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年前,夏洛克,福爾摩斯在貝克街開始經營他的偵探事務所,那是一八八一年時的事情。雖然社會上有很多業餘偵探,但福爾摩斯從一開始便將自己與他們區分開來。他無意接受世間一般的偵探或警察就能破解的案子,而是對他們束手無策的案子提供意見,也因此自稱為所謂的顧問偵探。


    由於當時的事務所既無實績,收入也不多,因此他需要一個能分擔房租的室友。透過熟人居中介紹,他認識了甫自阿富汗戰爭歸國的軍醫約翰·h·華生。


    這位醫生較福爾摩斯年長兩歲,是個極有常識、愛國、勤奮,是典型的英國紳士。由於戰時留下的傷害及後遺症,延後了他重操舊業的時間。那段時期,華生開始對福爾摩斯手頭上的案件搜查感到興趣,在福爾摩斯解決的諸多案件中,經常可以看到他好友華生的身影。


    解決了艾蜜莉·貝爾殺害事件的隔日,也就是十一月十九日。福爾摩斯用過早餐後,來到華生的房間幫忙收拾行李,並一邊說明破案的大致經過。


    在「遊擊隊」奔走下,終於查明了義肢畫家與買下小提琴的美女身分,根據他們兩人的證書,哈沃德終於獲得釋放。與此同時,福爾摩斯以他的推理找出真正的犯人——哈沃德租屋處的房東因此遭警方逮捕。


    福爾摩斯向房東提出了證據,仿佛就在現場觀看似地敘述了凶手犯案時的行動,房東因此徹底放棄,坦白了一切。房東對艾蜜莉懷有非分之想,原本想趁小倆口吵架時趁虛而入,卻遭她尖酸刻薄地羞辱,才會惱羞成怒勒死了她。


    與殺人案比起來,更讓華生在意的是艾琳·艾德勒的出場。


    「你見過那位女伶了嗎?」


    福爾摩斯聽出友人語氣中隱含的欣羨,嘴角微微浮起一抹戲譫的笑。


    「我是為了解決案子才不得不見她的啊。」


    「我曾在皇家咖啡廳看過她,她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女呢。」


    「原來如此。即使我沒有說出口,不過大家對她的讚美之詞可從來沒有間斷過。那是由邪惡的天才所培育而成的一朵盛開毒花。」


    「說得真過分啊。她不是理解了西摩爾家的情況,也爽快地答應歸還小提琴了嗎?」


    「為了不讓自己的名聲下滑,她也沒有其他選擇了。更何況她自己也有許多不能讓人深究的秘密。」


    「你有證據嗎?」


    福爾摩斯覺得很有趣似地瞧著華生不滿的臉,娓娓道出美麗女伶的豐功偉業:


    「她最近將波西米亞的皇太子玩弄於鼓掌之間,雖然好像沒當成太子妃,還不知道她會不會就此乖乖罷手呢。若是有一天皇太子對自己的眼光膚淺感到後悔莫及,我也不會太驚訝。另外,和世紀大魔術師維爾納傳出紼聞,結果讓他身敗名裂的也是那個女人。」


    「那是那些男人單方麵地迷上她,才會導致自我毀滅吧?報上的評論也對她讚不絕口,說她不僅才色兼備:心地善良,還有一副好歌喉。」


    「是蘭代爾,派克嗎?你明明對他報導的醜聞比較有興趣。」


    「真失禮,我多少也有些藝術涵養。」


    好友一臉不悅地反駁,福爾摩斯隻是聳了聳肩。


    「我已經拿到艾德勒音樂會的票了。無論在犯罪或是聲樂方麵,我都承認她是一流的藝術家。鑒定美貌的工作就交給你了。這次搜索義肢畫家,為了不讓她發現,我一直避免使用報紙的廣告啟事欄。」


    「『遊擊隊』的表現非常出色呢。那些少年真的幫了大忙。」


    「嗯,他們很擅長這方麵的事。反正和乞丐沒什麽兩樣的畫家也沒時間看報紙,現在證明了我的方法沒錯。」


    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從行李箱的角落抽出一本書,卻因此弄亂了原本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衫,華生隻好被迫重複疊好襯衫、收進行李箱的工作。


    「福爾摩斯。」


    「怎麽了?」


    「我收拾行李的工作從剛剛開始就沒有進展。」


    華生奪回自己的書,重新塞回行李箱中。這時,偵探又抽出了旁邊另一本薄薄的書,結果翻倒了卷好的領帶。


    「福爾摩斯!」


    「放心,你一定趕得上。迅速收拾行李是你的優點之一吧?」


    「承蒙稱讚,我甚感光榮呢。」


    華生盡全力地諷刺回去後,便放著領帶不管,碰的一下粗魯地闔上行李箱的蓋子。他快手快腳地鎖好行李箱,綁上皮帶,一邊抬頭看著手裏翻著書,隨心所欲的室友這麽說道:


    「那本書就送你吧。是研究麻藥威脅的論文集。你聽好了,你這個人一旦沒有值得全心投入的困難案件,就把古柯鹼當成案件帶給你刺激的替代品,你這壞習慣說不定有一天會讓你自取滅亡。反正你平常就是個工作狂了,沒有委托的時候應該要讓頭腦和身體好好休息才對。說起來——」


    還以為他會這樣沒先沒了地繼續念下去的時候,樓下傳來了吵閙聲。


    福爾摩斯一副得救的樣子,轉身背對華生,打開門看情況。


    華生會收拾行李不是為了旅行,而是在做搬家的準備。他早在一年多以前就決定認真投入醫生的工作,雖然找過診所之類的地方,卻始終找不到符合條件的場所。這時,預定要在美國開業的朋友請求他的協助。而華生在曆經百般波折之後,終於決定接受對方的邀請,出發的日子就是今天。


    蜂擁擠上樓梯的是一群「遊擊隊」的少年們。他們是來向華生道別,以及順便幫忙搬運行李。在威金斯的指揮之下,他們手腳俐落地將行李箱和旅行袋往外搬。事先約好的馬車也正好抵達,那些行李轉眼間就被堆到了馬車車頂和後麵的架子上。


    福爾摩斯回到了起居室,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點起了煙鬥,看起來有些擔心似地凝視著即將離別的友人,輕輕吐了口氣。他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伸出手來與他握手。


    「路上要多加小心。希望你平安無事抵達目的地。」


    「好,你也保重。還有我昨晚跟你說過的那件事。他——」


    福爾摩斯輕輕點了點頭,舉起一隻手揮了一下。


    「我會先記著。快走吧,火車快開了。」


    2


    「遊擊隊」的少年們依依不舍地目送載著華生的四輪出租馬車離開。今天集合的成員除了連恩,還有威金斯、傑克、安迪,以及雙胞胎。卡萊特則是因為信差的工作而缺席。


    少年們心中有種不想立即解散的心情。雙胞胎們在偵探事務所玄關前的石階上並肩坐下,發出了唉啊的歎息和聲。


    「走掉了呢。」


    「走掉了。」


    「福爾摩斯先生會不會……」


    「叫他回來呢?」


    傑克嗬嗬地笑著發表了他的歪理:


    「那要看福爾摩斯先生覺得華生醫生對他而一百有多少利用價值吧?人們隻有對自己需要的事物,才會努力挽留喔。」


    「但是,我們雖然很需要吃飯……」


    「卻總是吃不到呢。」


    傑克笑嘻嘻地跟歎著氣的雙胞胎說:


    「如果沒有一些才能,努力是沒有回報的。」


    安迪銳利地抬起視線,站沒站樣地斜靠在門旁邊,聳聳肩膀。


    「哎,他不會回來的啦。和大偵探住在一起可是件苦差事,而且比起什麽需不需要的,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吧?」


    「那種權利也建立在才能之上。」


    傑克頂了回去,於是一高一矮互相瞪著對方。這時連恩開口了:


    「如果是為了福爾摩斯先生,再怎麽辛苦我都願意忍耐。」


    威金斯有些不高興地看著


    夥伴們拿自己尊敬的偵探與他的好友開玩笑,聽連恩這麽一說也開口了:


    「華生醫生一定也這麽想。但他是醫生所以沒辦法。他是因為本行需要他的能力才會答應離開。我們應該要祝福敬愛的醫生踏上新的旅程。對吧?」


    傑克點頭同意朋友的話,安迪則把頭扭向一邊,打了個嗬欠。


    雙胞胎還不死心。


    「但是他有可能回來對吧?」


    「對吧?」


    威金斯苦笑著,正打算說些什麽的時候,玄關的門被用力打開了。


    門裏出現了一位拿著掃帚,瘦巴巴的年輕女仆。她叫做貝琪。房東哈德森夫人和貝琪都不怎麽歡迎「遊擊隊」的少年們在自己的房子裏進進出出。這些髒兮兮的流浪兒不知羞恥地登堂入室,對一個有正常道德良知的女仆而雷,隻能說是惡夢。


