌道。棍身於是大幅扭轉,襲向左慈的身軀——


    「哢——」堅硬的碰撞聲再度響徹四周。左慈揮棍一閃,化解了汀傑的攻擊。


    「唔?」


    汀傑暫且收回棍子,重新架好。左慈靈活地將慣性轉了半圈的棍子收於腋下,也同樣重新整頓態勢。


    屏息觀看的修行弟子們發出讚歎聲,引發了小小的騷動。一開始的攻防戰中,兩人便展現出了高超的技巧,連自身棍術亦相當精湛的弟子們也瞠目結舌。


    「很好,他看得很清楚。」


    身旁的符力點一點頭。


    「哎,情況應該不至於變得很糟。你就放寬心看著吧。」


    他的臉頰浮出樂在其中的笑意。笑的方式怎麽看都和師父一樣,柚紀心頭一緊,抿嘴望向前方。符力散發出的氣息盡管就等同一張薄紙,但方才必須獨自一人觀看,內心七上八下的無助感如今減輕許多。


    場上的兩人暫且拉開距離後,再度同時點地而起,互相交鋒。這次是接二連三的猛烈擊打。高亢的敲打聲在中庭的半空中不斷回蕩。


    汀傑的棍子軌道依舊讓人捉摸不定,絲毫無法預測會從哪裏襲來。但是,這次左慈慢慢能夠應付汀傑那暴龍般翻騰扭曲的棍法,不再像上回那樣一味防守了。彈回汀傑突然從料想不到的角度襲來的棍子後,左慈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向棍子彈開的地方。但汀傑的攻擊不單隻有重量,也具備速度。看似有很大的空隙,卻能瞬間將棍身拉回身側,按下棍子強悍有力地擋下左慈的反擊。


    棍子仿佛成了左慈身體的一部分,使棍時沒有半點多餘的動作,才一伸長離開身體,下一秒又吸附似地牢牢貼回身側。


    汀傑的棍子則呈現出有


    趣的對比。他就像竭力讓具有意誌不停掙紮的殘暴生物服從於自己,甚而還將它的反抗轉變為攻擊的力量。可是,怎麽回事呢?在兔雨縣交手時那種讓人膽寒的魄力,好像變淡了一些。


    「對了,是因為不是拿著鐵杖嗎?」


    柚紀望著比賽喃喃自語。


    倘若正麵接下那個笨重鐵杖的攻擊,他們的武器必會被折斷,所以上次左慈不得不傾注全力邊閃避邊防守。可是這次隻要一有機會,他就從正麵還擊,主動攻擊對方的破綻。左慈的棍子往常都是完美地遵循基本套路、循規蹈矩地保持內斂,今天卻充滿活力、起伏劇烈,不時還湧現殺氣。這好像是柚紀第一次看到鬥誌如此高昂的左慈。


    「你為自己的符力準備好了能發揮出他最大力量的舞台,而他也正回應你的期望。」


    「……」


    柚紀不敢轉頭看向身旁。因為一旦看了,師父一定就在那裏;因為她會再也無法否定。為了一秒也不放過左慈的一舉一動,她邊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邊用力抿嘴壓下湧上心頭的情感——師父死後,左慈成為柚紀符力的這四個半月來,被留下的兩人為了填補失去師父的莫大空缺,半逞強地努力至今。現在這話聽來就像是師父在稱讚他們,她的眼淚幾乎快掉下來了。


    勢均力敵的對打看似永無止盡。現在連弟子們也向前傾身,甚至忘了呼吸地看著對戰看到入迷。


    才見汀傑的棍子往橫一掃,旋即就劃出一道弧形,由上往下揮向左慈的頭頂。左慈在千鈞一發之際偏頭閃開,綁起的白發險些纏住棍子。棍子重重落地,倘若是鐵杖,按那力道早已粉碎石板。和先前為止的清脆高亢敲打聲不同,混雜了有些沉悶的聲音。


    在撞上地麵的反作用力下,棍子的前端浮起,僅一瞬間不受控製。橡木棍比起鐵杖輕太多了,這點讓汀傑出現了極其細微的破綻。


    刹那間,左慈迅速沉下腰,以手刀迅猛地擊打汀傑的下臂。


    「喀啦……」


    棍子從汀傑手中鬆脫,發出了清脆的聲響滾落在地。前端就像被削成了泡茶用的茶筅,碎裂的模樣教人不敢置信。


    柚紀倏地放鬆不自覺間緊緊繃起的肩膀。


    「贏了……」


    「不,是平手。」


    柚紀正要露出燦爛笑靨,一旁傳來冷靜話聲。


    仔細一瞧,武器雖遭擊落,但汀傑立即抬起腳跟使勁一踢,在快要踢碎左慈的下頷前停了下來。汀傑保持著那個姿勢,左慈則保持著揮下手刀的姿勢,兩人都化作石頭般靜止不動。


    「嗯,真是精彩。我頭一次看到有人能讓汀傑放開武器。」


    修行弟子們大概也和柚紀一樣,一度以為左慈贏了吧,倒抽口氣不敢相信師傅戰敗,但現在都如釋重負地大口吐氣,「喔喔……」的喧嘩聲蔓延開來。可以聽見零星幾個人讚歎道:「真不愧是汀傑道長。」


    「咦?慢著,他們明明是平手吧!?」


    就在柚紀慌忙發出異議時——


    「汀傑,這場愚蠢的騷動是怎麽回事?」


    突如其來響起的話聲,讓原本有些鬆懈、七嘴八舌起來的弟子們全如遭雷擊般,渾身一震再度靜了下來。是濤華道長的聲音,音量不大,卻有著讓聽者瑟首畏縮的威儀。弟子們盤著腿低下頭,雙手在臉部前方抱拳。