    「要我說幾次才懂?像你們這種人圍在玄關前麵,會給人造成困擾。」


    「吵死了,醜女。」


    安迪一開口反擊,雙胞胎也在一旁有樣學樣。


    「醜女。」


    「醜——女。」


    連恩在一搭一唱、呀呀地相視而笑的小不點們頭上落下鐵拳。


    「不能說女孩子是醜女,就算是實話也不行喔。安迪你也注意一點。」


    雙胞胎兩手按住頭頂,發出欽——的聲音,一臉不滿地抱怨。安迪則是哇的咂了咂舌。


    貝琪幾乎要從頭頂冒出蒸氣來了。雀班明顯的臉漲得通紅,死命地瞪著一個個比自己還小的少年們,最後憤怒的眼神停在連恩身上。


    「你太差勁了!」


    「我……我?」


    連恩覺得莫名其妙,瞪了回去。明明遵守了父親「對女孩子要有禮貌」的教導還被人抱怨,真是太劃不來了,他不高興地鼓起了臉頰。


    威金斯一副覺得他無可救藥的表情,歎了口氣,在他旁邊的傑克則是嗬嗬地笑了起來。


    貝琪碰的一聲粗魯地甩上門。


    少年們就此解散。威金斯要去工作,安迪也說他有份不怎麽正當、但很有賺頭的工作而離開。雙胞胎則說爺爺叫他們辦事,急急忙忙地回家了。


    「你接下來要幹嘛?」


    被傑克這麽一問,連恩反問他:「那你呢?」於是傑克說,因為他要回碼頭,如果連恩要回家的話就一起走吧。


    傑克是居無定所的孤兒。他輾轉於同伴的房間、交易情報的對象,不然就是年長女性朋友的房間,其他時候則是待在老舊輪船的船艙。他的叔叔雖然是那艘船的船長,卻有痛風的毛病,因此輪船停泊在碼頭的時間還比較多一些。偶爾傑克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會到叔叔那裏付些錢換取住宿。那艘船就停在倫敦橋和索斯沃克橋之間的林頓碼頭。


    途中,連恩說起了前幾天在龐德街發生的爆炸案。


    「那時候簡直是一團混亂呢。」


    他甚至還比手畫腳地說起他和艾琳·艾德勒的相遇。傑克很擅長傾聽。隻要表現出興致盎然的樣子附和對方,雙眼閃閃發光,就能鼓動說話者的情緒。連恩明知道這是傑克的手法,還每次都上當,連原本不打算說出口的事,都會在無意中說溜嘴。


    這次他不小心說出了依芙預言的事,引起了傑克的興趣。


    「依芙的預言又說中了嗎?」


    「那隻是巧合啦。你也不信吧?」


    「誰知道呢?不過那位小姐的占卜常常說中也是事實。我以為她是因為看不見的關係,聽覺變得很敏銳,聽得到遠處一般人聽不到的聲音,再胡亂猜測附近鄰居的秘密呢。」


    「是這樣嗎?」


    「對啊,這種事很常有。不過看來不隻如此。如果你跟那位小姐感情不錯的話,最好看著點比較好喔。不管她的力量是真是假,隻要嗅到了賺錢的味道,就會有詐欺師黏上來。而且現在通靈術又很流行啊。真是的,說起來還真麻煩。」


    「詐欺師嗎?」


    「不是,麻煩的是炸彈。蓋爾聯盟的『炸彈運動』啦。那是一個在美國的愛爾蘭獨立運動支援組織。」


    傑克雖然喜歡傾聽,但更喜歡賣弄知識。不管對方有沒有興趣,隻要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從今年開始算起,二月是在查令十字車站、帕丁頓車站和盧德門丘車站,有人在暫時保管手提行李的地方寄放了裝了炸藥而且附計時裝置的箱子。炸彈沒有爆炸。但是在同一天,放在維多利亞車站的炸彈把行李保管處和候車室炸飛了。接下來是五月。放在特拉法加廣場的炸彈雖然沒有爆炸,但蘇格蘭場和聖詹姆士廣場的小卡爾頓俱樂部的一部分被炸掉了,那時候還出現了傷患。秋天開始是梅因街的炸彈暗殺計劃。半個月前,在蓋福克斯節的煙火掩護下,由都柏林首都警察派遣來的便衣刑警被炸死。再來就是昨天的爆炸案,你知道嗎?那個炸彈是一個坐上馬車的男人放在口袋裏的。他一坐上馬車就碰的引爆了。聽說那家夥還是個律師呢。」


    「你是說那個律師是炸彈狂,結果失敗了,把自己也炸飛了嗎?」


    「誰知道呢。不過倒是有個奇怪的謠言,針對建築物的爆炸計劃和針對便衣警察這種個人的爆炸案,是出於不同人——」


    「不管怎樣都太差勁了,給人添麻煩!」


    連恩粗聲粗氣地說,緊緊地垂下嘴角。腦中回響起昨天在爆炸現場聽到的那些臭罵愛爾蘭人的聲音一。


    「我對愛爾蘭獨立那種事才沒興趣呢。而且從愛爾蘭移居過來的大家都覺得很困擾。」


    「沒興趣嗎?你真的完全不在意?」


    「在意是在意,也很生氣。為什麽就因為幾個瘋狂殺人犯,全部的愛爾蘭人都要被說得那麽難聽啊?還有啊,我先說清楚。我可是土生土長的倫敦人,這一點我很自豪。」


    連恩挺起胸膛。


    他並不是對故鄉完全沒有感情,也很喜歡他的同胞。他也不是不明白希望愛爾蘭獨立的人的心情。英格蘭一直在宗教、經濟、產業、教育——各方麵壓迫愛爾蘭,剝奪他們的自由,榨取他們的資源。他父親麥可對那樣的苦難感同身受,是愛爾蘭獨立運動的支持者,有時一喝醉就大肆批評大英帝國——


    「你可別小看英格蘭那些家夥,他們全都是一些小偷、殺人犯,還有騙子。那些家夥從我們這裏奪走土地、教育、食物,還有我們的榮耀,這些我們長久以來幸福的源頭。愛爾蘭人是為了取回我們正當的權利而戰鬥!」


    話是這麽說,但像炸彈運動這種破壞活動就太卑劣了。連恩還是打從心底深信不疑,即使是麥可也不可能支持那種人的活動。他跟父親說了在龐德街發生的事情之後,他也隻是咂了咂舌,沒有發表對那起攻擊的看法。聽說他在爆炸發生的時候,正在「倫敦市」的酒吧裏和賭友喝酒。他舉了幾個平常老是湊在一起的夥伴名字,抱怨著玩牌賭輸了的事。連恩心想,也就是說,當時在場的是另一個長得很像的人。


    「喂,連恩,你在聽嗎?」


    連恩聽見傑克的聲音回過神來,抬起了臉。


    「福爾摩斯先生解決了西摩爾家的小提琴竊案,這件事你沒興趣嗎?」


    「興趣?當然有啊!太厲害了,居然同時解決兩件案子!」


    連恩發出了讚歎的聲音,雙眼閃閃發光。


    傑克則是露出了諷刺的表情。


    「這兩件案子一開始就是同一件——不,福爾摩斯先生解決哈沃德事件,隻不過是解決西摩爾家竊案的過程而已啊。你不是說過,哈沃德交給艾德勒的小提琴就是從西摩爾家偷出來的嗎?真的跟你說的一樣。」


    「咦?真的嗎?我真厲害!那果然是因為那個假律師怕了,才打算處理掉


    犯罪證據嗎?然後他把小提琴交給哈沃德,偶然聽見那段琴音而迷上的艾德勒小姐再買下來?」


    「表麵上看起來是,這樣就可以完美地解釋了。」


    傑克意有所指回答,嗬嗬地笑了。


    「警察廳得到哈沃德的協助,他依稀記得當晚肖像畫裏的樣子,畫出了假律師的長相,結果好像跟警方盯上的某個國際詐騙集團成員很像。本來很快就能抓到人了,他們卻搶先讓哈沃德和艾德勒成為偶然得到贓物的第三者。這是一樁精心籌劃的陰謀啊——哎呀呀,連恩你怎麽呆住了,你還不明白嗎?那位美麗的女伶小姐早就知情羅。她知道那天晚上、在那個墓園會有一把很值錢的小提琴,而且能以特別便宜的價格買到手。那些壞人大概知道福爾摩斯先生接到委托,於是精心利用哈沃德當作贓物脫手的管道吧。但他們很不走運,哈沃德被卷入殺人案。要不是這樣,誰會去管一個三流街頭藝人的去向啊。」


    「艾德勒小姐看起來不像會買贓物的人啊。」


    她就像聖母瑪利亞一樣,連恩在心中接著說道。之所以沒說出口,是因為他覺得會被傑克當成笨蛋,而且他的心中也逐漸升起了一股模糊的戒心。


    連恩輕輕皺眉,抓住了模糊戒心的實體。然後,抬起頭來犀利地瞪著年長少年悠哉的臉。


    「你為什麽要跟我說?你把剛才的消息賣給報社的話大概能賺錢。像這種事,你平常絕對不會免費告訴別人的吧?」


    「我賣的隻有情報啦。剛才說的不過是我的猜測罷了。我會跟你說,是為了種下好奇心的投資啊。你以後要是想起什麽關於艾琳,艾德勒的事,或者是得到什麽情報的話跟我說一聲,我會給你相應報酬的。」


    傑克開玩笑的口吻說,這就代替訂金了,然後給了他一顆在路邊攤買的蘋果。


    連恩心裏不太高興,把那顆蘋果放在手中拋上拋下的。


    「那就拜托你羅。」


    傑克輕輕地揮了揮手,轉過身走了。從這裏朝著河岸走下去就是林頓碼頭。連恩對著朋友逐漸遠去的背影,張開嘴想說些什麽,卻還是默默閉上了嘴巴,把嘴裏打轉的話吞回肚子裏,轉身離開。


    他覺得那位溫柔的女伶被卷入醜聞很可憐,本來想拜托傑克不管聽到什麽謠言都不要說出去。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對傑克來說是吃飯的工具,而連恩沒有阻止他的權利。他一邊咬著蘋果,一邊在路上閑晃,抬頭看著灰色的天空。


    搜索義肢畫家的那兩天真的很開心。雖然四處奔走到雙腿僵直絕不輕鬆,但為了拯救無辜的人,更重要的是,能幫上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忙、替他工作,令連恩感到非常高興,體內湧起一股力量。


    當他靠在倫敦橋上,把蘋果核丟進河裏時,碰巧遇見了「遊擊隊」其中一名成員多嘴皮特。


    「唷,連恩。福爾摩斯先生好像想要見你喔。」


    自從連恩加入「遊擊隊」後過了半年多,從來沒有被指名過,因此他嚇了一跳。這時掠過腦海的,是艾琳·艾德勒的名字。難道是女伶牽涉其中的小提琴案發生什麽問題了嗎?