    柚紀東張西望尋找聲音的來源,便見站在身旁的符力往前跨步,紫藍色長袍隨風飄動。原來濤華道長的聲音是從符力口中發出。目前為止近在身邊的師父氣息散去,變成了濤華道長的冰冷氣質。果然符力就是符力,不過是術者的傀儡。被迫體認到這項事實的同時,柚紀也覺得師父的軀殼像是遭到玩弄,很不愉快。


    左慈離開汀傑身旁,退到後方。汀傑也和弟子們一樣,突然變得一本正經、曲膝跪下。


    「先找碴的可是那個小丫頭喔,師父。」


    汀傑彎下厚實的背、找借口反駁,一邊惡狠狠地瞪向柚紀。柚紀也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


    「愚蠢,你來山上幾十年了,還不明白自己必須在弟子們麵前以身作則嗎?竟然中了小丫頭的低俗挑釁,興衝衝地自行供人娛樂,你該感到慚愧。」


    符力不假辭色地駁斥彪形大漢,將單手手指抵在唇上開始結印。汀傑頓時教人費解地變得畏縮,懇求道:「師、師父,還請高抬貴手!」但符力置若罔聞。他在口中簡短地念了咒文後,汀傑額環上的八蓮一鬼徽記便發出了紅色光芒。


    「咿——!」


    汀傑發出沒出息的叫聲,兩手抱頭蹲成一團。「碰!」隻見他的碩壯身軀像皮球一樣往上彈起——


    下一秒,原地出現了一頭野獸。是身上有著亮澤銀毛和黑色條紋的威風巨虎——但是,現在巨虎將腹部緊緊貼在地麵上,長長的尾巴也藏在後肢之間,用有著桃色肉球的前肢抱住腦袋,發出了「喵嗚喵嗚」的呻吟聲。


    原本汀傑的魁梧身軀就有如野獸,現在連身上的氣息也變成了銀色巨虎。


    戴在汀傑額上的額環,也同樣戴在巨虎額上,中央的徽記一明一滅地閃著紅光。每當紅光變強,巨虎就從喉嚨發出了「咿嗚」、「喵嗚」引人同情的呻吟聲。看起來額環對巨虎的頭部來說太緊了,配合著光的閃爍,感覺站在這裏也能聽見頭蓋骨被「嘰嘰嘰」勒緊的聲音。


    左慈偏過臉龐,有些為難地看向柚紀。柚紀本來啞然失聲地望著這一幕,這時恍然回神,跑到中庭中央。


    「請、請等一下,濤華道長!」


    柚紀跑到有著師父外形的符力前方,結著印的符力便露骨地表現出厭煩、皺起臉龐。明明是師父的臉,現在氣質卻迥異到看來一點也不像是師父,柚紀心生膽怯,但還是鼓起勇氣開口說了:


    「提出挑戰的人確實是我。能夠比一場精彩的比賽,左慈也是受益良多。還請您不要責怪汀傑道長。」


    柚紀跪地行禮。左慈也同樣當場跪下。


    「這東西從以前修行時開始,就是個難以管教的愛惹事徒弟,為了懲罰他,我才讓他戴上這個額環。當他做出了不該縱容的行為時,我便讓他變成野獸,付諸痛苦促使他反省。不如此反複懲戒的話,這顆石頭腦袋就是教不會。就和馴服野獸一樣。局外人沒有資格多嘴,退下。」


    八老的喝斥如一道雷擊貫穿全身。連圍住中庭的弟子們也惶恐地伏身跪拜。靜悄悄的中庭裏,隻有巨虎「喵嗚」、「喵嗚」的呻吟聲微弱回蕩。


    柚紀想起了曾在古籍裏看過這個故事。聽說有個殘暴的妖怪被套上額環,一旦他做壞事,師父就會用法力箍緊他的頭。


    盡管跪在地上、低垂著頭,柚紀仍用銳利的目光抬眼瞪著符力。對自己來說,八老是遙不可及的高貴人物,是隻能尊敬膜拜的存在。但是,她打從一開始就有些無法接受。因為這個人簡直就像是—


    「你這樣子簡直就像是暴發戶的嘮叨老爺,或是還離不開孩子的母親嘛!竟然說什麽『這東西』,將弟子當作所有物,隻想把他們鎖上鏈子隨你為所欲為。我現在終於能夠明白,為什麽師父會在離這裏非常遙遠的兔雨縣開始自己生活、為什麽每次要回這裏總是心不甘情不願、為什麽每次都像落荒而逃一樣很快回到兔雨,全都是因為師父受不了你!」


    符力,不,是濤華道長瞪大了雙眼,臉頰憤恨地扭曲,嘴角左右不對稱地往兩旁張開。大概是法術中斷,巨虎的呻吟聲戛然而止。


    柚紀繃著身子,等著對方麵色猙獰地劈頭痛罵,但濤華道長隻是一直張著嘴巴。仿佛有人在他麵前攤開了一張卷紙,他的臉色突然變作慘白,然後——


    「噗哈!」


    大笑出聲。


    現在依然萬分緊張的柚


    紀眨了眨眼睛。


    「道長找不到反駁的話,就這麽逃走了嗎?但偏偏被說中要害,這也是情有可原。」


    受濤華道長操縱的符力似乎又恢複了自由。他捧腹彎腰、抖著肩膀哈哈大笑。從他身上,也已經感覺不到方才濤華道長那種光是麵對麵,臉頰肌膚就會發麻刺痛的強大氣息。


    「啊——痛死我了……」


    汀傑的嘀咕聲傳來。不知何時汀傑已變回人形,盤腿坐在地上,用力搔了搔倒豎的短發。


    這麽說來,結果直到最後還是沒有判定勝負。柚紀猛然回神,說:


    「汀傑道長,這場比賽不算是左慈輸了吧——」


    然而,隻見汀傑全身一絲不掛。除了頭上的額環外,衣服和鞋子都散落在四周。他坦然自若地將到處有著舊傷的健壯裸體暴露在眾人眼前,胸口和手臂上的體毛和巨虎獸毛一樣,看起來帶點銀色。


    「嗯,看在你剛才的尖牙利嘴上,就當作是平手吧。不過,我的那一踢絕對會先定出勝負,隻是想不到符力能擊落我的棍子……」


    汀傑咧嘴邪笑,眼中閃過精光看向左慈。左慈隻是表情淡然,輕挑起單眉。


    「總、總之你先穿上衣服啦!」


    不小心看見了汀傑盤腿坐著的胯下中央,有個真真正正教人聯想到雄性巨虎的龐然大物往上聳立,柚紀漲紅了臉轉向後方。


    2


    在濤華道長的安排下,他們來到一間遠離了弟子生活區域、環境清幽的草庵。柚紀實在無法坦然接受那個人的安排,但一被帶到草庵後,這點煩惱立即被拋到九霄雲外去。


    我怎麽會又回來了呢?


    也難怪她一瞬間會陷入這種錯覺。說好聽一點,眼前的草庵簡樸又素淨,說難聽一點,根本和荒蕪的破房子沒兩樣,總之都讓人不由自主聯想到兔雨縣的道觀後方自己的住家。


    「我、我可以看看裏頭嗎?」


    柚紀略微前傾、入迷地看著草庵的外觀這麽問道,符力便苦笑著回答:「請隨意。」然後又說:「我之後會在廚房準備泡茶。」


    柚紀走在屋簷下和昏暗的屋內四處探看。格局也和兔雨縣的住家很像,白檀線香的沉穩香氣又勾起她的鄉愁。天花板傾斜的角落房間也和自己在兔雨的房間一模一樣,也有著她很中意的天窗。她決定今天就睡這裏。


    走到師父的房門前,她有些躊躇,但還是輕輕打開門探頭看向裏麵。房裏隻有未鋪寢具的床鋪和書桌,沒有人生活的氣息,感覺空蕩冶清,但柚紀腦海中仍能曆曆在目地浮現出兔雨縣家裏、現在還原封不動的師父房間。床鋪旁小桌子的第一個抽屜,放有師父會自己勤奮卷紙的整套卷紙煙道具。窗邊置有茶櫃,對麵的牆壁整麵都是書架,塞滿了難懂或古老書籍,從活字印刷的書到精致的手抄書都有,幾乎要滿溢而出;當中還有一翻就會發動詛咒的危險書本。明明長著一張與書無緣的流氓臉,師父卻是書蟲,非常博學多聞。不過,他每次都是邊看書邊喝酒。每當她問:「這樣子看書記得住內容嗎?」他就會滿嘴歪理地說:「有點醉腦袋才會更清楚啊。」


    啊啊,必須停止才行。回憶的抽屜一個接一個被打開。


    若是置之不理,那些光景仿佛會無窮無盡地浮現至眼前。為了打斷,柚紀悲痛欲絕地關上房門。


    走在屋簷下前往廚房,便見兩名符力站在桌前,捉著同一隻茶壺的握把,似乎正爭執不下。


    「我來泡吧,請您隨便找個位子坐。」


    「客人才該坐下吧。招待客人是我的工作,你這樣做我很困擾。」


    「您不用也把我當作客人看待。因為在這座護樂院,符力等同空氣。」


    「……你是不是還有點懷恨在心啊?」


    兩個大男人在狹窄的廚房裏互爭一隻茶壺,柚紀無言以對,本想插嘴說:「你們到底在幹嘛?」卻不知如何開口,不由得呆呆望著兩人的唇槍舌戰。


    「讓師父為我泡茶,坦白說感覺很不舒服。」


    最終茶壺落到了左慈手上,他動作熟練地開始準備泡茶。有著師父外形的符力一臉不服氣,將椅子拉到桌旁坐下。他托著腮、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目光突然停在了桌緣的老酒酒瓶上,臉上閃過不懷好意的表情,問左慈說:


    「不介意我喝吧?」


    「太陽都還沒下山就喝嗎?」


    左慈蹙眉勸道,卻一手俐落地燒開水、秤茶葉,一手遞出茶杯。符力露出滿意的微笑,往茶杯裏倒滿酒。


    「柚紀?屋裏的情況怎麽樣?」


    左慈注意到她。柚紀緊握著門框呆立不動,隻是發出了「啊……」的茫然應聲。


    「哎呀,要接待人的人卻先喝了起來,真是不應該呢。」


    符力就像做壞事被發現的男孩子般縮起脖子,「嘿嘿」地靦腆笑了。


    嘴角一勾臉頰就會出現笑紋,和師父一樣的笑容——不對。這隻是師父的冒牌貨。他隻是遵照濤華道長的期望,做出和師父相同的言行舉止罷了——但是,當他朝自己投來「相同」的笑容,瞬間柚紀再也按捺不住湧上心頭的情感,掉頭離開廚房門口。