    連恩一邊想像著各種可能,一邊急急忙忙地趕回貝克街。他氣喘籲籲地跑上玄關前的石階後,抖掉舊靴子上的泥巴,按響了門鈴。


    連恩穿過了臉色不豫的女仆打開的門,拿下帽子,爬上樓梯。敲了敲偵探事務所的門之後,聽到了「進來吧。」的聲音。


    夏洛克·福爾摩斯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抽著煙鬥。


    連恩的臉微微泛紅,心驚膽戰地環顧四周。雖然剛才幫華生醫生搬運行李時偷偷看了一下,也不是第一次踏進來了,但他能進入這間房間的機會屈指可數。


    這間房間是福爾摩斯與——到今天早上為止——華生的書房和餐廳,也是偵探事務所兼起居室,有時還會變成化學實驗室。窗邊擺了兩張書桌,通往隔壁房間的門旁邊,靠著一張擺滿化學實驗用具的桌子,而桌子正上方的牆壁,可以看到代表維多利亞女王「vr」字眼的彈孔。那是偵探假借射擊練習,朝牆壁開槍的痕跡。當時連恩還沒加入「遊擊隊」,不過哈德森夫人那時憤怒痛斥偵探的魄力,直到今天還為人津津樂道。房間中央有張小型餐桌,從走廊的門一進來的牆邊,立著書櫃及檔案陳列櫃,檔案是依照字母順序排列,並且附了鎖頭,門口旁邊則有個放著威士忌和蘇打水製造機的矮櫃。


    房間盡頭的壁爐裏生著火。放在福爾摩斯坐著的椅子與火爐之間的扶手椅,是華生愛用的,看到那張椅子上空無一人,令連恩覺得有點寂寞。福爾摩斯請連恩在兩張扶手椅對麵的藤椅上坐下,希望他能詳細說明龐德街炸彈案的所見所聞。


    連恩盡情地描述。昨天因為要優先解決貝爾殺害事件,他隻回答了最低限度的問題。聽完他的敘述之後,福爾摩斯最先關心的則是麥可的安危。


    「你父親平安無事吧?」


    「是我認錯人了。我問過爸爸,他說他根本不在那裏。『倫敦市』有間叫做『傾盆大雨』的酒吧,爸爸經常泡在那裏,他說他一直在那裏喝酒打牌。哎,如果在那裏的人是我爸爸,他應該會認出我才對。他的視力非常好,直覺也很敏銳,他如果認出是我,也不可能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裏不管——」


    連恩抓了抓脖子。覺得說這種好像在稱讚父親的話很不好意思,便快速地接著說:


    「就算直覺敏銳,對生活也沒什麽幫助,隻是個一事無成的家夥就是了——」


    這時,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連恩的話。


    一位五十五歲左右、穿著喪服的婦人在貝琪的帶領下走進屋裏。她身材苗條、瘦削的臉上雖有明顯的皺紋,但可以想見年輕時必定是個還不錯的美人。從她剪裁合身的喪服,以及身上穿戴的黑玉首飾,可以看出她是上流階級的寡婦。隻不過她的鞋子因為穿久了有些磨損,手套邊緣也有無法掩飾的老舊。婦人在看到連恩的時候嚇了一跳停下腳步,不快地皺起眉頭。她對偵探投以責難的目光,尖銳地質問:


    「我應該有發了一封電報給您,您就是福爾摩斯先生吧?」


    「是的,我是福爾摩斯。」


    偵探站起身來請委托人坐下。接著看向早就從位子上跳起來,站在房間角落的連恩,用手勢示意他出去。


    連恩雖然好奇新委托的內容,還是迅速地跑出了房間。


    「我從我女兒那兒聽說過您的本事。其實——」


    關上門後,委托人的聲音也被阻隔開來。


    連恩正要下樓,但他的臉上突然浮現出想到了什麽鬼點子的淘氣表情,於是他停下腳步,躡手躡腳地轉身爬上樓梯,挨近了偵探起居室的門,把耳朵緊緊地貼在門上。


    在說話的主要是那名前來委托的婦人。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到,但片段內容仍然傳進了少年耳裏。


    「……蛋白石頭冠的——維納斯之冠……」


    「女仆被攻擊……」


    「稱作黑薔薇大盜的盜賊……」


    黑薔薇大盜——


    神秘怪盜與夏洛克,福爾摩斯對決的這一天終於到了嗎?


    連恩的胸口因為期待而怦怦直跳,他把耳朵更用力地貼在門上。可是,他的衣領卻在下一瞬間遭粗大的手指抓住,整個人被用力往後一拉。連恩發出青蛙似的嗚呃聲,一張中年婦人的嚴肅臉龐闖進他顛倒的視野中。是這間房子的房東哈德森太太。


    「哇,那個,我——對不起!」


    連恩急急忙忙地道歉,一從哈德森太太的手中解脫,就像隻老鼠般溜掉了。他一口氣跑下樓梯,穿過玄關跑出去之後,發出了咦的一聲。


    福爾摩斯要問他的話已經結束了嗎?如果隻是想問昨


    天的爆炸案,他已經把所見所聞全部說出來了。就這樣回家也沒關係嗎?


    他正煩惱著,一轉頭就看到附近停著一輛私人四輪馬車。


    在午後微弱的日照下,連恩在逐漸變冷的寒風中徘徊,等了半個小時之後,與偵探會麵結束的婦人走了出來。她一臉怒意,看也不看連恩一眼,仿佛看到什麽髒東西而巧妙地移開視線,再從腦中消除掉一樣。這種裝模作樣的習慣已經深入他們的骨髓。連恩以前覺得這種態度令人火大,也很蠢,不過一旦開始了「遊擊隊」的活動,這一點就成了他的優勢。


    比如現在那位高貴的婦人經過連恩眼前時,就毫無戒心地脫口而出:


    「真令人失望透頂!」


    連恩嚇了一跳,直眨著眼睛。


    這不像是拜訪過名偵探的委托人會說的話。


    「芬奇利路。到費林托什邸。」


    婦人對等在路旁的私人四輪馬車車夫說道,上了馬車。


    馬車走了之後不久,福爾摩斯也出現了。他一樣對連恩視若無睹,攔住一輛正好經過轉角駛來的雙輪出租馬車,對車夫說了句「維多利亞車站」後便上了車。看樣子他認為連恩的事已經結束了。


    話說回來,委托人的態度令人費解。


    「那個老婆婆覺得很失望,是因為福爾摩斯先生拒絕了她的委托嗎?還是他突然接到了其他委托?看他這麽急著出門,但是又沒有電報過來,真奇怪啊。黑薔薇大盜的事是真的嗎?雖然最近沒有聽說他又偷了什麽東西——」


    對了!連恩的綠眸閃耀出光彩。他憑著一股好奇心驅使,全速朝貝克街的北邊奔馳而去。


    就在快要接近攝政公園時,他看到了剛才委托人的馬車。那名婦人對車夫說的芬奇利路是從公園北側延伸開來的高級住宅區。


    連恩利用公園附近的壅塞交通,一下子就追上了馬車,然後像隻貓一樣敏捷地跳上馬車後頭的架子。


    穿過公園後,馬車加快了速度。連恩一路小心地記著路名,在馬車減緩速度的時候身手靈巧地跳下車,接著奔跑追趕。


    芬奇利路到了。


    馬車停在一幢白灰泥的宅邸前。連恩一確認那名貴婦人進入屋裏後,再次環顧四周。即使不像公園徑或貝爾格拉維亞那般羅列了許多名門貴族的宅邸,這裏仍是有錢人居住的地方。窮酸的孩子在這附近晃來晃去隻會招來自眼。