    「柚紀?」


    「喂、喂?客人——」


    柚紀傾著身在屋簷下卯足全力狂奔。她緊咬牙關,在眼睛深處使力,以免情感和眼淚滿溢出來。


    啊啊……發生在眼前的這些事是現實嗎?自己隻是將腦海裏想像的願望,誤以為是現實了吧?不可以期待。不可以接受。之後一定會大失所望的——


    繞到草庵後頭,屋簷底下並排著好幾個大水甕。她絆到腳尖,最後幾步往前踉蹌,趕緊伸出雙手握住甕緣。水甕裏積滿的雨水因而搖晃,泛出漣漪,水麵上自己的臉龐隨之扭曲。


    但漣漪撞上甕緣消失不見後,自己的臉依然難看地扭曲著。眉毛往下撇成了八字,嘴唇用力抿起,下巴和鼻梁皺出了柿子幹般的皺紋,真的是難看得不得了。唯獨使力的雙眼帶著迷蒙光芒。


    「嗚、嗚咕……」


    發出的哽咽聲一樣難聽到不行。


    柚紀突然像使出頭槌般,猛地將頭淹進水裏。頓時水花四濺,臉部感受到一陣衝擊。「噗哈!」柚紀抬起頭,劉海、鼻頭和下頷不斷淌下水珠。水麵劇烈起伏,無法再映照出自己難看的臉。


    「嗚嗚……呼嗚……呼嗚……」


    柚紀拚命忍住,不讓自己嗚咽出聲。失去了宣泄出口的嗚咽像要衝出胸膛,胸口陣陣刺痛。接著她再用力將頭淹進水裏。


    「……師父……師父——」


    然後為了不讓廚房裏的人聽見、將呐喊聲封在水中,她在水中大聲呼喊。聲音變作了無數氣泡,噗嚕噗嚕地浮上水麵。沒氣了以後,她才從水裏抬起頭,咬著牙關忍下嗚咽。當忍不住了,就又將臉埋進水裏,盡情聲嘶力竭地呐喊。


    「嗚啊啊啊啊啊……師父——」


    那不是師父。師父死了。不論多麽哀慟、多麽冀望,都無法改變過去。不能回頭、不能鬆懈、不能靠過去。


    八華山真是壞心眼的地方。讓她想要放棄累積至今的時間,往後倒退。若不繃緊神經,眼前的現實就會轉變成自己的渴望。因為那樣子一定比較輕鬆……


    「呼……呼……」


    柚紀倚著甕緣大口喘氣。不斷滑下臉頰的鬥大水珠,已分不清究竟是甕裏的水還是自己的眼淚。


    自己倒映在晃動水麵上的臉龐,好像正壞心眼地笑著。


    ——欸,你為什麽要這麽逞強?


    眼前的自己開口說話了。


    ——問我為什麽……因為我今後也必須活下去,無論做什麽都得自己來。因為師父已經不在了,不可以依賴他


    ……


    ——師父不是還在嗎?


    ——不對,那不是真正的師父。


    ——不是真正的師父又有什麽關係。隻要別去懷疑,就沒有不自然的地方。隻要你別再逞強,他就會變成你的師父。小細節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不行。那樣子就輸了。


    ——你在和誰較勁啊?就算你努力想填補師父的空缺,結果還不是那個樣子嗎?形同被趕出兔雨縣,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也沒有回去的義務。隻要一直待在這裏就好了。再和師父、左慈三人一起生活吧。有師父保護自己的生活又回來了,你再也不用擔心受怕了。


    說著甜言蜜語的自己慢慢暈開,水麵上轉而出現了兔雨縣的居民。露骨表現出不信任的臉孔、破口大罵的臉孔、嘲笑一個小丫頭能做什麽的臉孔。


    最後出現了毛道士衰老的臉龐,表情有些嚴肅。


    ——柚紀,你是為了什麽來到這裏?不是為了前往更加遼闊的世界嗎……


    柚紀在這時捂住耳朵,閉上雙眼。


    3


    池麵映照出了某種搖搖晃晃的倒影。從橋上探頭一看,隻見穿著中域樸素衣服的成千上百男子,正整整齊齊地排作縱橫數列,拿著叫作棍子的長形棒狀武器,所有人做著相同的動作。


    水麵一晃,那幕光景消失,倒映的景色變成了站在欄杆後頭看著這邊的自己。


    伊魯克感到不可思議,仰望上方。藤蔓交錯似的圖案在覆住上空的白色霧靄中若隱若現、若隱若現……他終於想到是占地內石板上的圖案。簡直就像是有另一個截然顛倒的世界飄浮在半空中。是上空的濃霧形同水鏡映照出地麵,池麵再映照出濃霧裏的地麵倒影嗎?


    他不禁覺得自己的身影可能隨時隨地都倒映在某個地方,而有人正監視著他,沒來由地有些心浮氣躁,對四周提高警覺後,走在前頭的道士開口說了:


    「這座石橋就和普通的橋一樣,不用擔心,直接走過來吧。」


    道士依舊踩著橫看豎看都不像有用雙腳交互踩著地麵、滑行般的步伐走下橋,站在對岸等著伊魯克。


    眼前是座以緣石圍起的人造池,緣石看似是用先進切石技術削成。這些緣石顯然都重得不可能獨自一人搬運,而且數量多到足以圍起這座遼闊的水池,他們究竟是用了什麽方法才能搬到這裏?建造規模如此宏大的道觀時,應該需要驅策牛馬、耗費漫長的時間,才能將木材和石材都搬運上來。


    更何況這片占地——單從山腳下往上看,實在不覺得那般險峻的山頂上能找到如此平坦的土地。仿佛存在於與現實隻隔著一張薄紙的異次元裏一樣……


    還有一件事,他發現自己掌握不到時間流逝的感覺。


    今早上山以後,到現在過了幾個辰刻了?搞不好已經過了一、兩晚都有可能,但現在一天都尚未結束。讓人覺得現在應該是午後時分的明亮光芒,從霧上方朦朧地灑落,甚至不覺得太陽將要西沉。而且他明明早上至今都沒有進食,卻也不清楚自己是否饑腸轆轆。看來這個地方會擾亂人體的生理時鍾。


    「員不喜歡這裏……」


    伊魯克嘖了一聲自言自語。打從入山,他始終都不喜歡這個八華山上的所有怪力亂神現象。可以感覺到某人的惡意正企圖奪走人的真實感,讓人迷失在真假難辨的世界裏。


    「這都是為了鍛練意誌力喔。鍛練不足的人,很容易在這裏迷失自我。吾教的開山祖師八祖為了登上仙界,選擇了這座山作為修行之地,會有這種程度的現象也是當然。」


    「我還是不喜歡這裏。」


    伊魯克沒對道士的說明肅然起敬,反倒又重複了一次。


    接著更是刻意跨開大步,走向等待的道士。至於這座石橋,確實和道士說的一樣,和尋常的橋沒有兩樣,確實有著踏著地麵的觸感。與架在山腳下山穀間、材質不明的橋相比,他更不可能害怕。


    「想不到你毫不遲疑就過了那座橋呢。」


    走來這裏的半路上,道士這麽說過。


    「即使帶著入山證,成功讓橋出現,也有不少人害怕得裹足不前,橋就消失了,因而錯失機會。如此一來,那個人將不會再有機會度過山穀。不過,如果是沒有膽量走過那座橋的人,就算成功過了橋,也很快就會被盜心霧吞噬殆盡。你沒有心生半點恐懼嗎?」


    「反正我沒什麽可失去的,掉下去就掉下去吧。」


    「真可靠。」


    伊魯克有些敷衍地回答後,道士抖動著肩膀輕聲笑了。他隻覺得被對方瞧扁了。


    「……真不喜歡這家夥。」


    這次伊魯克是針對道士個人忿忿咕噥。


    約莫一個月前,伊魯克離開了拉瓦村所在的新牌高原,卻不曉得下一步該做什麽、一籌莫展。正當他無計可施時,赫然想起了有件東西也許能為自己提供線索。也就是五龍州兔雨縣裏,道士趙濤龍給他的介紹信——道士說隻要拜訪天道教總廟八華山護樂院,也許能找到驅除身上蠱的方法,於是躺在病床上親自執筆為他寫了信。


    收是收下了,但當初伊魯克並不認為自己會用到。那可是滲透了整個中域的國教天道教的總廟。而自己是異國人,還是異教牧師,怎麽看都會被掃地出門吧?


    況且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將介紹信收在外套的內袋裏,期間曆經了暴徒襲擊、被圍毆、又被卷進濁流裏四處亂撞,所以掏出來一看,介紹信果不其然已變得破破爛爛。這下子連寫了什麽字也看不出來吧——於是他半放棄地打開一看。


    卻發現上頭的內容變了。


    和數個文字拚在一起才能形成一個意思的西域語不同,中域語的每一個字都有意義。趙道士為他寫信時,內容是「若有人帶著這封信拜訪護樂院,必慣重接待之,再向劉濤華道長稟報」。卻見文字的配置重新排列,變成了意思截然不同的文章。


    原本信的內容是寫給護樂院的通報門生,卻變成了寫給持有這封信的人——「請帶著這封信造訪護樂院。劉濤華。」


    也就是天聆教牧師收到了天道教總廟的邀請。


    會有什麽事?天聆教以一龍州的租界為據點,往中域各地派出傳教士,近年來急遽拓展傳教範圍。在中域獨大的天道教是對此心生警戒,基於某種策略才叫他過去嗎——伊魯克並不這麽認為。就算對一個幾乎算是被逐出教會的年輕牧師設下圈套,天聆教的中樞機關也是無關痛癢。


    反正既然對方邀請了自己,就沒有理由不來。


    伊魯克下了橋,接著穿過一處僅有灰色矮牆環繞的寬廣空間。白蒙蒙的霧裏隻有些許沙塵彌漫飛舞,別說人影了,甚至看不見建築物和裝飾品。據說這裏有千名修行弟子,但打從穿過大門到現在,伊魯克一路上沒碰見半個人。明明內部看起來絕非無人整理、任其荒廢,怎麽會連半個人都看不到?人數想必不少,否則無法維持遼闊占地的整潔,卻感覺不到有許多人在此生活的氣息。


    最後,道士帶他來到了一棟中域風四合院的屋子。院子裏有太湖石鑿成的假山和有著小瀑布的水池,感覺上是護樂院裏身分崇高者生活的地方。庭院看起來受到了悉心整護,但還是看不見幹活門生的蹤影。


    「我聽說護樂院有八位長老,其他長老現在不在嗎?」


    伊魯克望著無人的庭院,向背對他的道士問道。道士沒有答腔,直接走進了正麵的房間。別無視我啦!伊魯克微噘著嘴跟上。


    那是間有著天道教祭壇的房間。以天聆教的審美觀來看,天道教的祭壇實在是雜亂無章,稱不上優雅高貴。紅毛氈上供著鍍金茶器、高腳杯,還有染成紅或黃的大餅及饅頭等東西,掛著以金紅絲線繡出華麗圖紋的