    連恩迅速溜進後巷中,在宅邸後麵閑晃,觀察情況。


    過了一會兒,廚房的後門打開了,有個女人穿著沾了油汙的圍裙晃了出來,是個從廚房熱氣中逃出來透氣的廚師,約三十歲左右。她用手帕擦拭熱得發紅的臉,呼地吐出一口氣。


    連恩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裏,若無其事地接近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點燃嘴裏叼著的煙,一邊哼著歌一邊吞雲吐霧。雖然有些走音,但聽得出來是達妮埃拉·特蕾西在音樂廳的拿手流行曲。


    連恩歪著頭,猜想她大概是達妮埃拉的歌迷。不過對方既然是個女人,那麽她對和達妮埃拉一起登台表演、拉小提琴伴奏的強尼·萊恩著迷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強尼·萊恩是個油頭粉麵的溫柔男子,連恩一直不能理解他到底有哪裏好,但他大受女性歡迎。


    「你喜歡達妮埃拉和強尼嗎?」


    連恩精神飽滿地出聲搭話,繞到廚師的正麵,用達妮埃拉的曲子開朗地踏起舞步來。


    那個女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粗魯地啐道:


    「要討東西到別的地方去。」


    「不是啦,你聽我說,我們家和達妮埃拉家很熟。然後呢,是達妮埃拉托我過來的,是有關她妹妹依芙的事……」


    雖然是信口開河,連恩仍然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


    「依芙幫忙工作的那位醫生去了美國,所以她正在找新的工作,不過達妮埃拉把依芙捧在手心當成寶貝疼愛。有人介紹她讓妹妹到這裏工作,所以她想知道這間宅邸適不適合,才拜托我來調查。」


    「我隻是煮飯的,不可能連女仆的工作都知道吧?不過,我倒是沒聽過有人抱怨工作太累呢。話說回來,我沒聽說家裏要請新的女仆喔。」


    府師雖然覺得懷疑,不過一旦讓她鬆口,接下來就簡單了。連恩接著撒下了誘餌:


    「你如果告訴我,達妮埃拉應該會感謝你喔。從音樂廳那裏啊,也許可以跟她認識的人拿到簽名也說不定。像強尼·萊恩啊。你喜歡他?嗯,那我去跟他要簽名。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布朗。」


    那個女人生硬地回答之後,又小小聲地加了一句:


    「簽名要請他寫上給瑪姬喔。」


    「嗯,我知道了,瑪姬。」


    連恩咧嘴笑了笑,那是一張非常開朗的笑容。


    「除了抱怨工作以外,這戶人家有沒有出什麽問題啊?呃,比如說,夫人有什麽很驚人的寶石,然後有寶石小偷闖進來之類的。」


    「夫人當然是多少會擁有幾件寶石啊。老爺雖然小氣,但讓夫人看起來太寒酸,就撐不起場麵了吧?而且我們家婦人又年輕貌美,簡直看不出來有生過孩子,讓婦人戴上首飾,帶到外麵炫耀似乎是紳士們的拿手好戲不是嗎?」


    連恩覺得很奇怪,皺起了眉毛。


    從瑪姬身上感受不出主人的宅邸被黑薔薇大盜當作目標的緊張感。而且,她說夫人「年輕貌美」,那就不是造訪貝克街的那位婦人了。


    「這一家的夫人不是一個看起來裝模作樣的老婆婆嗎?因為她穿著喪服,我想大概是寡婦。剛才回來了吧?」


    「那是哈代家的老夫人啦。愛麗絲·哈代夫人,是我們家夫人的母親。」


    「啊,是喔。」


    連恩拍了下手。現在想想,要回自己家的人,是不會跟車夫說地址的。


    廚師噘起了嘴,開口抱怨道:


    「哈代家的人對他們的家世比我們高得多這件事非常引以為傲喔。特別是哈代家的老夫人,她是伯爵家出身,派頭可是大得不得了啊。丈夫去世後,他們家就徹底沒落了,明明窮到沒有我們老爺援助的話連馬車都沒得坐了,還瞧不起費林托什一家。老爺也不由得厭惡她。這個家啊,是去世的上一代主人從像我們這種窮人白手起家的,他擴大了工廠規模——」


    「工廠?」


    「染料工廠啦。他發明了一種用化學染料染出美麗紫色的方法,靠那個大賺了一筆。怎麽?你知道哈代家的老夫人嗎?」


    連恩快速地動起了腦袋,當下決定實話實說才能吸引對方的好奇心。


    「我看到她從偵探事務所走出來,還以為發生了什麽問題呢。」


    「你說偵探?哈代老夫人嗎?」


    廚師突然高聲狂叫,身子向後仰。


    「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老夫人居然會去偵探事務所,真不敢相信!」


    「我先說清楚,他不是一般的偵探喔。他可是大英帝國第一的名偵探呢。」


    「是名人嗎?」


    連恩對好奇的廚師,抬頭挺胸地說出尊敬的偵采名字:


    「他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廚師沒什麽反應地哼了哼。看樣子是沒聽過福爾摩斯的名號。實際上,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名字很少大剌剌出現在報上,這是因為偵探把大多數的功勞讓給了蘇格蘭場的緣故。


    「他是很厲害的偵探喔!就算是完全沒見過的人,他隻要看一眼就能說出那個人是做什麽工作,有時候連名字也能說中呢。」


    「哈哈,那還真誇張呢。他不是怪人秀的千裏眼嗎?」


    「不是那樣的,他靠的是觀察和推理!」


    連恩激動地還想再


    說明,但廚師看起來毫不感興趣。


    「那麽,你說的那個很厲害的偵探,哈代老夫人到底是為了什麽事去找他?」


    「有個寶石小偷叫黑薔薇大盜對吧?是有關被那個盜賊盯上的事。」


    「啊,那個啊。如果是那個小偷的話我也聽說過喔。查爾斯大人說什麽我們家也有可能被當成目標,鬧得大家雞犬不寧的,好像還跟老爺大吵了一架吧。欸?查爾斯大人是老爺的弟弟啊。女管家巴頓小姐還咕噥地抱怨著說查爾斯大人叫她要小心門戶。對了,好像一個禮拜前吧,我也聽說老夫人家的女仆被盜賊威脅了。不過那個老夫人本來就愛大驚小怪。老爺說大概是惡作劇,好像沒有理會喔。所以老夫人才去找偵探商量吧?」


    連恩大失所望。心裏想著「什麽嘛,原來是為了這種事」而歎了口氣。這麽一來福爾摩斯拒絕委托也是理所當然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是否接受委托,不是根據委托人的地位或報酬等為基準,而是看委托的案子是否具備值得他動腦筋的複雜、難解度。他不可能浪費時間陪神經質的寡婦瞎攪和。


    連恩對此完全失去了興趣,大大地歎了一口氣。他草草結束和瑪姬·布朗的談話,離開了費林托什邸。


    3


    過了十一月中旬,日落的時間變早了。連恩穿過「倫敦市」,一回到白教堂區,忽然有種黑暗逐漸加深的感覺。煤氣燈的燈光在霧中若隱若現地閃動著,陰鬱的街道被煤灰熏得發黑,還飄蕩著一股混合了廚餘和排泄物的惡臭。待久一點就會習慣了,但離開之後再回到這個地方,還是讓他覺得有些厭煩。不過隻要在堆滿垃圾的窄巷中走個十步,鼻子也就麻痹,不再困擾他了。


    這時,連恩聽見了教會的鍾聲。


    下午五點——有錢人這時候大概正圍著桌子享用下午茶,對連恩來說則是吃晚餐的時間了。他一邊安撫著咕嚕咕嚕叫的肚子,一邊加快了回家的腳步。到了租屋處,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三樓,一進入黑暗的房間,就找出蠟燭點上。房裏隻有一張床、一個櫃子,還有一張桌子,既狹小又無趣。不過因為有暖爐,房租也相對的高。


    這裏原本是與隔壁房間相連的套房,房間盡頭有扇重新漆上了低俗綠色的門。連恩敲了敲門喊著:


    「喂,你在嗎?」


    「在啊。」


    依芙這麽回答她,為了保險起見,他再問:


    「你媽媽呢?」


    「不在。」


    連恩拔出了插在外套胸前口袋裏的帽針,插進鑰匙孔裏。用熟練的動作轉了幾下之後,鎖便喀擦一聲的開了。


    依芙腳步輕快地走進了連恩的房間。


    到了傍晚,寒意又再加深,於是他點燃了前幾天街上撿來的石炭碎屑。一邊燒著壺裏的水,兩人一起把手放在小小的火焰前取暖。體溫才稍微回暖一點點時,依芙微微皺起了蒼白的臉。


    「媽媽要回來了,我得回去才行。」


    「還早吧?」


    「有腳步聲嘛,我聽得到喔。」


    「你的耳朵真的很好耶,不過既然她回來了,你就待在這邊吧。」


    「不行。上次也因為這樣,媽媽跑來臭罵了一頓,還把叔叔當成綁架犯不是嗎?她說下次就要叫警察了。」


    「反正她也隻是說說而已吧?要是被警察盯上,對我們彼此都沒好處。」


    「這種理由對醉鬼行不通啦。我不能給你和叔叔添麻煩。」


    依芙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逐漸接近。依芙用幾乎看不出眼睛不方便的敏捷動作跑過狹窄的房間,打開通往隔壁房間的門,消失了身影。連恩也在少女的動作催趕下,重新鎖上了門。


    連恩心想不要緊吧,眉頭深鎖,觀察隔壁的情況。


    依芙的母親是在街頭拉客的娼婦之一。她連接客的房間都沒有,就在巷子裏解決欲望的需求,賺取微薄的金錢。像這樣的女人在東區多不勝數,因為是為了求生存,連恩不會瞧不起這種職業。連恩討厭依芙的母親是因為她會發酒瘋的關係。她沉溺於酒精,虐待年幼依芙的行為讓人不能原諒。


    不久,鄰房傳來了像是椅子或桌子翻倒的聲音,接著是啪、啪,令人討厭的聲音。那是依芙被棍子打的聲音。沒有慘叫聲。少女總是咬緊嘴唇忍耐著。所以一開始連恩還沒怎麽注意到,不過現在不同了。他跑到門旁邊,把帽針插進鑰匙孔裏。


    連恩逐漸聽到粗魯的怒吼聲:


    「你這孩子真是說不聽!又不是叫你去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隻是脫個衣服給人拍照就好了,還有這麽好賺的事嗎?快點,給我過來!」


    連恩聽不見依芙的回答,但他眼前浮現出她拚命搖頭的樣子,氣得怒火中燒。


    「住手!」


    連恩大叫的同時打開門,衝進隔壁房間。在昏暗燭光照亮的微暗房間裏,一個打扮花俏的中年女人正抓著依芙纖細的手腕,想把她拖往走廊那邊的門口。那個女人全身散發著已爛醉如泥的酒臭味,腳步也很踉嗆。


    ——對女人要有禮貌。


    父親的教誨在這個時候被連恩拋到了九霄雲外。


    「臭老太婆,放開她!」


    他用盡力氣撞開那女人,在依芙快要一起倒下去之前緊緊抱住她,接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們沐浴在喝醉的女人嘴裏爆出的一連串咒罵聲中,但連恩連回嘴的時間也舍不得,拉住少女的手站起身跑回自己的房間。他關上門急急忙忙地上了鎖。門外響起了粗暴的咚咚咚敲門聲。


    「開門!快給我開門!我在教訓我的女兒喔!可惡。你這小鬼。不孝女!去死一死算了!小老鼠!臭小偷!我要叫警察羅,我叫你開門!」


    「吵死了!臭老太婆,死了也沒差!」


    連恩不服輸地罵了回去。門外的汙言穢語持續了好一陣子之後,漸漸失去了邏輯,最後沒了聲音。他們豎起耳朵,聽見門外傳來打呼的聲音。女人似乎因醉意上湧而睡著了。


    連恩還咽不下這口氣,碰碰地踩著地板。聽見樓下的老婆婆打開窗戶大罵:「吵死啦!」他塞住了耳朵。


    ——對女人要有禮貌。


    他曾問過父親為什麽。


    父親回答他,所謂的女人比男人還要柔弱又溫柔,而且同時也是生養孩子的母親。那時連恩隻是「哦」了一聲,假裝懂了。但實際上,特別是這種時候,他更不能接受。


    就因為生了孩子,就因為那種女人也是母親,就一定要對她親切嗎?


    真要說起來,就算是女人,就一定比男人還要柔弱嗎?不是也有那種既不溫柔也不嬌弱,反而粗魯又狡猾、殘酷的女人嗎?即使有那種美麗又弱不禁風的女人,但她們不是愛哭鬼,就是愛亂發脾氣,總之女人就是麻煩——完全被怒氣衝昏腦袋的十二歲少年如此下了結論。然後一本正經地開始思考,自己該不會討厭女人吧?


    連恩轉過頭來看著坐在床上晃動雙腳的盲眼少女,粗聲粗氣地問:


    「沒事吧?有哪裏痛的話要說喔。」


    「我沒事。對了,你不能跟達妮埃拉說唷。她會硬把我帶去她家的。」


    「你不想去嗎?」


    明明姐妹的感情那麽好,連恩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依芙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連恩,你真的很笨耶。啊,不行喔。生氣也沒用,笨就是笨嘛。你聼好了,如果我去達妮埃拉家,媽媽就會待在那裏不走。她現在也三天兩頭地去要錢喔。達妮埃拉好不容易得到很好的出場機會,這樣會搞砸的。」


    「可是,如果又發生像今天一樣的事怎麽辦?」


    「沒關係。你今天不是來救我了嗎?」


    「我在


    你附近的話,當然隨時都能去救你啊。」


    「這樣的話,我就更不會去達妮埃拉家了。連恩家隔壁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依芙微微一笑。


    連恩發出了嗚——的呻吟聲。他一本正經地思考著,自己雖然不討厭被依賴的感覺,但這樣一來就責任重大了。


    教會響起六點的鍾聲後不久,傳來一陣幾乎悄然無聲的腳步聲以及拙劣的口哨。那是麥可中意的「倫敦德裏小調」。


    門被打開了一道縫,門縫中有個高大的男人叼著煙閃了進來。年紀大約四十歲左右。他有一頭削得短短的金發,五官精悍,但因為長久以來放縱的生活,已經徹底憔悴。老舊的粗花呢夾克左邊口袋內,插著卷起來的報紙,右邊口袋則塞著扁平小酒瓶。


    他是連恩的父親,麥可·麥坎。


    麥可把報紙放到桌上,將變短的煙草扔進壁爐裏,然後看向依芙開朗地問道:


    「怎麽啦,小姐?」


    依芙製止了想說明事情原委的連恩,開口道:


    「我媽媽喝醉了,所以我們吵了一架,我隻是來這邊玩玩。對吧?連恩。」


    連恩點頭說:「欸?對啊。」接著抓了抓頭。他注意到依芙是不想讓人知道差點被帶去做見不得人的工作,不過他也很擔心讓依芙回到母親身邊。於是他說:


    「我打算今天晚上讓她住下來,可以吧?」


    「可以啊。順便吃個飯吧。」


    麥可爽快地答應了。這個男人不分小嬰兒或是老婆婆,對待女性都是一視同仁地親切。


    依芙雖然什麽都沒說,纖瘦的肩膀仍是放鬆地垂了下來。


    麥可大概已經察覺到依芙遇到了什麽可怕的事了吧,他到附近的酒吧買了許多食物,那天晚上他們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有依芙喜歡吃的兔肉派,還有炸鱷魚、帶骨香腸,而淋滿了麥醋的炸薯條則是連恩的最愛。另外還有麵包、乳酪與蘋果——這讓連恩想起了雙胞胎,有點擔心他們有沒有好好吃飯。暖爐裏也添了新買的煤炭,生起了熊熊烈火。


    隔壁房間的特蕾西夫人醒了之後,麥可圓滑地送了些酒和食物過去。夫人的心情因而好轉,過了一會兒又傳來打呼的聲音。


    連恩正一口咬下夾了切片乳酪的麵包,依芙微傾著頭問他:


    「你真的接收了艾力克斯的預言嗎?」


    「因為那家夥一直耿耿於懷啊。我不在意所以沒關係。」


    「你真奇怪。」


    「我才不奇怪呢。對了,你啊,不要因為說中了公共馬車爆炸的預言就臭屁起來喔。艾力克斯和他重要的人又沒坐在上麵,你的預言不準吧?不要到處散播這種討厭的預言啦,沒說中反而讓人鬆了一口氣。」


    依芙氣呼呼地鼓起臉頰,一口咬下了派。


    麥可單手拿著黑啤酒瓶,眯起淡藍色的眸子,麵帶微笑地看著孩子們的對話。然而,當連恩開始說起福爾摩斯的活躍事跡時,他就露出一張苦瓜臉。麥可因為謀生的職業使然,討厭所有的警察和偵探。他焦躁地點起了煙,衝著連恩發起牢騷來:


    「幫那種家夥工作也沒有用。快點放棄吧。」


    連恩想盡辦法想讓父親了解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厲害、過人之處,對父親說起了偵探的活躍經曆,但至今為止都進行得不是很順利。


    「他是世界第一的偵探喔。厲害到不管什麽樣的壞人,即使是惡魔也贏不了他。」


    「誰知道呢,我可不這麽認為。」


    麥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說道:


    「所謂的惡魔,被人知道了真正的名字就會失去力量,所以沒有人知道惡魔的名字。因為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裏。當你被甜美的話語誘惑的時候,根本不會發現那家夥就是惡魔。總之呢,等你發現的時候早就被抓住了,根本贏不了。」


    「我說的惡魔隻是比喻而已——」


    「我也是在比喻啊。我的意思是,被冠上那種綽號的家夥絕對不是泛泛之輩。」


    「對手是人就沒關係了。福爾摩斯先生隻要用他的眼睛觀察,就算是惡魔的真實身分也會識破。」


    「那樣還真棘手。」


    麥可對著天花板吐著煙,嘴裏發著牢騷。


    「反正,你不要跟他牽扯太深。現在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你去做吧?真是個令人頭痛的小鬼。讓你去上學,也因為翹課或惡作劇馬上就被趕出來。」


    「不是我的錯,是學校那些家夥爛透了!」


    「學校怎樣都好,不過教養是必要的。」


    和住在同一區其他墮落的男人比起來,麥可算是比較有盡到身為父親責任的。住得寒酸,生活也很苦。但是,他沒有讓連恩餓過肚子,雖然教他扒手的技巧,卻不曾叫他靠這個賺取生活費。麥可希望連恩將來能找份正經的工作,於是培養他讀寫還有算數的能力。最近則是羅嗦著要他多念點書。