    繡毯,黃金神像一字排開。在中域,百姓似乎特別偏愛用紅色或金色裝飾所有東西。


    道士站到祭壇前,在臉部前方並攏兩手袖口,嘀嘀咕咕朗誦著某種祈禱文。伊魯克沒有義務遵循天道教的儀式,於是站在後方等著。


    結束了為時不長的祈禱後,道士重新轉向他,手上拿著邊框精致的八角形鏡子。是所謂的八卦鏡。


    「你有注意到霧嗎?」


    然後突如其來地問。


    「霧?有啊,放眼看去到處都是霧。」


    「霧會隔開空間,創造出好幾個次元。雖然看起來都是相同的地方,但次元不同,就不會有交集。由於八老各自住在不同的次元,除非迫於必要齊聚一堂,否則極少同時出現。被盜心霧虜獲時,你也被後來的人超越,但因為你與那些人經由的是不同次元,所以沒有在半路上交錯。」


    道士兩手舉高八卦鏡照向敞開的門口。八角形的精致邊框中,倒映出了庭院的光景。


    隻見數名穿著白色工作衣的修行弟子,正拿著竹掃把打掃庭院。伊魯克訝叫一聲,扭過頭去,但直接看向庭院,仍和剛才經過時一樣空無一人。他再度看向道士高舉的鏡子,鏡中的庭院裏有正在打掃的門生。


    「時間一到,這些人也會到這個次元打掃。」


    語畢,道士放下鏡子。


    「你是異教徒,知道八蓮一鬼嗎?」


    「那是護樂院的徽記吧?」


    伊魯克揚起下巴,越過道士肩頭示意祭壇的方向。祭壇正上方掛著刻有那個徽記的朱漆木板。蓮花呈棋盤狀排作縱橫三列,但隻有右上角的那朵蓮花是顛倒的。


    「沒錯。就是代表吾教開山祖師八祖的八朵蓮花……和代表鬼的顛倒蓮花。鬼始終棲息在人心深處。即便是八祖,也無法徹底消滅自己心中的鬼,所以那朵蓮花有警惕之意。這座護樂院有八老各自管轄的八個次元和鬼的次元。若被鬼發現能趁虛而入,很輕易就會墮落進鬼的次元。」


    道士將八卦鏡轉向自己,看著鏡子眯起雙眼。


    「……真是蠢材,就這麽往下沉淪吧。」


    他噘著嘴,表情看似在鬧別扭地口出惡言,有些粗魯地將八卦鏡放回原位。


    「那麽,前言太長了呢,接下來說說與你有關的正事。首先,我就開門見山地告訴你事實吧。雖然適才說了能替你找找方法,但很遺憾,我能斷言沒有方法可以驅除附在你身上的蠱。正確地說,並非真的無計可施,隻是一旦驅蠱,你也無庸置疑會喪命。你已經是沒有體內的蠱就無法存活了。」


    道士絲毫不帶憐憫,淡淡地陳述。


    時至今日就算不明說,伊魯克也隱約料到了,但聽到可說是專家中的專家親口正式宣告,還是非常氣餒。他至今一直似懂非懂,總之先抓住最後的機會,現在卻覺得像被對方一腳踢開,告訴他解決的方法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唉……也是,畢竟我的胃袋還是別人的手,根本成了怪物啊。」


    伊魯克故意語氣輕佻地自我解嘲。事到如今也不用再虛張聲勢,但老毛病了。


    道士不發一語地注視著他。他筆直地接下對方的視線,正色問道:


    「如果我說那樣也沒關係,驅除吧,你會動手嗎?」


    左腳有話想說似地動了一下。胃則抗議地往上一跳,揍了他心窩一拳。


    「如果你如此希望,答應也未嚐不可。」


    道士的口吻沒有改變,既無驚訝也無感佩。


    「但那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所以我想和你做個交易。希望你先為我們辦件事。」


    「哇,不支付代價還不願意殺了我嗎?為了讓別人殺了自己,還得先工作才行,真是天下奇聞……不過,我姑且聽聽內容吧。」


    受不了,和這個奸詐狡猾的道士說話,會讓人渾身越來越不對勁。他簡直就像是披著光滑人皮的妖怪。掌管天道教的人全是這種妖怪嗎?思及天聆教的高層也都是巴著權力不放的老頭子,其實算是半斤八兩吧,但天道教對伊魯克來說畢竟是異教,隻覺得他們的深不可測教人發毛。


    「如雲皇子——你是叫他的另一個名字珞尹吧——希望你能殺了他。」


    聽到道士提出的要求,伊魯克不禁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珞尹,也就是如雲皇子。


    在中域「天子」代表國王或皇帝,據悉珞尹是天子的異母弟弟。也是繼承了中域人信仰的神之血脈、「龍人」一族的後裔。道士都要曆經嚴苛的修行以習得法力,但龍人天生就擁有比道士還要強大的力量,而且能隨心所欲操縱,堪稱是中域的神之子。當然對天道教而書,應該也是該畏懼崇拜的對象。


    現在卻要求他殺了珞尹——


    「你的要求還真是駭人聽聞……這是這座山上大人物們的一致決定嗎?我可不想被卷進內鬥。」


    他的語氣變得森冷。聽到殺人委托,他可沒辦法再一派悠哉地應道:「喔,這樣啊。」


    「當今天子的父皇,先帝對龍人少女一見傾心,本想召她進後宮,但龍人之裏不願答應。天子隻好頻頻造訪龍人之裏,終於讓少女懷上了龍子。生下的孩子就是當今天子的異母弟弟,乳名珞尹。但是,長年來首都始終未承認珞尹為皇子。直到當今天子即位後,才承認珞尹是皇子,並賜予他如雲皇子的封號。當今天子是個狡猾的男人,如果和先帝一樣昏庸,我們也會置之不理,但沒想到他竟然想對xxxx出手——」