    「你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我就隨便把你丟去哪問學校喔。」


    「我沒有渾渾噩噩!隻要會看報紙、會算錢就夠了吧?」


    「夠不夠不是你來決定。少耍嘴皮子乖乖聽話。時間就是金錢,不要浪費。」


    「老爸你不是浪費了整個人生嗎!」


    「別說大話。」


    連恩的腦袋被輕輕戳了一下。他瞪了回去,回嘴幹嘛啦,看到父親並沒有生氣,眼角笑出了皺紋。他談到惡魔時的那副奇妙表情已經消失了。


    「聽好了,連恩。雖然我和名聲無緣,可是我手中有個你的偵探老師沒有的寶物喔。」


    「寶物?」


    「就是你這個兒子啊,你可是我的寶物。」


    「呿,說什麽蠢話。」


    連恩咂了咂舌,不過彼此都知道這隻是在掩飾難為情。父親咧著嘴,笑得簡直完全沒了男子氣概。他凝視著連恩的眼神非常清澈,眼中絲毫沒有混濁的醉意,隻有真正的愛意與驕傲。


    麥可一邊抽著煙,一邊伸手去拿琴酒瓶。然後說道:


    「想翹課的話就翹吧,不過我會好好教訓你,因為這是我的責任啊。」


    「什麽嘛,你自己明明整天喝得醉醺醺的。」


    「那還真抱歉。」


    要是在平常,父親總會回個幾句,此時卻露出了奇妙的表情跟他道歉,讓連恩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麥可用真摯的眼神凝視著他,接著說道:


    「連恩,我要重新開始我的人生,所以你也不要留下遺憾,努力學習吧。」


    「人生……你說重新開始?」


    「我要越過大西洋。」


    「大西洋是……海?」


    「對,我要去美國。」


    「美國!」


    連恩大吃一驚,一叫出聲就被父親捂住了嘴。他揮開那隻手抗議:


    「我才不去那種地方呢!絕對不要!」


    「小聲點!」


    聽到父親駭人的低沉聲音,連恩嚇得縮了縮身子。


    麥可立刻放柔表情,對連恩咧嘴笑了笑。或許是想抹消掉罵人的聲音吧,他的笑臉有些莫名的討好。


    「開玩笑的啦,你當真了嗎?真是個笨孩子。」


    麥可開朗地放聲哈哈大笑,大大的手把連恩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


    「什麽啦,別摸我的頭!別把人當成小鬼!」


    父親借酒裝瘋的樣子並不稀奇。連恩大力搖頭甩掉他的手,假裝不高興地鼓起臉頰。接下來是和平常一樣的夜晚。孩子們上床睡著之後,麥可還是不停地抽著煙,一杯接著一杯地喝到醉倒為止。不久,他擠到睡著的依芙和連恩之間,開始打起了如雷的鼾聲。


    肚子裏裝滿食物而心滿意足的


    連恩也在不知不覺間進入了夢鄉。然後,他作了一個夢。


    在濃霧之中,連恩獨自一人走著。不知從何處響起了鍾聲。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美麗的大道上。他在夢中,發現自己正在作夢。他想他是夢到了昨天在龐德街的情景。


    有個男人穿過了車水馬龍的馬路。


    那是麥可。


    因為濃霧的關係,所有景物的輪廓以及顏色都顯得模糊不清。在那之中,隻有父親的身影看起來特別清晰突出。


    連恩在夢裏思索著,感到奇怪。


    當時,麥可並不在那個地方。連恩隻是看到了另一個跟他很相似的男人。可是,在夢中那種奇怪的感覺逐漸融化、消失。麥可和穿著茶色西裝的男子擦身而過。那據說是他與惡魔交換契約所得到的手指一閃,名符其實的電光石火,那手指——


    連恩眨了眨眼,沒看見那手指做了什麽。取而代之的是原本在視野一角的東西,現在清晰得像是沐浴在眾光燈下般浮現了出來。


    那是身著鮮豔禮服的美麗女伶。艾琳·艾德勒。


    她身穿深紅色禮服,戴著閃耀的寶石。戴著絲質手套的手裏拿著觀劇望遠鏡。她將望遠鏡放在眼前,好像在眺望著什麽,然後露出了嬌豔的笑容。她仿佛一朵血色紅薔薇——這一點也很奇怪。她明明穿著象牙色的外套,紅色的部分隻有扇子而已。當他這麽想的時候,突然響起一陣爆炸聲。


    連恩啊的一聲,屏住氣息,從床上一躍而起。他的心髒激烈跳動,握緊的拳頭緊緊壓住胸口。


    他看了看隔壁的位子,沒看到麥可的影子。房裏任何角落都不見他的蹤影。


    父親不是第一次在深夜偷偷出門,但他每次都會在連恩早上睜開眼睛以前回到家,再把他去了哪家營業到很晚的酒吧或非法賭場,還有在那裏發生了什麽事等等,生動幽默地告訴他。


    所以,今晚應該也沒什麽不一樣才對,但連恩卻覺得坐立難安。他歪著頭,心想是因為自己作了奇怪的夢吧。雖然不管是占卜也好、預言也罷,當然還有預知夢他都不相信,但他也不想再睡回去,於是溜下床,在黑暗中摸索著蠟燭和火柴點起了火。這時他發現了牆上掛著的畫——一幅不值錢的風景畫顯得有點歪。他疑惑地想著,該不會是父親藏著私房錢吧,然後隨意地摸了摸畫框,裏頭掉出了一隻小信封。


    信封裏裝的不是錢。是往紐約的船票。一個禮拜後出航。


    連恩緊緊咬住嘴唇。


    他回想起父親半開玩笑地說要去美國時的樣子。把連恩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的那隻手,既溫暖又溫柔。不過,這是因為——


    因為連恩不想去,他才改變計劃了嗎?不,他連船票都買好了,會這麽簡單就改變主意嗎?他一開始說出口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非常認真。


    麥可雖然有些吊兒郎當,不過一旦作出決定就會堅持到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且他直覺敏銳,也擅長察言觀色。當他被連恩拒絕,想試著說服他卻明白一般的方法行不通的時候,才決定出奇不意地把他帶去吧。


    「——還說什麽開玩笑!說謊的臭老頭!氣死我了!」


    就這樣乖乖中計誰受得了啊,等他回來一定要把船票丟到他麵前,問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跟他說我絕對不去美國那種地方。想去的話你一個人去就好了。


    連恩不耐煩地在房裏來回踱步,設想了各式各樣和父親吵架的情況。麥可雖然不怎麽動手打小孩,連恩還是有挨揍過。而且,事後想想,連恩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他勇敢地想著這次可不一樣。他絕對一步也不退讓。如果麥可想用打的叫他聽話,就跟他說這種家待不下去了。連恩在心裏假想的吵架使他鬥誌高昂。


    連恩抓起外套,吹熄蠟燭,接著搖醒了睡得正香的少女。


    「你今天晚上去住達妮埃拉家,住個一天也好。」


    「為什麽?」


    「我要和老爸吵架!不能讓女孩子看到的那種認真吵架。」


    「哦——那你也要出去才行。你也是小孩子呀。」


    「羅嗦,跟我來就對了!」


    依芙看起來一臉睡眼惺忪,可是他有可能暫時不會回來,既然這樣,把依芙留在她母親身邊就讓人很不放心了。連恩決定以後再去想不會給達妮埃拉帶來麻煩的辦法。他將自己的外套披在不斷打嗬欠的少女身上,自己則把麥可的粗花呢外套套在上衣外頭,然後牽著少女的手,走下租屋處的樓梯來到外麵。


    走到白教堂路的時候,連恩認出了從前方酒吧走出來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父親麥可。他站在路旁,吹了聲口哨,正打算叫住一輛雙輪出租馬車。


    因為被看見就會挨罵,連恩迅速地躲進附近一輛貨車的陰影裏。依芙也被拉著手一起蹲下,卻因為突如其來的動作而發出了小小的驚叫聲。麥可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那道聲音,轉過頭來。


    一輛從前方搖搖晃晃地駛來,然後停住的馬車側燈照亮了他的臉。麥可像是要避開那光芒似地迅速後退,但在刹那間,從黑暗中浮現的側臉是迚恩從未見過的嚴肅表情。他絲毫沒有可趁之機的架勢、迅速掃過的銳利視線幾乎要將黑暗切割開來。如果他的視線再多停留個一秒的話,大概就能找出連恩的氣息了吧,但他最後還是在車夫的催促下坐上了馬車。


    連恩在馬車離開之後,仍暫時無法動彈。


    那是誰——


    說不出口的疑問堵住了連恩的喉嚨。有段時間內他甚至無法呼吸,全身僵硬地躲在貨車的陰影裏,像溺水般呼吸困難,不停咳嗽。連恩心髒激烈跳動,感到很不舒服。他一邊按著胸口調整呼吸,一邊回想起剛才親眼見到的父親的臉。