    就在道士開口說了那個單字的瞬間—


    分明無風,祭壇上的蠟燭燭火卻猛烈晃動,道士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搖搖晃晃。影子被拉長放大後,看來就像是背著詭異突出物的惡魔。


    燭火停止搖曳後,影子也立刻變回了原本道士不高的清瘦身軀形狀。


    「人類若妄想碰觸,頃刻間就會被吸去性命。但是,身為龍人的如雲皇子是唯一能觸碰的人。當今天子從即位起,就打算得到這樣東西了吧。為此才會召喚如雲皇子。」


    「現在大陸各地都發生了微小但不容忽視的異變。西邊峽穀裏的瘴穀正一點一點慢慢地往東流出,人類無法居住的土地範圍擴大。野獸的屍骸每晚都在山裏徘徊,甚至演變成闖入城裏襲擊生者的災害。原因就是因為天子正在尋找——你現在也曉得了吧?那是個隻要說出來,就會流泄出強大陰氣的東西,單是尋找其下落,就為整座大陸帶來了負麵影響。」


    道士隻說了一次那個單字。接下來說明時,都省略了那個在上下文中應該出現的單字,因此伊魯克聽著聽著,隻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聽說過中域的傳說嗎?」


    「我是最近才知道,所以調查了一下,但還是不清楚詳情。還有,我聽不懂那個單字,因為聽不懂,也無法發音。」


    來到中域以後,伊魯克很快就學會了一口不輸給本地人的流利中域語,甚至還能閱讀古籍。對他來說,這還是頭一次有聽不懂的中域語。極東人武智也說他聽不懂,所以可能是發音特殊到異國人無法聽懂的單字吧。


    中域政府為了得到對抗西域列強壓迫的力量,正從大陸各地召集具有「千裏眼」能力的少女,尋找「那個東西」——武智告訴他這件事後,伊魯克一下新牌高原,便稍微打探了消息。那是中域各地家喻戶曉的傳說,中域人似乎從小就被教導要對其懷抱敬畏。由於不管說出來還是聽到都算觸犯禁忌,所以打聽的成效不彰。總之是相傳形成五龍大陸基礎的神龍,擁有的某種蘊含強大力量的東西——最後他隻知道這麽多。


    「既然你已打聽到這些,我恐怕也無法提供給你更多說明。護樂院掌握到的線索也不多。但是我們可以告訴你,如雲皇子一旦碰了,


    這座大陸說不定會毀滅。我們無論如何都想避免這件事發生。」


    「就算五龍大陸沒有毀滅,中域倒有可能滅亡喔。我就直說吧,現在的中域沒有力量抵抗西域的侵略。」


    「吾等天道教跟隨的並非辛國天子。綜觀大陸曆史,中域不過中途興起的國家,更何況當今天子的家係甚至沒有繼承龍人的血脈。我們服侍的是守護五龍大陸的神龍,還有以三清四禦為首的諸神。縱使中域滅亡,我們也絕對不會出手幹預。這是護樂院八老的一致決定。」


    「所以隻要先下手為強殺了珞尹,就能避免你們擔心的事情發生。但他好歹也是中域的皇子、繼承了你們侍奉的神之血脈,所以不能直接下手,就決定利用當個棄子也不覺可惜,既是異國人又是異教徒的我……整件事情就是這樣子吧?」


    「我們在觀察如雲皇子的動向時,發現有個人身上覆蓋著濃濃的如雲皇子『氣味』……也就是你。皇子似乎相當中意你,有朝一日會再與你接觸。我們會提供給你方法,好讓你屆時能殺了他。」


    中意嗎……自己隻是被當成玩具罷了,但要這麽解讀好像也可以。伊魯克自嘲地心想,同時銳利的目光瞪向道士。道士眉頭動也不動一下,一派自己是提出正當委托的表情,承接下伊魯克的視線。為了己方的利益不惜殺死一個人,真是群教人不爽的家夥,但是……


    「雖然我很不想協助你們這種家夥,但很遺憾,我沒有理由拒絕。你們的要求和我的利益完全一致。我想殺了珞尹,你們則希望我殺了他,還會提供方法。」


    道士心滿意足地放柔表情,抹了點胭脂的嘴唇揚出笑意。看起來依舊是雌雄莫辨,但這個動作很女性化。不過,那個笑容還是一樣隻讓人背脊發毛。


    「雖然是個無聊的問題,但我有件事想先問你。」


    「盡管問吧,隻要是我知道的事情,都會回答你。你果然是聰明的男人。像這樣毫無隱瞞地開誠布公後,還能理性地看清自己該做什麽。我欣賞有才華的人,對此我向你致敬。」


    「見鬼了,你明明在稱讚我,我卻一點也不開心……如果我成功殺了珞尹,我會怎麽樣?我體內的怪物們呢?」


    連伊魯克自己也擺出了「真是蠢問題」的表情。


    出乎意料地,道士在開口前頓了一秒。但是,他終究還是挑也不挑眉毛,語氣平淡地回答:


    「由如雲皇子創造出的那些東西,會在如雲皇子死後無法繼續存活。也就是說,如最初所言……」


    這時,伊魯克的左腳出現了一道黑影。形狀像是長長尾巴的那東西卷住伊魯克的身體,將頭搭在他的肩膀上,一邊微微發抖,一邊發出了「嗚嗚嗚……」的威嚇低嗥。黑影中一對金色眼眸發出亮光,三角形耳朵往上豎起。形狀雖不清晰,但是頭黑犬。


    「嗬,不想要被消滅嗎?」


    道士露出冷笑,在胸前並攏右手食指與中指。被寬鬆袖子覆蓋住的纖細手臂上,可見密密麻麻地刺著圖案複雜的刺青。就像體液從皮下組織滲出般,沿著刺青有幽暗的藍光緩緩亮起。


    「夷,住手。在有一大票道士待命的總廟裏,你單槍匹馬對抗他們隻是自尋死路。」


    伊魯克緊盯著道士瞧,粗魯地用手揮開搭在肩上的黑影。黑犬影子不滿地發出低吟,將腦袋往後縮,但依然纏著伊魯克的身體,從背後牽製道士的行動。


    伊魯克略微放柔語氣,對影子低聲說:「夷,我知道,你是在擔心我吧?我很清楚……所以你退下吧。」夷並非是在抗議自己會被消滅。畢竟相處久了,他早就摸透了這家夥的性格。明明是妖怪,但它既溫柔又忠實……


    道士一開始說的沒有錯。自己的生命等同是因為夷,和現在取代了胃的鈴木蜻右手,才能延續下去。倘若珞尹死了,因珞尹施法才被創造出來的它們也跟著消滅的話——


    也就是說,我會得到殺死自己的方法。


    ……他真的對自己打算做的事情感到很不痛快,但利害關係完全一致,實在沒有理由拒絕。基於教義,他不能了結自己的性命,但一直以來這都是他的期望。


    伊魯克稍稍抬高下巴、俯視道士,揚聲回道:


    「我明白了,我接受這筆交易。」


    聞言,道士拍了下手,隨即一個男人像是早就在旁待命,伴隨著衣服摩擦聲走進房內。這樣子簡直像在說對方老早就料到自己會答應要求,伊魯克滿心不快。不過,也隻是心中早已累積不少的火大又增加了一點而已。


    那是個年邁到乍看之下超過九十高齡、模樣教人大吃一驚的男人。


    男人穿著灰色法衣,腰杆彎成超過直角,已經可說是銳角的角度,後背駝著巨大的瘤。剃光了的頭皮上,一樣毫無空隙地刺滿了與道士袖口間露出的刺青紋樣相似的刺青。看來像是頭皮上有好幾十條蚯蚓蜿蜒爬行,散發出了驚悚駭人的氛圍。


    緊接在老人之後,同樣剃發有著刺青、穿著灰色法衣,看來年輕些許的四個男人也走進房內。


    道士看也不看自己喚來的男人們一眼,對著伊魯克說了:


    「時間一到,你體內的蠱會化作餓蠱,你就會想吃人吧。在達到目的之前,必須讓你一直保持神智清醒,所以現在先施法鎮住餓蠱吧。」


    4


    經過師父房間時,她發現大門略微敞開。掛在大門內側的八卦鏡映照出了房內的情景。柚紀的目光被鏡中的景象吸引住。


    刺青師傅老爺爺又來了……是個背上馱著腫瘤的老人,即便隔著破布般的灰色法衣,也能看出駝背的程度非常嚴重。剃了頭發的小巧腦袋,形狀就像單插一朵鮮花用的花瓶一樣,密密麻麻地刺滿了咒文刺青。這個老爺爺從十年前起就開始出入道觀,當時就已經老態龍鍾了,現在還是一樣。他似乎沒有特定的工作地點,隻要用事先決定好的咒語呼喚他,他就會在約好的那一天來無影去無蹤地現身。


    從小柚紀就有點怕那個刺青師傅,他來的時候,都盡量不走進師父房間。她躡手躡腳挨到屋簷下,看著鏡子裏房內的模樣。鏡中刺青師傅正將背部的腫瘤朝著她這邊,蹲在床鋪上,拿著特製的針辛勤工作。要邊釋出刺青者的氣,邊一針一針刺下。如此一來,刺青才會具有咒文的力量。一針又一針,一針又一針。有時這會耗上半天或是整整一天,但刺青師傅始終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持續著教人不由自主恍神的縝密作業。從事這種工作,也難怪背部會長瘤吧。


    一針又一針,一針又一針。刺青者與被刺青者,房內流逝著隻屬於兩人的細膩時光。彼此類似執念的情感讓空氣變得沉重。師父坐在床上,背靠著牆壁,忍著痛苦似地低垂著頭——


    咦……?不是……師父?


    鏡中的人穿著非中域樣式的白色扣子襯衫和黑色褲子,疲乏無力地垂著臉龐。鏡裏的房間很昏暗,失去血色的蒼白肌膚慘然黯沉。但在油燈的火光照耀下,隻有那頭明亮的頭發閃閃發亮。垂在身側的白皙手掌不時抽搐抖動,或是緊握成拳,不久又無力鬆開。


    ……那個人是?


    柚紀受到吸引,走向房門,不再看著鏡子,而是直接從大門間的縫隙看向房內——


    「咦?」


    房內空無一人。未鋪有寢具的睡榻上,不見剛才男人和刺青師傅的蹤影。生鏽的油燈盤上也沒有火光。書架空空蕩蕩,書桌上空無一物。小桌子上的桶子裏裝滿了水,水麵浮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剛才……那個人是……」


    掛在門上的八卦鏡映照出了自己的側臉。


    ——不可以回想起來。


    鏡中的自己對著耳朵呢喃。


    ——失而複得的時光會消失喔?不可以回想起來


    ,不可以深入思考,不可以去看真正的現實。


    「……」


    柚紀好一會兒都茫然地注視著空無一人的床鋪。


    「……是誰呢……嗯,算了……」


    最後隻是歪過小腦袋瓜,轉身小跑步離開房間。去廚房向左慈要些點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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