    麥可臉上絲毫沒有平常開朗喝得醉醺醺的影子。經他那曆經滄桑的眼神凶惡地一瞪,就像一把出鞘的劍抵在喉嚨上一樣。不,連恩輕輕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那是更不同的、更恐怖的眼神。連恩緊緊閉上眼睛,一想到他以這種眼光看待父親,就有一股討厭的感覺從體內慢慢湧現。


    連恩在心中說服自己,這隻是錯覺。他揉了揉眼:心想那是因為駛來的馬車燈光以怪異的角度反射,讓原本隻是看起來有點不高興的臉,增添了幾分恐怖而已。討厭的心跳聲也逐漸和緩下來,又能聽到周圍的聲響了。這時,連恩終於注意到依芙口中正小小聲地喃喃自語:


    「我……登上了……登上了普裏姆羅斯山丘。」


    「——依芙,怎麽了?」


    連恩問她,但少女卻無法回答。她搖晃著小小的身軀。當她一停下來,便不住掉淚。


    「什……什麽啊,你怎麽了?哪裏痛嗎?」


    連恩焦急地詢問,依芙朝著他的方向疑惑地歪著頭。


    「你為什麽問我哪裏痛?」


    「因為你在哭啊。」


    「我才沒哭呢。」


    「不,你正在哭吧?」


    「哇,真的。」


    依芙兩手揉了揉眼睛。


    「我好像作了個可怕的夢。雖然想不起來那是什麽夢,還是覺得很可怕、很悲傷。」


    「什麽啊,你不要邊走路邊睡覺啦!」


    連恩拉著依芙的手站了起來。直到來到達妮埃拉住的格斯威爾路為止,兩人都沒有再開口說半句話。


    雖然達妮埃拉還沒回來,租屋處的房東是個好心人,一直很喜歡可憐又認真的少女以及她的妹妹,於是讓他們進了房間。時間剛過九點半,距離音樂廳的年輕歌手回來大概還要一段時間吧。既是如此,連恩還是覺得隻要依芙待在這個家裏他就安心了。於是和她道別後就踏上了歸途,因為他不想見到達妮埃拉後,被問一些有的沒的。


    ——登


    上了普裏姆羅斯山丘。


    連恩一個人在夜晚的街道上溜躂。他避開那些濃妝豔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喝得醉醺醺的娼婦騷擾,對醉鬼的咒罵聲也充耳不聞。在霧氣旋繞中,搖曳不定的煤氣燈光照耀下,他反複思索著依芙所說的話。


    「登上了普裏姆羅斯山丘嗎……鵝媽媽童謠裏好像有?」


    依芙剛才怪異的樣子,就跟她在下達神諭時一樣。連恩一臉頑固地搖了搖頭,心想誰要相信預言那種東西啊。


    「啊,該不會——」


    他想起了白天時傑克跟他說的話。他說盲人為了彌補視力上的缺陷,聽覺自然會比較發達。或許依芙是用敏銳的耳朵,聽到了麥可向馬車夫說的地址吧。


    普裏姆羅斯山丘是一座位於西區的風光明媚山丘,就在他昨天去的芬奇利路附近。連恩大略算了一下距離,心想從這裏走過去要花一個小時。他一旦在意起來就無法放著不管,於是在大道上朝北方跑了起來。


    連恩來到了山丘附近之後,注意到一輛漸行漸遠的馬車。那是貴族的私人馬車——還是微服出行。窗子上垂下了布幕一般的東西掩蓋住車廂門扉。連恩曾聽過麥可嘲弄似地說,那是隱藏家徽用的。


    連恩輕輕地歎了口氣。在寒冷淒涼的夜裏獨自一人不停地走在街道上,腦袋也慢慢冷靜下來了。腦海中父親那被馬車燈照亮的臉,也被逐漸湧上的睡意趕跑。就在他決定繞著普裏姆羅斯山丘走一圈,然後就回家的時候,腳邊跑來了一隻黑狗,停在他身邊。


    下垂的耳朵與長型臉,身上的長毛光澤亮麗,不停地搖著豎起的短尾巴,是一隻西班牙獵犬。它把鼻子湊近連恩的褲子和大外套下擺,哼哼地嗅著味道。


    「什……什麽啊!」


    連恩向後退了半步,全身戒備著:心想要是這隻狗有咬人的習慣就麻煩了。但仔細一瞧,這隻狗的大嘴裏咬著一顆橡膠球,脖子上還戴了紅色的皮項圈,看樣子是有人飼養。連恩開始擔心它是不是迷了路,彎下身來想瞧瞧項圈上有沒有連絡方式。


    就在這時候——


    啪的一下,連恩的鼻尖受到了重擊,疼痛逐漸蔓延開來。


    「什……什……什麽?剛才是怎麽回事!」


    他並不是被狗咬了,而是有某個東西大力撞到他的鼻子。連恩看向腳邊,發現剛才狗兒還咬在嘴裏的橡膠球正在地上滾動。就在連恩還眨著眼睛的時候,那隻狗又敏捷地把球叼了回去,然後輕巧地抬起頭,微微縮起了鬆鬆垮垮、有點下垂的嘴角,接著在下一瞬間,它將嘴巴對準連恩的瞼,用力發射了橡膠球。


    連恩朝後側身想躲開,但球依然擦過他的耳朵飛了過去。那隻狗趁著連恩重心不穩、搖搖晃晃的時候迅速靠近,咬住他的褲腳一拉,讓他跌了個狗吃屎。


    「——好痛!哇!什麽啦!走開!」


    西班牙獵犬這次則是咬住他的腳不放,但卻不會痛。它咬在連恩的鞋尖上。連恩亂踢亂蹬著腳想甩開,那隻狗也毫不認輸地咬住不放。在雙方互相較勁的力道下,連恩的鞋子被一口氣脫了下來。接著,那隻狗咬著脫掉的鞋子,轉身就跑。


    「可惡!喂!笨狗,還給我!」


    連恩跳起來想抓住它,狗兒卻比他更敏捷。它逃到一段距離之外停了下來,等連恩要去抓它的時候又腳步靈敏地跑了開來。


    連恩緊追在後,無論如何都要拿回鞋子。雖然已經穿得破爛不堪,尺寸也有點小,差不多想換雙新的了,但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鞋子被一隻狗咬走。


    更何況這個鞋子小偷,每到一個轉角就會停下來回頭看他,好像是在確認他有沒有跟上來似的,讓連恩愈發火大,覺得自己好像被要著玩,卻怎麽追也追不上那隻狗。


    這時,他聽見了教會的鍾聲。


    連恩回過神,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覺得在煤氣燈照耀下浮現的景色似曾相識。這也難怪,因為這裏是他黃昏時網來過的芬奇利路。


    路上偶爾還有馬車經過。他聽見馬蹄踩著石板路、保持著二疋速度接近的聲音,一輛四輪馬車通過了他的眼前。咚的一聲,好像有什麽東西掉在路上。連恩雖然好奇,一發現自己跟丟了那隻狗,就東張西望地看著四周,一邊邁開了腳步,卻在走不到十步的距離時滑了一跤。


    連恩好不容易在跌個四腳朝天以前踩穩了腳步,他看看腳下,有份卷成筒狀的報紙掉在地上。他撿起報紙卷筒,感覺有點分量。連恩臉上的表情一亮,心想搞不好這是有人遺失的貴重物品也說不定,於是快步跑向煤氣燈旁。他一打開報紙,就嚇得屏住氣息。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把短劍,純金的劍柄上精雕細琢地刻了一隻獨角獸,尾端則鑲上一顆紅寶石。細長的刀刃看起來也很鋒利的樣子。而毫無疑問地,它實際上曾經貫穿某種生物的身體。刀刃上沾著黏稠的血跡。


    連恩的脖子後麵竄過一陣令人不快的戰栗。這時——


    他的背後有人說話了:


    「你是誰?」


    連恩嚇了一跳,轉過頭來。


    在煤氣燈光照不到的距離之外,他感覺到有人在動的氣息。


    連恩心想,該不會是殺人犯吧?他咽了咽口水,聲音僵硬地反問:


    「我才要問你是誰咧?」


    那道影子低嗤了一聲。


    接著,響起了腳步聲,那道人影緩緩地自黑暗中剝離,來到煤氣燈黯淡的光圈下。來者不是一個人。有兩個人,身上都嚴嚴實實地披著附兜帽的漆黑鬥篷,看不清楚他們的長相。站在前方的那個人比連恩高了點,待在他背後的人則比他還高上一個頭。


    朝連恩走近的那個人厭煩地甩了甩頭,抖掉兜帽,露出了臉孔,是個和連恩年紀相仿的少年。少年身後的高個子倒抽了一口氣,雖然想幫他將兜帽戴回去,卻被拒絕了。高個子被少年揮開他的那隻手壓製住,也在煤氣燈的燈光下微微露出臉來。他的膚色淺黑、五官深遠,看起來像是羅馬民族的人,但他們不可能離開同伴來當白人的隨從。那麽,就是異國的……大英帝國殖民地出身的人嗎?他看起來很年輕,絕不可能超過二十歲。在他們腳邊站著那隻黑狗,嘴裏叼著連恩的鞋子。


    這時,那隻狗叫了一聲,嘴裏的鞋子掉了出來。


    「怎麽了?何瑞修。」


    黑衣少年仿佛在對人說話似地問那隻狗,然後像是理解了狗的語言,對站在身後的高個子青年說:


    「何瑞修說,這是它剛才抓到的獵物。」


    「那麽是失敗了吧?」


    「不,等等。」


    少年一下子走向前,他極為優雅的舉止讓連恩忘了警戒,差點看呆了。他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逐漸向他接近,然後看著少年近在咫尺的臉龐,單純地覺得很美麗。


    純金的發色、藍色眼眸,那張與日曬或汙垢無緣的臉龐,擁有如人偶般的美貌,還是以輕靈脫俗的美麗少女為原型所做成的人偶。黑鬥篷以絹絲為材質,柔軟的質地與少年典雅的舉止相輔相成。那樣的氣度在連恩的日常生活中是看不到的。


    若將艾琳·艾德勒的美貌比做薔薇或卡薩布蘭卡那樣豔麗的花朵,這名少年的美貌就如同沒有生命的月光或寶石。清澈冰冷而又充滿了謎團,給人極為傲慢的感覺。可是,在他左眼下方的小痣,看起來也像淚滴似的,使他整個人宛若易碎的玻璃工藝品般,給人一種不能不小心對待的感覺。


    少年將臉貼近連恩的肩膀,突然垂下了視線。他應該看到了連恩手裏拿著的短劍——早就用報紙包起來了——卻不感興趣。隻是微微一笑地這麽問道:


    「這件外套是你父親的嗎?」


    「是的話又怎樣?」


    「你和父親住在一起嗎?叫什麽名字?」


    「什麽啊?你問這個幹嘛!我才想問你是——」


    「你父親喜歡抽味道強烈的紙卷煙吧?身高大約六尺,體格很好,金發,眼睛就……不知道了。他今晚出門了。」


    「——你們是什麽人?老爸認識的人嗎?」


    少年沒有回答連恩的問題,看著腳下聽話的西班牙獵犬,對那隻狗露出微笑,接著轉身麵對那名異國青年。


    「何瑞修做得很好。這個少年是穿著他父親的衣服過來的。衣服上有很重的煙味,所以它才會搞錯吧?原本給它的命令就太勉強了,因為是叫它去追男人丟掉的煙頭味道。」


    連恩不耐地跺著腳,一股寒意從潮濕的石板直接從腳底升起,令人很不舒服,他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鞋子還我啦!」


    「鞋子嗎?」


    少年瞥了眼獵犬嘴裏咬著的破鞋,嘴角微微上挑。


    「真是相當有看頭啊。」


    「要你管!還我!」


    如果對方不還的話,連恩打算用蠻力硬搶,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少年朝連恩輕輕舉起手製止了他,回頭對異國青年說:


    「瓦倫泰。」


    那是青年的名字,被呼喚之後,他立即回道:「是的,少爺。」連恩在還不知道這兩人身分的情況下,感覺到了那名青年對少年的絕對服從。


    少年這麽說道:


    「把我的鞋子給他。」


    「——啊?」


    大聲叫出來的人是連恩。


    那個被稱作瓦倫泰的年輕人遲疑了一瞬,接著便跪在少年腳邊,幫他解開皮鞋的鞋帶。脫下一邊的鞋子之後,為了不弄髒那隻腳,他把手臂繞過少年的背後將他抱了起來。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少年另一邊的鞋子也被脫掉了。


    連恩愣在一旁看著他們兩人的動作。那名青年對和自己年紀不相上下的少年過度保護的樣子,令他驚訝得目瞪口呆。但少年好像覺得理所當然似的,一點也不因此感到動搖。他兩手環住青年的脖子和肩膀,穩住被抱起來的身子,低頭看著連恩說:


    「那雙鞋剛好是今天送來的。雖然被我穿到現在,還是比你那雙破了好幾個洞的鞋子好多了吧?我的狗給你添麻煩了,希望你能收下,就當作是我的賠禮。」


    連恩疑惑地歪著頭,他完全沒有感受到對方道歉的心意,也懷疑對方是不是有什麽企圖。話雖這麽說,他也不想放過得到一雙幾乎全新的高級皮鞋的機會。他不敢大意,偷瞄著兩個黑衣人和黑狗,迅速地伸手抓住鞋子,然後脫掉沾滿了泥巴的襪子塞進口袋,光著腳直接踩進了鞋子裏。等他係上鞋帶後,覺得這雙鞋簡直像量身訂做的一樣合腳。


    連恩感覺到氣息抬起了頭,便看見那名隨從抱著年輕主人轉身背對他,帶著那隻黑狗正準備離開。


    連恩急忙出聲叫住他們:


    「喂,等等,我話還沒說完。」


    「也對,那我再問你一件事。」


    少年轉過頭,越過那名叫瓦倫泰的青年的肩膀,低頭看著連恩說:


    「你有沒有從父親那裏聽說過威瑟福德伯爵家?」


    「少爺——」青年低聲勸誡。


    「不要插嘴。我在和這名少年說話。」


    少年責備了隨從,接著緊緊盯住連恩,催促他回答。


    「誰知道啊!什麽伯爵家!」


    一聽到連恩反抗性的回答,少年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對抱著自己的青年點頭示意。


    青年僅僅如此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靜靜地邁開步伐。


    「喂,等等!我叫你等一下!」


    連恩遭單方麵結束談話,自己想知道的事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伸手抓住了青年的鬥篷,卻被強力而優雅的動作給輕易地揮開了,鬥篷仿佛有生命般地翻起,裏頭露出一隻戴著黑手套的手,手上拿著一把大型左輪手槍,槍口對準了連恩的額頭。


    異國青年將深藏怒火的眼神射向連恩,冷冷地說:


    「忘掉今晚在這裏發生的事,這是為了你自己好。要是有人問起你的鞋子,就說是別人施舍給你的吧。」


    「——什……」


    聽了他明顯帶著輕蔑的語氣,連恩勃然大怒。要不是被槍口指著大概就撲上去了吧。緊握的拳頭則因為懊悔而顫抖著。


    「什麽啊!你們以為自己是誰?」


    「我是愛德華。」


    少年報上了名字。青年的肩膀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大概知道勸告了也沒用而保持沉默。


    愛德華加深了笑容,接著說:


    「再見了。到時候也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4


    「那些家夥搞什麽嘛!氣死我了!」


    連恩穿好了另一邊的鞋子,提高了嗓門破口大罵。不過那名自稱是愛德華的少年和他的隨從早已消失了蹤影。


    那把染血的短劍還留在他手上。外層包著的報紙是前天的《泰晤士報》。


    「這個要怎麽辦——」


    到底是用來做什麽才會沾了這麽多血?如果什麽都沒有的話,至少可以拿去當鋪換幾個錢,但這把短劍上的血給人一種很討厭的感覺,仿佛用它殺過人似的。因為,麥可的那個眼神簡直像——


    腦中回想起在自教堂路上馬車燈照亮的父親臉龐。他會覺得那眼神很恐怖,不是因為看起來很銳利、毫無破綻,而是因為它看起來很像沾滿了黏稠鮮血的凶器吧。


    這個突然升起的奇怪想法,讓連恩渾身發抖。


    「什麽嘛,那隻是因為光線,才會讓眼神看起來很怪而已啦。」


    連恩在一陣刮來的寒風中縮了縮脖子,對自己將父親一瞬間的眼神和殺人犯重疊起來的想法感到恐懼,坐立難安地跑了起來。他覺得腳步很輕,當他想起了是鞋子的關係而低頭往下看時,感受到一道強烈的撞擊,往後被撞飛了出去。


    連恩這才發現他撞到了人,剛要抬起頭來,就聽到一陣怒吼聲響起:


    「喂!你在幹什麽!」


    連恩迅速站起身,發現自己撞到的是一名中年巡警。巡警身上穿著一套深藍色製服,腰帶上掛著俗稱「牛眼」的方形玻璃手提燈,發出昏暗混濁的光芒。


    「你才是咧!回去好好磨一磨牛眼吧。」


    「你說什麽?囂張的小鬼。」


    巡警踏出一步,鞋尖踢到了包著短劍的報紙。連恩這才發現那是兩人相撞時掉在地上的,他慌張地想撿起來卻被巡警製止。巡警撿起報紙包裹,打開往裏麵瞧。


    「那個是掉在地上的!我隻是撿起來而已。」


    巡警對連恩的話嗤笑一聲,把拳頭伸到他眼前作勢威脅。


    「騙人,是你偷來的吧,收容所——」


    巡警的話說到一半中斷了,大概是看到了刀刃上的血跡。他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凶惡,一臉想對看不順眼的流浪兒嚴刑逼供的樣子,如臨大敵,仿佛真正的犯人就在眼前。


    連恩厭煩了起來。從巡警的角度看來,東區的窮孩子們每一個都是罪犯候補,要洗清嫌疑不是件簡單的事。連恩正眯起眼睛,準備趁機逃跑的時候——


    「殺人了!」


    傳來男人的大叫聲。


    巡警被那叫喊聲一嚇,抬起頭來,當下就把「殺人犯」與手裏拿著染血短劍的少年連係在一起了。他抓住連恩的領子,拖著他一起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喂——!不好了!」


    那聲音逐漸接近。


    「有沒有警察?來人啊!快叫警察!」


    拉開嗓門大叫著跑過來的,是個穿著仆役製服的年輕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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